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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當馬修·布里斯到達巴塞爾一莫爾豪斯机場的時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說當UBCO的車沿著机場以東寬闊的國際高速公路飛馳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公路的兩側攔著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護鐵絲网。
  在這個鐘點上,高速公路朝巴塞爾方向的車道几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車道卻擠滿了載著辦了一天事的人去飛机場的出租汽車。一輛專職司机駕駛的大型標致汽車朝飛机場的方向躥了過去。車的后面一動不動、筆直地坐著三個日本人。
  布里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長途飛行,讓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奧利机場下飛机時遇到的那三個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個好覺了。
  對于公司派來一個神出鬼沒的暗探給了他一堆他并不很需要的情報,他直到現在還耿耿于怀,不過有兩三頁打印的有關施蒂利家族控股企業的文件卻顯示出了良好的偵探水准。柯蒂斯可能是個低能儿,但确實是在搞調查。
  馬修·布里斯向后靠在汽車硬邦邦的靠背上。四開門的奧迪,他肯定這不是UBCO巴塞爾車隊中最好的車。但是那個經理他媽的為什么不來机場?
  當車接近大巴塞爾的城界時,太陽已經在他的后面了,正落入西邊的地平線。他有UBCO駐巴塞爾經理的名字,一個姓謝爾特的家伙,怎么會姓這么個姓。但那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沒從机場給他打電話。他應該來迎接他的繼任者和新老板,而他甚至連走過場的禮節都不顧,這太不能令人滿意了。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說他。布里斯習慣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對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謝爾特對布里斯的上任非常惱火,所以搞這种小動作來報复。
  他知道他心里窩著火。而且他明白謝爾特把他晾在飛机場僅僅是他覺得窩火的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給他派來他自己的私人偵探是想幫他。但是身邊有柯蒂斯這么個人卻是把雙面刃。你可以從他那里得到准确的情報。但同時他又的确是在為UBCO監視你。是的,沒錯。
  不論是誰決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會是他的老靠山伍茲·帕爾莫。對此,布里斯确信無疑。只要他在旅館中住下來,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給帕爾莫打個電話,約個日子拜訪他。
  奧迪車的速度已經慢下來許多,它正駛過沃爾塔廣場,進入埃爾塞瑟街。這時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里斯知道瑞士銀行的關門時間比美國的晚,在四點之后。就在前面的那個街區,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緊靠著萊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紀房子下,布里斯看到了一家旅館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一塊街道銘牌,上面寫著“脫頓唐茲”。
  布里斯開始不敢肯定那就是德萊凱尼根1,就是UBCO給他的各种各樣的手冊和小冊子描繪的那家旅館。這家旅館所有的招牌都表明它是“特洛瓦羅瓦”2但是,當布里斯試探性地把它的德語名字念給一個門房听時,“沒錯,我的先生!”這句回答似乎是再确定不過了。
  
  1德萊凱尼根(Drei Konige)是德語,意思是“多個國王”。

  
  2特洛瓦羅瓦(Les Trois Rois)是法語,意思也是“三個國王”。

  當門房和服務生蜂擁而上圍住了他的車,把箱子從后車廂中提出來,并雨點般地把“請,布里斯先生”澆向布里斯時,酸葡萄的味道消失了。這最起碼可以肯定他們在盼著他來。謝爾特,或者UBCO分理處的某個人沒有忘記給他訂房間,當司机給他一張表要他填時,布里斯才意識到奧迪是租來的。這么說,有人還安排了車。
  謝爾特在這套房間上也沒少花UBCO的招待費。三間的套房全都臨著萊因河。付過兩名行李員的小費之后,他拉開大起居室的一扇窗子,探出頭看著河水在他面前從左到右飛快地流走。
  在他的右邊有一座擠滿了小車和卡車的橋,通向河那邊的城區。在他和橋之間有個小碼頭,停泊著一艘小游艇。似乎沒有什么人上下游艇。在他的左邊,一艘系在越空纜繩上的小型渡船正穩穩地橫渡萊因河,船体被急流沖得斜朝一邊。
  布里斯回過頭來,走到電話机邊。“有沒有給布里斯的留言?”他問管理人員。“有沒有信?”
  “沒有,布里斯先生。”那人立刻答道,“如果有,你登記的時候我們就會交給你的,先生。我現在要不要送點什么來?任何提神的東西?冰啤酒?”
  “不,謝謝。”
  布里斯挂上電話。謝爾特還來勁儿了。這根本就不是不認真或者愚蠢。這簡直就是侮辱。他被有意地給忘了。
  布里斯外衣也沒脫,就在一張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盯著地板上的那一小塊東方地毯有好半天。他是不是小題大做了?在超級禮貌的日本呆了四年是不是把他給寵坏了,無法适應西方了?
  他搖了搖頭,把手揣進衣服口袋里。過了一會儿掏出了一本紅皮小字典,扔在一張茶几上。脫頓唐茲。死亡之舞。給街道起這么個名字也真他媽的滑稽。
  馬修站起身來,開始在屋里踱步。有什么地方不對。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這讓他有點心惊肉跳。不了解這座城市,或者當地的人,或者甚至不懂這里的語言,就更讓他坐立不安。
  他大步走到電話机邊,從總机接線員那里問到阿申福斯達特街UBCO分理處的電話。電話在另一頭響了。響了十几聲之后,布里斯把電話挂上了。
  他打開公文箱,拿出一個文件夾,在里面找到了柯蒂斯給他的一扎文件,并找到了帕爾莫的地址,是在魯加諾附近的一座小鎮。他把地址告訴了接線員。然后他又開始踱步。房間很大,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長,但是布里斯似乎四五步就跨過來了。
  十分鐘之后,他突然脫掉外衣甩在床上。又過了五分鐘,他拿起電話間接線員怎么回事。
  “沒有回答,布里斯先生。”
  “叫客房服務給我送瓶冰啤酒上來。”
  那种出了什么問題的感覺現在已經非常實在了。UBCO沒人回答。沒有留言。沒有帕爾奠。他的目光落在了柯蒂斯寫在那几頁材料中的一頁便條。“馬吉特·施蒂利小姐,施蒂利城堡,巴塞爾蘭德。”還附上了電話號碼。
  布里斯腳跟一轉,踱到窗前,拉開窗帘,盯著下面的河。一列駁船向下游駛去。橋上的車流已繹停滯不動了。當然,也沒人按喇叭。無聲的交通堵塞,布里斯注意到。
  他不會給她打電話。這再清楚不過了。一定是接待委員會出了什么問題。要么是他們以為他不是今天到,要么就是謝爾特這個雜种對他恨入骨髓,而且也不在乎讓他知道。
  布里斯試著平靜地作了几次長呼吸。他不會給她打電話的。在一切安排妥當,站穩了腳跟,也打下了塊地盤之前,他是不會去打開舊日的情書。即便到那時,他也未必會給她打電話。
  他看著那艘小纜繩渡船在萊因河對岸靠了碼頭。然后他坐回到扶手椅上,定定地看著腳尖。電話隨時都有可能響,并且傳來謝爾特帶有歉意的聲音,開始述說那些冗長而枯燥的借口。為什么不會呢。他媽的,這根本不是歡迎UBCO的正式副總裁,你的新老板,即將讓瑞士金融業受挫的人。電話隨時都會打進來。
  脫頓唐茲。他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么東西搖出去。
  要是他前面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他猛推一把就好了。布里斯并不習慣近体格斗,也不是那种后退、后退,然后把橄欖球長傳給一個不受怀疑的盤球手。他的策略就是帶球直沖對方防線的中央,并且沖破它。
  他知道這种方法不對。在銀行界呆了這么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他應該輕手輕腳地繞過后衛,得大分。這是他在學院中曾經使用的方法。除了足球場之外,伊利諾斯州卡本戴爾的馬特·布瑞克他媽的又能憑別的什么在西北弄到一筆獎學金?但是,這位曾是全美后衛的壯牛般的小伙子終于學會了不直沖防線中央。
  布里斯覺得好多了。那种有點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覺開始消失了。曾有過瞬間的恐懼,他要把它擊碎,直接扑上去,不管它是什么,伸直胳膊把它推開,把它抹向一邊,闖過去的時候用護膝撞它。
  好。不錯。恢复正常。他掃視了一眼屋子,決定喜歡它。可能他在這里不止呆一兩周。可能月租金不貴。他喜歡這景色。往好處想。
  標致車中的三個日本人。
  不可能。為什么假想的日本人總在煩他?可能是有別的什么事情在他的腦子里作祟,留在東京沒辦完的事?
  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多了。他犯了一個錯誤,以為他可以挫敗“日本聯合公司”。外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美國人。但是就是那么几個由商界和政府領袖組成的、外號叫“日本聯合公司”的秘密財團迫使這個國家的經濟以快得嚇人的步伐朝前赶,而現在,通貨膨脹傷透了日元的心,日本經濟面臨著和前段時間的興旺發達一樣大的破產前景。
  布里斯發現自己在笑。美國人的血液中仍然還有一點珍珠港的病毒。我們要他們成功,我們的黃皮膚兄弟,但是如果他們絆了一跤,摔個鼻青臉腫,我們不會不笑的。
  布里斯知道,對日本人來說是沒有往事這种東西的。過去和現在共存。這可能和祖先崇拜,和他們的宗教,或者和他們對家族和國家榮譽的尊敬有關。但事實是日本聯合公司至今仍散發著回憶珍珠港和最終在廣島的血火地獄中的慘敗的恥辱。
  光憑這一點,坐在扶手椅上的布里斯認定,就足以保證日本聯合公司會不斷地——甚至使用极端得不得了的方法——矯正經濟災難,重燃民族自尊。
  他知道,這個并非國家所有的商號和商界領袖都帶有日本聯合公司的殘酷,僅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小撮,他們的國家榮譽之夢仍郁積在心里。
  有誰怀疑被夢想著的是些什么瘋狂的東西呢?這一小撮夢想家把手伸向各個方向去抓權,上至日本企業界的最高級別,下至控制嚴密的地下有組織犯罪。對大多數人來說,由日本槍手打著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旗號在洛德机場進行的屠殺,看起來毫無意義,沒有理性。
  只是到后來,當阿拉伯國家開始和日本簽訂优惠的石油協議以換取日本主要的工業投入時,那只夢想家的手才更清楚地顯露出來。
  布里斯傷感地歎了口气。他不知道是否連他的日本朋友也怀疑這些事情,抑或他們一到了去理解他們自己的商業領袖的時候就和世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無知了。
  他伸子拿起柯蒂斯給他留下的那扎文件,翻看了一下關于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那几頁。柯蒂斯為他做的最特別的事情,就是描述了施蒂利帝國不同部分之間的關系。如果布里斯自己來做這件事,得花几個月的時間。
  他發現,例如,金融和化工与鋼鐵業隔得很遠。盡管施蒂利銀行為許多施蒂利制造業提供資金,但它自己還有其他的大客戶。而且為了保證他們的制造業的部分資金來自自己銀行之外的銀行,施蒂利家族煞費了些苦心。
  挺誘人的。坐在那里重讀這些复印的文件時,布里斯飛快地加了几個化工和鋼鐵的產量數字,認定,如果運气好的話,他可以通過UBCO為它們提供所需資金的百分之十,那可就不亦樂乎了。
  他停了一下,抬起了頭,妙想著這一商業上的大動作,目光飄渺。畢竟,他就是為此而被派到巴塞爾來的。帕爾莫可以高談闊論整体戰略。但是為UBCO挖肥肉的基本策略卻在于讓大商業企業把它看成是一個主要的資金來源。
  直到現在,設在瑞士的UBCO和其他美國銀行一直受到瑞士大銀行的排擠,可怜巴巴的。它們只限于客戶融資和小筆的短期商業貸款。肥肉都被瑞士人留給了自己。
  這不僅僅是錢生錢,或者更多的錢生更多的錢的問題。不,錢有一個臨界量,就像釙或者鈾235一樣。在增長到這個重量之前,它不過是重金屬。但是一旦到了這個臨界質量,它就成了別的東西了,极有威力,一顆原子彈,氫彈的核心,迸發出巨大的、無窮無盡的能量。
  發展UBCO,直到它的体積達到臨界質量,這樣銀行就可以打入瑞士,去資助巨大的跨國公司,那些統治世界的龐然大物,那些沒有面孔的巨人,它們決定著哪個政府上台,哪個政府下台,誰該生,誰該死。
  有人敲門。布里斯几乎是從扶手椅上跳起來的,好像椅子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把他彈了出去。他搖了搖頭,走到門邊。啪地打開門。
  侍者將一個小托盤放在茶几上。托盤上放著一只杯子和一瓶打開的啤酒。“要不要給你斟上,布里斯先生?”
  “不。謝謝。”他給了他一法郎,打發他出了大起居室。
  布里斯坐下來,盯著打開了的酒瓶子。標簽上寫著:“瓦泰克·唐布爾。海勒斯·施達克比爾”。布里斯嘴唇動了動,默念了一遍這几個詞。他真得把德語撿起來了。
  標簽和商標上有一幅畫,畫著三個小丑敲一面鼓。三個王。三個小丑?還有三种語言,不僅是德語,還有法語,和帕爾莫居住的那個國家的,意大利語。
  三個日本人。
  他拿起冰啤酒。他斟上啤酒。當他靠向后面啜著啤酒時,他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應該把柯蒂斯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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