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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果不是因為午餐時間有許多知名的銀行家在這里吃午飯,可以看見艾里希和她在一起的話,馬吉特絕不會同意到這個地方來。一般來講她從不在這儿吃飯。那溫文爾雅的大陸气氛太濃了,充滿了男性公款消費的頤指气使。這間長長的暗紅色臨河房間被分成几個小區,用精致的格子富隔著。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銀行成員一樣的气味,艾里希稱這些人是國際有限責任公司的偽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表,發現她是十二點半准時到這里的,而且已經在這里坐了五分鐘了,她的未婚夫遲到是肯定無疑了。她朝領班做了個手勢。
  “什么事,施蒂利小姐?”
  領班點頭哈腰,像個优質的机械玩具——當然是瑞士制造。馬吉特等著他行完曲膝禮。“吧台上有沒有開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爾多白葡萄酒。”他滿怀希望地建議道。
  “沒有好點儿的嗎?”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請來一杯。”
  不到一分鐘,酒來了。她舉起酒杯對著光線,欣賞著那稻草黃。她不著急啜酒,于是便剛巧在掃視這擁擠的房間時看到了馬修·布里斯坐著的那張桌子。
  她把酒放下,沒有嘗。
  坐在她肩頭的那個滴水嘴魔鬼將一只長長的爪子划過她脖子上的皮膚。她打了個冷戰。“离我遠點儿。”她喃喃地說道,之后意識到她說的聲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頭,布里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張兩個人的桌子弓著身子,不耐煩地看著手表,手指攪著他杯中剩下的几塊冰。他要的酒可能還是他以前經常要的,一种很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只是在美國之外的任何地方,馬修·布里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歡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經在查爾斯河畔的小公寓里兌的那种酒口味一模一樣的酒。正是在這間公寓里他把這些東西介紹給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而那個人遲到了。不可能是個女人讓馬修·布里斯等著,可能嗎?一定是個男人。
  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從筆直的姿勢松弛下來,讓其他人的腦袋擋在她和布里斯的視線之間。她死死地盯著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沒錯,立在那里的酒杯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凝結的水汽。沒錯,昨天那封航空信是從哈佛校友會寄來的。沒錯,老天,她要瘋了。
  她看花眼了。他沒在巴塞爾。他不在德萊凱尼根的餐廳。
  馬吉特坐直了,看著他叫來一個侍者,激動地對他說了一會儿,然后把酒杯交給他。“別放這么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說些什么。
  那個侍者送回來一杯新酒,布里斯呷了一口,做了個鬼臉,不過決定接受這可疑的東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對傳者說了些什么,侍者這次是走到站在离馬吉特不遠的領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听到侍者說布里斯和另外一個人的名字的時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极了。那么說,不是幻覺?但是如果一個人可以幻想看見了屋子那頭的一個人,那么這個人也可以幻想听見侍者在說他的名字。
  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點四十,艾里希太晚了。一般來說,他要么准時,要么不來。那么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隱隱約約地,倒不是因為她真的感興趣,僅僅是給腦子找點事想一想,馬吉特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可以絆住艾里希不讓他來赴午餐約會。這時,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個名字,就看見馬修·布里斯不耐煩地從桌邊站起身來去了男洗手間。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爾多,不是皮斯波特。領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膩的摩澤爾酒居然會被錯當成小年1法國酒的濃酸味儿。她勾了勾指頭招來領班。
  
  1由于气候的緣故使葡萄減產、質量下降的年份。

  “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經心地說道。
  “但是我向你保證小——”
  “好了。布里斯先生的午餐餐友來了嗎?”
  領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馬上答道:“還沒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給胡費爾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
  “英格·胡費爾?”
  “UBCO銀行的。”
  馬吉特緩緩地點了點頭。她伸手從手袋里拿出一本紅色摩洛哥山羊皮筆記本,從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鉛筆,飛快地寫了個便條,折了兩道。“當你向布里斯先生報告胡費爾先生的事時,把這個條子給他。”
  “是。”
  “還有,把我要的摩澤爾酒拿來。”
  “万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開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來。把菜單也拿來。”
  馬吉特坐觀事態的發展。她稍稍感覺到有一點儿成功的興奮,怪罪了領班一通,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把一件她從來就沒指望會發生的事付諸行動。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小心地上緊了一個复雜而有趣的机械玩具的發條,現在就等著它展示出廣告里宣傳的那些奇跡。
  不,她從沒指望過再見到馬修·布里斯。盡管金融曾一度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無法指望金融會再讓他們在一起。他們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動。然而他卻在這里。他真的在這里。
  她看著他回到桌旁,皺著眉頭看了一下表,坐了下來。他啜了一口酒,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沓紙讀了起來。
  領班在去布里斯的桌子之前到馬吉特身邊停了一下。“胡費爾先生微感不适。今天回家了。”領班的聲音就像是口技演員發出來的一樣,嘴唇不動,結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馬吉特口授了這個秘密情報。
  她看著他走在兩排桌子之間。机器玩具開始轉了。他恭敬地朝馬修·布里斯弓下身子。布里斯緊鎖的眉頭變成了一副怒容,然后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點了點頭。然后領班遞給他那張折著的字條。
  布里斯打開字條一眼就看完了。馬吉特用的是輕松的筆調。在這些事情上,輕松的筆調是最明智的。“我想我們倆的午餐伴儿都把我們給涮了。這個俚語現在在美國還流行嗎?”
  布里斯絕對是一臉的茫然。他看了領班一眼,說了些什么。領班非常謹慎地,用了一個不太顯眼的手勢,把馬吉特指了出來。布里斯站起身來,就像棵巨大的紅杉樹,曾被砍倒,現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猶豫了一下,眼睛注視著屋子這邊。
  馬吉特稍稍抬起一只手,又一個謹慎的手勢。
  這整座城市都是脫頓唐茲,布里斯想。這整個任務,所有的違法亂紀、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后面是柯蒂斯這种暗探跟梢,有約不來,被解雇的經理,午餐會面被取消,連帕爾莫也神秘兮兮,難以琢磨——現在又來一個他媽的密碼信,真讓人受不了了。
  他看見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只手。
  “就是她。”領班用口技演員的嗓子說道,聲音是從布里斯的馬提尼酒里發出來的。
  “當然是。”布里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邊,低頭沖她笑著,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這是要用一种冷淡的方式表示“說說你的來意”的意思。讓布里斯嚇了一跳的是,他發現他的微笑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肥肥的、動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話里充滿了喜悅。
  “歡迎到巴塞爾。”
  他們默默地彼此注視了很長時間。布里斯看著她的臉。以前她非常合适帶出去約會,漂亮但又不扎眼。現在一切都變了。
  “我的上帝,”她低聲說道,好像是說給她自己听,“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別說我還跟以前一個樣,因為我不一樣了。”
  “你是不一樣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么個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來嗎?”
  “我的上帝,當然。”
  布里斯猛地坐了下來,椅子向后彈出好几英寸,發出梆的一聲,足以打斷整間屋子里的午餐談話了。
  “怎么個漂亮多了?”她窮追不舍。
  “瘦了,更苗條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覺到嘴角的肌肉緊張得他都不習慣。難道就不能松弛一下,別咧著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嗎?不能。
  “接著說。”
  “你以前一直很性感。”他告訴她。“現在是一种不同的性感。”
  “更性感?”
  “听著,真的有人把你給涮了嗎?”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說道,“因為我的午餐伴儿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現在已經晚了半個小時了。”她說。“這就意味著他不會來了。”
  “你怎么知道?”
  “這是他的規矩。他用這种方式既給我遞了消息,又用不著听我一句抱怨的話。”
  布里斯開始大笑了。“這個未婚夫也真夠可以的。”
  “這婚也訂得夠可以的。”她的眼睛剛才一直在盯著布里斯,現在稍稍垂了下來。“用他們在噱頭節目中的話來說,就是轉速很慢的婚約。我在……哈佛的時候,就和他訂婚了。”
  布里斯抬起頭看著斟酒侍者拿來一瓶葡萄酒和一個放著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這個嗎?”
  “先別打開。”她笑著對斟酒侍者說。“讓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給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點儿苦艾酒。”
  “听著。”布里斯對那個人說道,“我告訴你吧台的人該怎么調這种酒。讓他從瓶子里倒一小點儿苦艾酒在瓶子蓋里。明白了嗎?然后,從瓶蓋里,讓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里。知道了嗎?”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這一會儿的工夫里上下跳動了好几次。然后他轉向馬吉特,一句話不說。馬吉特也一句話不說,只是點了點頭,看著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興了。”她說。“這個酒吧服務生討厭別人告訴他該怎么調馬提尼酒。當然,他已經知道怎么調馬提尼。”
  “沒錯,他知道。”布里斯的頭點了起來。
  “一半的一半,”馬吉特附和著點著頭,繼續說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們倆都大笑起來,整個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他們。“我覺得我們在出洋相。”布早斯低聲說道。“瑞士人吃午飯時不笑嗎?”
  “巴塞爾人笑。不是因為笑。”馬吉特解釋道。“是因為你不是艾里希。”
  “你遲到的未婚夫。”
  “你會喜歡文里希的。”馬吉特說。“人人都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最好是喜歡別人的未婚夫。”馬吉特頓了頓,做了個小鬼臉。“而不是愛上他。不,這不是他們吃惊的原因。”她繼續飛快地說道,“是因為大家都看見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們不清楚是誰找的誰,但是這种閒話非常刺激,誰都會注意的。”
  布里斯靠到椅子背上,看著侍者端來兩杯新馬提尼酒。吧台已經另給他調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為他的苦艾酒瞎折騰了吧。他朝馬吉特舉起酒杯。“為了又見到你。”
  “為了見到你。”
  他們啜了一口酒。布里斯發現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极了。”他看著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么樣?”
  “沒錯,棒极了。”她又把酒舉到唇邊,一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下冰塊了。
  “嘿,不錯吧?”
  “我有點儿緊張。”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著她的空酒杯。“當我看見你在屋子那頭的時候,我就想我會發瘋的。”
  “女孩子看見我會這樣的。”
  布里斯舉起他的馬提尼一口喝干。他記得曼哈頓有不少酒吧里的馬提尼酒勁儿很大,沒法像這樣豪飲。但歐洲酒酒勁儿都小。當然,還沒有小到那個程度。
  “你用不著這樣。”馬吉特說,“就讓我隨意吧。”
  “放心,我沒管你。”他抬起頭,發現那個侍者在附近游蕩。他指了指他們的空酒杯,伸出兩個指頭。
  “我平時頂多就喝點儿葡萄酒。”馬吉特說。“在巴塞爾這不難,但是,比如說在倫敦,他們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后又很慢地接著說道,“不管怎么說,我一直壓力很大。”
  “你?”布里斯咯咯地笑了。“不會是錢吧。”
  “就是錢。”
  “我倒想有你這么拮据。”他對她說。
  “馬特,不是因為缺錢。是誰掌握錢。”
  他點了點頭,想起柯蒂斯為他准備的那沓資料中的一些情況,其中有几頁現在還放在他的胸袋里。“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后靠到椅子背上,怀疑地看著他。“你來巴塞爾干什么?”
  “得了。”
  “為什么,馬特?”
  “沒人告訴你嗎?”
  她搖了搖頭。“沒人告訴我什么。”
  然后他們倆都不說話了。布里斯看著她,而且她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布里斯知道她已經意識到他在仔細地審視她。
  她看上去活潑而開朗,這是以前所沒有的。她身上有一种光澤,不是頭發的光澤,而是在她的臉和喉嚨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暈,好像是從体內透出的光。由于臉上的這道光暈,她似乎比周圍的世界輪廓更加分明。清晰地從所有東西中突顯出來。媽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聲說道,“你确确實實地喜歡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來兩杯酒。布里斯對她舉起自己的酒杯。“閉上嘴,喝你的馬提尼。”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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