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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倫敦每一天的開始都是同樣的景致。
  當大多數人還在夢鄉里酣睡時,一輪朝陽躍出遠方的地平線,將籠罩著這座城市的厚厚云層鍍上金輝,造成天气晴朗的假象,然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耐德系緊跑鞋的鞋帶。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像鐘表走時一樣按部就班,深深地触動了耐德·弗蘭契身上的憂郁气質。他的個人生活与這种一成不變的模式截然相反:雜亂無序、變幻莫測、全憑運气。
  他咧開嘴笑了。“全憑運气”是他的大學老師切姆尼茲的口頭禪。這位教授雖說是德國難民,卻總是頻頻“劫掠”那些隱藏在偏僻角落里的英語詞匯,以丰富自己的表達。
  耐德的個人生活毫無規律可言。例如,他那位于攝政王公園附近圣約翰樹林的寓所有三個出口,其中一個上了鎖。誰也說不准哪天早晨,他會通過哪個出口离家外出。
  他也會像現在這樣換上便裝去公園慢跑健身,或是打扮得衣冠楚楚拿上雨傘出門,要不就是步行去圣約翰樹林地鐵站,搭乘南行的火車去邦德街。
  耐德朝躺在大床另一側的勒維妮瞥了一眼,只見她那對丰滿的乳房正緩緩地上下起伏。真怪,怎么她的呼吸竟如此勻暢。
  妄想症。耐德踮著腳尖下樓走進廚房。他彎腰打開冰箱,倒吸一口涼气……仔細看看冰箱門,是不是沒關嚴實?
  只有他和勒維妮住在這里——他們的四個女儿上周去了美國——因此,不會有粘乎乎的小指頭伸進冰箱,或是讓門半開著。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推了推冰箱門,紋絲不動,嚴嚴實實。
  耐德出門緩步跑在靜謐的街道上,他覺得老是有什么東西,某個卑鄙齷齪、無以名狀的惡魔在折磨自己。
  妄想,他咧嘴挪揄自己——思想者的生活哲學。
  話雖如此,他卻很清楚,在履行公務時嘲笑自己想入非非絕非益事,因為這种性格正是他的一大法寶,它和浸透了憂郁气質的敏銳眼力緊密結合,能知道什么時候會出岔子。就在他緩步慢跑的當儿,一陣恐懼向他襲來,像是突然發作的偏頭痛。
  糟糕,要出事。但愿妄想症能幫我精确指出問題所在!他抬頭仰望天空。
  這是一個迷人的時刻:晨暉映紅了櫻草山上東方的天宇,接著又往西洒下明麗的光焰,威靈頓路對面的貴族板球場,頓時顯露出清晰的輪廓。稍頃,威靈頓醫院這座气勢恢宏的現代化多層建筑在陽光下閃耀,旋即這一切又被一幅灰蒙蒙的天幕遮住。驀地,耐德想到了仍在床上熟睡的妻子。
  她會不會是在裝睡?
  他在阿爾伯特王子街的拐角處停了下來。此時,街上車輛稀少,隔著聯合運河的寬闊的暗溝,透過枝頭葉簇的間隙,他能看見溫菲爾德官邸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几根旗杆旁就位。現在是6月底,茂密的枝葉几乎遮沒了旗杆。
  這片向英國王室租借的林木蔥蘢的園地,面積為12公頃,上面矗立著一座仿喬治王朝時期風格的建筑,共有35個房問。大使先生平時就下榻于此。大多數美國人和英國人都認為,美國大使館是一座雄踞于梅費爾區格羅夫納廣場的龐大建筑,它俯視著身披風衣的羅斯福總統那尊閱盡滄桑、引人矚目的銅像。
  其實,那幢由沙里宁設計的正面臨街方格式建筑是大使館的辦公處,而標志著權力中心的大使官邸則坐落于攝政王公園里。此時,它的頂層天窗閃爍著明滅不定的霞光,大使先生尚未起身。他每晚臨睡前都要祈禱上帝保佑自己靈魂安宁,或者至少使臉上气色平和。
  耐德瞥見一直跟在身后保護自己的那輛車正拐上麥克利斯福德橋,可他此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為什么要假裝睡著呢?
  愛德華·詹姆斯·弗蘭契今年40歲,作為一名有職有權的上校,在像倫敦這樣云譎波詭的大都市里擔任大使館的最高級情報官,未免顯得資歷過淺。他心里嘀咕了一句:21年的婚姻眼看就要破裂,我這樣年輕,哪能經受得起如此嚴重的打擊。
  他加快步伐,跑上与外環路平行伸展的公園草坪。經過溫菲爾德官邸時,他看見了旗杆上升起的星條旗。黯淡的晨光下,上面的紅白條紋萎靡不振,像是毫無特征的薄荷棒糖,藍底自星朦朧不清,長方形的整面旗幟渾然一体,說不出是什么色調。
  太糟啦。耐德一邊大步跑著,一邊尋思,把大使官邸甩在身后。真糟,太陽只是露了一下臉,沒有來得及把那到現在仍使他心靈震顫不已的瑰麗色調洒到那面光榮的旗幟上。
  跑鞋踩著輕快的節奏,登登地跑在人行道上。他再次瞥見身后保護自己的轎車,那輛棕色的福特·菲埃斯特,開車的是莫·夏蒙,盡量保持慢速行駛,緊緊跟在他身后。在他右面,倫敦大清真寺明亮生輝的穹頂和光塔時隱時現,下面肥碩的鎦金腰身,嵌上一彎弦月,不時被倫敦上空縹緲的大气遮蔽,發出忽明忽滅的閃光。
  他的腦袋忽然一陣嗡嗡作響,不祥之兆又一次向他發出了警告,像巨鷹的利爪將他牢牢攫住。他以前很少生出如此不祥的預感,因此覺得這回脫身几近無望。
  他跑上貝克街,渾身汗如雨下,這時他看見其他几個慢跑健身者。倫敦向來交通擁擠,加上街道縱橫交錯、不循章法,因此無論慢跑健身者和騎車人怎樣謹慎,都隨時有可能互相碰撞或遭遇車禍。耐德放慢腳步,和其他車輛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貼近左邊人行道的邊緣。這樣,無論車輛從哪個方向駛來,都不大可能撞到他。讓不祥的預感統統見鬼去吧!
  護衛他的車子在他身后稍微隔開一段距离慢慢兜風。耐德沒事了,而其他那些“高水平”的慢跑者的生命,卻時時受到擦身而過的各种車輛的嚴重威脅。人的血肉之軀和鋼鐵制造的家伙合用一條路,怎么也會讓你感到毛骨悚然。可如果——
  在他前方最多五六碼處,一輛淡藍色米諾牌微型小客車突然一個急轉彎,將一個慢跑健身者撞倒在邦德街硬邦邦的路面上。上帝,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這人被重重一撞,打了兩個滾,像一袋水泥一樣摜在路緣石上。几個行人見狀嚇懵了,等到緩過神來,急忙奔過去搭救。可那輛米諾車卻依然不停。
  “雜种!”耐德低聲罵道。他拼足气力,縱身一躍。他喉嚨有點痛,汗珠從他臉上滾滾落下,前面崗亭亮起了黃燈。
  “雜种!”他大吼一聲,張開雙手,朝米諾車扑去,只覺得自己的手指牢牢攥緊車門把手,此時他已完全喪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車子顛簸著向前駛去。
  他使勁轉過身,拼命拉開車門,歪歪斜斜地倒向前方。就在落地之際,他用力把車門頂得更開了。膝蓋重重地撞上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他咬緊牙關,准備忍住車輪軋過雙腿引起的劇痛。這車只要再行駛几碼,准會將他的兩條腿絞成肉醬。
  幸好米諾車戛然而止。耐德想起他剛才將車門往里推了一半,死死別住駕駛座,可真正讓車停住的卻是那輛棕色菲埃斯特。莫·夏蒙搶在米諾前面,迫使它停駛。耐德的身影奇跡般地一躍而起,出現在他眼前。
  “你他媽找死啊?——”米諾車司机大聲呵斥。
  耐德右手一揚,晃得對方一陣目眩。接著,他將拇指和食指并攏,朝司机肚臍上方分布著迷走神經的穴位用力一摁,這個可怜的人頓時气喘吁吁,面如死灰,動彈不得。
  耐德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踱著腿,朝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走去。已經有人脫下一件夾克衫,枕在他血流如注的腦后。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遠遠地朝聚成一堆的人群跑來。
  耐德一瘸一拐地走近菲埃斯特,招呼夏蒙和他一起上車。
  “快開!”
  “你沒事吧,耐德?”
  “快開!”
  位于格羅夫納廣場上的辦公樓,連同那尊寬達35英尺的金鷹雕塑,似乎与周圍建筑物的高度頗為協調。其實這是一個錯覺。過往行人只能看到五層樓和一個梯級形屋頂平台,殊不知另有三層樓深深地埋入倫敦的沖積土層。
  在其中的一個地下室里,耐德·弗蘭契匆匆洗了個澡,擦干身子,往擦破的膝頭涂了些防腐藥膏,忙不迭地換上干淨的便服。他剛剛走進上面的樓廳,就被一個英國小伙子攔住了。這些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平時在這里跑腿,當听差和傳令兵。
  “弗蘭契上校,長官,”小伙子喘著气說道,“科耐爾先生讓您馬上去他的辦公室。”
  “告訴他,我穿好衣服就到。”
  “立刻,長官。”
  耐德想到這座大樓里的800名工作人員中,美國人還不到一半,心中不禁隱隱生出几分不快。其他差不多全是英國人,他們通過忠誠審查獲准參与的秘密工作,只是些最單調刻板的雜務。每當需要招募新手時,他們將候選者的履歷姓名一份報英國保安局審批,另一份送交美國中央情報局倫敦工作站,很快就能得到審查結論。在耐德看來,這本身說明,這种貌似煩瑣的程序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耐德一邊扣上襯衣紐扣,系上領帶,一邊心里嘀咕,天知道經過聯邦調查局審查的美國人到底比他們可靠多少。這年頭對情報人員的忠誠審查到底管什么用?絕不比你腦袋瓜里那些個傻乎乎的不祥的預感強多少。
  生活,呃……呃,全憑運气。你剛剛還在慢跑健身,眨眼間卻被汽車軋得血肉模糊,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他仔細打量著自己的深藍色眼睛。他玩了一生的游戲,從簡單的扑克牌賭賽到在充滿故意的邊境地區指揮特工行動。耐德知道,歲月賦予他一雙永遠冷漠無神的眼睛。對他的忠誠審查報告這樣鑒定:眼睛,与常人無异,天青石色。
  簡曾經用過這個詞。不是深藍色:天青石色。
  耐德仔細地打好領結。你和羅伊斯·科耐爾這樣服飾考究的人打交道,就得留神莫讓略微歪斜的領帶分散他的注意力。耐德沖上一層樓梯,羅伊斯的辦公室遠在五層樓上,不過自己剛剛制服了一個坏蛋,又滿怀愛國熱情,理應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耐德!”科耐爾指了指寬大的咖啡桌旁的一張軟墊扶手椅,他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目光炯炯地瞅著自己手下的這位防務處副處長。
  “把你知道的所有關于大使妻子福爾默夫人的情況都告訴我。”
  弗蘭契打量著眼前的這位長者,起初還有几分矜持,接著就流露出一副欣賞一件精美設計的專注神情。羅伊斯·科耐爾是一個完人。這不僅僅因為:他雖由一個行為放蕩的女人所生,卻出落成一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那一頭濃密的白發是他50年滄桑歲月的唯一見證;也不僅僅因為他是國務院任命的最出色的外交代辦,建立了一份標明他在30年的外交生涯中不斷穩步進取的履歷。說他是個完人,主要因為他的外表体現了此人內在的优秀气質:堅毅,少語,博學,出言不俗,風度翩翩,服飾考究,這樣的人能向你推銷大到人壽保險小到口香糖的所有商品。
  “蘇姍·潘多娜·摩根,”耐德開始了他的敘述,“大約于二次大戰的最后一年出生于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鎮,父母親是康斯薇洛和蒙哥馬利·摩根夫婦。畢業于赫克爾頓小姐創辦的女子學校,受雇于《坦帕日報》,撰寫婦女問題和其他一般話題的特寫報道。后又畢業于奧蘭多市斯普魯爾大學,獲文科學士,此后繼續深造,獲該校政治學碩士。您為什么不讓卡爾·福萊特提供她的背景材料呢?這一攤歸他管,不歸我管。這個摩根家族頗有社會影響,不過沒錢。我估計報紙會付……”
  科耐爾不耐煩地做了個手勢。“你得談實質問題。”
  “實質問題?如果她對大使說,”耐德模仿海灣地區土音濃重的拖腔,“‘親愛的,您干嗎不在那只白澡盆里一直泡到5點,免得把血滴到地毯上,’可怜的老伯德就會悄沒聲儿地乖乖鑽進浴缸。”
  科耐爾隱隱含怒的眼神是一個值得玩味的信號,他含而不露,只是略示不悅。耐特一聲不吭地坐著久久欣賞他的表情。他喜歡看別人這樣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從羅伊斯身上,他能欣賞到一個老派職業演員的精湛表演。
  科耐爾的秘書端著兩杯咖啡走進辦公室,放在桌上,問道:“弗立契上校,這樣行嗎?”
  耐德朝她笑了笑:“我在家里沒喝成咖啡。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沒關系。”羅伊斯從旁代她回答。女秘書走向那只表面漆成木紋,只能放几只瓶子的小冰箱。耐德看著她倒出兩小杯桔子汁,轉身离開房問。
  耐德听見冰箱門輕輕關上。他明明知道冰箱門已經關嚴實了,還是忍不住伸出腳,用平跟皮鞋輕輕抵住門。這樣做弄疼了他的膝蓋。科耐爾可能肚里有話,只是隱忍著沒說出口,他俯身盯著面前的桔子汁,不經意地凝眉蹙額,臉上頓時現出一副妙不可言、宛如刻刀雕出的凝重表情,將他那張端庄勻稱的面龐襯托得越發帥气。
  “這位福爾默女士的身世有沒有什么污點?”科耐爾漫不經心的問話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語气。“在請愿書上簽過名?參加過募捐活動?有沒有可疑的朋友和熟人?”
  弗蘭契搖搖頭。“她很清白,羅伊斯。怀疑她有什么根据?”
  這位大使館的二號人物沉吟片刻,就像耐德剛才那樣,仿佛在琢磨下面几個行動步驟。他從桌上拿起一疊釘在一起的紙遞給耐德:“這是她擬定的參加7月4日花園酒會的客人名單。”
  弗蘭契一頁頁地慢慢翻看這份名單,一邊揉著疼痛的膝蓋。上面的姓名沒有按照字母順序排列。他很快就看出,潘多娜·福爾默擬定這份名單,并沒有按照什么規律,而是隨意組合。如果她先寫下三個影星的名字,就會另外添上八個;同樣,如果她碰巧想到一個頗享盛名的學者,也會再找出其他五個寫上。
  這份名單列出了在倫敦的英美各界顯要人士,從外交家、藝術家、商界巨子到搖滾歌星、時裝設計師,以及那些讓年輕人崇拜得發狂的一夜成名的幸運儿。來訪的影視明星無一遺漏,風姿綽約的情婦,浪漫多情的俊男,凡有名气者盡在被邀之列。倘若名單上的人有一半賞光蒞臨,耐德想,這個酒會便有望成為除天災以外宣傳媒体報道最集中的事件。
  他抬頭看了看科耐爾。“這事福萊特會怎么說?”
  “福萊特,”羅伊斯語气尖刻地重讀這個名字的首字母,“此時正在羅得島的紐波特度他為時一個月的假期。”
  像偏頭痛一樣惱人的不祥的气氛,向耐德心頭逼壓過來,使他憋悶得几乎無法喘息。他竭力安慰自己,松弛些,沒事,用不著擔惊受怕。
  “他度假倒挺會挑時問。”耐德蹙起眉峰。“等等,你該不是說,現在安全科長不在家,就得輪到我來對付這個棘手的局面吧?”
  “還有誰能脫得開身呢?”
  “可,羅伊斯……”耐德躊躇著:倘若向誰詳細解釋情報圈內的工作情況,而此人事后不得不矢口否認自己了解這些情況,那么這种解釋再詳細也是白搭。“羅伊斯,你知道,我在軍事情報部門工作,并不适合處理這件和軍事毫不沾邊的事情。福萊特不在家,你最中意的人就該是——”
  “用不著你說誰最合我意。”
  “可這是他的職責范圍。”
  “不對。”羅伊斯的反駁并沒有高出他平時說話的音量。“我為大使館的活動安全舉行所應履行的職責,就是挑選最稱職的人負責保衛工作。拉里·蘭德并不是我滿意的最佳人選。”
  “他會像只讓人捅了一刀的野豬似地亂嚎,一只毫不起眼的髒豬。”
  “別人賴他一根香腸,他也會像個小豬崽似地哼哼唧唧。”科耐爾用一連串的貶義詞編派自己的下屬,這与他的性格頗不相符。“因此,這項工作由你負責。”
  “謝謝。”耐德冷淡地回答道。他往椅子后面挪挪身子,暗想,科耐爾又給我樹了一個冤家對頭。
  耐德看完名單放到桌上,坐著沒吱聲。很難知道該從何處入手。邀請這么多知名人士參加美國大使館舉行的獨立紀念日慶祝活動,雖然從理論上講并無不當,卻也有些出格,弄不好會釀成大禍。難怪他直到現在仍是顧慮重重。
  “各界名流薈萃一處。”他嘟噥了一句。
  “各界名流薈萃一處。”羅伊斯·科耐爾重复著對方的話,又補充道:“這就好比你用靶子罩住心窩,再把槍交給离你最近的恐怖分子。”
  “千載難逢的盛大慶典。”耐德努力使自己的聲調柔和些。兩人沉默許久。“我說,”耐德憋不住開了口,“應該告訴她不能這樣舖排張揚。在維多利亞女王統治時期也許可以,那時的情況沒這么复雜。今天不行。”
  科耐爾沒有反應。“她是怎樣瞞過我們的?”耐德問。“這几個星期准是一直忙于打電話邀請。”
  代辦先生面色陰郁地點點頭,仍沒搭腔。
  “妙啊!”耐德繼續說。“她知道你不會答應,干脆來個瞞天過海。你呢,得讓她的如意算盤落空。真有趣。”
  科耐爾不動聲色地瞅了他一會。“耐德,”他歎息道,“我真嫉妒你們這些軍方人士漠視政治現實的高超本領。難道你真沒注意到總統手下的那些政治掮客正在讓他自作自受?”他臉上掠過一絲鄙夷不屑的神情。“他已經使國家退回到赫伯特·胡佛以前的時代。只有富人歡迎他,窮人和他一手造成的新的赤貧階層根本不擁護。”
  他慢慢啜了口咖啡,接著又說:“他的政党為此受到嚴重指責,于是,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樹立形象。耐德,7月4日距大選只有四個月。他們要利用7月4日重新樹立形象,所以它將是最富有英雄气概的節日。兩星期前,總統辦公室向海外的每一位大使發出103號總統令。”
  “不要收起我們的旗幟,”總統下達命令,“昂首挺立,讓全世界知道我們美國人無所畏懼。阿門。”
  科耐爾放下咖啡杯。“其實,103號總統令只能得到口惠而實不至的回報。每位大使的演講都將充滿頗具陽剛之气的豪言壯語。唯一能使听眾動情的,也就僅此而已。我們的麻煩是,耐德,福爾默夫婦上任剛剛一個月,兩人都是抱負不凡的激進分子,或者說至少福爾默夫人是這樣。顯然她已連續打了一個月的邀請電話。她擬定的慶祝方案与總統令的精神實質十分吻合。我有心抵制她的計划,怎奈勢孤力單:她只需亮出103號總統令,或者干脆搬出總統作為靠山。”
  話音剛落,隨之而來的寂靜如此深沉,使二人恍若置身于一個深不可測、久遭遺棄、岌岌可危的礦井。“我覺得,”耐德說,“這里面肯定還有文章。總統大概不至于愚蠢到熱衷于這种嘩眾取寵的政治噱頭的地步。”
  科耐爾似乎正在用心琢磨對方的言外之意,仿佛耐德已將一塊石頭扔進那個深不可測的礦井。他歎了口气,終于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們正在進行一樁秘密交易,需要一層花花綠綠的保護色加以掩飾。我們能找到答案,不用擔心。只是得等很長時問。”
  “你難道看不出來?”科耐爾問,他的聲音里第一次攙雜了自己的真實情緒。“她和大使已經牢牢控制了我們。誰知道還有多少大使館面臨和我們相同的處境呢?”
  耐德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他揉揉膝頭,說:“當然,事情對我們這些軍方人士——正如你對我的稱呼一樣——要容易得多。總指揮一聲令下:‘學狗叫!’我們也會彎下身子亂吠一气!就這么簡單。哪像你們文官這么難對付!”
  科耐爾英俊的面龐上浮現出輕蔑而又不失禮貌的神情。“那是因為,我們拿錢正是為了用心思考,不是魯莽行事。”話剛出口,又面露歉意。“我剛才說得太出格了,耐德。我向你道歉。不過我可真沒了主意,這事早已完全由不得我做主。她比我們精明,又有最硬的后台。我們不能推遲酒會,那樣會讓人家看笑話。現在只有加強防范,确保万無一失。”
  耐德暗忖片刻。他覺得羅伊斯已經料到他想說什么,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得和盤托出自己的看法。“她這回下了大賭注,我們准會遇到不少麻煩。問題不在于和誰打交道——愛爾蘭人,法國的特別行動小組,西班牙的格拉勃先遣隊,還有那些恐怖分子……羅伊斯,就是和克格勃的老對手較量也不足為慮……問題是他們抓住了這個如此誘人的時机,我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羅伊斯·科耐爾那張俊臉上鼻翼兩側微微泛灰。他深吸了口气,略停片刻,又吸一口,像是剛才那口沒有吸進足夠的氧气。他的下巴繃得緊緊的,現出粗獷的線條。從耐德坐的位置看去,它是那樣棱角分明,謹慎行事者斷然不敢略示輕侮。可當羅伊斯轉問他時,這只堅如磐石的下巴卻仿佛成了光影造成的幻覺。
  “我真不懂,”耐德顧不得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怒气沖沖地脫口而出,“她怎能瞞過我們。她發了這么多邀請,我們怎么會事先一點都不知情呢?”
  “我讓簡·威爾一直暗中監視她。這事她也瞞著簡。幸好簡机靈,偷出一份名單,否則我們就會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它登上《泰晤士報》。”
  耐德坐在扶手椅上,慢慢揉著腫脹的膝蓋,任寂靜的空气籠罩著他倆。恍惚間,他開始琢磨科耐爾了解多少自己的底細。他將那個傻女人張羅操辦的、讓他們傷透了腦筋的花園酒會撇在一邊,仔細觀察科耐爾的臉色,看看上面有無跡象表明他已經知道了耐德·弗蘭契和簡·威爾之間的好事。
  別犯傻了。誰也不知道。倒是勒維妮憑著妻子的直覺,時時犯疑。耐德提醒自己,大使館上上下下,誰也看不出一點他和簡如何如何的蛛絲馬跡……
  “你倒是說話呀!”科耐爾突然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告訴我,我們沒有出錯,不會陷入噩夢般的災難深淵。”
  耐德咧嘴苦笑。“羅伊斯……你指望我說謊嗎?”
  耐德慢慢跑入晨霧彌漫的攝政王公園以后很久,勒維妮·弗蘭契站在臥室窗前,注視著新的一天的到來。
  她年紀不算大——与耐德同年——還能記得先前那些預示美好未來的黎明景色,現在再也体會不到這种心情了。她站在窗口悵惘痴想,身上穿的還是那件20年前為歡度蜜月在福特·布拉格商店買的女式睡衣。
  這件小巧精致的睡衣顏色花哨,袖口蓬松,里面緊緊繃著一件松緊式小馬甲,托住兩只丰滿的乳房,并且清晰地現出它們的輪廓。這是一种半透明的細薄人造纖維織物,印有一個個綴上淡褐色透明花邊的心形圖案,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
  雖說耐德早已出門,可他漸漸遠去的身影仍然浮現在勒維妮眼前。最近一段時間,他好像已經永遠退出了……她的生活。當然,她們現在的婚姻生活与當初不可同日而語,她想。過去几年間,耐德對自己身上的睡衣——這個并不含蓄的愛情信物——居然無動于衷。想當初……
  “四處留情的浪蕩漢。”勒維妮意識到自己罵出了聲,不禁心中一怔:給人听見怎么得了?
  其實,她的女儿們上周就平安抵達遠在6000英里之外的加利福尼亞。清洁女工要到正午才會來。她被耐德孤零零地撇在家里顧影自怜,至少有一千個早晨,豈獨今天早晨而已?自打他們去了波恩以來就是如此,不是嗎?
  她從窗口轉過身,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穿著這件睡衣模樣可笑极了。她是一個有著四個就要長大成人的女儿的母親,她提醒自己,是美國退役空軍准將德·卡瑟·科利考斯基的女儿,高級情報軍官的妻子,本人是預備役部隊上尉。她從來沒有換上浪蕩女人挑逗男人的裝束,沒精打采地在臥室里踱來踱去,悲歎性生活的貧乏。
  勒維妮褪去睡衣,瞅著自己纖細的雙腿和丰滿堅挺的乳房。你看上去總是上粗下細,她埋怨自己,長得像只球胸鴿,不管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不熨帖。短短的金黃色鬈發像頂綢帽罩在頭上。“膽小的胖臉娃娃。”她嗔怪地說出了聲。她圓圓的臉上嵌著兩只間距很寬的大眼睛,活像坎貝爾公司菜湯廣告中的那几個傻妞。
  她的模樣過去經常討得耐德的歡心,她想。即使今天走在倫敦的大街上,仍能吸引不少男子的目光。每次出席社交聚會,總有些男人蒼蠅似地死死纏住她。如今這些追逐者中,再也不見了耐德的身影。她被撇在家里,女儿又去了美國,因此能夠綽有余暇地思前想后,理清頭緒。
  自己和耐德鬧成這樣,准是由于性生活不協調的緣故。夫妻之間的隔閡、大多与此有關。婦女雜志就是這么說的。父母對她和四個哥哥的撫養,完全是按照中世紀禁欲主義的信條,對于性欲諱莫如深,聯想都不准想。在她痛苦的青春歲月里,她母親常常這樣開導她:
  “維妮,”她常常說,“你成長于一個充滿男人的家,充滿男人的軍營,這是上帝的意志。唯一能使你父親和我得到片刻安宁的,便是知道我們親愛的女儿即使身處充滿誘惑的男人世界,仍能保持肉体和心靈的純洁。因為你的身体,維妮,系上帝所賜,你降臨人世的唯一神圣目的,便是孕育和繁衍上帝的子民。”
  十几歲的勒維妮對這套陳腐不堪的說教厭惡至极。后來在候補軍官學校里,她遇到的一些女學員在少女時代卻沒有這种性壓抑的經歷。她們用速成法向她灌輸一些性知識,反复強調女兵在被欲火苦苦煎熬的時期与男兵保持密切接触的好處。
  原來令她生厭的性,開始在她心目中逐漸成為一個人必須向另一個人的肉体償付的債務。她和耐德結婚時,總算有了償清債務、一身輕松的感覺,并且盡情享受了男女交媾的歡娛。
  上帝啊,他們的确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整個周末,他們喝著用工資買來的香檳,早上很遲還在溫柔鄉里流連。想到這里勒維妮笑了。有時,他們除了喝酒睡覺,其他什么也不做。有一次在莫斯科,他們整整五天沒有离開旅館房間,最后走出下榻的套間時,那個克格勃派來盯梢的老太婆,還朝他們一個勁地擠眉弄眼。
  她突然轉過身,目光避開鏡中赤裸著的身体。她覺得兩頰滾燙,便堅躺在涼快的床舖上。勒維妮過去常常希望找到一個“誤入歧途的蠢貨”,完事后一腳踹開,就像許多男人常常做的那樣。可是這不行。上帝作證讓她和耐德結為夫妻,盡享床笫之歡,產生了愛情的結晶。是誰從中作祟,使耐德對她不再需要,不再渴望?她做了什么錯事,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她竭力思索這些問題的答案,差不多要給逼瘋了。
  她不會就此垮掉。科利考斯基將軍的獨生女儿和他一樣意志堅定。是的,雖說自己處境不妙,但決不能听任它占上風。她不需要幫助,多謝,不需要与丈夫開誠布公地交談,也不會按照婦女雜志上的建議,高姿態地主動找丈夫認錯。
  她知道,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的苦悶藏著掖著,不對丈夫透露半點口風,只能便它永遠郁積心中。另外她還擔心家庭的緊張气氛,會對女儿的身心健康產生不利影響,這是她把她們送回美國老家的主要原因。几個姐妹之間年齡懸殊不大:老大露易絲·安18歲,最小的莎莉接近15歲。勒維妮不無愧疚地將自己的性欲勃旺与強得出奇的生殖力聯系在一起。那段時間,只要耐德稍微碰碰她,就能使她受孕。
  這些出色的女孩子,個個都是体貼細致、活潑風趣、討人喜歡的好姑娘。勒維妮的眼眶盈滿淚水。她思念她們,期盼听到她們說笑話。有她們在身邊,就連耐德也會為這個家盡一些責任。
  使勒維妮一直疑惑不解的是,耐德對她生下莎莉以后便不再怀孕一事從不感到奇怪。勒維妮不會承認她已經作了輸卵管結扎。她永遠不會再生孩子了,可像耐德這樣精明的男人居然沒有想到她會悄悄地犯下這种罪行。
  男人。
  幸好她的女儿們此刻都在自由營,處于她們的外公的嚴厲監督下。這是科利考斯基將軍和他的朋友們在荒漠上建立的生活區。勒維妮深知,總是會有男人拼命追她的女儿。多虧上帝保佑,使自由營里的生活環境受到嚴格的控制,而且是在她父親的控制下。
  勒維妮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地瞅著頭頂的天花板。她能想象他倆做愛時耐德精瘦結實的身子猛地壓在她身体上的情景。只有這种姿勢使她開心,他還說過一些其他的做愛方式,她不愿意听。他談的是男人興許都知道的做愛方式。肆意歪曲上帝的創造,隨心所欲地享受——男人不就是這樣的嗎?她壓根不想得到這种享受。
  樓下的門鈴響了。她隨意披上一件耐德的淺灰絲綢晨衣,光著腳啪噠啪噠跑下樓,打開監視入口通道的閉路電視攝像机和對講机。
  “什么事?”
  不等勒維妮定神看清來人比以往上門的郵差個頭高,膚色白,年紀輕,他就躲開了攝像机鏡頭。
  “郵件。”來人說道,那張臉仍然深藏不露。“是只大包裹,郵箱塞不進。”
  她朝他投去審視的目光,心里暗忖,怎么“大”的發音,听上去像是“落葉松”1。
  
  1英語中的“大”large和“落葉松”larch發音相似。

  “不必麻煩。留在門階上好了。”
  他猶豫起來。“好吧。”他哈腰离開勒維妮的視線。再次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只見他腳步匆匆地走出房子,仍然藏著臉,手上拎只小包,肩頭沒有英國郵差通常背著的那种帆布包。
  所以,當她側身打開上了重鎖的前門,發現門階上并沒有包裹時,心里并不特別惊愕。當然,她也沒有看見其他信件。
  她重新鎖上前門,在客廳的電話机鍵盤上按了一個號碼,耳邊驟然響起英國電話里的雙聲“嘟嘟”音。響到第八下,耐德的助手莫·夏蒙接了電話。“防務處辦公室。”
  “莫,我是勒維妮·弗蘭契,耐德在嗎?”
  “眼下不在。”
  “他回來就讓他打電話給我。急事。”
  “我能幫忙嗎?”
  她准備擱上話筒,又听見听筒里的聲音。“你說什么?”
  “我說的是‘不要充好漢,勒維妮。’有什么難處盡管說。”
  “你怎么想到說這話的?”
  “你的聲音听上去有些微微發顫。”
  “那是听筒太靠近你的耳朵了。”勒維妮說完挂斷電話。
  這個自作聰明的黎巴嫩狗雜种。美國軍界干嗎要把這號對白人主子唯唯諾諾的賤貨拉進情報部門?勒維妮用耐德的浴衣裹緊腰部,啪噠啪噠地跑下一截樓梯,進入地窖。先前的房客,也是大使館的特工,在這里設置了一個50英尺見方的射擊場,并且安裝了很好的隔音設備,以免打攪鄰居。勒維妮旋轉牆上的保險箱號碼鎖,取出一技科爾特六發左輪手槍,裝上子彈,用酷似連指手套的護耳罩住兩只耳朵,打開射擊場的燈。
  她右手握緊槍把,左手穩穩托住右手,慢慢扣動扳机,射出一顆子彈,光腳趾埋進地毯。
  子彈射中靶心。勒維妮略停片刻,冷笑著把其余五顆子彈統統射進小小的靶心。
  “總算完事啦。”伯特一邊想,一邊离開弗蘭契的住處,拐了一個彎,剛剛走出房主人的視線,又往東走過兩條街。他一把扯下那只冒充郵局包裹的小盒正面的地址牌,將盒子扔進附近的一只小垃圾箱。這只小盒拿在手上,是為了掩護他的行動。不管有沒有風險,反正這是搞清弗蘭契上校住處入口防務系統的唯一途徑。他來到一排外表結构一致的房子前,進去穿過門廳,里面有許多隔開的狹小單問。凱福特在頂樓租了一個單間,從那里可以登上房頂。
  他雖然鄙視弗蘭契玩弄的各种花招,卻也一直不敢小覷他的這位主要對手。當他爬上樓梯時,听到身后威靈頓路上轆轆駛過越來越多的車輛。笨重的貨車和紅色巴士呼哧呼哧喘著粗气,在這片嘈雜聲中格外刺耳難听。
  遠處大清真寺塔頂上傳來宣禮人的呼喚,几乎湮沒在車流的喧囂中,听起來隱約飄忽。他每天五次呼喚信徒做禮拜,這是第一次。与此同時,撒旦新的工作周也已開始,和以往一樣,匆匆忙忙,躁動不安,充滿喧囂,毫無目的地沖向毀滅、混亂和死亡。
  他站在樓梯上笑了。但是,倘若他看到鏡中自己的模樣,准會惊愕不已。那張小臉和他那些阿拉伯戰友的臉一樣,被沙漠的炎日烤成棕褐色,看上去頗有几分忠厚相。許多伊斯蘭兄弟甚至以為那是怯懦的表現。
  才不是呢。伯特始終是一個心如鐵石的職業特工,和腳上皮靴后跟的平頭釘一樣堅硬。他繼續走上樓梯,一邊想著弗蘭契上校。在伯特和他的戰友兼上司凱福特看來,弗蘭契住宅的出入口,离開的時間,替換的衣裳,駕駛的汽車,全都變化莫測,令人瞠目結舌,就像一出名為《蒙蔽恐怖分子100招》的短劇一樣滑稽。
  隨著早晨時光的流逝,這座城市變得越發嘈雜不堪,仿佛被几只鯨一樣龐大的揚聲器放出的巨大聲浪吞噬了。伯特眨眨眼,各种幻景不邀而至,在他腦海里轉悠。都市壓力——他在倫敦已有一個月——連同這些紛繁無序的幻象,使他腦中難得清靜。
  他記得几時在斯圖加特一片被戰時轟炸夷為平地的雜草叢生的廢墟上玩耍,不遠處就是車流熙來攘往的街道。后來他們將這個地區建成迂回曲折的商業中心,誘使消費者越來越深地陷入這個宛如海盜窩藏贓物的洞穴的商業迷宮——除非大肆購物,否則難以脫身。
  他又眨眨眼睛。那些不請自來的幻覺、話語和情景在他腦海中翻騰。他這么胡思亂想,或許是因為他和另一個職業特工耐德·弗蘭契打交道,神經繃得太緊的緣故。其實這沒什么。他倆甚至連長相都差不多,他和那個美國佬。難以歸類的英俊相貌。肌肉發達,身体修長挺拔,并不顯得魁梧。無論置身于哪個歐洲城市,這兩張臉都會立刻融入茫茫人海。
  伯特終于來到頂樓。他在左邊門前停立片刻,敲兩下,停了停又敲一下。這樣一個30歲不到的小伙子,怀著超常的耐心等在那里。他一邊等,一邊將那只假包裹正面的硬紙片緩緩撕成碎片。終于,他听到了門后的動靜。
  “誰呀?”凱福特的聲音里一如既往地透出警覺。
  “是我。”
  “喀噠喀噠”几只鎖相繼打開,門推開一半,里側還拴著一條粗粗的鐵鏈。
  凱福特的兩只棕褐色眼睛泛著小海豹皮一樣的光澤,他解下鏈條,伯特擦過他身邊走進房問。凱福特個頭比伯特矮,是個典型的阿拉伯人。英俊瀟洒的相貌總是使他引人注目,躲也躲不掉。他臉上最吸引人之處也許是鷹鉤鼻,也許是面頰上兩塊輪廓清晰、方方正正的顴骨。
  “你總算舍生忘死地完成了使命?”他嘲謔地問道。
  “別說笑話了,兄弟。”
  凱福特把第二句迸到舌尖的趣話咽回肚里,目光先是落到手中的寫字板繼而又轉到伯特身上。“我也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他用粗啞平靜的嗓音說著阿拉伯語。“我發明了一件新式武器。”
  伯特扮了個怪相,像是吃到什么東西使他惡心欲吐。“我想……”他躊躇著說出自己的擔心。“有的設備用過了,拆掉了。就連彈藥也可能因儲存不當失效。怎么檢驗這一切呢?我們總不能拿著劣質武器上前線吧?”
  “我們以前就冒過這种險。”凱福特不動聲色地說。“我們誰都不能擔保自己不出什么事,兄弟。我們都得把無足輕重的軀体托付給真主。”
  “說得對。”伯特表示贊同。“不過凱福特,哪本圣書規定我們不能以真主的名義運用自己的頭腦?我們不妨將試制材料運到郊區一幢安全的房子里測試。”
  凱福特久久沉默著。兩人都能听見樓上有人在吹口哨。
  “好主意。”凱福特頷首同意。“我們派馬穆德和麥拉克去執行這項任務。比你今早去和這個婊子周旋風險要小多了。你沒被她迷住吧?”
  伯特咧嘴樂了。“有他礙事不成。他和那個婆娘熱火著呢。”
  “弗蘭契上校還是每天都跟我們玩障眼法嗎?”
  “既然他每晚都要回到他老婆身邊——他所說的迷人的尤物——這些障眼法就全不管用。你注意到他的臥室正對后門嗎?”
  “我在這里的房頂上已經觀察到了。”
  “讓兩個兄弟用雙腳發射筒在200米外將7公斤炸藥送入弗蘭契的臥室窗戶,需要多少時間?”
  凱福特喜形于色。他猛地拍了一下手。“幸蒙先知教誨:‘男人辦事,女人打岔。’這樣我們就能攜手合作,而用不著分神對付女人囉?”
  兩個男人神態庄重地緊緊擁抱在一起。接著又停住,后退一步,互相對視,又是一陣擁抱,更熱烈的擁抱。
  有一刻,伯特的兩只胳膊牢牢攥住凱福特肌肉發達的肩頭。倏然間,他的身子瑟瑟抖動起來,只覺得肩頭一陣痛楚。他抖得實在太厲害了,凱福特怕是也在同樣顫粟不已吧?他們是真正的兄弟,血肉相連的兄弟。
  “今天,倫敦;”伯特用阿拉伯語說著,放開凱福特,“明天,全世界。”
  伯特像以往一樣小心地將手上的一把寫著地址的碎紙片拿進盥洗間,扔進馬桶,放水沖掉。
  离開科耐爾的辦公室,耐德看看自己的手表:停在7點40上。他取下搖搖,抬頭瞅見大使館辦公樓走廊牆上的電子鐘,時間是9點差几秒。顯然,這只手表是在他赤手空拳對付那輛米諾車時給弄停的。
  他停住腳,回想起那個荒唐可笑的時刻,那個司机闖了大禍還想溜之大吉,他自己异想天開地試圖徒手阻擋一輛車往前行駛。不過,你當然不能讓干了坏事的家伙就這么溜了。不知道那位慢跑健身者傷得有多重?耐德的妄想症沒有幫他產生預感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你存心要讓自己的腦子出點毛病,耐德自言自語道,什么毛病不比妄想症強?偷竊僻?色情狂?就是早老性痴呆病也能派上用場。
  他從走廊上面臨格羅夫納廣場的那扇窗戶看見“看守人”已經來了。
  “看守人”是耐德給他取的綽號。一個又高又瘦、動作笨拙的人,飽經滄桑的臉上滿是麻子,光頭站在草坪上,一前一后拴著兩塊告示牌,緊緊貼在身上,活像一塊三明治。
  看來此人對美國心怀夙怨,不過外人很難猜測其中的真實原因。兩塊牌子中間由上而下用紅漆刷上一長列字母US,并在旁邊的白底色上刷上一些藍色字母,組成一串字謎。耐德經常臨窗而立,凝神琢磨字謎的含義。眼下,就在他這樣做的當儿,使館辦公大樓星期一發出的各种聲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這些聲音,他過去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對其他人提起——也許只有簡例外。這些是使館辦公大樓發出的特有的聲音:空調的嗡嗡聲,辦公室里忽高忽低的說話聲,微聲辦公机輕划紙頁聲,隱約可辨的計算机嘟嘟聲,以及打字机、傳真机和電話的聲音,你得駐足細听。這些聲音現在就在你身邊。
  星期一早晨,當每個人在辦公室里處理周末積壓的大量事務時,耐德習慣于到處溜達一圈,和人打打招呼,感受這個龐大机构的工作節奏。
  今天早晨,因為科耐爾事先向他交待了任務,自然也就擠掉了他從容轉悠的時間。可他還是來了,為的是周一例行的看材料。他不想假充自己能未卜先知,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胜于那些成簍的絕密報告。
  今天早晨,他匆匆繞過行政處,大使館下屬六個處中的一個。這是提供人員和設備,保持大使館正常運轉的部門,處理財務、交通、人事、安全及通訊聯絡等事宜。那位回家度假的安全科長卡爾·福萊特平時就在這里工作。
  今天早晨他也沒進公共關系處。這里的工作人員將忙著從周末大量的報紙雜志上剪下有价值的文章。該部門与新聞傳媒合作,設立教育交流項目,贊助學術報告和重要會議。這里收藏了不少參考書,為研究美國政策和當前時事的人提供資料。
  政治處和經商處的工作最繁忙,涉及許多政策性很強的事務,因此外人無法對其中的工作人員進行便捷的社交訪問。這里的工作實在太多,誰也不敢奢望能偶有閒暇隨便聊几句。他們起草的報告和擬定的方案全都初步整理成文,送到他的案頭。他只要等他們送來就行了。
  今天什么時候,耐德提醒自己,他得會同金融、海關稽查人員對國內收入署的工作人員進行常規審查。這是經商處唯一的机要工作部門,因此始終為耐德·弗蘭契所關注。
  接下來是領事處,外交界打交道最多的部門,下設三科,分別負責簽發護照、登記美國公民的出生和死亡、對文件作法律公證、代表社會保障局和退伍軍人管理局等政府部門行使職權。如果你是一個打算去美國旅游的英國人,就得向領事處申請簽證。在這頂巨大的保護傘的掩護下,還有几個司法部派來的人,他們像中央情報局的特工一樣行動詭秘,悄悄地做自己的分內事。這個處的領事事務全由參贊負責——一個身材纖巧頎長,膚色微黑,長著一頭烏黑秀發的女子,名叫簡·威爾。
  耐德走過簡的秘書身邊,站在她辦公室敞開的門口。這是一個位于走廊拐角處的屋子,從這里既可以俯瞰格羅夫納廣場,也可以看到早晨上班的人流從四向八方涌向梅費爾區的這几條街。
  簡不動聲色地從辦公桌上抬起頭。耐德知道她秘書正在注意她和自己,便待在門口沒挪動身子。簡一頭烏黑的長發,兩邊稍稍攏起,松松地挽成一個頂髻。“那份來賓名單,”她說,“我的天。”
  他神情憂郁地瞅著她:“她指望能向我們隱瞞多久?”
  “這是我的錯,耐德。我現在才想到她當時和手下人一直打了几百個電話。我從沒想——”
  耐德微微搖搖頭,示意他身后站著秘書,正在听他們交談。簡突然打住,稍后話題一轉,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這要緊嗎?”
  “中午在會議廳開新聞發布會,能赶上嗎?”
  “沒問題。”
  耐德用身体擋住后面秘書的視線,用手指指簡和他自己。“我們也許得忙上一陣,也許來不及吃飯。”
  “我知道。”
  他的臉仍然避開秘書的目光,沖著簡·威爾莞爾一笑。“謝謝你的合作。”轉身离開辦公室。
  現在只剩下防務處了。這是他自己的工作部門,負責保持与英美軍方的正式接触。從傳統上講,這也是耐德這樣的特工的藏身之地。不過在他去自己的辦公室前,還得見一個人。
  一間地下辦公室,門上挂著寫有“机械維修”字樣的標牌,盡管它和行政處辦公室隔得老遠。耐德推開門,走進一個可容一名秘書工作、卻從來不見其人的小房間,敲敲里層的房門:“帕金斯先生在嗎?”
  門后傳來響亮有力的腳步聲,來人喀噠喀噠地打開鎖,將門微微推開一道縫,露出一雙淡灰色的眼睛,把他打量了一番。
  “噢,是你。早上好,上校。”
  門頓時敞開了。帕金斯先生比耐特足足大10歲,身高6英尺,略超過他,身軀壯碩而又峭拔,猶如一截橡樹樹干。他的小腦袋上淺淺蓋著一層鐵灰色短發,臉上長著一只鷹鉤鼻和帕金斯常說的“可以挂住一盞提燈”的彎下巴。
  耐德謹慎地瞅著他,忽然想起他是大使館里身份最高的英國雇員。這是他當之無愧的待遇,因為他負責維修保養整幢大樓錯綜龐雜的水、電、煤气、電話、電腦的管道和線路,后面的小屋里堆滿了工具、電線和存放電子器件的黑匣子。
  “在美國,”耐德慢吞吞地引出話題,“肇事者逃离事故現場是違法的。這里是否也一樣?”
  彼得·帕金斯那張輪廓不清、繃得緊緊的臉上,一副嚴厲得恰到好處而又置身事外的表情。“嗯,就算是吧。”
  “不過,”弗蘭契緊逼不舍,“執法部門對肇事者是任其逍遙法外,還是堅決繩之以法,是否取決于事故的嚴重程度?”
  帕金斯思索著,臉上綻開道道橫紋,他早已養成了慣于久候的耐心,坐在椅上緘口不言。孰料耐德在這种場合和他一樣有耐心,也沒開腔。
  “我不清楚,上校。”帕金斯終于很不情愿地說了一句。
  “今天早上7點30的光景,貝克街馬瑞列蓬百貨商店以北一點的地方,一個司机撞倒了一名慢跑健身者。我正好打那路過,可是晚了一步,沒抓住他。我想——”
  “他逃不出我的手。”帕金斯再也憋不住了。“交給我吧,上校。”
  “不知他們的姓名。”
  帕金斯的右眼瞼慢慢耷拉下來。“不知姓名。”
  耐德爬上一層樓梯,走到自己的辦公室前。可他一轉念,卻敲了敲旁邊的門。莫·夏蒙探出身來。“你沒事吧?”
  “你不問這個不行嗎?”
  “你的膝蓋……”
  “快給我拿溫菲爾德官邸和周圍場地的大比例尺平面圖,這幢樓的所有建筑設計圖紙和俯拍的照片。”
  “有事?”
  “我們又要忙得焦頭爛額了。”
  夏蒙沖他齜牙一樂。“就是說,沒時間多想了?”
  “膽小怕事的孬种才愛瞎琢磨,真正的男子漢只知道勇往直前。”
  “真有大明星約翰·韋恩的英雄气概。”
  “算你說對了。其實我一個頂——”
  “倆。”
  耐德打開辦公室門上的鎖,將那只坏表放進桌抽屜,取出大女儿給他買的數字顯示式電子表,校准時間,戴上手腕。
  他默默想著女儿不在身邊的生活。以前女儿在家,她和勒維妮吃盡辛苦照料她們,不就是為了讓她們長成最出色的女人嗎?天知道。
  他和樓上的簡一樣,可以從兩個角度觀察格羅夫納廣場。早晨上班的車流,瘋狂地涌過廣場。不知簡是否也在看著這一切。不知她是否領會了自己的暗示?最近几個星期,他倆一直互相邀請共進午餐,可全是一時興起,沒能踐約。
  全憑運气。耐德久坐不動,傾听辦公樓似有若無的聲息。就連外面喧鬧的交通噪音,也不能驅散這熟悉親切,縈繞不絕的聲息。
  夏蒙拿著地圖走進房間,緊張忙碌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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