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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每當倫敦狹窄擁擠的街道上平穩駛過一輛羅爾斯·羅伊斯轎車,而車內又只有一名司机和一位珠光寶气的女人,行人見了多半會認為這輛車和司机都是按小時出租的。但如果車內的乘客是馬哈穆德·哈加德醫生,情況就不同了。
  經濟實力雄厚的泛歐亞信貸托拉斯完全出得起這筆錢。20年前,年輕的哈加德在貝魯特開業行醫,并且取得了很大成就。當他看到有可能在世界上進一步擴大伊斯蘭國家的影響時,便創建了這家銀行。起初,銀行為客戶兌換外幣時匯率很优惠,對要求絕對保密的客戶,匯率則要高些。現在,廣泛開展的信貸業務已使它成為阿拉伯世界屈指可數的一家主要銀行,安然度過了動蕩不安的世界石油市場一次次掀起的狂風惡浪。
  今天下午,這位醫術精湛的醫生坐車東行來到高樓林立的倫敦城,在這個方圓一平方英里,充滿了爾虞我詐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倒像暢游在亞馬遜河里的飛虎魚一樣悠然自得。
  他將要會見的這個人向他提供了一個成交一筆充滿風險但利潤可觀的投机交易的极好机會。此人控制了中東地區好几個國家的新的液体財富,不是綠褐色的石油寶庫,而是晶瑩透明的水資源。在許多伊斯蘭國家,石油价格的大幅度下跌造成居民生活水平日益下降,促使當地農業的地位迅速上升。既然石油出口換取的外匯不能買回足夠的食品,人們便重新開始在土地上种植糧食。
  因此,人們需要艾里亞斯·拉迪夫提供的水。
  拉迪夫是個瘦得出奇的矮個男人,毛發稀疏的腦袋,皮包骨頭的枯臉,高聳的顴骨活像兩抹陰森可怖的刀刃。微笑時張開兩片干燥的嘴唇,露出兩排結實難看的馬牙。皺巴巴、薄如紙的前額下邊的眼眶里,深深嵌進兩只閃著凶光的眼睛。
  哈加德不胜惊駭地想到,此人牢牢控制著大量水源,豈不等于控制了許多人的生命源泉。据說甚至安拉降雨時也要得到他的同意。
  “請隨意。”瘦骨嶙峋的男人指了指桌上的咖啡瓶和兩只玻璃杯。“只好用倫敦的水,好在我已過濾三遍,總算除掉了,呃,雜質。”
  兩人都笑了起來,拉迪夫拿過自己的杯子,立刻將談話轉入正題。“我得提到基金問題。不用我解釋你也知道,在這個國家做生意的商人,需要繳納一种專項稅款,一种特殊用途的專項稅款。”
  哈加德點點頭。所有商人都應向所在國政府繳納私人稅款,用以建立“應急”基金,其具体數額因國而异,不過這筆錢從來不入賬。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哈加德將這視為一种簡單的商業稅,并不在乎它是落入政客的腰包還是作為恐怖組織的活動基金。
  眼科醫生攤開兩只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掌,掌心朝上,姿勢优雅,像是正在放飛一只大海鷗。“我們繳納稅款,總會得到一些補償,朋友。泛歐亞信貸托拉斯不是沒有固定的財源,只是我提到現金資產不如我提到無形的人力資源”——哈加德微微噘起嘴唇——“那樣經常。”
  這位超級水商的兩只深陷的眼睛突然用力睜開,并且好像在往外移動,渾如一對靈活轉悠的蛇眼。“在失業非常普遍的英國或我們自己的國家,人力資源是否反而已成為政府不堪忍受的一种負擔?”
  “我說的不是英國工人,他們祖祖輩輩都在拼命消极怠工。”哈加德依舊保持著放飛海鷗的手勢,似在召喚這只象征好運的鳥儿重返他的怀抱。“不,我說的是那些和我們信仰相同積极肯干的年輕人,他們正在英國從事有益的工作。”
  “一种他們理應指望能賺到,呃,大錢的工作?”
  眼科醫生展顏微笑。這段時間,他一直苦苦尋思如何停止負擔凱福待所需的大筆費用。其實,他資助倫敦的恐怖組織并非本愿,而是由于本國政府脅迫所致,后來他就干脆將其視為另一項稅收。不過,資助一支由恐怖分子組成的突擊隊,無論付出多少,是一個子儿都收不回來的。這回,他准備將凱福特“賣”給拉迪夫,參予有望獲得几百万贖金的綁架行動。作為回報,自己能得到拉迪夫的一筆短期貸款,即使對方索要很高的利息,也很容易償付,只要凱福特馬到成功。
  傍晚6點鐘光景,耐德在邦德街一家常有衣著時髦的年輕女子和她們的情侶光顧的高檔餐館找到格雷勃。耐德知道,凡是在里面就餐的客人,都會吃出這樣那樣的毛病,不過在隔壁酒吧間飲酒倒是絕對完全。
  “只要你不嘗那些美味佳肴就沒事。”他在俄國人耳畔悄悄說著,坐上旁邊的高腳凳。
  “我才不會吃呢!說真格的,我午餐撐得實在太飽,一直要到明天早上才會有食欲。”
  “今晚你用不著作東,用俄式煎餅填飽政府官員的肚皮?讓報社記者狼吞虎咽地吞下魚子醬?”
  “我就專門干這种低級無聊的勾當?”格雷勃气惱地反問,同時將那張縱欲無度、卻還略帶兩分貴族气派的臉轉向耐德,緊緊箍住口鼻的“卡鉗”在他冷冷一笑時差點崩裂。
  “你對音樂唱片的欣賞趣味倒挺高雅。”弗蘭契承認。“你是如何知道我特別喜歡阿特·霍迪斯的?”
  “我有我的辦法。”
  “其中之一就是趁我午餐時間去几家唱片店閒逛時,派一個小子盯我的梢,我喜歡什么音樂,自然全被他看在眼里。”他決定索性再敲一下這個俄國人。“我當時還以為那個工作認真、事事照搬書本的小伙子是拉里·蘭德手下的人。”
  格雷勃臉上顯出惶惑的神情,雖說并不十分明顯,因為他生就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卻也足以引起耐德·弗蘭契的注意。“不是你的人?”耐德問。“另一個年輕人呢?他母親据說曾經吃過螞蟻的那一位?”
  波拉馬連科的門牙后面絲絲抽著涼气。“你跟我說話,完全是居高臨下的姿態,仿佛是主教大人在訓誡唱詩班女演員。”
  “都不是你的人?”
  “弗蘭契,”俄國人的話里透出尖刻的挖苦語气,“我送給你的,是不是一張天曉得你從什么時候起就一直苦苦尋覓的唱片?你是不是以為,就因為你在午餐時間大買唱片,我會突然從頭上戴的帽子里掏出一張唱片,就像掏出一只兔子一樣?”說話時酒吧招待來到他們身邊。
  “蘇格蘭威士忌,蘇打水,稍許放些冰。”耐德吩咐道。
  招待轉身走開。“我對爵士鋼琴樂也有一种狂熱的愛好。”塔斯社記者承認。“我不想告訴你我最喜歡的曲目,太傷感了。你偏愛那些質朴無華、幽默詼諧、感情丰富的曲子。不過我得告訴你:專門搜集鋼琴獨奏樂曲唱片的人一般都很孤獨。你說呢?”
  “你有蘇維埃所有工人、藝術家、家庭主婦、農藝師、捕狗員聯合起來作你的后盾,還說自己孤獨?”
  “我喜歡遠离塵囂,獨來獨往。”格雷勃連連點頭。“這是你的酒。”他接過招待遞上的酒杯,放到耐德手上。“為我們兩人干杯。”他說著,手舉斟滿馬提尼酒的杯子丁當碰了一下耐德的酒杯。
  “我們兩個孤獨者?”
  “我們兩個專業人員。”波拉馬連科冷眼注視耐德啜飲威土忌。“我們兩人都患有与職業有關的机能障礙。”
  弗蘭契朝他皺起眉頭。“你這個詞用得不准确。”
  格雷勃忙不迭地搖搖頭,表示反對。“在越南,美國兵稱其為千里遠眺,海員稱其為幽閉煩躁症,美國的商人稱其為人到中年的精力枯竭。”他輕輕笑了起來。
  “你的机能障礙又是什么呢?”
  “我不會經常如實告訴別人。”他喝干馬提尼酒,示意招待再送上一杯。“如果我說我再也不想离開倫敦,我已經發現了一個适合自己生活一輩子,決不愿离開的好地方,你會說這話沒有一點新意。”
  “如果我說,我的生命之樹上的葉片邊緣已經有些枯萎,你不會說這是瞎扯淡吧?”
  “不要用輕描淡寫的語气談論嚴肅的話題。”
  “哦,上帝,格雷勃。你是不是說你早就盯上了我?你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改變我皮膚上的烙印?”
  耐德看出對方臉上的神情有些慌亂。像波拉馬連科這樣的特工,一貫老奸巨猾,目光深遠。如果格雷勃事先用阿特·霍迪斯唱片行賄,以求得到一個私下与耐德晤談的机會,或者只是吊吊他的胃口,那么他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從現在開始,即便他受到冷落,也會越來越容易地以這樣那樣的含蓄方式提出有關唱片的話題。
  “如果我這樣做,你准備怎樣對付我?”俄國人問。
  “趁早別打這個主意。”弗蘭契一本正經地說。“我是收買不了的——”他伸出一只手,擋住自己即將涌出的憤怒的波濤。“你就是用霍迪斯音樂唱片也收買不了。不過我們可以做筆交易:告訴我你在哪里買到那張唱片,我就給你買杯酒喝。”
  俄國人口鼻兩側的弧線深深嵌入皮膚,宛如硫酸蝕刻出的“括號”。“我母親有一句口頭禪,弗蘭契上校,‘對付硬牛排,得用快刀割。’听說過嗎?”
  “沒有。你母親身体可好?”
  “還好。”
  “想讓她看看你嗎?”
  “我倆誰不想讓自己的母親來這里看看呢。”招待端上他要的酒。“你父母身体好嗎?”
  “很好。”
  “听說威斯康星今年冬季天气很冷。溫內貝戈湖凍得結結實實。”
  耐德溫和地咧嘴一笑。“格雷勃,我很抱歉,你知道我母親家鄉的情況,我卻說不出你母親在克里米亞的小塊菜地上种了多少甜菜。你想方設法打听到許多有關我這顆裝在山姆大叔龐大的情報机器上的小小齒輪的情況,這使本人感到受寵若惊。同時還得請你原諒:盡管你不愿意,可我還是想了解你是怎樣搞到那張唱片的。”
  “這种情報對你沒有什么幫助,除非你認識我們在芝加哥的情報站長。”
  兩人相對而視,縱聲大笑。也許,耐德暗忖,波拉馬連科确實覺得好笑,也許不是。然而,耐德·弗蘭契正竭力掩飾他因遭到詭計多端的酒友嘲笑挖苦而產生的不安情緒,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今晚福爾默夫婦沒有受到宴請,便在溫菲爾德官邸的廚房進餐,這在他們是很難得的。佣人被他們支開,就連貝勒·克羅斯泰克也出去探望一個遠房親戚了。
  潘多娜·福爾默在寬敞的廚房里到處走動,活像一只漂亮而不中用、只能短短几小時點綴夏日庭園的昆虫,用一些簡單配料拼拼湊湊,組合成六份奶酪三明治。
  “現在喝咖啡太遲了吧,伯德?”
  大使先生只穿襯衫,坐在通常用以准備吃食的長桌邊,只有与他身材相仿的人才能坐在這樣高的桌旁讀報。他抬起頭,目光緩緩移過妻子,牆上的鐘,最后落在自己的手表上。好像他作出是否需要喝咖啡的決定前,需要將剛才讀的新聞忘得一干二淨,再全神貫注地思索一番。
  “我只喝茶,親愛的。那种格雷伯爵牌茶葉還有嗎?”
  “多的是。親愛的。”
  “不,也不要牛奶。”
  “不,我是說你,親愛的1。你以前見過那個負責保衛工作的弗蘭契上校嗎?”
  
  1英義sugar可作“糖”解,亦可作“親愛的”解。此處伯德理解有誤。

  伯德·福爾默吃力地將自己的思緒從咖啡轉到弗蘭契上來。他剛才讀到的新聞——有關核反應堆的完全問題——一下子從他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沒見過。哦,也許跟他握過手。他有一個漂亮迷人的老婆……”伯德平如石板的臉上略一抖動,只有潘多娜才能看出那是一絲淫蕩的微笑。
  “是挺漂亮。不准你打她的主意,你這只老山羊。”
  “只看不碰。”
  潘多娜放聲大笑。“那家伙存心跟我作對,伯德。他在千方百計地破坏我的花園酒會。”她坐在桌上的報紙旁邊,兩只小手抓起他的一只火腿般粗壯的大手,一一歷數她記下的弗蘭契的种种罪狀。
  等她說完,伯德坐在椅上默不吭聲,然后突然問:“你指望我把他拉出去崩了,親愛的?”
  她期待地睜大雙眼,很快又回到現實中來。“噢,只要你有權這樣做。”
  “我塊頭比他大。你想讓我把他狠揍一頓?”
  “別盡說笑話,伯德。你說我該怎樣對付這個可怕的家伙?”
  “唔。”伯德費勁地將他的腦子調速換檔,調到适宜攀登陡坡或駛出泥坑的最低檔。“首先,現在到星期天這段時間只能維持現狀,因為按照我的理解,即使我們換下他,也找不到別的人代替。其次,你說的這些,沒有一件能在法庭上站住腳。他們會說這些事情是偶然發生的。你沒有真憑實据證明這些是他干的。如果你能找到證据,親愛的,我會剝下他的頭皮,盛在銀盤子里端給你。說到做到。”
  她捧起他的一只手,連連吻著上面的粗大骨節。“哦,伯德。每當我遇到難處,你是唯一能……”她喉頭哽塞。“瞧你父親造的什么孽,白白埋沒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親愛的,請別這么說。”
  “對你太不公平。白白埋沒了你的才能。他是一個多么可怕的父親。”
  “他是一個天才,親愛的。他只犯了一個正被你揪住不放的過錯。”伯德·福爾默俯身掃視著桌上攤開的報紙。剛才他看的是什么新聞?他嗅嗅鼻子。“親愛的,快去看看那些三明治。”
  她跳下長桌,忙不迭地將三明治從電烤爐中搶救出來。接著,她戴上一只小巧的連指手套,將六份三明治拾到一只大盤子里,撒上少許紅辣椒粉,又嵌上一些黃瓜片作為點綴。
  “要是再來點啤酒那就更妙了。”伯德發出一聲感慨。
  “也許要挨過這一年,你才可以開戒暢飲。”
  “知道。我現在只是說說罷了。”他將半塊三角形的三明治送進嘴里,下巴緩緩地蠕動几下,就整個吞進肚里。“你也來一塊,親愛的?”
  “他居然把我當成傻瓜,伯德。”
  眨眼間,另一半三明治也以几乎同樣快的速度吞進肚里。
  “唔,我說,現在就咱們倆……”第三個半塊又塞進嘴里。“我說,那份客人名單。”他笑了笑。“這話只能說給咱倆听,親愛的,你真是一個傻瓜。”
  “伯德·福爾默!”
  他把她抱上膝蓋。“來吧。”他把半塊三明治送到她唇邊。“把它吃了。”
  耐德正在電話亭里給妻子打電話。“今天事情多,還要過一會儿才能回家,你先吃吧。”
  “我也就是簡單弄了點吃的。”她頓了頓,又問:“你大概要吃過飯才回家吧?”
  “現在說不准。”
  “你說話口气挺怪。”
  “我不總是這么說話嗎?”
  “你沒事吧?”她不放心地問道。
  “沒事。剛才發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不過已算不上本周新聞了。再見。”
  不等對方回話,他就匆匆挂上話筒。他既未對她扯謊,也未向她道出實情。格雷勃·波拉馬連科的試探,使他有點心神不安,不過還算容易對付。真正使他感到憂慮的是它為什么發生在此時此刻。他到底留下了什么蛛絲馬跡,引起生性狡詐的格雷勃的怀疑?也許是他和簡之間的私情?可為什么僅憑這點,就認為弗蘭契已經承認自己精力開始日漸衰退呢?只有一人有可能這樣認為。他就是那個在謝爾夫里基旅館404號房間安裝竊听器的家伙。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耐德每星期親自檢查一遍房間,有時還不止一次,不管什么樣的竊听器都能發現。任何人試圖利用遙控激光裝置透過404號房間窗戶竊听也只能是枉費心机,因為他和簡的說話聲完全湮沒在交通噪音和BBC3台的音樂中。
  情報圈里的人常說,倘若你不具備揣度對手心理的天賦,其他本事再多也是白搭。凡是參加拳擊、网球、擊劍等一對一競技比賽的運動員,都知道揣摸對手心理是克敵制胜的先決條件。
  格雷勃·波拉馬連科并不是他的老對手,耐德一年前才開始注意他。既然如此,這個格雷勃為什么能猜透自己的意圖呢?原因只有一個:此人有這方面的天賦。
  耐德沿著彼得·瓊斯百貨商店后面的几條小街漫步閒逛,名稱都以卡多根打頭:卡多根花園、卡多根門、卡多根廣場、卡多根街。走著走著,他恍然醒悟,他此刻并不是在漫無目的地信步溜達,而是在尋找簡·威爾的住處。
  他從未來過這里。簡的住處過于狹小,無法邀請許多同事一起聚會。他倆都認為,不論發生什么情況,他都犯不著找到她門上。他只記得她住的地方名字很怪,叫波索姆或莫索普什么的,而且就在這一帶。他曾經在一張大比例倫敦街道分布圖上查找過,知道她住在37號,她所在的街區呈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只有兩三幢樓房。
  不覺間,如煙的瞑色漸漸化作濃重的夜幕,盡管西天的亮光依然留連不去,落日的余暉給低垂的云層底邊涂上一抹橙紅。他匆匆走過米爾勒街,兩側几條怪模怪樣的胡同剛剛閃入眼帘,就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這不是在犯傻嘛!他根本說不清簡住在哪條街,僅僅在地圖上看過一眼,仗著自己有過目難忘的職業本領,就鬼使神差地來到這里。即便找到了,她不在家豈不是白跑一趟?他憑什么覺得她見到自己會很高興?還是再找一會吧,他又轉念一想,只用一刻鐘。
  他沿著丹耶街來回踱了几步,突然覺得——職業訓練所致——自己走過了頭。他轉身折回原路。這里几條街道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待他見到一個路牌,才認准了莫索普街。那里就是37號,門牌號碼漆成粉紅色,也許是路燈照耀加上西天那漸漸消逝的橙紅色的余暉使他看花了眼。
  底樓几盞燈全都亮著!
  這是經常出現在孩子們畫筆下的房子,底樓有一扇大大的窗戶和一扇窄窄的門,樓上有兩扇窗戶,現在亮著一盞燈!
  他摁響門鈴,屋里傳出的音樂突然被人調小了音量。也許她有客人?隨即,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接著是喀啷喀啷開鎖的聲音。她這种級別的使館官員,全都一次不落地听了卡爾·福萊特所作的住宅人口安全防衛知識系列講座。她拴上鏈條,然后將門推開一道三英寸寬的縫。關門,解下鏈條,接著大大敞開。“進來。”女主人終于發出了邀請。
  她兩眼避開他的目光,盯著外面正在迅速被黑暗吞噬的街道,隨即將門關嚴,拴上鏈條,插上門閂。狹窄的過道几乎容不下二人,他站在原地,擋住她的去路。他轉身朝向她。她伸出胳膊,緊緊摟住他。
  “耐德,我的上帝。”她身高体健,耐德被她拼命摟著,几乎感到一陣酸痛。同時,他發現自己也同樣用力地摟著對方,仿佛准備跟她牢牢焊在一起,什么也休想讓他倆分開。
  “哦,真好,”他說,“你這樣等于回答了我准備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他低頭親吻她的嘴唇。過了好一會,兩人才离開狹窄的過道。
  “真是不可思議,你以前可是從沒來過這里喲。”她說。“來點威士忌?”
  他點點頭,四下打量著房問。
  “是不是……?”她一手拿著一只酒杯來到他身邊。“你沒事吧?”
  他點點頭,接過一只酒杯,跟她碰了一下杯。“愿你的房子交好運。”他說。“第一回登門造訪喝第一杯酒都要祝房子交好運,這是我父親的囑咐。”
  “真教人想不通,是吧?從前,我們這种年齡的人,他們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可你父親准該快到70歲了吧?”她彎腰點燃燒煤气的壁爐。
  “65歲左右。我父親在60歲那年提前退休。他在一所中學教化學。”
  “耐德,你從沒說過你父親是化學教師。”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他。你還記得那個站在使館辦公樓前的可怜的老頭嗎?他使我想起……他和我父親同年。那老頭管我叫‘儿子’。”他歉疚地笑了。
  “瞧你臉都紅了。不用再說了。”
  “我不知該怎么開口。”
  “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弗蘭契。”她抓過他的右手,吻吻掌心。“我錯怪了你。你對那些上了年紀的流浪漢……确實抱有同情心。”
  “你現在的話挺有人情味。”
  “這么多年,我一直過著精神生活,”她說,“差不多已經忘記該怎樣過物質生活。我不會裝腔作勢,賣弄學問。”
  耐德瞅著壁爐里閃爍不定、漸漸發紅的火苗。“我在加州大學的一位哲學教授就是這樣的人,他叫切姆尼茲。”
  “阿隆·切姆尼茲?”
  他點點頭。“他去年去世。我們過去每隔半年左右通一次信。我還曾經壯膽從波恩用蹩腳德文給他寫了一封短信。”微弱的火焰使他昏昏欲睡。“像他那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我們再也不需要那种人,我們需要的是慣于吹牛的政客。他們說:‘只要你們選上我,要什么我給什么。’我們就這樣給騙了。”
  她皺了皺眉。“耐德,大多數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他們競選時說的漂亮話。”
  “說的是。如果他們僅僅是說說漂亮話倒也罷了,不會有什么害處。可是有哪個政客愿意白白說几句漂亮話?”
  “你的話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哇?”她使勁揉著他的膝蓋。“讓我替你脫下鞋子。”
  “好的。”
  “他為什么不愿意白白說几句漂亮話呢?因為他得使一切行動都對自己有利,使整個局面更帶有欺騙性。總之,一切為自己,毫不顧及選民的利益。”
  她替他脫下平底鞋。“這場游戲就叫‘避實就虛的議題’。”他又補充了一句。
  “說得對,弗蘭契。說得對。”
  “我是說,他們的競選綱領總是回避實質性問題:貧窮、疾病、污染、失業、教育質量低下、蹩腳的住房和醫療服務。那些政客會談論這些問題嗎?好的,才不會呢。他們精心設置騙局,分散選民的注意力:和我們政見不同的專制獨裁國家、泛濫成災的色情業、迅速恢复死刑、控制槍支、用涂氟法治療牙病,以及黑人、亞洲人、西班牙人、婦女、同性戀者和肩披長發的無神論者等各种勢力的悄然崛起,那幫政客用這些問題蠱惑選民,好似用紅色的披風挑逗公牛,使他們全都瘋狂地沖進陷阱,忘了真正重要的大事。”
  “讓我脫下你的襪子好嗎?”
  “嗯?”
  “再塞進你嘴里?”
  “喔,威爾,你這頭野獸。”
  他稍稍側過身子,猛地扑到她身上。他倆默默相擁了好一陣,壁爐里的火焰漸漸由桔紅轉成明亮耀眼的玫瑰紅。
  出租車載著耐德停在家門口。他付了車費,走進前門,繞過報警系統,看見前面的壁櫥里有一張勒維妮留給他的紙條。
  “帕金斯晚上10點來過電話,讓你一到家就給他回電話。”后面是一個電話號碼。
  耐德看看表,發現時間已近午夜,不禁大吃一惊。他走到客廳的電話机旁,在鍵盤上撳下帕金斯留下的號碼。過了一會,听筒里傳來謹慎的話音:“我是姆爾維警官。”
  “帕金斯先生在你那儿嗎?”
  “你是弗蘭契上校?”
  “正是。”
  對方沉默片刻,接著響起帕金斯那渾似童話劇中警察的油腔滑調的聲音。“喂,喂,喂?”
  “真抱歉,這么晚打電話給你。”
  “我們這邊全醒著吶,上校。還記得你花了好長時間,解釋你如何与那個雷奧登偶然相遇的嗎?”
  “怎么了?”
  “唔,恐怕我們不能再相信你的解釋囉。”
  “請你解釋一下。”
  “能請你幫個忙嗎,上校?你能否到奧爾巴尼街警察局來一下?”
  “現在這個時候?”
  “你瞧,他們已經找到了雷奧登。”
  “喔?”
  “他已死去好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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