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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哈格雷烏斯站在利雷克·哈默史密斯劇院的休息室里。這里是本世紀初一家著名歌劇院的舊址,現在重建成西部倫敦一個龐大的商業、居住、辦公區的一部分。
  他凝視著街對面的一座新落成的建筑,英國廣播公司今晚將在那里為其最新的電視演播廳舉行開幕慶典,屆時場面一定熱鬧非凡。在那里他將會為他以后兩周的漫談專欄收集到足夠的素材,當然還可以在那里喝個痛快。
  不過,誰也不應該對這個傳統的漫談專欄指手畫腳。它是像他這樣的老古董在當今新聞界能找到的唯一的掙錢手段。誰也不要一個只會用兩個指頭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發黃的打字紙上打字的過時的老朽。誰也不要一個既無法撰寫有關皇室子弟在滑雪小屋里与色情女影星廝混的調查報道,又整天喝酒的60多歲的醉鬼。寫這种東西不僅需要精力,而且還要有年輕人那种玩世不恭的天賦。
  從這里靜觀那群衣著華麗,打扮人時的正人君子,將他們的嬉戲胡鬧一一記下是這個年老体衰,嗜酒如命的老頭在城里唯一的樂趣了。哈格雷烏斯皺了皺眉。他感到一陣頭昏惡心。這樣的下午宿醉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反正中午喝別人的酒不花錢。這种生活方式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哈格雷烏斯好占便宜,沉溺女色(當然是在有錢的時候),專寫些劣質的文章。他既是大人物的座上賓,又与小人物稱兄道弟,這樣的一位哈格雷烏斯在冥冥昏醉之中將自己看作是倫敦社會血液中的催化□,噢,不是戰前的那個男男女女的王公貴人因一句不值錢的笑話就眉開眼笑的毫無生机的社會。不,是今天的社會,它雖卑鄙,卻充滿生机,當然其中摻雜著怨憤、自負和狡詐的勾當,這些都有毒品的功勞。
  他要感謝仁慈的圣靈給他生活帶來的一切。在几十年充滿誘惑的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但他從未染上吸毒的惡習。噢,天哪,街對面的酒吧終于忙起來了。哈格雷烏斯,快過去痛飲一杯吧。
  在他匆匆橫穿馬路時差點撞上一輛小汽車,但他隨即大步從門衛面前從容走過,連請柬都未出示。現在給文人墨士的特權少得可怜,哈格雷烏斯暗下思忖道,不過擅自闖入酒會也算一种吧。無論哪個無名小卒都可一試,但只有記者才能做到十拿九穩。他辦公桌里有一份完全合法的請柬,不過他已有兩天多沒有去辦公室了。酒吧招待努安在遠處向他招手呢。
  按時到場真是愚蠢的行為。在英國廣播公司舉行的豪飲放縱的酒會上居然會出現如此擁擠不堪的場面實在說不過去。哈格雷烏斯攔住一名身邊走過的招待,從他手中拿了兩杯香檳酒。他一邊大口喝著香檳酒,一邊對自己說,大口喝香檳實在沒有社交風度,可是天哪,酒癮太強烈了,太強烈了。
  哎,哎,這里不就是尋歡作樂的地方嗎?不是讓你想問題,為年老發愁的時候,哈格雷烏斯為自己找到了借口。在這個灰蒙蒙的大都市里,到處都能听到模棱兩可的胡言亂語,唯一可去的就是用錢買歡笑的地方。對,我文章這樣開頭倒不錯:“英國廣播公司在傳播歡樂方面是首屈一指的。”不行。“‘既然任何事物均可出售,’英國廣播公司想,‘為什么不能出售歡樂呢?’”不行。“如果你感到奇怪,倫敦傳說中的歡樂怎么不見啦,原來英國廣播公司將它都買了去,在星期五晚間用于演播廳開播慶典了。”
  招待員。是的,我要這些,謝謝,我要這些。
  味道好得多!快活得多!這年頭用這個詞可得小心1。
  
  1英文gay既可作“歡樂的”解,也可作“同性戀”解。

  他情不自禁地開始感到納悶,不知道歷史上虛假的歡樂是怎么回事。他想到了尼祿統治下的羅馬,又想起了魏瑪共和國后期的情景。濃妝艷抹的年輕人,身穿小禮服的姑娘們,喬治·格羅茲的銀行家們和退役的將軍。令人惡心的迫害。荒淫無度的縱樂。
  這里沒那么糟糕,哈格雷烏斯注意到了這一點。早早來到的人總是那些滿怀希望的年輕人,剛出道的女演員,衣著襤褸、不修邊幅的青年:有蛀孔的運動衫,頭發梳得像阿飛,裸露的腳踝,青青紫紫的化妝,性別倒錯的舉動,雖沒有到男扮女裝的地步,确也沒有什么陽剛之气。真可謂是哈默史密斯的魏瑪之夜。
  還有那音樂。歌聲含混、節奏強勁。那只大喇叭仿佛能再現一個鼓手現場演出除了汗滴之外的一切。這一切都是那么震耳欲聾。空气中几乎到處都是煙味,讓人喘不過气來。哈格雷烏斯不無目的地東走西走,隨時都會跟別人搭訕几句。
  哄,沒有激光束!多謝了,英國廣播公司。你沒放過我的耳朵,不過多承關照,我的眼睛還管用。喂!喂!
  “是你嗎,親愛的?來這么早啊?”他問道。
  “我邀請了下一個采訪對象,羅伊斯·科耐爾。你見到他了嗎?”吉蓮問他。
  “剛剛6點45分。招待。噢,原來如此。”哈格雷烏斯朝招待員做了一個酸溜溜的鬼臉。身邊有一位活潑好動的姑娘作陪,他怎么能不讓她分享美酒而獨霸兩份呢?“你真盯上了那家伙?”
  “這是蘭姆的死亡愿望。”
  “可是我的意思是,我最親愛的吉蓮,顯然……”哈格雷烏斯突然停了下來,他知道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披露得太多,他就會丟掉可愛的“屠羊采訪組”自由記者的飯碗。他還沒有醉到那种程度,謝天謝地,他知道有關蘭姆家庭的秘密,把這事揭出來就犯傻了。把她逼急了她會變得凶殘無情的。
  “對此我很清楚。恐怕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這是一次挑戰。”吉蓮說。
  “上帝啊,我為什么就不能成為這樣的人呢?”
  “你,挑戰者?這里80歲以下的人只要有誰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你都會罵上前去的。”
  說到這里她那雙黃褐色的眼睛放出光來。它們凝視著哈格雷烏斯,他突然希望英國廣播公司閃起激光束。那要比吉蓮的眼光柔和得多。“羅伊斯那邊有什么情況?”她問道。
  “乾坤顛倒了。”他想象出這么個說法。“電視記者向專欄記者討口風。對此我們沒有評論,艦隊街報道。”
  “哈格雷烏斯,我是在向百万讀者的寵儿請教呢。”
  他上下打量起吉蓮來。她今晚穿著一身緊繃繃的白色連衣裙,那衣料把她的体形襯托得更加完美,同時還會像烈焰一樣使得攝像机為之頭暈目眩。這樣的美人為打听羅伊斯·科耐爾的情況最后搞得身敗名裂豈不可惜。
  “几乎沒什么可說的,親愛的。”哈格雷烏斯向她保證。“這是因為他沒有什么私生活可資議論。”
  “連儿子都沒有嗎?”
  哈格雷烏斯鼓起雙頰。“別去想他的事啦,親愛的。”
  “跟我說說嗎。”
  “無可奉告。那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儿們中沒有他的謠傳。他們我都熟悉。一句閒話都沒有。”
  “你在閃爍其詞。”
  “我說的是實話。剛剛開始喝酒時,你不會看到我搞閃爍其詞這一套。”
  臨街的彩燈一個一個熄滅了。“他來了,我警告過他。”
  “他難道不想上鏡頭?”
  “當你做了二號人物,哈格雷烏斯,你千万記住只有頭號人物才上鏡頭呢。”她大步向入口處走去。哈格雷烏斯看著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人群中。如此性感的身材也是一种天賦。可惜浪費在科耐爾身上。
  “哈格雷烏斯先生。”
  一個美國人的聲音,“格雷烏斯”說得很有節奏感,不過也許是“盜賊”這個詞1。說話者是站在他身邊的高個男子。他那大大的黃色蝶形領結和紫紅色襯衣映托著外面的一領品藍色美國小禮服。“我們見過面嗎?”哈格雷烏斯問道。
  
  1“格雷烏斯”grieves与“盜賊”thieves發音相似。

  “沒有,不過這很容易彌補。”那人說道。他的五官長得很有魅力,一張坦誠的孩子臉,根据哈格雷烏斯判斷,長相介乎安東尼·伯金斯和基米·斯圖亞特之間,看來他屬于騙子之流。他得向努安打听一下這個陌生人的情況。
  “是嗎?不過有必要嗎?”記者問。
  “會對你有好處的。”美國人這樣許諾。
  “此話當真?”哈格雷烏斯私下慶賀自己的才能:對方剛剛露面,他甚至都不用自己的一張利嘴就一眼看出是個騙子。“我們是在談錢,是嗎?”
  “對,跟錢也有關系。對于像你這樣的人來說,消息是很值錢的。”
  “我十分想知道你的名字,年輕人。”
  美國人伸出手來:“杰姆·威姆斯。很高興認識您,先生。”
  這對于羅伊斯·科耐爾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經歷,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是否喜歡這种事情。從某种角度看,人們的眼神顯然都在說:“他們真是漂亮的一對。”這位電視界的名人是那么易于接近,所有的人都走過去像和一位久違的表妹談話一樣和她攀談。做她的配角一點都不讓科耐爾感到緊張。
  科耐爾在外交界的升遷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精明的處世方法。他總是能夠設法讓公眾的注意力集中在他頂頭上司身上,而自己總是后退半步。照片的畫面几乎總是一樣的,有諸如大使、將軍頭銜的人總是在前面,臉上挂著虛偽的笑容,就在閃光燈所及的邊緣處,這位英俊的年輕人會意地微笑著。如果羅伊斯將他一生的照片保存下來,照片的格局可以絲毫不走樣地出現若干遍,只有處在中心位置的人不斷地更換著身份。
  但是羅伊斯并不是為吉蓮·蘭姆工作的,他提醒自己。事實上,他与她之間的關系對整個世界來說都還是個神秘的謎,這對于他當然也是令人窘迫的事情。不過這個粗線條的漫不經心的世界也許沒有像他這般迷糊。或許這名人聚集的英國廣播公司的酒會上流行的閒言碎語才是人們常說的冷嘲熱諷。
  “和吉蓮在一起的那位英俊男子是誰呀?噢,仔細看看,是她父親嗎?”
  “和她搭上有几個月了。”
  “正好是一對:慕男狂人配同性戀者。”
  公眾的議論是多么不公!又是多么圓滑!例如,他知道并沒有多少人認為她是隨便跟別人上床的女人。羅伊斯心里也明白,是他本人在自己的性伙伴問題上故弄玄虛,讓外界捉摸不透。在他從事公職以來,這一猜謎游戲始終伴隨其左右。有時他會為此而發愁,但是任何游戲都是這樣,將全世界一直蒙在鼓里自有一种樂趣。天知道樂此不疲地使政界首腦感到高人一等的成功中該有多少快樂啊。
  “被美國外交官員陪著招搖過市會有損她作為記者的可信度,不是嗎?”
  “六個月后她就會將他生吞了。”
  “只需六個星期他就會傷透她的心。”
  今晚的這一幕是專為流言飛語安排的,從精心泄漏的公關宣傳到惡毒的悄聲誹謗,應有盡有。星期日7月4日大型花園酒會則將會變本加厲。其耗資將比這次英國廣播公司酒會更加龐大,同時它還會給大使館的安全部門和專家們帶來几乎無法承受的壓力。相反,英國廣播公司只是增加了兩名自己的保安警員以防止那些不速之客。
  這就是一個政府和一家受歡迎的全國性机构之間的區別。前者是全球范圍內狂熱的恐怖分子或野心勃勃的政客的目標,而后者則隨時將新聞、音樂、娛樂和各种信息送到千家万戶,一年僅收50英鎊收視費。
  “你看上去并不十分緊張,是嗎?”
  羅伊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這個坏習慣是最近才有的,他不愿意讓別人覺得自己有惊恐不安的感覺。這都是那個酒鬼哈格雷烏斯的緣故,他覺得應當表現得“瀟洒一些”。
  “噢,你真會關心人。”科耐爾說著便從哈格雷烏斯手中接過那杯尚未碰過的酒。“你是專門為我取的嗎?”
  “不知道,不一定。”看著香檳下了科耐爾的肚,哈格雷烏斯一臉的不快。“不過你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的。”
  “大概是由于我不合适站在閃光燈前面。”
  “我也不習慣。”哈格雷烏斯承認道。“好久沒照像了。不過你的照片可是搶手貨啊。”
  “在光彩照人的拉·蘭姆面前,我只不過是不起眼的角色罷了。”
  “你們倆真是新聞人物。”記者的話中沒有絲毫猶豫的影子。
  “能上你的報道?”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哈格雷烏斯抱怨道。“人們知道這种情況我總是事先就發的,當然是在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
  “哪种事情?”
  哈格雷烏斯鼓了鼓兩腮。“哎喲,你看我身陷困境,一籌莫展。別往心里去,伙計。我這該死的老臉。”
  科耐爾和解地笑了起來。“不過你今晚來這儿肯定有所圖,你瞧,我對你可真是感恩不盡呢。”
  “那是什么回事?”
  “除了你和吉蓮,這里我一個人都不認識。不過我也不……”
  “不想認識。”記者替他把話說完。“不過你不會反對听點圖片介紹,增加一點了解吧。哈格雷烏斯會為你介紹几個名流,包括他們的姓名、職業以及銀行里的余款。問吧。”
  就在科耐爾四下觀望的時候,哈格雷烏斯乘机悄悄地偷去了剩下的半杯香檳,倒入嘴里,然后將兩只空杯遞給經過的招待,招待為他們換上了滿杯。“我認識那邊的那人。”科耐爾說道。“他是什么人都采訪。”
  “确實是誰都采訪。你看到他采訪的都是哪些人就知道‘殘羹剩汁’有了新解了。”
  “還有她。她有一部喜劇在倫敦西區一炮打響。”
  “是露辛達嗎?我不知道你是說她的新作?”哈格雷烏斯說話含糊不清,話音也有點不穩了。“除了有兩場出現了些袒胸露背的女人和一幕有些不合情理的情節以外,它值得一看的就是在劇間休息時,你會在休息室里碰上几個暫時失去聯系的美國朋友。”
  “它很受旅游者的歡迎嗎?”
  “哦,你這樣認為?真令人吃惊。哎,快轉過身去。”
  “躲著誰呢?”
  “不是你,是我。”
  科耐爾不但沒有轉過身去,反而想看看把哈格雷烏斯嚇得醉醺醺退避三舍的人到底是誰。“有個人看上去很像你弟弟。”
  “就是他。麻煩你陪我去一下酒吧。”
  “吉蓮要來找我的。”科耐爾解釋道,同時指著兩步之遙的女士。吉蓮背著牆站著,面前圍著一大群手拿攝影机或記事簿的年輕人。“她自己好像能應付。”他朝著她招了招手,又朝酒吧方向示了示意。她給他來了個飛吻,還舉起了空杯,向他暗示應當干的事。
  “我很欣賞這個姑娘。她那個可愛的小腦瓜處理一大堆事卻有條不紊。”
  “她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外交官的妻子。”哈格雷烏斯說著便一頭鑽進人群向酒吧走去。
  “你弟弟跟著我們過來了。”
  “真該死!我以為他要見你呢。”
  “我覺得他是在找你。”
  “他不是我弟弟。”哈格雷烏斯輕輕地打了個長長的嗝,動作敏捷地遮住嘴。“天哪,不。真該死!”他突然停下不動了,轉過身來用膽怯的目光看著那個赶上來的人。
  “哎,你來啦。”
  “記者同志,”格雷勃·波拉馬連科說道,“請將我介紹給你的朋友。”
  “親愛的,我可以在星期日見你嗎?”吉蓮·蘭姆問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個頭不高,卻忙得閒不住,深色的頭發分成一束束的披在肩上,一副闊邊深褐色的眼鏡使她的頭發更加顯眼。她的臉隱約使人想到猴子。她看上去淘气得有點像小丑,屬于人們常說的那种整天開玩笑、沒正形,在該安分的時候到處跑的人,倒也不乏討人喜歡的地方。
  “我想沒問題,親愛的。”她答道。“這儿的人不是都要出席7月4日的酒會嗎?”
  “我想英國廣播公司今天的酒會是一种彩排。”吉蓮若有所思地說。“蒂娜,我可以為你要杯酒嗎?”
  那個女人拼命地搖著頭,發束像一只深褐色的環向外展開。“打扰你的事我聯想都沒想過,親愛的。”
  “酒吧那邊有我一個追隨者。”吉蓮承認道。“他可以帶一杯給你。”
  “要香檳嗎,女士?”一名招待問。
  吉蓮注意到這名招待在這里轉了好久了。這人矮而胖,長著一雙突兀的眼睛,穿著与其他端托盤的人不一樣,別人都穿著黑色短餐服上裝,結著黑領帶,而他卻穿著長餐服,系著白領帶,腿上是淺灰色的褲子,除此以外,領子上還別著一朵漂亮的矢車菊藍的別花。
  招待稍稍鞠躬將托盤端上前來,他臉色灰白,凌亂的胡須和更加凌亂的鬈發越發給人以不健康的印象。“我們是否有幸在星期日繼續伺候女士?”他問道。
  吉蓮听了听口音。不像英國人,也不太像美國人。“哎,你們公司將承辦大使館花園酒會嗎?”
  “是的,女士。”他暴突的眼睛稍稍轉向蒂娜。“還有你,女士。”
  “太有趣了。”她說著從他那儿接過酒杯。“你是說還是你們承辦?你叫什么名字?”
  這名招待愣了一下。“我指你們公司名字。”蒂娜糾正道。
  “霍金斯和杜特,女士。”他麻利地答道。“隨時為你效勞。”
  歐洲人,吉蓮想清楚了,但他在美國干過一段時問。“一次次酒會都會遇上自己的招待是件令人愉快的情況。”
  “噢,不,女士,我不是招待。”他外突的眼睛瞪大了些,頭上硬硬的鬈發似乎也直立起來。“我是領班。”
  “這朵別花是怎么回事?”蒂娜指著別花問。
  “十分感謝。”他做了告別的手勢,帶著空托盤退了出去。
  “你覺得會是真的嗎?”吉蓮若有所思地問。“所有這些大型酒會都是那個叫什么和杜特來著的公司承辦的?蒂娜,這些人你都會熟悉起來。”
  “我听說過他們。”她承認道。
  “如果确實如此,你以前碰到過像這樣怪模怪樣的人嗎?”
  “誰?你指我那位矮胖的給我嚇走的招待?從未見過。”
  “我也沒見過。”
  蒂娜故意地歎了一口气。“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她說得含含糊糊,沒法听清。
  几乎從他們相會的第一分鐘起,羅伊斯·科耐爾就想彬彬有禮地离開波拉馬連科。他提到他的女士正口渴呢,他酒要送遲了。可是帶著胸針的那名招待大獻殷勤,也就使他無話可說了。
  這并不是因為科耐爾反對与俄國人建立友好關系。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經常表現得很友善。但是和他交往的俄國人都是清白之人,不是出身名門望族,就是有可靠的頭銜,另外還少不了國務院情報部門提供的檔案。和這些人的交談也是在經過周密安排的情況下進行的,例如像外交活動、宴會、接見、周年紀念日等等。在這些場合下,大家都恪守外交禮儀,彼此間的交談也僅限于极為乏味的內容。
  但是格雷勃·波拉馬連科是個危險人物,行為不規矩是出了名的。他是徹頭徹尾的蘇聯間諜,在倫敦獨來獨往,干的都是些在大庭廣眾之下難以啟齒的事情。今晚的酒會是松散的無拘無束的場合,有大群的娛樂界人士。他們就像炖肉中的蒜頭,能創造一种特有的气氛,在其中展示自己与眾不同的才華。
  在酒會上,你可以大飽眼福,也少不了被別人注意,你可以說三道四,也逃避不了別人的指指戳戳。這一點羅伊斯很清楚。他可不希望別人看見他与像波拉馬連科這樣有名的俄國間諜談個沒完。當然,偶爾也有情有可原的情況,但是心平气和地解釋這些情有可原的情況可不是在外交界得到提升的秘訣。
  “……可是哈格雷烏斯撈外快的好机會。”這個俄國人說道。“他過不了几年就要發跡了。鈔票可是好東西啊。”
  “他算得上是吉蓮的獵犬,不是嗎?”科耐爾附和著說。
  “描寫得很恰當。”波拉馬連科接著又說,“剛才給他們上酒的那個矮胖子你注意到了吧,那個奪去了你一展騎士風度机會的家伙?”
  “是的。一名招待這樣穿戴有點過分了。”科耐爾端著酒杯慢慢向吉蓮那邊移著步子。
  “可是他并不是招待。”
  “你認識他?”
  “親愛的科耐爾,我以前見過他,那是在另一种場合。有人將他指給我看過,嗯,可以這么說吧。据我所知他是領班,因為他是這樣告訴你那位漂亮的女士的。我是看他嘴唇知道的。”
  “老天哪,”科耐爾話音很特別,“你這個新本事真讓我吃惊。”
  “我勸你也學一點這种訣竅。親愛的科耐爾。在這种嘈雜的招待會上,這個竅門作用可大了。”
  外交代辦先生停下了腳步。他把這個俄國人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是個十分有用的建議。”他說道。“你是在學校學的嗎?”
  格雷勃搖了搖頭。“看電視時慢慢把聲音調低。不出几個星期,你就大有長進了。當然你知道,親愛的科耐爾,我只對英語感興趣。”
  科耐爾大笑起來,不過一秒鐘,俄國人也大笑起來。“不過你确實認識那個人,”科耐爾繼而問道,“那個頭發凌亂,眼球像班卓琴的人?”
  波拉馬連科點了點頭。“是的。”他的目光開始向旁邊移去。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科耐爾!我親愛的朋友,真是机會難得。你會看到倫敦最漂亮的女人。”
  “根据我的印象,今晚是我把她帶來的。”
  “噢,是的,當然,一千個對不起,自然是如此。”格雷勃像維多利亞時代翻譯的托爾斯泰作品一樣喋喋不休地說。“我最親愛的梅利安姆。”他大聲呼喊道。
  朝這邊走來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她披著一頭鮮艷的桔紅色頭發,身著一襲櫻桃紅裙服,艷麗耀眼,隨著步履左右擺動。裙服像鏤空的印度頭巾,或莎麗,粉色的肌膚從其不規則的网眼里透出迷人的光彩,就像軍服保護色一樣令人感到眼花繚亂;時而顯露的肩臂隱隱約約,乳脂色的胸部高高隆起,畫出兩道誘人的弧線;堅實的粉頸,嬌小的雙手,粗壯的小腿,細細的腳踝,腳上蹬著一雙漂亮的桔紅色高跟便鞋。科耐爾不禁感到納悶,如此肥胖的人仍能向周圍散發出如此強烈的女人的魅力。是自發催眠術的作用嗎?
  “當心哪,”布雷克托普大聲嚷嚷道,“你身邊是倫敦頭號危險人物。”
  “我親愛的梅利安姆,你這是在警告誰呢?”俄國人問。“你總是看上去那么令人垂涎。”
  “別想占便宜。”布雷克托普說道。“科耐爾先生,這個俄國佬不懂規矩。”她伸出手來,“我是梅利安姆·夏農。”
  “文化專員。”格雷勃加上一句。
  “由以色列政府特遣。”科耐爾接著把話說完。“哎呀,我們是一伙搞檔案工作的人,是吧?”他握了握她的手。“夏農是個愛爾蘭名字,就像科耐爾一樣。”
  “沒錯,不過我的老母親把它拼成CHANIN。你知道嗎?”她接著又說起來,兩眼緊盯著他,眼睛四周的眼圈粉閃閃發亮。“一顆手榴彈扔在我們當中,就會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也許能夠防止戰爭,永遠不讓它爆發。”俄國人歎息道。“哎,我的女同胞在那邊呢。該死,我忘了她的名字。她是個叛逃的舞蹈演員。天哪,你瞧我這個記性。”他朝一個相當瘦弱,長著褐色頭發,皮膚淺黑的姑娘走去。她正被几個留著平頭,蓄著胡須的年輕人圍著。
  “她怕他怕得要死。”布雷克托普嘴里嘟噥著。“他附帶的工作是改變他們的觀點和生活,他們都是從俄國逃出來的,他設法使他們相信國內的情況已大不一樣了,他們還挺相信的。”
  “你是說他附帶的工作?”
  “嗯,他的名片上說他是塔斯社的特約記者。”
  “而你說你是文化參贊。”
  “錯了。我的名片上說我在莫爾頓大街開一家時裝店。我在那儿确實有一家店。”
  “看來波拉馬連科只是在制造麻煩?”
  “這不就是特約記者干的事嗎?”
  “你總是以問題回答問題嗎?”
  “摩西是猶太人嗎?”她一直在他身上碰來碰去的,一會儿拍拍他的胳膊,一會儿敲敲他的手背。現在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緊緊握住不放手。“我的上帝,是她,吉蓮·蘭姆。我真是愛她愛得五体投地。”
  “是啊,看來你要排長隊了。”
  “你認識她?”
  “我今晚和她約會。”
  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幫我介紹一下,你這個可愛的人儿。”
  哈格雷烏斯一直喝著香檳,更厲害的東西他今晚沒碰過。他現在開始慶幸自己飲酒有度,糊里糊涂地估計自己已經干掉了英國廣播公司至少兩大瓶香檳,盡管如此,他還是清醒地站著,多謝了。于是他一見到身邊有招待走過就會照例要上兩杯。
  哈格雷烏斯現在無拘無束,雖然酒勁越來越弱,他還能想點問題。他又開始苦苦思索起自己在倫敦血液中催化□的角色來。這位戰前良好教育的受益者現在仍能借助字典讀一點希腊或拉丁文的警句格言。現在他依稀記得□就是催化劑。這种化學物質能引起化學反應,而自己卻并不卷入。如此描寫自己的角色真是絕妙無比。這位□先生又端著兩杯香檳在血液中游動起來。
  “……為這該死的工作籌措資金,別想拿到英國人的錢,這還用說嗎?”
  “在南斯拉夫拍電影?他們會提供一筆可觀的財政援助。”
  “真煩人,是在南斯拉夫嗎?”
  哈格雷烏斯喝完了也許是今晚的第20杯酒,放下空杯又喝起了第21杯。他老遠地看見他那迷人的蘭姆和一個肥胖紅發女人面對面交談著,羅伊斯·科耐爾也在和別人聊著天。
  “……他們這儿收一點,那儿緊一點,然后在耳朵后面縫合好,那儿正好有頭發遮蓋得嚴嚴實實。嗨,一轉眼就年輕了十歲。”
  “這難道也能掩蓋關節病嗎?”
  哈格雷烏斯向左轉去,緊接著拼命地穩住身体,差一點沒把一位身披破衣爛衫顯露自己美姿的年輕女演員撞倒。“對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原來是哈格雷烏斯。”
  “這就是你的指責嗎,親愛的姑娘?”
  “我叫尼科拉·斯特朗。”
  “在下哈格雷烏斯·虛弱1。我好像只有一杯香檳酒了。給你吧,親愛的人,因為我一直崇拜你。”
  
  1女演員姓斯特朗,英文是strong,強壯的意思,哈格雷烏斯在此處幽默地給自己改姓為“虛弱”。

  “哪怕是我剛來倫敦?”
  “你從開普敦來?”哈格雷烏斯問她。
  “我還有開普敦的口音嗎?”
  “甚至在開普敦我就非常崇拜你。”記者固執地說。
  “原來是這樣。”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她似乎不到20歲,但腦筋可不是這么年輕。她的臉龐輪廓分明,就像鑄在硬幣上的頭像,在金黃色秀發的襯托下,更顯得朝气逼人。盡管她看上去十分嚴肅,在哈格雷烏斯的眼里卻顯得樂滋滋的。那雙眼睛似乎在說,你對我好,我對你會更好。
  “和這么多名人結識想必是件了不起的事。”她說道。“我應邀來此只是因為我在英國廣播公司的下一部狄更斯狂劇中有几句詞,而我的制片人希望我來曝曝光。”
  “你已經達到目的了。”哈格雷烏斯說著就拉起她的手臂。“我們走走好嗎?”
  是醉也好,是醒也罷,□先生仍在一如既往地發揮著他的作用。在15分鐘內,他將尼古拉介紹給了五位制片商,三位導演以及另兩位喜歡搬弄是非的記者。這樣一來,他終于擺脫了他剛才呆的外交——間諜的圈子。一名招待端著六杯滿滿的香檳走過來。“這是努安先生的一點敬意,先生。”他低語道。哈格雷烏斯鄭重其事地給尼科拉送上一杯,四杯留給自己,另一杯送給了一位說個不停的導演。
  “這是一种羅馬西部片,”導演解釋道,“但不是那种像老掉牙的克林特東部森林式的意大利情調的片子。我說的是一种野外騎馬作戰的動作片。劇中的角色是身穿托加袍的古羅馬人,他們在,比如說,公元前1000年受命鎮壓起義的伊特魯西亞土著人,影片中有許多追擊斗劍的場面,還有一些佛羅倫薩附近迷人的石窟場景。另外還有一段場面恢弘气勢雄渾的戰斗。羅馬人將所有戰車圍成一個圈,而伊特魯西亞土著人騎著馬在他們的周圍奔馳,將火箭与長矛刺入羅馬人的胸膛。他們口中發出原始的伊特魯西亞人的戰斗吶喊,將一個個羅馬人劈倒在此,俘獲了羅馬命官……。”
  □先生有點心不在焉了,在舉行招待酒會的大廳的一角,那個美國人威姆斯在和身佩別花的胖領班談著話。
  等一下!哈格雷烏斯腦筋開始翻騰起來。他認識那張胖得像面團似的面孔。但是是在哪儿見到的呢?
  “意大利方面最有才華的電影制片人,”身邊年輕的導演說話了,“他叫阿爾多·西格羅依。他在那邊的電影界很有名气,但在倫敦卻默默無聞。不過你不認為倫敦這個地方太鄉气嗎?狹隘得有點過分?”
  哈格雷烏斯忍住了一個哈欠,但還是讓尼科拉看出來了。她朝入口處指了指說:“我可以捎你回家嗎?”
  “你有車嗎?”
  “那是我從同事那儿借來的小汽車。我還不習慣沿左側開車。車開到這儿時差一點沒撞著人。”
  “就在門外?那是我呀。我不是說過我們有緣的嗎?”
  真傻。准備動身回去的波拉馬連科心里想著。一點點收集情況再將它們拼湊起來,這种苦差事他在正常情況下是絕對不愿干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上司作過解釋,可是他們就是不相信他的重要价值在于讓他去干他自己愿意干的事,而不是這些低水平的情報人員干的單調乏味的工作。
  然而像今天這樣的夜晚是收集情報的好机會。格雷勃告誡自己,情報人員在這种場合下不起眼的細節都不能放過。在這里的人群中你隨時都會出乎意料地遇上一些人,他們手中擁有极其秘密的情報。例如,他發現了那個去年向匈牙利馬術隊敲詐勒索的精明家伙。現在他又在活動了,裝作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辦公司的招待領班,真是膽大包天。
  有一點這個俄國人确信無疑,那就是這個生著一雙用科耐爾的話來說像班卓琴一樣的眼睛的矮胖子和他自己一樣,不是干酒宴承辦這一行的。在霍金斯和杜特公司里干事,他就有机會去……
  這位塔斯社記者的思路就此停了下來。這個胖子將會在新任美國大使舉辦的花園酒會上出現,而那個酒會,波拉馬連科沒有接到請柬。胖子會出席倫敦的任何一次宴會,當然,他肯定去過很多。
  自然,任何一次宴會給人們提供机會,這其中有格雷勃,有哈格雷烏斯,有那位帶他回去的漂亮妞,當然還有那個胖子。
  在眾多的酒宴中,波拉馬連科心想,近期內最為奢華的理當是星期日花園酒會。無論人們對什么感興趣,性的安慰、敲詐勒索、刺探情報、提拔晉升、追求刺激、綁架劫持等等,星期日花園酒會都會提供絕好的机會。
  格雷勃臉上浮現出一絲狡詐的笑意。也許這正是人們稱美國為充滿机會的國家的原因吧。
  就在此刻,一個他認識的人出現在大廳的門口。他高高的身材,穿著晚宴服,外面披著一件黑色的雨衣。雨衣衣領上翻,好像在這個6月底晴朗的夜晚天卻下著大雪。他頭頂半禿,僅剩几根淡紅色的殘發,帶有几許紅斑的臉上露出几分慍色。
  格雷勃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大廳。大部分賓客都已散去,痛飲了一番英國廣播公司美酒之后,借著酒興應酬星期五晚間其它的約會去了。格雷勃的新交,美國大使館代辦已經帶著兩個興高采烈的女人离開了,她們就像凱瑟琳車輪式焰火一樣光彩照人。誰說生活是公平的,格雷勃·沙基葉維奇?今晚那個男人將要嘗到上天堂的滋味了。
  來的正是時候。那個站在門口面露怒色的人是約翰·普林格爾。他在英國軍事情報局地位很高,同事們都稱他約克。俄國人又一次掃視了大廳,尋找約克的手下,這次他看得慢多了。你想,他私下自問,約克為什么會如此盛裝,似乎是在皇宮議事時被叫來的。這种舉動暗示發生了什么大事。
  他身邊那位身体強壯的先生是什么人?相距這么遠你就能感覺出他是警察。帕金斯依舊穿著他常穿的普通衣服。俄國人猜測,他剛剛從美國大使館回來,平常他在那里干些瑣碎的工作。格雷勃在心里理著他所了解的有關帕金斯的情況。盡管現在他已經當上了政治保安處的代理巡長,他依然是個陸軍少校。
  這位塔斯社記者現在明白了。雖然這兩個身負重任的人隨時會找他,但此刻不會。約克一雙炯炯有神的淺灰色服睛兩次看到格雷勃的臉,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又好像沒認出他一樣轉向了別處。不對,他們在找……
  啊。這個俄國人訓練有素的眼睛看到了那個眼睛暴突,佩挂藍色別花的胖領班。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堅硬的鬈發更加凌亂。他一邊說話一邊做著手勢,外突的眼睛里卻露出一种焦慮,格雷勃隔著大廳也能感覺出來。
  約克·普林格爾擦摸了一下下頜。這些是警察用的暗號。馬上出現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身著便衣,白色襯衣上系著過時的細細的領帶。三人飛步扑向突眼招待站的地方。什么地方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連波拉馬連科也嚇了一跳,不過他臉上沒有絲毫反應。
  他們用粗壯的胳膊套住了一個長著一張老實幼稚的面孔,身穿紫紅襯衣和美國式小禮服的高個美國人。
  格雷勃在心里用古老且遭官方禁止的俄國方式祈禱神靈保佑。他們并沒有逮捕突眼的人,而抓了一個陌生人。在三個大漢架著他往門口走時,他口中憤慨抗議之詞不斷。他們從約克·普林格爾和帕金斯二人身邊擦過,二人卻裝作沒注意到。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格雷勃問自己。
  他敢肯定是那個身佩別花的招待向警方告發了那高個子美國人。格雷勃本人也經常雇用提供情報者指示他要找的人,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那個長著突眼的家伙是普林格爾和帕金斯的底線,說不定這件事就是他挑起來的呢。
  這种事情說起來也沒有特別的。招待員、酒吧服務員、旅館女服務員以及家仆都經常被情報机构買通來監視人們的行為。這件事情的特別之處,或者如某些人說的“別出心裁”之處在于那個衣服別著矢車菊的人也就是洗劫匈牙利馬術隊的金融大盜。
  誰知道此事還有什么名堂?波拉馬連科暗下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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