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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達奴莎死后,茲皮希科沒有上過床,像一個麻木了的人一樣。最初几天,情形還不太坏。他走來走去,談談他去世的愛妻,看看尤侖德,在他床邊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關于瑪茨科被俘的种种問題,他們兩人商定派托里瑪到普魯士和瑪爾堡去打听瑪茨科的下落,并根据瑪茨科与安諾德·封·培頓兩兄弟訂的協定,如數付清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的贖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夠償付贖身金的財富,這都是尤侖德的積蓄或戰利品。神甫認為,十字軍騎士團只要肯接受這筆贖身金,就會毫不費事地釋放老騎士,而且也不會堅持要茲皮希科親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准備動身的托里瑪說,“請求公爵給你出一張保護證書,否則,你第一個遇到的‘康姆透’就會搶掉你的錢,甚至還要吊死你。”
  “嗨!我當然了解他們,”老托里瑪回答,“甚至持有保護證書的行人也會遭到他們搶劫的。”
  老頭儿走了以后,神甫后悔沒有讓茲皮希科本人去。其實他當時不敢打發茲皮希科去,是因為顧慮茲皮希科正在傷心,不能妥善處理這件事,或者說,怕他會憑著一時的气憤,触怒了十字軍騎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茲皮希科剛剛經歷了從高茨韋堆到斯比荷夫這樣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長途跋涉,又是新近喪偶、要他立即离開他心愛人儿的靈柩,對他說來是很困難的。考慮了這一切之后,他怜憫起茲皮希科來了,何況他的健康愈來愈坏。在達奴莎生前,他一直過著极其緊張的生活,体力消耗极大。跑過許多地方,作過多次決斗,為了救自己的愛人,走遍了渺無人煙的叢林。這一切都突然結束了,仿佛有人用劍把它一劈為兩,留下的只是這樣一團記憶: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一切已成過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著消逝了。心愛的人儿已經死亡,什么也沒有了。每一個人對于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個人對于未來總有個目的和計划。但是茲皮希科就不是這樣,未來可說跟他毫無關系。他對于未來的想法正同雅金卡离開斯比荷夫時的想法相似,當時她說:“唉!我的幸福是過去了,它并不是在前頭等著我呢!”這种憂傷和雅金卡的憂傷比起來,是無可限量的。空虛和痛苦愈發增長了他對達奴莎的哀思。這种哀思籠罩了他,壓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縮到沒有容納任何別的情緒的余地。于是他腦子里只有憂傷;他讓憂傷在心里滋長。他感覺不到別的事物,緘默寡言,陷入一种半睡眠狀態,不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任何情況。他身心的全部机能,他慣常的那种敏捷和進取的精神,都處于渙散狀態。他的容貌和動作看上去都像個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達奴莎的靈柩旁邊度過,就是在陽台上沐浴正午的陽光打發光陰。他常常陷入深思,連旁人的問話都不答理。一向愛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他怕茲皮希科會像一塊鐵似的被腐蝕淨盡;他憂愁地尋思,要是讓茲皮希科親自帶著贖金到十字軍騎士團去走一遭也許反而是個上策。他向村里教堂的一個下級職員說:(因為也沒有個人可以和他談談心)“必須找一些難對付的事讓他去干,否則他會愁死了。”那個職員審慎地附和了這個意見,并且打比方說,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頭,梗住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并沒有發生什么意外的事;相反,几個禮拜之后,德·勞許先生出人意外地來到了。茲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顫,因為這使他突然想起時母德的遠征和救達奴莎的事來了。德·勞許卻一點也不企圖回避這些苦痛的回憶。他一听到茲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茲皮希科到地下室里達奴莎的靈柩旁邊去祈禱。他也不斷地談到她,而且因為自己是一個游唱詩人,還編了一支關于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門旁,一面彈著琵琶,一面唱著,唱得那么哀怨動人,使得茲皮希科盡管听不懂歌詞,一听到那調子,也痛哭起來。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歎,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來時,人們看到他臉上已沒有了淚水和悲傷,比先前有生气些了。他對德·勞許先生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并且為此感謝他。他問對方怎樣會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
  德·勞許通過卡列勃神甫回答茲皮希科,說他在盧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監里遇到了托里瑪,達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瑪告訴他的。他到斯比荷夫來是以俘虜身份來听從茲皮希科發落。
  茲皮希科和神甫听到托里瑪被囚禁的消息大為震動。他們知道金錢一旦給十字軍騎士搶到手,想要從他們的喉嚨里挖出來,那是世界上頂困難的事了。碰到這种情況,勢必就要再帶一筆贖金重新到那里去一趟。
  “真糟!”茲皮希科喊道。一可怜我那叔叔等在那里,還當作我忘了他呢!我現在必須火速去看他。”
  他轉向德·勞許先生,說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您曉得他落在十字軍騎士的手里了嗎?”
  “我知道,”德·勞許回答,“因為我在瑪爾堡已經看見過他,因此才赶到這里來。”
  這時候卡列勃神甫開始埋怨起來了。
  “我們辦事辦得不好,”他說,“這一陣子大家都昏了頭腦。托里瑪這樣失策,倒是使我吃惊的。他為什么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張保護證書呢?居然一個向導都沒有,就去自投羅网!”
  德·勞許先生什么話也不說,只是聳聳肩膀。
  “保護證書也不在他們眼里!普洛茨克公爵還不是像你們這位一樣,吃了他們多少苦頭。邊界上不斷有戰斗和襲擊。每個‘康姆透’,嗨,每個執政官都愛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說到搶劫,那他們是一個胜似一個。”
  “說來說去,托里瑪總應該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來是要去的,可是在邊界附近的路上就給綁走了。他要是不跟他們說明是送錢到盧波伐的‘康姆透’那里去的話,他們早就把他干掉了。幸虧錢救了他的命。現在那個‘康姆透’會提出證明說這是托里瑪自己說的。”
  “我叔叔瑪茨科怎樣?他好么?他在那里沒有生命危險么?”茲皮希科問。
  “他很好,”德·勞許回答。“那里的人都怀恨威托特‘國王’和幫助時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為他們貪圖那筆贖金,老騎士也一定早被殺頭了。封·培頓兩兄弟之所以保護他,也是為了這個。何況我自己与此也有點牽連。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法蘭德斯、杰爾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騎士都會起來反對他們……尤其是,我同格爾得爾斯伯爵有親屬關系。”
  “那您為什么說您的腦袋也有危險呢?”茲皮希科插進來說。
  “因為我是您的俘虜。我在瑪爾堡這樣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斫了波格丹涅茨這個老騎士的腦袋,那個青年騎士就會斫我的腦袋。’”
  “我決不斫您的腦袋,我敢對天發誓!”
  “我知道您不會斫我的腦袋,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唯恐您會這樣;因此直到如今,瑪茨科還平平安安地待在他們那里。他們告訴我說,您也是一個俘虜,說他們憑您的騎士誓言釋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來見您。我回答他們說,您俘虜我的時候,您當時是個自由人。我這就來了!只要我在您手里,他們就不會傷害您,也不會傷害瑪茨科。您把贖金付給封·培頓,但是您可以向他們要求付兩倍三倍的贖金來贖我。他們是非付不可的。我這樣說,并不意味我比你們身价高。不是這樣;我痛恨他們的貪得無厭,我要懲罰懲罰他們。我一直沒有識透他們,現在我已經厭惡透了他們和他們的那番殷勤。我要到圣地去尋找騎士的冒險生活。我不愿再為他們效勞了。”
  “或者就留在我們這里吧,閣下,”卡列勃神甫說,“我想,您也只能這么辦了;即使他們送贖金來,我們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們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帶來了一隊相當可觀的仆從和几輛滿載貨物的馬車;里邊的財物盡夠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勞許所說的話向茲皮希科重新說了一遍;這种事,如果是瑪茨科,那一定是認為非常重要的,可是茲皮希科因為年紀輕,不在乎財富,答道:
  “憑我的榮譽起誓!不能照您說的辦。您一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無論怎樣決不會收您的贖金。”
  他們彼此擁抱了;他們覺得一种新的友誼把他們聯系在一起了。德·勞許微笑了一下,說道:
  “好吧,這事不能讓日耳曼人知道,否則對瑪茨科是不利的。他們反正得贖取我,不然他們怕我到各國朝廷和騎士中間去宣揚這件事,說他們殷勤地邀請一個騎士來作客,客人一旦被俘虜了,他們馬上就不管了。騎士團目前正非常需要招引客人,因為他們怕威托特,更怕波蘭人和波蘭國王。”
  “那就照您說的辦吧,”茲皮希科說。“您就留在這里,或是留在瑪佐夫舍境內您喜歡的任何地方,但是我要到瑪爾堡去營救我的叔父,我一定要在他們面前堅持執行我對你的權利。”
  “憑圣杰西的名義!您這么辦吧,”德·勞許喊道。“但是我先把情況告訴您:瑪爾堡那邊的人說,波蘭國王就要到普洛茨克來了,并且要在普洛茨克或者鄰近邊境的什么地方會見騎士團的大團長。十字軍騎士團真巴不得有這次會見,因為他們想弄清楚,一旦他們在時母德向威托特公開宣戰,國王是否會幫助威托特。哈!騎士團像毒蛇一樣陰險,但在威托特身上,他們卻是碰到好對手了。騎士團很怕他,因為從來摸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時母德給了我們,’他們在神甫會中說,‘但是他永遠用一把劍架在我們脖子上。只要他說一句話,對母德就會背叛我們。’實際就是如此。不論怎樣我一定要到他朝廷里去訪問訪問。也許會有机會在那里參加比武。此外我還听說,那里的女人都像天使一般美麗。”
  “閣下,您剛才是說波蘭國王到普洛茨克來么?”卡列勃神甫向德·勞許問道。
  “不錯!讓茲皮希科去投奔那個朝廷吧。大團長正想博得國王的好感。您也很清楚,在必要的時候,誰也比不上十字軍騎士團謙卑。讓茲皮希科去參加國王的侍從隊,去為他自己的利益提出要求吧。讓他到處去宣揚騎士團的惡行吧。否則他們就會當著國王和克拉科夫的騎士們的面乖乖地听大團長的話了,克拉科夫的騎士譽滿天下;走遍騎士界,他們的評判哪儿行不通!”
  “這倒是個妙主意。憑十字架起誓!真妙!”卡列勃神甫喊道。
  “是啊!”德·勞許斷言道,“而且辦法有的是。我在瑪爾堡听說要舉行宴會和比武,因為外國客人們都堅決要在比武場上向波蘭騎士挑戰。天啊,亞拉网的約翰也要到那里去呢;他是天主教國家中最最英勇的騎士。你們不知道嗎?据說,他從亞拉网送鐵手套來向你們的查維夏挑戰,要讓各國朝廷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一個騎士是他的對手。”
  德·勞許一來,茲皮希科見了他的容貌,听了他的言談,立即從痛苦麻木中蘇醒過來,這個年輕的騎士津津有味地听著這些消息。他知道亞拉网的約翰。做騎士的,本來就應該知道和記得一切最著名的騎士的姓名;況且亞拉岡的貴族,特別是約翰的名聲,早已傳遍全世界。在比武場上沒有一個能同他匹敵的騎士。摩爾人一看見他的甲胄,拔腿就跑。大家都公認他是天主教國家里的第一號騎士。
  因此茲皮希科一听到這消息,他那好戰的騎士靈魂又蘇醒過來,他急切地問德·勞許:
  “他向卻爾尼(黑的)·查維夏挑了戰么?”
  “大約在一年以前,約翰送了他的鐵手套來,查維夏也把自己的送了過去。”
  “那末亞拉同的約翰就一定會來了。”
  “我不敢斷定,但是傳聞都是那么說。十字軍騎士團早就邀請他了。”
  “愿天主許可!我真想能看到這么一場決斗!”
  “愿天主許可!”德回勞許說。“即使查維夏被打敗了(這是很可能的),不論對他,噯,還是對你們整個國家,都是莫大的光榮,就因為亞拉岡的約翰向他挑過戰。”
  “我們等著瞧吧!”茲皮希科說。“我但愿這場決斗會實現。”
  “我也這樣希望。”
  可是他們的愿望當時并沒有實現,因為舊的編年史家們告訴我們說,查維夏同著名的亞拉岡的約翰交戰是在十五年之后,在潘比南,當著齊格門皇帝、教皇本尼狄格特第十三、亞拉同國王和無數公爵以及紅衣主教的面舉行的。加波夫的查維夏·卻爾尼用他的矛一下子就把亞拉岡的約翰從馬上戳了下來,就此獲得胜利。不過茲皮希科和德·勞許當時也很高興;他們認為即使亞拉同的約翰不能在約定的時候親自到來,他們也看得到騎士界的盛舉,因為波蘭有不少騎士并不比查維夏遜色;而且在十字軍騎士團的客人中,總可以找到從法蘭西、英格蘭、勃艮第和意大利來的第一流劍術家,他們總是愿意同任何人比武的。
  “听著,”茲皮希科向德·勞許說,“我叔叔不在,我很難過,一定要赶快去贖他出來。因此明天一早我就上普洛茨克去。但您干嗎要留在此地呢?您不是在這里作俘虜的,同我一起去吧,您也可以看到國王和他的朝廷。”
  “我正想向您請求這件事呢,”德·勞許回答。“我老早就想看看你們的騎士了,我也曾听說,朝廷里的宮女們都像天仙一般美麗,而不是塵世的凡人。”
  “您剛才提到威托特的朝廷時,已經說過這話了,”茲皮希科指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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