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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是父親最小的妹妹(在寫到她的這個時期,她剛五十出頭),住在离我們家不遠的地方。
  然而,我記不起,在買后沼鎮的庄地以前,我們曾否上她家去過,我也記不起,她曾否到我們家來過,因此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在波爾菲利·瓦西里依奇爺爺家里“做姑娘”的時候,大家便不喜歡她,管她叫野人。后來,她出了嫁,隨心所欲地過日子,這個名聲就更加大了。人們數落她在經營產業方面的种种几乎是駭人听聞的事實,以及她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某些純屬虛构的行徑。例如,人們說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活活擰死過一個侍候她的貼身小丫環;又說她嫁的是個死人,等等。父親避免談論她,愛說刻薄話的母親左一聲惡霸右一聲浪貨的罵她。總之,無論是親戚,還是鄰近的地主,跟薩維里采夫(姑夫家的姓氏)家的人都不相往來,因此,他們過的完全是人所共棄的、孤單的生活。
  人們當著儿童的面,雖不夸張,可也毫不隱諱地高聲談論著的這些故事,不消說,對孩子們的想象力起了強烈的作用。拿我來說,我出世以來沒見過這位姑母一面,竟也將她設想成一個瘦猴精(我在書籍插圖上見過這類女人),穿一件淺灰色的長袍,向前伸出兩只手臂,手上長的不是指頭而是尖利的爪子,臉上長的不是眼睛而是兩個張得大大的窟窿,頭上長的不是頭發而是蜷曲著的小蛇。
  但是,在我們買下后沼鎮的庄地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原來,這位姑母的領地燕麥村恰好在紅果庄和后沼鎮之間的半路上。因為馬匹還不習慣拉著車一口气走四十多俄里路,那會累坏它們的,所以必須在半路上喂料一次。平常,我們在號陶河畔,燕麥村斜對面的一家騾馬店里打尖;但是,母親以她素常的精打細算的精神,盤算下來,認為与其在騾馬店花冤枉錢,不如到好妹妹家里歇兩、三個鐘頭划算;至于好妹妹,她當然樂意恢复親戚關系,竭誠款待貴客。
  1這筆冤枉錢有多大數目,一看下列賬單便知:一普特喂馬的干草(燕麥是自己帶去的)——二十戈比;馬車夫和仆役的早飯——三十戈比;茶炊和一罐牛奶——三十戈比。主人吃的是自己家里做的食物,那包著燒雞的藍紙、那夾著煎蛋的圓餅和半只篩過的細面粉做的面包,現在還歷歷如在眼前。侍女吃主人剩下的殘食。只有遇到陰雨天才需要花“旅館”錢(約二十戈比);遇到晴天,母親便吩咐在菜園里歇口气儿。總計:八十戈比,充其量也不過一盧布紙幣。——作者
  有一回——那是在夏天——母親准備去后沼鎮,并且帶我一道去。這是我們第一次(然而也是最后一次)拜訪薩維里采夫家。我現在還記得,好奇心曾使我興奮得坐立不安。我發揮我的想象力,描繪著我早先已經創造出的潑婦形象,她將威嚴地出來迎接我們。母親也一再躊躇,跟侍女阿加莎商量了好几次。
  “去不去呢?”
  “您看著辦吧,太太。”
  “她恐怕不會招待我們!”
  “怎么會不招待……您別這樣說!她連高興還來不及呢!”
  母親猶猶豫豫,考慮了一陣,接著說道:
  “她興許會叫她的福木卡出來見見我吧!”
  “也許她不好意思吧。不過听說,他總是跟姑太太一張桌子吃飯……”
  “嗯,行,那我們去吧!”
  可是,過了一陣,母親又動搖了,于是談話又開始,內容卻相反。
  “別去現丑吧,”她說,然后轉身對車夫加上一句:“上騾馬店!”
  因此,當母親改變主意對車夫高喊一聲“上燕麥村!”,馬車掉頭向燕麥村駛去的時候,我的心不禁怦怦地亂跳起來。
  馬車离開大路,沿著軟軟的村道,向一座不大的地主宅子駛去;宅子聳立在院落深處,院子圍著柵篱,四周還种了白樺樹。
  果然,等著我們的是一幅頗不尋常的景象。院子里空無人跡;柵欄門緊閉,柵篱里面沒有一點聲音。烈日如火,連拴在倉庫旁的看家狗听到我們的響動,也不吠叫,只是懶洋洋地把頭轉向我們。
  好象是忘卻之神親臨此間,拿它的神幕蓋住了一切有生之物。可是,過了兩、三分鐘,從屋角后面鑽出一個穿著破禮服的人來,我們大聲問:“阿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在家嗎?”他停住腳步,用手掌在眼睛上方搭個涼棚,朝我們這邊張望了一下,隨即消逝了。接著,一個穿著破舊的無袖衫的女人跑出女仆室的台階,略站片刻也不見了。最后,透過柵欄門,我們看到宅子里開始奔跑、活動起來了。大門開處,一個穿黃土布上衣的赤腳少年從宅子里跑出來,給我們開了院門。
  我們的車來到台階前的時候,姑母已經站在那儿。她是個未老先衰的老太婆,瘦骨嶙峋,牙齒几乎掉光,滿臉皺紋,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蓬蓬松松。我仿佛覺得,在這蓬松的頭發里蠕動著許多小蛇。此外,她身上穿著一件淺灰色印花布做的舊巴拉洪,也跟圖畫上的一模一樣。
  1一种做工粗糙的肥大的長袍。
  “唉呀呀,我的親人們!唉呀呀,恩人們:到底想起我老婆子啦,太太!”她用顫抖的聲音同我們寒暄,張開雙臂,准備再一次擁抱母親。“你們大概是上后沼鎮去,半路上……畢竟比在騾馬店吃飯省錢呀……我听說過了,好嫂子,我听說過了!你買了塊寶地,發了財……喝,你真了不起!不簡單,什么事你都單槍匹馬,親自動手,辦得又快又好!請到屋里坐!謝謝,好嫂子,你總算想起我了。”
  在姑母東扯西拉,而且不無譏誚意味地致她的歡迎詞時,我惶恐地等待著她要向我說的話。
  “你還帶了一個小把戲……唔,我真高興!這是老几呀?”她轉身向我,抓住我的雙肩,用她干癟的薄嘴唇吻我。
  “這是老八……家里還有個小的……”
  “那是老九……安,瓦西里哥哥也真有能耐:六十多的人,你瞧,還這么老不正經:不用多久,還有老十吶……唔,愿上帝保佑你,好嫂子,愿上帝保佑!等一等,等一等,小寶貝,讓我瞧瞧你象誰!唔,正是這個樣儿,活象瓦西里·波爾菲雷奇哥哥,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
  她把我的身子扳過來轉過去,就著光亮,前前后后地端詳我。
  應當說,我對這類粗俗的戲謔早已見怪不怪。在我們家里,或者鄰里家里,人們對于婦女的名譽是不怎么維護的。男鄰居們和女鄰居們几乎是滿不在乎地互相低毀著。誰也不想想這些流言蜚語是否有一星半點合乎情理。流言蜚語好象個連環套,把大家套在里邊,同時它又是先生們、女士們,尤其是女士們,出門作客或者呆在家里,茶余飯后唯一談得十分起勁的話題。我個人几乎不能理解,這种粗俗的戲謔究竟有何意義,但是,因為這种話听得太多,我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母親心里明白,她上了大當,在喂馬的兩、三個小時中,她不得不听一大堆下流的風言風語了。因此,在進房以前,她赶忙吩咐車夫不要卸馬。但是姑母根本不愿听到尊貴的親戚很快就走的話。
  “唉呀呀,唉呀呀!嫂子,不管你怎樣見怪我,你也別想走!”她惊呼道,“我不放!要知道,我的朋友,即使我說了什么不妥當的話,那也是無心的!……确是這樣……我本是個無心的人,如今變得更無心了:有時候我心里啥事也沒有,可是我老是一個勁儿說呀、說呀!請吧,請進房里去吧——不招待招待你,我決不放你走!”她轉向我說,“你也別想走!小家伙,出去玩儿,到園子里去摘莓子吃,讓我跟你媽媽談談家常。唉呀呀,我的親人們!唉呀呀,恩人們!寒來暑往,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啊!”
  沒有辦法,只好留下。我自然很高興,急忙利用這個空檔,三腳兩步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仍然空無一人。四周的概牆使這個庄園帶有一种古代的尖樁城堡的風貌。院子一端,离正屋不遠的地方,有几座雜用建筑物:馬廄、牲口欄、仆人住房,等等,但是那儿卻沒有一點響動,因為牲畜赶到外面去放牧了,家奴下地為主人干活去了。只是在遠處,在雜用建筑物后面,有一個小孩正向田野里撒腿跑去,大概是派到割草場叫仆人去的。
  我小時候很喜歡農業上的各种設備,所以這時我首先向那些雜用房屋走去。我要比較一下,這些建筑物是否象我們紅果庄的那結實、堅固和寬敞;單間馬房修得怎樣;不靠放牧、單用干料喂養的种馬多不多;牲口棚大不大;薩維里采夫家的廚娘象不象我們家的廚娘瓦西麗莎,等等。此外,我看見我們那輛撐著車篷的馬車停在馬廄門前,我們的車夫阿連皮坐在車旁吸旱煙管儿,吐著煙霧,跟一個穿一身褪了色、又重新染過的藍禮服的駝背老人聊天。我想,他們准是在談馬,阿連皮一定在夸耀我們家那個我很喜歡的小養馬場。但是,我越走近這些雜用房屋,越清楚地听見了一陣陣克制著的呻吟聲,立即在我的腦海里喚起了一幕幕關于姑母折磨農奴的故事。不一會儿,我已經到了那儿。
  呈現在我眼前的現實景象真是可怕极了。我從小看慣了地主的种种橫行霸道的行為,那在我們家里表現為辱罵、掌嘴、打耳光等等,因為看得太多,我几乎無動于衷了。但是我們家還沒有達到殘酷折磨的地步。在這儿我卻看見了一幅令人發指的慘象,使我一下子愣怔地停住腳步,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兩手綁在馬廄旁一根木樁上,腳下是一堆大糞,她亂搖亂晃地掙扎著。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烈日烤著這不幸的女孩。成群的蒼蠅從糞水里飛起來,在她頭上盤旋著,然后落在她紅腫的、滿是眼淚和唾沫的臉上。臉上有好几個不大的傷口,流著黃水。小丫環受著痛苦的煎熬,可是离她兩步路的地方卻有兩個老頭子無動于心地聊天,仿佛他們并沒有看見這非同尋常的事情。
  我模糊地想到我若進行干預會不受歡迎,而且我要負責,我自己也猶豫地卻步不前了——農奴制的紀律竟使儿童身上的人類熱情克制到了這樣的程度。但是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悄悄地走近木樁,伸手去解繩子。
  “別解……姑太太要罵的……那就更糟了!”小丫環阻止我說。“請你拿圍裙給我擦擦臉……好……少爺!”
  就在這時,我背后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別管閒事,小崽子!小心你姑媽把你也綁在木樁上去!”
  這話是同阿連皮聊天的老頭子說的。听到這話,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頓時忘了小丫頭,舉起兩只拳頭,一邊說“住口,不要臉的奴才!”一邊向老頭子扑過去。我不記得我以前是否生過這么大的气,并且用這樣的方式來表示我的憤慨。這顯然是農奴主的橫行霸道已經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惡痛絕的印象,因此只要時机一到,我的憤怒就會爆發出來。
  那老頭子也向我揮舞拳頭,要不是阿連皮出來保護我,真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事來。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少爺!”他勸著我。“要知道,這位就是姑老爺……您媽媽她老人家會生气的……”
  暴跳如雷的老頭子同時叫道:
  “我不是奴才,是你姑爹,我就是你姑爹!看我把你……”
  我沒听完下面的威脅話,便慌忙向屋里跑去。一路上,我好象覺得我面前有個鬼魂,釘住我不放。
  大廳里擺好了飯桌;兩位好親戚在客房里親熱地敘家常。
  我向母親告狀,把綁在柱子上的不幸的小丫頭和那個仆人膽敢冒充我姑父的事講給她听,我講得很亂,我的話常常被我的眼淚打斷,但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母親听我講話時老是皺著眉頭,姑母卻十分冷漠地說:
  “他大概是看見了我那個‘死鬼’!”說完,她轉身向我,接著又說,“我的朋友,你也不該多事。到什么廟里念什么經。賤丫頭犯了罪,我懲罰她。她是我的丫頭,我高興怎么治她就怎么治她。就是這話。”
  母親卻接口說:
  “這個自然。你在好姑媽家做客,就不該輕舉妄動。你不該跑到馬房去。你要是跟我們一起坐坐,或者在園里玩玩,就什么事也沒有了。以后千万別這樣。你姑媽心腸好,要是我,非罰你跪在小丫頭那里不可。我才不替你說情呢,我只會說:活該!”
  幸好,姑母非但沒有要我罰跪,而且這一次她決定顯顯自己的仁慈,便叫來一個丫環,吩咐她去把受懲罰的小姑娘放掉。
  “說句老實話,我已經忘了娜塔什卡,”她說。“對待丫頭,本來不該姑息,不過,看貴客的情面,這次饒了她——讓她為我內侄向上帝祈福把。唉,好嫂子,這些賤丫頭真難對付!庄稼漢淨胡來——于那种作孽的事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
  “用不了多少時間!”母親隨聲附和說。“唔,好妹妹,你那個‘死鬼’……身体還好嗎?”
  “不知飽足的餓狗,拿他沒辦法!又吃得又喝得,又喝得又吃得!為了他,我可沒少賄賂官家……唉,可惡透了!就因為他,我得出錢養活整個地方法院……他偏又不死!要是死了,就可以了結這場官司!”
  “他不鬧事了吧?”
  “不鬧了,現在老實了。這,我沒什么好抱怨的,他不亂來了。不過,我親愛的,我可不讓他跟我多說話。他要是不老實,我馬上叫人綁住他,送他去見警察局長……就說我家里來了個流浪漢,冒充是我的丈夫……您高興怎么就怎么發落他吧,我可不要他!”
  “你不怕追究責任嗎?”
  “追究責任?追究好了——反正也弄不清楚!我有時也想:沒法儿!索性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去……要知道,人口調查時,他是列在我的家權名冊里的,因此,不管是縣警察局長,還是省警察署長,都應當照我的意思處理他!當時我們家里出了一件事:波塔普卡木匠死了,我們用貴族薩維里采夫的名字葬了木匠,把我男人改名為家奴波塔普卡·謝苗諾夫,讓他逃避了兵役。所以,現在我可以隨意處理他!唉,我如今變得役頭腦了,真沒頭腦了!我思前想后,非把他這個痞子流放出去不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轉而一想我又可怜他了。官司難打啊!法院里那些文案師爺靠我養活了二十年,他們象一群蒼蠅,老在我身邊嗡嗡地叫……他們叫我完全破產了,弄得我要去討飯了!我的光景很不好,因為我賣出去的,收進來的,全落到那些殺千刀的手里去了:你想看看我那個怪物嗎?……”
  1指俄國十九世紀初為計算人口稅而作的一次人口調查。
  “不,不必啦!基督保佑他……好妹妹,你的庄地很好,整整一大片……我們的車剛才走過秋播地……呵,黑麥長得好极啦!你今年的糧食收成准不錯!”
  接著,話題轉到可能會有些正經內容的庄地經營問題,但這時我突然跑進去,打斷了她們的談話。我已經打听出,姑母自己有四十名農奴,又設法把她丈夫的八十名農奴過戶到了自己名下。她丈夫的庄地出息更大些,因為那里的農奴個個等于家奴,每天淨給主人干活,可是姑母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農奴也變成家奴,因為貴族長從中作梗,威脅說要告發她。她的地相當多,還有一片樹林;要不是那些文案師爺刁難,那就事事如意了。
  “都是因為他,因為這個可惡的東西的原故!他把我弄得傾家蕩產,這個下賤胚,死神又不把他領走;不過也長不了啦!”姑母喋喋不休地數落著,結束了她的故事。
  約摸兩點半的光景,仆人來請我們吃午飯。我們走進大廳,見到一個大塊頭后生,三十來歲,寬肩膀,大險盤上長滿了粉刺,小眼睛細成一條線,一頭馬鬃似的濃發。他穿著淺綠色的棉毛上裝,紐扣緊繃繃地扣著,紐孔外邊露出一截銀表鏈,他不時掏出表來看看。他那肥胖的臉上顯出愚蠢的自滿和無法形容的動物般的貪婪神態。他靈巧地兩腳一并,向母親行個禮,然后走上前去吻她的手。
  “這是我的福木什卡!”姑母介紹他說,“現在只有他一人做我的幫手。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我怎樣對付得了這里那幫放肆的家伙!”
  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但她并沒有把手縮回來,甚至還按照當時的禮節,吻了吻福木什卡的額角。
  “我嫂子夸我們的黑麥長得好,”姑母對福木什卡說,“謝謝她!”福木什卡又并攏雙腳,行了個禮。“嫂子,你要是也找個象福木什卡這樣的人才好呢!喝,多好的仆人啊!多好的仆人啊!好极了!”
  我不記得這頓午飯是怎樣吃完的;我只記得,食物很丰盛,而且全是新鮮菜。因為薩維里采夫一家子為眾人所不齒,從來不曾有客人來拜訪他們,所以他們家的地窖里從不保存仆人的手抓過的菜,午餐的飯菜雖极平常,但是新鮮。
  看得出,姑母為人并不吝嗇,她不住地、甚至略帶几分固執地給我們敬菜。
  “吃呀!吃呀!”她催逼著我,“瞧你多瘦啊:在紅果庄,大概不會讓你養得太胖的。我知道你們家的規矩!隨便吃吧!吃得越飽,功課做得越好……”
  接著,她轉身對母親說:“嫂子,你怎么光是看著呀……吃吧!既然來了,不吃飽,我不放你走!我知道,你在家里怎樣用前天的剩菜當佐料……我听人說過了!我雖然腳不离戶,卻能知天下大事:哪天有工夫我要到你們府上,看看你們……財主們怎樣過日子!怎么?你害怕啦!”
  母親听說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以后要上我們家去,臉色果然有點變了。顯然,她到這時才看出,這次到燕麥村來,犯了多么大的錯誤。
  “唔,唔,……別害怕!我恐怕是不會去的!我這么個瘋婆子哪能上大老爺家去……一個人過一輩子得啦!”姑母看到我母親有點難為情,便開了個玩笑。“我跟福木什卡住在這個僻靜地方,又安靜又舒坦,什么人我們也不需要!我們不請客,自己也不出門拜客……沒地方好去!要是善良的人們偶然想起我們,那就歡迎大駕光臨!不過,裝腔作勢的女人,對不起,我是最不喜歡的。”
  她特別起勁地敦促福木什卡:
  “吃呀,福木什卡,吃呀!看你長得多么壯實!你吃得下:吃吧!”
  不管她怎么勸,福木什卡卻一直輕輕地撫摸著肚皮,答道;
  “飽了;吃不下了!”
  并且發出一陣神秘的咕嚕咕嚕聲,證實自己的答話。
  “吃吧,諸位,吃吧!”姑母還不肯停嘴。“好嫂子,你大概在騾馬店吃過那种又干又硬的母雞吧,這對你很有好處,至少,你晚上回到后沼鎮的時候還不會餓,——安,母雞嘛,還是當晚飯吃的好!……”
  姑母一直把我們留到四點多鐘。母親一再告辭,借口說馬在門口已經等了好久,也該走了,但姑母不听;母親一再指出地平線上出現的那塊向我們迎面飄來的烏云,還是沒用。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堅持自己的意見。菜上得出奇的慢,吃完飯,又喝咖啡;而后又得照好親戚的方式交談一陣。吃飽了,喝夠了,現在該可以走了吧!不,還得靜坐一陣,而后禱告上帝,行親吻禮……
  1俄國人習慣:出遠門前,家里人在一起靜坐一會儿,以示惜別。
  “你忙什么呀!”姑母勸說母親,“有你的時間在你那百看不厭的后沼鎮呆個夠的!你听我說!要是這后沼鎮是我的,我早就……我看都不要看那些穿藍長袍的鄉巴佬,那些穿花緞面子棉坎肩的娘們儿……要是我……你瞧,那邊土地少,庄稼人沒活儿干,——唔,要是是我,我會找活儿給他們干……嗨,我竟教訓起你來,教訓起大學者來了——簡直叫人掃興。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的。紅果庄呢,在哥哥和好姐姐們經營的時候,掙不了几個銅板,現在呢,成了金容!你是個聰明人儿,人人都這樣說!前几天,阿蓋到這儿來收購雞蛋、紗團、麻布,我問他:‘你還要上哪儿去呀?’他說上‘部長’那儿去。他這是管你叫部長呢。這話一點不假——你真抵得上一個部長。不簡單!沒花几個子儿就買了這么大一個鎮子。你已經提高了代役金吧?”
  “眼下還沒有!”
  “提高吧,好嫂子,提高吧:用不著理睬那些穿藍袍子的鄉由佬!他們身上的毛,你越剪得多,它就越長得厚!提高吧!”
  我們總算勉強脫了身。車子走了兩三俄里,母親一直悶聲不響,仿佛是怕姑母听見她的話似的。現在,她終于開口了。
  “你看見福木什卡沒有?”她問阿加莎。
  “怎么沒看見,太太!吃午飯前,他到女仆室去,還坐了一會儿呢。”
  “不要股的浪貨!她居然讓我跟那奧小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哼,得寸進尺!……還說什么,你要是也找個象福木什卡這樣的人……不,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一千個對不起!以后你休想引我上您家里去……”
  “我還听到了一件事,太太。說是這個福木什卡同姑太太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們要年老的姑老爺,就是那個‘死鬼’,端著盤子站在福木什卡的后面侍候。……”
  “真的嗎?”
  “一點不假。好戲才開鑼呢。她還逼著老姑爺跪在地上,唱《太太歌》。他就唱:‘太太,太太,請允許我吻您的手儿’,姑太太就唱:‘滾,滾,滾開,你不配吻我的手儿!’還給他一耳光……福木什卡坐在椅子上搖晃著,樂呵呵的哈哈大笑……”
  “好陰險的東西!”
  “他們實在不象話;連我這個做奴才的也覺得太可恥。這位福木什卡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淨拿髒話罵人、吆喝人……太太,我听說,他好象是姑太太的儿子呢。”
  “是儿子呢,還是別的什么人——弄不清楚。不過是個听話的奴仆吧!我宁可連夜赶到后沼鎮,也不愿再看這個妖精。唔,你不是看見柱子上綁著個小丫頭嗎,講講吧!”母親對我說。
  我講了,阿加莎從旁證實了我的話。
  “小丫頭跑回女仆室的時候,象個瘋子似的,抓起一塊面包皮就……她臉上找不出一塊好肉!”
  “天下竟有……”听完我說的,母親說了半句話,便沉思起來。
  她也許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施展地主淫威方面的某件類似的事吧。這并不是說,她也嚴刑拷打過農奴,而是說她采用的粗暴方式往往同樣也是慘無人道的。
  母親沉默了一陣,輕輕地打了個阿欠,在嘴上划了十字,便心安理得,處之泰然了。想必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們開的頭,也不由我們來收尾……于是也就心滿意足,不在話下了。
  我們在兩堵牆壁似的高大的松林之間,在松軟的沙地上整整走了六俄里。我們的笨重的馬車的車輪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林子里問聲悶气地傳開去。馬匹受到一大群牛虻的滋扰,費勁地拉著車子,一步步走著,因此這六俄里路走了一個多鐘頭。遠方雖然響起了隆隆的雷聲,在夾道的樹林頂上仍然看得見一線明亮的藍天。盡管快到六點鐘了,可是空气里還彌漫著難受的炎熱和馬蹄掀起的塵土。
  我們走出樹林的時候,景物完全改觀了。烏云向四方擴散,黑沉沉的,威嚴地、緩緩地向我們飄來。空气新鮮;大路旁旋轉著雷雨前常見的一股股小旋風。這時,离開后沼鎮還有十二俄里多的路程。誠然,這是一段堅實的土路(除了兩、三個小沼澤舖著破破爛爛的束柴之外),但是自古以來,地主們為了保護馬匹,車總是駕得很慢,每小時不超過七俄里,因此這段路還得走上一個半鐘頭。母親非常著急。
  “快些赶呀!快些赶呀!”她向車夫吆喝道。
  “反正躲不掉了,”車夫冷漠地答道。
  “不,快些赶!快些赶!”
  張起了車篷。馬小步跑著。我們過了几個村子,母親兩次三;番想停下來,等雷雨過了再走。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也許不會下”的希望所鼓舞而作罷。這當儿,有多少辱罵落在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的頭上啊——簡直是沒法說,更沒法寫的了。
  但是,不管阿連皮怎樣賣力,我們終究沒有躲過這場惡運。起初,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可怕的霹靂仿佛就打在我們頭上,后來,在离后沼鎮還有兩俄里的光景,大雨瓢潑似地傾瀉下來。
  “快些赶呀!”母親吆喝著,陷在本能的恐懼中。
  這一次他們使勁催馬,馬飛奔起來,不出十分鐘,我們已經來到后沼鎮。小鎮被雨幕籠罩著,黑糊糊的、雜亂無章的一片,出現在我們面前。
  姑母的話應驗了:燒雞充當了我們的晚餐。我們餓极了;我甚至不知道,除了黑面包,還剩下什么吃的給阿加莎。
  在這里,我想講講姑母的歷史,借以揭示她一生中的种种啞謎,是合乎時宜的。同時,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一下,下面寫到的一切發生在本世紀的頭甘五年,甚至就在本世紀之初。
  我上面說過,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是我祖父波爾菲利·瓦西里依奇和祖母納杰日達·加甫利洛夫娜的小女儿。因為她凶惡异常,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她,管她叫“蛇妖菲斯卡”。提起這個名儿,我們那一帶地方沒有人不知道。由于名聲不好,她待字閨中,直到年滿三十還沒有出閣,雖然做父母的為了擺脫她,情愿拿出比別的女儿更多的陪嫁。這陪嫁就是我前面向讀者介紹過的燕麥村的庄地。
  1俄語中的“蛇”又有“陰險、奸刁的人”之意。
  但是,她到了中年時,上帝通過陸軍上尉尼古拉·阿布拉米奇·薩維里采夫賜給她一個机緣。
  薩維里采夫家的庄園——狗魚灣,在號陶河邊,和燕麥村隔河相望。庄地不大,總共才八十名農奴,由阿布蘭·謝苗尼奇·薩維里采夫老頭子管理,老人的獨生儿子在軍隊里服務。老頭子很吝嗇,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自己不出去串門,也不接待客人。不能說他殘暴,但在加重農民的負擔方面,他卻特別挖空心思,想出許多与眾不同的花樣(据說他不是虐待農民,而是緊緊掐住他們)。他的土地不多,總共才五百俄畝(包括樹林、沼澤、沙地),可是他詭計多端,找出“活儿”來,所以他的農奴几乎沒有一個不替他服勞役的。因此他的土地耕作得很精細,靠這八十名農奴,老頭子過得不愁衣食,据傳聞,他還攢了不少錢呢。
  1一俄畝約等于我國十六畝多。
  阿布蘭·謝苗尼奇憑借無法無天的地主權勢,“緊緊掐住”農民,又极愛占小便宜,好偷雞摸狗。他常常摸黑到農民的菜園里偷蔬菜,偷農民的雞,教唆他的助手偷剪農民的綿羊的羊毛、擠農民的奶牛的牛奶,等等。有時,農民當場捉住他,甚至趁著黑夜輕輕揍他一頓,他也滿不在乎。有時,農民逼得緊,他只好退還贓物:“拿去!吃吧!別嚷出去!”可是第二天,他照樣干。他一點一點地聚集錢財,不論好歹,什么都要,街坊鄰里瞧不起他,他也無所謂。
  他從占小便宜開始,一步一步發展,胃口越來越大。他利用一次人口調查的机會,把所有的農民登記成了家奴。然后,他奪取了他們的房屋、牲口和田地,在庄園旁蓋了一座大營房,把這些新淪為家奴的農民遷移到營房里。這件事是背著人做的,而且來得那樣突然,被害人連叫聲哎喲也來不及。農民們本想控告他,甚至拒絕替他干活,但是警察當局略施伎倆,他們很快便屈服了。鄰里們不知是譏諷他,還是羡慕他,說:了不起!真有兩手!可是大家都袖手旁觀,誰也不幫助農民,而且還推托說,法律并不禁止這种做法。
  從這時起,狗魚灣開始了不折不扣的苦役。家奴們從早到晚,全部時間為主人所獨占。甚至逢年過節,老頭子都要他們在庄園附近干活,他供他們吃飯穿衣,至于吃得怎樣,穿得怎樣,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強迫他們每禮拜天去做彌撒。他特別重視后面一點,非要他們去不可,因為他希望在政府當局的眼里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基督教徒,慈善為怀的地主。
  薩維里采夫終于發家了。老頭子吸盡農民的脂膏,种了相當多的地,他的收益年年增加。鄰村的地主們看著他,也轉起念頭來,許多人甚至坐車來找他,表面上說是有事請教他,實際上是想向他借錢。盡管人家愿意出大利息,阿布蘭·謝苗尼奇還是一概斷然拒絕。
  “老兄,一個窮叫化儿能有什么錢呀!”他不胜唏噓地說道,“我自己還只能勉勉強強拯救自己的靈魂,您瞧,連儿子我都送到軍隊里去混飯吃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的庄稼漢當家奴使喚,為什么呢?因為窮得沒辦法,只好湊合著混日子。難道我不明白,讓他們這些窮哥儿呆在營房里不好受嗎?沒辦法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我也有了一點儿黑麥,一點儿燕麥。賣掉它,才換點茶葉和砂糖……貴族嘛,沒有茶喝也真羞死人啊!就是這樣,老兄!”
  薩維里采夫既貪財又好色,他家里養了一大群姘頭,為首的是女管家烏麗塔,一個有夫之婦,是老頭子跟他的一個農民打官司贏來的。她長得肥肥胖胖,皮色白里透紅,還不滿三十歲。
  烏麗塔管理狗魚灣庄園的家政,對主人有很大的影響。外面傳說,老頭子將錢化名存在當舖里,票据全交給她了。不過,老頭子不讓她自由(因為他怕她拋棄他),只讓她的兩個未成年的儿子獲得自由,并送他們到莫斯科去上學。
  1舊俄時代,當舖兼營存款業務。
  他跟自己親生的儿子合不來,舍不得在儿子身上花錢。儿子對他也极冷淡,而且恨死了烏麗塔。
  “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我要喝她的血,抽她的筋!”他早就威脅著說。
  尼古拉·薩維里采夫在軍隊里名聲很坏。有种人,別人說到他們,總要罵一聲:野獸!尼古拉便是這种人。他對待士兵极其殘忍,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殘酷無情沒有絲毫“教育”意義,完全是一种毫無理由的亂搞。當時的軍界,對待士兵殘酷,算不得什么不道德的事:盡可以象下冰雹似地拳打腳踢、掄軍棍、揮鞭于,但總要“事出有因”才采用這些懲罰性的教育手段。薩維里采夫卻常常平白無故地把人打傷致殘。此外,他不知軍人的榮譽為何物。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發酒瘋,大吵大鬧;他掌管連隊的軍需,弄得弟兄們吃不飽穿不暖,因為他的手腳不干淨。當然,別人也不會放棄撈一把的机會,但是人家畢竟干得漂亮,有個名堂(從前管這种行徑叫做“慘淡經營”),不象薩維里采夫那樣毫無道理。
  有一年冬天,小薩維里采夫利用休假的机會回狗魚灣省親。呆了一個禮拜,后來從鄰居口里打听到札特拉別茲雷家里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儿,陪嫁是燕麥村庄園,他便到紅果庄去了。
  我的祖父、祖母盡管對這位年青鄉鄰的坏名聲早有所聞,他們還是殷勤地接待了他。他們憑著自己的敏感,猜到他是來求婚的,不過,他們知道“蛇妖菲斯卡”決不會任人欺負自己,所以他們對于有關求婚者的狂暴脾气的傳聞并不怎么介意。祖父甚至認為理應警告青年人一番。”
  “你千万小心點!”他說,“听說你很厲害,我們這個可也是個人物呢!”
  對此,薩維里采夫十分溫厚地答道:
  “您別擔心!她以后會服帖的!”
  祖母也用同樣的口吻警告安菲莎道:
  “當心點,菲斯卡!你厲害,可是你的尼古拉比你更厲害。他喝醉了酒,不宰掉你才怪呢!”
  但是安菲莎也泰然答道:
  “沒關系,好媽媽,我自有辦法!他慢慢會老實的!會服帖的!”
  后來,老兩口談了談誰比誰更凶,誰先罵倒誰,便給這一對青年人訂了婚,約莫過了一個半月,又為他們舉行了婚禮。薩維里采夫帶著妻子回軍隊去,小兩口便過起日子來了。
  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帶著妻子在軍隊里混了四年光景,直到他父親去世為止。無論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本人的性情怎樣凶惡,現在她可是破題儿第一遭知道,人類真正的殘暴可以達到何等程度。說她丈夫是個虐待狂未兔太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從早晨起,他便灌得醉醺醺的,吹胡子瞪眼睛,殺人,用鞭子打死人,活埋人,什么都干得出來。
  作為一個女性,她所期待的完全不是這個。她原以為,男人對女人充其量不過是擰擰、打打、罵罵罷了,對此,她自己也能回敬一番。沒想到事情比這嚴重得多:隨時都有被打成殘廢甚至喪命的危險。加上薩維里采夫已經听到傳說:他妻子早在做姑娘的時候就鬧過一段風流韻事,似乎還生過一個儿子。這件事成了決定他以后如何對待妻子的出發點。他對她一步也不放松,沒有一天不打得她死去活來。他甚至常常把他的馬弁謝苗——一個矮壯的、孔武有力的异族人叫來,命令他用皮鞭抽打半裸的婦人。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不止一次鮮血淋漓的在半夜三更(大多在嚴刑拷打她的時候)跑上街叫巡邏隊,但是,薩維里采夫統率的連部駐扎在僻靜的村子里,誰也不理會她的喊叫。她覺得可怕极了。她既得不到幫助,也看不見苦難的盡頭,前途茫茫;她屈服了。
  自然,她表面上是屈服了,心里卻牢牢地記住了自己受到的种种凌辱,并且模模糊糊地期待著什么。不管丈夫怎樣虐待她,她一定要報仇雪恨的渴望,漸漸在她心里形成,終于使她坐臥不宁。一方面,她意識到她的希望很渺茫;另一方面,她的想象力又為她描繪出一幅生動的情景:一旦解開她的手腳,她便要對丈夫施行种种拷打虐待,這使她忘卻了陰森可怕的現實,整個儿沉浸在未來的向往中。誰知道以后會出什么事!丈夫可能生病;酗酒可能使他得癱瘓症,把他釘在病榻上,叫他動彈不得,無能為力。可不是嗎,他曾經發過好些次強直症似的癲痢,幸虧他身体結實挺過來了。但是,也許總有一天,癲痢會一發而不可收拾。到了那個時候……
  薩維里采夫向我祖父保證過,他一定會教菲斯卡變得服服帖帖,不管怎樣,這一點他說對了。她已經不再試圖跟丈夫作對,只是盡量不在他跟前露面,大部分時間几乎是無可奈何地呆在廚房里,偶爾遇到他時,她便千方百計討他歡心。她用這個辦法至少收到了這樣的效果:丈夫開始漸漸忘掉她了。宅子里變得比較清靜,全武行的場面也比較少了。然而,這也許是薩維里采夫自己膽怯了,因為他虐待妻子的事已經傳到團長耳朵里,他害怕因此被撤掉連長職務,說不定還會開除公職。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漸漸恢复了元气。但是隨著處境的改善,仇恨之火在她的心里越燒越旺。吃飯的時候,她坐在丈夫對面,定睛望著他,想著心事。
  “你干嘛老瞪著我,死妖婆?”丈夫發現她莫測高深的目光,對她喝道。
  “我要看看你這個百看不厭的人儿,”她回答說,嫣然一笑。
  她不止一次下決心要用食物把丈夫“撐坏”,但是,象一切用心狠毒的人一樣,她又害怕這樣做會自食其果。可不是嗎,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薩維里采夫猝然暴死,那么,怀疑自然會首先落到她頭上。
  “為了他,為了這可惡的東西,你也許還得去服苦役!”她自言自語說,“不,不:我總有一天時來運轉的!非拿他狠狠地出口气不可,一鞭還他一鞭,一巴掌還他一巴掌!”
  這种局面一直維持到動蕩不定的軍隊生活結束為止。父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起初,老頭子還稍許給儿子一點錢,最后,他借口說手頭拮据,完全停止了對儿子的補貼。儿子呢,其實他并不怎么需要這种接濟,因為連隊里的差事非但保證了他富裕的生活,而且使他有可能攢了些錢。但他是個財迷,因此他很惱恨父親。
  “八十個農奴就有八十個脊背!”他說,“只要會用皮鞭抽他們,你盡管摟錢就是!可是你看他卻不能分一點儿給親生儿子!我知道,我應得的錢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烏麗塔·薩維什娜在老頭子的床上下了功夫,他把錢給了她……哼,我的日子總有一大會來的。我要她全吐出來,短一分錢也不行!”
  老頭子終于死了,尼古拉·薩維里采夫的日子到了。烏麗塔立刻派人赶到駐扎在离莫斯科很遠的南方的一個省里去向尼古拉報喪。后來發現,她曾吩咐那個報喪的急使,路過莫斯科的時候叫她的大儿子立即赶回狗魚灣;那時她的大儿子已經十八、九歲了。
  她的長子果然立時回到鄉下,在母親身邊待了不到一晝夜又回莫斯科去了。不消說,這個情節證實了死者薩維里采夫似乎將錢財送給了烏麗塔的傳聞。
  尼古拉·阿布拉米奇也立刻請好假,帶著他的心腹馬弁謝苗,象一股颶風似的飛回了狗魚灣。他跳下馬車,吩咐在台階上迎接他的烏麗塔燒茶炊,并且立刻命令傳眾家奴上堂。
  “至于你,美人儿,我會跟你算賬的!”他對父親的女管家加上一句。
  烏麗塔喪魂失魄地呆呆站著。她感覺出,大禍臨頭了。老主人去世以后,兩個星期以來,她已經由肥胖、強壯的貴族式的婦人變成皮肉松弛的鄉下女人。臉儿憔悴了,雙頰深陷下去了,眼睛失神了,手腳打顫了。她顯然是沒有听懂燒茶炊的命令,所以沒有動彈一下……
  “干嗎站著?茶炊!快!我來教你動作快點儿!”薩維里采夫咆哮著,吐出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然后從馬弁手里奪過皮鞭,照烏麗塔的胸部抽了一鞭。
  “這是給你的一點小意思!”他追著她叫道。
  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喝茶滲甜酒,按他的說法這是根据特別的他們薩維里采夫家的規矩。起初,他往玻璃杯里倒進四分之三杯的茶水,再斟上四分之一杯甜酒,然后,每喝一口,他往杯子里斟一口酒,喝到臨了,茶變成了純粹的牙買加羅姆酒。喝夠了這樣的茶,薩維里采夫照例完全陷入了瘋狂狀態。
  1牙買加出產的羅姆酒最負盛名。
  他叫來了家奴,要他們告訴他,死去的父親把錢藏在什么地方。但是誰也不說。連那些毫不怀疑老頭子的錢已經落到烏麗塔手里的人,也不肯指供她。他搜遍了整個宅子,翻遍了家奴們的箱筐,甚至還扒開了馬廄的糞堆,但是,除了老頭子放在一個特備的紙袋里(上面寫著:“作超度亡魂之用”)的兩百盧布之外,再沒有找到一個子儿。
  “快說,錢在哪儿?”盛怒的薩維里采夫咆哮著,舉起皮鞭威脅大家。
  家奴們站在他面前,一言不發,臉色象死人一般煞白。
  “干嗎不吭聲?快說,死人——愿他早升天國,把錢藏在哪儿?”少東家不肯罷休。
  家奴們仍舊不作聲。烏麗塔心里明白,這只是個前奏曲,正在演出的這場悲劇的殘酷結局,實際上將一古腦儿落在她身上,她仿佛失去了理智,身子搖搖晃晃的站在原地。
  “你們不知道嗎?……他把錢給了誰,你們也不知道嗎?”薩維里采夫繼續追問。“好,我自有辦法叫你們開口,不過,我路上走累了,現在想休息一會儿。”
  他踉踉蹌蹌穿過眾家奴向台階走去,一邊走一邊忽左忽右地揮舞皮鞭打人,最后,他站在台階上,對烏麗塔說:
  “騷貨,你等著瞧吧。明天再收拾你,現在,滾到看守所里去!”
  第二天一清早便開始折磨她。已經是深秋天气,烏麗塔在“看守所”里關了一夜,几乎凍僵了,人們把她帶到台階前,少東家坐在一級台階上,這一次他還清醒,抽著煙斗。台階下,潮濕的草地上舖著一張草席。
  “我父親的錢在哪儿?”薩維里采夫盤問烏麗塔。“說!我要你說!”
  “我沒看見錢!隨您怎么辦……我沒看見!”烏麗塔凍得磕碰著牙齒,聲音小得几乎听不見地答道。
  “真的沒看見?給我拿皮鞭抽!抽兩百鞭:三百鞭!”薩維里采夫怒不可遏,對馬弁喊道。
  他們扒光了烏麗塔的衣裳,當著家奴們的面,把赤身露体的女管家按倒在草席上。謝苗卷起袖子。響起了皮鞭的第一擊的呼嘯聲,隨即發出了揪心的慘叫。
  矮壯的馬牟揮動皮鞭,有節奏地、不緊不慢地一鞭一鞭打下去,一邊數著:一、二……越打越狠。薩維里采夫無動于衷地不停地吸煙斗,不時說几句不三不四的話。
  “瞧你那一身肥肉!我要叫你粉身碎骨……你這個糖罐子!”
  或者:
  “畫月牙儿,謝苗!給她畫月牙儿!讓傷痕一道道排起來……對,就是這樣:要她說,爛貨,要她說:不說打死她!”
  但是,還役打到五十鞭,烏麗塔便不吭聲了。
  烏麗塔直挺挺地趴在草席上,皮鞭呼呼地抽在她脊背上,她的身子連抖也不再抖一下。
  人群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孤單單的歎息。站在少東家近旁的村長害怕起來了。
  “不要鬧出什么事來才好,尼古拉·薩維里采夫:不要鬧得為她吃官司才好啊!”他嚇得結結巴巴地警告說。
  “啊?什么?”薩維里采夫對他喝道。“你也想嘗嘗這個滋味嗎?我懲罰人是決不拖延的!你也小心點……你們都小心點!誰還在那儿叫喚?……我要打死他!我用不著負什么責!老弟,我有我自己規定的刑法!我在軍隊里靠本事掙了不少錢……花几個錢——就可以封住大伙儿的嘴了!”
  可是,當他正想再親自數數打了几鞭的時候,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問道:“多少啦?”
  “七十,”劊子手馬弁答道。
  “唔,离三百還遠著。不過,今天夠她受的啦!我們軍隊里興這樣辦:當士兵快受不住規定的軍棍數的時候,就送他進醫院去治一下。等他治得差不多了,背上的傷口開始長好的時候,再把他送到練馬場……補足他應得的那一份!”
  人們把只穿了一件內衣的烏麗塔抬回貯藏室,落了鎖,少東家自己管鑰匙。到了晚上,他忍不住又跑到“看守所”去,准備再審問烏麗塔,可是他發現她已經死了。當天夜里請了神甫來做完法事,便把這受盡折磨的女人用草席裹著,抬到墓地去埋了。
  1即上面所說的“看守所”。
  毫無疑問,薩維里采夫是不會就此罷休的,但是,第二天喝早茶的時候,村長報告說,昨天一夜有一半家奴逃走了。
  “你干嗎不早告訴我?你是不是同他們串通一气的?啊?”少東家喝道。“拿棍子來!”
  他一怒之下,沖到了營房,但是他發現,剩下的家奴仿佛大夢初醒似的,一個個愁眉苦臉。薩維里采夫象一只受傷的野獸,焦急地走來走去,然而他不得不打退堂鼓了。
  “好,以后再跟你們算賬!”他應許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立即吩咐下人套好馬車,匆匆赶到城里去,以便拜謁地方當局,辦理正式取得繼承權的手續,同時,嗅一嗅昨天的血腥懲罰有什么气息散發到外面。
  在城里,他得知逃亡的家奴已經搶在前頭,告了他一狀。不過,縣警察局長還是親切地接見了他,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加了兩句二
  “您未免太狠啦,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其實用一個別的辦法,照樣能達到目的……而且不露痕跡……”
  話是這樣說,但局長還是叫他不要失望,勸他去找法院檢查官和法醫,末了還說:
  “不過,為了辦理這件案子,我們不得不在府上叨扰几天!請您不要見怪。”
  “哪里哪里!想請還請不到呢,”薩維里采夫回答,一面向局長伸出手去,手心里夾帶著一張大票面的鈔票。
  警察局長微微有點不好意思,甚至歎了一口气,但還是收下了……
  當時,這類案子在公仆們當中要算是很有油水的美差。縣警察局長親自率領地方法院的一個臨時偵訊組到了狗魚灣。偵訊開始了。他們從墳墓中掘出烏麗塔的尸体,驗了她身上的傷痕,發現懲罰并未越出常規,沒有被打斷的骨頭,也沒有打成殘疾的現象。
  后來,因為“早餐時間”已到,眾官員便到地主家去用餐。在那里,所有的人,從首席官員到小錄事,除了吃喝不算,還提出了他們各人所需要的東西。飯后,他們寫了一張驗尸單,大意說,上帝的奴隸烏麗塔确系死于中風,死者在臨死之前雖曾受過体罰,但极為輕微,不過是慈父般的訓誡而已。這之后,官員們整夜呆在主人宅予里,一面開怀暢飲,一面斟酌案情,竭力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薩維里采夫則不時离開餐桌,跑進房去,從存放他的血汗錢的錢袋里拿出錢來。他們安撫了逃亡的家奴,說服了這位新地主,不但寬恕他們的逃亡,而且還賞給全体家奴一桶白酒。
  1彼得大帝時,海軍人員舉行的會議,在早上十一時結束,隨即開飯,謂之“早餐時間”。后世人把吃喝的時間戲稱做“早餐時間’。
  結果,薩維里采夫花掉他在軍隊里攢的錢的一半,正式取得了繼承權。不過,這件事他辦得很完滿。

  可是,這個案子不僅在我們縣里,而且在省里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滿城風雨。因此,了結得沒有象薩維里采夫想象的那樣快、那樣順當。四個月后,他不得不上省城去探听虛實。這之后不久,又有一批官員來到狗魚灣。檢查官也從省里赶來。又把烏麗塔的尸体掘出來,但已經腐爛了。仍然沒有發現打斷骨頭、打成殘廢的痕跡,審訊結果确定死者臨終之前喝醉了酒,以中風喪命。薩維里采夫這次仍然被判無罪,但是,為了應付這次复查,他從軍隊里帶回來的錢袋很快便給掏空了。
  整整四年在各种各樣的波折中過去了。案子由一個審級机關轉到另一個審級机關,并且成了司法當局和行政當局之間的爭吵的禍根。
  有兩种意見:一种意見确認薩維里采夫的行為是一种超越地主權限的表現;另一种意見認為,本案屬于應由普通刑事法庭審理的罪案。前一种意見占了上風。
  在這段時間里,薩維里采夫一直逍遙法外。但是不久他迫于情勢,把狗魚灣抵押出去,隨后,得到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破格支持,他又把燕麥村的庄地也抵押了。他同妻子完全和解了,因為他明白:她的凶狠并不下于他,而且干得比他高明得多,有一套掩蓋罪跡的本事。他甚至把他的殘暴的馬弁,那异族人交給她使喚。他對自己說:大的殘暴行為——不是女性的頭腦所能想出的事情,因為女人沒有這樣開闊的眼光,但是在虐待和折磨人方面,她們恐怕比男人更加高超。這個看法一經确立,他便不再改變。
  他感到自已經常受著官吏們的監視,不得不盡力約束自己,但是,當妻子要侍女在身邊陪她做禱告,并且念一句詩詞擰一下侍女的時候,或者當妻子命令下人搔失身的“姑娘”的痒,搔到她口吐白沫,再不然就是給她套上調馬索,用長鞭子赶著她象馬似地跑圓場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反對。這一類虐待行為在燕麥村(夫婦倆由于恐懼,搬到這里來居住了)几乎天天重演,而且從來沒有遭到制裁。看來,虐殺烏麗塔的事件引起了极大的憤慨,以至于掩蓋了隨后發生的這些“小事”,使人忽略了它們。
  然而,姑母并沒有忘記過去的屈辱,她象從前一樣,仍舊神秘莫測地望著丈夫,現在,她已經把握十足地預見到,她得勢的日子不遠了。
  薩維里采夫家的庄園里變得比較清靜了。家奴也罷,農民也罷,他們細心地听著有關烏麗塔案件審理各個階段的傳聞,但只是默默地听著,忍受著新的壓迫,不出一句怨言。他們大概已經体會到,如果老在長官面前礙眼,就只能使自己落個搗亂分子的惡名,授人以為類似的暴虐行為辯護的口實。
  過了四、五年,案子終于了結,而且了結得十分出人意外。由于意見的分歧和行政机關的人事變遷,案子由一級審理机夫轉到另一級,一直轉到大理院。本省的終審法院決定將薩維里采夫訓誡一番,著令他往后小心行事,但大理院對此案另有看法。彼得堡下來的批示是:查退役上尉薩維里采夫辱沒貴族門第,著即剝奪其官衡与貴族稱號,發配邊疆,終身服兵役。本判決不得上訴。
  不消說,縣府當局立即表現出特別關心的姿態。他們沒有立刻執行這個判決,卻私下關照被告,給了他謀求轉圄的時間。
  薩維里采夫和妻子整整商量了一夜,考慮他該怎樣辦。兵營生活的遠景,象一個張著大口的無底深淵,使他喪魂失魄,惶恐万分。士兵的生涯和他自己在士兵身上的所作所為,歷歷如在眼前。一想到這些,他不禁象樹葉似的索索發抖。
  夾鞭刑,夾鞭刑,夾鞭刑……被司務長打成殘廢,被任何一個下級軍官打成殘廢,被連長打成殘廢。作過了頭,挨打;作得不夠,挨打,這是規矩。此外還有:隨著大批的犯人,挎著口袋,由解差押往西伯利亞某城堡去的漫漫長途……而且,也許還要戴上鐐銬!不,他沒有力量去過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快四十了;由于經常酗酒,他的身体几乎已經垮了——他哪里受得了這個罪?而最可怕的是在那些新的弟兄們當中,可能有親眼見過他從前虐待士兵的人——那會發生什么事呢?不,不,……還不如自殺的好。
  但是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詭計多端,她巧妙地利用了他的絕望的處境。
  “你來裝死吧!”她這樣勸他,顫抖的聲音居然裝出親熱的口气。
  他困惑莫解地望望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干嗎望我!你裝做死了——不就完啦!”她重說了一遍。“我們給警察一點好處,弄一口空棺材去葬掉——這樣,你就可以不聲不響地活下來,而且待在你的狗魚灣。家務事我來管。”
  “我的庄地怎么辦呢?”
  “庄地只好跟它永別啦。田契得換上我的名字……”
  他惶恐地看著她,苦苦地思索著。
  “你這是在要我的命!”他終于說道。
  “這是什么話!你是不是想起了過去的事?我的朋友,我早把它忘得一干二淨了。你是我的丈夫;我們是明媒正娶的結發夫妻……你對我有罪,有很大的罪——這是确實的;但是最近這些時候,謝天謝地,我們過得很和睦……你沒有為難我,我也沒為難你……我不是讓你典押了燕麥村嗎?……啊?你忘了嗎?今后就這樣過下去吧。往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只要我吩咐一聲,事情就辦妥了。好吧,好吧,赶快考慮一下吧!”
  “你是在要我的命,要我的命!”他無意識地連連地說道。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考慮,而且也沒有旁的出路了。第二天清早,夫妻倆到最近的一個城市去,迅速辦完過戶換契的手續,狗魚灣從此永遠成了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的私產。回家后,黑夜剛剛降臨,人們便把尼古拉·阿布拉米奇送往他從前的庄園去了。
  事也湊巧,就在這個時候,老家奴波塔普·馬特維耶夫死了,因此,那口棺材并沒有讓它空著。人們把波塔普裝進給老爺預備的棺材,請來區里的副主教和几位鄰村的神甫,并且順便通知了縣警察局長,而當后者來到燕麥村的時候,已經到了下葬的時刻。人們用隆重的、合乎世襲貴族身份的大禮殯葬了“尼古拉大老爺”。
  地方當局向上峰呈報,說對退役上尉薩維里采夫的判決未能執行,因為被告已遵從上帝意旨升了天。從此以后,已故的“大老爺”便留在自己祖傳的家園里,頂著家奴波塔普·馬特維耶夫的名字,開始度著可怜的生活。
  第二天,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讓他穿上波塔普死后留下的藍色粗布衣,在營房里撥給他一角栖身之地,并且命人派他一份勞役,讓他同別的家奴一樣干活。而當下人稟告她,說老爺在門外,請求向太太報告自己的情況時,她疾言厲色地答道:
  “不用了。讓他干活去;上帝喜歡愛勞動的人。告訴那個惡棍,他的鞭子打得我的脊背到現在還酸痛。不准再叫他老爺。他是什么老爺!他是波塔普木匠,別的什么也不是。”
  這件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真是咄咄怪事!——起先因為烏麗塔慘案叫喊過“罰這個惡棍服苦役太便宜了他”的鄰里們,現在忽然替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叫屈了。
  “若是為了每個女農奴都要罰去當兵——那怎么得了!”有些人說。
  “不,您好好想想吧:眼下這樁事已經傳開,哪鄉哪府全知道了……每個庄稼漢都把這樁事記在心里……他們還會听話么!”另一些人接口道。
  一句話,這一類自由言論蔓延開來,貴族長好不容易才使不滿的呼聲平息下去。
  沒過多久,尼古拉·阿布拉米奇便完全進入了他自愿扮演的波塔普木匠的角色。他眼旁的家奴一塊儿從事勞役,跟旁的家奴一塊儿喝發酸的牛奶,吃摻麩皮的面包,喝清水湯。
  然而,姑母腦子里編排的虐待節目,還只實現了一部分。
  有一次,她忽然想到給丈夫套上調馬索,赶著他象馬似地跑圓場,但是首先,懲罰剛開始,這個半截入了土的人便顯出他吃不了這份口糧;其次,他第二天就不見了。原來,絕望之余,他跑到城里,把自己的事講了出去。不消說,人家不听他的,結果、又把他送了回來;但接著貴族長把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叫去,警告她,要她讓丈夫安安生生過日子,因為,如果她再這樣虐待他,他便不得不呈請當局,將她強占的領地交由政府監護。
  姑母讓“波塔普”搬到燕麥村,叫他住在一間小廂房里,開始拿他當小丑耍弄。不久,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寫信把福木什卡叫來燕麥村,讓他恣意嘲弄自己的丈夫。
  福木什卡好似天外飛來,突然降臨到燕麥村。他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在這以前,誰也沒听說過他。人們竊竊私語,有的說他是太太做姑娘時養的那個儿子,但也有人一口咬定,說他是太太的姘夫。但是,她對他在女仆室里干的風流事毫無醋意,根据這一點來判斷,還是第一种說法比較合乎情理。
  他是一個十足的奴才,厚顏無恥、舉止粗自、荒淫無度的下流胚子。他很講究穿戴。他三番五次試圖闖進地主家庭,但是每一次,甚至是在小地主的家庭里,他都遭到了嚴厲的拒絕,因此他感到很苦惱。他懶惰,對于經營產業的事一竅不通,他管理田庄,把事情弄得一塌胡涂。他游手好閒的過日子,常常拿“死鬼”開心,強迫他跳舞,唱歌,等等。姑母十分疼愛他,暗暗考慮用什么辦法把產業傳給他。但是,按照當時的規定,她遇到了沒法克服的障礙(福木什卡在戶籍登記簿里的身份是個小市民),因此,只得采取訂立借貸文書的方式來保證她心愛的人的權益。果然,他們預先立好了文書,但她沒有交給他,卻藏在寫字台里,只告訴他,文書放在哪個抽屜中。
  “看好,文書放在這里!喏,鑰匙在這個錢袋里,跟旁的鑰匙分開擺的!等我死了——你可別弄錯!”
  “這哪儿成!到那個時候,大伙儿會眼睜睜地盯著我:好媽媽,您還是現在交給我吧。”
  “不行!我還不知道你們這幫人!文書一拿到你手里,你連‘万分感謝!’的話都不會說一句,就溜走了。不。照我的話辦:天助自助者。怕什么!我大概不會忽然死的!”
  這樣過了許多年。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已經老邁不堪。他們不再派他干重活;偶爾,看福木什卡的情面,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甚至從主人的飯桌上拿一塊食物和一杯白酒賞給他。這時,他便感到很幸福,管妻子叫“恩人”,千恩万謝地向她深深地鞠躬。他穿著那件從來沒有換過的、好象永遠穿不破的藍色粗布衣眼,拄著拐杖,整天在院子里晃來晃去。他監視著家奴們是否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太太的指示,而且時常向太太進讒言。但是人們發覺他漸漸糊涂起來,嘟嘟囔囔說些沒有條理的話,連家人也認不清楚了。看來,他自己也意識到他不久于人世了,因此有一天,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照例給官吏們送過禮品后(她一直在擔心他們會忽然揭她的老底),責備他說:“你這個可惡的東西,怎么還不死!”這時,他恭順地答道:
  “快啦,恩人,快啦!薩維里采夫早死了,波塔普也快死啦!”
  鄰里們漸漸忘了這件事,只是偶爾對來訪的客人講講它,但那也象是在講一件怪事,在當著政府官吏的面講燕麥村一位已故地主的軼事罷了。尼古拉·阿布拉米奇有時也到附近的鄰居家去走走,他們都是比較單純的人(這一帶有許多小地主)。他來到鄰居家,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走著,看見窗戶開著,便走到窗下,拿拐杖敲几下。鄰居听見敲窗子的聲音,走到窗前,同老頭子交談几句,有時還給他一杯酒和一塊黑面包。但是他們從不放他進屋里去。
  期待中的死神終于降臨。死神圓滿地解決了他們兩口子的難題。薩維里采夫得了一种無名的病症,躺在炕上受了個把月的折磨,沒有得到醫治,因為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斷然拒絕延醫診治。他舒了一口長气,好象忽然卸下了生活的枷鎖,感到非常高興,便靜靜地死去了。姑母也沒有悲傷:丈夫的死解除了她每年向官吏們納貢的義務。
  人們把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埋在葬波塔普木匠的同一個墓地上。他的墳前立著一個簡陋的十字架,上面寫道:
  “上帝的奴隸波塔普·馬特維耶夫安息于此。”
  安菲莎·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的結局很慘。一天夜里,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她所寵愛(不過這并不妨礙姑母象對待別人一樣地折磨她)的女管家照例在旁侍候,推開臥室的門,大聲叫道:
  “你們干嗎站著!來呀!”
  一群使女應聲沖進臥室里,一會儿工夫便用枕頭把太太活活給悶死了。
  因為這件事發生在夜里,福木什卡一點聲音也沒听到,所以他沒來得及拿到藏在寫字台抽屜里的文書。
  后來,姑母的燕麥村,連同她賺來的狗魚灣,一并作為遺產歸我父親所有,因為他是禮特拉別茲雷家族男系方面的唯一的代表。
  為了應付法庭的審訊,應酬辦案的官吏,母親在燕麥村住了好几天。
  福木什卡向她說,死者給他立過几份文書,母親卻十分冷淡地答道:
  “文書在哪儿?拿來看看!”
  后來,她將他赶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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