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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費陀斯表哥


  除了上面介紹的四位姑姑以外,我還有五位姑母,她們散居在遙遠的省份里,我們家跟她們几乎斷絕了關系。其中,波里克塞娜·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嫁給奧連堡省一個巴什基爾人波洛甫尼柯夫,我在相當奇特的情形下認識了她的儿子。
  一天(這是十月末一個深秋的日子),我們全家人正喝著晚茶,一個丫環從女仆室慌忙地跑來,報告母親:
  “太太!有個男人在女仆室里要見您。”
  “又是什么男人?”
  “不知道,太太。他說,你去通報一聲,說費陀斯來了……”
  “你們這些該死的糊涂虫!快去,問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丫環走了,但母親跟平時一樣,按捺不住,從桌旁站起來,也隨著丫環出去了。
  一個穿熟皮皮襖的男子坐在女仆室一口木柜上;女仆室里點著一支蜡燭頭,閃爍不定的燭光只能勉強照亮這個房間。
  “你是誰?從哪儿來的?有什么事?”母親問他,隨即轉身對坐在紡車旁的丫環們加上一句:“把燭花剪剪!什么也看不清!”
  那男子站起身來。這是個青年人,二十四、五歲,中等身材,健康,結實。寬闊的臉龐,突出的顴骨,帽蓋子式的頭發上套著個黑皮箍。整個女仆室充滿了他的皮靴發散出來的魚油的臭味。
  1舊低時代農民習用的發式:在腦袋周圍留一圈垂發。
  “我是費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爾菲雷奇的外甥,波里克塞娜·波爾菲利耶夫娜的儿子。”
  “身份證!”
  費陀斯從怀里掏出身份證交給母親。那證件上寫著,持件人是奧連堡省的貴族費陀斯·尼古拉伊奇·波洛甫尼柯夫,等等。在證件上簽字的是別列別依縣的貴族長。
  “我怎么知道!”母親看完證件,嚷道。“你額角上又沒寫著你是我的外甥!也許你的身份證是假的呢?說不定你是個逃兵。殺了人,偷了人家的身份證!”
  “絕對不是。我是費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爾菲雷奇的外甥。真的,太太。”
  “那么請問,你光臨舍下,有何貴干?你有你自己的村庄,為什么不呆在家鄉,跟你母親一起過日子?”
  “我母親去年春天過世了,父親在母親之前就升了天。母親的村子賣掉還了債,父親身后只留下一支獵槍。我一貧如洗。因此我想:投奔親戚去吧,再說,我也很想看看大家。母親臨終的時候對我說:‘費陀斯,到紅果庄找你瓦西里·波爾菲雷奇舅舅去吧。他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跑了兩千俄里,就為了喝一口稀糊糊……這我可太不敢當!找到個好外甥啦!我死也不相信。我看你准是個敗家子……你要是敗了家,与我什么相干?他敗了家,倒叫我陪著他受罪!我送你上地方法院——法院會弄清楚你究竟是外甥還是逃兵。”
  “您看著辦吧。”
  母親口里嚇唬他,心里卻猶豫不決。費陀斯是外甥還是逃兵,實際上對她反正一樣。如果他真是外甥,怎好不收留他呢?赶走他吧,他說不定會死在外邊;送他上法院吧,會送他回來……事情傳出去,鄰里們就會說閒話:你看,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太不象話,丈夫的親外甥,她都不給塊地方讓他落腳。
  “這沒頭腦的東西,居然在這种時候到這里來了,”母親說,口气緩和下來。“下了兩個禮拜的連陰雨,路全淹沒了,到地里去運干草都去不了,他卻唧咕唧咕踩著泥漿來了。先來封信打個招呼也好呀……呃,好吧,你先脫掉皮襖,在這里坐一會儿,等我去報告我的好男人一聲。”
  但是,一回到飯廳,她心里又開鍋似地翻騰起來。
  “恭喜你添外甥啦!”她沖著父親說。“波里克塞娜·波爾菲利耶夫娜的寶貝儿子,費陀斯·尼古拉伊奇……沒說的,我那位死去的婆婆娜杰日達·加甫利洛夫娜,愿她上天堂,竟給我們養下這么多親戚!”
  父親平素遇到任何意外事情都會惊惶失措,現在听到這個消息,他的肝火比母親還旺。
  “哪儿還有個什么費陀斯?”他嚷道。“叫他滾!滾!我的親戚中沒有什么費陀斯!他不是我的外甥,是逃兵!赶他出去!”
  “別著急,等一等!”母親的口气又緩和了。“光嚷嚷不頂事,得仔細問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喂,叫他上這儿來!”她吩咐侍仆。
  不一會儿,一個淡黃頭發的小伙子走進飯廳來,他上身穿件非常肮髒的粗麻布白襯衫,下擺沒有塞進褲子里,下身穿著條子粗布褲,褲腳塞在長統靴里。他腰間系一根細帶子,帶子上挂一把角制的梳子。他一進來,屋里立刻有一股令人作嘔的魚油的臭味。
  “脫掉:脫掉你那雙寶貝靴子!臭死人!”父親沖著他喝道。
  費陀斯默默地走出去,回來時已經赤著雙腳。他站在門旁,好象在恭候他們怎樣發落他。
  “好吧,身份證再拿給我看看……得核對一下特征,”母親開口說。
  費陀斯從衣袋里掏出他的證件交給母親。母親大聲念道:
  “‘身長兩俄尺五寸’——嗯,差不多;‘面容洁淨’——嗯;‘兩眼淡藍,頭發淺黃,未蓄胡須,嘴和鼻平常;特征:左胸乳頭側有一胎記,大小与十戈比銀幣相等,……柯隆!拿蜡燭照照!”
  侍膳仆人柯隆擎著蜡燭走到費陀斯跟前,扒開他的襯衣看了看,回稟主人道:
  “不錯,太太!”
  “嗯,既然不錯,那就是說,你是證件上說的那個人。可是這還不算;世界上淺黃頭發、淡藍眼睛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真是波里克塞娜·波爾菲利耶夫娜的儿子,那你就說說,她是個什么模樣儿?”
  費陀斯清楚而流暢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是這樣嗎?”母親問父親。“你說啊,先生!你的姐姐你應該記得,我可從來沒見過她。”
  “不清楚!不清楚!”父親嘟囔著,照例閃爍其詞,不作确定的回答。不過,看來這個新出現的親戚講的話倒是符合事實的。
  “好吧。就算你是我們的外甥,那么,你來找我們有何貴干呢?莫非你的親人還少么?單是嬸嬸姨姨就有一大堆!為什么你不去找他們?”
  “我媽臨死的時候這樣交代的……”
  “要是我們不收留你呢?”
  “您看著辦吧,不過,我是決定第一個先投奔到您這儿的。”
  “決定!他決定!……呸,你這個混賬東西!”母親喝道,她气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沖到費陀斯面前,“你得先問問舅爹、舅媽怎樣決定……哼,他決定!給我滾出去,到女仆室去等著,讓我想想,該怎樣處置你!”
  費陀斯出去后,母親在椅子上搖晃著身子,坐了好一陣,考慮著下一步怎么辦。
  “不知該安頓他在哪儿睡覺,”她終于說道,“我想不出來!安頓在樓下,從前馬具匠斯捷潘住的屋子里吧,那里從去年秋天起就沒生過爐子。嗯,你們領他到下人食堂去找瓦西麗莎吧。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夜里在條凳上睡睡就行了。他有皮襖,可以當被子蓋,你們再拿一床舊毯子,一個舊枕頭給他。他該不抽煙吧,上帝保佑!讓他別想到抽煙!”
  1俄國北部天气冷得早,十月左右便需生爐子取暖。
  仆人們執行了這道命令。
  這一夜母親老放心不下。她接連几次叫醒睡在她臥室門旁地板上的值班丫環,差她到下人食堂去傳達命令,要瓦西麗莎絕對不許費陀斯抽煙。
  “喂,費陀斯怎么樣?睡了嗎?”她問回來的丫環。
  “睡了,太太!”
  “沒抽煙嗎?”
  “瓦西麗莎說,他在台階上拍過煙斗。”
  “果然!‘抽煙斗’!我是怎么吩咐的?”
  第二天早上,母親剛醒來就問道:
  “他起來了嗎?”
  “天沒亮他就到晾谷棚打麥去了。
  這個消息使母親的態度變得緩和了。“打麥去了——這就是說,他不想吃閒飯,”她腦子里一閃。接著,她吩咐把樓下那個房間燒暖和,擺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凳子,讓費陀斯住在那里。母親決定從主人席上撥一份食物給他。
  “要是他做人象個樣子,還要讓他和我們一塊儿吃飯呢!”
  這一天費陀斯和別的勞役制農奴們一樣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他是個很出色的打谷人,他拿著鏈你走在最前頭,從容、均勻、平穩、准确、交叉地揮動鏈枷。天黑下來的時候,他被叫去見母親。
  “你怎么想到去打麥子呢?”她親切地問他。
  “總不能閒坐著呀!我一路上都在干活。走一天兩天,停下來問有沒有人家要雇人干活儿的。放牲口、割草、收庄稼,有啥活儿干啥活儿。在一個地方做個把禮拜的零工,主人家供我吃喝,給點面包我在路上吃,有時還給一個十戈比的銀角子,這樣我又可以空兩、三天,赶五十來俄里的路。舅媽,我還能干別的活儿:編樹皮鞋子,給小孩雕木頭玩具,打獵,打野味。”
  “瞧你多能干!好,在我們家住下吧!我吩咐他們給你把樓下那個房間燒暖和了。住在那里,你會覺得又暖和又舒服。他們會從樓上給你送飯下去,以后我們也許能更親近一點。你可別累坏了自己。別老是干活儿,也要歇口气。我听說,你會抽煙,是嗎?”
  “會抽,舅媽!不過您別擔心,買煙的錢我自己有!”
  費陀斯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一把銅幣和銀幣。
  “偶爾抽抽煙倒沒關系,不過你可要留心,我的朋友,不要留下火种。好,去吧,基督保佑你!”
  從此,費陀斯便和一條叫特列左爾卡的狗儿一塊住在樓下那個房間里。不知怎么一來,他很快就使這條狗同他混熟了。女仆們笑話他,說他同狗用一個盤子吃飯、喝湯,說他吻它的丑臉,教它用嘴叼東西,等等。
  “他那小房里煙草味儿特濃——嗆得人喘不過气來,連特列左爾卡都直打噴嚏,”她們說,“左一灘屎右一泡尿的——沒處下腳!”
  他對居住條件倒不在意,只是對飯食有些抱怨。
  “請你們告訴我舅媽,”他托付女仆們道,“多給我一點面包和菜湯就好了,我倒不是要吃好的。”
  說句公道話,他的要求受到重視。
  不久,他不知從哪儿弄來一支獵槍和一些別的獵具,并且給母親打回來兩對黑松雞。
  “謝謝你,現在我們也有野味吃了!”母親向他道謝,“我們自己吃一點,你也同我們一塊儿吃一點。喂,來人啦!給廚子提一只松雞去,叫他燒好了今天中飯吃,剩下的三只送到地窖里去……謝謝你,好朋友!”
  我們孩子們對費陀斯很感興趣。我常常冒著受罰的危險,也不戴帽子,光穿一件短外衣,經過女仆室的台階,跑到他住的房間去,但是我很久都不敢走進去。我把門推開一條縫儿,朝里面望几眼,又往回跑。可是有一次他攔住了我。
  “你到我這儿來,為什么光是瞧几眼,不進去?別怕,我又不吃人。”
  我站在他面前,非常不好意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干嗎站著?進去吧!”他邀請我。“看,我給你做了一匹什么樣的快馬!你騎在這樣的馬上,跑一百里,它也不會累出汗來!”
  他讓我看一只雕工粗糙的木馬,木馬的肚子下邊挖了一個四方的窟窿,身子兩邊裝了四根代替馬腿的雕花小木柱。隨后,他叫喚特列左爾卡,和它耍起把戲來。
  “找!”他把一塊面包向屋角扔去,對狗喝道。
  特列左爾卡撒腿奔去,但是找到目的物后,它并不叼起來,只是象釘住了似地站著,并且舉起一只腿來。
  “它這是在‘踞地作勢’,它能這樣一動不動,站兩個鐘頭。抓住,叼來!”他又吆喝道。
  1獵戶用語,是獵犬在發現獵物時所作的姿勢。
  特列左爾卡抓住面包,叼來給費陀斯。
  “現在,把面包放到這儿!”費陀斯說,取下面包,放到特列左爾卡鼻子上。“听口令:一、二、三、四……”
  費陀斯轉過身,背著特列左爾卡,好象忘了它似的。他不聲不響坐了兩三分鐘,這時從特列左爾卡下垂的又厚又大的嘴唇中流出了一條條涎水。
  “吃!”費陀斯出其不意地命令道。
  特列左爾卡倏地把面包向上一拋,用嘴在空中接住,一口吞了下去。
  “好狗!”費陀斯稱贊道。“它以前沒受訓練,連叫都不會叫,可是我教它學了本領。我已經帶著它去打過兩次獵。我給你媽媽打回來了一些大松雞,你看見了嗎?”
  “表哥,你打來的大松雞放在我們的地窖里呢。”
  “讓它放在那里爛掉。這是你們家的老規矩。”
  “表哥,你在這儿覺得快活嗎?”
  “有什么快活的!能活下去,我就知足了。前兩天我打了麥子,現在我就歇著。只是阿沙其(巴什基爾語:“吃的”)給得太少,這可要命。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是冬天,在我們巴什基爾,這時節大家正挨餓呢。巴什基爾人冬天吃的是摻鼓皮的面包,一個個餓得精瘦精瘦!可是春天一到,母馬下了小駒子,巴什基爾人就喝馬奶酒——只消喝上一個月,准胖得你認不出來!”
  “難道馬奶……可以做酒?”
  “可以,馬奶酒其實就是用馬奶做的克瓦斯……我可以教你們做馬奶酒,不過,你們也許嫌它髒。你們會說:臭馬肉!其實你們是很需要的——你瞧你多瘦!你們吃得太差……不知什么道理;你媽什么都攢著!如果是錢,倒也罷了,可是……是吃的!”
  他摸了摸我,又說:
  “皮包骨頭!也不放你們出去玩玩,老是關在屋子里。你要是想去,我給你做一副滑雪板。等到下雪的時候,你們兄弟伙輪流去滑滑雪吧。”
  “可是媽媽……表哥,您替我求求媽媽吧!”
  “她才听我的話呢……休想!快上樓去,表弟,千万別叫他們找你找不著!等過節的時候,吃過中飯,老人們睡了,我自己去找你們。”
  總之,他在我們家里住的時間越長,大家跟他混得越熟。仆婢們喜歡他,是因為他雖然也是“老爺”,卻跟自己的兄弟沒有兩樣;母親滿意他,是因為這個外甥不醉酒、肯干活。他不斷地顯示出新的才能:他釘馬掌釘得极好;爐子漏煙,他能修;窗戶上要裝玻璃,他也能裝。起初,母親擔心女仆室的道德會敗坏,可是這方面也一直太平無事。不過,有時候他忽然不見了。他出去了,兩、三天不見他的蹤影。這時母親的想象力便又活躍起來。
  “你們記住我的話吧,他准是個逃兵!”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
  得交代一句:費陀斯來到我們家后,她立即給別列別依縣的貴族長寫了一封信,查問費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的身份證是否真是他開的;可是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一直沒有回音。每當有什么動靜的時候,這种沒有音訊便成了引起极大不安的根源。
  “你到哪儿去了?”當費陀斯离開几天后重又回來時,她問他。
  “离這儿十來俄里的地方,有一個庄稼漢,請我去幫他打麥。”
  “庄稼漢?不是年輕娘們儿吧?”
  “說不定也是個年輕娘們儿。如今不管是庄稼漢,還是娘們儿,天一冷全穿著皮襖——分不出是男是女!”
  母親感到很懊惱。不管怎么說,到底是親戚呀——他要是能給自家人幫忙該多好呀!他還需要什么呢!這儿又暖和,吃得又飽……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可是真奇怪,他倒愿意跑十里路,去給陌生的庄稼漢做幫工!
  費陀斯出門回來之后,又在家里待下來,母親的懊惱也跟著平息了。再加上別列別依縣來了公文,證實這個費陀斯是真正的費陀斯,即波里克塞娜·波爾菲利耶夫娜姑母的儿子,因此,在這方面的疑團也消除了。
  說也奇怪,波洛甫尼柯夫雖然贏得了大家對他的好感,父親一人對他卻不僅采取冷淡而且几乎是厭惡的態度。費陀斯偶爾遇到他,走到他跟前行“吻手禮”時,父親總是赶緊把兩手藏到背后,冷冰冰地說:“唔,你好!去吧,去吧!”父親背后管他叫“吃母馬肉的”,說他是髒貨,因為他貪吃半生不熟的母馬肉,還時常不耐煩地問母親:
  “這個‘吃母馬肉的’究竟還要把我們的宅子弄髒多久呀’)他用過的杯盤刀叉不准再拿上桌子來!你們要知道,這髒貨同狗共用一個碗吃飯!”
  也許是因為父親這种本能的反感的緣故吧,原先打算有時也讓費陀斯上樓來用餐的意圖,便注定不能實現了。不過,偶爾也請他上來一起喝晚茶。他來了,仍舊是剛到紅果庄時的那身裝扮,只是身上穿的襯衫干淨了。他只同母親談家常,不理睬旁人。
  “舅媽,您最好搬到我們那邊去,在那邊造一座庄園,”他慫恿說。
  “為什么?”
  “我們那里淨是黑油油的肥土,挖下去一沙紀全是黑土。生荒地翻起來,那土呀,油光閃亮。樹林里淨是橡樹,河流又多,河岸兩旁全是肥沃的草地——草長得肥极了,一根草抵得上一根蘆葦!”
  “天上下不下甘露?”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真話,不是吹牛。我們那邊的土地的确是少見的。”
  “什么人住在那邊呢?是地主嗎?”
  “不是,是巴什基爾人。有這么一支巴什基爾一梅舍爾亞克人的軍隊:他們首先占有了土地,現在就算是他們的了。無邊無際,自古以來就沒有地界:一眼望去,全是巴什基爾人的土地。不過近來有些比較聰明的地主也開始光顧那個地方。有些土地已經落到他們手里;他們遷去了一些農民,在那里經營產業。”
  “土地總得花錢去買吧?”
  “花不了几個錢。給縣長一個十戈比的銀幣,就能弄一俄畝地,再拿十來俄升白酒請大家喝,疏通疏通,——你高興量多少地就量多少。”
  “唉,該死的東西!真該死!”
  母親一想到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簡直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好一陣子她一言不發;這分明是她腦子里已經產生了种种幻想。買地(而且要多買);遷五、六百名役土地的農民到那邊去,這花不了多少錢,一個農奴頂多花四、五十盧布;叫他們在那邊落戶。地是新的——出息大!還可以養馬、養羊……
  “在我們那里,單是養馬就能賺好些錢,”費陀斯繼續慫恿道。“几乎不用花什么本錢就能養活它們——冬天、夏天讓它們在草原上吃草;冬天里雖然下了雪,扒開雪,底下就是草……在棉澤林斯克有一個馬市:人們從老遠的地方跑去赶集,肯出大价錢。還有熟羊皮、羊毛……”
  “行行好,別往下說了吧!”
  “那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包管替您把這事辦得妥妥貼貼。”
  但是母親象剛才被他的話迷住了一樣迅速地清醒過來。
  幻想消逝了,几分鐘后她已經完全回到現實里來。
  “不,親愛的,”她說,“我們不能丟開本鄉本土跑掉。等你把那邊的事安排好,這邊又搞糟了;管了這邊,就顧不得那邊。凡事不親自動手,那是再坏不過的事。來去一趟這樣遠,錢再多也不夠花。”
  話雖是這樣說,可是費陀斯這番話還是使母親很感興趣,所以后來每次見到他,她便說:
  “喂,講講你們那邊的情形吧,講講吧!”
  再說一遍:費陀斯很合母親的心意,她甚至吩咐給他縫一件呢子卡薩金和一條燈籠褲。
  1一种老百姓常穿的上衣。
  “老穿著襯衫也不好;你看你襯衫上的破洞,肉都露出來了,”她說道,“來個客人見了,人家會議論我們,說我們竟讓嫡親外甥穿著土麻布襯衫。況且節日里到教堂去……到底還是穿卡薩金好。”
  費陀斯二話沒說,穿上了卡薩金,雖然他并不樂意穿。我個人也覺得,他穿襯衫更合适一些。
  “告訴我,看在基督面上,你為什么要离開你的家鄉呢?”母親有時想從他口里探出個究竟。
  “就這樣离開了……不為什么,總不能老呆在一個地方呀;也想看看大家伙。”
  “總得找個地方安家立業呀。比方說,現在你住在我們這儿,但是這終究不是永久之計。我們准備上莫斯科過冬。那時候家里不生爐子,窗板給釘上,你跟誰過日子呢?”
  “我走!”
  “你上哪儿去,你這個糊涂人?!”
  “我有身份證,天無絕人之路。我走。”
  “老是這句話:我走,我走。你總得吃、總得喝吧。人家說的是這個呀。”
  “我能掙吃的。餓不著我。”
  “找個地主,給他當管家吧。你懂得農活——這是沒話說的,可以依靠你的。隨便哪個地主都高興雇你。”
  “我才不舔地主的狗臉呢。”
  一句話,對這一類問題,費陀斯總是報以令人納悶的反駁,弄得母親頗為尷尬。有時她設想:他該不是個暴亂份子吧?雖然那時非但沒听說什么虛無党,而且也沒听說什么國有地產部的官吏(后來地主們管他們叫做“普加喬夫的密使”)。
  1虛無主義本是一种小資產階級無政府主義思想体系的特征。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于一八六二年問世后,“虛無主義者”一詞始廣泛流傳,六十——七十年代,俄國的反動政論家們常用“虛無党”一詞誹謗反對農奴制的革命民主主義者。
  2一八三六年時,國有農民處境十分困難,苛捐雜稅,名目繁多,農民不堪其苦,時有騷動發生,沙皇政府為了緩和階級矛盾,改良國有領地的管理,增加農民的付稅能力,乃于一八三七年特設國有地產部托治國有農民。但這种改良并沒有改善他們的景況。
  3普加喬夫(1744—1775)是俄國一七七三——一七七五年間農民革命運動的領袖。
  “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猜不透!”她想道。“沒有目的地蕩來蕩去,說走就走,難道在好人當中會有這樣的人嗎?分明是在傳播什么坏思想!”
  想到這個,她甚至特地把村長費陀特叫來,同他商討了一番。
  “我們這儿怎么樣?沒有出什么事嗎?一切都好嗎?”
  “好象一切都還好,謝天謝地,”費陀特口里這樣回答,心里卻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母親比他先知道了。
  “你猶豫什么!費陀斯這個人怎么樣?”
  “沒什么呀,太太,費陀斯·尼古拉伊奇……不過,這是個怪物!他是老爺,卻不讓自己閒著!”
  “唔,隨他去吧,這是他的事。他有沒有跟人唧唧咕咕的說話?我問的是這個。”
  “太太,在我們這儿跟誰去唧唧咕咕呀……謝天謝地,好象一點也沒有這种事!”
  “哼,‘一點也沒有這种事’!你給我小心點!要是出了事,你第一個負責!”
  經過這次談話,母親完全放心了,她待費陀斯越來越好。有一天,她甚至要給他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這十戈比給你買煙抽!”她說,“等現有的抽完了,再去買點煙葉。”
  但是費陀斯不肯要。
  “非常感謝,”他答道,“那個禮拜我給一個庄稼漢干了三天的活儿,他給了我一個半盧布的銀幣。我現在有的煙草很多,夠吸好久。”
  “半盧布的銀幣!原來是這樣!謝天謝地,好人們沒有虧待你。”
  母親感到有些不快;她覺得,費陀斯的話里暗暗含有對她的吝嗇的諷刺。
  “半盧布的銀幣!這是想要我給他半盧布的銀幣。為什么,干什么!”她想,“我哪有那么多半盧布的銀幣施舍給你們這些流浪漢!吃得飽,穿得暖,還需要什么!”
  一個禮拜天,費陀斯如約在午飯后偷偷來找我們孩子們。父親和母親在臥室里休息。我們悄悄地在大廳里徘徊,小聲地講話,深怕吵醒坐在屋角圈椅上打盹的女家庭教師。
  “老表們,我來看你們啦!”他向我們寒暄,“你們成天坐在籠子里,象坐監牢似的……唉,親愛的,你們的日子真夠受!干嗎垂頭喪气?讓我們來玩玩吧!”
  我們默默地指指女家庭教師。
  “沒關系,就是這個鬼婆子醒了也不要緊!她要是囉嗦,我們就堵住她的嘴巴!我們玩什么游戲呢?捉馬好嗎?好,就這樣吧!不過,老表們,我不會玩貴族子弟玩的那一套,我只能教你們玩農民孩子玩的那种游戲。喏,我給你們繩子。”
  他從衣袋里掏出兩束繩子,把它抖開。
  “貴族那一套我一點也不會——不感興趣!”他說,“要是到庄稼人家里去,那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您好!’——‘你好!’——‘你叫什么?’——‘我叫葉列馬。’——‘你好,葉列馬!’好象一輩子都生活在一起似的!你到他那儿去干活——他跟你一道儿干,割麥、打麥,什么活儿都一起干;你坐下來吃飯——他也坐下來吃;一模一樣的菜湯,一模一樣的面包……你們大概不了解庄稼漢是怎樣的人吧……你們以為他們是畜生!絕對不是,老表們,他們不是育生!你們記住;他們是人!上帝手里有一本花名冊,里頭是這樣記載的:庄稼漢是苦人……我們來玩農民孩子玩的捉馬游戲吧。我當庄稼漢,手里端著裝滿燕麥的馬料槽(他兜起襯衫下擺當馬料槽),到地里去提馬。你們當馬,在草地上吃草。現在,你們跑開去,我再走近你們……起初,你們不听話,老往旁邊躲;躲了一陣,收住腳……后來,我端著馬料槽走得更近,你們也慢慢地向燕麥走來……老表們,燕麥是挺香的;公馬見了,可稀罕啦!”
  我們向屋角跳去,費陀斯緊追不舍。尖叫起來,喧嘩起來;女家庭教師猛地跳起來,瞪著兩只眼睛。
  “這是干什么,這是干什么!”她喝道。“孩子們!馬上回到座位上!海爾費陀斯!您怎么跑到這儿來啦?”
  1德語:先生。
  “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一想就會到手……唉,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美人儿!行行好,讓我和孩子們玩一會吧!”
  1童話里常用的套語。
  顯然,“美人儿”這個贊詞和費陀斯裝出的恭順的表情,使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的態度變得溫和了。
  “不是我不准你們……安娜·巴甫洛夫娜……”
  “安娜·巴甫洛夫娜怎樣!安娜·巴甫洛夫娜現在正在做快活夢呢……美人儿!我給您表演翻斤斗,翻過整個大廳,好嗎?”
  說罷,他真的翻起斤斗來。
  “我給您跳個舞,好嗎?”
  說罷,他便跳起了民間舞,而且跳得那么動人,以致嚴肅的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也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連連惊呼:
  “喝,海爾費陀斯!海爾費陀斯!”
  最后,他自告奮勇,用最低的男低音唱歌,而且真的唱得极為低沉,仿佛他胸口的疾一下子全部涌上來,在喉管里咯咯響。
  “喝,海爾費陀斯!海爾費陀斯!”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不住地喝彩。
  隨后,我們做馬儿干活的游戲。耕田,翻地,表演雙套馬車拉陪審官……叫嚷聲大作,母親終于醒來,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是干什么!馬上回到座位上!”門口響起了威嚴的呵斥聲。
  唔,這一回她可沒饒我們!……
  謝肉節過去了,打谷期結束了,大休息的時期到了。我們教堂的九普特重的鐘如怨如訴地響著,召喚教徒們去做齋戒祈禱。
  父親和“好姑姑好姐姐”每天上教堂,准備行圣餐禮。只有丫環們還在干活,費陀斯忍不住對其中一個說:
  “我只要望你們一眼,就知道你們的生活是地地道道的苦役!四旬齋的第一個禮拜都不讓你們歇口气。”
  不用說,這种言論傳到母親耳里,立刻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果然如此!我早就知道他是個暴亂分子!”她說,隨即叫來費陀斯,對他喝道:“前兩天你為什么對阿利什卡說什么苦役?你要我把你當作暴亂分子送地方法院吧!”
  “您送吧!”他冷冷地回答。
  “哼,‘您送吧’!人家法院可不管你老爺不老爺,——非狠狠揍你一頓不可!什么外甥!……賞賞臉吧!你干嗎要搗亂,上教堂去禱告上帝不是更好嗎。”
  費陀斯接受了這個勸告,第二個禮拜認真地齋戒了。
  解凍期降臨了。這年春天來得早,可是复活節比往年晚,四月半才到來。春天的太陽和煦宜人;道路上出現了小水潭;山頭裸露出來;最后,掠鳥飛回來,栖息在馬棚上所有的掠鳥巢里。宅子里也顯得亮堂和愉快一些,春神似乎也光顧到關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里來了。多么想到外面去展翅高飛啊!
  費陀斯變得心事重重。自從因為“苦役”事件跟母親談過話之后,他便沉默了。母親(她的心是容易息怒的)几次差人請他喝茶,他都沒有去,只是打發傳話人回稟,說他“沒有勁了”。
  “好吧,他要生我的气,就讓他去生吧,”母親惱火了,“請給他一點面子,他不來,我也損失不了什么!”
  可是,复活節那天,他和大家一道規規矩矩做了早禱,晚禱后甚至還同我們一塊開了帝。
  四月底,田野里已經干了,春播地里出現了第一批犁杖。路上的水也漸漸地退去。
  母親希望費陀斯頭一個套犁下地去,可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下人回報說,他昨天夜里就不見了,他帶走了自己的家私,卻留下了那件卡薩金。
  “大概是哪個庄稼漢叫他幫忙耕地去了!”母親憤憤地說:“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叫他好看!”
  可是,過了三天,過了一個禮拜,又過了一個禮拜——費陀斯始終沒有回來。
  費陀斯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好象青煙似地散了。
  他后來是否做過坑害人的事呢?或者,他就這樣一事無成地在世界上流浪,終于墮入了無底深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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