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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婚事續志——葉斯彼爾·克列謝維諾夫


       ——姐姐的短促的羅曼史——求婚者中的末流人物
  季節將盡,姐姐在二舅家的晚會上認識了克列謝維諾夫,立刻愛上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她确信他也愛上了她。若不是母親斷然拒絕,這樁事很可能順利發展下去。
  他是個不清不白的人物,有許多傳聞,各執一說。有人說,克列謝維諾夫來歷不明,仿佛是從天上掉到莫斯科來似的;另一些人作證說,他們在唐波夫省就認得他,還說他輸光了三份巨大的產業,現在專靠賭博為生。
  各种說法歸結到一點就是:他是個賭棍,敗家精,母親是決不能容許這樣的人做姐姐的丈夫的。夏季里,他經常到集市上去賭博,冬季里,他在莫斯科靠賭博混日子。他單獨活動,秘密行事;他不上俱樂部(他不愿冒著被人擯棄的危險),在私人家里行賭。有時他手里集中了大量金錢,有時又不知道怎的忽然不名一文,他本人也銷聲匿跡,不知去向。他打牌很不規矩,許多人甚至干脆叫他騙子。但這并不妨礙他出入莫斯科的上等人家,因為他是個愛擺闊气的人,穿著极為講究,有漂亮的自備馬車,揮金如土,在他纖細而白淨的手指上總是戴著几只貴重的寶石戒指。怀疑派斷定這些寶石全是假的,他卻很樂意將戒指取下來,讓任何人鑒定。看來,寶石倒是真的,只是調換得過于頻繁罷了。不管怎么說吧,闊綽和慷慨使他博得了眾人的好感,嘴巴惡毒的人也不由得住了嘴。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對那些惡言傷人的刻薄鬼起了抑制作用,那就是:他有能耐保衛自己,常常不客气地宣稱,他能在二十步開外一槍擊中紙牌上的愛司。
  最后,盡管他年屆四十,但他的容貌卻异常俊美(他的眼睛美得“迷人”)。做母親的人躲開他、害怕他,閨女們見到他無不眉開眼笑。
  “這個瘟神要是闖進屋來,你就休想赶走他!”這是母親對他下的評語,一想到這個瘟神難免會要闖進她的愛女的生活中來,她臉色發白了。
  我說不清是哪一點使他看中了姐姐。她,其貌不揚,也說不上是個富有的對象。三百名農奴,即使在我們所生活的中等貴族圈子里,也只能勉強不被人視為“沒陪嫁的女人”而已;在浪費成性的他的眼里,這筆財產也只夠他一次小小的開支。不過,在這种情況下,很可能有一些更加复雜的想法在指引他。第一,雖然他到處受到接待,但他的名聲畢竟非常狼藉,以致他在社交界一露臉,体面的人們便交頭接耳議論他。結婚,尤其是娶一個可靠人家(我家也是個這樣的家庭)的姑娘,是使別人刮目相待的最便捷的好辦法。這樣的婚姻能掩蓋他的過去,也許還能保障他不再受到別人的冷言冷語,使他取得他決不會無動于衷的功名利祿。第二,他知道我母親深愛她的長女,因此,他可以預期,除了最初答應的陪嫁之外,往后他還能慢慢地誘取比這多兩、三倍的陪嫁。第三,也是最后一點,也許他只不過想扮演一個“怪物”的角色而已;當時,在拜倫派的余風影響下,是產生過許多這樣的“怪物”的。可是這拜倫派的稱號一經移植到俄羅斯的風習中,便理所當然地包羅了种种無恥行徑的全部內容:招搖撞騙,偽造借据,輕而易舉地征眼那些听到“愛情”二字立刻過分輕率地燃起欲火的女人的心。
  甚至有人說,他已經引誘過不止一個少女,可是閨秀們不顧前車之鑒,繼續在他迷人的眼光下失去自持之力。
  不管怎樣說吧,在二舅家的晚會上,母親以她特有的敏銳眼光立刻看出她的娜嬌哈“神魂顛倒起來了”。她跟克列謝維諾夫一連跳了兩次卡德里爾舞,跳瑪祖卡舞時她也是跟他配對儿。母親想提早退場,但是姐姐堅決反對,使她只得收回成命。
  在回家的馬車上,姐姐輕聲哼著:
  “葉斯—彼爾!葉斯—彼爾!”
  “你給迷掉魂了嗎?!”母親粗暴地打斷她說。
  “哎呀,maman,您這話說得多難听啊!”姐姐溫和地頂嘴道。
  不錯,這是一种溫和的頂撞,一种非同尋常、但畢竟是溫和的頂撞。在她那惊叫的語調中使人感覺出一种与其說是常見的出言不遜,不如說是厭惡的感情。仿佛有一件什么新東西忽然触動了她一下,而母親的話嚇住了這件“新東西”,粗暴地把她拉回到討厭的現實生活里來。剛才,通向金碧輝煌的殿堂的大門向她敞開了,她已經邁開腳步,向前飛奔,正待升堂入室,突然砰的一聲,殿堂的大門關了,她又落在黑暗里。
  但是母親不理解她愛女的這种感情,仍然用尖刻的口吻繼續說道:
  “小心點!要是我發現你……別怪我無情!別看你從前是‘可愛的孩子’,到那時你就會變成‘可惡的孩子’!記住這個。”
  “我太稀罕這個啦!”
  母女倆立刻鬧翻了臉。車一到家,姐姐徑直跑到自己房里,匆匆地脫下衣裳,也不向母親道晚安,把右手上被“他”接触過的那只手套塞到枕頭下面,便上床睡了。
  “你做過晚禱沒有?”母親在房門外叫道。
  母親也上了床,但她睡不著。兩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在她心里搏斗:一方面是對女儿的深沉的眷愛,另一方面是由于長期為女儿操勞和女儿的不識好歹而逐漸形成的疲倦感。“沒有一天是順順利利過去的!”母親心里暗暗地歎息,“全是因為這些求婚人,因為這些該死的東西惹起的。娜嬌哈也太不要臉了,見一個追一個!這也難怪,她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是時候了,——但是,上帝役賜給她姿色,又怎能怪母親呢!別的姑娘沒有姿色,多少還有一點才干,可是她呢……她跟菲爾德學鋼琴有什么用,白送錢罷了。只會叮叮咯咯亂彈一气。一個冬天,為她做衣服花的錢,比全家人的生活費還多!”
  母親合上眼皮,在閉目養神之際,她覺得“瘟神”已經爬進家門,不僅開始折磨女儿,而且折磨她本人。
  “他一定會在我身邊轉來轉去!”蒙俄中,她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左一聲‘好媽媽!’右一聲‘好媽媽!’,‘請讓我吻您的手儿!’這樣一來,為了‘可愛的孩子’,您的心會軟下來!三百農奴……有什么稀罕!他只消舌頭一舔,立刻化為烏有!他先敗掉三百名農奴,隨后再來糾纏,又弄去三百,以后又來要,要個沒完……醋柳村、狐穴林、新庄——都會掉進這個無底洞里去的!他會讓妻子、全家人去討飯,自己卻坐著馬車從這個集市蕩到那個集市……老婆明明還活著,他卻起心另找一個!听說,好象他在哈爾科夫有一個妻子,他給了老婆一筆錢,封住她的口,叫她別作聲……唉,我的好閨女啊!這就是你要嘗到的甜頭!以后有你好過的。等你們倆繞讀經台的時候,他那個結發的妻子馬上會上法院告你一狀。”
  1指結婚。舊俗:行婚禮時新人須在教堂里繞讀經台走三周。
  想到這里,母親從床上欠起身子,側耳傾听著。但這時她半醒半睡的,那包圍著她的一大群夢魔還在施展它們的伎倆。母親仿佛覺得“娜嬌哈”已經逃走了。
  “跑了倒好!”她腦子里一閃,但立刻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念頭:“鑽石呢?鑽石一定被她卷逃去了!”
  她气急敗坏地跳下床來,走到隔壁女儿睡覺的房間門口,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但里面沒有一點動靜。母親這才清醒過來,開始划十字。
  “啐,啐,魔鬼!”她喃喃自語著,重新鑽進被子里,緊緊閉上雙眼,想讓自己睡去。
  但還是睡不著。想著她的愛女面臨的危險,她憂心如焚,以致覺得那個“瘟神”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張著血盆大口,吞食著一切。怎么辦?采取什么決策呢?她不斷地問自己,并且意識到,她這個全家命運的最高主宰再也不能象從前那么輕易地采取決策,她心里難受极了。從前,只要她一句話就能“鎮住”象蠢貨斯焦普卡或者卡爾梅克女人般的宋卡這些唯唯諾諾的孩子,現在,在這同一個家里,卻完全可能突然出現另外一些反抗人物。万一發生這种情況怎么辦?
  1宋卡是蘇菲亞的愛稱,書中的“我”的四姐。
  最使她感到懊喪的,是她竟親手制造了這种反抗,親手用自己不可饒恕的溺愛和姑息給這种反抗增添了力量!
  “這是因為我太寵我的孩子們的緣故!”她暗自想道。
  可是無論如何總得想個辦法。母親計算著,還有多少日子才能結束今冬的婚事活動。計算結果,包括謝肉節在內,還將在莫斯科呆三個多禮拜。
  “在這三個禮拜里,她會把我气瘋的!她會縱飲作樂,攪得天昏地黑。說不定,她還要把我們所有的熟人,把我們的行蹤統統告訴他,約他上我們家里來玩儿……那時,我們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多開心呀!丟臉啊,單是莫斯科要丟多少臉啊!規矩人家的母親會不再接待我們了,說:我家里不是供情人幽會的旅館。”
  “或者,不如現在就送她回紅果庄去吧?”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但是,破天荒第一次,這問題竟沒有在她腦子里停留多久,便被另外一些想法擠掉了。
  是否再跟斯特利任雷談談呢,好在還沒回絕他。派斯特列科夫去找他,他准來。他老了,可是她這個“蠻婆娘”不是正需要這樣的老漢么……他是個酒鬼,難道就……
  “你休想自作主張!現在得嫁給斯特利任雷!”母親喃喃自語。“瞧,她一下就迷上了!為什么這些姑娘淨找這樣一些不務正業的人!不愛正派人!非挑坏蛋或者賭棍不可!可是……如果我命令她,她敢不嫁給斯特利任雷么?我說:大小姐,請您穿上禮服,上教堂去行婚禮——她就得去!她要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不去,我就用武力要她去結婚!我是母親:我高興拿她怎辦就怎辦。誰也不能說我一個不是。相反,大家會說:‘她老人家做得對,辦得是時候!’我就是把她關進修道院,也不用請求誰批准!”
  關于女儿和斯特利任雷的婚事計划,母親越想越多;但是,仔細考慮一番之后,這個決策又顯得不太穩妥了。
  “要是她逃走了呢?她會拿了鑽石一溜煙跑掉的!我真不該把鑽石交給她!應該保存在我手里,出門的時候拿給她戴……她逃走了,第二天會帶著她男人回來求我饒恕她!要是他肯上教堂行個婚禮那還好,否則可就……”
  想到這里她嚇得呆住了。要是真的這樣……唉,女儿呀女儿!你真會寬你娘的心!穿著一身破爛回來象個叫化儿……
  大廳里時鐘敲響了。母親側耳听著,數了五下。這時,隔壁房里傳出了謹慎的喃喃聲。這是瓦西里·波爾菲雷奇醒來了,正准備去做早禱。
  “他倒是個圣人!”母親气憤地低語道,“就知道天天去做早禱,一點沒有心事!”
  說完這些話,她的思路開始陷于混亂,接著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母女倆很晚才出來喝早茶,臉色非常難看。母親一肚子气;姐姐裝著很快活的樣子。一般說,她是個狠心人,愛故意惹人生气。
  “葉斯一波爾!葉斯一被爾!”她細聲細气地唱著。
  “別唱啦,看在基督面上!讓我好好喝口茶吧。”
  “好媽媽,我覺得,不礙事……”
  “既然不礙事,那你就停止一刻鐘。讓你母親一次總可以吧。”
  母親克制著自己。她本想呵斥女儿一頓,但轉而一想,下面還有許多話要談,她必須保持充沛的精力。交戰雙方暫時沉默。
  “哦,對了!我早想問你,你的鑽石放在哪儿?”母親發話道,裝作她剛剛想到這個問題的神气。
  “哪儿?在小衣柜里!”姐姐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在小衣柜里就好。沒丟失一點嗎?天有不測的風云啊!你每天夜里回來,隨便一扔……最好交給我保存,你要的時候,我再給你。”
  “拿去好啦!這也算是……鑽石!難道有這樣的鑽石?”
  “你還要什么!還不知足?還要什么樣的鑽石!寶石項因,胸針,三對手鐲,三對耳環,兩個抹額,扣環,小十字架……”母親數落著。
  “寶石項圈!小十字架!”姐姐挑逗地說,“還有什么沒忘掉嗎?答應買條項鏈——在哪儿?”
  “等你出嫁的時候,准給你買條項鏈。牟托甫金娜答應……”
  “我不嫁給您找的那些男人!盡是些糟老頭子……把您的鑽石拿去!您自己去欣賞吧!”
  姐姐气沖沖地跑出去,砰的一聲帶上房門。不一會儿,她又沖進來,把几個首飾盒扔到桌上。
  “喏,給您!全在這儿!盡管放心!一件也沒丟!”
  母親小心地打開首飾盒子,翻出每件首飾,就著亮處欣賞鑽石的破爛的光彩。“就不給你這個蠻婆娘戴!”她心里暗暗地說,然后收拾好首飾盒子,拿到自己房里,鎖在柜子里。她心里難受极了,在收回鑽石后,她便認為不必再克制自己了。
  “你早想爬到你娘頭上了吧?”她走進姐姐房里質問道。
  姐姐不理她,繼續穿她的衣服。母親听見她不住嘴地唱著:
  “葉斯—彼爾!葉斯—彼爾!”
  “住嘴……不要臉的東西!”
  “您要是到這儿來罵人,還不如呆在您自己房里好!”
  “啐,毒蛇!說,你是不是約好你那個不干正經事家伙上我們家來?”
  “他不是不干正經事的。”
  “說,你約過他沒有?”
  “他才稀罕到我們家來呢!不到我們家,還有什么地方好去!”
  “呸你……”
  母親舉起一只手來。姐姐用挑釁的眼光盯著她,盯著盯著忽然搖晃起來,馬上就要歇斯底里發作了。
  姐姐有一套佯作昏倒和歇斯底里發作的本領。母親知道姐姐并非真正昏倒,只不過“會裝樣子”,但她仍然很害怕這种裝出來的歇斯底里。因此她的手停留在空中沒有打下來。
  “好吧,以后再收拾你。看你以后怎樣再說吧,”她說,出去時又對姐姐的使女說:“薩什卡!你給我小心點!要是你給她傳遞情書或者于別的坏事,我就把你……我可不管你什么鐵匠橋的女裁縫(薩什卡在鐵匠橋一家時裝店學過縫紉),非把你送到沃洛戈德鄉下,許配給最窮最窮的庄稼漢不可!”
  恰巧這天上午我們家在准備接待客人的事宜。這并不是我們家訂出的接待日,而是那些把拜客當做“義務”的朋友們每個禮拜五來我家串門,自然而然地形成的。
  下午兩點鐘,母親和姐姐坐在客房里;姐姐伸出雙腳擱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本法文書,腿上放一塊黑面包。她間或望母親一眼,竭力想從她的面部表情上猜測她是否下過“拒客令”。但是這一次母親失算了,或者不如說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樣辦。
  “你為什么吃黑面包?餓了嗎?”
  “您不讓開早飯——吃什么呢?上等人家都開早飯,只有我們家……”
  “這可沒有一定,他們本來也可以不開早飯。”
  “一塊面包也舍不得!唉,這是個什么家啊!房間小得要命,轉不過身來,肮里肮髒,臭气熏人……呸!”
  姐姐站起來,激動地在房里走來走去。
  “惡心死啦!”她嚷道,“什么時候我才……”
  “知足一點吧!”
  “不,偏不,偏不,偏不。您以為,我是您的女儿,就該這樣把我關在牲口棚里嗎?!”
  母親气白了臉,但仍然竭力克制著自己。眼看客人要到了,她怕女儿刁難她,躲進自己房里,不出來見客。雖然她自己對“上流社會的交際語言”并不陌生,但女儿畢竟會說法語,而且她舉止适度——在誰面前都不會失格。
  “葉斯彼爾·阿列克塞伊奇·克列謝維諾夫到!”柯隆通報道。
  “告訴他,不在家!”母親憤憤地叫道。“不,你等一等!干脆對他說:主人不見你!”
  姐姐呆呆地站在母親面前,露出一臉凶相,淡綠色的眼睛迸射著怒火。
  “要是您這樣辦,”她伸出雙手,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說出這几句話來,“我就要詛咒您。……要么是我离開您,要么是用我這雙手卡死我自己!請他進來!”她對柯隆說。
  母親膛目結舌,不知所措。她嘴唇顫抖,想起身走掉,可是力不從心。這當儿,克列謝維諾夫已經站在門口了。
  他身穿華麗的茶褐色燕尾服,亮晶晶的紐扣;手上戴著纖塵不染的beurre frais的手套。他向姐姐伸出一只手(這种舉動在當時被認為是一种不容許的狎昵行為),同時并攏雙腳向母親行禮。母親呆呆地望著空處,仿佛她眼前是一場夢。
  1法語:奶黃色。
  “這是他闖進來了……卑鄙的毒蛇!”她恍恍惚惚地覺得。她自己也太精明啦!從早上起就沒想到吩咐下人,不要接待他……主啊!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啊?古時候也有過姑娘愛上男人的事,但那畢竟……可是現在,一天一夜工夫就把這蠻婆娘弄得象熔化的蜡!本來過得太太平平,順順當當,忽然之間……
  “Maman!這是麥歇克列謝維諾夫!”姐姐提醒母親。“對不起,麥歇,maman昨天太累了,今天病得厲害……”
  “不,我沒有病……歡迎您,克列謝維諾夫先生!您怎么忽然想起來看我們呢?是不是經過這里,順便進來瞧瞧?”
  克列謝維諾夫感到很尷尬。根据母親提出這個失禮的問題時所采取的冷冰冰的語調,他斷定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至于這決定的內容怎樣,他立刻便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了。
  “我想……是格利果里·巴甫內奇叫我……”他辯解道。
  “舍弟,他當然知道得更清楚……唔,克列謝維諾夫先生,您賭錢賭得怎么樣?”
  這話擊中了要害。克列謝維諾夫心虛了,但他強作鎮靜,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您大概以為我是個賭徒吧?”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問。
  “不是賭徒是什么呢?”
  “娜杰日達·瓦西里耶夫娜!你替我說几句吧!”
  “Maman!您身体不舒服!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說些什么!”
  姐姐气得雙唇發白,臉都變樣了。再過一會,她也許真的要歇斯底里大發作了。母親察覺到這個,才決定同她和解。
  “我的确好象有點不舒服,”她說,“本來不應該出來……要是我無意中說了什么不中听的話,請原諒。”
  “噯,您說哪儿的話!我能見見您的先生嗎?”克列謝維諾夫改變話題說。
  “他是個隱士。老是關在自己的書房里,叫都叫不出來。”
  “格利果里·巴甫內奇家昨天的舞會開得多好啊!”
  “嗯,他住的房子好。我們也很喜歡開那樣的舞會,就是沒有地方。莫斯科簡直找不到好房子。”
  “夫人,您常常出門應酬嗎?”
  “怎么對您說呢……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應接不暇。不瞞您說這种應酬對我已經很不相宜,不過,為了她……”
  談得相當心平气和了。上流社會交際場中的話題一一搬了出來:晚會啦,劇院啦,即將在諾文斯科耶郊區展開的滑冰運動啦,然后又是滑冰運動啦,劇院啦,晚會啦……但母親覺得她沒法長久克制自己,因此在大家的交談中,她常常插入一些抱怨健康欠佳的話。克列謝維諾夫明白,他該告辭了。
  客人剛出門,姐姐就沖到母親跟前說:“您就熬不住啦?淨說得罪人的話!”
  新客人的到來使這場家庭風暴沒能發作。梭洛市金娜母女、赫洛波杜諾夫們、戈魯波維茨基們、波卡基洛夫們先后來到我們家。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隆重的招待會。小姐們照例挽著臂摟著腰,在大廳里踱來踱去;太太們坐在客廳里,親熱地問寒敘暖。但是在客廳里一片虛情假意的寒暄聲中,母親清楚地听出了話里含著尖刻的意味。
  “我們剛才碰到麥歇克列謝維諾夫……他大概到府上來過吧?”梭洛市金娜太太好奇地打听。
  “唔,杵錘搗動起來了!”母親心里惊叫道,口里愛理不理地回答說:“嗯,來過……”
  “Entre nous soit dit,看來,他非常喜歡您的娜金娜。昨天大家全注意到了。”
  1法語:別對外人講。
  “得啦!昨天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
  “噯,別這樣說!姑娘家都是頂鬼的。也許他們倆早已彼此有意了;在劇院里、在俱樂部里相會過,跳過舞,談過心,可您還蒙在鼓里。我們做母親的,對這种事想得太簡單。我們老望著遠處,卻看不見我們鼻子底下發生的事。因此有時候……”
  “我不這樣想!”母親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那就隨您的便吧!當然,我并不是要勸您什么,我只是……。您注意到普拉斯柯維雅·伊凡諾夫娜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嗎?”
  “嗯,挺好看的料子。”
  “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她袒露得太多!連小……”
  梭洛市金娜俯身在母親耳邊說了几句悄悄話。
  “您想想看吧!”
  愛說刻薄話的不只梭洛市金娜一人,波卡基洛娃也是一個。自己的女儿跟一個龍騎兵私奔了,她也照樣說了一大堆刻薄話!她人還沒坐下,話就來了。
  “麥歇克列謝維諾夫今天到府上來過啦!他當然不會上我們家去,雖說我們在俱樂部里就認識了。剛才我們坐在雪橇里,正在談論他昨天跟您的娜金娜跳馬祖卡舞跳得多么美,忽然之間,說到他他就來了。‘您上哪儿去啦?’‘上札特拉別茲雷家來著!……’果真是這么一回事?”
  “嗯,來過。”
  “您的娜金娜昨天簡直成了舞會上的舞后。穿戴得珠光寶气!舞姿美得連古蓮索爾本人見了都要羡慕!小臉蛋鮮艷极啦,顯得那么幸福!她本來就吸引人,昨天更……所有的男人都圍著她,瞧了又瞧……”
  1當時的著名女舞蹈家。——作者
  “唔,有話盡管說吧!”
  “不不,別這樣說吧!有這樣一個迷人的女儿是极大、极大的幸福!您瞧我的費尼奇卡就沒有人看一眼——在這方面我倒可以放心!”
  母親苦笑著:她感到很不自在。波卡基洛娃卻繼續說著刻薄話。
  “不過,不管您生不生我的气,我可不能不警告您,”她鼓動如簧之舌說,“這位克列謝維諾夫不是個好東西……不可救藥的家伙!”
  “得啦吧!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坏他的!”
  “不不,我說的不是那個……現在他已經拜望過您了,往后——您還沒看清楚他怎樣鑽進……。這些‘不可救藥的家伙’就是這种人。……他們說的話也是一种与眾不同的話……當然,他不會上我們家去,不過要是……唔,我們也決不歡迎他!”
  “別說得好听,您會歡迎的!”
  “決不歡迎。我早下過命令。當然,我并不想勸您,我只是……。您注意到昨天普拉斯柯維雅·伊凡諾夫娜穿的那身衣服嗎?”
  母親受到這些閒言冷語的圍攻,開始相信一味遷就是阻止不了這些朋友的,便很不耐煩地答道:“沒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穿得很普通……”
  “唔,再見吧,好心的安娜·巴甫洛夫娜!阿一列瓦爾。我這人口快,有什么說得不太恰當,請您不要見怪……我自己也知道這不好,我知道您會怎樣說的!可是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不過,您是做母親的,當然懂得……”
  1發音不准的法語,意為:再見。
  三點光景,送走了最后几個客人,母親照例吩咐下人停止見客,開午飯。她激動得非把肚子里的話立時倒出來不可。
  “嗨,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吃的肮髒東西太多啦!都塞滿嗓子眼啦。說,不要臉的東西,你是在哪儿跟他認識的?”她轉向姐姐問道。
  “跟他,‘他’是誰呀?”
  “跟他,跟你那個不干正經事的家伙!”
  “我沒有什么‘不干正經事的家伙’。我已經告訴過您一次,不想再說了。”
  “我得看看,看看你往后怎么樣!”
  “看吧,看看就看見啦!”
  大家默默地吃著午飯。連父親也看出家里發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儿。
  “出了什么事?你們干嗎老是咬來咬去,咬了一上午?”他感到奇怪,“一會儿又接吻又親熱一一難分難舍,一會儿又象狗似的,你咬我,我咬你。”
  “少管閒事,老烏鴉!……去做你的禱告!”
  她們認為不必和父親多費口舌。再說,他分明也只是隨便間問,其實對這种事并沒有多大興趣。他早已對自己說過:愚昧粗野統治著這個家,上天的任何力量也改變不了這种生活秩序,因此,他所關心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家庭的混亂盡可能少牽涉到他個人。
  晚上,母親一走進宋錯夫家的大廳,就用眼睛四處搜尋。不出所料。那個“不干正經事的家伙”正站在大廳門口,他向母親深深一鞠躬,隨即提醒姐姐,說她答應過同他跳第一輪卡德里爾舞。
  “他們早約好了!”母親暗自惊叫道。
  眼不見為淨,她抽身避到客廳里去。大廳里傳來卡德里爾舞的樂曲:《我們的孩子走了》;太太們一個接一個走到我母親跟前,祝賀她的女儿的成功。這里還有一些素不相識的女人,她們也在談論姐姐。為了不听這些閒言闡語,不要做出什么蠢事來,母親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一個地方避到另一個地方去。女主人甚至認為有必要向她表示歉意。
  。您想想吧……怎么會請克列謝維諾夫!我們根本連想也沒想到他,今天奧布利雅申忽然帶著他到我們家來了……請原諒,看在上帝份上!”
  “干嗎請我原諒!您自己原諒自己吧!”母親冷冷地回答。
  一個早已忘掉的念頭忽然鑽進她的腦子來:
  “要是我丈夫有能耐,誰敢欺負我!他才滿不在乎呢……這膿包!”
  她覺得晚會的時間長得令人沒法忍受。有好几次,她忍不住走到女儿身邊,小聲對她說:“該走了吧?”可是姐姐興致正濃,竟當著眾人的面嬌媚地答道:“噯呀,好媽媽!干嗎淨想赶快走呀。”
  “哪怕請吃一頓晚飯也好啊!”母親想,“要不然,又是象前兩天那樣,請你吃几片夾著香腸和梅舍爾干酪的面包。”
  晚會總算結束了!!
  一連三天,母親帶著姐姐去參加晚會,每一次都發現“他”早已到場。洋洋自得,涎皮賴臉的。狂風暴雨的爭吵几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們相互攻訐,從車上一直吵到家里。但是,威脅也罷,勸說也罷,對“發狂的娜嬌哈”毫無用處。她仿佛已掙脫了鎖鏈。
  “不用說,他們早勾搭上啦!”母親對此深信不疑,為了結束這种家庭叛亂,她決定采取一個斷然的措施。
  她事先誰也沒告訴一聲,徑自派人送信到紅果庄,吩咐立刻把宅子里的火爐生起來,并且通知他們,她跟著就要回去了。
  又過了三天;姐姐繼續“胡鬧”,但是因為母親決定保持沉默,所以家里相對地比較平靜。第四天早上,她去向外祖父和二舅辭行,對他們解釋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他們贊成她這樣辦。回到寓所后,在午飯之前,她走到父親那里,告訴他,她明天早上要帶著女儿回紅果庄,一個禮拜以后再派車來接他和別的人。
  “這一袋銅板給你上教堂用,”臨了,她對父親說,“至于房租,席爾卡會付的。鄉下要用的食品也由他去采買。”
  1即第十四章中的席南吉·斯特列科夫。
  午飯后,姐姐象往常一樣回到自己房里去准備晚妝。今天,霍羅莎文家有一個小型舞會,“他”一定會去。但是她剛動手化妝,母親就來阻止她。斷然宣布:
  “不必打扮啦!我們不去了。”
  “這倒是新鮮事儿!”姐姐气极了,但是看了看母親的臉色,知道不能再胡鬧下去。
  “你們給小姐收拾一下。不要什么衣服都拾掇,夠一個禮拜穿就行了。我們明天早上回紅果庄!薩什卡,你留在這儿,拾掇其余的東西,鄉下由馬利什卡伺候小姐。”
  “好媽媽!我的親娘!現在正是謝肉節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1謝肉節是四旬齋期前一周的節日,正是跳舞作樂的好時節。
  “我受夠了。照我的話辦。”
  風暴立刻發作,這一口伴隨風暴而來的是若干次也許是真正的昏厥。但是母親不再害怕,她沉著地說:
  “給小姐解開衣帶。歇會儿會緩過气來的。”
  晚上,裝好了車,喂飽了馬。黎明時天下起雪來,馬車順利地開出大門,向城關駛去。
  姐姐的短促的羅曼史就此結束。

  我不能确切地說出我們家在莫斯科一連過了几個冬天,但是無論怎樣努力,從為姐姐選擇夫婿的角度來看,這几次旅行都沒有達到預期的結果。我上面向讀者介紹的這些求婚人,是僅有的一些稱得上門當戶對的人物;雖然,除了他們,另外還有一些仰慕姐姐的追求者,但他們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未婚男子,沒有一個好心腸的母親會為自己的女儿考慮這樣的對象。
  媒人介紹的大半是些鰥夫和老頭子。為他們安排了我在上一章介紹過的那种“相親會”;但是經過几次不長的談判后,母親終于相信,在這些“鰥夫們”當中,比較起來,斯特利任雷堪稱最講禮節、最有節制、最有上流社會風度的高貴人物。牟托甫金娜介紹的那個羅斯托夫的地主也來看過姐姐,但這一回卻發生了另外一种阻礙:不是女方不中意男方,而是男方不喜歡女方。
  在所有求婚男子當中也出現過几個年輕人,但他們不過是些末流人物,母親干脆管他們叫“浪蕩貨”、“無聊文人”、“窮光蛋”,等等。有些人不肯下功夫就向姐姐求婚,奧布利雅申就是其中的一個,這甚至使母親感到了屈辱。
  高不成低不就,婚姻問題在莫斯科沒有得到解決。但姐姐后來終于在外省找到了“歸宿”。母親想起美食家姑母(見第十一章),給她去了一封信,就帶著姐姐到她那里去作客了。恰好在這個時候,P城換了個新市長;姑母打算從中撮合,在她的慫恿下,這件親事很快地講妥了。
  1譯者按:應是第十章。
  謝苗·加甫利洛維奇·戈洛瓦斯季柯夫也是個鰥夫,還缺少一只胳臂,但是姐姐這時已經顧不得她未來的丈夫是四肢齊全的,還是缺胳膊少腿的。再說,姑母就是她的榜樣,姑夫就少一條腿。
  “當市長的人總是這個樣子的,”姑母說,“乍看上去,好象挺不方便,其實只要過上一陣子,倒也討人喜歡!”
  “听姑媽的話吧!”母親湊上來說。“這個城市挺不錯,是個肥缺;你未來的丈夫正好在這里大展鴻圖。你將來就是本市第一夫人!”
  姐姐听從了他們的勸告,她的犧牲得到了完全的補償。她的丈夫用一只手撈的油水比別人用兩只手撈的還多,而且,他每天弄了多少錢,從來不隱瞞妻子。相反,他總是走到妻子面前,把錢拿給她看:“瞧,寶貝儿,這是上帝今天給我送來的!”她為此替他生了几個孩子,自己做了本市的第一夫人。
  我覺得不必掩飾,她感謝上帝把她從克列謝維諾夫手里拯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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