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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喪事承辦處來的人活像烏鴉——身子僵直,黑不溜秋;汽車也是黑的,在通往教堂的小道邊上一字排列;我們呢,我們這一群人也是黑的——樣子尷尬令人可怜地站在一旁,等待那些人把棺木抬起來扛在肩上,等待牧師站到他的位置上去;他穿著斗篷,也是黑烏鴉一個。
  突然,真的烏鴉從樹上和田野里扑棱飛起,像火堆里升騰起來的焦紙片那樣旋轉上升,繼而在我們頭頂上方盤旋,呱呱亂叫。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我本來應該覺得這是一种怪异的使人憂郁的噪聲。可是我并沒有這樣的感覺;群鴉亂噪給我的心靈帶來一陣喜悅,跟昨天晚上貓頭鷹的叫聲以及黎明時分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的海鷗鳴叫所產生的效果一樣;我的眼睛濕潤了,喉嚨也哽住了。這是真的,我說。此時此刻。我們在這儿了。回到了家。
  這會儿,我抬起頭,看見棺木。回想起來。
  不過棺木不是黑色的,那看了叫人害怕的長方体是灰白的——沒有上過漆的灰白櫟木;把手和華麗的角飾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此刻正放到棺木上去的鮮花是金色的——一個用菊花編制而成的大十字架、在這十月的下午,田野里所有的繽紛色彩都呈現在我們四周,黃褐色、紅棕色、淡黃色和稍微帶綠的白色,但是最惹眼的是那無与倫比的金色。這一天也是金色的,這一天不是黑色的。這是完美的一天。在山坡林地上,茂盛的山毛櫸那橙黃色十分耀眼,西克莫呈猩紅色,雖然林樹葉還只剛剛開始改變顏色,現在基本上仍然是綠的。停柩門旁有深色的紫杉樹,好似一座座高高的方尖碑。不過一棵胡桃樹比它們更高,它那葉子稀少的樹枝构成复雜精美的窗花格圖案伸展在空中。這個地方,我几乎從未到過,是此地景色荒涼的整個大環境中的一塊凹地,它是一個受到庇護讓人感受溫情的所在。高沼地、險崖和峭壁、開闊的大海,都遠在別處。在這儿,我們所靠近的是那柔和的模糊一片——那是沿山坡而下的一片樹林,一直延伸至不在我們視野之內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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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停柩門,教堂墓地入口處有頂蓋的大門,葬禮開始時棺木暫停于此,等候神父或牧師來到。
  即使不回頭張望,即使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對四下里凝眸呆望以免有失体面,我依然能關注這么許多事情,能注意到這么許多不同的樹,并試圖一一叫出它們的名稱,因為這些正是我這么許多年來几乎每天都如此過細地想到、夢到和記起的,這些是我深藏于內心的隱秘的回憶,是無法表達的愉悅。像這儿見到的各种樹木,像這樣的地方,像這种日子。白蜡樹、榆樹、栗樹、歐椴、圣櫟。一顆顆血紅的漿果點綴著茁壯、多茬的矮小灌木樹篱,宛如蛋糕上的一粒粒無核小葡萄干。
  隨后我想到,那些蕨叢不知現在長得怎樣了,也許像一張金線編織的网,多么光彩炫目。我還想到它的葉子一定會這樣卷曲而不會是那樣,并且在想象中感覺到,當我們帶著狗散步時,它輕輕地擦著我們的腿,擦著狗身上柔軟光滑的毛;我在想象中听到它發出單調的刷刷聲,听到樹枝在我們腳下斷裂時辟啪作響,我几乎要暈過去了。一陣激情再次壓倒了我。自從受到召喚,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的內心深處涌起一陣又一陣激情,使我迷惘,使我困惑,尤其是從昨天晚上開始,這种洶涌的情感之潮勢不可當。我不知道如何對付,如何控制它們。這种強烈的感情我如此陌生,因為我已經太長時間沒有感受過任何類似這樣的激情了。這些年來我們過著一种安定、平靜、沒有感情波瀾的生活,我們如此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了它——我們曾經歷過如此強大的風暴,忍受這么許多情感的殘酷折磨,最后終于被拋到遙遠的地方,被拋上平靜、單調的海岸,卸下了心靈的負擔多么輕松,對于命運的安排又是多么感恩戴德。從那以后,我們所体驗的感情都是實實在在的、穩定和深沉的,猶如一條地下河流,潺潺地流過我們的心田;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依賴它的力量——它從不改變流速,從不使我們顛簸、搖晃,從不使我們灰心失望,尤其合乎理想的是,它并不把我們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可是現在,我的心情不再平靜,我也失去了力量,現在我完全受這些新感情的支配——這些在歸來的途中,以及在多年离鄉背井之后回到這里回到這個英國鄉村時我所感受到的激情——這感情的波濤越來越快越來越猛烈地向我涌來,今天早上徹底壓倒了我,把我弄得六神無主。我的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手指尖感覺到黑手套里面骨頭堅硬。
  教堂后面那個斜坡上,人們在犁地,把最后一層上翻過身來,現出微微泛紅的深褐色。我能看見拖拉机沿著它仔細開掘出來的犁溝發著嘎嚓聲緩緩向前,坐在拖拉机上的人轉過身子看背后,天上一些鳥儿像一群小昆虫在后面迅速掠過。
  現在是十月。陽光照耀,照得我們臉上暖洋洋的,照得大地十分美麗。我欲面對這太陽,不想躲避它,不想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去擋開它;躲避和擋開是我對另一個太陽的習慣性舉動——對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它底下生活的那個嚴酷的、亮得刺目的太陽。眼前這個太陽,我想要擁抱而不是逃避;它的光芒,這些年來我如此渴望,如此思念,如此經常地、經常地回想。
  烏鴉又派外亂叫起來,接著,倏地陡直向下落進樹林,不再有動靜;藍天一片空白。
  那些人已經扛起棺木,此時正在轉身,我們也轉過身來,列隊站在他們后面。
  邁克西姆僵直地站在我的旁邊。我們起步向前;他行走時樣子奇特,一抽一跑地,仿佛他是木頭做的,身体各部分都是用接頭連接。他的肩膀盡可能地靠近我的肩膀,但是并不擦著。我望著他,看見他嘴邊的肌肉和眼角旁好看的紋縷都緊繃著,看見他的臉色死一般地蒼白;我与他相距千里之遙,無法赶上他,因為他已經遠遠离開我進入了過去,進入了屬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封閉的世界——那個在我們獲悉噩耗的那一天他重新進入而我卻永遠無法跟隨他一同進去的世界。我納悶他是否記得那一次我們也曾跟在一個棺木后面這樣慢慢行走,那可怕的送殯,最近一次葬禮。我不知道。以為我們兩人的想法永遠可以溝通是一個錯誤,不管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它們是多么接近,也不管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覺得我們兩人和我們的想法在實質上是一体的。事實并非如此。在過去的十二年里,我們在許多方面如同一人,一切都兩人分享,沒有任何秘密。然而,過去依然保留著秘密,過去投下了它的陰影,而陰影有時將我們分開。
  我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看上面,望望四周,這時候,它又來了,那感情的狂潮,還有那种以為身處幻境的感覺,于是我又一次頭暈目眩,得赶緊把自己控制住才行。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在這里。一定沒錯,我們不可能已經回來。
  我們已經回來了。這情形就好像我在挨餓好多年以后突然坐到了宴會桌旁,餐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佳令人饞涎欲滴的食物,又好像我在滿嘴都是鐵銹、黃沙和塵土,嘴唇干裂口渴難熬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清澈、涼爽的小溪旁,可以用雙手窩成杯狀捧起水來洗臉,可以把水捧到嘴邊,不停地喝,盡情地喝。饑餓的時候,我有了丰盛的食物;口渴的時候,我喝到了清涼的溪水;我曾雙目失明,現在我重新看見了美麗的世界。我覺得怎么也看不夠,怎么也無法盡情地欣賞周圍的一切。田野、山坡、圍篱、樹木、前方的小丘、梨過的耕田、山毛櫸金燦燦一片的山坡林地、泥土的芳香、尚未凋落的最后一些樹葉的颯颯聲。“遠方有大海”的感覺;狹窄的道路、矮小的房屋、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的射擊聲、我們肅穆的隊伍經過一個農舍時門口一條狗的吠聲;炊煙裊裊,縷縷藍煙向陽光燦爛的金色天空升騰。一個男人騎在馬上,馬儿那圓滾滾的、閃閃發亮的大屁股像一顆栗子。騎馬人放慢速度等我們上前,最后勒馬停住。當送葬行列緩慢經過的時候他向我們脫帽致意。我從汽車車窗旁微微帶笑地注視著他,但是他端正地騎在馬上,目光向著別處。我納悶他是不是我們的一個朋友或者鄰居,便掉過頭去問邁克西姆。可是邁克西姆沒有看見,我覺得他相當麻木不仁——對于我,對于今天這個日子,對于我們的隊伍已經走到哪里,對于勒住馬停在那儿的騎馬人,都沒有知覺。邁克西姆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看著——或者說是竭力不看——別的地方、別的景物。但是我無法讓我自己停止對四周環視并沉醉于我所看見的一切,就像我無法讓我的心髒停止跳動一樣。不管導致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多么令人悲傷,我卻只能感到高興,快活得飄飄然,因為我覺得黑色汽車車窗之外的這個天地多么美麗和輝煌,只是,在高興的同時,我還感到這一切簡直叫我難以置信,也使我充滿感激之倩,以致頭暈目眩,差點儿就要昏厥過去。不過,這喜悅也給我帶來一种罪惡感,我必須把這喜悅藏在心里,不能對他承認,不能對任何人承認。
  昨天晚上,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我醒一陣,睡一陣,始終心神不安;這趟很不舒服的令人生厭的旅行還在折磨著我的整個身心。我從迷迷糊糊的狀態清醒過來——時斷時續、半睡半醒的夢境中曾出現火車的輪子和法國境內平坦的、灰蒙蒙毫無生气的田地——醒來之后發現自己身處絕對的寂靜之中,有那么几秒鐘心里迷惑不解,無法肯定這是在什么地方,也記不清為什么來到了這里。隨后,在我回想了起來的那個瞬間,我体驗到激動和幸福在我內心引起的第一次震蕩。回來了!离鄉背井這么多年,我多么想家,多么渴望回家啊!現在回來了,回到了英國!這一喜悅使我忘掉了現實中的其它所有一切。
  柔媚、奇异的月光充溢著整個屋子。它撫摸著白漆桌面的梳妝台;它讓灰白的四壁有了光澤;它覆蓋了鏡面、一個畫框的玻璃以及我那些刷子鍍銀的背面,把它們化成了水。我悄沒聲儿地走向屋子的那一頭,唯恐弄出聲響把他吵醒;我甚至不敢瞥一眼床上那長長的彎成弓狀的身軀——此刻蜷縮得像腹中的胎儿,因為我知道他已是心力交瘁,需要躲進夢鄉以求庇護。這次動身前我打點行裝干得很匆忙,只隨便帶了一些衣服——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仆人照管這類事情,什么都得我自己動手——這會儿急急忙忙地在箱子里亂翻,花去好几分鐘手指才触摸到我的軟緞晨衣。
  然后我把它披在身上,回到窗邊凳旁,把窗帘拉開一點儿。邁克西姆沒有被打攪。接著我拔起窗銷,悄悄打開窗戶。
  我坐在窗邊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園這個時候對于我來說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是童話里的一個景致。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麗,如此奇异,讓人看了心靈震顫。我這樣觀看的時候心里知道——一個人有的時候硬是可以知道——無論在我以后的生活中發生什么事情,我將決不會忘記眼下這段時間,它將成為滋養我心靈的一段回憶,如同有的時候我暗地回憶在曼陀麗那老房子的窗邊所看見的下面那玫瑰園的景色,從中得到心靈上的滿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圓柱形冬青樹投下它的陰影——一個完整的圓,猶如一條張開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從花園那一頭紫杉樹樹篱上的一個缺口我可以看見池塘如偌大一枚銀幣擱在它那空空的石頭盆里。最后一批大麗花和菊花的莖梗頂端的葉球一動不動地耷拉著,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們的莖卻被月光剛成灰白;陳舊的單坡屋頂上的石板瓦隱約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花園之外是果園,樹上挂著最后的若干只苹果,使黑XuXu的樹枝間這儿那儿有銀白色光點閃閃發亮;果園之外是地勢稍微高一點儿的圍場,里面站著兩匹灰馬,慘白的形体如兩個鬼影。我久久地望著窗外,覺得永遠看不夠這迷人的景色,就在這時候几行詩句在我眼前浮現,我想它們一定是我儿時在學校里讀過的,以后就忘了,直到此時才重新想了起來。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著銀鞋夜行。
  瞧瞧這儿,望望那里,
  她見銀樹銀果分明。

  可是我只記得這么几行。
  不但花園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滿足,而且,從敞開的窗戶進來的夜間清新的空气有一种難以形容的芳香,与我們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們這些年來离鄉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与我們在流亡中所習慣了的那种令人頭昏腦脹的夜間空气大不相同。那种空气有時候讓人覺得异乎尋常,往往使人過度興奮,使人透不過气來,偶爾帶有惡臭,但永遠是陌生的,永遠与我格格不入。這個夜晚的空气散發著我童年時代以及我成長時期的气息,散發著家鄉的气息。我聞到了經過霜打冷冰冰的草,聞到了樹皮,聞到了淡淡的煙味,聞到了被犁過的地,聞到了受潮的鐵,聞到了濕土、該叢和馬;我聞到了所有這一切,然而又沒有其中任何一樣東西的确切气味。皓月當空,在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气里,我聞到了花園、花園之外的鄉村以及花園周圍所有一切在物的气息。
  昨天晚上我們到達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天已經很黑了。我們吃完晚飯,卻一點儿也不知道餐盤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跟我們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頓那种粗糙、令人生厭的飯之后情形完全一樣。這趟令人暈頭轉向的旅行把我們弄得精疲力竭、呆頭呆腦,肮髒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臉上的皮膚和肌肉都繃緊著,嘴巴好像也很難張合,舌頭不知怎么腫得出奇。我看了著坐在對面的邁克西姆。他的皮膚是透明的,目光呆滯,兩只眼睛下面有疲勞的痕跡。他曾疲倦地露出一絲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勵,我試圖給他,盡管此刻他仿佛距离我十分遙遠,而且,真奇怪,顯得那么陌生,我記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這副樣子。咖啡是渾濁的,喝在嘴里是苦的,還帶著一种怪味道。餐廳里面很冷,只有几盞吊燈,光線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只燈罩那丑陋的黃色羊皮紙上有一道裂縫,漂亮的家具蒙著一層灰塵,地毯上有少許几處污漬。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關心和愛護。在餐桌上我們以劣質飯菜為題目盡可能地找話說,到了樓上兩人便很少言語,偶爾咕噥几句,也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關于這一趟旅行——橫跨灰色、愁苦的歐洲大陸千里迢迢來到英國的這一趟單調乏味的旅行。我們忍耐著,從車窗對外面凝望,沿途所見一片凄涼,滿目瘡痍,還有這么許多灰黃、愁苦的面孔;有時候,在列車的隆隆聲中,我們也漠然地相互注視著對方的臉。有一回,在法國中部平原的某個地方,几個孩子站成一行等待著越過鐵路道口,我向他們揮手,他們卻全都無動于衷——也許是因為沒有看見我——他們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可是我呢,因為太疲勞,情緒太緊張,焦慮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惊,感情突然起了大變化,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別人冷落,心里不舒服,于是開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緒。
  不過,這會儿,我靜靜地望著窗外,望著月光籠罩下的花園,心里十分平靜。我如此端坐良久,后來听見屋子深處某個地方時鐘敲過三下;我仍然毫無睡意,并為此感到高興,對于周圍的一片宁靜、那靜謐的花園給人的涼爽,以及那清新空气的芳香,我充滿感激之情。我体味到——盡管是羞愧地体味到——极大的安宁、內心深處极大的滿足。
  我繼續這樣坐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小時,這時候邁克西姆突然翻一個身,唐突地揮動兩條手臂,還嘰里咕嚕不知嘟噥些什么,于是我關窗擋住直往屋里鑽的寒气,來到床邊替他把被子蓋好,又像對一個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靜下來,然后小心地鑽進被窩。他沒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時候入了睡鄉。
  早晨我一醒過來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与我們在异國他鄉所見有多么大的不同,它多么令人愉快,我對它又是多么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藍的灰白色天空,觀賞在秋霜覆蓋的花園上空漸趨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別的地方,只可能是在這里;面對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當時我差點儿激動得流下眼淚。
  我們出發去教堂的時候,看見縷縷晨霧飄移在樹木之間;我們看著它們在太陽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陽光下融化一樣。我本能地將視線越過它們射向遠方——我知道,遠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們到達多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橫渡海峽的過程中,灰蒙蒙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動,于是,說來奇怪,我壓根儿沒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覺;后來,汽車快速地把我們帶走,送上長長的陸路。
  盡管大海曾那么多次可能危害我們,盡管它實際上已經給我們造成了這么多傷害,在我們身處异國他鄉的時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時常浮現海水緩緩慢上海灘的情景,耳邊時常響起海水流過卵石發出的潺潺聲,還經常想象它撞到小灣的岸上浪花飛濺。大海是永恒的存在——這是事實;即便有濃霧,使一切聲音都變得低沉的最濃的霧,我仍然能透過它感覺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想這么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觀察它的運動,觀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觀看光的變化、各种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濤滾滾。我經常夢到大海,夢到我在晚上去海邊時看到大海是那么宁靜,也夢到我曾經從某個高處俯視著月光照耀著的海面。在流亡的歲月里,我們居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時候便去海邊散步,那個海風平浪靜、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藍色、紫色、翡翠綠都鮮艷奪目,那是美麗如畫的海,迷人的海,簡直就是幻覺的產物。
  那天早上在鑽進那輛黑色汽車的時候,我曾暫時停住,把臉轉向背后极目遠望,側耳傾听,希望能較多地感受到遠方的大海。可是,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听見;大海离我們太遠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園的盡頭,邁克西姆也會躲避它,害怕承認它的存在。我回過頭來爬進汽車坐在他的旁邊。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現在到了教堂的門廊前面,在那儿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穩些。我們站定在他們后面,心中茫然。忽然一只知更鳥振翅飛進黑暗的空蕩蕩的門廊,很快又飛出來。看見這只鳥儿我感到高興。我覺得我們好像是等候在燈光明亮的舞台的側翼准備上場的演員。我們只有几個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時候,我看見教堂里卻坐滿了人。听見了我們的腳步聲他們都站起身來;我猜他們大概都是老鄰居、老朋友,雖然我想此時我不會認得他們當中的許多人。
  “耶穌對他說,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复活……”我們進入教堂,沉重的木門在我們身后關上,把秋天擋在門外,把陽光、梨過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盤旋著向上飛去的百靈鳥。在冬青樹枝上歌唱的知更鳥以及丑陋的黑烏鴉統統擋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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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25節。
  我們在過道里向前排長椅走去的時候,全体教堂會眾都被惊動,那情形好似微風吹過麥田;我感覺到他們灼熱的目光射在我們背上,感覺到他們對我們十分好奇,他們被我們深深地吸引,我還覺得整個教堂里回蕩著他們想問但是還沒有問的所有的問題。這教堂很美,它使我激動得連气都喘不過來。我從來沒有好好想過我是多么想念類似這樣的地方。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英國鄉村教堂,然而對于我來說,它和最了不起的大教堂一樣珍奇。在國外生活的這些年,我有時候悄悄走進一個鄉村的或小鎮上的教堂,在黑暗中与那些圍著黑色披巾、撥著念珠喃喃祈禱的老婦人跪在一起,教堂里點燃著的香和蜡燭的气味對我來說像其他一切東西那樣奇怪;那些教堂似乎屬于某种异邦的宗教,跟國內嚴厲、冷漠的教堂大相徑庭。去那些教堂,体味那里的肅穆、虔敬的气氛,看看那儿既吸引我又使我反感的雕像和告解室,對于我來說是一种需要。我從來不曾試圖讓我的禱告有具体的內容,從來不曾具体、确切地忏悔或祈求過什么,不管是在嘴上還是在心里。在那儿,我只是有的時候体驗一种不連貫的但是力量無比強大的感情仿佛被一种壓力所驅動從內心深處漸漸向上涌起,直至差點儿似火山那樣猛烈噴發。這种激情是無法确切描述的,我想可以把它比作心急火燎地用手碰木頭,為了……為了什么?使我們可以得到保護?得到拯救?抑或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可以繼續在我們的庇護所里安全然而卻是索然無味地生活,不受鬼的騷扰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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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据迷信認為用手碰木頭可以避邪。
  我不敢對自己承認我是多么思念和渴望英國教堂,但是,有的時候,當報紙好不容易從家里寄到了我們住處,我把它們翻來覆去地看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星期天教堂將舉行禮拜的通告上,我慢慢地一行一行往下看,內心充滿了熱切的期望。吟詠祈禱文。圣餐。晨禱。合唱贊美詩。晚禱。斯坦福。達克。伯德。博伊斯。“請指路,仁慈的圣靈亮光”(斯坦納作曲),“你將使它……”,“如鹿之……”。牧師。教長。贊美詩領唱者。主教。我默默地念著這些字句。此刻我偷偷地向左右兩邊瞥一眼,又抬起頭來面對著正前方的圣壇,我看見灰色石拱、窗台、壁架、台階、望之儼然的那些紀念早已去世的當地鄉紳的匾額,以及寫在明淨的窗上的《圣經》語句。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是藤蔓,你們是樹枝。調解人是有福份的。我一邊默讀著這些齊整、嚴肅的句子,一邊跟別人一起如土兵踏著喪禮進行曲的拍子在石板地的縱向通道上朝放著擱棺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供桌上,圣水盂旁邊的大罐子和大缸子里插著黃色和白色艷麗奪目的鮮花。我原先以為在教堂里我們与外面的田野風光完全隔絕,其實并非如此,因為燦爛的陽光正從兩側的窗戶射入,落在木頭的教堂長椅和灰白的石頭地面上;這是在英國,美麗、婦靜的秋天的太陽使我充滿了回到故鄉的喜悅,也使我浮想聯翩;陽光照在人們身上,照在人們捧在手中的祈禱書上,也給銀色的十字架抹上金輝;當那些人把比阿特麗斯的靈柩放下的時候,陽光溫柔地照在它那質地优良、保留著本色的櫟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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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些都是擅長于宗教音樂創作的英國作曲家和管風琴師。
  2英國著名教士、羅馬天主教會紅衣主教約翰·亨利·紐曼(1801-1890)所寫的一首贊美詩。
  3《英國國教祈禱書》中一段禱文的開頭,整句為:“如鹿之企求溪流,我的靈魂渴望你,哦,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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