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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下一封信在一星期后來臨。吃早飯時,邁克西姆隔著桌子把它送給了我,一看到那褐色信封上肮髒的字跡,不需再看第二眼,我便知道了。
  他一點都沒在意。另外還有我的兩封信,我便悄悄把這封信塞在了那兩封信當中,而他卻全神貫注地看著弗蘭克·克勞利所寫的東西。
  我上了樓。
  這回,剪報長了點,是一則本地報紙關于調查呂蓓卡死因的報道。
           結論為自殺
      關于邁克西姆·德溫特夫人死因的調查

  我捉摸道,這事真怪。那是我的名字,我用這個名字已有十多年了,可我這么認為時,實際上這只是她的名字。呂蓓卡才是德溫特夫人,我根本沒把這個名字同我聯系到一起。
  我拼命捉摸著:費弗爾那只提箱里是否塞滿了剪報,他是否打算好了年复一年地把它們一件接著一件寄給我。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遲早會寫信向我索取錢財,他不會只滿足于這么大老遠地寄剪報給我,而自己卻根本看不到這樣折磨我的效果。
  我似乎分成了兩個人來熬過我的白天和黑夜。一個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人,收到了這些可怕的信封,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們藏好不讓人看見,一邊等待著下一封的到來,深深地恐懼又會有什么我還不知道的事情,會是什么可怕的揭露,這個人整天順著單一的思路轉念頭,那就是呂蓓卡和曼陀麗。費弗爾和這些剪報,盤算著他究竟想要什么,如何擺脫地,如何把這一切瞞過邁克西姆;而另一個人則按原來的方式生活著,修整花園,同多拉和內德談話,与邁克西姆一起在這片新置的土地上漫步,請邦蒂·巴特萊共進午餐,有時,在清晨,或是在宁靜的傍晚,獨自一人看著孩子們,听著他們從遠處傳來的喧鬧聲,不時還冷不丁地瞥見他們那嬌嫩明朗的臉蛋。
  我想,我是老于此道了。邁克西姆絲毫沒起疑心,一次都沒仔細審視過我,也沒提過任何問題;他自己也還是老樣子,充滿活力地投入他的新生活,為庄園的事拍板定計。如今,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通常都在外面,不過每天晚上我們都坐在一起,這是在國外浪游的那些年月中我夢寐以求的。我們看書,有時一起听听收音机,我還記下些花園里要干的事儿。我開始記日記,寫下我修建花園的計划,我就坐在房間一角,靠近落地窗的那張小書桌前將每天的實施情況記下來。我已經想到了來年的春天,這使我感到情緒穩定。巴爾布目錄寄到了,我訂了百來本這种書,我似乎痴迷地想看到草坪、花圃和所有綠茵茵的山坡上長滿了鮮花、水仙,如太陽般金黃的黃水仙,還有番紅花,而像藍天般湛藍的綿棗儿則像一條條流淌在綠草間的小河。但是沒有白色。我不要任何白色的花儿。
  我們也玩玩牌或是巴加門,每人還做縱橫填字游戲。天色晏得早了一點,晚上還下起了蒙蒙細雨,將溫暖芬芳的泥土气息帶了出來,送進了敞開的窗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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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15子游戲。雙方各有15枚棋子,以擲骰子決定行棋格數。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就在這儿,此時此刻。
  我父親曾說過,想要任何東西都要留神,別想得太過分,否則要吃苦頭的。我太想望得到這一切了,而現在我是心灰意冷,心事重重,這一切便成了灰塵,一文不值;我盡管得到了想得到的,卻沒本事來享受它,就在得到的同時,已將它拱手相送,讓人拿走了。
  寄來了一張照片,一張起皺的快照,拍的是停在小海灣里的一艘船。我不記得這艘船了,但是讓我停止心跳的是杰斯珀,是漂亮,強壯,活潑,忠實的杰斯珀,這條小狗正站在船旁的沙灘上,它看上去是那么激動,那么專注。這時我叫了起來,這張照片令我痛苦,我好几次把它拿出來,瞪大眼瞧著它,就好像一心希望杰斯珀還會活過來。
  我也想將這張照片一燒了之,可我不能。
  “我們一定得養條小狗,”我走進了書房,對正在那儿查看一幅地圖的邁克西姆說。
  “這條過去的小徑全給湮沒了——給犁過了,隨后又听之任之,全長滿了野草。我們得重新修整出這條小徑來——”他微笑著轉過身來。“一條小狗會在你的花園里亂扒一气的。”
  “我不在乎,我會訓練它,它很快就不會那么干的。”
  我原先是想等這儿有了孩子再說,但現在,為了自己,我想要一條小狗。
  “這儿那儿總會有一窩小狗的,去問問佩克斯家的人。一條好紐芬蘭拾犬黃或是一條厲害的小豬犬。你想要什么都行。”
  杰斯珀,我心里想,我就要杰斯珀。
  “好吧。”
  “我會留意的。來,看看這儿。”
  邁克西姆用手指著地圖,指給我看那條表示過去的小徑的細線,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我的眼光往下看著他的手、他那伸出去的食指。我一直都很愛他這雙手,手形是那么修長漂亮,指甲仔細修剪過。可現在在我眼中,這雙手曾握住一把槍,打死了呂蓓卡,然后把她的尸体搬到船上,旋開了船上的海水閥,將船開進大海,讓它在那儿沉沒。我沒有看過關于這起死亡原因裁決的剪報,而報道上的那些話卻似乎已滲入我的良知之中,給我的頭腦增加了重負。我知道他們是怎么說的,因為我就在那儿,我能知道那一番描述,證詞記錄,邁克西姆的陳述,而現在,我卻一直以這种新近才有的可怕的方式看待他。我被自己駭了一大跳,我似乎再也沒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這真有點像是發瘋了,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以此來寬慰自己,我將手放在他的手上,撫摩著他的手指,這一來他微笑著朝我看了一眼,可露出了詢問的神情。
  “怎么啦?”
  “沒什么。”
  “你一直很緊張——看來你是累了。”
  “是天气的緣故——夏天似乎就這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們沒得到溫暖,沒晒到陽光——我覺得真有點令人沮喪,就這么回事。”
  “會過去的。你瞧著好了,我們會有個小陽春的。”
  “我真希望能這樣。”
  他俯下身,輕輕吻了一下我的前額,他的心思已飛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這是怎么回事?我尋思著,信步走進了花園。風儿吹得樹梢不停搖曳,吹得最后一批攀緣玫瑰紛紛跌落。發生了什么變化?為什么竟會變成這樣而不是我夢寐以求精心計划的那樣?難道就是因為我极偶然地遇見了杰克·費弗爾,現在他正在折磨我,不斷將如煙往事重新拖回來,就像當年呂蓓卡的尸体被拖出大海水面一樣嗎?
  但是我知道并不是這么回事,在我頭腦中回響的低語聲几個月前就有了,就在回國參加比阿特麗斯葬禮的那段枯燥的旅途中,在火車站月台上時就有了。“那個男人是個謀殺犯,——那人殺了他的妻子。”
  這片种子早已撒在我的心田,就像一片草子在這儿那儿萌生,根本無需什么充足的理由,到最后,卻是悄無聲息地生長起來。我就是這么做了,過錯全在我自己。
  我們的命運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差不多有兩星期,郵遞員沒送來什么東西,但我不相信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我只是木然地等待著,這只不過是一個暫時的解脫,是這場折磨的另一部分。有時我會奇怪地想道,他是否會送來什么讓我惊奇或震惊的東西。剪報和那張照片鎖在了我的文具盒里,每當我經過藏這個文具盒的抽屜時,我都能感覺到,它似乎讓空气帶上了電流,傳送過來,使我惊恐不安,禁不住想把它取出來,打開,然后看了又看。
  不過,它又來了,這次是一張有線條的紙,是從一本練習本上胡亂撕下的。紙上寫著兩万鎊,還有一個倫敦的郵政局地址。
  真奇怪,我竟松了口气,一點沒為此而感到心煩意亂,這事很簡單,我知道該如何應付。伸手要錢要得這么直截了當,這么赤裸裸。等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扔進了爐子里,還用撥火棍把它們用勁捅了下去。等它們燒著后,我祈愿此事就到此了結。
  天气重又變得暖和起來,太陽來得更早升得更高了,整天烘烤著鄉野大地,但也可察覺到天气起了變化,在那些灰蒙蒙的多雨的日子里,這一年在一點點過去,現在可以看到嗅到已是殘夏時節了,每天清晨,草坪上都有一層重重的露水,有一回,樹林間還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气。玫瑰謝了,蜀葵長得老高,挂滿了花儿,一片褪了色的舊印花棉布的顏色,樹葉是一片毫無生气的綠色,中午時分,葉子上都挂滿塵土,一動不動。
  邁克西姆到蘇格蘭去討教弗蘭克,要去三天,我想,他是想勸說他重新搬回英格蘭。我覺得他不會成功的。當弗蘭克在英格蘭時,他一直表現出一种抑制,對于邁克西姆的种种規划,他似乎總讓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雖然表現出興趣,表示支持,但并不卷入其中。如今他心系蘇格蘭,我覺得他在那儿很幸福,他熱愛那地方,因為他的家庭就在那儿。他決不會對科貝特林苑產生我們那樣的感情,也不會有他跟邁克西姆對曼陀麗的那种感情。
  邁克西姆不放心讓我一個人留下,极力說服我跟他一起去,可我想濤在這儿,就一個人。我想望在傍晚,在清晨太陽還沒升起之際,獨自個儿在花園里散步;在一天終了的時候,靜靜地体味靜臥在我旁邊的這幢房子,把這地方的一切更其深切地銘刻進我的心田,就像隨著我的呼吸,將它同空气一起吸進体內。一年前,我根本沒法想象我會想要离開邁克西姆,我會焦慮不安,心神不定,或者說是魂不守舍,我也會一直為他擔惊受怕,他根本就离不開我。但是我們變了,都有了變化,那种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再也不需要彼此那么依戀,就像受了惊嚇、十分脆弱的孩子离不開寬慰和保證。
  對我來說,這似乎确實是一個很好的信號,標志了這是我最好的時刻,這并不意味是我們在分离,而是說明我們變得更堅強了,我看著他,感到害怕的時候變得少了,那低語聲變得那么微弱無力,我能相信我听不到這种聲音了。
  天气變得更熱了,夜晚十分悶膩。我睡覺時把窗子開得大大的,一直醒著,直到黎明前的那一絲涼意才讓我容易入眠。我絲毫不覺得焦慮或是惊恐,待在這幢房子里我感到是那么安然無虞,每一個房間,在我純粹是出于高興而出沒于它們之中時,都讓我覺得那么舒适,庇護著我。我以一种愉悅的心情想念著邁克西姆,一點不感到心緒紛亂。事實是,至少這一次,一個人待在這里,讓我感到了完完全全的滿足。
  在他离開兩天后,我走到下面農庄去收些雞蛋,同佩克太太一起喝茶聊天,逗逗那嬰孩,看著母牛不緊不忙顧小巷走進院子去讓人擠奶。我一點都不著忙,畢竟,這是個從容不迫,宁靜安謐的日子,在我回家時,天气還那么熱,樹篱和土堤十分干燥,滿是塵埃,小溪几平靜滯在那儿。
  我佇立在那儿,有好几分鐘俯瞰著躺臥在我腳下的科貝特林苑,在時近傍晚的光說中它一片金黃,冬青、栗樹和膠桐在草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在我眼中,它似乎依然是一幢在迷咒中沒醒來的房子,非人力所建,而是由某种神奇的力量所致,整個儿從地底下蹦出來的。稍后,當我打開房子里所有的燈,包括頂樓房間的燈之后,我會再回到這里來,因為那時,這房子就顯出了另一种美,它就像一艘航行在漆黑大海上的金碧輝煌的巨舟。那天,我對它產生了那么強烈的愛。我覺得自已同它融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跟它的過去,同樣也跟它的現在和將來深深聯系在一起了。我這時的感覺就跟我第一回看見它時的感覺一樣,它似乎一直在這儿,就是等待著我与它廝守一輩子。
  就在我又走進屋子時,它似乎是在輕輕地把我拉進它的怀抱。我走進冷藏室,把雞蛋放在了石板桌上。就在我置放雞蛋時,我听到從長過道的那一頭,傳來了門鈴聲。
  我很惊訝。我一點都沒听到有汽車聲,不過我一直待在房子离車道最遠的那一端倒也是真的。我朝門口走去,這時我猛然間想起,說不定是邦蒂,她答應過要來讓我打起精神,幫我解脫自我煩悶的。“能离開他們,喘口气那是件好事,我還會不知道這种事嗎,”在我告訴她邁克西姆要外出時,她這么對我說,“但你這么悶悶不樂,還開始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對你可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可沒有悶悶不樂,我非常高興,不過跟她一起過上一刊、時并不是件坏事。我們可以在花園喝上一杯茶——盡管時間晚了點。天气還夠暖的。
  我打開門。
  “下午好,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是否頓時失去了血色,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震惊,以及接踐而至的一陣傳遍全身的恐懼,是否都在我臉上顯露了出來。我沒法相信不是這樣,這份感覺來得那么突然和劇烈。
  外面沒汽車,也不見有其他人的身影。就她一個人緊挨著門站在那儿。她見老些了,而且我也不習慣見她穿一身外出的衣著——說真的,几乎是第一眼,我就意識到從未見她穿過這么一身衣服。她一直待在室內,一身深黑色衣服,是一身質地呆板令人起厭的絲綢衣服,衣服很長,袖子很緊,在領高聳,領口緊扣。
  眼下,她還是一身黑衣,盡管天气這么熱,她還是穿了一件拖到腳踝的外衣。她拿著一個手提包和一雙手套,但沒戴帽子。她的頭發還像過去那樣攏到腦后,頭發光滑,緊緊堆起在高凸起的前額上,并盤卷在后頸背上。不過現在頭發已變成灰色的了。那張臉窄了,線條更其分明,慘白的骷髏般的頭骨上似乎更沒肉了,兩眼凹陷得更深了。
  外面,就是她背后的那片天地,一片靜寂,是殘夏的那种死一般的橡寂,那群嘩嘩叫的小羊已長大,走了,也听不到一聲鳥鳴。
  “丹弗斯太太。”
  “我希望我沒嚇著你吧?”
  她從黑外衣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一直露出了手腕,我不得不握住它。那手很硬,又窄又涼。
  “一點沒有——哦,是的,當然,見到你我很惊奇,不過——”
  “我很抱歉,我沒法事先給你打個招呼。如果有什么不便的話,你盡管直說。”
  “不———請進。”
  “我也沒想到會有點空閒時間,又听說你現在就住在這附近,自然,我就想來拜訪你,愿你在這儿過得好。”
  我退后一步。她走進了客廳,等待著,她沒打量四周,只是盯住了我,那對空陷的眼睛死死看住我的臉。廳里太暗了,一片陰影,我真想跑到房子后部去,夕陽余暉會洒遍那儿小小的起居室,那儿的窗戶對著花園敞開。我需要有能力离開她,需要呼吸到室外的空气,頭頂上是空曠的天空,如果我被迫跟她一起待在一間關閉的房間里我會窒息的。
  她走在石板地上,腳步有力輕快,我听到她裙裾發出的輕輕的悉索聲,這聲音真可怕,令我想起往事。我對這聲音感到恐懼,我几乎就想拔腳跑到明亮處去。
  “丹弗斯太太,想來點茶嗎?我自己還沒喝過,我正准備去煮茶呢。”
  “謝謝,夫人,那樣真太令人高興了。”
  她站在起居室里,背朝著窗和花園,背對著那外面的世界,似乎她并沒有瞧見它們,對它們從不感興趣似的,我意識到這一點,這正像我從沒見她穿過出門衣服一樣,而且除了在曼陀麗的大宅邸里,我從沒在別處見到過她。
  “或許你樂意出去看看我們的花園——恐怕玫瑰都謝了,不過花壇還有些引人之處,盡管我只是剛剛開始在著手修整這花園——它荒蕪得太厲害了,得花上好几年的時間呢。”
  她瞧都沒瞧四周。她的眼光沒從我臉上挪開過。“是的,我相信你是在春天才剛到這儿的。”
  “是那么回事,我們是五月來的,我們在國外待了——待了几年。”
  “啊,是嘛。”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并不想有罪責感,我沒理由那樣想,可由于她老盯著我瞧,我覺得自己臉都紅了,赶快把目光移開。不需開口,我們兩人彼此是心照不宣。我們出國的原因,以及在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就像這地毯上的一塊圖案那樣清晰,我們兩人站在這儿似乎都能看見那一切。
  “快請坐下。我——我去弄茶。要不了多久的。”
  她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一會儿,她的眉毛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我想,她鄙視我,她在暗暗嗤笑我。
  “我在想,打戰爭以來,要得到好幫手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年輕人似乎一點沒興趣去當佣人了。不過我相信,等你們安定下來以后你們會找到人來幫忙的。”
  “呃,我有幫手——”我急急地說道,“那就是說,要多少有多少。情況确實跟往日大不相同了——”“就像在曼陀麗”這几個字到了嘴邊沒說出來。“每天多拉都來幫我——有時那儿農庄的佩克太太也來幫幫忙。”
  “我知道。”她話音中的蔑視味令我的臉不禁又紅了,我真惱火极了,她仍然具有羞辱我的力量。
  “我真的不想要那么一批气派十足的佣人了,丹弗斯太太,那從來不适合我。”
  “是的。”
  “這儿的事情遠沒有那般正規。”
  “是的——當然,相比之下,這幢房子管理起來規模要小多了。”
  “不錯,”我說,“不錯,是這么回事儿。”然后,我赶緊從她身邊逃開,到下面廚房去了。
  我雙手抖得厲害,真讓我擔心會把茶具給摔了,在倒水時,我把水潑出了一些,燙痛了手背。手背上留下了一條很長的紅印,鑽心地痛。
  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掠過,就好像好几只漂亮的小鳥在鳥籠里亂扑騰,問話聲是那么急切尖利。她怎么會發現我們的?她從哪儿來?她就住在附近嗎?如果是的,那么是純出偶然嗎?她對我們在這儿以前的生活了解多少?對我們來到這儿后現在所過的生活又知道些什么?我想象出她就住在离這儿不很遠的地方,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監視我們,刺探我們。
  今天下午她是怎么來這儿的?看起來她不大可能是走來的。
  茶盤真沉,我在托起它以前不得不站在那儿,扶著牆,深深地吸了几次气讓自己穩定下來。我不該听由她來恐嚇我。我一定不能這樣,那太沒道理了。她沒這個能耐。
  然而,我知道她有這個能耐,那是杰克·費弗爾所不具備的,他也從來不可能具備。她老是對我具有一种威懾力,我害怕她,仇視她,而她則鄙視我,一點不把我放在眼里。在她面前我簡直什么都不是。如今,對付費弗爾,以及在其他任何方面,我有了更強的力量,更大的自信心。但是,一見到丹弗斯太太,我就變成了沒主見,畏畏縮縮,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我又成了當初剛到曼陀麗,斗膽想取代呂蓓卡的那個新娘了。
  不過我還是邁著盡可能輕快的步子沿走廊走了出去,只是我那火燒火燎的手讓我想起,在短短的一小會儿時間里,她對我所做的一切。
  看起來她根本一動沒動過,她依然背對著花園。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瞧見了我的臉,兩眼睜得大大的、閃發著光彩,一動不動地盯住了我的臉。在我放下菜盤,取出兩張小茶几,放下茶托、茶壺和茶杯時,她一直望著我。她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提出幫一下忙。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傻里傻气的,我不該自己干的,該有個鈴按一下,至少該有一個佣人為我們端茶來。她的臉上還是那副輕蔑的樣子。我什么也不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壓倒了我。
  “夫人,這真是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溫特先生在這儿會過得非常愉快的。”
  “是的——是的,謝謝你,丹弗斯太太,我們是——我們喜愛這房子,我們正在買下周圍更多的地產——它确實正是我們想要的那种房子。”
  “當然,它跟曼陀麗完全不同。沒人會把這幢房子同曼陀麗相比,對嗎?”
  “我想沒人會去比較吧。”
  “不過,那么看來,沒什么地方能同它相比,今后也決不會有。”她只坐在椅子邊上,身子筆挺,端著茶杯,我真希望她別這么老盯著我,一直不把眼睛移開。我的手實在痛得夠嗆。
  我說,“我覺得我現在不怎么想到曼陀麗了。”
  “是嗎?這么說來你在那儿從沒愉快過,對不?那儿從來就不真正屬于你。我敢肯定,德溫特先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它。”
  “不——不,我不這樣認為。”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這樣。它一直就在那儿,不是嗎?它從沒离開過我。”
  我剛才還帶來了一小碟檸檬餅干,這時我拿起餅干遞給她,隨后我便意識到我忘了附帶拿几個小碟子來放餅干,于是我站起來去取碟子。就在我這么做時,我把餅干全碰翻在地上了。它們亂七八糟地堆在了地毯上,成了干癟癟的、可怜的、沒新鮮味的小片儿。我瞪著它們,覺得眼淚窩滿了眼眶,那是气惱和自卑的眼淚。我跪了下來,四下摸索,把它們一一撿起,她用怜憫的眼光看著我,盡管在我重新窘困地坐下看看她時,這張蒼白的骷髏般的臉又重新偽裝起來,只見到那對眼睛在閃爍著。
  “丹弗斯太太——”我脫口而出。“你是怎么發現我們住的地方的?”
  她一點沒猶豫,不假思索地,話語便輕輕吐了出來。
  “我有一個非常舒适愉快的居處,离這儿不遠,就在弗思沃德村。你或許知道這村子吧?”
  “不,不,我想我不知道。”
  我把剩下的一些餅干扒拉到盤子里。
  “我是管家,陪著一個年長的夫人。在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說真的,我的工作非常輕松——它确實很适合我,不過,當然嘍,一切都跟當年是完全不同了,對嗎?”
  “對,對,我想是不一樣的。”
  “德溫特先生好嗎?”
  我原想要繼續提出些問題,我很想知道過去這些年里她在干些什么,离開曼陀麗后她去了哪里,大戰期間情況如何,但我沒法這么做。她硬板板地坐在那儿,那种咄咄逼人的靜態,還有那雙一刻不离開我的臉的眼睛,使話到了我的舌尖上又凍住了,我不敢問出這些問題。
  “很好,”我說。“邁克西姆很好。此刻他正在蘇格蘭,去看弗蘭克·克勞利,商討關于這片庄園的一些問題。”
  “噢。”
  話剛出口,我就后悔把這告訴了她。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人在這儿。
  “就去兩天。我想他可能明天就要回來了。”我听出了自己說話聲中的緊張,我也知道她毫不費事就知道我是在撒謊。
  跟她又面對面地坐在這個房間里不僅讓人害怕,而且也讓人覺得這事真有點古怪。她過去一直都是站著的,一副必恭必敬的樣子,隨時准備聆听各种指示或是吩咐,而我從沒感到她是居高臨下的,她總是很好地克制著自己。現在,我為她奉茶,她就坐在我家的一把椅子里,這總讓人在一個新的角度上覺得不對勁,我既不是她的主人也不是跟她同等的人,在她眼中,我是個比她地位更低的人,跟向來一樣。
  陽光一點點從房間里退出去,花園里一片陰影。一絲儿風也沒有,而且一直有一种异樣的寂靜。
  “听到萊西夫人的事我很難過,這事一定讓你們倆很傷心。”
  就在這時我明白了。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了,盡管這張臉依然是毫無表情,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了。在深陷的眼窩里,這對眼睛似乎就是兩個刺眼明亮的光點。原來是你。當然,我已經猜到了,果然沒錯:就是你,送去了那只白花圈。但是我的嘴巴是那么干澀。她看著我,她的臉盤骨在漸漸濃起來的夜色中是那么蒼白。
  為什么,我真想大聲叫出來,看在上帝份上,你還想要些什么?要我?要邁克西姆?你還想要我們怎么樣?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在這時,我听到外面車道上砂石路面發出的輕微的嚓嚓聲。丹弗斯太太動了一下。
  “是那輛車來了。”她站起身,她的裙子垂落下來發出輕柔的擊響,“我要他等在外面巷子里。我很幸運,我的主人很少用車。只要那輛車有空,我隨時都可用它,包括司机。”
  木木然地,我引她向門廳走去。那輛黑色轎車等在車道上,司机把住了打開的門。我理該感到好笑,我想。邁克西姆見到我端上茶盤、服侍丹弗斯太太,親眼見到她由一輛轎車送來又帶走,他會放聲大笑的。“相信丹弗斯太太好了。”他會這么說,“她總是具有一种風度,你不這樣認為嗎?”然后便會把她打發走,就把她當作一個在我們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人物。
  不過我明白實際上并非如此。
  我跟她握了手,她轉過身,一句話也沒說便上了車,車子立刻開走了。
  別別扭扭地——我老是這樣,做不好手勢——我朝她揚起了手。她沒跟我揮別,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在車子拐彎時,地湊著窗子朝外望著我,那張骷髏般的臉散發出慘白的光,那雙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
  等我將手放下時,我這才覺得手背上那塊燙痕火燒火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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