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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不過,那將是我的聚會。它將由我來安排,由我來做准備工作,誰也不能替代我。那將是了不起的一天,因為我要使它這樣。我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感覺便大不一樣;我盼望著它的到來,同時,那些陰影立刻消退了,我的耳邊也不再有低如耳語的說話聲。
  當邁克西姆第一次說起聚會的時候,我立刻想到曼陀麗的那次舞會,頓時膽戰心惊;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重現出來,凝固起來,我注視著這些場景,注視著在這些場景中的我自己,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
  但是,那樣的舞會跟我毫不相干。那是一种講究排場、大肆舖張的活動,是我從來不曾喜歡過,以后也決不想要的;它為什么要搞成那個樣子只有上帝知道——沒有任何能說明問題的明确的理由。當然,那不是因為我們當中任何人要那么做。那是一种傳統,一种義務,曼陀麗就是為那一類活動而存在的,郡里的人希望如此。“在我們這塊地方大伙儿的夏天一直就是這么過的,”一個討厭的女人曾經這么說,“我們都怀念在曼陀麗的快樂時光。”
  她這句話,實際上指的是呂蓓卡的那些舞會和聚會——呂蓓卡正是靠它們來炫耀自己,使人們崇拜她、欣賞她。呂蓓卡最擅長的就是這一點。那次舞會是她的發明,她和丹弗斯太太的發明,是曼陀麗全体仆人的發明;呂蓓卡人雖不在,事情卻一點儿沒有改變,那里面根本沒有我的份,沒有我說話的地方。也許——現在我看得很明白——假如當時我要發言權,堅持要親自了解關于那次舞會的形式和計划等方面的每一個細節,并且作出決定在某些方面進行改變或革新,那么,我就會在舞會中得到較大的樂趣——至少在我為自己選定衣服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前會有較大的樂趣;誘使我挑選那套衣服是丹弗斯太太惡毒地給我設下的一個陷阱。可是,當時我太緊張了,所有那些人都使我緊張,包括那些搬椅子的人,因此,那場舞會好似一條洶涌的河流從我身旁奔騰而過,我呢,只呆呆地站在岸上觀望,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我們決不可能搞那樣的活動了;戰爭剛剛結束,那种豪華的排場將會顯得不合時宜,會使人們覺得我們做事情太沒有分寸。邁克西姆沒有提出要那么做,聚會上將沒有龍蝦或香檳,沒有樂隊,沒有用線串起懸吊在樹与樹之間的彩色小燈,沒有為跳舞而特別舖設的地板,沒有煙火,也沒有化裝服。在曼陀麗那次舞會舉行之前好几個星期,庄園工人們便陸續開始停止他們的正常活儿轉而為它做准備工作,而仆人們嘴上談的和腦子里想的統統都是關于將要舉行的舞會,沒有任何別的事情。
  但是這里沒有庄園工人,只有真正的農民和他們的家屬——這些人正在漸漸地變成我們的佃農。我們也沒有許多仆人;我有多拉和內德,還可以請一個鄉下姑娘或者佩克太太來幫我干活,如果我真的需要她們的話。科貝特林苑不是曼陀麗,它根本沒有那么大的气派;它是簡陋的,卻受到我們珍愛,它是舊的,卻是美的,它并不屬于郡上一半的人。
  我走到屋外,爬上山坡,坐在草地上俯視著林苑。丹弗斯太太只不過很短暫地將它籠罩在陰影之下,這會儿它重又沐浴在陽光里,完完全全地歸還了我。
  開始我不很情愿地為這次聚會作安排,因為我想不出更多的理由來反對邁克西姆的主張。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我去拜訪過邦蒂几次,她也兩次來我這儿之后,我開始覺得這件事使我愉快,它成了一种樂趣,一种挑戰。畢竟,將要舉行的是我的聚會。
  它將是一個花園聚會,從下午的晚些時候開始。我要准備一些桌子,要盡可能多找一些,或者向別人借,然后把它們放在樹下,放在露台上和草坪上;這座房子里面,會客室和小起居室也要開放,年紀較大的人可以舒服地坐在陰涼的室內品茶——我能肯定那天將會很熱——白日長、气溫高的金色的日子將會持續,眼下還沒有跡象表明這樣的天气將會結束。不過我將不會只邀請年紀較大的人,我對邦蒂說。“我希望有年輕人來——能不能請你的几個女儿并且請她們帶朋友一起來——我要讓內德去看一看那個舊网球場,他可以把場地上的草周一周,如果他會的話還可以把网補一補;年輕人還可以玩槌球游戲,我在地下室里看見有一套舊球具——我會把它弄干淨。我希望在聚會上有年輕人的笑聲,希望年輕人玩得愉快。”
  在廚房里、在位于這座房子一側的遮篷底下,將會擺上茶點,是人們所期望的那种符合老傳統、質量很好的正規茶點——三明治、蛋糕、烤餅、水果面包和奶油紫草。茶點過后,為那些滯留得較晚以欣賞最后一抹夕陽余暉的人,還將准備有各种飲料。
  關于裝飾物,我打算只搞一种,那就是花。我要准備盡可能多的花,放在每一張桌子上的大罐、花瓶和碗缽里,放在這座房子的每一個地方。邦蒂答應能帶多少就帶多少來,多拉和內德也這樣表示;他們的花將是鄉村里的朴素的花,而不是花商提供的硬邦邦的假花。
  “我得說,我覺得你真了不起,”邦蒂說。她笑容滿面,這會儿正在把想得起來的一些名字加在一個名單后面——我差不多完全依靠她為我們提供的名單來決定應該邀請哪些客人。
  “我們這一帶已經好久沒有舉行聚會了,自從——哦,自從戰前那一次以后就沒有過,如果那些常規的收獲節祝宴和諸如此類的農村慶祝活動不計算在內的話。最后那一次還是科克利家的姑娘結婚的時候,那是最后一次熱鬧的活動,大伙儿在儲存倉庫里跳舞,半夜里還敲鐘呢!我想這一次大家一定會很興奮的——你真好。”
  這樣看來,沒有人會認為搞一個聚會只是我們的義務,人們會怀著感激的心情高高興興地來參加,但是這并非意味著我們將花大量的錢費許多工夫來籌備,因為郡里的人說,大家對我們的期望不會過分,科貝特林苑不是曼陀麗,在這儿沒有人對德溫特夫婦有任何看法。
  “你是對的,”后來我對邁克西姆說。“我很高興你想到要舉行一個聚會。”
  “很好。”他沒有抬起頭來,視線仍停留在書上。
  “我只是仍然感到惊訝,沒別的。過去你是那么擔憂——人們會問許多問題——會把——把事情重新提起來——”
  “是的。”
  “現在還沒有人擁么做過。”
  “沒有。”
  我慢慢地离開他身旁,走向別處。我無法与他溝通,這是一次沒有效果的談話。
  可是,我會從聚會得到很大的樂趣,一定會的。它將是許多事情的開始,我心里說。
  情況看來的确如此。天气持續晴好,整個白天我們都在陽光下忙活,多拉和她妹妹,佩克太太,內德。我們把從村公所借來的桌子和椅于搬過來放好,把剛剛漿洗過的桌市舖上,把鮮花插在每一個水桶和水槽里,大束大束的菊花、草莖、山毛櫸葉以及最后的玫瑰。每個人都興高采烈,開怀大笑,說一些傻乎乎的笑話,每個人都希望這次聚會成功,我在他們中間,一會儿提這個要求,一會儿提那個建議,跟他們一起忙活,而他們則詢問我還需要一些什么東西,某件事情應該怎么做。我從中看到了整個這件事情的意義,這种情形是我在曼陀麗所從來沒有過的。
  上午有一段時間邁克西姆不在林苑。午餐將是一次冷餐,吃色拉,時間快要到時他回來在花園里找到了我。“你顯得很快活。”
  我把頭發捋一捋。不讓它擋住我的視線。“真讓人高興,”我說,“我得到這么大的樂趣。你不介意吧?”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怎么啦?”我說。“出什么問題了?”
  有問題在那儿,在他眼睛里,但是我無法知道是什么。
  “不會有事的,”我說。“每個人都會很友好。”
  “當然。”
  “邁克西姆。”
  他把一只手的手背輕輕触及我的面孔。什么問題?究竟是什么?我抓住他的手把它停在那儿。我不要陰影降落到我們兩人之間。
  “我是不是要在那邊露台上再放一個擱板桌,德溫特夫人?多拉說廚房里就要放不下了。”
  我們再次沉浸在為聚會作准備的各項事務里;這一天有著它自己的動力。
  不管怎么說,這樣做是值得的;這是最美妙的一天,我想,在聚會即將開始的時候四處去走走真是太好了。陽光仍然很暖和,但是這會儿它讓人感受到一种溫柔,不再像正午時那么強烈。當我在樹底下、在玫瑰形成的拱形下面穿過花園的時候,踩在內德曾稍稍利過的地方,腳下的草有彈性反應,并散發出一絲引人怀舊的芳香。
  所有一切都期待著,仿佛一場戲就要開演了。每一件東西都還沒有被碰過。窗帘皺攏著懸挂在那儿,椅子靠在窗帘旁邊;槌球的木槌以及网球都擺了出來,等待著活動開始。我穿過菜園門走出去,來到散步的小道上那些榛樹底下;小道上有陽光斑駁的樹蔭,當我抬起一只手擋開一根樹枝的時候,落有枯葉的地上陽光似水前后晃動。在我的前方,我看見綠色的鄉村和那個教堂尖項被框在最后一道玫瑰的拱形里。我停下腳步,呼出一口气,這時候我覺得自己把內心最后的緊張和擔憂排除了出去。我意識到我很激動,像個孩子似的。不會出什么事情的,不會發生可怕的錯誤,他們都會來的,我們將歡迎他們,這座房子和這個花園也將歡迎他們。我們將使他們大家都得到莫大的快樂。
  片刻之后,我必須回去;片刻之后,將有第一批汽車、最早听見的說話聲,以及第一批客人。聚會將要開始。然而,現時現刻,我等待著,在榛樹下,在宁靜中等待著,沒有人來找我,沒有人關心我在哪里。我忽然想到,假如我現在离開這儿的話,不會有人注意,沒有了我,一切都會按計划進行。但是,這次聚會便不真實,一如曼陀麗的那次舞會卻是那么真實。在那儿,我這個人對于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次要的,在那儿,我沒有地位,我無足輕重。在這儿,我是中心。
  這個聚會是我的。
  我听見遠處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听見杯盤的丁當聲,但即使在這時候我仍然等待著,我沒有動,只是默默地站著,把這一靜止的時刻緊緊抓住,希望整個世界就在這儿停止運轉,就在此時此刻完全停頓。然而,這時候我向四周瞥了一眼,看見孩子們在榛樹下靜靜地朝我走來;他們的臉上容光煥發,他們滿怀期望地伸出手來招呼我。“跟我們來,”他們說。“現在來吧。”
  于是我轉過身子,背對著遠方的鄉村和銀色的教堂尖頂,在榛樹下朝前走,穿過那道門進入花園;花園里,客人們已經開始陸續到達。
  自從那次聚會以來的這許多年,每當我回想起來,我的眼前便出現充滿歡樂的一天;它在每一個方面都是完美的,從開始到結束。那么許多人,陽光下那么許多歡聲笑語,那么許多面孔相對而笑,也愉快地對著我們笑。跟巴特萊夫婦一起來的年輕人打得网球到處亂滾,當那些球穿過那張舊网上的豁口滾向遠處時他們便赶緊追上前去。我記得,网球在球拍上發出“托——托”的響聲,相球被擊時那“登——登”的聲音更響,喝彩聲在觀眾中蕩漾。太陽照耀著,移動著,一道紫色的影子爬過山坡,不過我們都在陽光下,并且要繼續在陽光下待好几個鐘頭呢。
  十分突然地,輕松自在地,邁克西姆和我走到了一起,這時候我心里說,沒有任何問題,一切正常,所有的擔憂都是我自己想象的產物。我們分別地在客人中間走動,對他們表示歡迎,与他們交談、一齊歡笑,被介紹給陌生的朋友,但是也時不時地走到一起,還手拉手或手挽著手一道穿過草地;在那短暫的一刻,我們之間沒有陰影,役有任何別的,只有愛情,只有輕松自在。
  時至今日,只要我想看,我依然能看見那么一個時刻——清晰得如同我面前一個畫框里的畫——邁克西姆和我站在一起的那么一個時刻,我還看見人們都在我倆周圍,适時地擺出各种姿勢被定格在那儿。多拉手里拿著一個放著許多白瓷茶杯的盤子正從廚房出來;內德跟在她后面,拿著很沉的一壺冒著熱气的開水;一個女人放下一只茶杯;一個男子抬起一只手去摘除攀緣向上的玫瑰那死亡了的葉球;邦蒂·巴特萊站在网球場的后部,手里握著一個球拍,做出要擊球的樣子,她正笑得腦袋后仰;邁克西姆面露微笑地手持打火机給某個客人點煙,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頸部的曲線。
  草地的表面呈灰白色,在很干的地方則跟干草顏色相同。在我們全体的后面,這座房于矗立著,煙囪、遠處那一邊的扶壁、桌子、窗戶和玫瑰紅的牆,統統連成一片,襯托出花園里正在演出的這一場戲。
  孩子們也在某個地方,在玩捉迷藏的游戲,在拍球;最小的那個在一張桌子底下,距我不遠。只是畫面上看不見他們。此刻,當我心靈的眼睛看著這幅畫的時候,我看得最清楚的是我自己——穿著我那件米色的布連衣裙,處于中心位置;我最生動地記得的,是我當時的感覺——快樂、摯愛、自豪和极大的滿足。身處遙遠的地方,我再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好似打開了一只內裝陳年香味的瓶子。當我隱約抓住這樣的感覺時,我便回到了那個地方,回到了那個最后的、完美的日子里——這感覺緊接著便如此迅速地、完完全全地消逝了。
  有人動了一下,万花筒被搖了一搖,那一塊塊明亮的色彩重新組合,拼成另一個圖案。太陽照在一扇窗子上,玻璃閃耀出紫銅色偏紅的強烈的光。
  邦蒂距我僅數步,所以她的話我听得很清楚。“天哪!貝托老太太到了!看來這一回我真是得了意外收獲。如今她几乎什么地方都不去,可是她喜歡跟大伙儿保持聯系。你這次聚會真是非常成功!”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一眨眼工夫就知道了——我甚至沒有抬起頭來望著她們緩慢地從那邊沿著小道在臻樹梢形成的拱頂下向前走來,進入花園——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的地址呢,當我從邦蒂的名單上抄下那地址的時候,我覺得很陌生;然而,不是大多數客人對于我都是如此嗎?
  我知道了,然而,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她使我大吃一惊。我的膽量已經大了,但是,看著那高高的黑色身影緩緩移動,离我越來越近,我卻跟以前一樣打起寒戰來,又產生了以前那种空虛、無助的感覺,這种感覺是決不會最終离我而去的。不過,我也相當肯定地知道,那天下午在她的會客室里我對她說的話一點不假。我已經看透了她:一個古怪的、可悲的、上了年紀的瘋狂的女人,脫离了現實,已經沒有最后的力量來控制我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
  但是邁克西姆并不知道這一情況。邁克西姆不知道我已經看見她了。此刻我只擔心一件事情:她在這儿出現會使邁克西姆受到怎樣的影響,他會怎么想,會有什么感覺。我的腦子整個儿被這個問題所占据。
  我看見她的黑影投在陽光照耀著的草地上,從她那一邊到我這一邊。
  邁克西姆正從對面走來。我不敢看他的臉,我知道那張臉會是什么樣子——一個繃得緊緊的、嘴唇煞白的面具,彬彬有禮、自我克制、毫無表情。有一兩個人在環顧四周;在她站立的地方周圍——她站立著,那垂暮之年的老太婆靠在她手臂上——好像有那么一塊面積,或者說那么一個圈子,里面寂靜而寒冷。
  我赶緊走上前去拉出一把椅子,把桌子上的東西清理干淨。“下午好,德溫待先生。我是和貝托太太一起來的——她非常想見見你。她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座房子。也許你能大聲些說話吧,她听不很清楚。”她很快地對四下里掃了一眼;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那雙閃亮的眼睛從她腦袋上那兩只深陷的眼窩里直勾勾地盯著我。我看見那以眼睛帶著嘲笑。
  “下午好,夫人。這個花園看上去多美,多么令人愉快,不過,當然呼,自從我上次來過這里到現在,許多花儿開過之后已經謝了。”
  我感覺到了邁克西姆僵硬的態度,但他并不對我看。他已經攙著那老太婆的一只手臂幫助她在一張椅子里坐下,一邊說著什么客气話。丹弗斯太太依然站在那儿擺著一副架子,兩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子前面,渾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像一只烏鴉。我匆忙進廚房去拿開水、沏茶。胡亂地往一只餐盤里扔進一些食物,可是我的手抖得厲害,盤子掉到地上,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再做。我這會儿別的什么都不怕,只擔心邁克西姆會有什么反應。
  “你沒事吧,德溫特夫人?你的臉色這么白——發生什么事情了嗎?得了,讓我來吧,你不必擔心。”多拉彎下身子,樂呵呵地清掃打翻在地上的食物。
  “謝謝你——我很抱歉,多拉——對不起——我是——沒什么——”
  “那位貝托太太也來參加聚會,那是你的光榮。”
  “是啊——是啊,已經有人這么對我說過。”
  “她很少出門,已經有許多年不出門了。好了,全弄干淨了。讓我來吧,你會被開水燙傷的。現在坐一會儿吧,你把自己搞得太累了,所以才會這樣,那么許多活儿,許多准備工作,隨后又那么興奮,再加上陽光很強。讓我給你倒一杯熱茶,你就在這儿待一會儿。他們正鬧得歡呢,不會有事找你。”
  我听從她的勸告坐了下來,心里很感激她那朴素自然的友愛和關心。她一邊倒茶、在盤子里重新放上新鮮食物,一邊繼續嘮嘮叨叨,我听了一會儿,然后讓腦袋擱在手臂上休息。她說得不錯,我是累了,但是,那种四肢疲軟乏力、那种奇怪的眩暈卻是跟勞累毫不相干,它們是震惊、恐懼和對不祥之事的預感所造成的。模模糊糊地,我惦念著邁克西姆,想知道這會儿他在做什么、說什么,尤其重要的是,他在想些什么。任何別的事情我都不在乎。
  “你趁熱把這個喝了吧——我想你自己大概一點儿東西也沒有吃,對不對?照顧別人、照顧所有那些客人把你弄得太忙了。哎,舉行聚會總是這樣。把這些雞蛋三明治吃了吧,是我剛剛做起來的。”
  “謝謝你,多拉。我很好。只是突然覺得有點儿累,就像你說的。”我呆呆地望著面前的白面包——少許油潤的雞蛋從面包兩邊被擠出來——這時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要不是听見邁克西姆在門口對我說話,我本來會站起身走上樓去。
  “你最好還是出來,行不行?”他冷冷地說。
  我不敢看他。我能想象此刻他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那是我從前看見過的——在上次我們舉行聚會的時候;那一次也是被她所破坏,雖然使用的方法不同,但一樣的是處心積慮地破坏,一樣的是破坏得完全徹底。今天不再有歡樂,這快活的一天被粉碎了,碎片被扔得到處都是。我們得熬過這一天,就這樣,沒別的。時間不會太久。他們會离去,她會离去。然后我就可以和他單獨在一起,然后我得向他解釋。我該說些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告訴他呢?
  多拉正注視著我,我看見她臉上那惊訝和關心的表情。她從來沒有听見過邁克西姆用這种口气對我說話,她只看見我和邁克西姆兩人之間的相親相愛和輕松自在,別的什么都沒看見過。我努力現出笑容使她寬心。我說,“我來問一問邁克西姆什么時候上飲料——我敢肯定許多人會繼續待下去,他們看上去個個都很快活。”
  他們确實打算繼續待下去,當我重又走出來時我看出了這一點。太陽落得更低了,時光正從下午進入傍晚,空气中已經有傍晚的气味。网球活動看來已經結束了,只有一兩個人還在打相球。其余的客人此刻有的坐在桌子旁邊,或者坐在折疊帆布椅上,在輕聲交談,有的沿著小徑散步,有的正向菜園和榛樹小道走去。他們是那么舒适自在,我心里說,仿佛這是一個旅館,他們付了錢在這儿住宿,這個地方暫時歸他們所有。對此我心中不悅,我非常怨恨,然而我束手無策。
  我走向邁克西姆站立的地方,走到一群人的旁邊去。他正在彬彬有禮地說話,談論有關農場的一些事情,關于如何把一些地重新整好。他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不會使人看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一切都那么令人愉快,一切都那么正常。我認得出一些人的面孔,但是叫不出名字,便微微帶笑地向每一位客人致意。我是女主人,我受到眾人注意,在這种情況下應該如何表現是有若干規矩的,我從中得到一點幫助。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拿飲料上來給大家喝了。多拉和格溫正在把茶點的殘余收拾干淨。”
  “這事交給我吧。你們當然都要喝點什么嘍?”他臉上露出微笑,因為我在微笑,人們也對我們報以微笑,我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听見他們小聲地表示感謝。我想叫他們离開。我卻沒有這么做。我想触摸邁克西姆,使自己心里踏實些,想對他說些什么把一切都解釋清楚,想單獨和他一起在花園里。我卻沒有這么做。我真希望所有這些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過。
  “你一定對所有這一切感到很自豪吧,”我听見她以最甜蜜、柔和的聲音說。她已經悄沒聲此地穿過草地,這會儿正緊挨著我們站著;我聞到她的衣眼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她站在那儿一動不動,目光始終不离開我們的臉,兩只手在黑衣裙襯托下顯得慘白。為什么老是黑顏色的,我想對她尖聲叫喊,為什么?“到時候這儿將成為你們多么可愛的家。”
  她把身子稍微轉過去一點儿。在我們周圍的五六個人仿佛被她施了催眠術,被她弄糊涂了。似乎沒有一個人找得出一句話來說,他們只是等待著,默不作聲、彬彬有禮、側耳傾听。“當然嘍,什么都替代不了曼陀麗。德溫特先生和夫人來自一座富麗堂皇的宅子——已經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有幸正待在那儿。我敢肯定后來你們一定听說那幢房子了。”
  “丹弗斯太太——”
  “還有發生在那儿的悲劇。大家都听說了,不是嗎?”
  “我說,現在你提到那個名字——曼陀麗——曼陀麗——我覺得似乎想起了什么——”這是一個胖男人那火雞嗓子在說話;這家伙長著一雙眼白泛黃的藍眼睛。我真想親手把他掐死。
  “是的,那宅子很出名——在那一帶,我想,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它都是最出名的地方——我肯定德溫特先生和夫人同意我的說法。”
  她微微轉過頭去注視著邁克西姆。我看見他們兩張臉的側面,皮膚繃得緊緊的,四只眼睛都充滿厭惡。我覺得渾身軟弱無力,猶如某個沒有固定形狀的東西被夾在兩塊岩石之間,孤獨無助。我仿佛不在場,他們沒有看見我,要么就是根本不當我一回事;現在我這個人是無關緊要的。
  “在那种情況下,我覺得你們在這儿找到了幸福真是太幸運了。我但愿這幸福能持續下去。”
  一陣短暫的奇怪的沉默。沒有人動彈。我注視著某個穿紅色連衣裙女人的臉,看見她的眼睛眨了一眨,視線從丹弗斯太太身上移開,我看得出她心里不自在,但是不知道那是為什么。
  邁克西姆簡直就要僵成一塊石頭了。我站在他們兩人中間,這時候心里十分肯定地知道,她最終一定會以某种方式獲得成功,達到她所追求的目標,而且她相信那也是呂蓓卡所追求的目標。她會把我們毀掉的。
  現在我明白了,那天傍晚時分,在花園里,那個時刻——我應該鼓足勇气,集中全部力量,以大無畏精神去迎接她的挑戰的那樣一個時刻,曾最后一次地來到。但是我沒有抓住時机,我沒有与她正面對抗,沒有公然藐視她,沒有當眾告訴她說,她沒有力量控制我們,她的任何伎倆對我們都不起作用,我們是不可傷害的,她是一個一心想著報仇的絕望的瘋狂的老太婆。我讓那個時刻從身邊溜了過去,沒有利用這個机會。它不會再回來了。
  十分奇怪的是,聚會的結束并沒有遭到破坏,在我的記憶中,這次聚會的結束并非那么不愉快。一部分人早早地离去了;貝托太太和丹弗斯太太沒有留下來喝飲料。我望著那輛黑色汽車沿著車道慢慢駛去,穿過了那几道門,這時候,仿佛一場令人壓抑的風暴過后天空明亮起來。我轉身走進花園,真想放聲大笑,想在草地上跳舞,想伸出雙臂擁抱每一位留下的客人。我對人們微笑,他們就像是善良的親愛的老朋友。我沒有尋找邁克西姆。
  年輕人又打起网球來;他們老是交換球拍、場地和同伴,球滾得到處都是——真是一种傻乎乎的游戲。興奮的尖叫、高聲的呼喊和逗樂的笑話不絕于耳。我站在一邊看了他們好長一段時間,然后同好心的。和藹可親的比爾·巴特萊一起繞槌球場走一圈,他与我輕松地交談,說一些夸我的話引我發笑。飲料端出來了,盤子里的玻璃杯輕輕碰撞,人們歡呼、舉杯、暢飲,好不快活!花園里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气氛,他們開始重新組合,老朋友們聚在一起;我看見他們有的在玫瑰的拱頂下散步,踱向榛樹小道,有的把小桌子拉上前來,置于最后那一塊陽光里。不過這會儿天气比較涼了,草地上方已有紫色的陰影。我進了屋,打開電燈,于是整座房子都亮閃閃的,好似漸濃的暮色中一艘出航的輪船。
  我沒有尋找邁克西姆。
  一些年輕人离開球場,到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往高處爬;他們相互拉扯,大聲地笑啊、叫啊,但是到了上面便漸漸安靜下來,三三兩兩席地而坐,個個都一動不動,心滿意足地享受著這場聚會緩緩結束時的樂趣。我自己也很奇怪地感到心滿意足、心境宁靜,仿佛被懸挂在一种透明圓罩里,不受任何感情的影響,不焦急,不為未來操心,倒是有一种奇特的感覺,認為眼前的場景既是一次花園聚會的結束,也是別的什么東西的結束,我覺得我必須記住它,此時此刻必須緊緊地抓住它,此時此刻,在它尚未悄然逝去的時候。
  先前我從屋里出來時身上已經加了一件短上衣,這會儿便也爬上山坡去,不過我不加入到那些年輕人中間,而是獨自遠遠地走到那一邊,靠在一棵樹上俯視著下面的整個景色;看著那些年輕人,想到他們在回家去的路上會談論從這次聚會所得到的樂趣,想到他們以后一直會記得這美好的一天,我心里十分高興。
  我穿過那道門,走出越來越暗的菜園,走上榛樹小道。現在這儿沒有別人。我伸出手去触摸兩旁那些小樹細長的樹身,還伸向上面触及頭頂上方軟而冷的樹葉。我無法通過小道盡頭樹梢形成的拱頂望到遠方,因為光線太暗了;投有月亮,沒有星星,云朵開始飄過來,可是我知道它在那儿;我把視線射向前方開闊的田野和遠處銀色的教堂尖頂,在想象中我看見它們。就像現在我不管什么時候想看就能看見它們一樣。
  但是,最后我不得不回去,因為我听見人們道晚安和汽車門關上的聲音;我不得不回去說再見,以及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來參加,是啊,天气真好,天气真是好极了,不是嗎,我們真走運,是啊,他們說天气要變了,我們選擇今天真是太好了。
  那是在最后几位客人离去的時候,我看見那輛車飛快地、發瘋似地沿著車道開過來,車頭燈對著我們射出刺眼的強光,弄得別的車不得不避向一邊或者剎車以免与之相撞。邁克西姆沖上前去,但就在那時候他們的車掉頭逃跑了。
  甚至在我還沒有看見那人的臉,在他還沒有走出那輛看上去是外國造的令人厭惡的破爛車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那是誰了。如此看來,事情注定要變成這個樣子;我還沒有十分明白怎么會是這樣的,我只是看出,這是她,或者是他們兩人一起策划的。
  “真該死,車子在路上拋錨了,”杰克·費弗爾說;他站在我們面前,身子微微搖晃。“沒赶上你們的聚會,見你的鬼,邁克斯,我就是想在聚會上出你的丑,這里有許多人,你瞧,許多證人。該死的拋錨。沒關系,我抓到了你們兩個,你們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邁克西姆距我一英尺。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胳膊,但是我看不見他的臉;他沒有把臉轉向我這一邊。
  我听見多拉說話的聲音從屋子那邊傳來,接著是杯子被放進盤子的聲音。
  “從這儿滾出去,”邁克西姆說。他已經走上前去。
  借助于屋子里的燈光,我能看見費弗爾穿得很臃腫,也很肮髒。他把目光從邁克西姆身上移到我身上,然后又移回去,但是他并不后退,卻把手伸進衣袋里去摸香煙。
  “這里沒你的事,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可說的。你不受歡迎。滾出去。”
  “哦,不。不,我要進屋去,邁克斯,進入你們的可愛的家,除非你要我在車道上跟你大吵一場惹得所有的仆人都出來看熱鬧。你們有仆人嗎?雇仆人沒有?我想你一定雇了。你這安樂窩搞得挺不錯的,我們一向知道你會這么做。我需要喝一杯。”
  我听見有人沿牆前這儿走來的腳步聲。回頭望去,我看見多拉正猶豫不決,拿不准是否該對我說話。“沒事儿,”我對邁克西姆說。“我去看看他們弄得怎樣了。你最好還是進屋去。”
  不知怎的,在廚房里我指揮自如,對他們說話時聲音听上去完全正常,簡直令人吃惊。他們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在花園里,內德在把桌子一張張疊起;多拉和格溫在洗杯子。多拉瞥了我一兩次。他們情緒不高,沒有像往常我看見他們那樣唱歌或者相互開玩笑。當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讓他們覺得發生了事情。
  “別再干了,多拉——余下的事明天早上再做吧。”
  “我想把它都干完,要是對你沒有妨礙的話,德溫特夫人。我喜歡屋子里干干淨淨的。”
  “好吧。”
  “我留了一些湯、一盤冷餐肉和一些土豆在爐子里,還有水果。內德想把椅子搬進來,我知道,他們說今天晚上天气要變。”
  “是的。有人告訴我了。”
  “你走吧,去坐下——這聚會把你累坏了,我看得出來。”
  不,我心里說。哦,不。不是那個原因。這次聚會是一件快樂的事,這次聚會沒有使我很累。我喜愛這次聚會。“謝謝你多拉。你是個好幫手——你們都是了不起的好幫手。”我發覺自己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眼淚只差一點儿就要奪眶而出。
  接著,我听見提得很高的嗓門。邁克西姆的。費弗爾的。多拉對我投來一瞥。
  “謝謝你多拉,”我說。“我最好去看看邁克西姆那儿是不是需要我。”
  “那么,晚安,德溫特夫人,我們干完了就會离去,明天一早我就來這儿。”
  我關上廚房的門,以及從門廳去過道的門。我不要他們听見。
  他們正站在客廳里。對著花園的窗敞開著,我過去把它們關上。外面有微風,在我關窗時吹得窗帘往屋里飄動。
  邁克西姆給了費弗爾一林威士忌,但是他自己什么也沒喝。
  “邁克西姆——”
  “她會告訴你。你問她吧,她不會對你說謊。你不是騙子吧,是不是?”費弗爾斜眼看著我。他那副模樣比我在那家旅館看見他的時候更糟糕;他的衣領很髒,領口也磨破了,油污的頭發緊貼在頭上。拿著威士忌的手微微顫抖。“我正在跟邁克斯說我們在倫敦喝的茶味道真好。”
  邁克西姆沒有對我看。
  “你為什么要到這儿來?”我說。“我對你說過——我們現在沒有任何話要對你說——我們沒有理由再見面。我听見剛才邁克西姆叫你走。請你喝了你的威士忌照他所說的去做,請吧。”
  “剛才那次是他叫我滾。我沒有忘記。我請你也叫一次。”
  我沒有答話。邁克西姆和我都沒有——我們倆站在茨弗爾對面,然而我們并不在一起,在我們之間隔著千山万水。我想費弗爾知道這一點。
  “我把這些帶來了。”這時候我才看見他另一只手里拿著裝得厚厚的一個信封。他把這信封晃了一晃,厚顏無恥地把它對著我的臉輕輕拍了一下。“證据。”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證据?關于什么事情的證据?”
  “不要去引他,”邁克西姆簡短地說。“不要問他。他正要你這樣。他醉了,精神錯亂了。”
  費弗爾大笑,嘴巴張得老大,露出一嘴的坏牙齒和長著黃色舌苔的舌頭。我覺得那是我所听見過的最讓人不舒服的笑聲,現在要是我仔細听的話,它仿佛還在我耳邊回響。“丹妮告訴我這個聚會的消息。喬遷之喜,會會鄰居。該死的汽車拋錨。這里遠不如當年的曼陀麗;你混得比以前差一點儿了,不是嗎?不過也還相當不錯,相當不錯。如今你維持不起那么一個豪華的宮殿了。不管怎么說,你需要呂蓓長才能維持那种排場,可是她不在這儿,對不對,也不在那儿;我們都知道她在哪里。”
  他又把那信封擺動一下。“我一直沒有閒著。丹妮也沒有,雖然她做得有點儿——”他把一只食指頂著腦袋轉動一下,又放聲大笑。“有點儿出格,我要說。也不能怪她,不是嗎?她活在世上就是為這個——為呂蓓卡。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或任何事那么操心過——曼陀麗是例外,但那也是因為呂蓓卡,只有這一個原因。跟你不相干,邁克斯。她知道真相。我們許多人知道。是啊,我們當然知道,你知道我們知道。不過,最近這几年我得非常非常耐心地尋找證据、向人打听情況。戰爭又給我造成很大困難。可是我知道我准能成功;我果然成功了,現在我到了這儿。”
  “邁克西姆——”
  “他在撒謊,在虛張聲勢,他喝醉了,瘋了。”邁克西姆說得非常輕,非常平靜。“這些他以前都干過。你記得清清楚楚。”
  “你殺了她。”
  “他喝完那些威士忌就會走的。”
  “你開槍殺死了她,我他媽的要看你上絞架。我拿到了證据。”
  他又把那信封擺動一下、“你不知道我這里面是什么。”
  “邁克西姆,把它奪過來,你不知道他會弄到些什么,你——”
  “我不想碰它也不想碰他這個人。”
  “我們為這個干得他媽的多辛苦,丹妮和我。她站在我這一邊,你知道。”
  “我看不是真的。”
  “我會弄到更多這樣的證据。”
  邁克西姆走上兩步,伸出一只手。費弗爾把玻璃杯遞給他,又瞥了他一眼。我暗自思忖邁克西姆會不會像上一回那樣揍他——我清楚地記得那次他的拳頭猛擊在費弗爾下巴上聲音很響使我听了心里擔憂。然而他把杯子放在盤子上之后便轉身回來。“滾出去,費弗爾。現在你滾出去,以后不要膽敢再來。要是你不走我就要叫警察了,他們肯定會因為你酒后開車把你抓起來。我奉勸你把車在某個地方停几個小時,睡一覺醒醒酒,否則你會撞死人的。”
  有那么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了,猶如一張照片。而且,除了窗子被漸起的風吹得輕輕地格格作響以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我想,費弗爾也許會大聲笑起來,或者動手打邁克西姆,或者從那個信封里抽出一張可怕的揭露真相的紙,或者他甚至于會——因為我看見他那雙充血的眼睛突然激動地轉向了我——或者他甚至于會猛地朝我扑過來。我不知道。我覺得很不舒服,似乎要暈倒;但是我不會暈倒,我能完全肯定的就是這一點,我從來不曾被允許有這樣一條出路。
  照片保持著原樣;我們凝固在里面。
  接著,仿佛費弗爾不知怎的從內部崩潰了,他搖晃了一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出客廳去。我以為他還會說一些威脅和諷刺的話,會再次大聲嚷嚷說他有證据,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
  這時候我意識到,盡管他喝得頭腦昏昏沉沉,舉止粗魯、笨拙,心里卻很明白——他十分肯定地知道他達到了來這儿的目的,他已經傷害了我們,造成了破坏,已經推動了最后一輛下坡的大車,這輛車正急速地向下猛沖。他和丹弗斯太太——他們兩人是一伙的,盡管現在只有費弗爾一個人在這里。這是他們共同策划的;整個計划很早以前就開始了。這只是結尾部分。而且,執行這個計划并不困難。
  我們造成我們自己的命運。
  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邁克西姆向門口走去。我待在原地;我等在客廳里。我沒有什么事情可做。
  我听見汽車發動机的起動裝置嘎嘎地響。傳來刺耳的聲音。起動失敗。又是嘎嘎的響聲,跟著是車輪与砂礫路面的摩擦聲,以及齒輪猛然搭上的聲音。我希望他會照邁克西姆所說的去做,把車停在某個地方睡上一覺。他會遭什么殃無關緊要,但是他不能再傷害別人。任何無辜的人。他已經把我們傷害得夠苦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空空的爐柵旁的椅子上。我在發抖;屋里很冷。風從門四邊的縫隙鑽進來,吹得窗帘微微晃動。已是夏季的末尾了,我心里說。爐膛里應該有火。我本來可以拿些紙和柴杖來,棚屋里還有一些短棍木柴,可是我太累了。我就這樣繼續枯坐著,胸口靠著雙膝,呆呆地望著壁爐那黑乎乎的空洞。
  我感到害怕,我記得我心里害怕,現在我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感到害怕。我已經厭倦,對一切都厭倦了。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得到休息了——那种不受陰影和那低如耳語的說話聲騷扰的無憂無慮的休息。
  這時候邁克西姆回來了。我听見門被輕輕地關上。我思忖他也許會把我也殺了,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事,是我罪有應得,也許那是我的出路。
  于是我抬頭望著他。他非常平靜,臉上的表情顯示他已是疲勞之至、悲傷之至、脆弱之至。在那一時刻我對他的那种愛,我覺得,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不是在与他相識的初期對他的愛,那時候我還年輕,愛情使我气都喘不過來;也不是在曼陀麗的最后那些最艱難的充滿恐懼的日子里我們相濡以沫那一階段我對他的那种极其強烈的愛。此刻我對他的這种愛是完全的;它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東西,不曾受到沾染,并且堅定不移;它不是一种感情,它是一种存在的狀態。我絕對地愛著他,我的愛超越一般的經驗,它不依賴任何東西,甚至也不是出于需要。
  但是,我并不對他說話,也不對他做任何示意動作,我只是望著他,愛著他,然后把目光移向別處。
  他說,“它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們?”
  “那些秘密。”
  我支支吾吾地想找些話說,但不知說什么才好。
  “從這個開始的嗎?”
  我看見他從衣袋里拿出了什么東西,這會儿正把它向我遞過來。
  “是的,我想是的。我不能肯定。是的。”
  那張卡片顏色很淡,可是卻仿佛在他手里燃燒。
  “從哪里來的?”
  “是在一個花圈上。她送的那個花圈。她沒有那么說,但是我知道。那花圈很美,深綠色的葉子襯托著純白的花,那天清早我到比阿特麗斯墳上去的時候,它就放在墳旁邊的那條小道上。”
  “你當時怎么知道的?”
  “我起先不知道。我——我想獨自悄悄地到那儿去待一會儿,就發現了它。她是存心要我發現它的,或者是你。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會發現的。”
  “為什么你早不告訴我?”
  “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邁克西姆,你必須相信我。”
  “把它們藏起來——那些秘密——當它們被發現的時候,它們就會給人大得多的傷害。”
  “你本來也許不會發現的。我是不想讓你發現的。”
  “你把它掉在衣櫥里了,”他說。他走到盤子邊,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又把酒瓶遞給我,可是我搖搖頭。
  “那么長的時間,”他輕聲說,“那么好几個月。”
  “是的,我很抱歉。”
  “我以為她已經死了。”
  “是啊。”
  “后來呢?”
  “我不記得了。”
  “費弗爾出現了?”
  “我想是這樣。是的。”
  “你是不是真的在倫敦与他見過面?”
  “碰巧遇見的。邁克西姆,你不要以為我會特意去看他。”
  “我不知道。他也許一直想從你那儿得到什么。要錢——那是他的行當。”
  “他是向我要錢了。可那是后來的事。”
  “所以我覺得奇怪,你看。你從來不到倫敦去。你討厭倫敦。”
  “是的。”
  “你們在哪里見的面?”
  “在——在一個旅館里——去喝茶的。那天真熱。他——我想他精神失常了。”
  “是的。”
  “他在一個電話亭里,帶著一只箱子。我想他當時并沒有在打電話——他——他在對著話筒大聲嚷嚷,可是我想對面并沒有人。我經過那電話亭,他看見了,就尾隨著我。我得給一家商店打一個電話——因為我落了一包東西在那儿,所以——我估計我在說這個地址的時候被他偷听了。”
  “可是你從來不去倫敦的。究竟為什么你突然決定到那儿去?平常你做事不是這樣的。”
  “我去看一個醫生,”我沮喪地說。听見這句話從自己嘴里說出來,意識到邁克西姆听了一定會有一种特定的理解,意識到他會想起怎樣的事情,我便不敢看他,只會說,“不是——不——沒有出任何問題。根本沒有——它——”
  “什么醫生?”
  “我多么想要有個孩子。我們來到這里以后,我想要的就是一個孩子——我需要弄清楚——”
  “你弄清楚了嗎?”我十分勉強地听見他這句話。
  “是的——哦,是的——他說——我們會——我們能夠——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們不會有孩子。”
  “你甚至連這件事也不能告訴我嗎?”
  “不——是的——邁克西姆我正打算要告訴你,我當然打算要——等我一回到家。我正在練習如何對你說——可是就在那時候我遇見了他——費弗爾。”
  “怎么樣?”
  “我就無法開口了。遇見他之后好像——一切都被弄糟了,所以——我無法跟你交談了。”
  “她是什么時候到這儿來的?”
  “在那以后。几個星期前。”
  “几個星期。”
  “我很抱歉,我不要你為他們可能干出些什么事情而擔心。”
  “他們能干出些什么?她瘋了——他們兩人都瘋了。鬼迷心竅了——瘋狂了——妒火中燒。兩個可悲的精神錯亂的人。他們可能對我們造成什么傷害呢?不管是他們兩人當中的哪一個?”
  “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你。”
  “又是什么秘密。”
  “不,我不愿傷害你。”
  “你傷害了我。”
  “她很惡毒,她恨你——恨我們——她要傷害我們。我們兩個。畸形、反常、瘋狂,的确——可她就是要這么做。他們相互利用——他要的是——哦,我不知道——錢,我想,或者是另一种類型的報复。”
  “公正,”邁克西姆說。
  我惊訝地抬起頭來。他說得如此平靜。“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听見自己的聲音但它不是我的聲音。我呆呆地望著他。
  “我想到一件确定無疑的事情,”邁克西姆這會儿說,“貫穿于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貫穿于自從那些義發生直到現在這么許多年;一件确定無疑的事就是,我們在一起,我們兩人之間人有秘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只有愛和信任。沒有欺騙,沒有挂慮,沒有恐懼——對于我來說是這樣。我始終沒有忘記我犯了謀殺罪,被判死刑緩期執行——不過這一情況你是知道的。”
  “這不礙事——它從來就沒有礙事過。”
  “是嗎?”
  我無法回答。現在我是應該把事實真相告訴他的,我想,近來他對事實了解得太少了。我想起了那低如耳語的說話聲。那個人是謀殺犯,那個人槍殺了他的妻子。他殺死了呂蓓卡。這會儿我看著他的手,心里怀著對它們的愛。
  “都是我的錯,”我說,“是我要回來。看來真得當心,想要任何東西都別想得太過分,否則也許會吃苦頭的。”
  “是的。”
  “不過現在沒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費弗爾走了——她走了——他們無法傷害我們。你說過了。邁克西姆,現在沒事了。不會有任何問題了。他們傷害不了我們。”
  “他們已經傷害了我們。”
  “這不會礙事的。”
  “還有什么別的嗎?”
  “別的?”
  “還有別的秘密嗎?”
  我想到樓上我的文具箱里那些裝在棕色信封里的剪報和照片。“沒有,”我說。“沒有——沒有別的秘密。”
  他注視著我的臉。“為什么?”然后他問。“為什么?以上帝的名義,為什么?”
  我無言以對。
  “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回來。你說得對,當然,正如我們不應該回到曼陀麗去一樣。然而我知道我們會回來的——我們必須回來。逃跑是毫無道理的。他們要求得到——公正。”
  “報复——邪惡的、沒有理由的、殘酷的報复。他們瘋了。”
  “沒錯,但是那將仍然是公正。”
  “將是?”
  “如果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如果我們試著待在這里,那么情況將永遠是這樣。我們也許無論如何都跑不了。你將不會信任我。你將繼續害怕他們,害怕我。”
  “我不害怕你。”
  “不怕嗎?”
  我把目光移向別處。
  “謝謝你這么說,”邁克西姆說。
  “我愛你,”我說。“我愛你。我愛你。”
  “是的。”
  “邁克西姆,事情會好起來的,求你了,求求你。”說著我拉住他的兩只手,握著它們,把它們抬高貼在我臉上。我看見他望著我,充滿溫情、遺憾、怜憫和愛。
  “求求你。他們不會贏的,他們贏不了——你一定不能讓他們贏。”
  “不,”他溫和地說,“不,不是他們,他們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她。”
  我覺得渾身上下都可怕地僵住了,還覺得很冷,很冷。
  “你打算怎么做?”
  “我必須把事實講出來。”
  “不。”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任憑我握著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
  風突然猛烈地刮到窗戶上,使窗玻璃發出匡啷匡啷的響聲,于是我意識到,這風聲我們已經听了好一會儿,現在風越來越大了,在黑乎乎空洞洞的煙囪里呼號,門底下也有一小股鑽進來竄到我們身上。
  “我累了;”邁克西姆說。“我真累。”
  “是的。”
  “你上樓睡覺去。沒有這些事請你也已經精疲力竭了。”
  “是嗎?”
  “舉行了聚會以后。”
  聚會。我已經把它忘記了。我真想笑。聚會——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你干什么呢?”
  “再待一會儿。還有一些信要處理。”
  “邁克西姆,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他疲倦地說,“不。”然而他把手抽回去,并且退回到他先前的位置。
  “我并不想要那些秘密。它們沒有——沒有使我滿足,沒有使我快活。”
  “我知道。”
  “我控制不了。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可是我是想保護你——不讓那些事情傷害你。”
  他彎下身子吻我,吻得很輕、很純洁,好似父親吻孩子,而我則一動也動不了,無法把他更加貼近地拉到我的怀里。明天,我想。這會儿我們兩人都累了,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或說些什么。
  “明天。”
  他看著我。“現在睡覺去吧。”
  明天,我們將一切從頭開始。秘密已經成為過去,不會再有另外的秘密。也沒有恐懼,我對自己說。沒有恐懼。
  我精疲力竭,還覺得頭暈。在有點地搖晃地向門口走去的時候,我突然說,“弗蘭克會不會离開蘇格蘭到這儿來?他們決定了沒有?他告訴你了嗎?”
  他怔怔地看著我,仿佛我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他難以确定我說了些什么,甚至想不起來我究竟是誰。然后他說,“哦——是的,是的,我想他們也許會來的。”
  那就沒事了。這個想法是我离開屋子時最后的念頭。弗蘭克會到這儿來,我們將會有一個新的開始。一切都會好的。
  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听見外面起風了;大風搖撼著樹枝,順著山坡往下,一路橫掃,刮過花園,扑到牆上和門上。我把被子高高拉起蒙住腦袋,于是只听見一种悶聲,就像是海水沖上海灘,追上了我,把我往后拉,往下面拉,一直往下,拉進海里。
  整整一個晚上,風聲把我攪得迷迷糊糊,我一直在夢里顛簸。有好几次我掙扎著浮到面上來,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睡著的還是醒著,每一次都被重新拉到底下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風暴——它刮得林子里的樹嘩啦啦作響,它不停地繞著屋子打旋,厲聲呼嘯,仿佛整個世界都瘋狂了,整個世界在橫沖直撞,我听見自己高聲呼喊邁克西姆,并且覺得他在輕聲地回答我,安慰我,可是,接著,他的聲音似乎被吸進了風暴的中心,在那儿打旋,漸漸地离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的那些夢都很可怕、瘋狂、混亂,其中充滿著輕輕的說話聲、突如其來的陣陣狂風,以及晃晃悠悠、气勢洶洶的影子,尤其异乎尋常的是,在這些夢里,我的各种感覺都是最生動和逼真的——恐懼、困惑、一种可怕的空洞的渴望。對某個人或某個東西的追尋,以及對于仿佛游离于我的生命之外、一直企圖离我遠去的我自己那個聲音的緊追不舍。然而,到了后來,別的感覺都沒有了,我只覺得自己在往下沉,沉入無底深淵一般、任何聲音和光線都無法穿透的酣睡。
  我惊恐地醒來,不僅是因為外面那仿佛要吞噬一切、撕裂一切的狂風在怒號,而且還因為我內心感到強烈的不安。我把燈打開。邁克西姆的床上凌凌亂亂,但卻是空的,衣櫥的門也開著。
  先前我睡著的時候,曾在我那些夢的底下的某個地方跟邁克西姆談話,在跟他激烈地爭論;此刻,一股力量和怒气——也就是我針對丹弗斯太太的那股力量和怒气——正像屋外的狂風急迫地對我猛擊。我心里明白,除非我找到他,把應該說的話都對他說,使他理解我,否則這股力量和怒气是不會讓我安宁的。
  十年了。在這十年里,我引導他,保護他,不讓他受真實情況的攻擊,不讓他受過去的攻擊,擋開任何會使他回憶往事的東西,不讓他沉思冥想;這十年里,我下定決心,樹立起我自己脆弱的信心;這十年里,我在不斷成長。十年過去了,如今,事情似乎到了緊要關頭。我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能從無聊中看出重要意義,我會為我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一切努力奮斗。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知道必須做到什么,我不打算把它拋棄,一點儿都不拋棄,也不打算讓邁克西姆一時沖動在慌亂和痛苦中突然离去。
  我奔下樓去,穿過屋子,一邊跑一邊把睡衣腰帶拉緊打結,途中也不停住腳步穿拖鞋。風在不斷地減弱,在它重新增強力量扑向窗戶并繞著煙囪打旋之前,將會有片刻的寂靜。
  書房門底下有一線亮光。
  “邁克西姆。”他抬起頭來。我看見他在寫什么東西。“邁克西姆,你為什么把外衣穿上了?你要上哪儿去?你不能出去,這狂風可怕极了。”
  “回去睡覺吧。我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我不想吵醒你的。”他說話的口气又非常溫柔了,表現出极大的關心。
  “邁克西姆——我需要和你談談。有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必須對你說。”
  “最好不說,不是嗎?”
  “為什么?制造誤會嗎?那樣有什么好處?”
  “我們之間沒有誤會。任何誤會都沒有。”
  “有誤會。你沒有理解我。邁克西姆,在這儿我們有了一切,我們渡過了難關,到了今天這一步。”
  “是嗎?”
  “是的,是的。我要到這儿來,我是正确的——這你知道。沒有什么可以改變這一點。你要對我說你害怕嗎?害怕什么?我不害怕。”
  “是的,”他說。“是的,你不害怕對不對?現在不害怕。我看得出來。”
  “我也沒有錯。我不會被弄得產生一個感覺認為回來是愚蠢的。我觀察了你——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來說是正确的——這是你所需要的。”
  “是的。也許你是正确的。”
  “你受了惊嚇,心煩意亂,你累了。你說話時思想負擔很重——可是你沒有什么可害怕的,沒有什么要隱藏。”
  “有,我有。你知道我有。”
  “他們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可是他們會做的。我不能在這种情況下生活——或者說不能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下面,再也不能了。”
  “那么我呢?”
  “你?”他向遠處望了一眼,隨后走到我跟前,輕輕地触摸一下我的臉。
  “我關心著你,”他說,“相信我。始終關心著你。”
  “不,你不關心,你無法關心。”可是他并不顧及我此刻的意愿,只一聲不吭地從我身邊經過走出屋去。我跟在他后面。
  “邁克西姆,上樓睡覺去。我們可以明天再談,如果非談不可的話。”
  他并不顯得匆忙,然而步子相當快。他穿過門廳,拿了外衣,又從木釘上取下汽車鑰匙。
  “你要上哪儿去?”
  但是他不回答。我跑上几步,站到門口擋住他的去路,這時候他停住腳步吻我,那樣子就好像他要离開一個小時。我使勁抓住他一只手,可是他的力气比我大,很容易便掙脫了。
  他打開門,大風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嗥叫著沖進門廳。我听不見邁克西姆說了些什么,如果他确實說過什么的話。我納悶他是不是打算到弗蘭克那儿去,或者到倫敦去——我無法思考。大風刮得我腦子里沒有一點儿連貫得起來的想法,我要把門使勁關上退回室內,使大風吹不到我的身上。
  “邁克西姆——邁克西姆,你回來!等一等——不管你要去哪儿,不要現在去。請等一等!”
  可是他頂著狂風沿車道快步向前走去,外面一片漆黑,我看不見他。我想跟上他,但是大風撕扯著我的頭發和衣服,砂礫路面划破了我的腳。車頭燈亮了,于是我不顧狂風怒號果真奔跑起來。我几乎已經能擋住汽車的去路了,然而他毫不費力地避向一邊;我看見他的臉鐵板著,臉色煞白,兩眼注視著正前方,沒有看著——存心不看著我。隨后,他走了,上了斜坡,看不見了,消失在狂風暴雨中,消失在黑夜里。
  我回到屋里——因為我毫無辦法,只能回來——便立刻走到電話机旁,我知道雖然現在是午夜,但是吵醒他們沒關系,那將正是他們所希望的。我沒有絲毫猶豫。我知道邁克西姆剛才根本不會想到驅車去蘇格蘭,但不知怎的我相信他會与弗蘭克聯系,不管用什么方法,他會赶到蘇格蘭的。
  沒有聲音。電話線被狂風刮倒了。電話不通了。
  于是,我一籌莫展,只得孤零零地坐在屋里,提心吊膽地听著狂風呼嘯,听著大樹被連根拔起或樹干斷裂時倒在地上發出猛烈的響聲。這聲音真可怕,我不敢想象在這樣的狂風暴雨里開車是多么危險,我不能讓自己想這件事情。我拼命地祈禱,在祈禱中我向上天許愿,我還威脅上天非滿足我的要求不可。
  后來我上樓去,躺在床上,听著狂風怒號,懇求老天爺保佑邁克西姆平安無事,仿佛是在用我新找到的全部信心和力量熱切爭取邁克西姆的平安無事。
  最后我一定睡著了,睡得比先前更不安穩;惡夢、恐懼和外面的風雨聲騷扰著我,使我不得安宁。
  我醒來的時候所看見的是一個平靜得不自然的早晨。射入屋里的光線蒼白得离奇。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看見一個被洗得明淨的世界和一派荒廢的景象。花園在它的一邊。山坡上滿是樹枝和被截斷的樹干——都是被狂風所拋來。在長著草的凹地的上方,有鋸齒狀的缺口,還可以看見日光和原先看不見的天空。
  我來到樓下。邁克西姆還沒有回來。從窗口里去,我可以看見那輛汽車還沒有回到車庫。我再次試撥電話,線路仍然不通,于是,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便快快地穿上衣服,膽戰心惊地走到屋外,去察看狂風暴雨所造成的破坏。這時候,我為邁克西姆的擔心以及關于前一天晚上的全部記憶,都稍稍往邊上站了一點儿,与我一起察看和等待,而我之所以能讓它們待在一邊不予理睬,只是因為狂風肆虐的后果是多么可怕。我跨過這儿那儿的一些被連根拔起的、被折斷倒地的樹,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不碰到它們,只對它們看著,看著。我沒有哭。眼淚是不相干的可怜的東西,要作為對眼前這景象的反應,流淚不夠資格。
  我向菜園走去。我以為那儿的几堵牆會給它以庇護,但是,最遠端的那一堵整個儿倒塌成了一堆瓦礫,狂風因而得以似一頭瘋狂的野獸咆哮著長驅直入,大肆破坏。菜園的門脫出了鉸鏈,我推了几次最后才側身通過。我總算進了門,還差點儿被絆倒,然而這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沒有進來。
  榛樹小道被毀了。在那儿,原先有纖細、美觀的小榛樹,它們的樹梢被松松地扎在一起形成一個拱形的頂,我曾漫步從那下面經過,走到前面去觀看遠處開闊的田野和閃亮的銀色教堂尖頂,可是如今所剩下的,只是亂成一堆的斷樹枝和一個個看上去怪可怜的、光禿禿的、蒼白的榛樹殘干。
  這時候我站在那儿哭了,然而淌出來的似乎是無力的眼淚,而且很快就淌完了。
  外面相當冷。天空是均勻的灰蒙蒙一片,目光飽含水份。我的鞋子完全濕透了,外衣下擺緊貼在腿上。
  接著,我強烈地、迫切地需要邁克西姆,只要他,別的什么都不要。我無法忍受孤零零地在這儿待著。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最后一次交談相互之間說了些什么,不記得在我們兩人之間存在著多少誤會。我知道我沒有好好地把每一件事情解釋清楚,沒有使他明白那么許多為什么——為什么在過去的一年甚至更長一些時間里事情統統倒退了。我沒有告訴他我心里很內疚。
  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草地,跑上露台,到了屋子跟前。無論如何我必須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必須把他叫回來。
  然而,當我穿過門廳的時候,我看見書房的門開著,有一封信靠著墨水台豎在那儿。我進入書房。信封是白色的,普普通通,上面沒有寫收信人是誰。但是我知道這封信是給我的,便在椅子上坐下,抽出信紙讀起來。
  盡管我知道。我沒有必要讀它。我知道他腦子里和心里放著什么,是什么一直困扰著他,知道他受著良心譴責,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所有這些事情的。
  我們并非因罪行被揭露而遭受懲罰,是這些罪本身在懲罰我們。我們無法一直忍受著良心的譴責至生命結束。
  當我讀完信的時候我听見說話聲,多拉在叫我。
  他們來看看我們的情況是不是好,狂風造成的損失有多大;他們很關心我們。這時候我哭了,他們的溫柔体貼感動了我。一邊哭著,我把我所了解的關于邁克西姆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們,以后的事便全由他們去張羅,消息送了出去,人們來過了又离去。在隨后的几個小時里,我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等待著,等待消息,等待電話線路修复;最后電話線路通了,于是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便可以拿起听筒听他們告訴我那些情況——關于邁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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