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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是在十二月的一天清早把詹尼安葬的。幸而是在清早,因為到下午一場特大的新英格蘭暴風雪襲來,一下子就變出了一個雪壘冰封的世界。
  爸爸媽媽問我是不是就跟他們一起搭火車回波士頓去。我盡量做到不失禮數,客客气气回絕了。我一再推說菲利普少不了我,沒有了我他要垮下的。其實情況倒是正相反。我這輩子几曾嘗過人世間的生离死別之痛,連傷心痛哭都還得要菲爾來教我呢。
  “可要通通音信啊,”爸爸說。
  “好,一定。”我跟他握過了手,又在媽媽面頰上親了親。列車就北去了。
  卡維累里家起初并不冷清。親親戚戚都不想把我們兩個就孤零零撂在家里。不過他們終于還是一個個都走了——也難怪,大家都有個家庭,總得回家去吧。臨走時個個都讓菲爾作出了保證,舖子要重新開張,生意要做起來。不干這檔于事又干什么呢。他听了總是點點頭,大概算是表示同意吧。

  最后就剩了我們兩個,在屋里干坐著。我們根本就不用動一動,因為大家都沒忘記替我們在廚房里備了許多吃的,色色齊全,都夠吃上個把月的。
  眼前沒有了這些姑媽阿姨、遠近表親,沒有人來分散我的心思了,我感覺到禮儀這一劑麻藥在我身上產生的藥性也漸漸消失了。以前我只當自己這嘗到的就是傷心滋味。現在才知道那只是知覺麻木了而已。痛苦還才剛剛開始。
  “嗨,你也該回紐約去了,”菲爾嘴上雖這么說,那口气听來卻并不是很堅決。我也沒有對他提出“答辯”,其實他的糕點舖子也不見得就已經開門營業。我只是說:“不行。除夕夜我在這儿克蘭斯頓還有個約會。”
  “跟誰?”他問。
  “跟你呀,”我答道。
  “那倒也不錯,”他說,“不過跟你說好——到元旦早上你就回去。”
  “OK,”我說。
  “OK,”他說。
  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有電話打來。
  “沒有,沒有什么事,巴雷特太太,”菲爾在電話里總是這樣對媽媽說的。媽媽顯然是在問可有什么事需要她……幫忙的。
  “請別費心,爸爸,沒什么事,”輪到我,我總是這樣說。“我心領了。”
  菲爾讓我看了一些“保密”的照片。當初詹尼下過最嚴格的命令,這些照片是絕對不許讓我看的。
  “哎呀,菲爾,我戴著矯齒架的照片可說什么也不能讓奧利弗看啊!”
  “詹尼啊,可那時候你的樣子才逗人喜愛呢。”
  “我現在還要逗人喜愛呢,”她的回答充分表現了她的詹尼性格。隨即又補上了一句:“娃娃時代的照片也一張都不能讓他看啊,菲爾。”
  “可這又是為什么?為什么不能讓他看?”
  “我不想讓奧利弗看到我那個胖娃儿樣。”
  她們父女倆的這場快活的舌戰,叫我看得簡直出了神。其實當時我們已經結了婚,我也總不見得會因為她小時候戴過矯齒架,就提出要跟她离婚吧。
  “嗨,這屋里到底誰說了算?”我巴不得他們熱熱鬧鬧把嘴斗下去,就問菲爾。
  “你猜呢?”他笑笑說。結果照相簿沒有打開,就這樣又收了起來。

  可今天我們看了。照片還真不少呢。
  早期的照片張張都有個顯眼的人物,那就是菲利普的妻子特里薩·卡維累里。
  “她真像詹尼。”
  “她長得可好了,”菲爾歎了口气說。
  就在詹尼留下胖娃儿照之后、戴上矯齒架之前,中間看得出有個分野,從此照片里便再也沒有了特里薩的身影。
  “我真不該讓她晚上開車,”菲爾說話的神气,好像她出車禍去世還是昨天的事情似的。
  “你是怎么挺過來的呢?”我問。“你怎么經受得住的?”我這樣問他其實可是為了自己,我想听听他是不是有什么巧方儿可以供我借鑒,好撫慰撫慰我心靈的創傷。
  “誰說我經受得住啦?”菲利普回答說。“不過我好歹膝下還有個小女儿……”
  “對,是得要你照看……”
  “哪儿呀,是她來照看我呵,”他說。
  于是我就听到了一些故事,在詹尼弗的一生事跡中這些故事原本是歸入“背景材料”一類的。小女儿總是想盡辦法來照應爸爸,來減輕爸爸的悲痛。爸爸只好听女儿的,由女儿來做飯。更要命的是,女儿從超市的雜志上一知半解看來了菜譜,學著做出來的菜他還不能不硬著頭皮吃下去。一到星期三晚上,女儿就非要他照老規矩去跟一班老朋友玩上几盤保齡球不可。總之女儿是千方百計總想使他快活起來。
  “你一直沒有再結婚,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嗎,菲爾?”
  “因為什么呀?”
  “因為詹尼的緣故,是吧?”
  “哪儿呀。她倒是老纏著我,要我去找個老伴哩——還替我物色對象、安排約會哩!”
  “真的?”
  他點了點頭。“我不說瞎話,南起克蘭斯頓北到波托蓋,凡是條件相當的意大利裔美國娘們,她全都給我介紹過,我敢說決漏不了一個。”
  1羅德艾蘭州東北部的一個城鎮。
  “可就是都看不上眼,是不是?”
  “倒也不是,有几位還是挺不錯的,”他說。他這話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位里納爾迪女士,是詹尼念初中時的英語教師……”
  “哦?”我應了一聲。
  “她就挺不錯。我們來往過一陣子。她如今早嫁了人了。孩子都有了三個了。”
  “我看你是根本沒打算想結婚,菲爾。”
  他望著我,把頭搖搖。“我說奧利弗呀——這樣的好福气我可是已經享受過一回了。我算是什么東西,哪里敢存這樣的妄想——常人一次都難得的好福气,難道想要上帝賜給我兩次?”
  說完他好像憋不住把眼光避開了,大概是向我吐露了真情,感到有些后悔吧。

  到了元旦那天,他簡直是連推帶搡逼著我乘上火車回家的。
  “別忘了是你親口答應了的,得回去干你的事了,”他說。
  “大家彼此彼此,”我也回他一句。
  “于點儿事有好處哪。真的,奧利弗,好處真大著哪。”他的話說完,列車也就開動了。

  菲爾的話說得有理。一頭扎進了人家的訴訟案子,我原先郁積在心中的憤懣便由此而得到了宣泄。我原先總有那么個感覺,總覺得自己仿佛受了誰的什么委屈。是社會体制有問題!是天道有虧!因此我就覺得自己應當切切實實做一些事,去糾弊補偏。這樣我同意承辦的案子里,屬于“錯案”性質的也愈來愈多了。要知道,當時我們的百花園里穢草惡卉還是不在少數的。
  由于“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一案(384 U.S.436)的影響,我便成了個大忙人。從該案開始最高法院就确認了:對嫌疑犯務必先講清楚,在尚未清得律師的情況下他有權暫不回答問題。此前也不知有多少人根本還沒有請教過律師,便給匆匆押上法庭審理結案了——我一想起來就激動,真為這些人憤憤不平。利羅伊·西格就是一個例子:我通過美國公民自由協會承接下他的案子時,他早就給關在阿蒂卡了。
  1這是美國司法史上的一個著名判例,1966年由沃倫主持下的最高法院作出判決。
  2阿蒂卡:指紐約州的阿蒂卡監獄。
  這位利羅伊老兄當初之被定罪,依据的是有他簽字的一紙供狀,其實那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審訊以后,被警方以巧妙的手法套取了去的。(他們也真有辦法——可這是不是合法呢?)他簽下名字的時候,也不清楚這個字簽下去分量有多重,他只求簽了字就能讓他闔會儿眼。他的案子一經提出复審,當時就成了援用“米蘭達”案判例的紐約几宗大案之一。結果我們終于使他得以出了班房。算是討回了一點公道。
  “真謝謝你啊,老兄,”他謝過了我,就轉過身去吻他熱淚盈眶的妻子。
  “不要大激動了,”我應了一聲也就走了——我又不能叫利羅伊·西格把快樂分一點給我。再說,他到底還有個老婆呢。而且,話又得說回來,我們律師私下行話中的所謂“冤包子”,天下也實在太多了。
  再如桑迪·韋伯也是一個例子。他是跟征兵局打的官司,為的是出于信仰原因,他要求援例免服兵役。征兵局覺得事情難辦。桑迪如果是教友派倒也罷了,可他又不是,所以很難證明他不肯去打仗原因不在于怕死,而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信仰”。盡管他明知官司打起來吉凶難卜,桑迪卻還是情愿留下來打這場官司,怎么也不肯逃到加拿大會。他要表明自己是對得起良心的。自己是堅決主張非暴力的。為了他他的女朋友都快急死了。他有個朋友就在劉易斯堡坐班房,那日子才不好過呢。因此他的女朋友就勸他:我們還是逃到蒙特利爾去吧。他卻說:我要留下來戰斗。
  1教友派,又稱公誼會或貴格會,為基督教新教教派之一。創始人福克斯勸誡會徒向“主”祈禱時須作顫粟狀,故會徒被稱作貴格(顫栗者)。該教派反對一切戰爭和暴力,在美國規定教友派成員可以免服兵役。
  2在賓夕法尼亞州中部,該處有一聯邦監獄。
  我們戰斗了。第一次官司沒打贏。我們又提出上訴,這一次到底胜訴了。雖說他還得去一家醫院里洗上三年碗碟,他卻樂意得不得了。
  “你真神哪!”桑迪和他的女朋友唱著這么句歌儿,一齊來跟我擁抱。我回了他們一句:“堅定信心就是胜利,”就一邁腿走了,這屠尤偉業還有待我去擴大戰果呢。我也回頭看過他們一眼,見他們倆在人行道上簡直跳起舞來了。可我就是笑不起來。
  唉,我心頭只覺得憤懣難言。
  我就埋頭工作,總是能干到多晚就干到多晚。我真不愿意下班回家。也不知怎么,家里似乎什么都會浮現出詹尼的影子。就比如那架鋼琴。還有她那些書。我倆一道挑選的那套家具。真的,我心里甚至還掠過了一絲想搬家的念頭。好在我總要老晚才回到家里,搬不搬家暫時好像也無所謂。漸漸地,一個人在冷清清的廚房里獨自吃飯我慣了,一個人听錄音帶听到夜深我也慣了——不過詹尼的那張讀書專用椅我是從來不去坐的。我甚至還自己摸索出了一些門道儿,在我們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我也勉強睡得著覺了。所以心里也就覺得不是非搬家不可了。
  可是有一天我打開了一扇櫥門,情況就起了突變。

  那是詹尼的衣櫥,本來我是從來不去碰一碰的,可是那天也不知怎么,我卻糊里糊涂打開了這衣櫥門。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衣服。詹尼的連衫裙,短上衣,領巾披巾,全在那儿。還有羊毛衫——里邊有一件還是她中學時代穿的老古董呢,盡管早已穿得都快爛了,她卻一直舍不得丟掉,在家里還常穿的。一櫥的衣服都在,可就是詹尼不在了。怔怔地瞅著這些遺物,綢的毛的好大一堆,我也真說不上心頭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反正總依稀有這么個向往吧:我要是去把那件老古董羊毛衫摸一下,是不是就能沾到一點詹尼的嬌軀散落下的屑屑粒粒呢?
  我把櫥門一關,從此再也沒有去開過。
  兩個星期以后,菲利普·卡維累里悄悄來收拾起詹尼的東西,一股腦儿都拿了去。嘴里還兀自咕噥,說是天主教會里有個專門幫助窮人的机构,里邊的人他認識。他借來了一輛送面包的卡車,好把東西運到克蘭斯頓去,臨走一本正經向我道別:“你要再不搬家,我今后就不來看你了。”
  說來也怪。屋里凡能引得我睹物思人的种种東西一旦被他席卷而去以后,我不出一個星期就找到了一套新的住房。新居面積不大,更有點牢房的味道(記得嗎,紐約凡是底層的屋子窗上都是釘了鐵條的)。那其實倒是一幢上等的住宅,正房住的是一位劇院的闊老板,我住的則是半嵌在地下的底層,比起正房來就要差點儿了。他家的漂亮大門門把儿金光珵亮,不過好在要進他的家門得上一列台階,所以去他家胡天胡帝的人再多,也打扰不到我。而且我這新居离上班的地點要比以前近多了,到中央公園更是几步路就到。种种跡象顯然表明,我心靈的創痛看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平复了。
  可是我的心里總還揣著一大塊心病。
  盡管我這新居四壁都挂上了新的裝飾畫儿,連床也換了一張簇新的,盡管朋友見了我說“老兄,气色不錯啊”的也愈來愈多了,可是其實我還一直暗暗藏著我那亡妻詹尼的一樣遺物。
  家里寫字台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我還藏著詹尼的眼鏡。而且不是一副,我把兩副全藏在那儿。因為我只要對她的眼鏡看上一眼,就會想起當初透過鏡片便能把我一眼看透的那一對可愛的眼睛。
  不過除了這一點以外,在其他方面我還是蠻不錯的。所以見到我的人,也個個都毫不猶豫地說我蠻不錯了。
  “你好,我叫菲爾。我是個烤糕餅的迷。”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他這樣赶時髦說這個“迷”字,人家真會當他烤蛋糕是一种業余愛好,不會想到他可是靠這個手藝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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