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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五點鐘在紐約正是個黑暗的時刻,不只天地之間一片烏黑,便是那花花世界也正當昏天黑地之時。遠遠望去,大街那頭的网球會二樓亮著燈光,有如娃娃床前的一盞通夜小燈,守著這個沉睡的都市。我走進大門,在登記簿上簽了名,問明了更衣室的所在,就先去更衣。我呵欠連連地換好了衣服,就信步向球場那邊走去。那么多网球場無不燈火通明,照得我簡直睜不開眼來。個個場子都已擺開了戰場。這些勁頭十足的戈森网球會會員馬上就要投入一天的搏斗了,看來他們都得先在网球場上搏斗上一番,熱熱身,才能去對付球場之外的競爭。
  我估計瑪西·納什小姐一定會穿她最漂亮的网球衫,所以我自己就故意盡量穿得寒倫。按照報紙“時裝版”上的用語,我身上的衣服大概可以算是“白中帶灰”一類的顏色吧。其實那是我在自洗店里自洗的時候,因為忘了跟有顏色的衣服分開,才弄成這副糟樣的。而且我又特意挑了我那件“斯坦·科瓦爾斯基”衫。不過說實在的,我這一件比馬龍·白蘭度最邋遢的衣服還要邋遢上三分。今天在衣著上我是很留了點心眼的。說穿了,就是有意要弄得邋里邋遢的。
  1美國電影《欲望號街車》(1951)里的男主人公名叫斯坦·科瓦爾斯基,在影片中總是穿一件邋里邋遢的圓領衫。馬龍·白蘭度即為扮演這一角色的演員。
  我料得沒錯,她帶來的用球是“霓虹球”。職業网球運動員都愛用這种嫩黃色有熒光的网球。
  “你早,親愛的太陽公公。”
  原來她早已來了,正對著球网在練發球呢。
  “嗨,你不瞧瞧,外邊都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哩,”我說。
  “就是,所以我們才都在里邊打呀,桑喬。”
  1“桑喬”同“潘喬”只是一個字母之差,不過看過《堂吉訶德》的人都知道桑喬是堂吉訶德的侍從。奧利弗也故弄狡獪,把對方的名和姓開頭的字母對換了一下,瑪西·納什變成了納西·瑪什。“瑪什”(Mash)這個詞在英語中是一團烏糟的意思。
  我馬上糾正她:“我叫潘喬,納西·瑪什小姐……”
  在名字上耍調皮,我也會的。
  她還是只管她大力發球,嘴里念念有詞:“要打斷我的骨頭容易,要破我的發球甭想。”昨天跑步時隨風飄拂的一頭秀發,此刻卻在腦后來成了一條“馬尾巴”。(看到這樣的發型我總忍不住要想起馬尾巴。)她兩個手腕上都扎上了吸汗帶,可見十足地道是個自命不凡的网球運動員。
  “你愛叫我什么名儿就隨你叫吧,親愛的潘喬。我們是不是就比起來了?”
  “輸贏呢?”我問道。
  “你說什么?”瑪西沒听懂。
  “我們賭什么?”我說。“賭什么做輸贏呢?”
  “怎么,你覺得比個高低還不夠味儿?”瑪西·納什正儿八經地問,一副老老實實的神气。
  “大清早六點鐘干什么都不夠味儿,”我說。“總得來點儿什么刺激刺激,要摸得著看得見的。”
  “半只洋,”她說。
  “半只羊?你這是在罵我吧?”我說。
  “哎呀,你真會說笑話。什么羊啊牛的,我是說就賭五毛錢。”
  “嗯——嗯。”我直搖頭,表示要賭就得賭大的。她既然能在戈森网球會打球,就斷不至于囊中空空。除非她入會是別有所圖。那就是:不惜花几個錢儿鑽進网球會去,舍得小小的面包,圖的是不久就可以捧回結婚大蛋糕。
  “你很有錢吧?”她問了我一句。
  “怎么,這也有關系?”我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是頗有戒心的,因為命運的安排總是硬要把我跟巴雷特家的錢袋聯系在一起。
  “我不過是想知道你輸得起多少錢,”她說。
  她問得好刁呵。我倒也正想摸摸清楚她有多少錢可輸哩。因此我就想出了一個主意,使雙方都可保住面子,彼此都還照樣能笑得很得意。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說,“我們就誰輸誰請客,上館子里吃一頓。上哪家館子就由贏家挑。”
  “那我挑‘二十一點’,”她說。
  1紐約的一家高級餐館。
  “你也太性急點儿了吧,”我說。“不過我要挑起來也一定會挑‘二十一點’的,所以我還是把話說在前頭:我可要比大象還能吃哪。”
  “那還有錯,”她說。“你跑起來就像一頭大象嘛。”
  這种心理戰可不能再打下去了。得了得了,還是快打球吧!
  我故意跟她尋了個開心。我的打算是要后發制人羞羞她,所以先裝得不堪一擊。几個很容易回的球我都故意沒接好。反應也裝得很遲鈍。网前球也不敢沖上去扣。這一下瑪西便上了鉤,把全身力气都使了出來。
  說實在的,她的球的确打得不坏。腳步移動靈活,扣球的落點一般也很准确。發球力大勢沉,而且還帶點儿轉。沒錯,看得出來她練球很勤,球技有相當水平。
  “嗨,你的球打得還真不坏呀。”
  不過這話卻是瑪西·納什向我說的,當時我們雖已打了好大半天,卻依然難分胜負。那是因為我手里有數,總是盡量使雙方的比分能大致保持個平手。為了騙過她,我的殺手銅還藏得一點形跡都不露。而且不瞞你說,我還特意讓她破了我几次“傻瓜式”的發球呢。
  “再稍打一會儿我們恐怕就得停手了,”她說。“我得赶在八點半之前去上班。”
  “哎唷,”我惊叫一聲(馬上就要殺她個回馬槍了,我這個掩護打得可高明?),“那我們就再打最后一局好不好?再打一局玩玩,怎么樣?這一盤就算是決胜局吧,誰贏誰就可以放開肚子吃一頓。”
  “好吧,就再來一局,”瑪西·納什讓了步,不過看她的神气似乎總有些不大放心,就怕上班要遲到。啊,對了!遲到了老板要生气的,她的提級就會落空。是啊,要想事業有成,性格不堅強哪儿行呢。
  “那就一局為限,要速戰速決,”她口气里顯得老大不情愿的。
  “納什小姐,”我說,“我包你這一局是你一生中打得最快的一局。”
  這一局果然打得奇快。我讓她發球。可是如今我不但上网扣殺,而且簡直是來一個扣一個。彭的一個重扣:多謝你啦,小姐!瑪西·納什被我的連珠炮轟得壓根儿傻了眼。她自始至終一分未得。
  “啐!”她說。“你真會裝蒜!”
  “怎么能說我裝蒜呢,我不過是利用那工夫先熱了一下身,”我回答說。“哎呀,你這該不會上班遲到吧。”
  “不要緊——沒有問題,”她給我打得有點暈頭轉向,說話都結巴了。“那就准八點在‘二十一點’飯店見好不好?”
  我點點頭表示就這么辦。她于是又問:“我去定位于,是不是就用‘岡薩雷斯’的名字?”
  “不,這名字我就打网球時用。平時大家都叫我巴雷特。‘冒牌公子’奧利弗·巴雷特。”
  “噢,是嗎,”她說。“我倒覺得岡薩雷斯這名字好。”說完就飛一般直奔女更衣室而去。說也奇怪,我不知怎么居然笑了起來。

  “你什么事情這樣好笑?”
  “對不起,你說什么?”
  “我看你在好笑,”倫敦醫生說。
  “那就說來話長了,怕你會听得不耐煩呢。”我雖然一再對他這樣聲朋在先,不過到底還是向他都和盤托出了:郁郁寡歡的巴雷特看來就是經過了如此這般的一段插曲,把愁眉苦臉都丟掉了。
  “關鍵不在那個姑娘身上,”我最后歸納成這么兩句話告訴他,“關鍵在我就是這么個脾性。我就是喜歡把盛气凌人的女性奚落個半死。”
  “沒有別的了?”醫生問道。
  “沒有了,”我回答說。“她的反手球差得還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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