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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瑪西那頭的約會就勢必得推遲了。
  巧起來就有這樣的事,我跟她的碰頭時間偏偏就約在下午五點。后來到辦公室里一想,這跟我看精神病醫生的時間不是正好沖突嗎?因此我就打電話去商量,想略作調整。
  “怎么回事——是想打退堂鼓了,我的朋友?”這一回她的辦公室里沒有在開會。她盡可以拿我逗弄了。
  “我只要推遲一個鐘點。才六十分鐘!”
  “靠得住嗎?”瑪西問。
  “信不信就只能隨你啦,你說是不?”
  總之我們是只好在暮色蒼茫中跑步了。好在這時有一湖碧水映出滿城的輝煌燈火,景色是絕美的。
  一旦跟她重見,我感到成天縈繞在心頭的种种不安頓時就消散了很多。看她有多美呵!我怎么會這樣健忘呢:看她有多美呵!我們親吻過以后,就跑起步來。
  “今天忙不忙?”我問。
  “哎呀,還不是老一套的頭痛事儿:有的貨多得積壓啦,有的貨供應不上啦,運輸上出了些什么小小的麻煩啦,什么自殺成風傳得大家都談虎色變啦。不過主要還是心里想你。”
  我打了腹稿,想了一些話來說說。不過,無關痛痒的跑步閒話后來便難乎為繼了,我免不了就把話頭說到了我早先提出的那個問題上。如今她已經來了。兩造都已到齊。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想過我們要去哪儿?”
  “我想你心里總該有本譜吧,朋友。”
  “帶衣服了嗎?”
  “我們總不能就這樣穿著田徑服去吃晚飯吧?”
  我很想知道她總共帶了多少衣服。
  “你的東西都在哪儿?”
  “在我的車里。”她朝五號大道那邊打了個手勢。“總共才航空旅行袋一個。自己隨身一提便可以上下飛机,就是那种。挺實用的。”
  “隨身一提可以想走就走。”
  “對,”她說,只裝沒有听懂我的話中之意。我們又跑了一圈。
  “我想好了,我們還是去我的家吧,”我故作隨口說來的樣子。
  “好啊。”
  “房子可不怎么大……”
  “那沒有什么。”
  “……只是還得做飯……還得自己做飯。人嘛,就是你我兩個。洗碗碟的苦差我包了。……”
  “那好,”她應了一聲。又跑了一百碼,她終于打破了我們那個問聲不響跑步的局面。
  “可奧利弗呀,”她帶著點儿發愁的口气對我說,“那做飯的苦差誰來擔當呢?”
  我對她瞅瞅。
  “憑我這肚子里的感覺我辨得出來,你這不是在開玩笑。”
  她果然不是在開玩笑。我們跑到最后一圈時,她把自己有多少燒飯做菜的本事對我亮了底。在這方面她的基本功等于零。當初她本也想去報名參加“名廚”烹飪學校好學點手藝,可是邁克爾堅決反對。說是要請個大師傅來燒頓把飯嘛,還不是隨請隨到?我一听倒暗暗有點得意。若論燒飯做菜,要做個意大利式面食、炒炒蛋、翻几個新鮮花樣,我還是有一手的。這么說在她的面前我還是個老把式哩,廚房里的事可以由我來把著手教她了。
  后來我們就坐了車去我家——坐車可要比走還花時間。中途我們停了一下,去華人飯館里買些外賣菜。我決定不下挑哪几個菜好,一時倒煞費躊躇。
  “怎么啦?”見我拿著菜單研究個沒完,瑪西就問。
  “不好辦。我倒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瑪西說了聲:“不就是吃頓飯嘛。”這話到底是不是有什么意思,或者是不是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那我就永遠也解不開了。

  我坐在自己家的起坐間里,捧著上星期的《紐約時報》星期刊想定下心來看看。浴間里此刻正有位女士在洗淋浴,我也只作沒有什么希罕的。
  “嗨,”我听見她在喊,“這儿的毛巾都有點……气味啦。”
  “是啊,”我說。
  “你還有干淨的沒有?”
  “沒有啦,”我說。
  半晌沒有作聲。
  “就馬馬虎虎算了吧,”她說。
  浴間里彌漫著一股女人的气息。我原以為自己洗個淋浴一會儿就得(我這浴間里除了一個蹩腳的蓮蓬頭就什么也沒有了),可是這芬芳的气息卻引得我流連不去。難道我是舍不得离開這讓我感到心里踏實的一股暖流?
  不錯,我是個富于激情的人。而且又是個高度敏感的人。但是說來奇怪,今天晚上,此時此刻,盡管外邊房間里有個女人正等著我一塊儿去玩“過家家儿”的游戲,而且愿意什么都按我的古怪規矩去做,可我卻說不出心頭的滋味究竟是喜還是悲。
  我只覺得心頭有那么一股滋味。

  瑪西·賓宁代爾在我那個小廚房里,不會裝會,打算把煤气灶點上火。
  “你不拿人柴怎么點得著啊,”我被煤气嗆得咳嗽起來,赶緊把窗子打開。“我點給你看。”
  “對不起,朋友,”她也弄得尷尬极了。“到了你這儿我簡直弄得手足無措了。”
  我把買來的熟菜熱好,取出几罐啤酒,又倒了一杯橘子汁。瑪西在矮茶几上擺餐具。
  “你這些刀叉是哪儿買來的?”她問。
  “噢,不是一處買的。”
  “我說呢。怎么一樣也沒有成雙配對的。”
  “我喜歡多一些花樣。”(不錯,成套的餐具我們是有過一套的。我怕触景生情,凡是當初兩口子用的東西我全都收起來了。)
  我們就席地而坐,吃起晚飯來。我內心緊張,表面上卻還是盡量裝得很自在。我真擔心我屋里這簡陋的陳設,加上光棍混日子的那一副邋遢相,會使我的客人禁不住怀念起她原先的生活來。
  “這也不錯了,”她說著,還來輕輕按了按我的手。“能放些音樂听听嗎?”
  “我這里沒有設備啊。”(詹尼的立体聲錄放机我已經送掉了。)
  “什么都沒有嗎?”
  “只有收音机,我早上當鬧鐘用的。”
  “讓我听听QAR電台行不行?”她問。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瑪西便站起身來。收音机放在床頭。离我們席地而坐之處有約莫四、五步路。我吃不准她會開了收音机就回來呢,還是要等我過去。她看得出我這份泄气勁儿嗎?她可曾意識到我一片火熱的激情早已化作了云煙?
  冷不防電話鈴響了。
  瑪西正好就站在電話跟前。
  “我來接好不好,奧利弗?”
  “有什么不好的?”
  “也許是你心上的哪個小丫丫呢,”她笑嘻嘻地說。
  “你太高抬找了。哪會有這樣的事。那你就听听看吧。”
  她聳聳肩膀,就拿起電話來听了。
  “你好。……是的,沒錯,是這個號碼。……對。他在……你問我是誰?哎呀你問這個干什么?”
  要命,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居然盤問起人家家里的客人來了?我站起身來,鐵板著臉一把搶過了電話。
  “喂?你是哪位?”
  對方先是沒有作聲,后來只听見一聲:“恭喜你啦!”一個沙啞的嗓音開了腔。
  “啊——是菲爾。”
  “哎呀,感謝上帝!”好一個虔誠的卡維累里,一提上帝那嗓門就像打雷。
  “你好嗎,菲爾?”我只作若無其事地問。
  他好像根本沒有听見,只顧一個勁儿問他的。
  “她長得好看嗎?”
  “你說誰呀,菲利普?”我故意冷冰冰回他一句。
  “就是她呀,就是你那個她呀,剛才接電話的那個妞儿呀。”
  “哦,是替我打雜的那個姑娘,”我說。
  “晚上十點鐘還在你那儿忙乎啊?得啦——別耍花槍啦。還是對我從實招來吧。”
  “我說的是我的女秘書哪。阿妮塔你還記得吧——就是那個長著一頭濃發的。我經手了一個地方教育董事會的案子,得讓她替我做些筆錄。”
  “別哄我啦。那個女的要是阿妮塔,那我就是克蘭斯頓的紅衣主教啦。”
  “菲爾,我這會儿正忙著哪。”
  “我知道你忙。那我就不多打攪你了。我回頭給你寫信,可你要是不回信給我我是不答應的。”
  菲利普是從來不會細聲細气說話的,所以他在電話里句句都是放開了嗓門直嚷的,我這屋里每個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瑪西听得也樂了。
  “嗨,”我自己也很吃惊,話居然說得這樣沉得住气,“我們什么時候聚聚?”
  “到你結婚那天吧,”菲利普說。
  “什——么?”
  “喂,她到底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是白還是黑?”
  “她黑得就像個黑面包。”
  “哈!”我多了句嘴,開個玩笑,被菲爾一下子抓住了把柄,“你承認啦,果然是你那個她吧。哎,她喜歡你嗎?”
  “我也不知道。”
  “我也真是多此一問。她哪能不喜歡你呢!看你這樣的一表人才!如果她還需要听听介紹,就請她來听電話,我給她再鼓鼓勁。嗨——你請她來听哪。”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這么說她心里已經裝著你啦?她很愛你嗎?”
  “我也不知道。”
  “那她晚上十點鐘還在你家里干什么?”
  瑪西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來不及擦。她是在笑我呢。因為我拼命想裝出一副清教徒的樣子,卻處處露出了馬腳。
  “奧利弗,我知道我打攪你了,所以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句話就可以回答我,至于你回答不回答,那就要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關于我們聚聚的事,菲爾……”
  “奧利弗,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那你要問什么呢,菲利普?”
  “你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奧利弗?”
  很響的喀噠一聲,他把電話挂上了。我似乎還听見了一陣呵呵大笑,老遠從克蘭斯頓傳來。
  “那是誰呀?”瑪西問,不過我相信她肯定已經猜著了。“他好像還挺愛你呢。”
  我含著感激對她看看:她是理解的。
  “是啊。我也挺愛他。”
  瑪西過來在床上坐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自在,”她說。
  “這儿太局促了點,地方小,東西又多,”我回她說。
  “你想得也太多了點。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一時相對無語。憑她的直覺,她對我的心思能猜出個几分呢?
  “我跟邁克爾可從來沒有在那邊的大套房里同過房,”后來瑪西卻忽然這樣來向我表明了心跡。
  “我跟詹尼也從來沒有在……這屋里同過房。”
  “這我了解,”她說。“可我要是碰到了邁克爾的爹媽,我也難免會感到點頭痛惡心什么的。你触景生情想起了詹尼,哪會不覺得難過呢。”
  她的話句句在理,叫我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你說我是不是還是回去的好?”她問我。“你要是讓我回去,我絕對不會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連腦筋都沒有動過一下,便回了她一個“不”字——因為不這樣說又能怎么樣說呢?
  “我們出去走走吧。找個地方去喝一杯。”
  瑪西就有這种奇怪的脾气:碰到點什么事她就會“吃”下來再說。我這可不是說她不好,我是佩服她:佩服她的堅強,佩服她有辦法……應付困難的局面。

  我要了葡萄酒,替她要了橘子汁。
  她意識到我是咬緊了牙關在“硬挺”,因此談話也就盡找些無關痛痒的話題。我們談的是她的工作。
  我們一般人都不大了解連鎖商店的公司總裁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實那可不是個怎么有趣的工作。當了總裁,每個店里都得去看看,貨架之間的每個走道都得去親自走一遍。
  “常去?”
  “簡直沒有個停的時候。不去國內的分店,就得去歐洲亞洲看看那邊的展覽。好獲取一些靈感,下一次大流行大熱門的‘吃香’商品說不定就這樣脫胎了。”
  “你們商業用語上的所謂‘吃香’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瑪西?”
  “比如我給你那件傻乎乎的開司米毛線衫,你穿在身上,那就是幫著我們來推銷這种‘新奇’的產品,制造所謂‘吃香’。一件毛衣,再普通不過了,二、三十家商店家家有賣。我們卻就是要靠銳利的目光專找能替我們公司樹立形象的商品,也就是顧客根本沒有想到可是一見之下卻又覺得很需要的商品。如果我們找准了的話,顧客見了我們的廣告介紹就會爭先恐后來買。你明白不明白?”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我是一副名牌大學大學者的傲然口吻,“你們是制造虛假的需求,推給消費者的是本來毫無价值的商品。”
  “哪有說得這樣傻乎乎的,不過話還是不錯的,”她點點頭說。
  “說得明白點,就是如果你們說‘當前大糞吃香’,那大家就都爭著來買大糞。”
  “對。不過難就難在是不是能搶在人家的前頭,想出這么個高招儿來!”

  瑪西的車子還停放在我家的門前(其實這是違法的)。我們回來已經很晚了。不過出來走了一遭我心里覺得松快多了。也許是喝了點酒,使我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吧。
  “好了,我送你到家了,”她說。
  說得多么巧妙!這就都要看我了。我的肚子里,主意……也終于拿定了。
  “瑪西,你要是回去的話,你是一個人睡一間房,我也是一個人睡一間房。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這樣臥室面積的使用率就未免太低了。你同意我這個結論嗎?”
  “可以同意,”她說。
  “再說,我也真想把你摟在怀里。”
  她承認我這話正好說在她的心上。
  瑪西叫醒了我,給我端來了一杯咖啡。
  怎么用個泡沫塑料的杯子盛著?
  “煤气灶我還是開不來,”她說。“所以我是到轉角上的那個店里去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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