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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奧利弗,你不能走啊——你一走我准垮。”
  “不要著急,包你沒事儿。用不到這樣緊張嘛。”
  我們坐出租汽車去机場,路上坑坑洼洼,車子顛顛跳跳,一路上我就极力開導巴里·波拉克,好讓他把情緒安定下來,准備出庭去亮相。
  “可奧利呀,你為什么要來這一手呢?你為什么要在這個當口突然這樣拍拍屁股一走,把事情都撂給我呢?”
  “你于得了。這案子的材料你已經熟得可以倒背如流了。”
  “材料我倒的确很熟。可奧利弗呀,要說當庭辯論,抓住一點由頭大加發揮,我比起你來那就差遠了。他們會弄得我大出洋相的。叫我去打這場官司我們准輸!”
  我就安慰他,還教他一些竅門,如果對方的猛烈攻擊不好對付,可以怎樣加以回避。記住,說話要口齒清楚,把節奏盡量放慢,可能的話嗓音要不高不低,對一些出庭作證的專家都要以“博士”相稱,那才會博得他們的好感。
  “哎呀,我真害怕。你為什么一定要在這個當回到丹佛去呢?”
  “因為我不能不去,巴爾。我不能說得再具体了。”
  我們默默無語,心里都很焦躁,坐在這顛啊顛的車子里,跑了足有里把路。
  “嗨,奧爾?”
  “什么事,巴爾?”
  “要是我猜中了是怎么回事,你就痛痛快快都告訴我,好嗎?”
  “好啊,你猜中了再說吧。”
  “是個對象。是個天仙一般的對象。對不對?”
  就在這時机場大樓到了。汽車還沒有停妥,我半個身子已經鑽出了車門。
  “嗨,我說的可對啊?”巴里問。“是個對象不是?”
  一味傻笑、都快笑成了只笑貓的奧利弗,把手伸進車窗里,跟他的后生同事握手道別。
  “嗨——祝你我大家都馬到成功。”
  我一轉身,就直奔檢票台而去。愿上帝保佑你,巴里——看你都緊張成了這副模樣,可你哪里曉得我的心里也在直打鼓啊。
  因為我去找瑪西,事先可沒有通知她啊。

  班机在“百丈山城”一著陸(那個樂呵呵的飛机駕駛員老是管丹佛叫“百大山城”),我就抓起小提箱,找了一個看上去會開飛車的出租汽車司机,對他說:“去棕宮飯店。請盡量開快。”
  “那就請你把尊帽戴戴牢,老弟,”他回答我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晚上九點(也就是十一分鐘以后),車子便到了丹佛的老牌旅館棕宮飯店。飯店的大廳大极了,透明的半圓形穹頂頗有些“世紀末”的風格。地面呈層層而下的階梯狀,中間是個大花園。抬頭望一眼屋頂外空曠的蒼穹,連腦袋都會發昏。
  我從她打來的電話里,早就知道了她住的是几號房間。我請服務台把提箱保管一下,就快步直上七樓。我沒有先打電話通報上去。
  一到七樓,我稍稍歇了一下,好喘一口气(這里的海拔實在太高了),然后才敲了敲門。
  半晌沒有人應聲。
  后來總算出來了一位男士。人,倒是長得一表人才。不過卻完全是一副“奶油小生”腔。
  “請問有何貴干?”
  這個家伙是什么人?听他的口音不是丹佛的本地人。這种不正宗的英語,倒像是火星大說的。
  我就回答他:“我要找瑪西說話。”
  “對不起,她這會儿正忙著。”
  在忙什么?莫非我正好撞上什么丑事儿了?這個家伙的模樣也未免大俏了點吧。規規矩矩的人見了這副眉眼,誰都會恨不得給他一拳頭。
  “反正她忙我也要見,不忙我更要見,”我說。
  論身材他要比我高出近兩寸。一身衣服非常合体,簡直就像連根長在他身上似的。
  “?你跟賓宁代爾小姐事先有沒有約好?”听他這一聲“呣”的口气,竟像大有不惜動武的意思。
  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再動口,更沒有來得及跟他動手,從里屋就傳來了一個女性的嗓音。
  “什么事啊,杰里米?”
  “沒什么,瑪西。一點小誤會,冒冒失失來了個人。”
  他又回過身來了。
  “杰里米,我可不是冒冒失失來的,”我說。“是我二老雙親要我,我才來到這世界上的。”也不知是我這句俏皮話起了作用呢,還是話里那种威脅的口气鎮住了他,總之杰里米往后退了一步,讓我進了門。
  進了門是條小走廊,我大步走去,心想瑪西見了我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也不知道她這會儿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起居室里是一屋子的人,都是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物
  1斯隆·威爾遜在1955年出版過一本小說《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小說中所說的穿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都是公司經理人員或高級職員。
  也就是說,滿屋子東一個西一個的,盡是些經理人員,一人一個煙灰缸擺在面前,都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抽煙,要不就是在那里吃盒裝三明治充饑。
  寫字台后面坐著一位,既沒有在抽煙,也沒有在吃東西充饑(更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脫光了衣服),那就是瑪西·賓宁代爾了。原來她正忙得不可開交,是在那里……辦她的公呢。
  杰里米問她:“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當然認識,”瑪西說著,嫣然一笑。卻沒有飛一般的扑到我怀里來:我一路上的夢想全落了空。
  “哈羅,”我就向她打了個招呼。“對不起,我大概打攪了。”
  瑪西朝四下看了一眼,這才對她那幫下屬說道:“對不起,我去去就來。”
  她帶我走到走廊里。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卻和婉地就勢一攔,不讓我越過這個分寸。
  “嗨——你到這儿來干什么?”
  “我想你也許身邊需要個朋友。所以就來陪陪你,等你把事情辦妥了我再走。”
  “那你出庭的事怎么辦?”
  “管它呢。這哪有你重要。”我一把摟住了她的細腰。
  “你瘋了?”她壓低了嗓門說,不過絕沒有一點生气的意思。
  “對。是瘋了,是光棍一條睡雙人床睡瘋的——不,不是睡瘋的,應該說是因為老睡不著党才弄得發瘋的。怎么會不瘋呢,沒有你來吃三夾板一樣的面包,老一套的煮蛋,對著餐桌我想你都想瘋了。怎么會不瘋呢,我……”
  “喂,朋友,”她一指里屋,“我在開會呢。”
  管那班經理先生們听得見听不見呢。我只管我嚷嚷。“……你總裁大人盡管公務繁忙,可我想你大概也不會一點沒有這种寂寞得要發瘋的感覺吧……”
  “混蛋!”她把臉一板,還是壓低了嗓門說,“我在開會哪。”
  “我明白你很忙,瑪西。那這樣吧——你不用急,只管辦你的事去,等你辦完了事,到我的房間里來,我等著你。”
  “這個會不定要開到什么時候呢。
  “開一輩子我就等你一輩子。”
  瑪西听得喜孜孜的。
  “好吧,我的朋友。”
  她在我面頰上親了親,又回去辦她的事了。

  “啊,親愛的,你是我的阿佛洛狄特,你是我心中一支唱不盡的美妙的歌……”
  1希腊神話中愛与美的女神,相當于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
  這是外籍軍團的一個軍官,叫讓—皮埃爾·奧蒙的,在那里對一位体態丰滿的沙漠公主傾訴衷情,公主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別,別,別,當心給我爸爸听見!”
  1指法國的外籍軍團,系法國的外國雇佣兵部隊,在海外服役。
  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丹佛的電視屏幕上除了這部老掉牙的電影以外,再沒有別的節目可看了。
  除了看電視,可以陪陪我的便只有“可儿”了,不過“可儿”也已經愈喝愈少了。我已經喝得迷迷糊糊,跟屏幕上的人物都說起話來了。
  1疑是一种啤酒或什么酒的商標名稱。
  “快下手呀,讓一皮埃爾,干脆把她的衣服剝掉呀!”他卻沒听我的話,花言巧語只管說得起勁,一雙手就是不肯往下挪。
  終于,來了敲門聲了。
  謝天謝地!
  “嗨,寶貝,”瑪西一聲招呼。
  她看去一臉倦容,頭發都有點散亂。我就巴不得她這副模樣。
  “怎么樣啦?”
  “我把他們全打發回家了。”
  “問題都解決啦?”
  “哪儿能呢。還是爛攤子一個,焦頭爛額啊。我可以進來嗎?”
  敢情我實在太累了,在門口一站已經不會動了,簡直把她的路都給擋了。
  走進屋來,脫了鞋子,她就噗地癱倒在床上,累得有气無力,對我直瞅。
  “你這個羅曼蒂克的大混蛋。那么件重要的案子,你就撒手不管啦?”
  我笑笑。
  “誰叫你這儿的事情更重要啦?”我回答她說。“知道你一個人遠在丹佛碰到了棘手事儿,我就想,你身邊恐怕很需要個人呢。”
  “想得好!”她說。“雖說有點匪夷所思,你這個主意還是妙不可言!”
  我來到床上,把她一把摟在怀里。
  還數不到十五,我們倆就都進入了黑甜鄉。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瑪西悄悄溜進了我的帳篷,在我睡夢正濃之際湊在我耳邊說:“奧利弗呀,今天我們倆就一塊儿去玩一天吧。就我們兩個人去。要痛痛快快玩個暢。”
  一覺醒來,發現居然美夢成真了。
  瑪西早已站在那儿,一身滑雪的打扮。手里還拿著一套滑雪裝,那尺寸估計我穿起來正合身。
  “走吧,”她說。“我們上山去。”
  “可你開會的事怎么辦?”
  “今天我就專程陪你一個了。會,等吃過晚飯以后再找他們來開吧。”
  “哎呀,瑪西,你是瘋了還是怎么著?”
  “誰叫你的事情更重要啦?”說完還微微一笑。

  瑪西手一揮,一個人腦袋應聲落了地。
  遭殃的是個雪羅漢,頭上中了她一個雪球,當場掉了腦袋。
  “還有什么好玩的?”我問她。
  “吃過了午飯再告訴你,”她說。
  落基山公園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邊,我們這下營的所在到底算是在什么地方,我心里一點都沒有數。反正從我們這里直至天邊,壓根儿就看不到一絲半點人影鳥跡。腳踩積雪嘎吱有聲,算是這四野里最大的聲響了。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纖塵不染。就像大自然的一尊結婚蛋糕。
  瑪西盡管不會點城里的煤气灶,用斯特諾卻內行得惊人。我們就在落基山上喝我們的湯,吃我們的三明治。什么高級飯店,都去它的吧。什么法律義務,都去它的吧。還要什么電話呢,還要什么城市呢,有我們兩個就夠了,多一個人便是多余。
  1一种罐裝凍膠劑,作方便燃料用。斯特諾是商標名。
  “我們這到底是在哪儿?”(瑪西是帶著指南針的。)
  “無名地烏有鄉,稍稍偏東一點。”
  “我喜歡這個地方。”
  “要不是你這愛亂闖的脾气硬是使了出來,我這會儿還在丹佛,關在煙霧騰騰的屋里受罪呢。”
  她還用斯特諾煮了咖啡。要是用行家的口味來衡量,這咖啡煮得不能算好,至多只能說是勉強喝得,不過我喝了心里卻覺得熱乎乎的。
  “瑪西呀,”我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倒看不出來,原來你燒飯做菜還有兩下哩。”
  “也只有在荒山野地才干一下……”
  “這么說你就應該搬到荒山野地來住。”
  她對我瞅瞅,又回過頭去朝四下掃了一眼,臉上泛出了幸福的光彩。
  “我真巴不得我們能不走才好呢,”她說。
  “我們可以不走,”我回了她一句。
  我這話的口气可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瑪西,我們可以在這儿一直住下去,只要冰河一天不化解,我們就一天不走。除非我們住膩了,想要到海灘上去走走了,或者想要到亞馬孫河去划小舟了,不然就可以一直住下去。我這說的可是心里話啊。”
  她猶疑了好一會儿。在考慮對我的話怎樣回答好。——我這一番話算是什么呢?是提了個想法?還是提了個方案?
  “你這算是在考驗我呢,還是當真有這么個意思?”她問。
  “可以說二者兼而有之吧。我是禁不住有點動心的,倒真想把那种沒完沒了的疲于奔命的生活給擺脫掉,你呢,能辦到嗎?要知道,能像我們這樣有條件作這种選擇的人可是不多的哪。……”
  “得了吧,巴雷特,”她卻不以為然,“看你的口气好大呵,抱負大到像你這樣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第二個。要有的話除非就是我了。我看你大概還很想去弄個大總統當當吧。”
  我笑笑。不過既然是塊當大總統的料嘛,就不能說假話。
  “對。我是想過。不過近來我卻一直在想,我倒是宁可去教自己的孩子學滑冰。”
  “真的?”
  她這不是挪揄,是确确實實吃了一惊。
  “當然也得要孩子肯學啦,”我又接著說。“做這樣的事是用不到去跟人家競爭的,要是讓你做這种事情,你是不是也會覺得樂在其中?”
  她想了想。
  “我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体驗,”過了會儿她才說。“在我遇到你以前,我唯一的痛快事儿就是打了胜仗揚眉吐气,讓大家都看看。……”
  “那你說說你現在呢,你怎樣才覺得快樂?”
  “得有個男人家,”她說。
  “什么樣的?”
  “我想應該是這么個人吧:我做什么他不應該都無條件接受。他應該了解基實我真正想望的倒是……別一天到晚盡扮演老板的角色。”
  我等著她往下說,四外也只有群山環立,默默無言。
  “你就是這么個人,”她過了好半天才說。
  “我真高興,”我應了一聲。
  “我們下一步應當怎么辦呢,奧利弗?”
  我們都不大愿意打破沉寂。說話,也斷斷續續,因為腦于是在那里琢磨。
  “想知道你應當怎么辦嗎?”我說。
  “是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這才吐出一句話來:
  “把店都賣掉。”
  她差點儿把手里的咖啡都掉了。
  “你說……什么?”
  “听我說,瑪西,連鎖商店的公司總裁過的是一种什么樣子的生活,要我洋洋洒洒寫篇論文我也寫得出來。這种生活概括起來就是三句話:奔走不定,變幻無常,好比一輛隨時准備出動的消防車。”
  “說得太貼切了!”
  “是啊,這种生活方式對發展公司的業務也許是很有利的,可是個人的愛情關系則情況正好相反。要發展愛情關系,就得多拿出時間,少在外奔走。”
  瑪西沒有吭聲。我就進一步往下說。
  “所以,”我是一副談笑自若的神態,“我說你還是把你的店統統賣了。你愛在哪個城里住,盡可以在哪個城里開上一家咨詢公司,我包你業務發達。我呢,要攬些官司案子到哪儿都行。這樣我們兩個人也許都可以扎下根來。還可以開花結子,添上几個小娃娃。”
  瑪西卻哈哈一笑:“你真是想入非非。”
  “你才是亂說一气呢,”我回了她一句。“你呀,就是手握大權還舍不得割愛。”
  我這話的口气里可決沒有一點指責的意思。盡管話可是千真万确的大實話。
  “嗨,”她說,“你是在考驗我啊。”
  “對,是在考驗你,”我回答說,“可惜你過不了關啊。”
  “你是自命不凡又自私自利,”她一臉頑皮地說。
  我點點頭不否認。“不過我也畢竟是個人。”
  瑪西對我瞅瞅。“可你愿意跟我永遠廝守在一起嗎……?”
  “雪,總是要化的喲,”我說。
  于是我們就站起身來,挽臂而行,一起回汽車里去。
  坐上汽車,直駛丹佛。丹佛可是一點雪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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