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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1

  小伙子將一根長纜繩的尾端甩過他的頭頂,老翁靈巧地接住、拽牢。那是一艘裝著后置式發動机的小船。小伙子用它把昂熱拉和我從游艇上接過來。它在輕柔的波浪中晃晃悠悠,滑向台階。台階修在安提伯斯海岬西南端,鑿岩而成。老翁站在一級淹沒在水里的台階上。這里的海是深藍色的,清碧見底,看得見所有的岩石和深處的每一种植物。我看到一群群的小魚。這些魚不比縫衣針大,數百根縫衣針。
  老翁已經把小船拉近台階了。他穿著一條米色麻布褲子和一件退色很厲害的米色襯衫,尖瘦的頭上戴著一頂寬邊平頂帽,褲管和赤裸的褐色雙腳都泡在水里。這位老人飽經風霜,腰躬背駝,被生活毀了。雙手上粗筋暴突,扁平的指甲斷掉了,雙腳、胳臂、雙手和臉上的皮膚像一層皴裂的羊皮紙。這老翁想必從童年起就受盡陽光曝晒,風吹雨打,在水邊度過。他有一張慈祥的臉,臉頰深陷,顴骨鼓突。老翁沖我們微笑,笑的只是眼睛,不是嘴。他的眼睛像海一樣深藍。老翁沒有張嘴笑,因為那嘴閉得緊緊的。老翁顯然很吃力地拽近纜繩的末端,同時讓船保持著平穩。這老翁一定年紀很大了,但是他還一直在工作,他的眼睛仍然明亮犀利。
  小伙子敏捷地躍上台階。他名叫皮埃爾,是游艇上的副水手長,游艇泊在海上。皮埃爾身穿白褲子和白襯衫,跟我們大家一樣打著赤腳,現年二十一歲。船長名叫馬克斯,二十八歲。皮埃爾認識這個老翁。他們彼此以名相稱。我將昂熱拉和我的鞋交給皮埃爾,然后在船上站起來。皮埃爾抓住我的手,我跳上岸去。我抓住昂熱拉的手,她也跳上岸來。
  “您好,夫人。”那個很老的老翁說,“您好,先生。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嗎?”
  “是的,”我說,“真好。”
  “但也很熱。”老翁說。
  “是的,”我說,“熱得很。”
  我們講法語,老翁帶有一种特別的口音。昂熱拉問他:“您是馬賽人嗎?”
  “馬賽人,夫人,當然是馬賽人。”老翁說。這時,皮埃爾從他手里取走纜繩末端,又跳上船去。老人不光是眼睛發笑,現在他的嘴也笑了。他笑時露出一嘴精制的假牙,牙齒大小相等,在太陽下閃亮。我在褲兜里找一張十法郎的紙幣,老翁察覺了,說:“算了吧,先生。您肯定還要坐船回去。如果那時候您想行善……但這沒有必要,真的不必。”
  “這當然有必要。”昂熱拉說,“我們大家都得生活。您在這儿干到什么時候?”
  “從早晨到午夜,夫人。”老翁說,“大多數時候還要長。總是有這么多人來,他們中有許多都是夜里很晚才出發。我睡在對面的綠草屋里。”
  帶刺的灌木和高高的野草之間散布著許多用木頭搭成的矮小破敗的平房。我听說過,這些草屋是出租給想做愛的情侶們的。總有許多這樣的情侶,几乎沒有一間草屋是空的,但這老翁似乎有一間。
  “白天,當太陽火辣辣時,我在這里也會睡著。”他眨眨眼說,“在這种烈日下一點酒也喝不得。但有時我感覺不怎么好,您知道,那時我就喝上一兩口,喝完后倒頭便睡,直到有人叫我。”
  “您喝什么?”昂熱拉問。
  “啤酒,”老翁說,“這是一种好飲料。”
  “那是。”昂熱拉說,也眨眨眼,沖他莞爾一笑。在我們下面,皮埃爾發動了后置式發動机。小船划出一條大弧,在船后激出一道高濺的水跡,沖回游艇去。
  皮埃爾現在去接特拉博夫婦和他們的狗了。我們沒能一下子都在小船上舒适地坐下來。游艇是特拉博夫婦的,名叫“沙利馬”。
  昂熱拉穿上她的鞋,我穿上我的,同時望望手表。此刻是下午兩點差兩分,從這一刻起,我還有一小時二十一分鐘好活。
  “您在馬賽是干什么工作的?”昂熱拉問。
  “我跟我妻子住在那里。”老人說,“但我那時几個月不回家,有時很多個月不回家。我在一艘貨輪上當船長。泰萊莎不是馬賽人。她來自北方,是利摩日人。盡管如此,她在馬賽感到非常舒适,至少一開始是這樣。”這老翁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健談,“我妻子很漂亮。可惜她比我年輕許多。當我有一回行船回家時,她不在家。她留給我一封信。”老翁用一根長繩從海里吊出一瓶啤酒,打開瓶塞,拿手背擦擦瓶頸,把瓶子遞給昂熱拉。“您喝嗎?”
  “在這种烈日下不喝,謝謝。”昂熱拉說。
  “您呢?”
  “我也不喝。”我說。
  老翁把酒瓶舉到唇前,喝了一大口。細浪沙沙,拍打著我們腳下的台階。“您知道,那是一位來自格拉瑟的含羞草种植人。我認識他,模樣儿很英俊,跟泰萊莎同歲。她在信中對我寫道,她愛這個男人,他也愛她,我得原諒她。”
  “您原諒她了嗎?”昂熱拉問。
  “我可是比她老得多。”老翁說,將瓶子重新沉進海水里。
  昂熱拉望著他。
  “難道不是嗎?”老翁問,“我不該原諒她嗎?”
  昂熱拉仍然盯著他。
  “好吧好吧,”老人說,“我從來沒有原諒她。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我恨她。”
  “噢,不,”昂熱拉說,“您要是恨她,那您就會原諒她,早就把她忘掉了。”
  “夫人,”老翁說,“從來沒人這么對我講過。是的,我從沒恨過泰萊莎,一直愛著她,時至今日還愛著她,雖然我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但這不要緊,不是嗎?”
  “壓根儿不要緊。”昂熱拉說。
  “先生,”老翁說,“我祝賀您。這位夫人擁有偉大的心腸和清醒的理智。這夫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昂熱拉听后望望我,仍然笑吟吟地攥緊我的手。她一笑,眼角外圍就形成了許多纖細的小皺紋。
  “當時我又喝起酒來。”這時老翁又說道,“很長時間內一切還可以。后來我遇上了不幸,在海上。我失去了我的船長委任書。我不再是船長了,永遠不能再上船了。”
  “多可怕。”昂熱拉說。
  “不及另一件事可怕,”老人說,“遠不及那么可怕。有各种各樣的工作。我沿著整個海岸工作過,從馬賽到芒通。后來,重活再也干不了啦,我就找輕點儿的——最后干起了這個。我在這里非常快活,我在安提伯斯海岬有朋友。只是每當我想起泰萊莎……”
  “是啊……”昂熱拉說。
  “但我不再想泰萊莎了。”老翁說,“我永遠不再想她,永遠不再。不,多年來就不再想了。”他坐到一級台階上,端詳著他的那雙皴皺的大手。
  昂熱拉拉我走開。
  “走吧,”她說,“他現在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場。他神游在泰萊莎身旁。”我遠遠地听到教堂鐘聲敲響了。現在是兩點差一刻。“咱們得赶緊。”昂熱拉說。
  “是的。”我說。
  我們并排登上台階。它通往一條連接碼頭和屬于“海岬酒店”的“岩石樂園”飯店的小徑。它們相距只有几百米。我看到許多人在飯店下方的岩石平台上晒太陽。我想起李茲·泰勒、里查德·布爾頓和西班牙的王位繼承人唐·卡洛斯,那位流亡的希腊國王和他的妻子,許多王子、公主、伯爵和公爵,坐著美國的鋼鐵億万富翁的那一桌,想起了科爾德·尤爾根斯、亨利·基辛格、印度公主和所有的其他人。我在“岩石樂園”遇到過他們,他們坐在平台上喝他們的開胃酒。正因為有這么多富甲天下或大名鼎鼎的人物來到此地,我才要求跟那個人在“岩石樂園”碰頭。我突然想,我可能是瘋了,我的計划令我陡生恐懼。如果身旁沒有昂熱拉,我會當場轉身逃走。但我不知道逃往何處,因為在發生過那一切之后,在我做過那一切之后,事實上我已很難逃脫了。但昂熱拉在我身旁。她拉著我的手,因此我繼續沿著深藍色大海上方的小路走,走在深藍色的天空下,走在橙樹、橘樹、松針樹、棕櫚樹、杉樹、桉樹、玫瑰、丁香和開著金黃色花朵的我不認識的葳葳的灌木之間。我走得很快,惊訝地想:我的左腳根本不痛。它為什么不痛?它在“沙利馬”的甲板上可是痛過。是激動的緣故嗎?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場錯覺,我還是能活命的?不,我對自己說,這不可能。你得相信布洛賽醫院的儒貝爾大夫對你講過的話。他是位出色的大夫。你想听到實情,現在你知道實情了。將它藏在心間,你知道嗎?我的老伙計,我對自己說,將它藏在心間難得要命,但我肯定會這么做。因此,我來到了這里。我告訴昂熱拉:“前面就是馬賽爾。”
  “對。”她說。我們相互講德語。雖然昂熱拉·黛爾菲婭是法國人,但我精通她的語言。她講話時帶著輕微的口音,但是很流利。“你的腳疼嗎?”
  “不。”我說。這是撒謊。因為現在,近乎一种輕松,我終于感覺到了那种抽痛,我對它太熟悉了。那好吧,我想。“不,”我說,“我一點也不痛,昂熱拉。等會儿我一定得給那位老翁十法郎。”
  她突然停下腳步,擁抱我。她的身体壓著我的身体,我們像是一個身体、一個人。昂熱拉溫柔地吻我的嘴。后來我看到,她的棕色大眼睛里噙著淚水。
  “你怎么了?”
  “沒事,”昂熱拉說,“沒事。什么事也沒有,羅伯特。”
  “不對,”我說,“有事。你肯定有什么事。”
  她讓她的臉貼著我的臉。當我背轉向橫臥在她眼前的大海時,我听到她耳語道:“我感激你,上帝。我感謝你讓我有如此的經歷——它是這樣的美妙。上帝啊,請保佑我們倆。我對你言听計從,但請你保佑我們。”
  我回想發生過的一切,我做過、將要做和將要面臨的一切。此刻昂熱拉看不到我的臉,這令我非常高興。我瞥見我的右前方有一條舖著白得迷人的細石子的寬路。路兩旁林立著雪松、棕櫚和精心修剪的灌木叢。“海岬酒店”遠遠地坐落在那后面,房屋正面牆是黃色,像座宮殿,四周是花園,園中花團錦簇。小路和未舖石子的路面呈微紅色。昂熱拉更緊地偎依著我,我現在非常強烈地聞到她的皮膚的芳香,就像新鮮牛奶一樣好聞。我想,我將我所做的一切、一切,也包括最卑鄙的事,都對上帝、對昂熱拉講過了,以求得人們理解我們的愛情。上帝也會原諒我,因為理解一切和寬宥一切是他的職業。我感覺到昂熱拉的心跳。它跳得很快。
   
2

  “您好,馬賽爾!”鸚鵡說。那是一只自稱“馬賽爾”的鸚鵡。我們站在大鳥籠前,它蹲在籠子里。鳥籠挂在通向“岩石樂園”飯店的紅土路的路邊。我的左腳現在疼得相當厲害。一九七二年七月六日的這個午后,天气酷熱,熱得發瘋。今天是星期四。這几年來我一直受不了炎熱,雖然我穿著极薄的藍襯衫、白褲子和白色輕便鞋。我身上大汗淋漓,沒穿襪子。我突然感到乏力頭暈,但我知道,這只是因為炎熱,我得呆在這里,直到約我來這里的那個人露面。我眺望大海,肯定有三十几艘游艇,其中有相當大的,它們全泊在這里。除了法國國旗之外,船上還挂著美國的、德國的、英國的、意大利的、瑞士的和比利時的國旗,還有許多其它國家的。克勞德和帕斯卡勒正在登上小船,它橫停在他們的游艇旁。一架梯子從游艇的甲板伸下來通向小船。那條狗還在甲板上。它激動地來回跑動。一絲風都沒有。我右轉身,越過大海眺望那繽紛的港口和胡安派恩斯的房屋。還有,在遠方大海灣里,透過驕陽的霧巒,我依稀看到納的老港口、新港口的康托碼頭、十字架路兩側的棕櫚樹和樹后的一座座白色酒店,整個城市及其建筑物、別墅和坐落在通向戛納上城區山坡上的大花園里的“豪華住宅樓”,但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右邊,在戛納東側,是加利福尼亞區,昂熱拉住在那里。我無法辨認單一的建筑,但我還是想,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家鄉。我們的家鄉,我們的家。因為昂熱拉和她的房子是我如今可以稱做我自己的一切,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一切。這一切和一千五百万德國馬克。我現在還需要的東西,就要來了。
  “美貌的女士!”馬賽爾說。它的紐扣眼睛烏溜溜、亮閃閃,盯著昂熱拉,我也看著昂熱拉。她不僅漂亮。她是我所見過的最靚麗的女子。她的頭發紅得發亮,她的臉瘦削柔弱,臉上生著一對棕色的大眼睛。昂熱拉·黛爾菲婭跟我一樣高,三十四歲。我四十八歲。這最初曾經讓我非常苦惱和擔心。現在它微不足道了。現在一切都美妙無比。昂熱拉身段窈窕。昂熱拉身上的一切都完美無瑕,我愛她身上的一切,那綿軟、柔嫩的嘴和微翹的唇,那小小的耳朵,鼻子,她的乳房,她的身体,她的修長的腿。只要有可能,昂熱拉總是呆在室外,這樣她的皮膚就總是散發著清新空气和太陽的芳香,太陽晒得這身皮膚到處都黑黝黝的。昂熱拉穿著條白褲子,褲腳管很大,其它部位跟我的一樣很緊,另加一件款式令人咋舌的白毛衣。它沒有袖子,緊繃在身上,圖案上延,直到前翻的衣領。毛衣后面開口很深,露出昂熱拉棕色的背部。腋窩底下,腰身從兩邊收向中間。昂熱拉的漆皮鞋后跟寬而粗笨,白色貼皮上有兩只藍色小錨的符號。她一點也沒化妝,身上沒有一點香水味,這正是我最喜歡她的地方——絲毫不做作。她的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斜切面包形狀的結婚戒指。
  “已經兩點過三分了,”昂熱拉說,“那人遲到了。”
  “是的,”我說,“但是他會來。他肯定會來。他必須來。是勃蘭登伯格親自通知我的。勃蘭登伯格親自為我用密碼譯了新的指示,讓那人帶來錢,好讓我付給我的線人。”
  “你為什么偏要在這里約見那人?”
  “這我對你講過,昂熱拉。在已經發生過那一切之后,我們要避免任何冒險。這里,在光天化日之下,那邊有許多人,不可能作案。勃蘭登伯格想穩妥無誤。我也是。我不愿我會像其他人一樣出什么事。”
  “噢,上帝啊,”昂熱拉說,“假如你還是出了事……如果你死去,我也去死。這听起來很感人吧?不過你知道,這是真的。”
  “是的,”我說,“我知道。”
  “我沒有你就沒法活。”
  “我沒有你也沒法活。”我回答,茫然地想著我們倆剛剛講的話,想沒有我生活對于昂熱拉將會是什么樣子。到時候她真會像她講的那樣做嗎?我希望不是這樣。我做好了一切准備,以防她沒有我也得繼續活下去。
  “這人帶給您很多錢嗎?”昂熱拉問。
  “是的,”我說,“很多錢。那些了解一點情況的人要价很高。”這下我又在騙她了。我別無選擇。永遠不能讓昂熱拉獲知在馬賽爾的鳥籠前這次約會的真相。我确實是約了一個男人在此碰頭,但他不是我的上司派來的信使,噢,不是的。他將帶錢來,這個男人,噢,是很多的錢。這才是開始,還會更多,越來越多,源源不斷。我是這么要求的。我不再是兩個月前的那個我了。面對流氓,我自己也成了個流氓。昂熱拉對此一無所覺。我現在跟那些人一樣了,這我無所謂。我對一切都無所謂。在這個肮髒的世界上,我只還在乎一個人——昂熱拉。
  我從沒像愛她這樣愛過別的女人。她也從沒像愛我這樣愛過哪個男人。這份報告應該是對一位我摯愛的女人的生命保險。因此,我現在也祈求上帝,讓我還能將我經歷過的一切寫完。這不是能力的問題。只要是為了昂熱拉,我什么都能做到。只是個時間問題。
  “万一這人出了什么事呢?”昂熱拉問。
  “他沒出什么事,”我說,“他會來的,他肯定會來。這我們大可放心。”但由于我擔心會失去自制,就抖抖索索地從我的襯衫的胸袋里取出一盒煙。我不能吸煙,可現在這又有什么關系?現在,在我得知了最后的真相之后,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想,這是最后的真相的愉快之處。煙鑽錯了喉嚨,我咳嗽。
  “吸煙過多。”馬賽爾說。
  “他說得對。”昂熱拉說。
  “這是我今天的頭一支煙。”我說。管它第几支呢,無所謂,我想。
  “你向我保證過,再也不吸煙了。”昂熱拉說。
  我把煙扔到紅土上,踩熄它。
  “謝謝。”昂熱拉說。她單臂摟住我的肩。單是我們的接触就讓我愉快,讓我忘記一切,過去、現在甚至等待著我的將來都如此。
  “這下特拉博夫妻來了。”昂熱拉說。“沙利馬”的小船果然划出一個大弧接近碼頭了。我想,有個不准時的使者真是幸運,因為我請求過克勞德·特拉博,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偷拍几張這位信使和我的照片。克勞德有一架非常好的相机,我想要我正在等候的那家伙的照片,他、我和交錢時的照片。一切順利,我想。
  我們腳下,一只摩托艇載著三個穿著白袍的僧人突突地開走了。我認識他們。他們住在圣火奴拉特島上的齊斯特教堂里。另一個圣瑪格麗特島更小。兩個島距陸地都不足一公里。昂熱拉也認識這些僧人,我們到過他們的島上。她招手,三個僧人一齊揮手回答。他們釀制一种名叫“萊麗娜”的甜酒。
  “這些僧人是將‘萊麗娜’送到‘岩石樂園’來的。”昂熱拉說,“他們總是送到那里去。”
  我目送著摩托艇,繼續透過琥珀式的太陽光澤眺望遠方非常模糊的戛納。昂熱拉望著我,然后她也順著我看的方向望去。
  “咱們一返回就馬上回家。”昂熱拉說。
  “那當然。”我說,“回家吧。”
  “你非常想回家,是不是?”
  “非常想,是的。”
  “不像我想得這么厲害。”昂熱拉說,“一大早感覺有你在身旁,真是太美了。你也一樣嗎?”
  “同樣美。”
  “我要讓你始終感到美妙,羅伯特。”
  “我也要讓你這樣。”
  “我又想感覺你了。”她說,“咱們一回去,咱們就又要發瘋了。”
  “對。”我說,“然后咱們就談心,放唱片,收听最后一道電視新聞,繼續談下去,像往常那樣,直到天亮。”
  載著特拉博夫婦和他們的狗的小船現在已經很近了。
  昂熱拉說;“如果咱們講累了,如果咱們當中一個人睡著了,另一個就得馬上喚醒對方。我喚醒你,你喚醒我。別忘了,咱們相互許諾過。”
  “我會喚醒你的,昂熱拉,我已經經常這么做了。”
  “我喚醒你。”她說,“咱們不能睡得太多。咱們睡時相互听不見,相互看不見,也相互感覺不到。”
  “不,”我說,“咱們真的只能睡一會儿。”
  “睡覺,這就像死了一樣。”昂熱拉說,“人們對待他們的時間的樣子,往往就像他們有永恒的生命似的。沒人知道他還剩有多少時間——一年,五年,一分鐘。”
  “這是我對你講的。”
  “我相信。”昂熱拉說,“我想跟你白頭偕老,羅伯特。咱們絕對不可以在吵過之后未和好就睡熟。如果咱們有一天爭吵……”
  “咱們永遠不會這樣!”
  “也許會,”她說,“不是爭什么大事,是為芝麻大的小事。如果咱們為這么一點小事爭執,那咱們一定得先和好再睡著。”
  “一定。”我說。
  “噢,羅伯特,”昂熱拉說,“對于我來說每天都是一個奇跡,每晚每夜都是。每一次擁抱。你的每一個目光。你所講的每一句話。我在你身旁走的每一步。有你躺在我身旁,每一個早晨對于我都是一個奇跡。”
  “現在將永遠這樣,”我說,“對于你對于我,只要我們在呼吸,只要我們活著。”
  “對,羅伯特。”昂熱拉說。
  “這是天堂。”馬賽爾說。
  這回它說對了。這是天堂,是我和昂熱拉的。她吻我的臉。
  “幸福紳士。”馬賽爾說。
  這是說我。這他也說得對。八個星期以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盡管有一切。或者正因為如此。昂熱拉從我身旁走開,望向特拉搏夫婦,他們剛好從小船里跨上岩石台階。我對她說:“我愛你,如果我此時此刻必須死去,我就是最幸福的……”
  這句話我沒講完。有什么東西威力可怕地擊中了我的背部,在左肩下方。我向前仆倒,倒在紅土上。這是一顆子彈,我想。一顆子彈擊中了我。但是我沒听到射擊的震動聲。
  我還知道,我听到昂熱拉喊叫,但是我不理解她喊什么。我知道,我在想:這一下我不能給台階旁的那位老翁十法郎了。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疼,一點也感覺不到。我只是再也動彈不得,發不出聲來。現在除了昂熱拉的聲音,我還听到其它許多聲音,高高的、嚇坏了的聲音。后來,我四周突然一片漆黑,我有一种跌倒的感覺,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跌進一個無底的漩渦。在我失去知覺之前,我想:原來這就是死亡。
  這是開始。
   
3

  我又蘇醒過几次,雖然不是完全清醒。當我睜開眼時,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昂熱拉的棕色眼睛,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它們。昂熱拉在講話。她的臉緊挨著我的臉,但我還是不能理解她,因為有什么在非常大聲地嗡嗡響。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明白,那是一架直升机的旋翼。我們在飛行。直升机在顫動。我躺在一只擔架上,被縛得緊緊的。我身旁的一個男人高舉著一只瓶子。瓶子上插著一根管子。它一直通到我的右臂肘。那里有一根針插在肉里。昂熱拉面容憔悴,淚流滿面,紅頭發披散在她的額頭上。我想講點什么,但是我講不出來。她跪下來,把她的嘴貼在我的耳朵上,這下我理解她了。她語無倫次,啜泣著喊:“求你,求你,求求你了,羅伯特,你別死!你若不想死,就不會死。請別放棄。別放棄!求你,求你,求求你了。你不能這么做。你不能這么做。我是你的妻子,我如此愛你,羅伯特!別放棄,想想咱們還想做的一切吧,想想咱們的新生活吧,它可才剛剛開始呢。你想想,行嗎?你想想吧!”
  我想點頭,但我費了好大勁儿才將頭略微動了動。然后我累坏了,不得不合上眼睛。這一下,就像万花筒一樣,我經歷了色彩、聲音和圖像的紛呈。一切都相互交融,顏色、圖像和聲音,一切都浮游而過。紅的,紅得似火。我的妻子卡琳,那張漂亮的臉扭歪了,她聲音尖銳:“你這可怜的膽小鬼!你這混蛋!你這下流的禽獸!你以為你這樣就能逃脫過去了。可是你錯了。上帝會懲罰你,是的,他會懲罰的。你這虐待狂!你這靈魂虐待狂!你這魔鬼!我讓你作嘔,是不是?說啊,說啊,說我叫你作嘔啊!”那紅彤彤跟銀色和金色的黏狀物交錯。那個意大利女人就躺在那里,胸口插著一把刀。它漂走了。那是我的上司,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他的豬眼睛和肥寬的下顎,襯衫袖子上卷,嗓門粗大。“你覺得太多了嗎?羅伯特?這工作讓你不能胜任嗎?你是不想再做,還是不能再做了?”豬。豬玀。金色,現在一切都是金色的。再過兩年我就五十歲了。我勞碌一生,跟每個人一樣有權享受幸福。是的,但要以另一個人為代价嗎?藍色流進金色,藍色和深邃的幽黑。“這是有史以來最卑鄙的罪行,因為它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沒有誰會受到懲罰。七百億美金,盧卡斯先生,七百億美金!我們陷進了一場世界范圍的災難。我們什么辦法也沒有,什么辦法也沒有。”講這話的人是丹尼爾·弗里瑟,洶涌的藍色,聯邦財政部的弗里瑟。“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這是誰講的?這話是藥店里的老太太講的。她膽怯地微笑著,希望渺茫。藍色和銀色,銀色,橙色和綠色,黏狀物和紗巾。旋翼轟鳴。昂熱拉的眼睛,其大無比,我看著它們里面。緩慢的音樂。昂熱拉和我在階梯式飯店“棕櫚海灘”的平台上起舞。其他的所有跳舞者都退回去了。美國國旗旁邊是法國國旗。橙色更深了。所有的顏色驟然爆炸,化成星星、轉輪和噴泉。一只爆竹!它的光焰映照出浴室里的那個男人,吊死了。色彩跳動,跳向我合攏的眼皮,全部一擁而上。這是誰?這是我。爛醉如泥,躺在一位黑發女郎身旁,她嘴上有一道開裂的傷口。她一絲不挂,我們在她的床上打滾。誰……誰……噢,杰茜,那個妓女!現在成了綠色,各种各樣的綠。兩個家伙痛打我,一人抓著我,另一個人揮拳擊打我的下体,再一下,再一下,再一下。我跌倒,我跌倒。扶住我,昂熱拉,請你扶住我!但那不是昂熱拉,那是那個高大的黑女人。我沉陷在她里面,像沉陷在海綿里。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覺。我還有三十二分鐘可活。
  我又清醒過來,突然置身于一座花的海洋里。白色的茉莉花,九重葛紅色、紫羅蘭色和橙色的花蕾,藍色、白色、紅色和紫色的矮牽牛,紅色的唐菖蒲,法蘭西菊,白的和黃的……這是昂熱拉的花海,她的屋頂花園。各种顏色的小玫瑰……它們名叫“惊玫”。還有丁香。不,不是丁香!丁香招致不幸。昂熱拉廚房里的凳子。她煮飯,我坐在凳子上,望著她。我們倆都一絲不挂,因為天熱,熱极了,我感到我的額頭在冒汗。我額上的毛巾,汗沒了。旋翼轟鳴。現在全是黃色,黃燦燦的。“什么都在漲价。錢怎么了?我真不理解,先生!”藥店里的老嫗。“但總得有個人理解它!”對,這話也對。數百万人不能理解,只有少數人知情。臉孔漂浮而去。紫色中的醉酒的約翰·基爾伍德。打高爾夫球的馬爾科姆·托威爾在玫瑰紅色的陀螺里迅速旋轉。面無表倩的加柯摩·法比安坐在輪盤賭台旁,白如油脂。僵硬的希爾德·赫爾曼坐在一張洛可可大床上,這下一切又都成金色了。這不幸怎么會發生的,先生?為什么?啊哈,不幸來得不似雨,而是那些從中謀利者一手造成的。布萊希特寫的。共產党。全是維利·勃蘭特的責任。他也是個共產党。所有的社會民主党党員都是共產党。《明鏡報》是一家共產党的報紙!您也是共產党嗎,盧卡斯先生?許多聲音交雜,像顏色一樣。現在一切都在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那些聲音,那些形象。我們的飯館——“黃金時代”。粉成白色的四壁。低矮。陳舊。尼古拉,那位侍者,把肉推進一只敞開的圓爐子里。他的圍裙是紅的,他的襯衫是白的。十字架路旁的凡·克萊夫和阿爾佩爾斯珠寶店的分店。讓·凱馬爾和他的妻子。她沖我們微笑,昂熱拉和我。有什么在閃光。那只結婚戒指!一切突然都閃亮起來。我跟昂熱拉在她的住房的平台上,在戛納上方。艾斯特萊爾山腳下的城市、船只和街道的數千燈光。數不胜數的燈,紅的、白的和藍的。我們做愛,昂熱拉和我。我們是一体,我們感覺到我們倆還從沒感覺過的東西。誰在那儿呻吟。我。那是我。棕色和黃色。博卡的拉齊亞。一支沖鋒槍在猛掃。又是藍色。“庄嚴”酒店平台上“我們”的角落。現在我暫時听到旋翼非常嘈雜。灰色,灰色,全是灰色。吊車從舊碼頭的水里拽出一輛雪鐵龍車。方向盤后坐著阿蘭·達儂,早死了,額頭上有個小洞,碎裂的后腦上有個大洞。金色和紅色。紅色和金色。當代最大的罪行——沒有和解,不可和解,它是如此之大,跟它相比再沒有罪行了。一切非常、非常大的事,都是不可理喻、無法懲罰的……藍色。神奇的藍色。昂熱拉和我在一尊黑色的圣母像前點燃一支蜡燭。昂熱拉祈禱,她的唇無聲地蠕動。那位年輕的牧師,他騎著摩托車開走了,穿著他的長袍,行李架上馱著一籃蔬菜。一切全是紅的,紅的,紅的。赫爾曼的宮殿。盤旋的雷達屏幕。運行中的大型計算机,顯示屏上光線閃爍。騙到手,轉銷,賣出,利潤大得笑死人。誰在那里笑?誰?柔和的櫻桃玫瑰。“康托港俱樂部”里的酒吧。昂熱拉為我一展歌喉。《隨風而去》,德文歌詞是:“世界上有多少條眼淚和痛苦之街……”
  三台電視机開著。三個新聞播音員的面孔和聲音。英鎊放開了。實際貶值百分之八。總罷工。銀行關閉。尼斯的私人噴气式飛机。我知道它們屬于誰,那還用講!
  “這世界上有多少傷心的海洋……”昂熱拉唱著,為我而唱。
  一只薩克斯管。一把匕首。一只象。昂熱拉手背上的白斑。我愛你。我愛你。我從沒像愛你這樣愛過任何一個人。我再也不會愛其他任何人。我也不會,昂熱拉,我在杜塞爾多夫的“洲際”大酒店我的房間里。我們腳下是燈光的海洋——藍色海岸的燈光,洛豪森机場的燈光。一架起飛的飛机從我頭頂上飛走。床頭柜上的表。早晨四點。這就是我在世界上擁有的一切。您做點什么!一片白色。您得做點什么!這比謀殺更嚴重。我該如何防止,我的先生們!我獨自一個人,沒有權力。我們也沒有。您派出了您的緝稅官!他來了,被綠色耀眼的光芒包圍著。克斯勒,干瘦,快退休了。最能干的人之一……
  昂熱拉唱:“還要發生多大的災難,人類才會覺醒?……”
  “凶手……我們全是凶手……”
  那個醉酒的約翰·基爾伍德語無倫次。
  是的,凶手,我們大家!銀色的和黑色的;杜塞爾多夫我的律師。像霧一樣陰郁:布洛賽醫院的儒貝爾大夫。您受得了真相嗎,先生?全部真相?是嗎,那么就……
  昂熱拉唱:“那答案,我的朋友,只有風知道,答案只有風知道……”
  我的酒店房間里有十三支紅玫瑰。信封。內有卡片。上面用法語寫著:我傾心愛你,忠貞不渝……永生永世……
  這就是全部真相,先生,是您想听它的……我謝謝您,儒貝爾大夫……
  “有多少孩子晚上歇下來餓得睡不著覺?……這答案,我的朋友,只有風知道,答案只有風知道。”昂熱拉穿著紫紅色衣服在唱。
  永遠不再,只要活著,這下誰都永遠不再离開對方,我听到我講。又開始跌落,跌進漩渦,跌進漩渦。這真糟糕。噢,這是如此的卑鄙,我現在……
  完了。結束了。原來結局就是這樣的!
  不,我又一次回到生活中來了。
  劇烈晃動。我被從直升机里抬到了一個擔架上。許多人身著白大褂站在一個屋頂上,那是直升飛机的降落場。大夫們。護士們。昂熱拉。擔架滾動起來。電梯門打開。進電梯。電梯門關上。我們沉陷。我周圍的人們。那是昂熱拉。愛過,愛得那么深。眼淚在她的臉上不停地流淌。我再一次听到她喊的話:“別放棄!求你,求你,別放棄!你不可以……”
  完了。她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一切都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飛快。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我又在行駛了,在海上行駛,在夜海上行駛。現在死神來了嗎?現在它終于來了嗎?不,只不過又是一陣暈厥罷了。我還有七分鐘可活。
  當我醒過來時,我剛好被快速地推著穿過一條沒有盡頭的過道。它顯得像是一條隧道。燈光無數。我再也看不見昂熱拉了。有聲音傳來,但我再也听不懂它們了。我合上眼睛。這時昂熱拉的聲音響起,無比清晰。她在為我朗讀一首詩。她坐在我面前,坐在她的床上。我赤裸裸地躺在那張床上。第一道玫瑰紅的晨光透過窗戶射進來。那是一個美國人的,這我知道,昂熱拉讀的是德語譯文。但我不知道作者叫什么,我記得當時我也不知道。
  昂熱拉的聲音:“掙脫了狂野的生活欲望,掙脫了恐懼和希望……”
  我又換了床。什么東西被絲絲地撕裂了。我的襯衫。有什么東西照得我眼花。一只巨盤,里面有許多刺眼的燈,就在我頭頂。戴著面具、頭戴白帽子的人們俯下身來……
  “感謝上帝,不管你的上帝是誰……”
  一根針扎進我的右臂肘。
  昂熱拉的聲音越來越輕細:“每個生命都會結束,沒有死者能夠回返……”
  那些顏色!那些顏色!現在,它們全都在一种美麗的幻影里。我感到我的胳臂上有什么。很沉。有什么東西壓在我的臉上。響起一聲細弱的信號。色彩奇美無比。我們的世界上沒有這种色彩。
  現在,昂熱拉的聲音變得非常輕了:“最疲憊的河流有一天也會找到它通向大海的路途……”
  絲絲聲更響了,我猛然看到了它。它在長滿花的草地上蜿蜒,這條所有河流中最疲憊的河流。我注意到,光滑的手指在撫摸我的身体,我的左胸側有什么冰冷的、鋒利的東西。我頓時知道了,這是一條怎么樣的河流。這是陰間的冥河,它把活人的王國跟死者的王國分隔開來。這條冥河,死者的靈魂從里面啜飲遺忘。我吃惊地想:冥河的河岸有陽光照耀。
  然后,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非常輕柔,我能感覺到。然后,滿是鮮花的草地和冥河的圖像緩緩地、小心地消失了。那些閃爍的色彩消失了,黑暗的漩渦又回來了。然后,我第一回沉淪、我主動屈從。我的呼吸變得非常平緩了,停止了,絲絲聲逐漸消失。我的靜脈和動脈里的血進入靜止狀態,然后就只剩下黑暗、溫暖和安宁了。后來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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