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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之后我有一會儿失去了時間感。也許我在電梯里蹲了兩分鐘,也許半個小時,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電梯間的門終于開了。一位年紀較大的貴夫人站在那里。她看到我,發出一聲惊叫,讓門關上了。我听到她跑開,去呼喊房主了。
  “我現在得离開這儿——赶快!我是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的。我的膝蓋在顫抖。我走出電梯,穿過門廳走到外面。暮靄沉沉,這种時刻的涼爽又來了。當我踩上屋前廣場的碎石子時,我的左腳又疼起來,很厲害。我停下來,吸气,拿手帕稍微擦干淨我的臉,繼續走,不,是繼續瘸著,因為疼痛越來越嚴重了。這只腳不屬于我的鉛一般沉重的感覺又出現了。如果找不到一輛出租車,我說什么也到不了‘庄嚴’酒店。我咬緊牙踉蹌到大路上,停下來,把我的体重轉到右腿上。
  許多汽車開過去,沒有出租車。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半小時,沒有出租車。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仍然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事。我打了昂熱拉。昂熱拉!我一生中還從沒打過一個女人,現在打了昂熱拉……
  左腳疼得更厲害了。我想起來,我是用左腳踢花瓶的。疼痛也許是因此引發的。我像個瘋子,像一個真正有錯的人,昂熱拉一定有這個印象。不,她不可以有這种印象!她就這么不信任我?不過,卡琳的信也是經過精心策划的,昂熱拉有過坏的体驗。該詛咒的應當是你,卡琳。汽車。汽車。沒有出租車。我永遠到了不“庄嚴”酒店。
  昂熱拉和我,我們兩個人都生活在這么一种不穩定的狀態中,我想,神經質地想對發生的事作出一個公正的評价。這樣,像這封信這种推動力就足夠……不!不,不能讓它得逞!在這么一种愛情中不行!現在是誰真的愛誰,誰是接受愛?我?昂熱拉?昂熱拉?我?即使我不邁步走,腳也疼得要命。這時,一輛出租車從路上開下來了。我發瘋地招手。出租車停下來。我坐到后排座位上。
  “請去‘庄嚴’酒店。”
  “是,先生。”
  在出租車開動的一剎那,我也感覺到左胸在疼,我對它已是那么熟悉。還很輕,但我知道,它會厲害起來的。我手指靈巧地尋找藥片和硝酸甘油膠囊,我總是隨身帶著,吞下第一种,嚼碎另一种。
  我現在怎么做?到酒店后給昂熱拉打電話?乞求,請求,向她起誓,相信我?不,如果不是她自己相信我,這是徒勞的。因為只有有錯者才會不顧一切地自衛,所以我不可能那么做。這到底對不對呢?如果對,那我是不是無所謂呢?沒了昂熱拉我還能干什么?我不敢想象我們的關系會就此結束。腳里的感覺難以忍受了。我胸口的壓迫越來越強了。左臂疼起來。昂熱拉。昂熱拉。我不可以想她,要不然我會失去理智。可我忍不住要想她!今天早晨她還指給我看那棵開花的杏樹。今天早晨還……
  我終于覺察司机在看著我,跟我講話。我們已停在了“庄嚴”酒店的大門入口處。我不知道已經停在這儿多久了。
  “您不舒服嗎,先生?”
  “一切正常。”我邊說邊付錢。我費力地從后座上下來,因為我几乎抬不起我的左腳了。出租車開走了。現在天色已經差不多全黑了。我一定在電梯里蹲了很長時間,我想。滑稽,在那位老太太之前,沒人想乘它。滑稽,一切都滑稽。滑稽得要死,滑稽死人。我在室外又吞服藥片和硝酸甘油膠囊,一瘸一拐地進了大廳。
  大廳里只有少數人,有些人吃惊地望著我。我的房間,我想上我的房間。我像個生病的動物那樣趴在它的窩里死去。我再也沒有力气了,只有疼痛和恐懼。然后,就是那每一分鐘都在像這种疼痛一樣增長的絕望。
  “盧卡斯先生!”
  我轉過身。
  像以往那樣親切——加斯東·迪爾曼。他善良的眼睛在鏡片后關切地望著我。
  “噢,晚上好,迪爾曼先生。”
  “晚上好。我給黛爾菲婭夫人打過電話。她說您走了,估計是回了酒店,确切的她說不清。因此我就從‘卡爾頓’酒店過來了,在這里等您。”
  “為什么?”
  “您今天跟那位澤貝格先生談過,對嗎?我也跟他談過。現在我想跟您談談。您怎么了?您不想跟我談嗎?”
  我思索。如果我現在單獨呆著的話,那疼痛、那絕望也許會強大無比。最好是不單獨呆著——即使會出什么事。迪爾曼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狀況。我也盡量打起精神來。
  “我當然想跟您談談,迪爾曼先生。也許在酒吧……在平台上?”
  “那儿到處都有許多人。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偷听我們。我不想冒險。我在戛納這儿租了一輛車。它停在‘卡爾頓’酒店門外。咱們走過去,開著兜一圈。這樣肯定就沒人偷听到我們了。”我們走過去……老天,我們走到‘卡爾頓’酒店去!那距离雖不遠——但不是對于像我這种情況下的一個人。什么叫像我這种情況?我不能被疼痛和絕望打敗,不!我說:
  “行,咱們走過去。”
  我們走。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卡爾頓”酒店的。我的腳前所未有地疼得厲害。左胸側的疼痛現在擴散到了左臂,一直到手指尖。我透不過气來。十字架路的人行道上有許多開心的人們。商店的燈光閃爍。我看不真切了。我听不真切迪爾曼在講什么了。他有一家什么鱒魚飼養場。他是個熱情的釣魚迷。駛過的汽車的車燈。暖和的空气。一聲清脆的女人笑聲。人們,人們,人們。我撞上他們,我被人踩了腳。我的腳。我的心。更嚴重,越來越嚴重。我要是留在酒店里就好了。瘋了。我正在做的一切全是胡鬧。我所做過的一切。我打了昂熱拉。不。不。別想昂熱拉。這該死的藥沒效,一點效用也沒有。我再也走不動了,我想,我連一步都走不動了。我走著。我堅持到了“卡爾頓”酒店,堅持到迪爾曼的車,一輛黑色的大克萊斯勒。
  他開動。十字架路上的車流是那么密集,我們只能像走路似的前進。迪爾曼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胸口和腳里的疼痛越來越厲害。我可千万不能講什么。誰知道迪爾曼到時候會不會害怕得送我去一家醫院,會不會這樣就泄露出我患的是什么病,古斯塔夫到時候會不會獲悉了將我召回。如果他召我回去呢?跟昂熱拉那可就完了啊。完了!它永遠不會完!
  “一切似乎都很有說服力。”迪爾曼說。注意,你沒听到這句話的開頭。
  “什么?請您原諒,先生。”
  他瞥我一眼。
  “我說,澤貝格先生所講的有關他的上司赫爾曼的一切,似乎都非常有說服力。您不覺得嗎?”
  “是的。不。”那鉗子來了,我還能感覺到它。
  噢,親愛的上帝,請不要。
  “是的,不。”迪爾曼說,點點頭,“這正是正确的回答。赫爾曼可能做了什么事情,它一旦被公布出來,必然會毀掉他作為一個無可指摘的銀行家的聲譽。它似乎公開出來了——總之,他在‘法蘭克福宮’演講完之后沖進了銀行,開始在澤貝格的辦公室里到處翻找。”
  “對。”再多的話我講不出來了。那鉗子現在緊緊夾著我的胸。我在我的位置上坐直,有點气喘。我把我這一邊的窗戶旋下。空气!
  “但也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澤貝格很狡猾。我們沒必要相信他。根本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對。”不,上帝不幫我。那种毀滅感出現了。那种碾碎感。這是那种恐懼,那种可怕的瘋狂的恐懼。我的雙手抓進座位的皮墊里。迪爾曼全神貫注于開車,他必須非常注意,但不是注意我。
  “現在,我們假想赫爾曼确實想拯救他的名聲。他來到這下面,跟其他所有這些人商談,說服他們幫助他,彌補這筆英鎊生意。這就是說,靠簡單的辦法他當然再也不能彌補了。請您想想這筆生意之大!請您想想德國的銀行監督!不,不,但至少為了保護他的名聲,他隱隱看到了有可能由參与的整個組織共同分擔這筆巨大的損失。如果他們幫了他,那或許還有可能,比如說在內部轉嫁到屬于科德公司的公司頭上。這是可以想象的,對吧?”
  “對。”在我眼前,汽車的紅色尾燈像在亂舞。每當車輛停下時,剎車燈也跟著亮。紅燈、紅燈、許多紅燈。鉗子。我正在死去。我死在這位如此彬彬有禮的人身旁,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怎么了。我正在死去。對,對,對。噢,那鉗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胸口和腳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疼痛。不能再講話了。不能再思想了。只想到死。死在戛納。在十字架路上。在一輛克萊斯勒車里。紅燈。現在它們旋轉起來了。一切都在旋轉。我在我的座位上扭動,雙手捂著胸。開車非常困難。迪爾曼不得不當心,不然就會出車禍。十字架路越來越堵塞。
  “先是找基爾伍德。他說,不,他不幫忙。然后找其他人。他們也說‘不’。他們也許是想毀掉他,逼他自殺。他們肯定有他們的理由。我們可以想得到。也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但也可能是這樣,對不?”
  他一個勁地講著,不等我的回答。
  唾液不停地在我的嘴里聚集。我咽啊咽。汗流進我的眼睛里。那鉗子。那鉗子。它還從沒這么可怕過。我正在死去。我愛你,昂熱拉。不,不,不,我知道,你也愛我。或者不再愛了?那我就死掉好了。啊……
  “這樣赫爾曼就自殺了。總之——那位護士給他搞了炸藥。她可能是他的親信。她被害了。維阿拉被害了。基爾伍德被害了。他們毆打了您。昨天他們又將黛爾菲婭夫人的汽車破坏,好讓您發生車禍。但這一切都說明,那不是自殺,而是謀殺,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掩蓋它。我現在想講的話听起來駭人听聞……”
  紅色!全是紅色!汽車的燈光散開。迪爾曼的聲音從遠方飄來。我坐在那里,為了不發出哼哼,為了不致因為疼痛、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叫出聲來,我咬得嘴唇都出血了。也許事情會過去。昂熱拉和我又可以走到一起。肯定的,非常肯定。不可能是別的樣子。如果我向迪爾曼公開了我的狀況呢?不,不,不,我不能這么做。我不該坐上這輛車。現在我連下車都不能夠了。現在我困在這里了。
  “您瞧,我是那個要盡可能避免一場世界范圍的丑聞、將一切大事化小的人。我相信,您能夠想象到我的感覺。”
  “啊……”
  “我只是這么想,也希望如此。”他點頭,望著前方。不可思議,他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狀況。我的心髒現在急劇跳動,我感覺它就在舌頭上,在牙齒間,在脖子里,無處不在。我的全身都在跳動,好像有一把灼熱的鉗子擱在我的左腳上,我整個的左腿上。
  “他們不是刑事犯罪分子。那些謀殺和襲擊有可能——我說的是有可能——另有原因。這個億万富翁的組織在此一定有他們的秘密。在最高層,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不跟這個組織斗爭,因為后果不可估量。我已經說過,我恨他們派給我的這項任務,但我現在接受它了。因此有個問題:您能不能——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先生——讓您的保險公司令人信賴地持自殺的觀點呢?”
  情形還在惡化,更加惡化。我根本無法呼吸。
  “呃……”
  “您等等!我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利益提這個建議的。先生,咱們倆知道,沒有任何辦法對付這群人。如果我們想阻止更多的災難,如果我們不想再引發別的謀殺,就應該讓這件事盡可能和緩地平息下來。我所講的這些很可怕,但是我看不到其它出路。如果您在您的公司持自殺的觀點,它也就不必付錢。因此,發表這种看法應該是容易的。赫爾曼夫人肯定不會堅持索要保險金。毫無疑問,跟這里所有的人一樣,她更關心那些重要得無与倫比的事情。即使您的保險公司不付錢,這也已經是朝著掩飾的方向邁出的一大步。您的公司也許可以通過這一做法讓克斯勒也中止他的調查。那么,您愿意給您的公司……我認為,那么,自殺的理論就會非常強烈地顯示出來,我們就會有一個机會……盧卡斯先生!盧卡斯先生!您怎么了?”
  “我……呃……”
  太嚴重了。我窒息。我在燃燒。現在他終于覺察了。他惊慌地踩剎車。車子猛一跳動。隨著這一跳動我向前倒下去。我還記得,我的頭撞在儀表板的軟墊上。這是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
   
12

  白色。一切都是白色,非常亮。
  我万分害怕,非常緩慢地試著呼吸。一點也不費力。沒有疼痛了,沒有鉗子了。我小心地睜開眼睛,習慣了那白色、那亮堂。我躺在一張床上,身上穿著衣服,只是沒有鞋。一位高個子男人坐在床邊,觀察著我。他的臉寬寬的,波浪形黑發。他的臉酷似一個畫家、一個詩人。他大概有五十歲。
  “好了。”他說。
  “您是誰?”
  “我是儒貝爾大夫。您這是在布洛賽醫院。”
  “在一家醫院里?”
  “對,盧卡斯先生。”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送您來的那位先生對我講的。”
  “迪爾曼先生嗎?”
  “對。他等了一會儿就開車走了。他必須去赴一個約會。他會再打電話來。您在他的車子里……”
  “是的。”我望著儒貝爾,“現在几點了?”
  “晚上九點,先生。您昏迷了……一段時間。您被送來后,我給您注射了一針。對付……對付那發作。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對不對?”
  “一切。”
  “您認為您能站起來嗎?”
  “我不知道。”
  “您試試。”
  我試了試。好像我腳里從沒疼過似的,好像我從沒發過心髒病似的。儒貝爾大夫微笑地望著我。他也站起來了。
  “這太好了!”
  “對,”我說,“太好了。”
  “盧卡斯先生,這可不是您頭一回發生這种事。”
  我遲疑。
  “您別擔心,我保證保密。”
  對這位醫生我馬上就有了信任。
  “不,不是頭一回。”我說,然后向他講起前几次的發作,貝茨大夫所做的檢查,都講得很簡單。“杜塞爾多夫的醫生說,我患的是間歇性跛足。”
  “這是對的,”德貝爾說,“而且心髒也有病。我看了他開給您的藥。當我們抬您上來時,藥盒子從您的袋子里掉了出來。今天是一次特別嚴重的發作。”
  “最嚴重的,大夫。”我說,“現在我該怎么做?病情惡化了嗎?”
  “我不清楚,那位德國醫生給您檢查時它有多嚴重。您近來老是激動不安嗎?”
  “是的,”我說,“很多。我也吸了煙,因為您肯定也想知道這個。我工作很多,來回奔波。我還得繼續工作下去。我現在不能垮下來。還有……大夫,我發生的這些事請別讓任何人知道!任何人!也別讓送我來的迪爾曼先生知道。”
  “我對您講過,我答應保守秘密。沒有您的明确允許,不會有哪個第三者從我這儿了解到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那我有個請求。”
  “什么事?”
  “您能不能為我檢查一下我的腳和我的心髒,告訴我,它們怎樣——馬上就查?”
  “我正想建議您這么做。”他說。
  “您肯定也會告訴我真相,儒貝爾大夫。”
  “您跟我來。”他說。
  他帶我穿過醫院,來到不同的科室,做心電圖和一系列其它檢查。他親自非常仔細地檢查了心髒,尤其是腳。我注意到,他測了兩只腳上的脈搏。一小時后檢查完畢。我們走進他的房間,那里面除了一張堆滿紙的辦公桌和滿滿的櫥柜,只有兩張沙發椅和一張床,值夜班時他可能就睡在那上面。我坐下。
  “怎么樣?”
  “您想知道真相,盧卡斯先生?”
  “是的,當然。”
  “全部真相?”
  “就是!”
  “您也肯定能承受全部真相嗎?”
  “肯定。”我說,“我不能承受的是現在還繼續不明就里。”
  “那好吧。”他說,“那么……”他以他的夢想般的眼睛望著我,它們變換著表情,變得很明朗很嚴肅了。“您有病,盧卡斯先生,病得很重。我指的根本不是心髒。心髒患有心絞痛,但是可望用硝酸甘油控制住它,必要時也可以用其它藥物。真正災難性的是您的左腿。”
  “我的左腳。”
  “不是,可惜是整條腿,一直到大腿根。您的左腳還有您的整個左腿出血都非常嚴重。一根煙也別再吸!”
  “是,是……接著講,接著講!”
  “接著……”他的目光不离我的臉,“接著……左腿沒了。”
  “什么叫沒了?”我問,此刻我非常鎮定和平靜。
  “這是指,您得料到,要截掉左腿——最遲在六個月后。也許要早得多。”
  “截掉?”
  “您說,您能承受全部的真相。”
  “我做得到。但截肢……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盧卡斯先生,即使您一根煙也不再抽。即使您生活得無比理智,一點也不激動。腳里的疼痛還會出現,漸漸嚴重。跟您將會遇到的相比,今天的疼痛算不上什么。您將不能承受那种疼痛。”
  “也許能夠呢。”
  “不。”他說。
  “用藥。重藥!”
  “這沒有意義。您的腿必須截肢。必須,先生。”
  “可是為什么,如果我——用藥——忍受這疼痛?”
  “因為它到時候會坏死,因為它會腐爛。如果不截肢,您會死于爛腿,盧卡斯先生。”
  我緘口不語。我們仍然望定對方。
  “這很殘酷。”他說。
  “是的。但我還是感謝您。我非常感激您,德貝爾大夫。”
  “您說過您能忍受真相,先生。好吧,這就是真相。”
  “您發誓不告訴任何人一個字?”
  “這我發誓。”儒貝爾大夫說。
   
13

  “庄嚴”酒店的門衛給我一個消息。
  “請您馬上打電話給迪爾曼先生。”
  “謝謝。”
  我上樓去我的套房。這天夜里也非常暖。我在客廳里坐到電話机旁,要求接通“卡爾頓”酒店。那里幫我接通了迪爾曼。他的聲音听上去困惑不解:“我不得不赶緊离開。我跟警察局長約好了。醫院里說,您的事可能會拖得很長。老天,怎么回事?”
  我笑。
  “沒什么!什么事也沒有!醫生說,是這里的炎熱。今天來回跑得太多了。小小的血液循環系統供血不足。”
  “實情真是這樣嗎?”
  “這話是什么意思?這當然是實情!儒貝爾大夫為我從頭到腳做了檢查。我拿了藥。得防著點太陽。別的我完全健康。”
  “肯定無疑?”
  “您不相信我嗎?我向您發誓!”
  反正儒貝爾大夫向我起過誓。
  “那好吧,您別再惱火了。無論如何我是放心了。在我的車子里真是可怕。”
  “這下您又可以徹底放寬心了。”
  “是嗎?好吧,我放心了。”
  我想,最好是赶緊再談起我們的生意:“我沒有能夠回答您的建議,親愛的迪爾曼先生。我完全理解您的困難處境,您為此受罪,這從您身上看得出來。”
  “從我身上看得出來嗎?”他的聲音听起來听天由命。
  “對,您這人太正經了,不會喜歡這种事。我不能滿足您的要求,這讓我非常抱歉。我也有我的使命,跟您一樣也有一顆良心。您請求我的事,我不能做。跟克斯勒談論此事也沒有意義。他絕不會同意這种事。”
  出現一陣陣長長的靜默。
  “迪爾曼先生!您听到了我講的話嗎?”
  “不錯。那是一個嘗試。處在我的處境必須什么都試試。我能想得到,您不會……”迪爾曼歎息一聲,“糟糕的是我看得見,一切將會如何結局。”
  “如何?”
  “肯定不像您或我希望的,盧卡斯先生。”他悲傷地說,“而是像上面的那些大人希望的,是的,可能是這樣。像不同的人們所希望的那樣。這我預見得到。為此我將以我的努力取得成就。一种我憎惡的成就。而您,先生,您將……咱們停止吧。每個人都必須做他必須做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謝謝您。”
  “謝什么?”
  “謝謝您的支持。”迪爾曼說。
  啊,我支持……
  挂斷之后,我沖澡,穿上晨衣,坐到大窗戶前的陽台上。十字架路,燈光,大海,一座美妙城市的如今已經如此熟悉的神奇圖像。我仍然坐在陽台上。我還能工作。我還可以掙錢。我還有兩條腿。我的銀行戶頭上還有錢。我還有我的工資。
  還有。
  但一切都已經注定了,我想。災難和沉淪。孤獨,苦難。結局。也許這樣反而更好。昂熱拉相信我妻子,而不是相信我。昂熱拉結束了我們的這段愛情,因為她不信任我。眼下真是太可怕了,在我這樣的年齡,我對自己說。但從長遠看——什么叫從長遠看?最多看到六個月后,那大概是惟一的解決方法。一定有個上帝,將一切導人他的軌道。大多數時候我們不能當場理解,什么事為什么會發生。我,我現在能理解了。我看透了你,上帝。看來你甚至是善意待我的。因為當我知道了我的真相時,在昂熱拉的身旁我如何忍受接下來的那六個月?如果我將真相告訴了她,昂熱拉會如何承受它?而終有一天我必須這么做。她肯定會非常勇敢,會安慰我,說,即使他們給我截了肢,她的感情也始終不渝。我的老伙計,我對自己說,如果她還愛你,如果她今天不結束這段愛情的話,她會這么說的。哎呀,跟一個只剩一條腿的男人能好多久?就算他還能工作,他也得有几個月工作不了。因此,他們當然得讓你退休,我對自己說,他們沒別的出路。你沒有了昂熱拉。你离開了你的妻子。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回到卡琳身邊去。我會死去,孤獨地死去,請讓我孤獨地死去。怎么死?在哪儿死?我的銀行戶頭上的錢會迅速花光。我的退休金比我的工資低得多。如果卡琳不同意离婚,她必須得到她的那一部分。如果我截肢了,也許她永遠不會离婚,她會想,我也許很快就會死去,那留下的一切就全屬于她了,住房、家具、保險,一切。另一方面,假設昂熱拉今天沒有跟我決裂——作為沒有工作能力或只有部分工作能力的人,我在經濟上該如何做到?環球保險公司不能留下我,無論如何不可能。干我這一行需要兩條腿奔跑。那我能干什么工作呢?掙多點?那我到頭來還是會成為昂熱拉的累贅。不,不,你聰明地安排好了一切,上帝,我想。非常聰明。就算我現在完了。徹底完了——沒有昂熱拉。也許我得受到懲罰。也許是因為我這樣拋棄了卡琳而受罰。這么沒有怜憫,這么冷酷無情。不顧她怎樣。就為這事。也許。
  天色已經晚了,十字架路宁靜空虛地橫臥在我下面。時間旋轉。我再三地想著同樣的事:我的腿一點也不痛了,它似乎好了。只不過它最遲六個月后就得截肢。有很好的假肢。也許過一段時間后就能勉強走路了。但那時候我還是不能再干重活了。真奇怪,我想,生活之中,早晚之間一切就會徹底崩潰。一切。愛情,幸福,甚至生活本身。
  當我這么坐在那里時,我的身体有時因為對昂熱拉的愛情和渴望而抽搐作一團。因為對這結局的憂傷。噢,是的,這一整夜經常這樣。但后來我又現實地想起錢、假肢、不能工作和貧窮。我當然也想:儒貝爾大夫有可能弄錯了。但我馬上就又想:如果一位大夫這么肯定地講這么嚴重的事,那他就一定有把握。吞下去吧,我的老伙計,我對自己說,咽下去吧,你的未來就是這樣的。你本來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現在你体驗到了。一小會儿。上帝不會再給你了。只有這么一點時間。一切就過去了。現在你是孤獨一人,你將非常地孤獨下去。《理查三世》里怎么唱的?“你會絕望、絕望地死去!”
  我還沒有絕望。截肢不會截死人。大多數不會。也許會。無所謂。我什么都無所謂。錢。兩個女人。跟昂熱拉的年齡差距。即使沒有今天這一天。年齡差距,再加上是個殘疾。不,不,上帝做得對,我對自己說。盡管很痛,但我看得明白。是的,是的,我看得明白。我已沒有力量,現在再像個瘋子似的將我擁有的一切押上去,過上六個月,追逐某种冒牌的幸福。去酗酒、去嫖妓、去賭。數小時后,我心如止水。我想,不,我不會做這种事,而是要規矩地、盡量好地結束此事,畢竟環球保險公司為此支付了我大筆錢。工作將會幫助我忍受一切,失去昂熱拉,我的孤獨,等待手術。然后得走著瞧。現在你得睡覺,我對自己說。
  我上床,但是我睡不著。我的走投無路的處境令我喉嚨作嘔。我輾轉反側。我詛咒我的生活,詛咒昂熱拉,詛咒上帝。您知道嗎,理智、冷靜、超脫地行事,就好像你已經是個能承受一切的人,這是一回事。然后你躺到床上,冷冷清清,沒有任何人對你講話,沒有一個人听你講,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沒有一個家,什么也沒有——這又是另一回事。連最后的東西、連希望都沒有了——是啊,這已經有點不同了。
   
14

  馬爾科姆·托威爾不厭其煩地挑選合适的球棒,走來走去,目測球,不慌不忙,把球棒舉到頭頂,然后擊出去。球飛走,越過護理過的草地飛得遠遠的,這儿的草地起伏不平。
  “不賴。”馬爾科姆·托威爾滿意地說。他穿著山東綢的襯衫和緊身的灰色麻布褲子,脖子上圍著一條花絲巾,有點太注意修飾了。他動作像個女人,講話軟綿綿的,唱著歌,哼著曲。我們走向第三個洞,球落在那附近。一個球童推著小車跟著我們,車上放著托威爾的球棒,球裝在一只袋子里。那球童是個長滿粉刺的男孩,至多十四歲。他只講法語。我們只講英語。
  這是六月十三日,星期二,上午八點半。我一大早打電話到托威爾家,因為我知道,他每天在莫金斯附近的草地上打高爾夫球,而且,因為炎熱,是上午打。他開著他的奔馳車到“庄嚴”酒店前接我。這天夜里我睡了也許半個小時,但我感覺精神旺盛,心情舒暢。我一點也不想昂熱拉和那條要截肢的腿,一次也不想。但這其實是撒謊。
  “真迷人。對不對?”托威爾望著那個小球童,沖他微笑。他推著小車跟在我們身后。小男孩開心地笑著回答他。“我非常迷戀這男孩。他迷戀我,總想跟我走,不跟其他任何人,將我深藏在心,可愛的小不點儿。這粉刺——迷人,對不?”
  “對,”我說,“迷人!”我將澤貝格告訴我的一切都講給托威爾听了——他對赫爾曼在法蘭克福的舉止的想象,對這底下發生的事和是什么逼得赫爾曼自殺的猜測。現在我問:“您相信這個理論嗎?”
  “哪一种……噢,當然。不,我不相信。荒謬至极,我請您原諒,盧卡斯先生!赫爾曼跟我們干這种生意很多年了——我是說,跟我們,以基爾伍德做我們的代言人。這是個冷酷無情的家伙,這個赫爾曼。害怕失去他的名聲?幡然悔悟?喏,您知道!您不了解銀行家們。他們不會這么快就害怕。他們神經好得很。”
  “那您不相信是自殺?”
  “不。”托威爾扭著屁股走。我走在他身旁。我們大步走。我的腳一切正常。“我跟先前一樣相信是謀殺。”
  “為什么要謀殺赫爾曼呢?”
  “這我不知道。但一切都證明是這樣——我指的是他死后發生的一切。您看得見,每個太接近這件事的人都被謀殺了,那個可能泄露點什么的人,像可怜的酗酒的約翰·基爾伍德,那個也許知道一點情況的人,像這位維阿拉或這位護士。那就得有一位殺手,對不?為什么不會是他殺害了赫爾曼呢?保護自己。我听說,甚至企圖襲擊過您?”
  “對。”我說。我們現在來到球跟前了。它躺在一個小坑里,洞就在這附近。托威爾檢查一下地形,挑選了另一根球棒,摸摸球童的金發,摸摸他的臉。他打量球,擊出去。球果然滾進洞了。
  “好极了。”我說。球童取出球,又將它放好。托威爾不是惟一的球手,我還看到其他人,在很遠的地方。球場上籠罩著無限的宁靜。
  “那個人會是誰呢?”
  “您認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我指使的。是不是,您可是這么認為的?”他几乎是溫柔地沖我微笑,“您注意到這小家伙有像絲一樣光滑的睫毛沒有?像個小女孩。漂亮,對不?有可能是我指使的,因為,基爾伍德委托赫爾曼經營的套匯和其它生意導致科德公司的英國配件供應公司破產了——因為這家配件供應公司几乎全屬我所有。”他低笑一聲,“盧卡斯先生,這當然讓我不舒服,但是您肯定知道,那家公司只是我的許多公司里的一家。”
  “這我知道。”
  “您也會相信,這一破產不會置我于死地。”
  “肯定的。”
  “那好。”他輕輕地撐在一根球棒上,“另外您別忘記,科德公司也屬于我——屬于我們這里的所有人。我始終同意基爾伍德和赫爾曼所采取的措施。他們先是毀掉了一家配件供應厂。我倒霉。但我可不能對赫爾曼不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我的間接委托做的。科德公司依然存在。我在它里面占有很大的股份。正如其他人有他們的股份一樣——薩岡塔納、泰奈多斯、法比安和基爾伍德。他死了。他有遺產繼承人。”
  “這就是說,您認為,這些人當中誰也沒有一個謀殺赫爾曼的理智的動机。”
  “正确。”
  “但您仍然相信是謀殺。”
  “我講過那是我們當中的哪一個嗎?不,我相信我沒這么講過,盧卡斯先生。有一個凶手,這我堅信,但是他不在我們的圈子里。這是一個局外人。因此,看看基爾伍德吧,我們都處在危險之中。我只能希望你們這幫人勤快點,在凶手像對可怜的約翰那樣再次行凶之前,將他找出來。”
  “約翰·基爾伍德把那場謀殺歸咎于自己——有點模糊——歸咎于‘我們大家’,正如他所講的,您記得吧。”
  “約翰是個不可救藥的醉鬼。上帝寬恕他的靈魂。”
  他也講到了博卡的那個阿爾及利亞人,說一切都是從他開始的:“我們找到了那個阿爾及利亞人。那台定時爆炸器的炸藥是他提供的。赫爾曼夫人的護士收下了它。”
  “那個阿爾及利亞人說的?”
  “我們還沒來得及問她,護士就被害了。”
  托威爾又忙于打球了。他換了兩次球棒,用手摸摸喜形于色地望著他的球童,在球前走來走去。
  “也許護士跟凶手是聯合的。”
  “基爾伍德怎么知道了博卡的阿爾及利亞人?”
  “也許他進行了調查,懂得的比我們其他人都多。”
  “您講他是個不可救藥的醉鬼?”
  “因此他進行了調查!”托威爾終于將球擊走了。我們在草地上繼續往前。“警方沒有進展。您沒有進展。你們可都是專家啊!你們為什么沒有進展?”
  “為什么沒有?”我問
  “因為你們都被那個固定的想法迷住了,以為是我們中的一個人干的,我們這群人中的一個。如果您不能撇開這一想法,您將永遠不會獲悉真相,盧卡斯先生。你們將太多的秘密塞進我們當中。我們不是發過誓的黑社會,我們不是cabale。”
  cabale——這個詞又來了!英語里也有它。黑社會——小個子拉克洛斯這么形容“富豪”們的這個社會。他認為他們組成了一個盟過誓的黑社會。馬爾科姆·托威爾取笑了這個念頭。他笑著朝球的方向走去。小球童和我跟在他身后。在這城外的莫金斯的高爾夫球場上,景色非常秀美。我深深地呼吸這純洁的空气。微風輕吹。多汁的嫩葉在老樹稍上顫動。當我仰頭望天,想看看太陽有多高時,我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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