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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他告訴您他是誰,否則就叫他滾到地獄里去!該死的!……難道睡覺也不讓睡嗎?……”
  國家听到大師在房里這樣回答,就轉告等在樓梯旁邊的田庄長工。
  “叫他告訴您他是誰。否則,主人不起來。”
  已經八點鐘了;短槍手走到自邊,目送著長工跑過庄屋前面的路,一直跑到圍繞著田庄的遠遠的鐵絲篱笆盡頭。在篱笆進口附近他看到一個騎馬的人,因為距离遠,顯得很小,無論人和馬看樣子都似乎是從玩具匣子里拿出來的。
  過了一會儿,長工跟那騎馬的談了話,又回來了。
  國家感到這些情況很有興趣,就在樓梯邊等他。
  “他說,他一定要見到主人,回長工結結巴巴地說。“我看來他是一個脾气很大的家伙。他說主人必須馬上下來,因為他要告訴他一件要緊事情。”
  短槍手又去敲劍刺手的寢室門,不理睬他的怨言。他原來就該起身了;在農村里說起來,已經太遲了,何況這個人也許帶來一些重要的消息呢。
  “我來啦,”加拉爾陀脾气不好地回答,可是并沒有离開床舖。
  短槍手重新站到窗邊,看見騎馬的人已經向庄屋走來了。
  長工帶著主人的回話向他走去。這個可怜人似乎很慌張,他兩次跟短槍手說話,都結結巴巴地帶著駭怕和怀疑的神色,但是不敢說出心里想說的話。
  他和騎馬的人重新碰到以后,听他說了几分鐘話,退了几步,又向庄屋跑來,這一次是格外快了。
  國家听到他飛快地奔上樓梯,向他跑過來,身子發抖,臉上失色。
  “他是小羽毛呀,賽白斯蒂安先生!他說,他是小羽毛,他一定要見主人……我一看見他的時候心就直跳。”
  “小羽毛!……”長工的聲音雖然發抖,而且沒力,可是當他說出這一個名字的時候,那聲音卻似乎飛遍了整座屋子。短槍手吃惊得話也說不出,呆立著。從劍刺手房間里,傳出穿衣服的窸窣聲,有人突然起床的聲音,和一陣詛咒。在堂娜索爾住的房間里,也听到一些移動聲,似乎在回答這個惊人的消息。
  “唔,該死的!這家伙來干什么?他為什么要到棱科拿達來?特別是在這時候!
  加拉爾陀飛快地走出房間,只在襯衣褲外邊穿上一條褲子和一件短大衣。他跑過短槍手面前,帶著那容易激動的性格的盲目的沖動,火急地連走帶奔沖下了樓梯,國家跟在后邊。
  騎馬的人在庄屋門口下了馬。一個長工拉住了馬韁,別的長工也在附近聚集起來,又好奇又尊敬地看著那個來客。
  來客是中等身材的男子,与其說是個高個儿,還不如說是矮個儿,圓臉,金頭發,粗短強健的手腳。他穿著一件鑲一排暗淡破舊的黑邊的灰色外套,褲管膝部里面釘著厚厚的皮革的黑條子的褲子,因為雨淋日晒打皺了、碎裂了的皮綁腿。在外套里,因為几轉厚厚的腰帶和一個子彈盒子,再加上一支連發手槍和一把交叉在帶子底下的刺刀,他的腰部似乎鼓起來了。他右手拿一支連發馬槍。頭上戴一頂原來是白的帽子,因為風吹雨打,現在已經髒了破了。一塊結在脖子上的紅手帕是他的服裝里最触目的部分。
  他的寬闊肥厚的臉似乎圓月亮一樣平靜。他的透過太陽晒起來的一層棕黑而露出白色的臉頰上,蓬松著几天沒有刮過的紅胡須,在亮光里看起來好像用舊了的金器。他的眼睛是這個像鄉下圣器保管人一樣的和善的臉上唯一使人不安的東西;這是一對小小的三角眼,嵌在肥厚的肉里;好像豬一樣的向下倒挂的小眼睛,有一對狡獪的暗藍色瞳子。
  加拉爾陀在庄屋門邊一露臉,小羽毛立刻認出是他,把帽子舉起在圓圓的腦袋上。
  “上帝賜給我們一天好日子,胡安先生。”他用安達盧西亞農民的那一种庄重的禮貌說話。
  “好日子。”
  “您的一家人好嗎,胡安先生?”
  “很好,謝謝。您的一家人也好嗎?”劍刺手机械地按照習慣問了。
  “我相信他們也很好吧。但是我已經好久沒看見他們了。”
  兩個人靠近站著,盡可能自然地互相打量,正像兩個過路人在田野里碰見。斗牛士臉色蒼白,閉緊著嘴唇來掩飾他的激動。這個土匪會認為他會嚇了他嗎?……在別的時候,這一种拜訪也許會使他恐懼起來;但是現在,樓上既然有了那么一位女客人,如果他一顯出坏主意來,他感到自己能夠跟他搏斗,就和跟雄牛搏斗一樣。
  他們靜默了一會儿。所有的長工(大約十二個)都沒有到田里做工,都帶著點儿孩子气的惊奇注視著這個可怕的有名人,他的名字由于犯罪的聲譽使他們著了迷。
  “他們可以把我的馬牽到您的馬房里去休息一會儿嗎?”土匪問。
  加拉爾陀向一個長工做了個手勢,這個長工就拉著韁繩把馬牽走了。
  “多照顧它一下吧,”小羽毛說。“想一想吧,它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我愛它胜過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呢。”
  感到惊异的長工們圍著劍刺手和土匪,這時又有一個人加進來了。
  這是馬上槍刺手牛肉汁,他衣冠不整,伸著懶腰出來,顯出了他那大力士的軀体的全副蠻力。他擦擦老是充血的、因為喝酒過量而浮腫的眼睛,走近土匪,用一种做作的親密,把一只大手搭在土匪肩膀上,好像在享受他在他的大手底下扭動的樂趣,同時也希望表達出他那粗野的同情。
  “您好嗎,小羽毛?……”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呢。那個土匪彎起身子,似乎想擺脫這种粗魯不敬的撫愛,他的右手舉起了馬槍。但是用藍藍的小眼睛看了看馬上槍刺手以后,他似乎認出他來了。
  “您是牛肉汁,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我見過您上次市集日在塞維利亞刺雄牛。多么危險地跌下馬來!您是多么有力呀!……別人還以為您是鋼鐵打的呢!”
  于是他好像是打算回敬似地,用長了肉茧的手握住馬上槍刺手的胳膊,贊賞地摸摸他的兩頭筋。他們倆友愛地互相打量。終于馬上槍刺手響亮地發笑了。
  “呵!呵!我以為您還要高大得多呢,小羽毛……可是這反正一樣;哪怕這樣,您還是一個健儿。”
  土匪跟劍刺手攀談起來。
  “我可以在這儿吃午飯嗎?”
  加拉爾陀用貴族的神气回答:
  “從來沒有人到棱科拿達來不吃飯就走的。”
  他們大家都走進田庄的廚房;這是一間大房間,有一個敞開的大煙囪,也是長工們常常聚集的地方。
  劍刺手坐在靠手椅上,一個小姑娘,長工領班的女儿,幫他穿上了皮鞋,因為他急急忙忙下來,還穿著拖鞋呢。
  國家也想讓別人看看他也在場,由于這個來訪者很有禮貌,他已經安心了些,他拿著一瓶土制的葡萄酒和几只酒杯出來了。
  “您,我也認識。”土匪說,對他說話和對馬上槍刺手說話一樣地不拘禮節。“我見過您插短槍。當您愿意干的時候,您干得很巧妙,但是您應該向雄牛扑近一點儿……”
  牛肉汁和大師听了這一個忠告都笑起來了。當小羽毛拿起酒杯的時候,他發覺夾在他兩個膝頭中間的馬槍妨礙了他的行動。
  “喂,放下來吧。”馬上槍刺手說。“您就是在訪問別人的時候也拿著您的武器嗎?”
  土匪突然嚴肅起來了。這樣好些;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那支連發手槍就是睡覺的時候也是帶在身邊的。談話一接触到這仿佛是他身体一部分的武器,他就嚴肅起來了。他有點儿慌張地怀疑地向四邊看看,他有這樣的習慣:永遠過著警覺的生活,不信任任何人,意識到每一瞬間都有危險包圍著他,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相信。
  一個牧人走過廚房向門口走去。
  “那個人到哪儿去呀?”
  在發問的同時,他坐在椅子上挺直了上半身,用膝頭把裝上子彈的馬槍移近胸口。
  長工是走到近旁許多長工正在干活的一塊寬闊的空地上去的。小羽毛似乎安心了。
  “听我說,胡安先生。我到這儿來,是為著高興見見您,因為我知道您是個高尚的人,不會泄漏風聲的。……而且,您當然听別人談起過小羽毛,抓住他是不容易的,誰要是嘗試一下,誰不久就會付出代价。”
  馬上槍刺手不等大師講話就插嘴了。
  “小羽毛,別蠻干吧。您在這儿就是在伙伴們中間呀,只要您行為正派就得啦。”
  土匪似乎立刻安下心來,開始跟馬上槍刺手談起自己的馬來,贊揚這匹馬的好品質。他們倆怀著愛馬胜過愛人的山地騎士的熱情交好起來。
  加拉爾陀似乎還有些慌張,在廚房里踱步,同時,那几個棕黑色的、男人似的女佣人正在用風箱扇火,准備午飯,斜過眼睛瞧著有名的小羽毛。
  劍刺手走來走去,有一次挨近國家身邊。他必須派他去通知堂娜索爾,請她不要下來。土匪多半吃了午飯以后就走。何必讓這個可怕的人物看見呢?
  短槍手走了,小羽毛看見大師沒有參加談話,就走到他面前,帶著极大的興趣問起他今年還要舉行多少次斗牛。
  “您知道,我還是個替加拉爾陀捧場的人呢。我替您鼓掌的次數比您能猜想的次數多得多。我在塞維利亞,在哈恩,在科爾多瓦……在很多城市里都看到過您。”
  加拉爾陀惊奇得很。他,一個讓整隊整隊軍隊追捕著的人,怎么還能夠安安靜靜到場看斗牛?小羽毛帶著优越的神色微笑著。
  “哈!我愿意去的地方我就去。我到處都去。”
  然后他講起,他很多次遇見劍刺手回到田庄里來,有几次有人陪著,有几次是獨自一個,在路上又怎樣地走過他身邊,沒有注意他,只當他是一個困苦的牧人,騎了馬到附近茅屋里來辦一點什么事情的。
  “當您离開塞維利亞來買下您那兩座磨坊的時候,我在路上碰到您。您身邊帶著五千個杜羅。您說有沒有?老實回答吧。您瞧,我的情報是靈通的……又有一次,我看到您和一位紳士一起,坐了所謂汽車的那种野獸從塞維利亞到這儿來,我相信,他就是您的契約經理人。您是來簽訂神父橄欖樹林的買賣契約的,這一次您帶的錢還要多。”
  加拉爾陀逐漸記起這些确鑿的事實,惊奇地看著這個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人。土匪為了證明他對斗牛士的慷慨,講到他怎樣輕而易舉地克服了困難。
  “談到汽車嗎,那是不足道的!這种野獸,我只要用這家伙(他指指連發馬槍)就可以攔住它。有一次,在科爾多瓦,我跟一個跟我有仇的有錢人算賬。我把我的馬勒在路邊,當他的汽車補起灰土、噴著油臭過來的時候,我命令他:‘停下來!’他不肯停,我就用子彈打穿了一個車輪。說得簡單些吧,汽車再前進一段路就停下來了,我騎上馬,快步跑近汽車,向那家伙清算了欠我的債。一個人只要他想打中什么就打得中,就能夠叫任何東西在半路上停下來。”
  加拉爾陀听小羽毛當做職業似地老老實實講述攔路行為,越來越感到惊奇。
  “您呢,我不愿意攔。您是跟那些有錢人不一樣的。您是跟我一樣的窮人;不過您運气好一點,手藝高一點,就是您現在有了錢,也是非常吃力地賺來的。我非常愛您,胡安先生。我尊敬您,因為您是個不欺騙人的屠牛手,我有佩服有膽量的人的癖好。我們兩個差不多是同行:為了維持我們的生計,擠出我們的性命。因此,雖則您不認識我,我還是放您過去,連香煙也沒有向您要一支,我在這儿,就是為了不許任何人即使拿指甲來碰碰您,為了提防坏蛋假借名義說自己是小羽毛,利用机會搶了您;更奇怪的事情也發生過呢。”
  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強盜的話,使得斗牛士的神色顯得非常煩惱。該死的!堂娜索爾!難道國家沒有把他的通知轉告她嗎?……短槍手也跟在她后邊來了,在廚房門口做了几個手勢,表示他全部的請求和勸告都落了空。
  堂娜索爾來了,穿著旅行上衣,她的金頭發只是匆匆忙忙地梳了梳,結了結。小羽毛到田庄里來了!多么幸運!晚上有一些時候她曾經想到他,由于甜蜜的恐怖打著哆嗦,打算明天早晨就騎馬走遍棱科拿達的沒有人跡的四郊,希望好運气會讓她碰見那個使人發生興趣的土匪。仿佛她的思想竟會遠遠地發生影響,吸引別人似的,那強盜居然順從了她的愿望,一清早就在田庄里出現了。
  小羽毛!單是這名字就使她想象起這個土匪的整個模樣。她差不多不需要看見他;看見了也不會惊奇。她想象出他的模樣,高高的,瘦瘦的,臉儿是淡棕色的,尖頂帽子戴在一塊紅布巾上,下邊露出黑玉一樣光亮的黑鬈發。她想見一個輕捷的男子,穿著黑天鵝絨的衣服;纖細靈活的腰纏著一條紫色的綢帶子,腿上套著棗子色的皮腿套。——一個安達盧西亞草原上的真正的騎士,差不多就跟她在歌劇《卡門》里看到的姿態美好的次中音歌唱家一樣,他們由于愛情的關系,把兵士的服裝換成走私者的服裝。
  1法國作曲家比才(1838—1875)根据法國小說家梅里美(1803—1870)小說《卡門》所作的歌劇。
  她激動地睜大眼睛向廚房里到處看,也沒有看到尖頂帽,也沒有看到“大口槍”。她只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那儿;很像她在她家的田庄里常常看見的拿著馬槍的田地看守人。
  1大口槍:西班牙強盜常用的一种老式槍。——世譯本
  “您好,侯爵小姐……您的舅舅侯爵老爺生活好嗎?”
  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這個男子身上,使她猜到了真相。“唉!這就是小羽毛!……”
  他由于一位太太到場有些發窘,用生硬的禮貌脫下了帽子,呆呆地站著,一只手拿著馬槍,一只手拿著陽帽子。
  加拉爾陀听到強盜的說話又惊奇起來了。這個人似乎認識所有的人!他知道這是堂娜索爾,不過由于過分的尊敬,用她舅舅的尊號來稱呼她了。
  太太在感到一陣意外以后,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坐下,戴上帽子;他順從地坐下了,而皮帽子卻沒有戴上,他把它放在旁邊一張椅子上。
  他似乎從堂娜索爾盯著他看的眼神里,猜想出她的疑問,接著說:
  “侯爵小妞別因為我認識您感到惊奇:我見過您許多次,同侯爵和別的先生們一起,騎著馬去試驗小雄牛。我也曾經遠遠地看到您小姐拿著刺杆進攻雄牛。您小姐是非常大膽的,是我在這神的世界上所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女人。看著您戴著闊邊帽,用上領帶和腰帶,騎在馬背上,這是純粹的快樂。為了她的絕頂漂亮的藍眼睛,男子們真應該不斷地斗爭呀。”
  土匪憑著南方人特有的熱情,十分自然地替堂娜索爾尋思著新的頌詞。
  太太由于摻雜著愉快的恐怖感,臉色發白,睜大眼睛;她開始對強盜感到了無可怀疑的興趣。難道他到田庄里來,就是為著她嗎?……他打算搶走她,把她帶到那山里的秘密處所去,正像一只饑餓的老鷹帶著丰富的獵獲物回到那高高的窩里去嗎?……
  斗牛士听了這些粗魯的贊賞的頌詞,惊惶起來了。該死的!在他自己的家里!……當著他的面前!如果土匪再敢這樣,他就會走上樓去拿自己的槍,哪怕小羽毛是一條好漢,他也要讓別人看看究竟是誰把她奪到手里。
  強盜似乎懂得了這种由他的話引起的煩惱,就合乎禮貌地往下說。
  “請原諒我,侯爵小姐。這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我有妻子和四個孩子,那可怜的女人,因為我的緣故,比安古司蒂圣母還要多哭几次。我是安分守己的;我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運气不好,才成了您現在看到的這么個人。”
  他似乎想對堂娜索爾表示好意,開始熱烈地頌揚起她的一家人來了。摩拉依瑪侯爵是世界上最可尊敬的人之一。
  “如果所有的有錢人都像他那樣,那多好呀!我的父親替他做過工,常常對我們說起他的仁慈。我自己有一次生病發熱,就一直住在他的一片草原上的一座牧人屋里。他知道這件事,可是并沒有說一句閒話。他命令他所有的田庄,我要什么就給我什么,不要麻煩我……這些事情是永遠不會忘掉的。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錢的坏蛋哪!……我常常遇到他獨自一個,騎著馬,正像一個年青人似的,年齡對于他似乎并沒有什么影響。‘上帝保佑您,侯爵老爺。’‘祝您健康吧,親愛的人。’他不認識我;他沒有猜到我是誰,因為我把我的伙伴(他摸摸他的馬槍)藏在羊毛蓋毯底下了。我有一次原來想攔住他,請求他伸出手來;我并不是想跟他握手;那是不行的;那么善良的老爺怎么能夠跟我握手呢,我的靈魂上有那么多的罪過和創傷呀!我只是想吻一吻,當他是我的父親,感謝他給我的幫助。”
  他講到他的感恩的那种熱情并沒有感動堂娜索爾。難道他真是出名的小羽毛嗎?……這真正是個可怜人;一只善良的野兔,可是大家受了虛名的欺騙,都以為他是一只狼呢。
  “有些有錢人可是万惡的,”強盜往下說。“有几個真是叫窮人們吃盡了苦頭……在我的村子附近就住著一個有錢人,他放高利貸,真是比扰大還凶惡。我給他一個警告,叫他不要給人民造成苦難,這個流氓不但不听我的話,還通知保安隊,叫他們來抓我。結果我就燒掉了他的干草房,又做了另外几件小事情。這一年多來,他就一直不敢到塞維利亞來,也不敢走出村子,唯恐碰到小羽毛。另外一個有錢人,打算把一個窮苦的老婆子赶出屋子,她從她上一代起就住在那座破屋子里,現在有一年沒有付房租了。一天晚上,我拜訪了這位先生,那時候,他正和他的一家人吃晚飯。‘我的先生,我是小羽毛,我要一百個杜羅。’他給了我,我就拿到老婆于那儿去。‘拿著吧,老婆婆;把欠款還給那個吝嗇鬼吧;剩下的就給您,這對您也許會有好處。’”
  1猶太:他為了三十塊錢出賣耶穌,使耶穌被釘十字架。——世譯本
  堂娜索爾更有興趣地看著強盜。“您殺過人嗎?”她問。“殺過多少?”
  “太太,我們不要談這些個吧。”土匪嚴肅地說。“您一定會討厭我的,其實呢,我只是一個不幸的人,別人想盡辦法要陷害我,我只好盡力自衛……”
  好一會儿大家都不聲不響。
  “侯爵小姐,您是想象不出我是怎樣生活的,”他接著說。“野獸也比我還好得多。哪儿可以睡,我就睡在那儿,或者根本就不睡。我早上在省區的這一頭醒來,晚上在那一頭躺下來休息。我必須眼睛睜開,落手沉重,才能夠使得別人尊敬我,不敢出賣我。窮人們是善良的,但是窮苦是會使得最善良的人也變成坏人的。如果別人不怕我,我早已好几次讓別人交給保安隊了。除了我的馬和這個(他摸摸他的馬槍),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我有時想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我就在黑夜里走進村子。看到我的鄰合,都閉著他們的眼睛。但是總有一天會遭到坏結局的……有几次,我很厭倦孤單的生活,覺得需要和別人談談。我老早就想到棱科拿達來了。‘我是尊敬胡安·加拉爾陀先生,常常替他鼓掌的人,為什么不去拜訪他一下呢?’但是我總是看到您和許多朋友在一起,或者和您的妻子,您的母親和孩子們一起住在田庄里。我知道會發生怎樣的事情的:他們一看到小羽毛就會嚇死。但是現在不同了。我看到您帶著侯爵小姐一起來了,我想:‘讓我去問候先生和太太一下,跟他們談談吧。’”
  隨著這些話而泛起的巧妙的微笑,立刻表明他對于斗牛士一家人和這位太太之間的不同態度,使他們了解加拉爾陀和堂娜索爾的戀愛關系,對于他并不是什么秘密。在這個粗魯的人的靈魂深處還保持著對于合法婚姻的尊敬,他以為他對于斗牛士的這一位貴族女朋友,比起對于他的家庭成員的可怜的女人們來,似乎更容易親熱些。
  可是堂娜索爾并不注意這些話,只是提出一連串問題,要強盜回答他是怎樣變成這樣的。
  “為了一件不公道的事情呀,侯爵小姐;為了落在我們窮人身上的許多不幸事件之中的一件。我是我們村子里最活躍的人之一,因此,如果要向有錢人提出什么請求的時候,勞動人民總是派我做代言人。我會讀會寫,因為在我童年時代就當圣器保管人,他們替我取個外號叫做‘小羽毛’,是因為我常常追赶母雞,拔掉它們尾巴上的羽毛來寫字。”
  牛肉汁拍了他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伙伴,我一看到您,就猜到您是一只教堂老鼠之類的東西。”
  國家不聲不響,對這樣的親熱法不敢說什么話,只是微笑了一下。一個圣器保管人竟變成一個土匪!如果他把這件事情告訴堂貝貝,他會怎么說呢?……
  “我結了婚,生下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天晚上,兩個士兵敲開大門,把我帶出村子,走到打麥場上。有人在一個有錢人的大門口放了几槍,那些善良的紳士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承認,他們就用馬槍拷打我。我還是不承認,他們就再拷打我。說得簡單些吧,直到天亮,他們把我全身打遍,有几次用槍柄,有几次用擦槍的通條,一直打到他們累了,我暈厥了。他們縛起我的手腳,把我當作一個包袱似的拷打我,他們還說:‘您不是村子里最有膽量的男子嗎?那么站起來自衛吧,讓我們看您的拳頭究竟能伸得多遠。’這一個嘲笑最使我痛苦。我的可怜的妻子盡她的能力來醫治我,可是我不能安靜下來,我記得那一陣拷打和嘲笑,我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還是再說得簡單些吧:有一天,他們看到兩個士兵之中有一個死在打麥場上,我為了避免麻煩,就上了山……一直到現在。”
  “唔,您干得對,”牛肉汁贊賞地說。“那么還有一個士兵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總還活著吧。他离開了村子,他雖則大膽,也要求調到別處去了,但是我并沒有忘記他。總有一天我要跟他算賬。有一次有人告訴我,他在西班牙的另一极邊,我就到那儿去。哪怕他在地獄里我也會去。我把我的馬和馬槍交給一個朋友,托他保管,我像一位紳士一樣坐上火車。我到過巴塞羅那,到過巴利阿多里德,到過許多城市。我站在監牢旁邊觀察走進走出的保安隊士兵,‘這個不是他;那個也不是他。’我的情報一定搞錯了,但是這沒關系。我已經找了好几年,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除非他死了,死了才真是可惜呢。”
  堂娜索爾很感興趣地听著這個故事。小羽毛是個多么別致的人!她還一直把他錯當成一只野兔呢。
  土匪不聲不響了。他蹙起眉毛,似乎是怕說得太多了,想不再談机密話。
  “請答應我吧,”他對劍刺手說。“我要到馬房里去看看他們怎樣照顧我的馬。您來嗎,伙伴?……您會看到一只好牲口呢。”
  牛肉汁接受了他的提議,一起走出廚房。
  只剩下斗牛士和貴婦人兩個的時候,他透露了自己的惡劣心境。她為什么要下來?在這种人面前露臉,真是過分魯莽了,這是個單憑他的名字就可以叫人害怕的土匪呀。
  但是堂娜索爾因為這一次會見的幸運感到心滿意足,訕笑劍刺手太膽怯了。在她看來,那土匪似乎是好人,一個不幸的人,人們的想象把他的罪惡行為過分夸大了。他差不多是她家里的奴仆。
  “在我的想象里他并不是這樣的,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高興認識了他。等他走的時候,我們得給他一些周濟。一個多么別致的國家!多么典型的人物!……多么有趣呵,他追赶那個士兵,竟走遍整個西班牙……這個題材可以寫成一篇极有趣味的長篇小說。”
  田庄女人們從爐灶的火焰里拿出兩個大油炸鍋,冒出香噴噴的香腸的气味。
  “先生太太們來吃午飯!”國家叫喊了,他在他大師的田庄里擔任起家長的職務。
  廚房中央擺著一張大桌于,舖著桌毯,上面放著些圓面包和許多瓶酒。听到招呼,小羽毛,牛肉汁,許多長工,田庄總管,農事總管,以及所有已經做好了主要工作的人都來了。他們在桌子旁兩條長凳上坐下來,這時候,加拉爾陀猶豫不決地看著堂娜索爾。她應該在樓上眷屬的房里吃。但是這位太太听了這個勸告只是笑了笑,就在桌子上端坐下了。她喜歡田庄生活,她以為同這些人一起吃飯是非常有趣的。她天生就是一個斗士。她以男子式的瀟洒和大方的態度請劍刺手坐下,用她那文雅的鼻孔嗅著香腸的香味。多好吃的東西!她肚子多餓呵。
  “非常好,”小羽毛看著桌子,念格言似地說。“主人和仆人一起吃飯。据說,上古時代就是這樣的。我可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他坐在馬上槍刺手旁邊,仍然捏著他的馬槍,他把馬槍夾在兩個膝頭中間。
  “坐過去一點,我的孩子。”他說,用身子撞了撞牛肉汁。
  馬上槍刺手用粗魯的友好態度對待他,也用一撞回報他,兩個男子一邊你撞我我撞你,一邊大笑,他們的粗魯的馬戲使全桌都高興起來。
  “喂,該死的!”馬上槍刺手說,“別把你的槍夾在膝頭中間吧。您沒有看到它正對著我,也許會闖禍嗎?”
  土匪那支夾在兩腿中間的馬槍,它的黑黑的槍口真的正對著馬上槍刺手。
  “放下它吧,傻瓜!”他堅持說。“您要用它吃飯嗎?”
  “還是這樣好。不要怕。”強盜皺一下眉頭,簡短地回答,他似乎不愿意接受叫他小心預防的勸告。
  他拿起匙子,抓起一大片面包,看看別人,想弄明白照他這种農村禮節是不是可以動手吃了。
  “祝你們健康,先生太太們!”
  他放心地向那個大盆子進攻,這是放在桌子中央給他和斗牛士們的。略略遠些,另外一個同樣大的盆子在直冒熱气,那是給長工們的。
  他似乎因為自己貪吃而感到有點難為情,動了多少次匙子以后,就停下來,認為必須作個解釋。
  “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只吃過一片面包和一點儿牛奶,那是他們在一座牧人小屋里給我的。先生們,祝你們胃口好呀!”
  他再向盆子進攻,用使眼色和不斷扭動下巴來對待牛肉汁因為他貪吃跟他開的玩笑。
  馬上槍刺手想給他喝一點酒。可是因為有很怕他喝醉的大師在場,他嚇住了,他貪饞地看著放在他手邊的几瓶酒。
  “喝吧,小羽毛。于吃很不好。應該喝一點儿潤潤嘴。”
  可是,在土匪接受他的邀請以前,馬上槍刺手就接連不斷地匆匆喝起來了。小羽毛只是偶爾碰了几次酒杯,即使在碰酒杯的時候,也還是猶豫不決的。他怕酒;早就沒有喝酒的習慣了。在田野里不能夠常常找到酒。何況酒對于他這樣的人是最危險的敵人,他需要生活得非常清醒,時時刻刻做好防備。
  “但是在這儿,您是跟朋友們在一起呀,”馬上槍刺手說。“想一下吧,小羽毛,您是在塞維利亞,在瑪卡雷娜圣母的披風底下。沒有一個人會碰一碰您……如果不湊巧保安隊到這儿來了,我也會跟您一起戰斗;我拿起刺杆,我們決不會讓那些狗腿子有一個活下去。要使我做一個山間騎士是不必費力的!……我一直就向往那种生活。”
  “牛肉汁,”劍刺手在桌子的那一邊高聲喊,怕馬上槍刺手多嘴和親近酒瓶。
  土匪雖然喝得很少,卻已臉上通紅,他的藍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他机靈地選擇了面對廚房門的位置;從那儿可以看見田庄入口和一段沒有人走的路。在這條黃土路上陸陸續續走過母牛、豬、山羊,太陽把它們的影子照在路上,這就足夠叫小羽毛打一個哆嗦,准備丟下匙子,拿起馬槍。
  他一邊和同桌的人談話,可是一邊并沒有忘掉注意外邊,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准備自衛或是逃走的生活,以為不受突然的惊嚇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他吃好以后,又從牛肉汁那儿接受了一杯酒,最后一杯酒,接著就用手托著下巴,遲鈍而且沉默地果看外邊。這确确實實是蟒蛇式的消化:不規則地大吃一頓,然后又是長期的絕食。
  加拉爾陀遞給他一支哈瓦那雪茄。
  “謝謝,胡安先生。我不抽煙;可是我要藏起來送給一個可怜的伙伴,他也是上了山的,喜愛吸煙甚至超過吃食。他是一個遭到坏運气的年青人,現在,要兩個人一起做事的時候,他總是幫我的忙的。”
  他把雪茄藏在外套里邊,他記起那個伙伴,就帶著凶狠的歡樂微笑著,現在他一定在离他們不很遠的地方流浪著吧。酒使得小羽毛興奮起來了。他的神气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閃著使人吃惊的金屬的光彩。他的肥厚的臉因為一陣痙攣繃得緊緊的,似乎改變了他平時的善良神情。大家也猜到他一定要講話了,要夸耀自己的行為,引起款待他的主人吃惊,當作他作客的報酬了。
  “你們有人听說過我上個月在到弗萊蓋拿去的路上做的事情嗎?你們真的一點儿也不知道嗎?……我和我的伙伴斷在路上,因為我必須攔住一輛公共馬車,對一個時時刻刻忙著對付我的有錢人算賬。他确實是一個濫用權力的要人,一貫隨心所欲地指揮村長、公務人員、甚至保安隊,這在報紙上就叫做‘惡霸’。我送信給他要一百個杜羅作為急用,他不但不听我的話,還寫信給塞維利亞省長,甚至在馬德里煽起了一陣誹謗,使他們比以前任何時期更要抓我了。因此我和保安隊發生一次射擊,這一次我傷了腿,他還不滿足,又叫人逮捕了我的妻子,仿佛這個可怜的女人也知道丈夫的作為似的。這個惡棍因為怕碰到小羽毛,不敢走出自己的村子。但是正在那時候我忽然不見了,我走開了。我進行剛才提起過的許多次旅行之中的一次,我們的那個人自以為很放心了,有一天,就到塞維利亞去做他的生意,去慫恿當局迫害我。于是我們等著從塞維利亞回來的公共馬車,那公共馬車果然來了。我的伙伴,他在半路上攔住什么東西确實是個能手,他命令掌車的‘停下來’。我把頭和我的馬槍伸進車門。女人們尖叫,孩子們哭喊,男人們一聲不響,但是臉色像白蜡一樣。我就對旅客們說:‘跟你們沒關系。鎮靜點儿吧,太太們;祝你們健康,先生們;祝大家有一次愉快的旅行……喂,那個胖子走下來。’我們的那個人儿正彎著身子,躲在女人們的裙子底下,被逼著走下來了,臉色像死人一樣灰白,仿佛沒有血似的,走路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公共馬車開走了,只有我們留在路上。‘听著,我就是小羽毛,我要送您一點儿紀念品呢。’我實踐了我的諾言。但是我沒有立刻打死他。我打傷了他身上的那么個地方,使得他還可以活上二十四個鐘頭,等那班保安隊找到他的時候,他還能夠說打死他的是小羽毛。這樣,事情就不會搞錯,也沒有人可以拿這件事情稱功了。”
  堂娜索爾听著,臉色非常蒼白,恐怖得閉緊了嘴唇,她的眼睛里出現了那隨著神秘思想而來的古怪的閃光。
  加拉爾陀皺皺眉頭,這個野蠻的故事使他不愉快。
  “個個人都懂得他自己的業務呀,胡安先生。”小羽毛說,他似乎猜到了斗牛士在想什么。“我們兩個都是靠殺生過活的:您殺雄牛,我殺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您有錢,受人鼓掌稱贊,吸引了漂亮的女人,我卻常常餓肚子,如果我有一天疏忽了一點,我就完結了,我會被子彈打成一個篩子,放在田野里讓烏鴉啄食。但是講到對于各人的手藝的知識,您也并不能超過我,胡安先生!您懂得必須在什么部位傷害一條雄牛,使它立刻倒在地上。我懂得怎樣傷害一個人;或者叫他立刻就死,或者叫他再活一些時候,或者叫他吃几個禮拜苦頭,牢牢記得小羽毛:他是不愿意干涉任何人的,他只知道怎樣對待干涉他的人。”
  堂娜索爾還是想知道他犯罪的次數。
  “講到殺人……您究竟殺過多少人呢?”
  “您會憎惡我的,侯爵小姐;可是那到底有什么關系呢!……相信我吧,我并不全數記得了,雖則我很想記起來。也許他們的數目是在三十三和三十五之間;我事實上也說不正确。過著這樣不安定的生活的人,難道還能夠計算正确嗎?……但是我是個不幸的人,侯爵小姐,是個很不幸的人。我成為惡漢得歸罪于那些最先逼害我的人。殺人是像摘櫻桃一樣的,如果你搞了一顆,跟著來的就是一串。我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殺人,如果我們可怜別人,別人就把我們吃掉了。”
  接著是長久的靜默。太太注視著土匪強壯粗糙的手和損傷了的指甲。但是小羽毛沒有留心她。他的全部注意集中在劍刺手身上,因為他接待他吃飯,很想向他表示謝意,消除他的話似乎已經引起的惡劣的印象。
  “我尊敬您,胡安先生。”他接著說。“從我第一次看到您斗牛起,我就想:‘這是一個有膽量的男子。’您有很多愛您的替您捧場的人;但是不會像我那么愛您的!……試想一下,為了看您,我許多次喬裝改扮,冒著被人抓住的危險,混進城市。這不是著了迷嗎?……”
  加拉爾陀微笑了,點著頭,因為這些話滿足了他的藝術家的驕傲感。
  “而且,”強盜往下說。“誰也不能說,我曾經到過棱科拿達來要過什么,就是一片面包也沒要過呀。有許多次當我在這儿附近走過的時候,餓著肚子,或者需要五個杜羅,可是到現在為止,我從來就沒有打算走進您的農場的篱笆。我覺得胡安先生是可敬的,——我總是想:‘他的錢跟我一樣是拚出性命賺來的。在這一方面,我們是伙伴……’因為您也不會否認,胡安先生,雖則您是一個有錢的名人,我是作惡的人之中的一個可怜人,可是我們兩個還是一樣的,我們兩個都依靠跟死開玩笑活下來。現在我們在這儿安安靜靜地吃喝,但是有一天,如果上帝討厭我們了,他不再幫助我們了,別人就會把我丟在路邊,仿佛一只打成碎片的狗;您呢,不管您的全部財富,別人會把您兩腳向前抬出斗場,雖則報紙上會一連四個禮拜淨是談論您的不幸,可是您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了,怎么也不會對那些談論表示感激了。”
  “這是真話……這是真話。”加拉爾陀說,听了土匪的這些話,臉色突然發白了。
  他的神色顯出了迷信的恐懼,這种恐懼是每逢危險臨近的時候,就來襲擊他的。他覺得,他的命運正和這可怕的土匪的命運相同,他也一定有一天必然要在他那力量懸殊的戰斗中倒下來的。
  “可是,您以為我正在想到死嗎?”小羽毛往下說。‘不,我走我的路,什么也不后悔。我也有愉快,也有小小的驕傲,跟您在報紙上讀到,您跟某一只雄牛玩得极好,得到雄牛耳朵做獎品的時候一樣。想一想吧,整個西班牙都談到小羽毛,報紙上講述著關于我的最大的謊話,甚至有人說要將我的事跡在戲院里表演呢,而在馬德里,在議員們集會雄辯的宮殿里,差不多經常談起我的搶劫。此外,我還有那么一种驕傲:整個軍隊跟在我的腳后跟,我卻單槍匹馬,驅使成千上万賺國家薪俸、拿刀挂劍的人發狂……不久前,一個禮拜日中午,我走進一個正在舉行彌撒的村子,在一個空場上,几個唱歌和彈六弦琴的瞎子旁邊,停下馬來。大家帶著敬佩的眼光出神地瞧著唱歌人拿著的一張畫片,上面畫著一個長著胡須的漂亮男子,戴著一頂尖頂帽子,穿著華麗的衣服,騎一匹威武的馬,馬鞍前邊挂著一支‘大口槍’,后邊一位好看的女人。我過了很多時候才知道這個健美者原來就是小羽毛!……這真使我快活。當一個人衣衫襤褸地來來去去,而且常常挨餓,別人卻把你想象成完全不同的一個模樣,這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把他們正在唱著的歌紙買了來;我把它帶來了。這是小羽毛全部事跡,包含許多謊話,全部編成韻文。真是美麗的故事呵。當我在山坡上休息的時候,我就念念,准備把它念到能夠背誦。這一定是一位很有才智的先生寫的。”
  可怕的小羽毛一邊講自己的名聲,一邊顯出了孩子气的驕傲。他剛進田庄來的時候的那种謙虛的沉默現在已經消失了,要別人忘卻他的真面目,把他只當作一個因為饑餓才進來的過路客的那种意圖,現在已經丟掉了。想到他的名字誰都知道,他的行為立刻普遍傳揚的那种光榮,他感到興奮。
  “如果我不离開我的村子,”他接著說,“誰又會知道我呢?……我仔細想過這一點。對于我們窮人說來,除了愁眉苦臉地替別人工作,或者走上能夠獲得名利雙收的唯一的職業——殺,是沒有別的辦法的。我不适合殺雄牛。我的村子在山里,那儿沒有勇猛的牲畜。而且我又生得笨重不夠靈活……因此我就殺人。這就是一個窮人能夠使得別人尊敬,并為自己打開一條出路的最好辦法。”
  國家一直非常嚴肅地听土匪說話,現在覺得有插嘴的必要了:
  “一個窮人所需要的是教育:懂得念書和寫字。”
  國家的話引起向來知道他的狂熱信仰的人們一陣哄笑。
  “您的主張早發表過啦,伙伴,”牛肉汁說。“讓小羽毛繼續講他的故事吧,他告訴我們的真妙极啦。”
  強盜輕蔑地對待短槍手的插嘴,他由于他在斗場上小心謹慎,的确對他估价很低。
  “我也懂得念書和寫字。可是這對于我有什么好處呢?當我住在村子里的時候,念書寫字有用處,可是因此別人對我也就格外敵視,我的命運也就格外悲慘……一個窮人所需要的就是公道:原來是他的東西就應該給他,如果不給,他就自己拿。一個人必須變成一只狼叫人害怕。別的狼都會尊敬你,被抓住的東西還會樂意地讓他們自已被吃掉呢。如果別人看到你又膽小又孱弱,那么就是綿羊也會欺侮你了。”
  牛肉汁已經喝醉了,他高興地同意了小羽毛所說的一切。他對于他的話并不确切了解,但是透過朦朦朧朧的醉意,他似乎已經看到超級智慧的光芒了。
  “這是真理,伙伴。對所有的人都是一頓棒打。往下說吧,因為您說對了。”
  “我懂得世界是怎樣的了。”強盜往下說。“世界是分成兩個階級的: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我不愿意做個被剪羊毛的;我生來就是個剪羊毛的,因為我是一個男子漢,什么也不怕。對于您,胡安先生,情形也是一樣的。我們憑著奮斗已經從底層爬上來了;但是您的路比我平坦。”
  他向劍刺手看了几秒鐘,然后用滿有把握的聲調往下說。
  “我相信,胡安先生,我們生得太遲了些。像我們這樣勇敢進取的男子漢,如果是在古代,是會做出一番事業來的!您也不會殺雄牛,我也不會像一只凶惡的野獸似地漫山遍野被人追赶了。我們可能是海外的總督、王爺,或是別的什么大人物。您沒有听人談起過畢薩羅嗎,胡安先生?”
  1畢薩羅:從一五一九年起,西班牙開始在南美洲殖民。畢薩羅是西班牙以殘酷著名的南美洲殖民者,一五三六年率領二百人,經過十二年的冒險,征服當時住在秘魯的印加人。
  胡安先生做了一個捉摸不定的手勢,因為他不愿意承認他不知道這一個神秘的名字,雖然這名字他還是第一次听到。
  “侯爵小姐知道這個人當然比我清楚,如果我什么地方說錯了,請原諒我吧。當我做圣器保管人的時候,從一個神父收藏的一本舊小說里,我知道了他的歷史……唔,畢薩羅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窮人;他坐船渡過大海,帶著十二三個同他一樣善戰的男子漢,走進一塊比天國還要富庶的大地……走進一個王國,在這個國家里就有許多波多西的礦山;想象一下吧。他們對美洲用弓箭做武器的种族作戰許多次,終于征服了他們,奪來了他們的國王的財寶,發財最少的那一個也是滿屋子金塊一直裝到屋頂,他們沒有一個不是獲得了侯爵,或是將軍,或是高級審判官的地位。跟這些人同樣的還有許多別的人。想象一下吧,胡安先生,如果我們生活在那時候的話……那是多么容易呵,您和我帶著在這儿听我說話的几個勇士,就會干出那么多的奇跡,或者會超過那個畢薩羅……”
  田庄里的人還是不聲不響地听著這富于幻想的歷史,當土匪講話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興奮地發亮了,一邊點頭同意土匪的想法。
  “我重說一次,我們生得太遲了,胡安先生。所有的大門都向窮人們關上了。我們西班牙人,現在真不知道向哪里去,或是怎么辦才好。已經沒有一塊土地留給我們了。世界上值得掠奪的地方,英國人和別的外國人都已經占為己有了。門已經關上了,有膽量的人都被逼在院子里腐爛,或者因為我們不肯听天由命,就得听別人辱罵。我,也許可以在美洲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做到國王的人,現在可是被人當作強盜甚至叫作賊。您呢,您是一個勇士,現在在殺牲畜,接受別人鼓掌,但是我知道,許多人還是把斗牛士的行業看作是下賤的行業的。”
  堂娜索爾插嘴詢問土匪,他為什么不去當兵。他可以到遙遠的發生戰爭的國度里去,到那儿正正當當地發揮他的能力。
  “是的,我原可以這樣做,侯爵小姐。我也常常想到過這件事。當我睡在田庄里,或是在家里躲藏几天的時候,我像一個基督徒似的,在床上睡覺或是像在這儿似的靠著桌于吃熱東西,我渾身感到舒适,但是經過短時間以后我又厭倦了,山里的生活雖則困苦,還是在吸引我,我似乎又想睡在露天,用布包一塊石頭當作枕頭……是的,我原可以當兵;我會是一個好兵。但是到哪儿去呢?……每一個男子漢帶上几個伙伴,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這樣的真正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現在呢,只是一大群同樣穿著、同樣標記的人,像玩偶一樣地活和死。況且,在軍隊里的情況也和全世界一樣:被剪羊毛的和剪羊毛的。你干了點儿奇跡,隊長就占有它當作自己的功勞;或者你像猛獸一樣作戰,而受獎賞的卻是將軍……不;就是當兵吧,我也生得太遲了。”
  小羽毛低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儿,好像凝神默想自己的不幸,感到現代已經找不到他的去處了。
  突然他拿起馬槍,站起來了。
  “我走了……非常感謝您的客气,胡安先生。祝您好,侯爵小姐。”
  “但是,您到哪儿去呢?”牛肉汁拉住他說。“坐下來吧,傻瓜。您到無論哪儿去也沒這儿好呀。”
  馬上槍刺手希望土匪能再待一會儿,因為他喜歡跟他像老朋友似的談談,以后在城市里可以提起這一次非常有趣的聊天。
  “我到這儿已經三個鐘頭了,我應該走了。在棱科拿達似的沒有隱蔽的開闊的平原上,我從來沒有逗留過這么多時候。也許在這會儿,已經有人去報告消息,說我在這儿了。”
  “您怕保安隊嗎?”牛肉汁問。“他們不會來的,如果來了,我會和您并肩戰斗。”
  小羽毛做了一個瞧不起的手勢。保安隊!他們也和別人一樣的是人呀:也有几個是夠勇敢的;但是他們都是几個儿女的父親,誰都在想辦法不要碰到他,或者,當他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時候,就故意延遲到達。只有面對面遭遇上了,沒有辦法避免的時候,他們才會對他走來。
  “上個月,我在一個叫做‘五煙囪’的田庄里吃午飯,就像今天在這儿一樣,不過沒有這么好的伙伴,那時候,我忽然看見六個士兵步行來了。我斷定他們是不知道我在那儿的,他們走來只是為了解解口渴。這确實是一個不幸的遭遇;因為當著全体長工的面,他們和我都不能夠掉過尾巴溜走。以后別人談到這件事,愛批評的人會看不起我,說全都是膽怯的家伙。田庄總管閂起了大門,士兵們開始用馬槍搗門,叫他們打開。我命令他和一個長工分開站在兩扇門后邊。‘我一說“開”,你們立刻把門打開。’我跨上了我的馬,一只手拿著連發手槍。‘開!’他們打開了大門,我電一樣沖到外邊。您真想不到我的勇敢的馬跑得多快呵。他們向我射擊兩三發子彈,但是沒有打到我。我在沖出來的時候也向他們射擊,据說,我打中了兩個士兵……說得簡單些吧,為了使他們不容易看准目標,我緊緊貼在馬脖子上飛走了,士兵們為了報仇,把長工們打傷了。因此,最好還是不要提起我來過,胡安先生。因為如果你提起了,戴三角帽的人就來了,詢問囉,解釋囉,會叫你們頭昏顛倒的,仿佛那么一來,他們就會抓到我似的。’”
  棱科拿達的長工們不聲不響地同意了。這一點他們知道得很清楚。為了避免麻煩,關于這次拜訪必須閉日不談,好像別的田庄里和牧人小屋里的人那樣。這一种普遍的沉默是土匪最得力的幫手。何況,所有的農民都贊賞小羽毛。他們怀著純朴的熱忱,把他當作一個复仇的英雄。他們不必怕他作惡。他的威脅是針對著有錢人的。
  “我不怕保安隊。”強盜接著說。“我怕的是窮人們。窮人全是好人,但是窮困是多么丑惡的東西呵!我知道戴三角帽的是殺不死我的,他們沒有打得中我的子彈。如果有人殺死了我,那一定是一個窮人。我毫不防備地讓他們走近,因為他們是和我同一階級的人,可是有一天他們會利用這一种毫不防備。我有許多敵人:發誓要對我報仇。有時候是些卑劣的家伙,他們為了得到獎金就賣掉了我,或者是些忘恩負義的家伙,我命令他們做些事情,他們沒有做好;因為一個人為了要所有的人敬服,必須用點嚴厲手段。如果我們殺死了一個人,他的一家人就會替他報仇。如果一個人是善良的,愿意脫下他的褲子,用一把蕁麻和薊草撫弄他一下,他又會一生一世記住這一個玩笑。窮人們,和我同一階級的人,那才是我害怕的人呵。”
  靜默了一瞬間,小羽毛看看劍刺手,補充說:
  “尤其是喜愛搶劫的人,我們的門徒,跟我們競爭的年青人。胡安先生,老實說吧:使您更擔心的是什么呢,還是雄牛呢,還是被饑餓驅使著,打算超過大師們的那些斗小雄牛手呢?……在我也是這樣。我的意見是對的: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每一個村子里都有勇士,夢想成為我的繼承人,希望有一天會發現我睡在樹蔭底下,他就會從樹背后瞄准我,打碎我的頭顱。殺死小羽毛的人,會得到怎樣的名譽呵!”
  接著,他走進馬房,牛肉汁跟著他,在一刻鐘以后,小羽毛牽著他那匹矯健的馬,冒險事業中不可分离的伙伴,從馬房出來,走進田庄院于。這只瘦骨嶙峋的牲口,在棱科拿達的馬房里丰盛地吃了不多時以后,似乎高大一點、肥胖一點了。
  小羽毛撫摩著它的兩腰,停下來把蓋在馬鞍前部的羊毛蓋毯整理了一下。這牲口應該心滿意足。它不可能常常受到在胡安·加拉爾陀的田庄里似的款待。現在它可以毫不疲倦地走了,因為日子是長的。
  “您到哪儿去呢,伙伴?”牛肉汁問。
  “不必問我……走遍世界呀!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來就怎么對付。”
  于是,把一只腳尖踏進生銹的、泥污的腳樓,他一躍跨上了馬,直挺挺地坐定在馬鞍上。
  加拉爾陀离開了堂娜索爾,她正用神秘不測的眼睛看著土匪的出發准備,激動得閉緊了蒼白失色的嘴唇。
  斗牛士摸索著短上衣里邊的口袋,向騎士走去,手里暗暗捏著几張折疊著的紙,羞怯地遞給他。
  “這是什么?”強盜說。“錢嗎?……謝謝,胡安先生。一定有人對您說起過,當我來到一個田庄的時候,必須給我一點什么;但是,這是就別的人說的,就那些有錢人說的,他們的錢是像薔薇一樣自己會長出來的。您的錢可是拚出性命賺來的。我們是伙伴。您自己藏著吧,胡安先生。”
  胡安先生藏好了鈔票,因為土匪固執地把他當作伙伴,拒絕拿錢,感到有些不樂意。
  “如果什么時候我們在斗牛場里碰到的話,您答應我一條雄牛吧。”小羽毛接著說。“這對于我,真比全世界所有的金于還值錢呢。”
  堂娜索爾一直走到騎士的腿邊,站定了,從胸前摘下一朵玫瑰花,不聲不響地把花遞給他,用她的金綠色的眼睛注視著他。
  “這是送給我的嗎?”強盜用又吃惊又奇怪的聲調問。“是給我的嗎,侯爵小姐?”
  看到太太點了點頭,他就羞怯地接過花來,窘迫地捏著,仿佛重得捏不住似的,不知道把花放在哪儿好,終于他把花插進外套的一個鈕孔里,就在他圍在脖子上的那塊紅布的兩頭之間。
  “這真是美极了。”他的闊臉上露出微笑。“在我的一生里,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情。”
  這純朴粗野的騎士由于贈送東西給他的是一個女人,似乎感到又感動又發窘。送玫瑰花給他!
  他拉起了馬韁繩。
  “告辭了,先生太太們。再見……祝您好,伙伴。也許有一大,當您巧妙地刺上一長矛的時候,我會拋一支雪茄給您。”
  他用手重重拍了一下馬上槍刺手跟他告別,馬上槍刺手在他大腿上打了一拳回報他,使得土匪強壯的肌肉打了一個哆嗦。多么富有同情心的小羽毛呵!牛肉汁在充滿友情的醉意里真想和他一起上山去。
  “別了!別了!”
  把踢馬刺夾了一下,土匪用一個迅速的快步走出了田庄。
  加拉爾陀看到土匪走遠,似乎放下心來了。他扭過頭瞧瞧堂娜索爾,她一動不動地呆著,目送著那個騎馬的人,越走越遠,越遠越小。
  “怎樣的女人!”劍刺手絕望地咕噥著。“多么瘋狂的女人呵!……”
  幸而小羽毛是丑陋而且肮髒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像一個流浪人。
  否則,她一定會和他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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