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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同病相怜




  有些日本商社的外國駐員。經常帶著妻子來上任。所以即使在紐約,也會使那些日本青年男子感到孤寂無聊。這里也和東京一樣,單身男子們的游樂場所很少,走到哪里都是成雙成對的出出進進的,沒有膽量和沒有金錢的男人們只能望洋興歎罷了。因而有的人患上怀鄉病,有的神經錯亂,實在太可怜了。也有的男人不受病魔的惊扰,這些厚臉皮的家伙,在白种女人面前誠恐誠惶不敢造次,但見了我們這些日本飯館的女人就死皮賴臉地前來調戲。內藤飯店花費昂貴,這些人是不敢問津的。只有偶爾遇上從日本來的要人,他們充當隨從來到飯店。便向客桌服務的女侍們問這問那,嬉皮笑臉,接著又不斷從外面糾纏不休地打電話來。這些人是不會有所選擇的,當然更不敢問津像麗子這般的美人儿。就連我這樣的,還几次被約去看電影喝茶呢。
  貝娣漸漸地會站立和學步了。我到紐約也已有四年經歷。只要能在內藤工作下去。在哈累姆區內還數我的收入最多、生活最好呢。所以我就不愿意像過去那樣拼命地蠻干了,也想和男人訂個約會出去散散心什么的。請假歇個一天半天也不致立刻影響生活了。固定休假日之外的休息,扣除日薪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嘛。
  總公司設在大阪的多田商會的社員、一位姓井村的男人,不知為什么。突然對我發生了興趣。他前來邀我去看電影。我興奮极了,盡管這是我第一次被邀請,但我們居然約定在星期五的夜晚一同進餐呢。當然,那天夜班就得請假了。我提前打了招呼,但星期五的夜晚正是大忙的日子,領班听說我要請假感到有些為難。我沒去理會他,几年來伺侯顧客訂飯端盤子的單調工作,我早已感到厭倦了。
  我和井村約定在百老匯電影院門前相會。從時報廣場經四十二段地往西走,街道兩側每隔五六家商店便聚集十來家電影院。其他商店有的是供鄉下人進城選購的廉价紐約土產。有的小舖專賣登滿裸体像的黃色雜志。店舖鱗次櫛比,稱得上是紐約的淺草。井村挑選的胜利電影院似乎專演些荒誕影片,門前懸挂的廣告板上畫著丑怪面孔的大漢,大漢的上半身沾滿了鮮血,在拼命掙扎著,在他面前有一位金發女郎惊恐万狀。我來得大早了,這時感到自己多么需要一塊手表呀!我久久地凝視看廣告板,這樣總比不停地向路旁尋找井村的身影要好得多。
  “哎呀,叫你久等了。”
  回頭一看,井村的臉已逼近在我的眼前了。我當時一惊。
  “我不喜歡這种電影。”
  劈頭就是這么一句,用它代替了寒暄。他也看了廣告板一眼,搖了搖頭。
  “怎么?換了片子啦?記得上星期确是來過這家電影院的。”
  他自言自語著。
  “那就先去吃飯吧。”
  “好吧。”
  “到哪儿去呢?”
  “哪儿都行。”
  “這就難辦啦,我确是下太熟悉這些地方,正想請教你呢。”
  “我也不熟悉。”
  “那就信馬由韁吧!”
  這一帶淨是些小飯舖儿,比較顯眼的又都是意大利餐館。我們走進一家叫“羅密歐”的飯店。這時,在柜台對過,意大利廚師正用煎鍋炒細面條。
  我要了一碗雞肉湯和一份意大利細面條,井村要的是小燒餅和一瓶紅葡萄酒。
  “你不喝酒嗎?”
  他向我敬酒。
  “我不會喝酒。”
  “不可能吧?”
  請客的人怀著什么心思,是不難看出的。這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我不愿被人家看做是無謂的客套,便小心翼翼地端起紅葡萄酒向嘴邊送去。酒色雖美但沒有甜味,相反卻在唇邊留下了苦澀。
  井村是個不善于辭令的人。只是埋頭一片兩片地啃著小餅。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葡萄酒。下大一會儿酒瓶已空空如也了。
  “笑子小姐來紐約有几年了?”
  “足足有四年了吧。”
  “噢,那么還是我的老前輩呢。可能見識過不少新鮮事了吧?給我作個向導可以嗎?”
  “我是很少走出家門的女人,外面什么情況也不熟悉。今天的約會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呢。”
  “第一次?那太好了!”
  可能由于酒精很快發揮了作用吧?井村放聲大笑起來。是他發現我在編造拙劣的謊言了吧?但我至此也無法替自己辯護了。
  足足四年——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生下巴爾巴拉生下貝娣,然后忍受著生活的窘困在撫養孩子和每天出去上班。地下室的家、小舖,再就是廉价商店以及近處的集市。這就是我所知道的紐約全部了。什么電影院、意大利飯店,對我來說還是首次造訪。
  “笑子小姐的英語說得很流利吧?”
  “哪里,不過,一般的話倒能應付。”
  “那太令人羡慕了,我在听的方面還凄合,說起來就感到困難了。甚至說日語也磕磕巴巴的。”
  第二瓶葡萄酒送來了,他一勁儿地勸我喝,又和我商量想看什么電影。
  “什么都行。”
  “西部片也可以嗎?”
  “嗯。”
  井村搔著脖頸說,這一帶的電影院几乎全都看遍了。只剩下西部影片,還有剛才那种荒誕片。
  “井村先生是那樣喜歡看電影嗎?”
  “只是為了消磨晚上的時間罷了,一個人住公寓怪悶得慌。”
  吃面條把蘿卜和油弄到嘴唇上,口紅已掉了大半,我用手帕擦淨后离開座位准備重新涂抹一番。可能由于喝了酒的緣故吧?變得醉心于化妝了,我哼哼唧唧地向侍者打听廁所在哪儿,對方困惑地望著我,指給廁所要經過廚房往里邊走。
  解完手之后,心情突然變得极坏,廁所的髒亂使我從醉意中清醒過來。雖然也有沖洗設施,但做為飯店的廁所,簡陋得實屬罕見。連一面鏡子也沒有。我的手提包里也沒帶著小鏡。在內藤飯店更衣室里有著大鏡子,非常方便,所以出來時我忘記將小鏡帶在身邊,這真是不該有的疏忽。我用准備好的衛生紙在嘴唇上用力地擦抹后,把紙揉成團儿扔在地面上。
  回到飯桌時,井村立即站了起來。第二瓶酒也被他喝光了。
  “井村先生的酒量看來很可觀呢。”
  “哪里,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才學會喝酒的,后來慢慢變得能喝了。一個人生活不喝酒會感到寂寞的。”
  他總是話中有話,只要我略表同情說出一些安慰的話,我們便會毫不費力地親熱在一起的。但我此時已經沒有多大興致,所以對他的引誘也就佯作不知沒有上鉤儿。不過,我自己意識到,只要是杯酒下肚,人很快就會滋生一种自暴自棄的情緒。雖然今天僅僅是初次約會。但要想輕易擺脫糾纏平安回家,恐怕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帶篷馬車隊在疾馳。印第安人在進行襲擊。長槍和手槍在亂射,印第安人的怪叫聲……嘶叫的馬,倒下去的馬,奔騰的馬……令人頭暈眼花的鏡頭突然切斷,展現在面前的是西部大地。女英雄和男英雄相峙而立,一步步縮短距离。在這以前吹起口哨跺著雙腳達到狂熱程度的觀眾席,忽然安靜下來,人們都屏住呼吸。到這個電影院來的觀眾都是那樣認真,隨著畫面的進行,做著不同的反應。
  我倆是坐在觀眾席的正中央的。當銀幕上出現男女擁抱接吻的場面時,周圍的觀眾也都雙雙對對地擁抱在一起。并旁若無人、抿咂有聲地在狂吻著,扭著的身子在互相追求,互相貼緊,又互相掙扎著。留神看去,觀眾無一例外分成兩人一組。我正想苦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和出汗時的感覺一樣,電影的奇特功效當然也沒把我排斥在外。這時井村的手摸到我的膝頭,又怯生生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沒有抵抗,一任他那出了汗的手貼在我的掌心上了。這一動作引起了我往昔的回憶。當初我和湯姆的約會,是在安尼大劇院。湯姆一面看短劇,一面用大巴掌抓住了我的手。那時我的惊愕和湯姆不顧一切的大膽,在我的記憶中起來越變得清晰了。
  是的,那時的湯姆比起現在和自己一起看電影的井村來,顯得更富有男子气更可信賴。吃飯在當時對我來說是极為豪華的俱樂部里,欣賞安尼大劇院的精彩短劇和看這种亂哄哄的西部影片更是無法相比的。在那個湯姆和這個井村之間。我不由得一一作了比較。
  東京時代的湯姆有著某些值得自豪的地方,他為了不損害我的感情曾多方加以留意和俯就,但當表白自己的愿望時。他勇敢豪爽,很有男子漢气派。那時的湯姆沒有這個井村那副寒酸相,沒有對女人那种垂涎欲滴的樣子,也沒有生活的陰影和疲勞神情。他是生气勃勃、信心十足的,這些勿宁說就是他的男性美和剛毅意志的突出表現。那時湯姆很年青,心地純洁,在金錢上物質上沒有嘗受過困苦。他把一切都交給了我。
  想到這次和井村的相見,在我一生中,是第一次和日本男人定約會。認識雖然短暫,卻親昵地偎依握手。但這決不可能使我內心動搖。
  看完電影后,我們默默地走出影院。
  “我還沒喝夠,能再陪我一會嗎?”
  “好吧。時間別大長了。”
  在距离不遠的飯館里,井村要來了玉米威土忌,一連兌水飲了三杯。看得出他是存心往醉里喝的,我這時不由想起同事們對戰爭新娘看作是出身伴舞女郎,并惡語相加的情景,心中非常難過。我奇怪自己在做些什么?我本該离開這里馬上回去,但我卻拿起高腳杯用舌頭舐著杯沿儿,不想离開井村。自己實在是不知怎么辦好了。我在追求著什么呢?自己也說不清。
  “讓我也喝杯威士忌吧!”
  “那,快請!快請!”
  我一口气干了半杯后皺起眉頭。多苦啊!這樣乏味的東西,人們為了求得一醉在狂飲不休。
  “你不是說不會飲酒嗎?你過于勉強了!”
  “不!讓我試試看!這是第一次。”
  對第一次這句話,井村又和上次一樣笑個不停。
  “第一次,那太好了。”
  我反問他:
  “井村先生有小孩嗎?”
  “有。”
  “几個呢?”
  “兩個。”
  “男孩還是女孩儿?”
  “什么不一樣呢?”
  明顯地,這一句話損害了他的興頭。馬上就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忽然問起自己的孩子來,他可能認為是對他那神圣的家庭進行了沖擊吧?但,我對此卻毫不回避。
  “我淨是些女孩儿,有三個呢。一個生在日本,其余兩個是來紐約后生的。所以,整整三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面什么地方也下熟悉。”
  “你丈夫在做什么?”停了停,他突然反問我。
  “……在醫院里工作。”
  “是大夫嗎?真的?”
  什么真假?我不由得好笑,因此也和井村剛才一樣。大笑不止。
  井村的臉上已完全失去了笑容,看來他對我的非分之念有所收斂。他又要來威士忌。
  “你可以不回去嗎?”
  他問得很含混,也許是說你回去吧!
  “我怎能不回家呢?家人們在等我。”
  “你打算在紐約住多少年呢?”
  “什么?”
  “不!我是說你打算啥時候回日本去?”
  “日本?我從來沒有這個打算呀。”
  我發現在交談中井村存在著誤會。他可能認為我的丈夫是日本人呢。
  “打算永遠在紐約住下去嗎?”
  “是的,我是剛剛取得了公民權的。”
  井村的表情很微妙,付完賬后他說要送我回家,他似乎放棄了最初的目的。
  “關于小姐的家住在哪里呢?”
  “威斯特一二五段地。”
  “哈累姆區。”
  只見他的表情相難堪,我于是再也不想隱瞞什么了。
  “我的丈夫是黑人。”
  沒有再比這樣說更痛快的了。井村听了馬上改變了態度。在他沒有來得及對我這個黑人妻子——更确切他說是對湯姆顯示出黃种人的优越神情之前,我已轉過身匆匆地走開了,頭也沒回。來到地鐵,當我在電車座位上坐下環視周圍時,井村已不見了。
  第二天到內藤上班后,竹子像在等候著我一般。
  “怎么樣?昨天夜里。”
  她問道。
  “真無聊,吃飯、看電影,然后就分手了。回家比往日還要早呢。”
  “哼!怎么沒好好玩一玩?就干了這些事?沒有惊險場面?”
  “什么惊險?但愿別出現這种場面。”
  “反正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他還會再約你的,日本男人在美國總是粘粘乎乎地糾纏女人。……我真羡慕你,怎么沒人追求我呢?我整天盼著能過上好日子,誰想到他卻在外面亂搞。”
  她的話里含有一股怨气,眼里閃著一种惶惶不安的光。引起了我對她的憂慮。
  “竹子,出了什么事情?”
  “居然會發生這种想不到的事几,我丈夫他有了外遇。”
  “怎么回事?”
  “我認為只要有工作,日子總會平安地過下去的。沒想到我們那個家伙,在我將工資拿回家后,竟然兩三個夜晚不回家。回來時酒气薰天,臉上沾著女人口紅……笑子,黑人就是黑,一直黑到了骨髓里。真正是些下等人,下流卑鄙!我已下了決心。”
  “下了決心?干什么?”
  “和我那個黑家伙离婚,和這种人湊合一輩子我會被毀滅的。我勸你也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
  “离婚?那又怎么可能呢?紐約州根本就不批准离婚。”
  “去內華達州或拉斯維加斯去都可以离婚。”
  “可旅費相當可觀呢?竹子!”
  “他在外面胡搞,我怎么能再掙錢養活他呢?我從今往后得多長個心眼了。多攢些錢,這樣就可以和他分手。”
  “孩子又怎么辦呢?”
  “是呀,唉!。自己造下的孽呀!今后可不能再往肚子里裝了。孩子就是受罪的禍根,又不能扔下逃走。”
  這是在更衣室更換和服時的談話。竹子的嗓門儿越來越高,我真替他捏一把汗。沒有人向這邊看,都背著身子在更換衣服或在整妝。半工半讀的學生和白人的妻子們,動作緩慢。看得出她們是在傾听著我倆的談話。對照之下,黑人的妻子們都急忙換了衣服飛也似的逃出屋外。
  麗子這時正在鏡台前專心致志地化著妝,比起我們的談話來,更專注的是自己的面容。被認為身居黑人之下的波多黎各人的妻子,當听到黑人夫婦的糾葛時,居然如此泰然自若,究竟她在想著什么呢?
  “你知道嗎?黑人對愛情是根本不負責任的,對孩子的教育更差。他們只知道酗酒、追逐女人,甚至把不三不四的女人留在家里住,卻不讓你發現他們。為了堵你的嘴,不時地也和妻子同房,使你找不到破綻。在孩子面前捉弄自己的妻子,這种男人怎能使人容忍呢?”
  “可是,竹子!”
  “黑人在社會上被人蔑視不是沒有道理的。沒有教養,看問題缺乏頭腦,做事漫無條理。總而言之,黑人從根本上就是蠢人!”
  “竹子!”
  我厲聲地喝道,竹子這才閉上嘴。麗子的手也停了下來。這時,我意外地激動异常,不覺一些話沖口而出。
  “照你說來,黑人全都是蠢人、懶貨,對女人不檢點。我要你注意听著:我的湯姆也是黑人,但他從不酗酒,也不玩女人,對待女儿稱得上是個好父親。”
  “那也只能說是你笑子的運气好些罷了。”
  “是啊,你淨說自己運气不好。你男人在外邊玩女人,決不是因為他的皮膚黑,而是另有緣故的。日本人也好,美國人也好,酗酒玩女人的丈夫有的是,你男人便是其中的一個。但這決不因為他是黑人。
  “你這樣認為?”
  “是的。不管什么事情都歸罪于黑人,那么你丈夫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日本人在失去自控時,也會做出坏事來的。尤其是愛酗酒的人。喝醉后什么事也干得出來。”
  “不過,黑人惡性發作干坏事的情況比較多。”
  “那也不因為他是黑人才酗酒的,這是兩碼事。”
  “是嗎?可我當成一碼事了。我的丈夫情況就是這樣的。”
  營業的時間到了,一個女招待前來呼喚,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我和竹子慌忙走出,麗子跟隨在后面。她是因听我們談話而出來遲了的呢?還是由于濃妝艷抹耽擱時間了呢?叫人弄不清楚。
  我對竹子的話雖然据理力爭大加反駁,但那既不是因為我信奉人道主義,也不是出于我的正義感,而是出于我的自信。也許經過和井付的相會更加加強了這种信念。
  如果說黑人有一种特有性格的話,那么在東京時代和回到紐約的湯姆截然不同的兩种性格,又作何解釋呢?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湯姆,在東京身穿US陸軍軍裝,精神抖擻地坐在吉普車上轉來轉去。在家里也是快樂活潑。美亞麗出生前后的他,那歡喜若狂的神態,我至今仍能記得。但到了一九五四年,我來到紐約,夫妻重逢時,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沉默寡言,渾身無力,回家只知睡覺,連夢囈都沒有了。他不是乘吉普車而是擠地鐵,每天回到家里時己筋疲力竭。巴爾巴拉的出生。貝娣的降世,在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生美亞麗時的喜悅了。在東京与紐約兩地他沒有改變的是什么呢?那也只是他的黑皮膚罷了。
  是的。只有那黝黑的皮膚沒有變,其他全部變了。在東京他把美國金元在黑市上賣成日元,用之不盡,而今天累死累活干一星期,只能拿回三十二美元;在東京他可以十分充足地瞻養妻子。過著一般日本人所達不到的奢侈生活,而在紐約,我也出去勞動才僅僅能夠維持家庭生計;在日本他盡管膚色黑黑,但卻是戰胜國的軍人,如今在哈累姆黑人區,能夠擺擺架子的,也只有在波多黎各人的面前而已。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所以,他听了麗子的事便覺得自己臉上光彩。
  竹子把丈夫的胡搞歸咎黑色皮膚而大喊大叫,我可以明确地告訴她,這不決定于膚色!
  一個人如果從得意的絕頂跌落到了失意的深淵,即使是日本人,也會和湯姆一樣顯示變化的吧?白人中不是也有和竹子丈夫同樣酗酒、玩女人過著醉生夢死破罐破摔的頹廢生活的嗎?更何況黑人做為奴隸從非洲大陸被送到美國以來,直到解放后的今天,并沒有完全從下層階級中解脫出來,正如哈累姆黑人街證實了的那樣。所以說,湯姆在東京,是擺脫開哈累姆后的短暫喜悅;而在紐約的失意,則許是永遠延續下去的失意吧?——想到這里,連我自己也仿佛和黑人一樣,陷入了失言的深淵。但,即使兩腳深深陷入泥潭而不可自拔,而我還是要大聲疾呼:這決不是由于膚色的啊!
  我回到家中時,把睡著了的三個女儿一一作了比較。貝娣躺在嬰儿床里,剛剛一年就有些睡下下了。將來會長成像對面鄰居那個高大女人似的吧?巴爾巴拉靜靜睡在我將要睡的床上。這個孩子性情謹慎,夜間從不翻身打滾儿。年紀才三歲,看那熟睡的小臉儿,多么像節子姨姨!這個巴爾巴拉如果生為美亞麗的活,情況會是怎樣呢……我常這樣想。那么我們又何必來什么紐約呢?這就是命運!過去的事,再想也下會复返的啊!酷似節子的巴爾巴拉,在黑皮膚美亞麗之后生于紐約,這一事實已不可更改。
  美亞麗已是九歲了,她睡在長椅上,已顯得憋屈了。早晚得把貝娣從嬰儿床抱到我睡的床上來,這樣就必須給巴爾巴拉和美亞麗買張大人床。這是早已計划過的,今年當中必須想法解決了。
  看上去不止九歲,美亞麗的十頭儿長得很高,手腳也很粗大。這孩子一直在替我照料著巴爾巴拉和貝娣。她身体很結實,最近已經連打掃屋子、洗衣服、准備做飯等一般女人干的活儿都能干了。有時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見賣便宜雞肉的,便跑回來告訴我。她睡著后的小臉上,圓鼻子鼓鼓的,看上去顯得那樣天真爛漫。臉蛋和下額象要脹破一樣胖乎乎的,臀部和胸脯也迅速地發育起來,美亞麗向著大女孩的体型發展了。現在她也懂得在頭部下工夫了,用頭油涂在黑頭發上,別上一些發卡和裝飾上几根發帶,并在上面再罩上粗線發网。
  美亞麗對家庭的經濟情況非常清楚,生來第一次伸手要父母買的,是那瓶价值十九先令的粉色迪克西,這是專為黑人女性用的有特殊粘性的發膏。美亞麗開始坐在鏡前,向生來卷曲的頭發上涂抹好發出异味的油膏,是在她七歲的那年。哈累姆的孩子每逢星期日早晨都要去教堂,美亞而是從其他孩子口中听說發膏這种化妝品的。從此,她在睡覺前一定先涂上這种黑女人專用的特制發膏,把頭發弄好。這已成為她每日的必修課了。气味在屋中散發,我在沒聞慣之前,晚上感到胸中憋悶,多次醒來不得安睡,但也無法制止他。
  我意識到,黑人除了留心自己的黑皮膚之外,便是在細而卷曲的頭發上下功夫。早晨,我梳理頭發時,美亞麗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哄著巴爾巴拉時,美亞麗總受擺弄妹妹那又黑又直的頭發。她看到不用涂抹特制的頭油。頭發自然又直又長的我和巴爾巴拉時。心中是那樣的羡慕。
  湯姆每年從醫院帶回一兩冊《黑檀》大型周刊,各頁上都載有黑人的照片,其中有黑人杰出人物和他們成功立業的事跡。所謂“人生”的黑人版,每隔十几頁便有宣傳發膏的廣告。
  十九先令買一瓶頭油,油量不足三盎司,用不了兩天就光了。為了把那彎曲的頭發弄成柔軟的大波浪式,頭發上涂了油,有時竟流淌得滿臉都是,否則是無效果的。每當看到美亞麗哭喪著臉望著瓶底時,我不得不積极准備為她買下一瓶。
  從那時到現在兩年多來,我一共結她買了多少瓶頭油呢?當我知道最初買的有臭味而且效果又不佳時,我和美亞麗參照雜志廣告,一次又一次地改換品种。后來相信了一家廣告的宣傳:
  “不論風吹雨淋汗濕,決不變形的最新發油。”竟花了四美元買來一瓶。這瓶也同樣發出強烈的臭味,我只好強忍著站在美亞麗身后,專心地用梳子邊梳理頭發邊涂上頭油。梳子齒挂上卷曲頭發,本來很不好梳,但越涂油梳子就越光滑好使。于是大波浪便順著我的手指梳成了。梳完后睡上一夜,到了早上便又有些散亂,還得再涂上些油,再用刷子梳理一下。美亞麗在鏡前一直到梳理完畢才向學校跑去。
  不怕風吹、雨淋、汗濕,保持發型不變的宣傳文字,沒有收到實效。孩子到了外邊,頭發兜著風便一根根地豎立起來。孩子快步走路弄得滿頭大汗,這樣大波浪眼看著又縮曲回去了。遇到雨天,從學校回來時,情況就更慘了,頭發象剛剛電燙過一樣。紛紛揚揚。一眼看出美亞麗為了這個几乎都要發瘋了。
  試用了各种頭油之后,我終于体會到根本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卷曲頭發。這也和治男人禿頂的藥一樣,只不過起到一時的安慰作用而已。這是永遠不會有卷毛儿的日本人得出的結論。美亞麗還是不死心,恐怕會永遠繼續涂下去的吧?而且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的。
  美亞麗是黑色的。貝娣也是黑色的。我對竹子的想法必須加以反駁。人的好坏根本不決定于膚色!難道美亞麗和貝娣的人格比我低嗎?這怎么能夠呢?孩子們和我同樣是人,怎能用膚色決定人的內心善惡呢?
  我堅決這樣看的依据便是美亞麗。這孩子的聰穎日見顯著,她不但代替母親照料小妹妹,操持家務,而且上學也從不缺課,學習成績也是拔尖儿的。圖書館特准借給她書看,這是對最优秀學生的特殊待遇。她珍惜著每寸光陰在埋頭讀書,她的知識面很寬。不像是十三年級小學生。
  有一天,美亞麗拿回她寫的一篇作文,使我看了大吃一惊。那是篇題為“我的家族”的作文。全文是這樣的。
  我的家族
  美亞麗·杰克遜
  我的父親是美國黑人。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出征,做為戰胜國的一員進駐日本,在那里和我的母親相遇了。我的母親是日本人。日本人是黃色人种,但我母親的皮膚比起黃色來,卻更像咖啡、牛奶的顏色。她的頭發是黑的,眼球也是黑的。她很瘦,但英語說得很好,只是L和R的發音區別不出來。即使這樣,我對她的話還是能听懂的。有時候她用日語斥責我們姐妹。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會日語,但只有在那一瞬間,我能懂得她說的日語的意思。這實在是怪事,准是因為無論英語還是日語全都是人類語言的緣故吧?
  妹妹們都出生在紐約,只有我生在日本。我下面的妹妹叫叫巴爾巴拉,三歲零兩個月。再下面的妹妹叫貝娣,一歲零一個月。巴爾巴拉像媽媽,頭發和眼珠都是黑的。我說她像波多黎各人,爸爸听了很生气。他說波多黎各人不是美國人。可是,學校老師說,波多黎各人也是美國人。我的母親也很快就要取得公民權,成為美國人了。看來美國人這個名詞很复雜呢。
  貝娣長得像我和父親,但皮膚的黑色比父親的淺一些。听說爸爸的祖父是愛爾蘭人,所以貝娣的皮膚白色就淺些吧?她愛睡覺,有時也大聲啼哭。
  我把爸爸和媽媽,巴爾巴拉和貝娣分成兩組來比較,認為我的家族是值得自豪的。美國黑人的祖先,三百年前從非洲來到這里。老師說三百年間有十代人,這樣,我的家在第八代時有白人,在第十代時有黃种人加入了進來。所以生下我和像日本人的巴爾巴拉,還有淺黑色的貝娣。這三個人是真正的姐妹,這該是多么了不起啊!可以想見,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家庭內也會加進波多黎各人呢。波多黎各人是會喜歡的吧?這樣,人們就下會再說波多黎各人不是美國人了。
  不過。我自己是不和波鄉黎各人結婚的。因為爸爸討厭。
  在“祖先”和“世代”兩個名詞下面,老師用紅鉛筆划上引線。在評語欄內寫著:“我愛你的家族。”得到的是最高分數。句子的寫法中沒有一點錯誤,我多次反复地讀著。啊!這就是美國孩子的作文!我很受感動。
  行姆回來時,我從床上跳起,馬上把這篇作文拿給他看。不!是我朗讀給他听的。湯姆惊訝地叫道,這怎么會是孩子的作文呢?他瞪大眼睛在听,每讀到一段,他就贊歎不已。
  “真了不起!”
  “美亞麗會成為大作家的!唔!”
  “是的!愛爾蘭人的后裔!”
  “了不起的美亞麗!”
  他最后握緊拳頭在頭頂上揮舞并大聲叫喊著。
  “是的,誰能叫她去和波多黎各人結婚呢?簡直不可想象。”
  我這個溺愛子女的母親,這天上班前跑出家去對鄰居的老婆婆和對面的大嬸朗讀了這篇作文。兩人攤著雙手感動他說:“太了不起了,美亞麗是多么聰明的孩子啊!”我還不滿足,又拿到內藤飯店,在休息時間念給竹子听了。
  “哼!這真的是美亞麗寫的嗎?”
  “不是寫了名字嗎?美亞麗·杰克遜。”
  “嗯,這習不得了。到底是日本人优秀,和你一樣。”
  “哪里?這和我無關的呀。”
  我得意洋洋,乘机問了問凱尼的學習成績怎樣。
  “不行,他生得像爸爸,腦筋不好。”
  “你無論什么坏事都推給丈夫。”
  “本來是嘛,又有什么辦法?”
  “下一個孩子該像你了嗎?”
  “像我恐怕頭腦也不會太好。”
  竹子不在意地笑著。
  “后來怎樣了?”
  “你是說我丈夫?”
  “嗯!”
  “被單位開除了,在家呆著呢。錢斷了情就斷,女人也不來找他了。完蛋了,我們那口子。”
  “那你還這么沉得住气呢。”
  “哼!我那口子這樣下去也好,在家看孩子。我看他一天也不感到厭煩。”
  看來去內華達州和她丈夫离婚的念頭也已打消了。她那安穩的表情,使我看了像對自己的事一樣有了几分放心。
  夏季過去,各家飯館的生意又有了起色。內藤的十月也忙碌起來。我訂飯菜往來于飯桌、廚房窗口之間,每天不下几十次。
  井村第二次挂來電話,已是三個月后的事了。
  “怎么,不出來看看電影嗎?”
  從電話中可以听出他是在輕蔑地笑著,語聲甜膩膩的,和第一次約會時那怯懦的口吻已判若兩人。我答應了他的請求。
  “多會儿?明天?”
  “今晚你下了班。”
  “已經過十一點了。”
  “是嗎?”
  “還在上次那個地方等你。”
  “還是看西部片?”
  “不!是歡快的愛情故事片。這回錯不了。”
  雙方都漫不經心地笑著挂上了電話。
  工作完畢,我走進更衣室忙著換衣服,然后用刷了梳理著頭發。我很少在鏡台前坐下理妝,這時剛剛坐下。
  “麗子小姐,你是不是昧藏了小費?你不能這樣!”
  志滿子大聲喊叫著。
  我吃惊地回頭看時,只見麗子被全室人的視線包圍,她面色蒼白。志滿子毫不客气地把手伸人麗子胸前的衣服里。
  “這是什么?”
  是折疊成小方塊的兩張紙幣,志滿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五美元一張十美元的。
  “想把錢藏起來嗎?哼!我早就盯上你了。看見你折疊成小塊儿,知道你要干坏事。你往出納員的箱子里扔的只是硬幣。”
  志滿子的語气很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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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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