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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個几乎留名后世的組織


  這時代,表面上平靜無事,暗地里卻奔流著某种革命的震顫。來自八九和九三深谷的气流回到了空中。青年一代,請允許我們這樣說,進入了發身期。他們隨著時間的行進,几乎是不自覺地在起著變化。在時鐘面上走動的針也在人的心里走動。每個人都邁出了他必須邁出的腳步。保王派成了自由派,自由派也成了民主派。
  那好象是陣高漲中的海潮,東奔西突,百轉千回,回轉的特點便是交融,從而出現了一些非常奇特的思想的匯合,人們竟在崇拜拿破侖的同時也崇拜自由。我們在這里談點歷史。這正是那個時代的幻覺,見解的形成總得經過不同的階段。伏爾泰保王主義,這一异种曾有過一個和它門當戶對的主義,其奇特絕不在它之下:波拿巴自由主義。
  另外一些組織比較嚴肅。有些探討原理,有些熱衷于人權。人們熱烈追求絕對真理,探索無邊的遠景;這絕對真理,憑著它本身的嚴正,把人們的思想推向晴空,并使遨翔于霄漢。沒有什么比信念更能產生夢想,也沒有什么比夢想更能孕育未來。今天的烏托邦,明天的肉和骨。
  在當時,先進思想有它的兩种土壤,隱蔽和可疑的暗中活動正開始威脅著“既定秩序”。這苗頭是极富于革命意味的。當政諸公的心計和人民的心計在坑道里碰了頭。組織武裝起義的准備和組織政變的密謀同在醞釀中。
  當時在法國還沒有象德國的道德協會1或意大利燒炭党那樣龐大的地下組織,可是,這儿那儿,暗地里的滲透工作卻在伸展蔓延。苦古爾德社正在艾克斯開始形成,巴黎方面,除了与這類似的一些團体以外,還有“ABC的朋友們社”。
  什么是“ABC的朋友們”呢?這是一個在表面上倡導幼童教育而實際是以訓練成人為宗旨的社團。
  他們自稱為ABC的朋友。Abaisse2,就是人民。他們要讓人民站起來。這种雙關的隱語,誰要嘲笑那是不對的。雙關語在政治方面有時是嚴肅的,如Castratus ad castra3曾使納爾塞斯4成為軍團統帥,又如Barbari et Barberini5,又如Fueros y Fuegos6,又如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7,等等。
  1道德協會,德國愛國青年的組織,成立于一八○八年。
  2Abaisse,法語,意思是“受屈辱的”,和ABC發音相同。
  3拉丁語,意思是“閹人上戰場”。
  4納爾塞斯(Narses,472—568),拜占庭帝國的一個宦官,后為統帥。
  5拉丁語,意思是“蠻族和巴爾柏里尼”。巴爾柏里尼是佛羅倫薩一有權勢的家族,為了建造宮殿而進行搶劫。
  6西班牙語,西班牙自由派聯絡的暗號,意思是“獨立和策源地”。
  7拉丁語,意思是“你是彼得(石頭),在這石頭上……”

  ABC的朋友為數不多。那是個在胚胎狀態的秘密組織,几乎可以說是一种自由結合,如果自由結合也能產生英雄人物的話。他們在巴黎有兩處聚會場所,都在大市場附近,一處是名為“科林斯”的酒店,以后我們還會談到這地方,一處是圣米歇爾廣場的一家小咖啡館,名為“繆尚咖啡館”,現已被拆毀。這些聚會地方的第一處接近工人,第二處接近大學生。
  “ABC的朋友們”的秘密會議經常是在繆尚咖啡館的一間后廳里舉行的,來往得經過一條很長的過道,廳和店相隔頗遠,有兩扇窗和一道后門,經過一道隱蔽的樓梯通到一條格雷小街。他們在那里抽煙,喝酒,玩耍,談笑。他們對一切都高談闊論,但當涉及某些事時,卻又把聲音低下來。牆上釘著一幅共和時期的法蘭西的舊地圖,這一標志足以使警探們警覺的了。
  “ABC的朋友們”大部分是大學生,他們和几個工人有著深厚友誼。下面是几個主要人物的名字。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已是歷史人物了:安灼拉、公白飛、讓·勃魯維爾、弗以伊、古費拉克、巴阿雷、賴格爾、若李、格朗泰爾。
  這些青年,由于友情成了一家人。賴格爾除外,全出生在南方。
  這一伙人是值得重視的。他們現在已消失在我們腦后的那些蹤影全無的深淵中了。但在我們進入這段悲壯故事以前,在讀者還沒有見到他們在一場壯烈斗爭中是怎樣死去時,用一線光明把這些青年的面目照耀一下也許不是無益的。
  安灼拉,我們稱他為首領,下面就會知道這是為什么,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子。
  安灼拉是個具有魅力的青年,可是也會變得凶猛駭人。他有天使那么美。是安提諾1再世,但也粗野。
  1安提諾(Antinous),希腊著名美男子,羅馬皇帝阿德里安的近侍。
  當他那運用心思的神色從眼中閃射出來時,人們見了,也許會說他在前生的某一世便經歷過革命風暴了。他仿佛親眼見過并承襲了革命的傳統。他知道這一大事的全部細節。性格庄嚴持重而又勇敢,這在青年人身上是少有的。他有才能,又有斗志,就目前的目標來說,他是個民主主義的戰士,但處于當前的活動之上,他又是最高理想的宣傳者。他目光深沉,眼瞼微紅,下嘴唇肥厚,易于露出輕蔑的神情,高額。臉上望去只見額頭,就象地平線上有遼闊的天空。正如本世紀初和前世紀末的某些少年得志的青年人那樣,他有著過多的青春活力,鮮潤如少女,雖然偶爾也顯得蒼白。他已是成人了,卻還象個孩子。他二十二歲,看去卻象十七,性情庄重,似乎不知道人間有所謂女人。他只有一种熱情:人權;一個志愿:清除障礙。在阿梵丹山上,他也許就是格拉古1,在國民公會里,他也許就是圣鞠斯特。他几乎不望玫瑰花,不知道春天是什么,也不听雀鳥歌唱;和阿利斯托吉通相比,愛華德內敞著的喉頸也不會更使他感動,對他來說,正如對阿爾莫迪烏斯2一樣,鮮花的用處只在掩蔽利劍。他在歡樂中也不苟言笑。凡是和共和制度無關的,他見到便害臊似的把眼睛低下去。他是自由女神云石塑像的情人。他的語言是枯燥的,并且顫抖得象寺院中的歌聲。他的舉動常常顯得突兀出人意外。哪個多情女子敢到他身邊去冒險,算她自討沒趣!如果有個什么康勃雷廣場或圣讓·德·博韋街上的俏女工見了這張臉,以為是個逃學的中學生,看他的行動,又象個副官,還有那細長的淡黃睫毛、藍眼睛、迎風飄動的頭發、緋紅的雙頰、鮮艷的嘴唇、美妙的牙齒,竟至想要飽嘗這滿天曙光曉色的异味,而走到安灼拉跟前去賣弄姿色的話,一雙料想不到的狠巴巴的眼睛便會突然向她顯示出一道鴻溝,叫她不要把以西結3的二品天使和博馬舍的風流天使混為一談。
  1格拉古(Gracchus),兄弟倆,皆為羅馬著名法官和演說家,他們曾建議制訂土地法,限止羅馬貴族的貪欲,分別在公元前一三三年和一二一年的暴亂中被殺。
  2阿爾莫迪烏斯(Harmodius)和阿利斯托吉通(Aristogiton)是公元前六世紀的雅典人,曾合力殺死暴君伊巴爾克。
  3以西結(Ezechiel),希伯來著名先知,《圣經·舊約》中四大先知的第三名,傳為《以西結書》的作者。

  在代表革命邏輯的安灼拉旁邊,有個代表哲學的公白飛。在革命的邏輯和它的哲學之間,有這樣一种區別:它的邏輯可以歸結為戰斗,它的哲學卻只能導致和平。公白飛補充并糾正著安灼拉。他沒有那么高,橫里卻比較壯些。他要求把一般思想的廣泛原理灌輸給人們,他常說“革命,然而不忘文明”,在山峰的四周,他展示著廣闊的碧野。因而在公白飛的全部觀點中,有些可以實現也切實可用的東西。公白飛倡導的革命比安灼拉所倡導的要來得易于接受。安灼拉宣揚革命的神圣權利,而公白飛宣揚自然權利。前者緊跟著羅伯斯庇爾,后者局限于孔多塞。公白飛比安灼拉更多地過著人人所過的生活。如果這兩個青年當年登上了歷史舞台,也許一個會成為公正無私的人,而另一個則成為慎思明辨的人。安灼拉近于義,公白飛近于仁。仁和義,這正是他倆之間的細微區別。公白飛的溫和,由于天性純洁,正好和安灼拉的嚴正相比。他愛“公民”這個詞,但是更愛“人”這個字,他也許還樂意學西班牙人那樣說“Hombre”。他什么都讀,常去看戲,參加大眾學術講座,跟阿拉戈學習光的极化,听了若弗盧瓦·圣伊雷爾在一堂課里講解心外動脈和心內動脈的雙重作用而大為興奮,這兩動脈一個管面部,一個管大腦。他關心時事,密切注意科學的發展,對圣西門和傅立葉作比較分析,研究古埃及文字,隨手敲破鵝卵石來推斷地質,憑記憶描繪飛蛾,指責科學院詞典中的法文錯誤,研究普伊賽古和德勒茲1的著述,什么也不肯定,連奇跡也不肯定,什么也不否認,連鬼也不否認,瀏覽《通報》集,愛思索。他說未來是在小學教師的手里,他關心教育問題。他要求社會為知識水平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學的實用、思想的傳播以及青年智力的增長而不斷工作,他擔心目前治學方法的貧乏,兩三個世紀以來所謂古典文學拙劣觀點的局限、官家學者的專橫教條、學究們的成見和舊習气,這一切最后會把我們的學校都變成牡蠣的人工培養池。他學識淵博,自奉菲薄,精細,多才多藝,鑽勁十足,同時也愛深思默慮,“甚至想入非非”,他的朋友們常這樣說他。他對鐵路、外科手術上的免痛法、暗室中影象的定影法、電報、气球的定向飛馳都深信不疑。此外,對迷信、專制、成見等為了反對人類而四處建造起來的种种堡壘,他都不大害怕。他和有些人一樣,認為科學總有一天能扭轉這种形勢。安灼拉是個首領,公白飛是個向導。人們愿意跟那個戰斗,也愿意跟這個前進。這并不是因為公白飛不能戰斗,他并不拒絕和障礙進行肉搏,他會使出全身力气不顧生死地向它攻打,但是他覺得,一點一點地,通過原理的啟導和法律明文的頒布,使人類各自安于命運,這樣會更合他的心意;在兩种光明中他傾向于光的照耀,不傾向于烈火的燃燒。一場大火當然也能照亮半邊天,但是為什么不等待日出呢?火山能發光,但究竟不及曙光好。公白飛愛好美的白色也許更胜于輝煌的烈焰。夾雜著煙塵的光明,用暴力換來的進步,對這溫柔嚴肅的心靈來說只能滿足他一半。象懸崖直下那樣使人民突然得到真理,九三年使他懼怕,可是停滯不前的狀態卻又是他所更加憎惡的,他在這里嗅到腐朽和死亡的惡臭。整個地說,他愛泡沫甚于沼气,急流甚于污池,尼亞加拉瀑布甚于隼山湖。總之,他既不要停滯不前,也不要操之過急。當他那些紛紜喧噪的朋友們劍拔弩張地一心向往著絕對真理、熱烈號召進行輝煌燦爛的革命斗爭時,公白飛卻展望著進步的自然發展,他傾向于一种善良的進步,也許冷清,但是純淨;井井有條,但是無可指責;靜悄悄,但是搖撼不動。公白飛也許能雙膝著地,兩手合十,以待未來天真無邪地到來,希望人們去惡從善的巨大進化不至于受到任何阻扰。“善應當是純良的。”他不斷地這樣反复說。的确,如果革命的偉大就是看准了光彩奪目的理想,爪子上帶著血和火,穿越雷霆,向它飛去,那么,進步的美,也就是無瑕可指;華盛頓代表了其中的一個,丹東体現了其中的另一個,他倆的區別,正如生著天鵝翅膀的天使不同于生著雄鷹翅膀的天使。
  1普伊賽古和德勒茲,兩個磁學專家。
  讓·勃魯維爾的色調比公白飛來得更柔和些。他自稱“熱安”1,那是那本在研究中世紀時必讀的書里那次強烈而深刻的運動連系在一起、憑一時小小的奇想触發的。讓·勃魯維爾是個多情种子,他喜歡栽盆花,吹笛子,作詩,愛人民,為婦女叫屈,為孩子流淚,把未來和上帝混在同一种信心里,責怪革命革掉了一個國王和安德烈·舍尼埃2的頭。他說話的聲音經常是柔婉的,但又能突然剛勁起來。他有文學修養,甚至達到淵博的程度,他也几乎是個東方通。他最突出的特點是性情和善;在作詩方面,他愛豪放的風格,這對那些知道善良和偉大是多么相近的人來說是极簡單的事。他懂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來文,這對他所起的作用是他只讀四個詩人的作品:但丁、尤維納利斯、埃斯庫羅斯和以賽亞3。在法文方面,他愛高乃依胜過拉辛4,愛阿格里帕·多比涅5胜過高乃依。他喜歡徘徊在長著燕麥和矢車菊的田野里,對浮云和世事几乎寄以同樣的關切。他的精神有兩個方面,一面向人,一面朝著上帝;他尋求知識,也靜觀万物。他整天深入鑽研這樣一些社會問題:工資、資本、信貸、婚姻、宗教、思想自由、愛的自由、教育、刑罰、貧困、結社、財產、生產和分配、使下界芸芸眾生蒙蔽在陰暗中的謎;到了夜間,他仰望群星,那些巨大的天体。和安灼拉一樣,他也是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子。他說起話來語調輕緩,俯首低眉,靦腆地微笑著,舉動拘束,神气笨拙,無緣無故地臉羞得通紅,膽怯。然而,猛不可當。
  1熱安(Jehan),十五世紀一部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個嘲弄英國老國王的法國青年王子。熱安与讓(Jean)讀音近似。
  2安德烈·舍尼埃(AndreChenier,1762—1794),法國詩人,寫了許多反革命詩歌,還從事反革命政治活動,一七九四年以“人民敵人”的罪名處死。
  國王路易十六在他前一年上了斷頭台。
  3以賽亞(EsaiGe),希伯來先知,是《圣經·舊約》中四大先知之一。
  4拉辛(Racine,1639—1699),法國劇作家,法國古典主義的著名代表。
  5阿格里帕·多比涅(AgrippadAubigne,1552—1630),法國十七世紀詩人。

  弗以伊是個制扇工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儿,每天掙不到三個法郎,他只有一個念頭:拯救世界。他還另外有种愿望:教育自己,他說這也是拯救自己。通過自學他能讀能寫,凡是他所知道的,全是他自己學來的。弗以伊是個性情豪放的人。他有遠大的抱負。這孤儿認人民為父母。失去了雙親,他便思念祖國。他不愿世上有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他胸中有來自民間的人所具有的那种銳利的遠見,孕育著我們今天所說的“民族思想”。他學習歷史為的是使自己能對他人的所作所為憤慨。在這一伙怀有遠大理想的青年人當中,別人所關心的主要是法國,而他所注意的是國外。他的專長是希腊、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意大利。這些國名是他經常以公正無私的頑強態度不斷提到的,無論提得恰當或不恰當。土耳其對克里特島和塞薩利亞,俄羅斯對華沙,奧地利對威尼斯所犯的那些暴行使他無比憤怒。尤其是一七七二年1的那次暴行更使他無法容忍。真理与憤慨相結合,能使辯才所向披靡,他有的正是這种辯才。他滔滔不絕地談著一七七二這可恥的年份,這個被叛變行為所傷害的高尚勇敢的民族,由三國同謀共犯的罪行,這丑惡而巨大的陰謀,從這以后,好几個國家都被吞并掉,仿佛一筆勾銷了它們的出生證,种种亡國慘禍都是以一七七二作為模型和榜樣复制出來的。現代社會的一切罪行都是由瓜分波蘭演變來的。瓜分波蘭仿佛成了一种定理,而目前的一切政治暴行只是它的推演。近百年來,沒有一個暴君,沒有一個叛逆,絕無例外,不曾在瓜分波蘭的罪證上蓋過印、表示過同意、簽字、畫押的。當人們調閱近代叛變案件的卷宗時,最先出現的便是這一件。維也納會議2在完成它自己的罪行之前便參考過這一罪行。一七七二響起了獵狗出動的號角,一八一五響起了獵狗分贓的號角。這是弗以伊常說的話。這位可怜的工人把自己當作公理的保護人,公理給他的報答便是使他偉大。正義确是永恒不變的。華沙不會永遠屬于韃靼族,正如威尼斯不會永遠屬于日耳曼族。君王們枉費心机,徒然污損自己的聲譽。被淹沒的國家遲早要重行浮出水面的。希腊再成為希腊,意大利再成為意大利。正義對事實提出的抗議是頑強存在著的。從一個民族那里搶來的贓物不會由于久占而取得所有權。這种高級的巧取豪奪行為絕不會有前途。人總不能把一個國家當作一塊手絹那樣隨意去掉它的商標紙。
  1一七七二年,俄、普、奧三國初次瓜分波蘭。
  2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失敗后,俄、普、奧三戰胜國在維也納舉行會議。

  古費拉克的父親叫德·古費拉克先生。對貴族的風尚,在王朝复辟期間,資產階級有過這樣一种錯誤的認識,那就是他們很重視這個小小的字。我們知道,這個小小的字并沒有什么含義。可是《密涅瓦》1時代的資產階級把這可怜的“德”字看得那么高,以致認為非把它廢掉不可。德·肖弗蘭先生改稱為肖弗蘭先生,德·科馬爾丹先生改稱為科馬爾丹先生,德·貢斯當·德·勒貝克先生改稱為班加曼·貢斯當先生,德·拉斐德先生改稱為拉斐德2先生。古費拉克不甘落后,也干脆自稱為古費拉克。
  關于古費拉克,我們几乎可以僅僅只談這些,并只補充這么一點:古費拉克象多羅米埃3。
  1《密涅瓦》(Minerve),法國王朝复辟時期一种流行的周刊。
  2拉斐德(Lafayette,1757—1834),法國將軍,北美殖民地獨立戰爭(1775—1783)的參加者,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大資產階級的領袖之一。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后逃往國外,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的領袖之一。
  3多羅術埃,即珂賽特的父親,見本書第一部。

  古費拉克确實具有人們稱為鬼聰明的那种青春熱力。這种熱力,和小貓的可愛一樣,過后是會消失的,整個這种嫵媚瀟洒的風度,在兩只腳上,會變成資產階級,在四個爪子上,便會變成老貓。
  這种鬼聰明在年年走出學校和年年應征入伍的青年中,几乎是老一套,一輩又一輩地彼此競相傳遞著,因此,正如剛才我們指出的,任何一個人如果在一八二八年听到古費拉克談話,便會以為自己是在一八一七年听到多羅米埃談話。不過古費拉克是個誠實的孩子。從表現出來的聰明看,多羅米埃和他有著同樣的外貌,可是在外貌的后面他們是大不相同的。存在于他們里面的那兩個內在的人,彼此是截然不同的。在多羅米埃身上蘊藏著一個法官,在古費拉克身上蘊藏著一個武士。
  安灼拉是首領,公白飛是向導,古費拉克是中心。其他的人發著較多的光,而他散著更多的熱,事實是他有一個中心人物所應有的种种品質。
  巴阿雷參加過一八二二年六月年輕的拉勒芒1出殯那天的流血沖突。
  1拉勒芒(Lallemand),參加一八二二年六月自由派游行示威的被害者。
  巴阿雷是個善于詼諧而難与相處的人,誠實,愛花錢,揮霍到近于奢侈,多話到近于懸河,橫蠻到近于不擇手段,是當魔鬼最好的材料;穿著大膽的坎肩,怀著朱紅的見解;搗起亂來,唯恐搗得不夠,就是說,他感到再沒有什么比爭吵更可愛的了,如果這不是騷動的話;也感到再沒有什么比騷動更可愛的了,如果這不是革命的話。隨時都准備砸破一塊玻璃,再掘掉一條街上的舖路石,再搞垮一個政府,為的是要看看效果。他是十一年級的學生。他嗅著法律,但不學它。他的銘言是“決不當律師”,他的徽志是個露著一頂方頂帽的便桶柜子。他每次打法學院門前走過時(這對他來說是不常有的事),他便扣好他的騎馬服(當時短上衣還沒有被發明),并采取衛生措施。望見學院的大門,他便說:“好一個神气的老頭儿!”望見院長代爾凡古爾先生,卻說:“好一座大建筑!”他常在他的課本里發現歌曲的題材,也常在教師們的身上發現漫畫的形象。他無所事事地吃著一筆相當大的學膳費,三千法郎。他的父母是農民,對父母他是知道反复表示敬意的。
  關于他們,他常這樣說:“這是些農民,不是資產階級,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有點智慧。”
  巴阿雷,這個任性的怪人,常在好几個咖啡店里走動,別人有常到的地點,而他卻沒有。他四處游蕩。徘徊,人人都會,唯有游蕩是巴黎人的習性。究其實,他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不能以貌取人,他是有思想的。
  他在“ABC的朋友們”和其他一些還沒有具体成立、要到后來才形成的組織之間,起著聯絡作用。
  在這一群青年的組織里,有一個禿頂成員。
  阿瓦雷侯爺是在路易十八逃亡那天把他扶上一輛雇用馬車而被升為侯爵的,這位侯爺曾談過這樣一件事:國王在一八一四年從加來登陸回到法國時,有個人向他遞了一份呈文。國王說:“您想要什么?”“陛下,一個驛站。”“您叫什么名字?”“賴格爾。”1國王皺起眉頭,望那呈文上的簽字,看見那名字是這樣寫的:Lesgle。這個波拿巴味道不濃的寫法感動了國王,他開始帶點笑容了。“陛下,”那個遞呈文的人說,“我的祖先是養狗官,諢名叫Lesgueules。這諢名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LesAgueules,簡寫是Lesgle,寫錯便成了L’Aigle。”這樣一說,國王越發笑了起來。過后,他把莫城2的驛站派給了他,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無心。
  這組織里的那個禿頂成員便是這Lesgle或L’Aigle的儿子,他自己簽字是賴格爾(德·莫)。他的同學們,為了省事,干脆稱他為博須埃3。
  1棘格爾(L’Aigle),鷹,是拿破侖的徽志,所以國王听了不順耳。
  2莫城(Meaux),在巴黎附近。
  3十七世紀,法國有個出名的教士,叫博須埃(Bossuet),當過莫城的主教,被稱為莫城的鷹(L’Aigle de Meaux),因而這個賴格爾·德·莫就被同學們稱為博須埃。

  博須埃是個遭遇不好的快樂孩子。他的專長是一事無成,相反地對一切都付之一笑。二十五歲,便禿了頂。他的父親終于有了一所房子和一塊田地,可是他,做儿子的,急急忙忙,在一次失算的投机買賣中,把這房子和田地全賠光了。他有學識和智力,但不成功。他處處失利,事事落空,他架起的樓閣老砸在自己頭上。他砍柴也會砍著自己的手指。他找到一個情婦,立即會發現他也有了個朋友。他隨時都能遇到倒霉事,因此,他總是快快活活的。他常說:“我住在搖搖欲墜的瓦片下面。”他從不大惊小怪,因為意外的事,對他來說,正是意料中事,他面對逆運,泰然自若,對命運的戲弄,報以微笑,只當別人在鬧著玩儿。他沒有錢,可他衣袋里的興致是取不盡用不完的。他能很快用到他最后一個蘇,卻從不會笑到他的最后一聲笑。惡運來臨,他便對這老相知致以親切的敬禮,災星下降,他拍拍它的肚子,遇到厄運,他也親熱到叫它的小名。“你好,小淘气。”他常這樣說。
  命運的种种折磨使他成了個富有創造力的人。他胸中滿是門道。他一文錢也沒有,可他有辦法在他高興時“一擲万金”。一天晚上,他竟帶著個傻大姐,一頓夜宵吃了一百法郎,這次的歡宴触發了他的靈感,使他說了這么一句值得回憶的話:“五個路易的姑娘1替我脫靴。”
  1法語Fille de cinq louis(五個路易的姑娘)和Fille de Saint Louis(圣路易的女儿)讀音相同。路易是法國金幣,值二十法郎,圣路易是十三世紀法蘭西國王。
  博須埃慢慢地走向當律師的職業,他學習法律,和巴阿雷的態度一樣。博須埃不大有住處,有時還完全沒有。他時而和這個同住,時而和那個同住,和若李同住的時候最多。若李攻讀醫學,比博須埃小兩歲。
  若李是個無病呻吟的青年。他學醫的收獲是治病不成反得病。二十三歲,他便以病夫自居,日日夜夜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舌頭。他認為人和針一樣,可以磁化,于是,他把臥室里的床擺成南北向,使他血液的循環不致受到地球大磁場的干扰。遇到大風大雨,便摸自己的脈搏。可是在所有這些人中,他是最熱鬧的一個。年輕,乖僻,体弱,興致高,這一切不相連屬的性格匯集在他一人身上,結果使他成了個放蕩不羈而又惹人喜愛的人,那些不怕浪費子音的同學們常稱他為Jolllly。“你可以在四個翅膀1上飛翔了。”讓·勃魯維爾常向他這樣說。
  1若李(Joly)名字中只有一個l,而l和aile(翅膀)發音相同。若李的同學們把他名字中的l慢慢發出來,听來就象有四個l。
  若李慣常用他的手杖頭叩自己的鼻尖,這是心思細密的人的一种標志。
  所有這些年輕人,盡管形形色色,卻有一個共同的信念:
  進步。我們只能抱著嚴肅的態度來談他們。
  他們全是法蘭西革命的親生儿子。其中最輕佻的几個在提到八九年時也都會庄重起來。他們的父輩,感受各不相同,或曾是斐揚派、保王派、空論派,這沒有多大關系,他們年輕,發生在他們以前的那种混亂狀態和他們無關,道義的純洁血液在他們的血管里流著。他們堅持著不容腐蝕的正義和絕對的職責,沒有中間色彩。
  他們有組織,有初步認識,在暗地里追尋理想。
  在這一伙熱情奔放和信心十足的心靈中,卻有一個怀疑派。他是怎樣到這里來的呢?連比而來。這個怀疑派的名字叫格朗泰爾,他慣于用R1這個有兩重意義的字母來簽字。格朗泰爾是個不讓自己輕信什么的人。他還是那些在巴黎求學的大學生中學習得最多的一個,他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布蘭咖啡館,最好的台球台是在伏爾泰咖啡館,在梅恩路的隱士居有絕妙的千層餅和絕妙的姑娘,沙格大娘舖子里有無骨烤雞,古內特便門有上好的蔥燒魚,戰斗便門有一种不出名的好酒。無論什么,他全知道哪里的好;此外,他能踢飛腳,彈腿,也稍能跳舞,還是個有造詣的棍術家。尤其是個大酒鬼。他的相貌,丑到出奇,當時的一個最漂亮的繡靴幫的女工,伊爾瑪·布瓦西,為他相貌丑陋而生气時,曾下過這樣的判詞“格朗泰爾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命不凡的格朗泰爾并不因此而掃興。他見到所有的女人總一往情深地呆望著,那神气仿佛是對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想說:“我愿意……”而且老要使同學們相信他是受到普遍的追求的。
  1大寫的R(grand r)和Grantaire(格朗泰爾)發音相同。
  民權、人權、社會契約、法蘭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進步,所有這些詞儿,對格朗泰爾來說都几乎是毫無意義的。他對這些都報以微笑。怀疑主義,人類智慧的這一癰疽,不曾在他思想里留下一個完整的概念。他在嘲笑中過活。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我的杯子滿了。”對任何方面的忠心,無論是同輩或父輩,無論是年輕的羅伯斯庇爾或洛瓦茲羅爾,他一概加以嘲笑。他常這樣說:“這些人死了也是先進的。”對耶穌受難像,他說:“這才是個成功的絞刑架呢。”游手好閒、賭博、放蕩、時常醉酒,他還不怕那些思考問題的青年們厭煩,不停地唱著:“我愛姑娘們,我也愛好酒。”曲調用的是《亨利四世万歲》。
  此外,這怀疑派有一种狂熱病。這狂熱病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教條,也不是一种藝術,一种科學,而是一個人:安灼拉。這個亂七八糟的怀疑者在這一伙信心堅定的人中,向誰靠攏呢?向最堅定的一個。安灼拉又是怎樣控制著他的呢?從思想方面嗎?不是。從性格方面。這是常有的現象。一個無所不疑的人依附一個一無所疑的人,這是和色彩配合律一樣簡單的。我們所沒有的往往吸引著我們。沒有誰比瞎子更喜愛陽光。沒有誰比矮子更崇拜軍鼓手。癩蛤蟆的眼睛總是向著天,為什么?為了看鳥飛。格朗泰爾,因為疑心在他身体里蠢動,所以愛看安灼拉的信心飛翔。他需要安灼拉。這個束身自愛、健康、堅定、正直、剛強、淳朴的性格常使他依依不舍,這是他自己不清楚也不想對自己分析清楚的。他憑本能羡慕著自己的反面。他的那些軟弱無力、曲就退讓、支离破碎、病態畸形的思想把安灼拉當作脊梁那樣緊緊依靠著。他精神的支柱离不了這堅強的人。在安灼拉的身旁,格朗泰爾才有點象人。他本身其實是由兩种從表面看來似乎不相容的成分构成的。他愛挖苦人,但也忠厚,一切無所謂,但也有所愛好。他的精神可以不要信念,他的心卻不能沒有友情。這是种深深的矛盾,因為感情也是一种信念。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的。有些人仿佛生來就是充當反面、背面、翻面的。波呂丟刻斯、帕特洛克羅斯、尼絮斯、厄達米達斯、埃菲西榮、佩什美雅便是這類人物。他們只是在依附另一個人的情況下才有生活;他們的名字是附屬物,總是寫在連接詞“和”的后面的;他們的存生不屬于他們自己,而是別人命運的另一面。格朗泰爾便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他是安灼拉的背面。
  人們几乎可以說:這种結合是從字母開始的。在字母的次序當中,O和P是分不開的。照你的意見讀O和P也可以,讀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1也可以。
  格朗泰爾,安灼拉的真正的衛星,寓居在這些青年人的活動場所里,他生活在那里,他只是在那里才感到舒适,他隨時隨地都跟著他們。他的快樂便是望著這些人的影子在酒气中來來往往。大家看見他的興致高,也就對他采取了容忍態度。
  安灼拉,一個信心堅定的人,是瞧不起這种怀疑派的,他生活有節制,更瞧不起這种醉鬼。他只對他表示一點點高傲的怜憫心。格朗泰爾想做皮拉得斯也辦不到。他經常受到安灼拉的沖撞,嚴厲的擯斥,被攆以后,仍舊回來,他說,安灼拉是“座多美的云石塑像”!
  1希腊神話中一對好朋友。俄瑞斯忒斯(Oreste)是阿伽門農和克呂泰涅斯特拉之子,阿伽門農被其妻及奸夫殺害后,俄瑞斯忒斯之姐將其送往父親好友斯特洛菲俄斯家避難,俄瑞斯忒斯長大后与其姐共謀,殺死母親及奸夫,為其父報仇。皮拉得斯(Pylade),斯特洛菲俄斯之子,俄瑞斯忒斯的好友,他幫助俄瑞斯忒斯報殺父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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