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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越獄的惊險


  下面是這同一個晚上發生在拉弗爾斯監獄里的事:
  巴伯、普呂戎、海嘴和德納第之間早已商量好了要越獄,盡管德納第是關在單人牢房里。巴伯當天便辦妥了他自己的事,這是我們已在巴納斯山向伽弗洛什所作的敘述中見到了的。
  巴納斯山應當從外面援助他們。
  普呂戎在刑房里住了一個月,趁這期間他做了兩件事:一,編好了一根繩子;二,一套計划思考成熟了。從前,獄里的制度是讓囚犯自己去處理自己的,囚禁他們的那种嚴酷的地方,四堵牆是條石砌的,頂上也是條石架的,地上舖了石板,放一張布榻,有一個用鐵條攔住的透風洞,一道釘上鐵皮的門,這种地方叫做囚牢,但是有人認為囚牢太可怕了。現在,這种地方的結构是:一道鐵門、一個用鐵條攔住的透風洞、一張布榻、石板地面、條石架起的頂、條石砌起的四堵牆,而且改稱為刑房。那里在中午稍微有點光。這种房間,我們心里明白,已不是囚牢,但仍有它的不便之處,那就是,它讓一些應當從事勞動的人待下來動腦筋。
  普呂戎,正因為他愛動腦筋,才帶著一根繩子走出了刑房。他在查理大帝院里,被公認為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別人便把他安插在新大樓里。他在新大樓里發現的第一件東西,是海嘴,第二件,是一根釘子。海嘴,意味著犯罪,一根釘子,意味著自由。
  關于普呂戎,我們現在應當有個完整的概念。這人,外表具有文弱的体質和經過預先細想過的憂傷神情,是一條打磨光了的好漢,聰明,詭詐,眼神柔媚,笑容凶殘。眼神是他意志的表露,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他最先學習的技藝是針對屋頂的,他大大發展了拔除鉛皮的技能,運用所謂“切牛胃”的方法來破坏屋頂結构和溜槽。
  使當時更有利于實現越獄企圖的,是當日有些泥瓦工在掀開重整那監獄房頂上的石板瓦。圣貝爾納院和查理大帝院以及圣路易院之間已不是絕對隔离的了。那上面架起了不少腳手架和梯子,也就是說,已有了一些可以和外界溝通的天橋和飛梯了。
  新大樓原是那監獄的弱點,已處處開裂,破舊到了舉世無雙的程度。那些牆被鹽硝腐蝕到如此地步,以至每間寢室的拱形圓頂都非加上一層木板來保護不可,因為常有石塊從頂上落到睡在床上的囚犯身上。房屋雖已破舊不堪,人們卻仍錯誤地把那些最惱火的犯人,按照獄里的話來說,把那些“重案子”
  關在新大樓里。
  新大樓有四間上下相疊的寢室和一間叫做气爽樓的頂樓。一道很寬的壁爐煙囪——也許是前拉弗爾斯公爵的廚房里的煙囪,從底層起,穿過四層樓房,把那些寢室一隔為二,象一根扁平的柱子,直通過屋頂。
  海嘴和普呂戎同住一間寢室。為了謹慎起見,人們把這兩個人安置在下面的一層樓上。他們兩人的床頭又都偶然抵在壁爐煙囪上。
  德納第住在所謂气爽樓的那間頂樓里,正好在他們的頭上。
  街上的行人,在走過消防隊營房,停在圣卡特琳園地街的班家宅子的大車門前,便能望見一個擺滿栽有花木的木盆的院子,院子底里有一座白色的圓亭,亭有兩翼,都裝了綠色的百葉窗,頗有讓-雅克所夢想的那种牧場情趣。前此不出十年,在這圓亭上面,還聳立著一道高大的黑牆,形象奇丑,圓亭便緊靠著這道赤裸裸的牆。牆頭便是拉弗爾斯監獄的巡邏道所在之處。
  圓亭背后的這道牆,令人想象出現在貝爾坎背后的密爾頓。
  那道牆盡管很高,但仍從牆頭露出一道更黑的屋頂,那便是新大樓的屋頂。屋頂上有四扇全裝了鐵條的天窗,那便是气爽樓的窗子。一道煙囪從屋頂下伸出來,那便是穿過几層寢室的一道煙囪。
  气爽樓在新大樓的頂層,是一大間頂樓,有几道裝了三層鐵欄的門和兩面都裝了鐵皮并布滿特大鐵釘的板門。我們打北頭進去,左面有那四扇天窗,右面,正對著天窗有四個相當大的方形鐵籠,四個籠子是分開的,它們之間有一條窄過道,籠子的下面一截是齊胸高的牆,上面一截是直達屋頂的鐵柵欄。
  德納第自二月三日晚上起,便被單獨關在這樣的一個鐵籠里。人們始終沒能查明,他是如何,以及和誰勾結,得到了一瓶那种据說是德呂發明的含有麻醉劑的藥酒,這幫匪徒因而以“哄睡者”聞名于世。
  在好些監獄里都有那种奸役猾吏,半官半匪,他們協助越獄,向警察當局虛報情況,從中撈取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兩個流浪儿的那天晚上,普呂戎和海嘴知道了巴伯已在當天早上逃走并將和巴納斯山一起在街上接應他們。他們悄悄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用普呂戎找來的那棍釘子挖通他們床頭邊的壁爐煙囪。灰碴全落在普呂戎的床上,以免旁人听見。風雨夾著雷聲,正推使各處的門在門臼中撞擊,以至監獄里響起了一片駭人而有用的響聲。被吵醒的囚犯們都假裝睡著了,讓海嘴和普呂戎行動。普呂戎手腳靈巧,海嘴体力充沛。獄監睡在一間對著寢室開一道鐵欄門的單人房間里,在他听出動靜以前,那兩個凶頑的匪徒早已挖通牆壁,爬上煙囪,破開煙囪頂上的鐵絲网,到了屋頂上面。雨和風來得更猛,屋頂是滑溜溜的。
  “一個多么好的開小差的夜晚!”普呂戎說。
  一道六尺寬、八丈深的鴻溝橫在他們和那巡邏道之間。在那鴻溝的底里,他們還望見一個站崗兵士的步槍在黑暗中閃光。他們拿出普呂戎在牢里編的繩子,一頭拴在煙囪頂上剛被他們扭曲的鐵條上,一頭向著巡邏道的上面甩出去,一個箭步便跨過了鴻溝,雙手攀住牆邊,翻身跨上去,一前一后,順著那根繩子滑下去,落在班家宅子旁邊的一個小屋頂上,接著又拉回他們的繩子,跳到班家院子里,穿過院子,推開門房門頭上的小窗,抽動那根懸在小窗旁邊的索子,開了大車門,便到了街上。
  從他們在黑暗中,手里捏著一根釘子,腦子里有著一個計划,爬起來立在床上算起,還不到三刻鐘。
  不久他們便遇上了在附近徘徊的巴伯和巴納斯山。
  他們的那根繩子,在抽回時斷了,有一段還拴在屋頂上的煙囪口上。除了手掌皮几乎全被擦掉以外,他們并沒有其他的傷。
  那晚,德納第便已得到消息,不知他是怎么得到的,他老睡不著。
  將近凌晨一點鐘時,夜黑极了,雨大風狂,他望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上,從他那鐵籠對面的天窗外面閃過。其中的一個在天窗口上停了一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這是普呂戎。德納第認清楚了,他心里明白。這已經夠了。
  德納第是被指控為黑夜手持凶器謀害人命的凶犯而受到囚禁和監視的。老有一個值班的兵士掮著槍在他的鐵籠前面走來走去,每兩個鐘點換一班。气爽樓是由一個挂在牆上的燭台照明的。這犯人的腳上有一對五十斤重的鐵球。每天下午四點,由一個獄卒帶兩只大頭狗——當時還采用這种辦法——來到他的鐵籠里,把一塊兩斤重的黑面包、一罐冷水、一滿瓢帶几粒豆子的素湯放在他的床前,檢查他的腳鐐,敲敲那些鐵件。這人每晚要帶著他的大頭狗來巡查兩次。
  德納第曾得到許可,把一根鐵扦似的東西留下來,好插住他的面包釘在牆縫里,“免得給耗子吃了。”他說。由于德納第是經常受到監視的,便沒有人感到這鐵扦有什么不妥。直到日后大伙儿才想起有個獄卒曾經說過:“只給他根木扦會更妥當些。”
  早上兩點鐘換班時把一個老兵撤走了,換來一個新兵。過了一會儿,那個帶狗的人來巡查,除了感到那“丘八”過于年輕和“那种鄉巴佬的樣子”外,并沒有發現什么,也就走了。過了兩個鐘頭,到四點,又該換班,這才發現那新兵象塊石頭似的倒在德納第的鐵籠旁邊,睡著了。至于德納第,已不知去向。他的腳鐐斷了,留在方磚地上。在他那鐵籠的頂上,有一個洞,更上面,屋頂上,也有一個洞。他床上的一塊木板被撬掉了,也許還被帶走了,因為日后始終沒有找回來。在那囚牢里,還找到半瓶迷魂酒,是那兵士喝剩下來的,他已被蒙汗藥蒙倒,他的刺刀也不見了。
  到這一切都被發覺時,大伙儿都認為德納第已經遠走高飛了。其實,他只逃出了新大樓,沒有脫离危險。他的越獄企圖還遠沒有完成。
  德納第到了新大樓的屋頂上,發現普呂戎留下的那段繩子,還挂在煙囪頂罩上的鐵條上,但是這段繩子太短,他不能象普呂戎和海嘴那樣,從巡邏道上面逃出去。
  當我們從芭蕾舞街轉進西西里王街時,便几乎立即遇到右手邊的一小塊肮髒不堪的空地。這地方,在前一世紀,原有一棟房子,現在只剩下一堵后牆了,那真正是一棟破爛房子的危牆,高達四層樓,豎在毗鄰的房屋之間。這一殘跡不難辨認,現在人們還能望見那上面的兩扇大方窗,中間,最靠近右牆尖的那扇窗子頂上還橫著一根方椽,這是作為承受壓力的擱條裝在那上面的,已有虫傷。過去人們從這些窗口可以望見一道陰森森的高牆,那便是拉弗爾斯監獄的圍牆,牆頭上便是巡邏道。
  那房屋被毀以后,留下一塊臨街的空地,空地的一半由一道有五根條石支撐著的柵欄圍著,柵欄上的木板已經腐朽。柵欄里隱藏著一間小木棚,緊靠在那堵要倒不倒的危牆下面。柵欄上有一扇門,几年前,門上還有一根銷子。
  德納第在早上三點過后不久到達的地方便是在這危牆頂上。
  他是怎樣來到這地方的呢?誰也說不清,也無從理解。閃電大致一直在妨礙他,也一直在幫助他。他是不是利用了那些蓋瓦工人的梯子和腳手架,從一個房頂達到一個房頂,一個圈欄達到一個圈欄,一個間隔達到一個間隔,先是查理大帝院的大樓,再是圣路易院的大樓,巡邏道的牆頭,從這里再爬到這破房子上的呢?但是在這樣一條路線上,有許多無法解決的銜接問題,看來是不大可能的。他是不是把他床上的那塊木板當作橋梁,從气爽樓架到巡邏道的牆頭,再順著圍牆邊,趴在地上,繞著監獄爬了一圈,才到達這幢破房子的呢?但是拉弗爾斯監獄的這條巡邏道的牆是起伏不平的,它時而高,時而低,在消防隊營房那一帶,它低下去,到了班家宅子,又高起來,一路上還被一些建筑所隔斷,靠近拉莫瓦尼翁府邸那一段的高度便不同于對著舖石街那一段的高度,處處都是陡壁和直角,并且,哨兵們也不會看不見一個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納第所走的路線,要這樣去解釋,也仍舊說不通。以這兩种方式,看來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德納第迫切渴望自由,因而情急智生,把深淵化為淺坑,鐵欄門化為柳條篱,雙腿殘缺者化為運動員,癱子化為飛鳥,愚痴化為直感,直感化為智慧,智慧化為天才,他是否臨時創造發明了第三种辦法呢?始終沒有人知道。
  越獄的奇跡不總是能闡述清楚的。脫离險境的人,讓我們反复說明,常靠靈机一動,在促成逃脫的那种精秘的微明中,常有星光和閃電,探尋生路的毅力是和奇文妙語同樣惊人的。我們在談到一個逃犯時,常會問道:“他怎么會翻過這房頂的呢?”同樣,我們在談到高乃依時,也常會問道:“他是從什么地方想出那句妙語‘死亡’的呢?”
  總之,淌著一身汗,淋著一身雨,衣服縷裂,雙手被剝了皮,雙肘流血,雙膝被撕破了的德納第來到了那堵危牆的“刃儿”上——照孩子們想象的說法——,他伸直了身体,伏在那上面,精疲力竭了。在他和街面之間還隔著一道四層樓高的陡峭削壁。
  他揣著的那根繩子太短了。
  他只能等待,臉如死灰,气力不濟,剛才的指望全成了泡影,雖然仍在黑夜的掩蔽中,心里卻老念著不久就要天亮,想到附近圣保羅教堂的鐘馬上就要報四點了,更是心惊膽戰,到那時,哨兵要換班,人們將發現那哨兵躺在捅開了的屋頂下面,他喪魂失魄地望著身下的駭人的深度,望著路燈的微光,望著那濕漉漉、黑洞洞、一心想踏上卻又危險万狀、既能帶來死亡又是自由所在的街心。
  他心里在琢磨,那三個和他同謀越獄的人是否已經脫逃,他們是否在等他,會不會來搭救他。他側耳細听。自從他到達那上面以后,除了一個巡邏隊以外,還沒有誰在街上走過。凡是從蒙特勒伊、夏羅納、万塞納、貝爾西去市場的蔬菜販子几乎全是由圣安東尼街走的。
  四點鐘報了。德納第听了毛發直豎。不大一會儿,監獄里便響起一片在發現越獄事件后必有的那种亂哄哄的惊扰聲。開門,關門,鐵門斗的尖叫,衛隊的喧嚷,獄卒們的啞嗓子,槍托在院子里石板地上撞擊的聲音,都一齊傳到了他的耳邊。無數燈光在那些寢室的鐵窗口忽上忽下,火炬在新大樓的頂上奔跑,旁邊營房里的消防隊員也調來了。火炬照著他們的鋼盔,在各處的房頂上迎著風雨來來往往。同時,德納第望見,靠巴士底廣場那個方向,有一片灰暗的色彩,在蒼茫凄慘的天邊漸漸轉白。
  他呢,陷在那十寸寬的牆頭上,躺在瓢潑大雨的下面,左右兩邊都是絕地,動彈不得,既怕頭暈掉下去,又怕重遭逮捕,他的思想,象個鐘錘,在這樣兩個念頭間來回搖擺:掉下去便只有死,不動又只有被捕。
  他正在悲痛絕望中,忽然看見——當時街道還完全是黑的——一個人順著圍牆,從舖石街那面走來,停在他德納第仿佛臨空挂著的那地方下面的空地上。這人到了以后,隨即又來了第二個人,也是那樣偷偷摸摸走來的,隨后又是第三個,隨后又是第四個。這些人會齊以后,其中的一個提起了柵欄門上的銷子,四個人全走進了那有木棚的圈欄里。他們恰巧都站在德納第的下面。這几個人顯然是為了不讓街上的過路人和守在几步以外拉弗爾斯監獄了望口的那個哨兵看見,才選擇了這塊空地作為他們交談的地點。也應當指出,當時的大雨已把那哨兵封鎖在他的崗亭里。德納第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得集中一個自歎生机已絕的窮途末路人所具有的那一點無所希冀的注意力,張著耳朵去听他們的談話。
  德納第仿佛看見他眼前有了一線希望,這些人說的是黑話。
  第一個輕輕地,但是清晰地說道:
  “我們走吧。我們還待在此地干啥?”
  第二個回答說:
  “這雨下得連鬼火也熄滅了。并且警察就要來了。那邊有個兵在站崗。我們會在此地被人逮住。”
  Icigo和icicaille這兩個字全當“此地”講,頭一個字屬于便門一帶的黑話,后一個屬于大廟一帶的黑話,這對德納第來說,等于是一道光明。從icigo,他認出了普呂戎,普呂戎原是便門一帶的歹徒,從icicaille,他認出了巴伯,巴伯干過許多行當,也曾在大廟販賣過舊貨。
  大世紀的古老黑話,也只有大廟一帶的人還能說說,巴伯甚至是唯一能把這种黑話說得地道的人。他當時如果沒有說ici-caille,德納第絕不會認出他來,因為他把口音完全改變了。
  這時,第三個人插進來說:
  “不用急,再等一下。現在還不能肯定他不需要我們。”
  這句話是用法語說的,德納第听到,便認出了巴納斯山,此人的高貴處便在于能听懂任何一种黑話,而自己絕不說。
  第四個人沒有開口,但是他那雙寬肩膀瞞不了人。德納第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海嘴。
  普呂戎表示反對,他几乎是急不可耐,但始終壓低著嗓子說道:
  “你在和我們說什么?客店老板大致沒有逃成功。他不懂得這里的竅門,确是!撕襯衫,裂墊單,用來做根繩子,門上挖洞,造假證件,做假鑰匙,掐斷腳鐐,拴好繩子甩到外面去,躲起來,化裝,這些都得有點小聰明!這老倌大致沒有能辦到,他不知道工作!”
  巴伯說的始終是普拉耶和卡圖什常說的那种正規古典的黑話,而普呂戎所用的是一种大膽創新、色彩丰富、敢于突破陳規的黑話,它們之間的不同,有如拉辛的語言不同于安德烈·舍尼埃的語言。巴伯接著說道:
  “你那客店老板也許當場就讓人家逮住了。非有點小聰明不成。他還只是個學徒。他也許上了一個暗探的當,甚至被一個假裝同行的奸細賣了。听,巴納斯山,你听見獄里那种喊聲沒有?你看見那一片燭光。他已被抓住了,你放心!不成問題他又得去坐他的二十年牢了。我并不害怕,我不是膽小鬼,你們全知道,但是現在只能溜走,要不,我們也跟著倒霉。你不要生气,還是跟我們一道去喝一瓶老酒吧。”
  “朋友有困難,我們總不能不管。”巴納斯山嘟囔著。
  “我告訴你,他已經完了!”普呂戎說。“到如今,那客店老板已經一文不值。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還是走吧。我隨時都感到一個警察已把我牽在他的手里。”
  巴納斯山只能微微表示反對了,事情是這樣:這四個人,帶著匪徒們常有的那种彼此永不离棄的忠忱,曾不顧任何危險,在拉弗爾斯監獄四周徘徊了一整夜,希望看見德納第忽然出現在某一處的牆頭上。但是那天夜里的确太好了,傾盆大雨清除了各處街道上的行人,寒气越來越重,他們的衣服全濕透了,鞋底通了,監獄里響起了一片使人心慌的聲音,時間過去了,巡邏隊一再走過,希望漸漸渺茫,恐懼心逐漸回复,這一切都在迫使他們退卻。巴納斯山本人,也許多少算是德納第的女婿,也讓步了。再過片刻,他們便全散了。德納第待在牆頭上,气促心跳,正象墨杜薩海船上的罹難者,待在木排上面,遠遠望見一條船,卻又在天邊消失了。
  他不敢喊,万一被人听見,便全完了,他心生一計,最后的一計,一線微光;他把普呂戎拴在新大樓煙囪上被他解下來的那段繩子從衣袋里掏出來,往木柵欄圈子里丟去。
  繩子正好落在他們的腳邊。
  “一個veuve1。”巴伯說。
  “我的tortouse2!”普呂戎說。
  1寡婦:指繩子。(大廟的黑話)
  2烏龜,指繩子。(便門的黑話)

  他們抬頭望去。德納第把腦袋稍微伸出了一點。
  “快!”巴納斯山說,“你另外的那一段繩子還在嗎,普呂戎?”
  “在。”
  “把兩段結起來,我們把繩子拋給他,他拿來拴在牆上,便夠他下來了。”
  德納第冒著危險提起嗓子說:
  “我凍僵了。”
  “回頭再叫你暖起來。”
  “我動不了。”
  “你滑下來,我們接住你。”
  “我的手麻木了。”
  “拴根繩子在牆上,你總成吧。”
  “不成。”
  “我們非得有個人上去不行。”巴納斯山說。
  “四層樓!”普呂戎說。
  一道泥灰砌的管道——供從前住在木棚里的人生火爐用的管道——貼著那堵牆向上伸展,几乎到達德納第所在處的高度。煙囪已經有許多裂痕,并且全破裂了,現在早已坍塌,只留下一點痕跡。那管道相當窄。
  “我們可以打這儿上去。”巴納斯山說。
  “一個orgue!”1巴伯說,“鑽這煙囪?決過不去!非得有個mion2不成。”
  “非得有個moCme3。”普呂戎說。
  “到哪儿去找小孩?”海嘴說。
  “等等,”巴納斯山說,“我有辦法。”
  1大風琴,指大人。(黑話)
  2小孩。(大廟的黑話)
  3小孩。(便門的黑話)

  他輕輕把柵欄門推開了一點,看明了街上沒人,悄悄走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朝著巴士底廣場那個方向跑去了。
  七八分鐘過去了,對德納第來說卻是八千個世紀,巴伯、普呂戎、海嘴都一直咬緊了牙,那扇門終于又開了,巴納斯山,上气不接下气,領著伽弗洛什出現了。雨仍在下,因而街上絕無行人。
  伽弗洛什走進柵欄,若無其事地望著那几個匪徒的臉。頭發里雨水直流。海嘴先開口對他說道:
  “伢子,你是個大人吧?”
  伽弗洛什聳了聳肩,回答說:
  “象我這樣一個mome是一個orgue,象你們這樣的orgues卻是些momes。”
  “這小子說話好不厲害!”巴伯說。
  “巴黎的孩子不是濕草做的。”普呂戎說。
  “你們要怎么?”伽弗洛什說。
  巴納斯山回答說:
  “從這煙囪里爬上去。”
  “帶著這個寡婦。”巴伯說。
  “還得拴上這只烏龜。”普呂戎跟著說。
  “在這牆上。”巴伯又說。
  “在那窗子的橫杠上。”普呂戎補充。
  “還有呢?”伽弗洛什問。
  “就這些!”海嘴回答說。
  那野孩細看了那些繩子、煙囪、牆、窗以后,便用上下嘴唇發出那种無法說清、表示輕蔑的聲音,含義是:
  “屁大的事!”
  “那上面有個人要你去救。”巴納斯山又說。
  “你肯嗎?”普呂戎問。
  “笨蛋!”那孩子回答說,仿佛感到那句話問得太奇怪,他隨即脫下鞋子。
  海嘴一把提起伽弗洛什,將他放在板棚頂上,那些蛀傷了的頂板在孩子的体重下面直閃,他又把普呂戎在巴納斯山离開時重新結好了的繩子遞給他。孩子向那煙囪走去,煙囪在接近棚頂的地方有一個大缺口,他一下便鑽進去了。他正在往上爬的時候,德納第望見救星來了,有了生路,便把腦袋伸向牆邊,微弱的曙光照著他那浸滿了汗水的額頭,土灰色的顴骨細長、開豁的鼻子,散亂直豎的灰白頭發,伽弗洛什已經認出了他。
  “喲!”他說,“原來是我的老子!……呵!沒有關系。”
  他隨即一口咬住那根繩子,使力往上爬。
  他到達破屋頂上,象騎馬似的跨在危牆的頭上,把繩子牢固地拴在窗子頭上的橫條上。
  不大一會儿,德納第便到了街上。
  一踏上街心,感到自己脫离了危險,他便不再覺得疲乏麻木,也不再發抖了,他剛掙脫的那种險惡處境,象一溜煙似的全消逝了,他完全恢复了他固有的那种凶殘少見的性格,感到自己能站穩,能自主,踏步前進了。這人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現在,我們打算去吃誰呢?”
  這個透明到可怕的字,不用再解釋了,它的含義既是殺,又是謀害,又是搶劫。“吃”的真正意義是“吞下去”。
  “大家站攏點,”普呂戎說,“我們用三兩句話來談一下,然后大家立刻分手。卜呂梅街有件買賣,看來還有點搞頭,一條冷清的街,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一道古老的朽鐵門對著花園,孤孤單單的兩個女人。”
  “好嘛!何不來一下呢?”德納第問。
  “你的女儿,愛潘妮,已經去看過了。”巴伯回答說。
  “她給了馬儂一塊餅干,”海嘴接著說,“沒有搞頭。”
  “這姑娘并不傻,”德納第說,“可是應當去瞧瞧。”
  “對,對,”普呂戎說,“應當去瞧瞧。”
  這時,那几個人好象全沒注意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坐在一塊支撐柵欄的條石上,望著他們談話,他等了一會,也許是在等他父親向他轉過來吧,隨后,他又穿上鞋子,說道:
  “事情是不是完了?不再需要我了吧,你們這些人?我要走了。我還得去把我那兩個孩子叫起來。”
  說完,他便走了。
  那五個人,一個跟著一個,也走出了木柵欄。
  當伽弗洛什轉進芭蕾舞街不見時,巴伯把德納第拉到一邊,問他說:
  “你留意那個孩子沒有?”
  “哪個孩子?”
  “爬上牆頭,把繩子捎給你的那個孩子。”
  “我沒有怎么留意。”
  “喂,我也不知道,我好象覺得那是你的儿子。”
  “管他的!”德納第說,“不見得吧。”
  他便也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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