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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ip liu 校對
第 二 卷
一 險情叢生
一月,夜幕很早就降臨了。格蘭古瓦從司法宮出來,街
上已是一片昏暗。這降臨的夜幕,倒使他感到高興;他巴不
得即刻鑽進哪條陰暗寂寥的小巷,好無拘無束地進行思考,讓
他這哲人先包扎一下他這詩人的創傷。況且,他不知何處安
身,只有哲理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初次涉足戲劇就慘遭夭
折,他不敢回到草料港對面的水上谷倉的寓所去;本來指望
府尹大人會給他的祝婚詩一點賞錢,好還清巴黎屠宰稅承包
人吉約姆·杜克斯—西爾六個月的房租,一共十二巴黎索爾,
相當于他所有東西价值的十二倍,包括他的短褲、襯衫和鐵
面盔都估計在內。他暫時躲在圣小教堂司庫那間監牢般房子
的小門洞里,盤算片刻,既然巴黎所有馬路隨他挑,得選一
個過夜的窩。他想起上星期曾在舊鞋舖街發現吏部某咨議的
家門口有塊供騎驢用的腳踏石,并曾暗自想過,這塊石頭需
要時倒可以給乞丐或詩人充當枕頭,那是再妙不過了。感謝
上蒼賜給他這樣一個好主意!他便准備動身穿越司法宮廣場
到老城去,那里一條條宛如姐妹的古老街道,諸如桶坊街,老
呢布坊街,舊鞋舖街,猶太街等等,七拐八彎,縱橫交錯,真
是曲曲折折的一座迷宮,至今那些十層樓房還屹立在那里哩。
然而正在這時候,他突然看見狂人教皇的游行隊伍也從司法
宮出來,大喊大叫,火把通明,還由他—— 格蘭古瓦—— 的
樂隊奏著樂曲,浩浩蕩蕩蜂擁而來,擋住他的去路。這一見
呀,他自尊心所受的創傷又劇痛起來,遂拔腿躲開了。他慘
遭不幸的遭遇,苦不堪言,凡是能使他回想起這天有關節日
的一切,都感到痛苦難當,傷口在淌血。
他打定主意,取道圣米歇爾橋,不料那儿有成群的孩子
拿著花筒和沖天炮到處奔跑。
“該死的煙花炮仗!”格蘭古瓦說道,赶忙折回,奔到兌
換所橋。橋頭的一些房屋上懸挂三面旗幟,分別畫著王上、王
太子和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的肖像,還有六面小旌旗,上
面的畫像分別是奧地利大公、波旁紅衣主教、博博熱殿下、法
蘭西雅娜公主 1
、波旁的私生子親王
2
,以及另一位什么人。這
一切被火把照得通亮。群眾贊賞不已。
“約翰·富爾博畫家真走運!”格蘭古瓦長歎一聲,說道。
話音一落,隨即轉過身去,不再看那些大小旗子了。面前有
一條街道,黝黑黑的,冷落落的,正好是避開節日一切回響
和一切輝映的好去處。他一頭鑽了進去,過了片刻,腳被什
么東西一絆,打了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原來是五月樹花束。
司法宮的書記們為了慶祝這隆重的節日,清早把它拿來放在
吏部尚書的家門口。這新的遭遇,格蘭古瓦二話沒說,忍住
了,隨后爬起來,走到塞納河邊去。民事法庭小塔樓和刑事
法庭的大塔樓全被拋在身后,沿著御花園的大牆往前走,踩
著那沒舖路石、爛泥齊踝深的河灘,來到老城的西端,眺望
了牛渡小洲一會儿。這個小洲今天已不見了,就在那座銅馬
和新橋下面。當時,他覺得小洲像一堆烏黑的東西出現在微
白色狹窄水面的那一邊,借著一盞小燈的光線,隱約可見到
一間蜂房似的草屋,想必那是給牛擺渡的艄公宿夜之處。
“走運的擺渡艄公呀!”格蘭古瓦思忖著。“你不企盼榮華,
不必寫慶婚詩!什么王室結婚啦,什么勃艮第女大公啦,統
統与你無干!你除了知道四月的草場上雛菊盛開,供你的母
牛作飼料外,不知道世上還有其他什么雛菊 1
!而我身為詩
人,卻受到喝倒彩,凍得直打哆嗦,負債十二個索爾,而且
鞋底磨得透明,可以給你做燈罩玻璃。謝謝!擺牛渡的船夫!
你那小茅屋擦亮了我眼睛,教我把巴黎丟諸腦后!”
霍然間,從极樂小屋那邊傳來圣約翰教堂巨大雙響炮仗
的響聲,把他從近乎詩情畫意的消魂蕩魄中惊醒過來。原來
是擺渡的艄公也在這節日里樂一樂,放了一個煙花炮仗。
這炮仗把格蘭古瓦炸得毛骨悚然。
“該死的節日!”他叫了起來。“你到處對我緊追不舍嗎?
啊!我的上帝呀!你一直追到這船夫的小屋里!”
話一說完,瞧了一眼腳下的塞納河,突然產生一個可怕
的念頭:
“噢!要是河水不這么冰涼,我宁愿投河自盡,一死了之!”
于是他橫下一條心來。既然無法擺脫狂人教皇,無法擺
脫約翰·富爾博的旌旗、五月樹的花束、炮仗和爆竹,那倒
不如放大膽子投入節日的狂歡中去,到河灘廣場去!
“到河灘廣場去,起碼有焰火的余焰可以暖一暖身子;為
全市公眾提供的冷餐,想必已架起擺滿國王甜點心的三大食
品柜,至少可以去檢點面包殘屑,聊當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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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河灘廣場
昔日的河灘廣場,如今已依稀難辨了。今日所見到的只
是廣場北角那座雅致的小鐘樓;就是這小鐘樓,几經胡亂粉
刷,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其雕刻的生動棱線變得臃腫粗糙,
興許很快就像巴黎所有古老建筑的正面,迅速被那漲潮般的
新房屋所吞噬那樣,也將被淹沒得無影無蹤了。
這座被夾在路易十五時代兩幢破房子中間的小鐘樓,任
何人經過河灘廣場,都會像我們一樣,不會不向它投過去同
情和怜憫的目光;誰都可以很容易想象出它當初所屬全部建
筑物的原貌,并可以從中再現十五世紀這峨特式古老廣場的
全景。
那時的廣場就像今天的一樣,呈不規則的梯形,一邊是
塞納河岸,另三邊是一連串狹窄而陰暗的高大屋宇。白天,可
以觀賞廣場周圍多种多樣風格的建筑物,全是用石塊或木頭
雕刻而成,中世紀各种住宅建筑風格的式樣應有盡有,從十
五世紀可上溯到十一世紀,從開始取代尖拱窗戶的格子窗戶,
直到尖拱窗戶取代羅曼式圓拱窗戶,樣樣齊備;這种羅曼式
圓拱窗戶,在廣場憑臨塞納河的一角,緊靠鞣革作坊的那一
邊,羅朗塔樓那座古老房屋的二樓,在尖拱窗戶的下邊,仍
保留著這种風格。夜里,這一大堆建筑物,只見屋頂鋸齒狀
的黑影,好似一條由許多銳角組成的鏈條環繞著廣場。因為
往昔都市与現今都市最根本的差异之一,就在于今天的都市
都是房屋的門面朝向廣場和街道,而以往卻是房屋的山牆。兩
個世紀來,房屋的坐向恰好掉轉了個方向。
廣場東邊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建筑物,笨重而混雜,由三
個宅所重疊組成。這座龐然大物有三個名稱,可以說明其沿
革、用途和建筑風格;儲君院,因為查理五世為王儲時曾在
此居住;商業廳,因為它曾經作為市政廳;柱子閣( domus
adpiloria ),由于整座四層樓由一系列粗大的柱子支撐著。像
巴黎這樣一個美好都市所需的一切,這里應有俱有:有一座
小教堂,可供祈禱上帝;一大間辯護堂,可供接見、或者必
要時頂撞國王派來的人;而且在閣樓上有一間裝滿槍炮的兵
器庫。這是因為巴黎的市民都曉得,在任何情況下,光憑祈
禱和上訴是不足以保障巴黎市民權的,所以在市政廳的閣樓
上才一直儲存著生了銹的某种精良的弩炮。
打從那時起,河灘便是這种凄涼的景象,時至今日,依
2
7 巴 黎 圣 母 院
然如此,一方面是由于它令人產生一种厭惡的想法,另一方
面也是因為多米尼克·博卡多建造的陰森森的市政廳代替了
柱子閣。應當說明一下,舖著石板的廣場正中央,長年累月
并肩豎立著一座絞刑台和一座恥辱柱—— 當時人們稱做“正
義台”和“梯子”,也起了不小的坏作用,叫人慘不忍睹,迫
使人們把視線從這可怖的廣場移開。在這里曾有多少生龍活
虎般的健儿斷送了生命!也是在這里,五十年后發生了所謂
圣瓦利埃熱病 1
那种斷頭台恐怖症:這是所有病症中最叫人
毛骨悚然,因為它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來自人。
順便說一句,三百年前死刑在這里肆虐,到處仍是鐵
碾 2
,石條絞刑台,深陷在石路面上常年擱置在那里的形形色
色刑具,這一切堵塞了河灘、菜市場、儲君廣場、特拉瓦十
字教堂、豬市場、陰森可怖的鷹山、捕頭哨卡、貓廣場、圣
德尼門、尚波、博代門、圣雅各門、尚且不算那些府尹、主
教、教士會教士、住持、修道院院長在這里伏法的數也數不
清的“梯子”;尚且也不算塞納河中的溺刑場;所有這一切如
今已不复存在,每想到此,多少感到寬慰。今天,死神的片
片盔甲已墜落,其排場闊綽的酷刑、异想天開的刑罰、每五
年在大堡重換一張皮革床 3
的嚴刑拷打,統統已相繼被廢除
3
7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3 也是一种酷刑,把犯人綁在皮革制的床架上,進行殘酷的鞭笞。
指碾刑。這是中世紀一种酷刑,先把犯人砍去四肢,再用鐵碾把犯人身
子碾成肉泥。
圣瓦利埃為查理八世的將領。查理八世為了取得對那不勒斯的繼承權,
對意大利發動了一場戰爭,結果慘敗而歸,導致大批法國人死亡。這种“熱病”就
是指這場災難。
了;死神這封建社會的老霸王,几乎被逐出我們的法律,被
逐出我們的都市,一部又一部法典加以追究,一個廣場又一
個廣場加以驅赶,如今在我們廣大的巴黎,只剩下河灘廣場
上一個可恥的角落還有一座可怜巴巴的斷頭台,鬼鬼祟祟,慌
恐不安,丟人現眼,仿佛老是提心吊膽,生怕干坏事被人當
場逮住—— 因為它每次干完勾當就馬上溜之大吉,所有這一
切叫人怎能不感到欣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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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以吻換揍”
( BesosParaGolpes )
皮埃爾·格蘭古瓦來到河灘廣場,全身都凍麻木了。為
了免得碰上兌換所橋上嘈雜的人群,免得再瞅見約翰·富爾
博所畫的旌旗,他故意取道磨坊橋;可是主教所有那些水磨
輪子都在旋轉,他走過時,還是濺了一身水,連粗布褂儿都
濕透了。而且他覺得,由于劇本演出慘遭失敗,益發怕冷了。
于是,急忙向廣場中央燃燒得正旺的焰火走近去。然而,焰
火四周人山人海,圍得水泄不通。
“該死的巴黎佬!”他自言自語,因為格蘭古瓦身為真正
的戲劇詩人,獨白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們竟把火給我擋住了!
可我迫切需要站在哪個壁爐角落里烤一烤火。我腳上的鞋子
喝足了水,那些該死水磨哭哭泣泣,澆了我一身!巴黎主教
開磨坊真是鬼迷心竅!我倒真想知道一個主教要磨坊有什么
用!難道他期待從主教變成磨坊老板嗎?如果他為此只欠我
的詛咒的話,我馬上就給他,給他的大教堂和磨坊!請瞧一
瞧這班游手好閒的家伙,他們是不是挪動一下位置!我倒要
請教一下,他們在那儿干什么!他們在烤火取暖,妙哉!在
望著千百捆柴禾熊熊燃燒,多么壯觀呀!”
走前仔細一看,才發現群眾圍成的圓圈比取暖所需的范
圍要大得多,而且觀眾并不單純是受千百捆柴禾燃燒的美景
所吸引才蜂擁而來的。
原來是在人群与焰火之間一個寬闊的空地上,有個少女
在跳舞。
這位少女究竟是人,還是仙女,或是天使,格蘭古瓦盡
管是怀疑派的哲人,是諷刺派的詩人,一上來也拿不准,因
為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象使他心醉神迷了。
她身材不高,可苗條的身段挺拔,顯得修長,所以他仿
佛覺得她個儿很高。她膚色棕褐,但可以猜想到,白天里看
上去,大概像安達盧西亞姑娘和羅馬姑娘那樣有著美麗的金
色光澤。她那纖秀的小腳,也是安達盧西亞人的樣子,穿在
优雅的鞋子里整個顯得貼緊而又自如。她在一張隨便墊在她
腳下的舊波斯地毯上翩翩舞著,旋轉著,渦旋著;每次一旋
轉,她那張容光煥發的臉蛋儿從您面前閃過,那雙烏亮的大
眼睛就向您投過來閃電般的目光。
她周圍的人個個目光定定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果然不
假,她就這樣飛舞著,兩只滾圓淨洁的手臂高舉過頭上,把
一只巴斯克手鼓敲得嗡嗡作響;只見她的頭部纖細,柔弱,轉
動起來如胡蜂似那樣敏捷;身著金色胸衣,平整無褶,袍子
色彩斑爛,蓬松鼓脹;雙肩裸露,裙子不時掀開,露出一對
优美的細腿;秀發烏黑,目光似焰;總之,這真是一個巧奪
天工的尤物。
“真的,這是一個精靈 1
,一個山林仙女,一個女神,梅
納路斯山的一個酒神女祭司 2
。”格蘭古瓦心里想著。
恰好這時,“精靈”的一根發辮散開了,插在發辮上的一
支黃銅簪子滾落地上。
“哎!不對!這是個吉卜賽女郎。”格蘭古瓦脫口而出,說
道。
任何幻覺一下子消失了。
她重新跳起舞來。從地上拿起兩把劍,把劍端頂在額頭
上,隨即把劍朝一個方向轉動,而她的身子則朝逆方向轉動。
一點不假,她确确實實是個吉卜賽女郎。話說回來,盡管格
蘭古瓦幻覺已經消失了,但這整個如畫的景觀依然不失其迷
人的魅力。焰火照耀著她,那紅艷艷的強烈光芒,燦爛輝煌,
在圍觀群眾的臉盤上閃爍,在吉卜賽女郎褐色的腦門上閃爍,
并且向廣場深處投射過去微白的反光,只見柱子閣裂紋密布、
黝黑的古老門面上和絞刑架兩邊的石臂上人影搖曳不定。
在千万張被火光照得通紅的臉孔中間,有一張似乎比其
他所有的臉孔更加專神貫注地凝望著這位舞女。這是一張男
子的面孔,嚴峻,冷靜,陰郁。這個男子穿著什么衣服,因
為被他周圍的群眾擋住看不出來,年齡至多不超過三十五歲;
但已經禿頂了,只有兩鬢還有几撮稀疏和已經灰白的頭發;額
門寬闊又高軒,開始刻划著一道道皺紋;然而,那雙深凹的
眼睛里卻迸發出非凡的青春火花,熾熱的活力,深沉的欲情。
他把這一切情感不停地傾注在吉卜賽女郎身上;當他看到這
個年方二八、如痴似狂的少女飛舞著,旋轉著,把眾人看得
消魂蕩魄時,他那种想入非非的神情看起來益發顯得陰沉了。
他的嘴唇不時掠過一絲微笑,同時發出一聲歎息,只是微笑
比歎息還痛苦十分。
少女跳得气喘吁吁,終于停了下來,民眾滿怀愛意,熱
烈鼓掌。
“佳麗!”吉卜賽女郎喊了一聲。
這當儿,格蘭古瓦看見跑過來一只漂亮的小山羊,雪白,
敏捷,机靈,油光閃亮,角染成金色,腳也染成金色,脖子
上還戴著一只金色的項圈。格蘭古瓦原先并沒有發現這只小
山羊,因為它一直趴在地毯的一個角落里,望著主人跳舞。
“佳麗,輪到你了。”跳舞的女郎說道。她坐了下來,風
度翩翩,把手鼓伸到山羊面前,問道:
“佳麗,現在是几月份?”
山羊抬起一只前腳,在手鼓上敲了一下。果真是一月份。
群眾遂報以掌聲。
“佳麗,今天是几號?”少女把手鼓轉到另一面,又問道。
佳麗抬起金色的小腳,在手鼓上敲了六下。
“佳麗,”埃及女郎 1
一直用手鼓作耍,又翻了一面再問
道。“現在几點鐘啦?”
佳麗敲了七下。就在這時候,柱子閣的時鐘正好敲了七
點。
“這里面准有巫術!”人群中有個陰沉的聲音說道。這是
那個老盯著吉卜賽女郎的禿頭男子的聲音。
她一听,不禁打了個寒噤,遂扭過頭去;可是掌聲再起,
壓過了那人陰郁的惊歎聲。
這陣掌聲完全把那人的聲音從她思想上抹去了,她于是
繼續向山羊發問:
“佳麗,圣燭節 2
游行時,城防手銃隊隊長吉夏爾·大勒
米大人是個什么模樣儿?”
佳麗一听,遂站起后腿行走,一邊咩咩叫了起來。走路
的姿勢既乖巧又一本正經,圍觀的群眾看見小山羊把手銃隊
隊長那副充滿私欲的虔誠模樣儿模仿得滑稽可笑,無不放聲
哈哈大笑。
“佳麗,”少女看到表演越來越成功,隨即放大膽子又說。
“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雅克·夏爾莫呂大人是怎么布道來
的?”
小山羊即刻站起后腿開庭,又咩咩叫了起來,一邊晃動
著兩只前足,模樣儿极其古怪,可以說,除了它不會模仿他
一口蹩腳法語和蹩腳拉丁語以外,舉止、聲調、姿態,卻模
仿得維妙維肖,活生生就是雅克·夏爾莫呂本人。
群眾一看,更起勁鼓掌了。
“褻瀆神明!大逆不道!”那個禿頭男子又說道。
吉卜賽女郎再次回過頭來。
“唔!又是這個坏家伙!”她說道。一說完,把下唇伸得
老長,輕輕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習慣性的嗔態,隨即轉過
身去,托著手鼓開始向觀眾請賞。
白花花的大銀幣、小銀幣、盾幣、刻有老鷹的小銅幣 1
,
落雨似的紛紛洒下。忽然,她走過格蘭古瓦面前。格蘭古瓦
糊里糊涂把手伸進口袋里,她連忙收住腳步。“見鬼!”詩人
一摸口袋,發現實情,原來空空如也。可是俏麗的少女站在
那里不動,一雙大眼睛盯著他看,伸著手鼓,等著。格蘭古
瓦汗流如注。
他口袋里若有一座秘魯金山,一定也會掏出來賞給這舞
女的。可是格蘭古瓦并沒有秘魯金山,況且那時美洲還沒有
發現哩。
幸好一件意外的事情解了他的圍。
“你還不滾開,埃及蚱蜢?”從廣場最陰暗角落里傳來一
個尖銳的聲音喊著。
少女一惊,急忙轉身。這回不是那個禿子的聲音,而是
一個女人的聲音,偽善而又凶狠。
再說,這喊叫聲嚇坏了吉卜賽女郎,卻叫一群在那里亂
竄的孩子大為開心。
“是羅朗鐘樓的隱修女。”孩子們亂哄哄大笑,叫嚷起來。
“是麻衣女 1
大發雷霆!難道她還沒有吃晚飯?我們拿點殘羹
剩飯去給她吃吧。”
大家急忙一齊向柱子閣擁去。
這當儿,格蘭古瓦趁吉卜賽女郎心神不定之机,躲開了。
听到孩子們喧鬧聲,猛然想起自己也還沒有吃飯,隨即向冷
餐桌跑去。可是,那些小淘气鬼比他跑得快,等他跑到,冷
餐桌上早已一掃空了,甚至連五個索爾一斤的沒人要吃的野
菜也一點不剩。唯有牆上挂著馬蒂厄·比泰納一四三四年所
畫的几株苗條的百合花,夾雜著几株玫瑰。拿它當晚飯吃未
免太寒磣了。
不吃飯就睡覺固然是討厭的事儿,而不吃飯又不知何處
睡覺,那就更不是愉快的事情。格蘭古瓦的處境正是如此,沒
有吃的,沒有住的。他覺得自己備受生活急需的煎熬,因而
更感到生活急需的嚴酷。他早已發現了這一真理:朱庇特一
時厭世,才創造了人,但這位圣人整整一生,其命運卻一直
圍攻其哲理。至于格蘭古瓦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嚴密的封鎖,
逼得他走投無路;他听得見饑腸轆轆,肚子正敲著投降的鼓
號,厄運用饑饉手段來迫使其哲學繳械,這未免太失面子了。
他越來越憂郁,沉浸在這种悲天憫人的沉思之中。這時,
突然傳來一陣充滿柔情卻又古怪的歌聲,把他從沉思中惊醒
0
8 巴 黎 圣 母 院
1 基督教徒的一种忏悔,身披麻布或套麻袋,并撒灰在身上。
過來。原來是那個埃及少女在歌唱。
她的歌喉,也像她的舞蹈、她的姿色一樣動人,難以用
言語形容,叫人消魂蕩魄。可以這么說,這歌聲清純,嘹亮,
空靈,悠揚;旋律如鮮花不停開放,音調抑揚頓挫,節奏千
變万化;再說,歌詞句子簡短,間夾著尖聲和噓聲的音符;還
有,音階急速跳躍,連夜鶯也要甘拜下風,卻始終保持著和
諧;還有,八度音唱得那么纏綿蕩漾,就像這年輕歌女的胸
部那樣,時起時落,忽高忽低。她那張秀麗的臉孔,隨著歌
聲万般情愫的變化,其表情也從最狂亂的激情直至最純貞的
尊嚴,變幻莫測。她忽而像個瘋女,忽而又像個女王。
她唱的歌詞,是格蘭古瓦前所未聞的一种語言 1
,看樣子
她自己也未必懂得,因為她唱時的表情与歌詞的意思并沒有
什么關系。因此下面這四行詩,從她嘴里唱出來,卻快活得
發狂:
一只箱子价值連城,
在一個水槽中發現。
里面還有新的旗幟,
飾著一些嚇人的圖案。
過了一會儿,又唱出這一詩節;
騎著馬的阿拉伯人,
1
8
巴 黎 圣 母 院
1 一种非純正的西班牙語。
劍在手,支架在肩,
投石器連成一整片,
切莫相互廝殺摧殘。
格蘭古瓦听著听著,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其實她唱歌
主要是表現快樂,她好比一只鳥儿,唱歌是由于宁靜安适,由
于無憂無慮。
吉卜賽女郎的歌聲扰亂了格蘭古瓦的遐思,不過就像天
鵝扰亂了平靜的水面。他傾听著,心蕩神怡,忘卻了一切。好
几個鐘頭以來,這是他頭一回忘記了痛苦。
這种時刻卻太短暫了。
剛才打斷吉卜賽女郎跳舞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又來打斷
她的歌唱。
“地獄里的知了,還不給我住嘴?”她依然從廣場的那個
陰暗角落里嚷道。
可怜的知了嘎然停止。格蘭古瓦連忙捂住耳朵。
“哦!該死的殘缺鋸子竟來鋸斷豎琴 1
!”他嚷叫起來。
不過,其他的觀眾也像他一樣嘟噥著:“麻袋女見鬼去
吧!”不止一個人這么說。這個隱身不見、叫人掃興的老妖婆,
一再向吉卜賽女郎進行侵犯,險些儿要追悔莫及;假如不是
此刻看見狂人教皇的游行隊伍走過來,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
2
8 巴 黎 圣 母 院
1 這是一句反襯。殘缺鋸子指隱修女年老缺牙的嘴巴,這里指她的聲音;豎
琴指古希腊的一种琴,也是十七世紀一种小提琴,琴名叫“里爾”,這里指吉卜賽
女郎的歌聲。
那么老妖婆就要吃苦頭了。那游行隊伍走過了許多大街小巷,
高舉著火把,吵吵鬧鬧,走進了河灘廣場。
這支游行隊伍,看官已經看到從司法宮出發的情景,一
路走來,不斷擴大,凡是巴黎街頭所有的賤民、無所事事的
小偷、隨便碰到的流浪漢,都紛紛加了進來,所以到達河灘
時,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首先走來的是埃及 1
。埃及大公騎馬走在最前頭,他手下
的那些伯爵都步行,替他牽韁執鐙;后面是男男女女埃及人,
混亂不堪,肩上帶著他們亂嚷亂叫的小孩;所有的人、公爵、
諸位伯爵、小老百姓,全都破衣爛衫,或是華麗俗气的舊衣
裳。然后是黑話王國,即法蘭西形形色色的盜賊,按品位的
高低進行排列,品位最低的排在最先。就這樣,四人一排,帶
著他們各自在這奇异團体中所屬等級的不同標志,浩浩蕩蕩
行進著,他們當中大多數是殘疾人,跛腳的跛腳,斷膊的斷
膊,有矮墩墩的,有冒充香客的,有夜盲的,還有瘋癲的,對
眼的,賣假藥的,浪蕩的,平庸的,膽小的,病弱的,賣劣
貨的,詭詐的,沒爹沒娘的專愛幫凶的,偽善的,諸如此類,
即使荷馬在世也難以胜舉。在那班幫凶和偽善者的核心圈子
中央,好不容易才識別出黑話王國的國王,那魁梧的丐幫大
王,只見他蹲在由兩只大狗拉著的一輛小車里。黑話王國的
后面是加利利帝國 2
。這帝國的皇帝吉約姆·盧梭,穿著盡是
3
8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加利利帝國”本是中世紀人們給審計院取的綽號,這里借用來指法院和
審計院的小書記們。
指吉卜賽人群体。各种爵位是這群体大小頭目自封的頭銜。
葡萄酒跡的朱紅袍,威風凜凜地走著,前面有相扑和跳祝捷
舞的江湖藝人開路,周圍是皇帝的執仗吏、幫親和審計院的
小書記。壓陣的是司法宮小書記們,身著黑袍,拿著飾滿紙
花的五月樹,奏著配得上巫魔夜會的樂曲,燃著芮色大蜡燭。
而在這人群的中心,狂人幫會的大臣們抬著一個擔架,上面
點滿蜡燭,其數量之多連瘟疫流行時圣日芮維埃芙教堂的圣
物盒擔架也不能比擬。就在這頂舁輿上,頂冠執仗,身披大
袍,光輝燦爛,端坐著新當選的狂人教皇圣母院的敲鐘人、駝
子卡齊莫多!
這隊稀奇古怪的游行行列,各部分有各自獨特的樂曲。埃
及人起勁敲著非洲的木柝和手鼓。黑話幫的人向來不譜音律,
也拉起弦琴,吹起牛角獵號,彈起十二世紀的峨特手琴。加
利利帝國也不見得高明多少,人們在其樂曲中尚依稀可辨音
樂處于幼年時代所使用的某种簡陋的三弦提琴,樂音仍被禁
錮在r e — la —m i 這三個簡單的音符中。然而,集當時音樂精
華之大成,五花八門,競相紛呈,奏得最歡的是在狂人教皇
的周圍:清一色的最高音三弦提琴、次高音三弦提琴、高音
三弦提琴,外加笛子和銅管樂器。唉!看官當然記得,這原
來是格蘭古瓦的樂隊。
從司法宮到河灘廣場這一路上,卡齊莫多那張憂傷而丑
惡的面孔,是如何達到得意洋洋、目空一切的那种容光煥發
的頂點,真是難以描述。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嘗到自尊心的樂
趣。在此以前,他嘗到過的只是由于地位低賤而處處遭受侮
辱和蔑視,只是由于他的外表而遭受厭棄。因此,盡管耳聾,
他一向覺得受到群眾憎恨因而也憎恨群眾,這時卻作為名副
其實的教皇,慢慢品嘗著受群眾歡呼的滋味。縱然他的庶民
是一堆瘋、癱者、盜賊、乞丐,那又何妨!反正他們永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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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庶民,而他,永遠是一位教皇。對于那陣陣含譏帶諷的
掌聲,對于那种种叫人哭笑不得的尊敬,他倒看得很頂真,不
過也還得說一句,這當中也混雜著群眾對他确實有點畏懼。這
是因為這個駝子身強体壯,因為這個瘸子靈活敏捷,還因為
這個聾子心腸歹惡:這三种資質把滑稽可笑沖淡了。
再說,這狂人新教皇自己也意識到他所体驗到的感情,也
意識到別人由他引起的情感,這倒是我們万万沒有想到的。寓
居在這個殘缺軀殼里的靈魂,必然也有不完善和遲鈍之處。因
此,他此時此刻的感受,對他來說,是极其含混、模糊、紊
亂的。只是喜上心頭,躊躇滿志,那張陰郁而倒霉的臉孔才
容光煥發了。
正當卡齊莫多如痴似醉,得意洋洋經過柱子閣時,人群
中猛然闖出一個人來,怒沖沖把他手中做為狂人教皇標志的
金色木頭權仗一把奪了過去,大家一看,無不大吃一惊,嚇
坏了。
此人,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正是那個禿腦門、剛才混
在看吉卜賽女郎跳舞的人群中間對可怜的少女惡言惡語進行
恫嚇的那個家伙。他穿的是教士衣裳。格蘭古瓦原先并沒有
注意到他,此時看他從人群中沖出來,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
格蘭古瓦不由惊叫起來,說道:“怪哉!這不正是赫爾墨斯 1
第二、我的老師堂·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嗎!他要對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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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赫爾墨斯:古希腊神話中眾神的使者、商賈及行人的庇護神、地界和門
戶的庇護者、畜牧之神、一切科學的發明者。又因其狡黠、机變,他被描述成詐
騙者和偷竊者,并被視為世間騙子和盜賊的庇護神;他的形象在遠古時期成為男
性生殖器的象征,其風流逸事,流傳甚多。這里,用赫爾墨斯來形容副主教,說
明此人性格的复雜性。
獨眼龍丑八怪搞什么鬼把戲?這獨眼龍會把他生吞活剝的。”
果然一聲恐怖的叫喊聲騰空而起。可怕的卡齊莫多急忙
跳下了擔架,把婦女們嚇得連忙移轉視線,不忍心看見副主
教被撕成碎片。
卡齊莫多一蹦,跳到教士跟前,瞅了他一下,隨即雙膝
跪倒。
教士一把扯去他頭上的教皇冠,折斷他的權仗,撕碎他
身上那綴滿金箔碎片的袍子。
卡齊莫多依然跪著,低下頭合起雙掌。
接著,只見他倆用暗號和手勢進行奇特的交談,因為兩
人都沒開口。教士站著,气急敗坏,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卡
齊莫多跪倒在地,低三下四,苦苦哀求。話說回來,卡齊莫
多只要愿意,用大拇指就可以把教士碾碎,那是确定無疑的。
末了,副主教狠狠地搖晃著卡齊莫多強壯的肩膀,向他
示意站起來,并跟著他走。
卡齊莫多站了起來。
這時,狂人幫會在開頭一陣惊愕過去之后,決意起來保
護他們這位如此突然被拉下馬的教皇。埃及人,黑話幫和所
有小書記們都跑過來圍著教士大喊大叫。
卡齊莫多卻過來站在教士前面,兩只有力的拳頭緊握,青
筋裸露,像一只被惹怒的猛虎那般磨著利牙,緊盯著來圍攻
的人。
教士恢复了那副陰沉而又庄重的神態,向卡齊莫多打了
個手勢,隨即悄悄地抽身走了。
卡齊莫多在他前面開路,從人群中硬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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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穿過了人群和廣場,一大群愛湊熱鬧的和游手好閒
的人跟隨不舍。卡齊莫多遂過來殿后,倒退著尾隨副主教,矮
墩墩的,惡狠狠的,畸形怪狀,毛發倒豎,抱緊雙臂,露出
野豬似的獠牙,發出猛獸般的咆哮,一抬手動腳,一閃目光,
群眾就嚇得東搖西擺,紛紛躲閃。
人們無可奈何,眼睜睜看他倆鑽進一條漆黑的小胡同,誰
都不敢冒險再尾隨他們,卡齊莫多咬牙切齒的魔影,就足以
堵住小胡同的入口。
“真是妙不可言,可是我到什么鬼地方去混頓晚飯呢?”格
蘭古瓦說道。
四 夜晚在街上盯梢倩女的种种麻煩
格蘭古瓦不顧一切跟上了吉卜賽女郎。他看見她牽著山
羊走上了刀剪街,也跟了上去。
“干么不呢?”他想道。
格蘭古瓦這位巴黎街頭的實用哲學家早已注意到,跟隨
一個俊俏的女子而不知道她往哪里去,沒有什么能比這樣做
更令人想入非非了。這是心甘情愿放棄自主自專,把自己的
奇思异想隸屬于另一個人的奇思异想,而另一個人卻連想都
沒有想到;這其中是古怪的獨立性和盲目服從的混合体,是
在奴性与格蘭古瓦所喜歡的自由之間某种莫名其妙的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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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古瓦本人基本上正是這樣的混合体,既优柔寡斷,又思
想复雜,對付各种极端得心應手,總是懸挂在人性各种傾向
之間,使各种傾向相互中和。他經常樂意把自己比做穆罕默
德的陵墓,被兩個磁石向相反的方向緊緊吸引住,永遠猶豫
于高低之間,蒼穹和地面之間,下墜和上升之間,天頂和天
底之間。
格蘭古瓦要是活在我們今天,他會不偏不倚站在古典派
和浪漫派的正中間!
然而他沒有原始人那樣健壯体格,可以活上三百歲,這
可真是遺憾!他的去世,時至今日,更使人感到是一個空白。
不過,要這樣在街上跟蹤行人 (尤其跟蹤行路的女子),
這正是格蘭古瓦樂意干的事儿,既然不知何處投宿,那沒有
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于是他沉思默想走在那個少女的后面。她看見市民們紛
紛回家去,看見這節日里唯獨應該通宵營業的小酒店也紛紛
打烊,便加快步伐,赶著漂亮的小山羊小跑起來。
“反正她總得住在某個地方吧;而吉卜賽女人一向心腸好
—— 誰知道呢?……”他差不多這么揣磨著。
在這种欲言又止的省略中,他內心當然盤算著某种相當
文雅卻又難以啟口的主意。
他走過最后一些正在關門的市民家門前,不時听到他們
交談的片言只語,打斷了他美妙盤算的思路。
忽而是兩個老頭在攀談。
“蒂博·費尼克勒大爺,天冷了,知道嗎?”
(格蘭古瓦從入冬就早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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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爺!今年冬天會不
會又像三年前,就是八○年那樣,每捆木柴賣到八個索爾?”
“唔!那算不了什么,蒂博大爺,要是比起一四○七年冬
天,那一年,從入冬前的圣馬丁節 1
一直到圣燭節都冰封地
凍呀!那么冷凜,吏部的書記官坐在大廳里,每寫三個字,鵝
毛筆就要凍一次!審訊記錄都寫不下去了!”
稍遠處,是兩個街坊鄰居的女人站在窗口,拿著蜡燭;由
于霧气,燭火辟啪作響。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講過那樁不幸事故了嗎?”
“沒有。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蒂爾康太太?”
“小堡的公證人吉爾·戈丹先生騎的馬,看見弗郎德勒人
及其行列,受了惊,撞倒了塞萊斯坦派 2
修士菲利波·阿弗
里奧大人。”
“真的?”
“千真万确。”
“一匹市民的馬!這有點過份了!要是騎士的馬,那就絕
了!”
說到這里,窗戶關上了。格蘭古瓦的思路也就斷了。
幸好,他很快就找了回來,毫不費力便接上了;這可全
仗著吉卜賽女郎,仗著佳麗,因為她倆一直在他前面走著。兩
個都一樣清秀,优雅,楚楚動人,她倆那嬌小的秀腳、標致
的身段、婀娜的体態,格蘭古瓦贊賞不已,看著看著,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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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教皇塞萊斯坦 (1215—1296) 創立的教派。
圣馬丁節為每年十一月十一日。
把她倆合二為一了:就聰明和友善而言,他認為雙雙都是妙
齡少女;要說輕巧、敏捷、步履輕盈,又覺得兩個都是雌山
羊。
街道可是越來越黑暗,越來越冷清了。宵禁的鐘聲早已
敲過,偶或在街上能遇見個把行人,在住家窗戶上能瞅到一
線燈光。格蘭古瓦跟著埃及女郎,走進了那糾纏不清的迷宮,
來到從前圣嬰墓四周那數不清的小街、岔路口和死胡同,錯
綜复雜,仿佛是被貓撓亂了的一團線。
“瞧這些亂七八糟的街道,一點也不合理!”格蘭古瓦說
道。在那千百條繞來繞去的羅盤路中,他暈頭轉向了,但是
那個少女卻順著一條似乎很熟悉的路走下去,連想都不要想,
而且步子還越走越快。至于格蘭古瓦,要不是在一條街的拐
彎處,偶然瞥見菜市場那塊八角形恥辱柱的鏤空尖頂的剪影,
醒目地托映在韋德萊街一家還亮著燈的窗戶上,那么,他真
不知道身處何方哩。
有一會儿,他引起了吉卜賽女郎的注意;她好几回心神
不安地掉頭望了望他,甚至有一次索性站住,目不轉睛地把
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樣瞧過之后,格蘭古瓦看見她又像
原先那樣撅了撅嘴,隨后便不睬他了。
她這一噘嘴,倒引起格蘭古瓦的深思。毫無疑問,這嬌
媚的作態中含有輕蔑和揶揄的意味。想到這里,他低下頭來,
放慢腳步,离少女稍微遠一些。就在這當儿,她拐過一個街
角,他剛看不著她,就听到她一聲尖叫。
他急忙赶上去。
那條街漆黑一團。但是,拐角圣母像下有個鐵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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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燃著油捻,格蘭古瓦借著燈光,看見有兩個漢子正抱住吉
卜賽女郎,竭力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喊,她拼命掙扎著。可
怜的小山羊嚇得魂不附体,聾拉著雙角,咩咩直叫。
“快來救我們啊,巡邏隊先生們!”格蘭古瓦大叫一聲,并
勇敢地沖上去。抱住少女的那兩個男人中一個剛好一回頭,原
來是卡齊莫多那張可怖的面孔。
格蘭古瓦沒有逃跑,也沒有再向前走一步。
卡齊莫多向他沖過來,反掌一推,就把他拋出去四步開
外,摔倒在地;接著,反身拔腿就跑,一只手臂托著吉卜賽
女郎,就好似拿著一條舒卷的紗巾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他
的另一個同伴也跟著跑了。可怜的山羊在他們后面追著,悲
傷地咩咩叫個不停。
“救命呀!救命呀!”不幸的吉卜賽女郎不停地喊著。
“站住,惡棍!把這個蕩婦給我放下!”突然霹靂般一聲
吼叫,一個騎士從鄰近的岔道上猛沖過來。
這是御前侍衛弓手隊長,戴盔披甲,手執一把巨劍。
卡齊莫多給葉呆了,騎士從他怀里把吉卜賽女郎奪了過
去,橫放在坐鞍上。等到可怕的駝子清醒過來,扑過去要奪
回他的獵物時,緊跟在隊長后面的十五六名弓手,手執長劍
出現了。這是一小隊御前侍衛,奉巴黎府禁衛長官羅貝爾·
德·埃斯杜特維爾大人之命,前來檢查宵禁的。卡齊莫多一
下子受包圍,遭逮捕,被捆綁起來。他像猛獸似地咆哮,口
吐白沫,亂咬一气。要是大白天的話,單是他那張因發怒而
變得更加丑惡不堪的面孔,就足以把這小隊人馬嚇得四處逃
竄,這是無人會怀疑的。然而,黑夜剝奪了他最可怕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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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猙獰面目。
在搏斗中,他那個同伴早已逃之夭夭了。
吉卜賽女郎嬌滴滴地在軍官的馬鞍上坐起身來,雙手往
年輕軍官的雙肩上一搭,目不轉睛瞅了他一會儿,好象對他
紅潤的气色,也對他剛才的搭救搞得心醉了。隨后,她先打
破沉默,甜蜜的聲音變得更加甜蜜了,說道:
“警官先生,請問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為您效勞,我的美人!”軍
官挺直身子答道。
“多謝!”她說道。
話音一落,趁著弗比斯隊長捻他勃艮第式小胡子的功夫,
她如箭墜地,一下子溜下馬背,逃走了。
就是閃電也比不上她消失得那么快。
“教皇的肚臍眼!”隊長抽緊捆綁卡齊莫多的皮帶,說道。
“我宁可扣留那個蕩婦!”
“有什么法子呢,隊長?”一個警衛說道。“黃鶯飛跑了,
蝙蝠留了下來!”
五 麻煩接踵而至
格蘭古瓦被摔得懵里懵懂,一直在街道拐角圣母像前躺
著,慢慢地才清醒過來。起初有好一會儿覺得輕飄飄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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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倒也不無甜絲絲的感覺,只見吉卜
賽女郎和雌山羊兩張輕盈的臉孔与卡齊莫多沉重的拳頭交織
在一起。這种狀況很快就過去了。他的身体与路面接触的部
分,覺得冷嗖嗖的,他遂猛醒過來,精神也清爽了。驀然間,
他想道:“哪來這股涼气呢?”這才發現自己差點全倒在陰溝
里了。
“駝背獨眼巨人這鬼家伙!”他低聲嘟噥著,并要爬起來。
可是頭太暈了,也摔得太重了,只得躺在原地不動。好在手
還屈伸自如,便捂住鼻子,硬忍住了。
“巴黎的污泥濁水,”他想道 (因為他确信陰溝肯定將是
他的住處了,除非是做夢,誰住在這里?)
“巴黎的污泥濁水特別臭!里面肯定含有揮發性的硝酸
鹽。況且,這是尼古拉·弗拉梅爾 1
大人及一般煉金術士的
看法……”
“煉金術士”這個詞突然使他聯想起副主教克洛德·弗羅
洛來。他回想起剛才瞥見的暴力場面,吉卜賽女郎在兩個男
人之間掙扎,卡齊莫多有個同伙,格蘭古瓦腦海里頓時隱隱
約約閃過副主教那張憂郁和高傲的面孔。他想:“這真有點蹊
蹺!”于是,根据這已知條件,并以此為基礎,開始构造种种
假設的荒唐大廈,純粹是哲學家紙糊的樓閣。然后,猛然一
震,又回到現實中來:“哎呀!凍死我了!”他喊叫了起來。
确實,這地方越來越叫人受不了啦。溝水的每一分子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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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尼古拉·弗拉梅爾 (1330—1418)作家,化學家 (當時被認為是煉金術
士)。
走了格蘭古瓦腰部散發出來的每一熱量分子,他的体溫和陰
溝的水溫之間逐漸建立一种平衡,這种滋味好不難受呀。
冷不防又有另一种煩惱來襲擊他。
一群小孩,就是那些不論刮風下雨光著腳丫在巴黎街頭
到處游蕩、從古至今被叫做流浪儿的野孩子,也就是我們小
時傍晚放學出來,看見我們的褲子沒有撕破,向我們大家亂
扔石頭的那班小野人。這樣一群小搗蛋鬼這時一窩蜂似的,全
然不顧左鄰右舍是不是在睡覺,笑的笑,叫的叫,向格蘭古
瓦躺著的岔路口奔來。他們身后拖著一個莫名其妙的似袋非
袋的東西,單是他們木鞋的響聲連死人也會被吵醒。格蘭古
瓦還沒有完全死去,不由半挺起身子來。
“哦喂!埃納甘·當貸舍!哦喂!約翰·潘斯布德!”他
們拼命喊著。“拐角那個賣鐵器的老家伙厄斯塔舍·莫朋剛剛
死了。我們拿來他的草墊子去點個焰火玩玩。今天不是歡迎
弗朗德勒人的日子嗎!”
說干就干,他們走到格蘭古瓦身邊,卻沒有看到他,順
手一扔,不偏不倚,草墊正好扔在他身上。与此同時,有個
小孩抓起一把稻草,正要去圣母像座下燃著的油捻上借個火。
“死基督!我這下子不就又太熱了嗎!”格蘭古瓦嘀咕道。
危急万分,他將處于水火夾攻之中!他一急,就像制造
假錢的人眼看要被扔入油鍋而死命掙扎一般,使出渾身不可
思議的力量,一躍而起,抓起草墊往那些頑童擲去,拔腿逃
走了。
“圣母呀!”孩子們惊叫起來。“賣破銅爛鐵的還魂了!”
他們也嚇得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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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草墊子一時成了沙場的主宰者。推事老爹貝爾福雷,
還有科羅澤,至今還肯定地說,出事的次日,該街區的教士
以隆重的儀式把草墊撿了回去,并把它送到了圣福運教堂的
圣庫去,從那天起一直到一七八九年 1
,管圣庫的人賺了一筆
相當可觀的錢,原因是莫貢塞伊街拐角的圣母像在一四八二
年一月六日那個難忘的夜里,大顯神靈,一下子就驅逐了已
故的厄斯塔舍·莫朋的陰魂,這個人為了向魔鬼開個玩笑,死
時故意惡作劇,把陰魂藏在草墊子里。
六 摔破的罐子
沒命地跑呀跑呀,跑了好一陣子,卻不知要跑往何處,多
少回腦袋撞在街角上,一路上跨過許許多多陰溝,穿過許許
多多小巷、許許多多死胡同 2
,許許多多岔道,從菜市場那條
七彎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尋找逃竄之路,惊恐万狀,如同文獻
里美麗拉丁文所說的那樣,勘察一切道路,大街小巷 3
,然后,
我們的詩人霍然停住了,首先是由于喘不過气來,再則是因
為腦子里剛出現一個兩難的問題,好像猛然揪住他的衣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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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如此。死胡同是無法穿過的。
指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
一只手指按住額頭,自言自語道:“皮埃爾·格蘭古瓦大人呀
皮埃爾·格蘭古瓦,我覺得您這樣瞎跑就像沒腦子似的。小
鬼們怕您,并不比您怕他們來得輕些。听我說,我覺得,您
剛才往北邊逃,您一定听到了他們往南邊逃跑的木鞋聲。然
而,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們溜掉了,那末他們一時害怕,
一定把草墊子丟了下來,這正好是您從清早一直找到現在所
要的可投宿的床舖,您獻給圣母娘娘一出圣跡劇,得到了齊
聲喝采,熱鬧异常,她顯圣送您草墊子作為獎賞;或者是孩
子們并沒有逃跑,若是如此,准把草墊點燃了,而這正是您
所需要的那种妙不可言的火堆,您可以好好受用,烘干衣裳,
暖暖身子。在這兩种情況下,好火也罷,好床也罷,反正草
墊子是上天賜与的禮物。莫貢塞伊街拐角處的慈悲圣母瑪麗
亞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才讓厄斯塔舍·莫朋死去的。您
這樣跑得屁股顛顛的,好比一個庇卡底人見著一個法國人就
連忙逃命似的,結果把您在前面要尋找的反而扔到后面去,您
這豈不是胡鬧嗎!您真是一個大傻瓜!”
這么一想,遂轉身回去,摸索著方向,東瞧瞧,西望望,
仰著頭,豎起耳朵,竭力要找回那張給人幸福的草墊子。可
是沒有找到。只見房屋交錯,死胡同、交叉路口盤根錯節,他
左右為難,遲疑不定,在那錯綜复雜的漆黑街巷里進退受阻,
舉步不前,就是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宮也不會這么狼狽。末了,
他按捺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喊叫起來:“該詛咒的岔道!是魔
鬼照他腳爪的模樣造出來的!”
這么一喊叫,心里稍微輕松一些。這時,正好瞅見一條
狹長小巷的盡頭有一种淡紅色的光在閃爍,他的情緒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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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起來了,說道:“該贊美上帝啦!就是在那儿!那是我要
找的草墊子在燃燒。”于是把自己比做迷失在黑夜里的船夫,
虔誠地又說了一句:“致敬,致敬,導航星! 1
”
這片言只語的禱文是獻給圣母還是獻給草墊子的呢,那
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這條小巷是斜坡的,路面沒有舖石子,而且越往下去越
泥泞,越傾斜,他剛走了几步,便發現某种十分奇怪的現象。
這小巷并非荒涼的。一路過去,這里那里,有什么模糊不清、
奇形怪狀的東西在爬行,都朝著街盡頭那搖曳的亮光爬去,就
像夜里笨重的昆虫向著牧童的篝火,從一根草莖吃力地爬到
另一根草莖。
世上最使人敢于冒險的,莫過于不必老摸著他的錢包是
不是還在身上。格蘭古瓦繼續向前走,不一會儿就赶上了一
個爬得最緩慢、落在最后頭的毛毛虫了。走近時才發現,那
蠕動著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個無腿的可怜虫,雙手撐地,
一挪一挪地蠕動著,活像一只受傷、只剩下兩條長腿的蜘蛛。
當他從這只人面蜘蛛旁邊走過時,听見一個悲哀的聲音向他
傳來:“行行好,老爺,行行好吧! 2
”
“見鬼去吧!要是我听得懂你說什么,就讓魔鬼把我同你
一起抓去吧!”格蘭古瓦說道。
話音一落,徑自走了。
他又赶上了另一個這种蠕動的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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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文為意大利語。
原文為拉丁文。
一個斷臂缺腿的殘廢人,既沒臂又沒腿,整個人靠拐杖和木
腿支撐著,其裝置之复雜,簡直就像泥瓦匠的腳手架在挪動。
格蘭古瓦滿腦子盡是古色古香的典雅譬喻,心里就把他比做
火神伏耳甘的三足活鼎鑊。
在他經過時,這只活鼎向他舉帽致敬,可是帽舉到格蘭
古瓦的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宛若托著一只刮胡子用的盤子,同
時對著他大聲嚷叫:“老爺,給几個小錢買塊面包吧! 1
”
“看樣子這個也會說話;”格蘭古瓦說道。
“可這是一种難听的語言,他要是明白,那他比我好過得
多了!”
忽然靈机一動,他拍了拍腦門,說:“對啦,上午他們老
喊著‘愛斯梅拉達’,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他要加快步伐,但是第三次又有什么東西擋住去路。這
個什么東西,或者更确切地說,這個什么人,原來是個瞎子,
個子矮小,一張猶太人的臉盤,長著大胡子,手中的棍子向
四周亂划,由一只大狗引路,只听見他帶著匈牙利人的口音,
用很重的鼻音說道:“行行好吧 2
”
“好呀!到底有一個會說基督教語言的 3
。”格蘭古瓦說
道。“一定是我的樣子看起來很好善樂施的,所以不管我囊空
如洗,他們才這樣求我施舍的。朋友(他轉頭向瞎子說),上
星期我把最后一件襯衫也賣了,既然你只會說西塞羅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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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指會說拉丁語。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西班牙語。
這話也就是說:‘上星期剛把我的最后一件襯衫賣了。
1
’”
一說完,他轉身繼續赶路。但是瞎子也同時開始跨大步
伐,冷不防那個癱子,還有那個無腿人,也急匆匆赶上來,缽
子和拐棍在石路上碰得震天价響。于是三個人緊跟在可怜的
格蘭古瓦的身后,相互磕磕碰碰,向他各唱起歌來:
“行行好!”瞎子唱道。
“行行好!”無腿人唱道。
而那個跛子接過樂句,反复唱道:“買几塊面包吧!”格
蘭古瓦赶緊塞住耳朵,叫道:“哦!巴別塔 2
呀!”
他拔腿就跑,想不到瞎子也跑,跛子也跑,缺腿人也跑。
隨后,他越往街道深處里鑽,缺腿的、瞎子、跛子,越
來越多,成群圍著他;還有許多斷臂的,獨眼的,滿身是瘡
的麻風病者,有的從房子里出來,有的從附近小街上出來,有
的從地窖气窗里鑽出來,狼嗥的狼嗥,牛叫的牛叫,獸啼的
獸啼,個個一瘸一拐,跌跌沖沖,向亮光擁去,并且宛如雨
后的鼻涕虫一般,在泥漿中滾來滾去。
那三個人一直對格蘭古瓦緊追不舍,他深知這樣下去會
有什么下場,嚇得魂不附体,在其他那些人中間亂竄,繞過
瘸子,跨過缺腿的,雙腳陷入這螞蟻窩似的成群畸形人堆里,
就像那個英國船長陷入成群的螃蟹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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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巴別塔:圣經中挪亞的子孫,擬造而沒完成的摩天高塔。据載,洪水大
劫后挪亞的子孫成群來到示拿這個地方,決定在此地建城和建一座通天高塔。建
造速度之快,連上帝也感到不安了,遂把他們的語言變亂,相互听不懂,致使這
座高塔半途而廢。這里是指那几個乞丐操不同的語言,難以理解。
原文為拉丁文。
猛然靈机一動,心想倒不如設法返身向后跑。可是太晚
了。整個一大群人已經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個乞丐纏住他
不放。這么一來,他只得繼續往前跑,這是因為后面那不可
阻擋的波濤推著他走,同時也是由于懼怕和暈眩,冥冥中覺
得這一切仿佛是一場惡夢。
末了,總算跑到了街道的盡頭,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空地,
只見許多星星點點的燈光在茫茫夜霧中搖曳閃爍。格蘭古瓦
一頭沖過去,巴望腿跑得快,能甩掉那緊緊跟著他的三個殘
廢的魔鬼。
“家伙,看你往哪里跑! 1
”那個斷臂缺腿的吼叫一聲,扔
下雙棍,邁開兩條舉世無雙的大腿,其精确均勻的步伐是巴
黎街頭見所未見的,緊追了上來。
這時,無腿人已經站了起來,把沉甸甸的鐵皮大碗扣在
格蘭古瓦的腦勺上,而瞎子瞪著燈籠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我這是在哪儿?”詩人嚇坏了,問道。
“在奇跡宮廷。”跟隨著他們的第四個幽靈答腔道。
“我發誓,我确實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可是救世
主在哪里呢 2
?”格蘭古瓦說道。
他們一听,陰森森大笑起來。
可怜的詩人環視了一下周圍,确實置身在這個可怕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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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救世主:基督教對耶穌基督的稱謂,亦稱救主。据傳,耶穌能治病,有
起死回生的能力。這里是說救世主能把這些殘廢人一下子醫好,怎么不來救救格
蘭古瓦呢?!
原文為西班牙語。
跡宮廷里,從來就沒有一個好人會在這樣的時辰到這里來的。
這是魔圈,小堡的軍官和府衙的捕快膽敢貿然進去,便會粉
身碎骨,化為烏有;這是盜賊的淵藪,是巴黎臉上丑惡的膿
疣;這是陰溝,各國首都大街小巷那种司空見慣、到處溢流
的罪惡、乞討、流浪的溝水,每天早晨從這里流出,每天夜
里又流回這里滯留;這是使人毛發悚然的蜂窩,一切扰亂社
會秩序的胡蜂每晚都帶著采集到的胜利品回來;這是騙人的
醫院,這里聚集著吉卜賽人,還俗的修士,失足的學子,各
個民族的流氓,諸如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國的,各种宗
教—— 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偶像崇拜者—— 的痞子,
身上滿是假裝的瘡疤,白天乞討,夜里搖身一變全成為強盜;
總之,這是廣大寬闊的化妝室,今日巴黎街頭上演的偷竊、賣
淫和凶殺這种万古長存的喜劇,其各种角色早在中古時代就
在這里上妝和卸妝了。
這是一個廣闊的空地,形狀參差不齊,地上舖的石子高
低不平,跟昔日巴黎的所有廣場一樣。這儿那儿,火光閃耀,
周圍聚集著一堆堆怪誕的人。這一切飄飄忽忽,紛紛攘攘,只
听見一陣陣尖笑聲、孩子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這人群
的手掌和腦袋,襯托著亮光,黑黝黝的,顯現出万千奇特動
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搖曳,掩映著許多模糊不清的巨大
黑影,不時可以看見走過去一條与人無二的狗,或一個与狗
無二的人。在這巢穴里猶如在群魔殿,种族的界限,物种的
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齡、性別、健
康、疾病,一切在這群人中間好似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是相
互混合、摻雜、重疊的,成為一体;每人都具有整体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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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閃爍的微弱火光,格蘭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認出
這片廣大空地的四周盡是破舊丑陋的房屋,那些虫蛀的、皺
折的、萎縮的、百孔千瘡的門面儿,個個都有一兩個透亮的
窟窿,他仿佛覺得這些門面儿在黑暗中活像許多老太婆的大
腦袋瓜,排成一個圓圈,怪异而乖戾,眨著眼睛在注視這群
魔亂舞。
這仿佛是一個新的世界,知所未知,聞所未聞,奇形怪
狀,麇集著爬行動物,荒誕不經。
格蘭古瓦越來越惊慌,那三個乞丐活像三把鉗子把他牢
牢抓住,周圍又有一群其他的面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
他吵得都耳聾了。身遭不測的格蘭古瓦竭力振作起精神,回
想今天是不是禮拜六 1
。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記憶和
思路的線索中斷了;他怀疑一切,在所見和所感覺的之間飄
來忽去,不停反問自己這樣一個不可解決的難題:“如果我存
在,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這一切存在,我是否存在?”
正在此時,從周圍那亂哄哄的人群中響起一聲清晰的叫
喊:“把他帶去見王上!把他帶去見王上!”
“圣母呀!這里的國王准是一只公山羊!”格蘭古瓦喃喃
自語。
“見王上去!見王上去!”所有的人异口同聲齊喊道。
大家都來拖他,爭先恐后看誰能揪住他。然而那三個乞
丐不肯松手,硬是從其他人的手里把他奪下,吼叫道:“他是
歸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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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中世紀,星期六夜里是巫師、巫婆集會的時候。
這么一爭奪,詩人身上那件本來已病歪歪的上衣也就嗚
呼哀哉了。
穿越這可怕的廣場,他的頭暈目眩頓時消失了。走了几
步,他感到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逐漸适應了這地方的气氛。
起初,從他那詩人的頭腦里,或者簡簡單單、直來直去地說,
從他那空空的肚皮里,升起一道煙霧,可以說是一股水汽;這
水汽在他与物体之間擴散開來,因此在那惡夢的雜沓迷霧中,
在那夢幻的重重黑暗中,他只隱隱約約瞥見周圍的物体,由
于陰影重重的幻覺,只見一切的輪廓都在抖動,一切的形狀
都在擠眉弄眼,一切的物体都壅積為巨大無比的群体,一切
的東西都膨脹為影影綽綽的怪物,各個人都膨脹成幽靈鬼影。
在這种幻覺之后,目光漸漸不再那么迷惘,也不再把一切放
大了。真實世界在他周圍漸漸出現了,撞擊著他的眼睛,撞
擊著他的腳,把他原先自認為身陷其中的整個可怕的詩情幻
景一片又一片拆毀了。這才确實發現,他并不是涉行于冥河,
而是行走于污泥;与他擦肩而過的并不是魔鬼,而是盜賊;攸
關的并不是他的靈魂,而索性是他的生命 (既然他缺少那种
在強盜与好人之間進行有效撮合的難能可貴的調停者:金
錢)。末了,他就近更冷靜地觀察一下這里狂歡縱飲的情景,
不禁從群魔會一頭栽入了小酒館。
所謂奇跡宮廷,無非是一個小酒館,不過是強盜們的酒
館,一切都被血和葡萄酒染成了紅色。
終于到達終點,那班衣衫襤褸押送他的人把他放了下來。
這時,映入他眼帘的景象是不會把他再帶回到詩境里去了,哪
怕是地獄里的詩境也不行!眼前是小酒店,這是比任何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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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明明白白的嚴峻事實。我們若是生活在十五世紀,那就
可以這樣說:格蘭古瓦從米開朗琪羅一下子滾落到了卡洛 1
。
一塊寬闊的石板上,燃著一堆熊熊烈火,火焰燒紅了此
刻空著的一個三鼎鍋的三只腳。火堆四周,零零落落隨便擺
著几張破桌子,沒有任何一個略通几何學的听差肯費點心思,
把這些桌子擺成對稱平行的兩排,或者稍加注意,至少不使
它們交切成稀奇古怪的角度。桌上閃亮著滿溢葡萄酒和麥草
酒 2
的罐子,周圍湊集著許多醉漢的臉孔,由于火烤,也由
于喝多了,張張臉孔都紫膛膛的。有一個大腹便便、喜形于
色的漢子,正摟住一個肉墩墩的妓女親來親去弄出好大聲響
來。還有一個假兵,用他們黑話來說,就是一個滑頭精,吹
著口哨,正在解開假傷口上的繃帶,舒展一下從早晨起就千
裹万纏緊綁起來的健壯的大腿。對面,是一個病鬼,正用白
屈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賜与之腿。再過去兩張桌
子,有一個假扮香客的強盜,身上朝圣者整套行頭的打扮,吃
力地念著圣后經,當然沒有忘記采用唱圣詩的那种調子,也
沒有忘記哼哼唧唧。另個地方有個小叫花子正向一個老瘋癲
請教假裝發羊癲瘋的方法,后者向他傳授如何咀嚼肥皂、口
吐白沫的訣竅。旁邊,有個患水腫病的正在放液消腫,四、五
個女拐子一聞,連忙捂住鼻子,她們本來圍著一張桌子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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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草麥酒是古代高盧人常喝的一种由小麥和青草釀成的類似啤酒的飲料。
雅克·卡洛(1592—1635),法國雕刻家、畫家。他的作品常以下層社會
的生活為題材,如集市場、乞丐等等,恰好与米開朗琪羅 (1475—1564)常以神
鬼為主題的畫作成為對照。
爭奪傍晚偷來的一個小孩。所有這种种情景,如同二百年后
索瓦爾所言,宮廷覺得非常滑稽可笑,便搬來供王上消遣,還
做為王家芭蕾舞團在小波旁宮舞台上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劇
《黑夜》的起曲舞。一六五三年有個看過這場演出的人補充說:
“奇跡宮廷里那种种突然的變形,從來沒有這樣被表演得維紗
維肖。邦斯拉德 1
還為我們撰寫了相當优雅的長詩。”
到處傳來粗野的狂笑聲和淫蕩的歌聲。每人只顧自己,說
東道西,罵罵咧咧,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說什么。酒罐和酒罐
碰得直響,但響聲一起,便是一陣爭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
衣服划得稀巴爛。
一只大狗蹲坐著,正望著火堆。有几個小孩也來湊熱鬧。
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個,四歲的
大胖小子,坐在一張過高的板凳上,雙腿懸挂著,下巴只夠
得著桌子邊,悶聲不響。還有一個孩子, 煞有介事的樣子,用
手指頭把大蜡燭流下來的油脂涂抹在桌上。最后一個,小不
丁點儿,蹲在泥里,整個身子几乎都鑽進一口大鍋,用瓦片
刮著,其刮擦聲可以叫斯特拉迪瓦里烏斯 2
听了暈死過去。
火堆旁放著一只大桶,桶上坐著一個叫花子:這就是坐
在御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著格蘭古瓦的那三條漢子把他帶到酒桶前,狂歡縱飲
的人群一時啞然無聲,只有那個小孩仍在刮擦大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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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斯特拉迪瓦里烏斯 (約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弦樂器制造家。
邦斯拉德(約1613—1691),法國詩人,為路易十三宮廷和路易十四宮廷
創作了不少芭蕾舞詩劇而一時名聲大噪。
格蘭古瓦大气不敢出,頭也不敢抬。
“家伙,快脫掉你的帽子! 1
”三個揪住他的家伙當中有一
個說道。格蘭古瓦還沒弄明白他說些什么,那人一把就摘去
格蘭古瓦頭上的帽子。那頂面盔破舊不堪,這倒不假,可是
遮遮太陽,擋擋風雨,還頂不錯的。格蘭古瓦歎息了一聲。
這時,大王從寶座上居高臨下對他發話:
“這坏蛋是個啥?”
格蘭古瓦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聲音,雖然帶著威脅而
加重了,卻使他想起另一個聲音來,那就是今天上午在演出
中間用很濃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從而第一個破坏他的圣
跡劇的那個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魯伊甫。
克洛潘·特魯伊甫佩戴著大王的徽記,身上破衣爛衫依
然如故,一件也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爛瘡卻已不見
了。他手執一根用白皮條絞成的鞭子,就是執棒捕頭用來逼
迫群眾的那种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頭上戴著一种從頂上加
圈并收攏的帽子,但很難區分它是儿童防跌的軟墊帽呢,還
是王冠,既然兩者十分相似。
然而,格蘭古瓦認出奇跡宮廷的大王原來就是上午演出
大廳里那個千刀万割的乞丐之后,不知為什么,心里又恢复
了一線希望。
“大人……閣下……陛下……”格蘭古瓦結結巴巴,聲調
越說越高,高到了頂點,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上升,或者該
如何往下降,終于問道:“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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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為西班牙語。
“閣下、陛下或者伙計,你愛怎么稱呼都可以。不過,得
快點!你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為自己辯護!”格蘭古瓦揣摩著。“我不喜歡這個說法。”
他結結巴巴接著說:“我就是今天上午那個……”
“魔鬼的指甲儿!”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報上你的
名字,坏蛋,別的不要羅嗦!听著!坐在你面前的是三個威
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魯伊甫,狄納之王,丐幫幫主的
傳人,黑話王國至高無尚的君主;你看見那邊那個頭上裹著
一塊破布的黃臉膛老頭,名叫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利,埃
及和波希米亞大公;還有那個胖子,沒听我們說話,正在撫
摸一個騷娘們,是吉約姆·盧梭,加利利皇帝。我們三個人
是你的審判官。你不是黑話中人而潛入黑話王國,侵犯了我
們城邦的特權。你應該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卡蓬’、‘弗朗
—米圖’或‘里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小偷、
乞丐或流浪漢。你是不是有點像這种人?你辯白吧!說出你
的身份來。”
“唉!”格蘭古瓦道。“我沒有這种榮幸。我是作者……”
“這就夠了!”特魯伊甫沒有讓他講完就插嘴道。“你要被
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們,這道理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那
里怎么對待我們,我們這里也就怎么對待你們。你們對付流
浪漢的法律,我們也用來對付你們。要是這個法律太狠毒,那
是你們咎由自取。應當不時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項圈里掙
扎,做出一副鬼臉才好哩。這才算說得過去。來吧,好人儿,
高高興興把你身上的破爛衣裳分給這几位小姐吧。我要把你
吊死,讓流浪漢們開開心;你再把身上的錢分給他們,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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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去喝喝酒。要是你還有什么花樣儿要做,那邊石臼 1
里有
個非常精致的石頭上帝老子,是我們從圣彼得雄牛教堂偷來
的,你可以有四分鐘的時間,把你的靈魂去巴結巴結那老頭
儿吧。”
這席話真叫人毛發悚然。
“說得絕了,我打賭!克洛潘·特魯伊甫布道就像教皇那
個圣老頭儿一樣。”加利利皇帝一邊敲破酒罐去墊桌子,一邊
喊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 (因為不知怎
么樣,他又堅定下來了,語气斬釘截鐵)。“您們不會想到,我
名叫皮埃爾·格蘭古瓦,詩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上演
的圣跡劇就是我寫的。”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說道。“我也在那里,我可
以用上帝的腦袋發誓!好吧,伙計,你說就因為你上午把我
們煩透了,難道就成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恐怕難以脫身吧。”格蘭古瓦心想,不過還是再做一
次努力,說道:“我不明白詩人為什么就不能算做流浪漢!要
說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小偷,墨
爾庫里 2
就是一個……”
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看你是想用魔語來糊弄我
們。他媽的!干脆就把你吊死吧,別這樣裝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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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墨爾庫里:古羅馬神話中眾神使者,司掌商業并庇護旅客。他并不是
“小偷”。
石臼實際上是石頭神龕,這是表示蔑視。
“對不起,狄納國王陛下,”格蘭古瓦反駁道,他是寸土
必爭了。“這倒是值得的……請稍候片刻!……听我說……您
總不至于不听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其實,他可怜的聲音被周圍的喧囂聲淹沒了。那個小男
孩也更加起勁地刮著大鍋。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個老太
婆剛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腳架上放上一只盛滿油脂的煎鍋,被
火一燒,辟啪直響,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個戴假面具的后
面吵吵嚷嚷。
這時候,克洛潘·特魯伊甫看上去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
加利利皇帝—— 他已經完全醉了—— 商量著什么。接著,他
厲聲喝道:“靜一靜!”然而,大鍋和煎鍋并不買他的賬,繼
續它們的二重唱,他一下子跳下大桶,狠狠踢了大鍋一腳,只
見大鍋連同小孩滾出十步開外,又一腳把煎鍋踢翻,油全潑
在火堆上了。然后,他又神情庄重地登上寶座,全然不理會
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聲,那老太婆嘟嘟噥噥的埋怨聲:她的
晚飯已化成漂亮的白煙。
特魯伊甫打了個手勢,大公,皇帝,還有那些窮凶极惡
的幫凶,以及那班偽善的家伙,都走了過來,在他周圍排成
馬蹄形半圈,格蘭古瓦一直被粗暴地牢牢扭住,成了這馬蹄
形的中心。這是半圈破衣爛衫,半圈假金銀首飾,半圈叉子
和斧頭,半圈散發著酒气的大腿,半圈肥胖的赤膊,半圈污
穢、憔悴和痴呆的面孔。在這個乞丐圓桌會議的正中,克洛
潘·特魯伊甫儼若元老院的議長、貴族院的君主、紅衣主教
會議推選的教皇,坐在那高高的酒桶上,居高臨下,發號施
令,那神气真難以言狀,傲慢,暴躁,凶殘,眼珠子骨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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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轉,野人的面容彌補了無賴漢种族那种豬狗般的特征,堪
稱是群豬嘴筒中間的豬頭—— 高出一籌。
“給我听著,”他一邊用長滿茧子的手撫摸著畸形的下巴
頦,一邊對格蘭古瓦說道。“我看不出為什么不可以把你吊死。
這倒不假,看樣子你討厭這樣做,那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
這般市民,對吊死這种做法不怎么習慣,總是把這事想得太
玄乎。其實,我們并不恨你。有一個辦法你可以暫時脫身。你
愿意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嗎?”
格蘭古瓦本來看見自己性命難保,開始放棄努力了,現
在突然听到這個建議,其效果是可以想見的。他拼命抓住不
放,應道:
“當然,愿意之至!”
“你同意加入這個明火執仗的好漢幫?”克洛潘又問。
“千真万确,加入好漢幫。”格蘭古瓦應道。
“您承認自己是自由市民的一員?”狄納王再問道。
“自由市民的一員。”
“黑話王國的庶民? ”
“黑話王國的庶民。”
“流浪漢?”
“流浪漢。”
“全身心的?”
“全身心的。”
“我得告訴你,就是這樣,你還得被吊死。”大王接著又
說。
“活見鬼!”詩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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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呀,”堅定不移的克洛潘繼續說下去。“要晚一些才
把你吊死,要搞得隆重一些,由好心腸的巴黎城出錢,把你
吊在漂亮的石頭絞刑架上,并由正派人來執刑。這也算是一
种安慰,可以死得瞑目。”
“但愿如你所言。”格蘭古瓦答道。
“還有其他一些好處哩。作為自由市民,你無須付苛捐雜
稅,什么清除污泥捐、救貧民捐、燈籠稅,而巴黎一般市民
都必須繳納的。”
“但愿如此。”詩人說道。“我同意。我就當流浪漢,黑話
人,自由市民,好漢幫的好漢,您說什么就當什么。其實我
早就是了,狄納王大人,因為我是哲學家;哲學中包含一切,
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學中 1
,如您所知。”
狄納王皺了一下眉頭。
“朋友,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你亂彈琴,說的是匈牙利猶
太人的什么黑話吧?我可不是希伯來人。做強盜,用不著是
猶太人。我甚至不再偷竊了,這种玩藝儿不過癮了,現在我
殺人。割喉管,干;割錢袋,不干。”
他越說越生气,這簡短的一席話也就越說得斷斷續續,格
蘭古瓦好不容易才插進去表示歉意:“請寬恕,陛下。這不是
希伯來語,而是拉丁語。”
“給我听著,”克洛潘勃然大怒,說道。“我不是猶太人,
我要叫人把你吊死,猶太人肚皮!還有站在你旁邊的那個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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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為拉丁文。
大,那個賣假貨的小矮子,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
假幣似地被釘在柜台上,他本來就是一枚假錢嘛!”
他邊說,邊指著那個滿臉胡子的小個子匈牙利猶太人,也
就是原先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吧的那個人;他不懂得其他語
言,只有惊慌地看著狄納王把滿腹怒气都潑到他身上。
末了,克洛潘陛下終于息怒了,又對我們的詩人說:
“坏蛋!你到底愿不愿當流浪漢?”
“當然愿意。”詩人回答。
“光是愿意還不行。”性情粗暴的克洛潘又說。“善良的愿
望,并不能給湯里增加一片洋蔥,只有進天堂才有點好處;然
而,天堂和黑話幫是兩碼事。想要被接納入黑話幫,你必須
證明你有點出息才行,所以你得去掏模擬人的錢包。”
“您要我掏什么都行。”格蘭古瓦說道。
克洛潘一揮手,几個黑話人遂离開了圓圈,不一會儿又
回來了,搬來兩根木樁,下端裝著兩把屋架狀的刮刀,可以
很容易使木樁站在地上。兩根木樁的頂端,架著一根橫梁,就
這樣,一個可以移動的、漂亮非凡的絞刑架便做成了。格蘭
古瓦看見轉瞬間一個絞刑架就豎立在他面前,不由感到心滿
意足。一切齊備,連絞索都不缺,它正在橫梁下面以婀娜的
身姿晃來晃去。
“他們到底要怎么樣?”格蘭古瓦心里有點納悶,反問自
己道。恰好在這當儿听見一陣鈴響,他也不著急了。原來那
班無賴搬來一個假人,索子往假人的脖子一套,就把它吊起
來。這假人類似嚇唬鳥儿的稻草人,穿著紅衣裳,身上挂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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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鈴鐺,足以給三十匹卡斯蒂利亞 1
騾子披挂的了。這千
百只鈴鐺隨著繩索的晃動,輕輕響了一會儿,隨后漸漸低下
去,最后無聲無息了。与此同時,隨著取代了滴漏計和沙時
計的鐘擺的運動規律,那個假人也靜止不動了。
這時候,克洛潘指著假腳下的一只搖晃的舊凳子,對格
蘭古瓦說:“站上去!”
“天殺的!”格蘭古瓦表示异議。“我會折斷脖子的。您的
那只板凳的腳就像馬爾西雅 2
六八詩行一樣跛,一行是六韻
腳,另一行是八韻腳。”
“快上去!”克洛潘又說。
格蘭古瓦往板凳上一站,腦袋和胳膊搖搖晃晃,好不容
易才站穩了。
“現在,你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站直!”狄納王接
著說。
“陛下,您這不是存心叫我折臂斷腿嗎?”格蘭古瓦叫道。
克洛潘搖了搖頭,說道:
“听著,朋友,你說的太多了。三言兩語就可以給你說清
楚的。你踮起腳跟站直,照我說的那樣去做;這樣你可以夠
得著假人的口袋;你就伸手去掏,設法從他衣兜里掏出一只
錢包。你這一切辦成了而不听到鈴響,那就好了,你就成為
流浪漢。我們今后只要揍你八天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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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馬爾西雅 (43—104),拉丁詩人。六八詩格是長短句相間的“跛韻”。
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中部的一個地區名。西班牙人喜歡赶騾子,騾子身
上挂著許多鈴鐺。
“上帝肚子呀!要是我不當心,把鈴鐺碰響了怎么辦?”格
蘭古瓦問道。
“那你得被吊死。明白了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應道。
“再講給你听一遍。你要掏假人的口袋,取出他的錢包來;
這樣做只要有一聲鈴響,你就得被吊死。這下子听明白了嗎?”
“明白了。然后呢?”格蘭古瓦應道。
“你要是手段高明把錢包拿掉,而大伙沒有听到鈴響,那
你就是流浪漢,但你要連續挨揍八天。現在,可听明白了沒
有?”
“不,陛下,我又糊涂了。這樣做我又有什么好處呢?一
种情況是被吊死,另种情況是挨打……”
“還有成為流浪漢吶?!”克洛潘接著說。“當流浪漢,難
道這也算不上什么?我們要揍你,那是為了你好,讓你經得
起打。”
“不胜感謝。”詩人回答。
“行了,快點。”大王邊說邊用腳踩著酒桶,發出大鼓般
的響聲。“快掏吧,掏完就了結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
我听見一聲鈴響,那就該你去代替假人羅。”
听到克洛潘這些話,黑話幫全鼓掌喝彩,遂走過去圍著
絞刑架站成一圈,發出一种冷酷凶殘的笑聲,格蘭古瓦一下
子恍然大悟:是他讓他們這樣開心的,這不能不對他們的一
切都害怕起來了。因此,他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只能存著
一分僥幸,指望自己在被迫去干這种可怕勾當中能馬到成功。
他橫下心來,決定冒死一試,當然難免先對他要偷的那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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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熱誠祈禱一番,也許它比這班流氓無賴容易受感動些。那
無數的鈴鐺連同它們的小銅舌,在他看來像是無數□蛇張開
的血盆大口,隨時准備咬人,准備發出嘶嘶的響聲。
“哦!”他悄悄說道。“我的生命難道果真取決這些鈴鐺當
中任何一只輕微的顫動嗎!”他合起雙掌,默默禱告:“呵!小
鈴鐺呀小鈴鐺,千万別響;小鈴鐺呀小鈴鐺,千万別晃;小
鈴鐺呀小鈴鐺,千万別抖!”
他不想就此待斃,試圖再做一次努力來左右特魯伊甫,隨
即說道:
“万一突然刮一陣風呢?”
“照樣要把你吊死。”克洛潘毫不猶豫地應道。
眼看既無退路,又沒有緩刑,搪塞又搪塞不了,遂毅然
決然把心一橫,抬起右腳勾住左腳,踮起左腳,挺直身子,伸
出一只胳膊;可是,正當他的手碰著假人時,只有一只腳支
撐著的身体,在那只只有三條腿的小凳子上晃動了一下;他
不由自主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結果重重地
一頭栽倒在地上;同時,假人經不起他的手一推,先旋轉了
一圈,隨后在兩邊絞刑柱中間威嚴地晃來晃去,身上千百只
鈴鐺也就催魂索命似地響了起來,格蘭古瓦完全被震昏了。
“晦气!”他喊著摔下來,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
然而,他听見頭頂上可怕的群鈴齊鳴,听見流浪漢們魔
鬼般的狂笑聲,還听見特魯伊甫的聲音:“給我把這兔崽子拉
起來,狠狠把他吊上去!”
格蘭古瓦站了起來。大伙已經解下了假人,好給他騰出
位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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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話幫一伙人逼著他站到小凳子上。克洛潘走過來,把
絞索往他脖子上一套,拍拍他的肩膀說:“永別了,朋友!哪
怕你肚里的鬼點子跟教皇一樣多,現在再也休想溜掉啦。”
格蘭古瓦要喊饒命,但這話到嘴邊卡住了。他舉目環視
四周,一丁點儿希望也沒有:大家都在大笑。
“星星貝爾維尼!”狄納國王喊著一個大塊頭的流浪漢,他
應聲出班。“你爬上橫梁去。”
貝爾維尼身手敏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過了一會儿,格
蘭古瓦舉目一望,只見他蹲在他頭頂上的橫梁上把他嚇得魂
不附体。
“現在,”克洛潘·特魯伊甫接著說道。“我一拍手,紅臉
安德里,你就用膝蓋把小凳子拱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呂
納,你就抱住這坏蛋的腳往下攥;還有你,貝爾維尼,你就
扑到他的肩膀上;你們三個人要同時行動,听清楚了?”
格蘭古瓦不由一陣哆嗦。
“准備好了嗎?”克洛潘·特魯伊甫問三個黑話幫伙計說;
這三人正准備向格蘭古瓦猛沖過去,就好像三只蜘蛛扑向网
上的一只蒼蠅。這可怜的受刑者還得可怕地等待一陣子,這
時克洛潘正不慌不忙用腳尖踢踢火堆里沒有燒著的枝蔓。“好
了沒有?”他又問,并張開雙手,准備擊掌。再過一秒,就一
了百了羅。
但是克洛潘停住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道:“等一
等!我倒忘了!……我們要吊死一個男人,總得先問一問有
哪個娘儿要他,這是我們的慣例。—— 伙計,這是你最后的
机會了。要么你就娶女乞丐,要么就娶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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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賽人這條法律,看官也許會覺得千奇百怪,其實,今
天依然原原本本被記載在古老的英國宗教法典里。諸位可參
閱《柏林頓的注疏》一書。
格蘭古瓦松了一口气。這是半個鐘頭以來第二次死里逃
生了。因此,他不敢過分相信了。
“噢,喂!”克洛潘重新登上他的寶座,喊道。“喂!女人
們,娘儿們,你們當中不論是女巫或是女巫的母貓,有哪個
騷貨要這個淫棍?科萊特·夏蘿娜!伊麗莎白·特露琬!西
蒙娜·若杜伊娜!瑪麗·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貝拉德·
法努埃爾!米歇勒·日娜伊!克洛德·隆日—奧蕾伊!馬杜
琳·吉蘿魯!喂!伊莎博·蒂埃麗! 1
你們過來看呀!白送你
們一個漢子!誰要?”
格蘭古瓦正在喪魂落魄之中,那模樣儿大概是不會吊人
胃口的。這些女叫花子對這提親顯得無動于衷,那不幸的人
儿只听見她們應道:“不要!不要!吊死他!我們大家都可以
樂一樂!”
不過,也有三個從人群中走過來嗅一嗅他。第一位是個
四方臉的胖妞,仔細察看了哲學家身上那件寒傖的上衣。這
上衣已經百孔千瘡,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還多。姑娘做了一
個鬼臉,嘀咕道:“破舊布條!”接著對格蘭古瓦說:“看看你
的斗篷,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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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些女人的名字,利用諧音或利用雙詞拼湊而成,含有粗俗、猥褻的意
思。如“三只手”科萊特,“空窟窿”伊麗莎白,“直立腳”瑪麗,“長腿”托娜,
“啃耳朵”克洛德等等。
“丟了。”格蘭古瓦應道。
“你的帽子呢?”
“人家拿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沒鞋底了。”
“你的錢包呢?”
“唉!”格蘭古瓦吱吱唔唔應道。“我身無分文吶。”
“那你就讓吊死,道謝吧!”女叫花子回嘴說,掉頭走了。
第二個又老又黑,滿臉皺紋,丑惡不堪,即使在這奇跡
宮廷里也丑得出眾。她圍著格蘭古瓦轉來轉去,把他嚇得身
子像篩糠似的,生怕她要了他。不過,她低聲說道:“他太瘦
了。”一說完就走開了。
第三位是個少女,相當妖艷,也不太難看。可怜虫低聲
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她以怜憫的神情把他端詳了片刻,
接著垂下眼睛,揉著裙子,舉棋不定。他注視著她的每一動
作;這是最后一線希望了。少女終于開口:“不,不!長臉頰
吉約姆會揍我的。”一說完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伙計,該你倒霉!”克洛潘說道。
話音一落,隨即在大桶上站立起來,喊道:“沒有人要嗎?”
他摹仿著拍賣估价人的腔調,逗得大家樂呵呵的。“沒有人要
嗎?一—— 二—— 三!”于是轉向絞刑架,點了點頭:“拍賣
了!”
星星貝爾維尼、紅臉安德里、酒鬼弗朗索瓦遂一齊湊近
格蘭古瓦。
就在這當儿,黑話幫中響起了喊聲:“愛斯梅拉達!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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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拉達!”
格蘭古瓦不由打了個寒噤,轉頭向傳來喧嘩聲的那邊望
去,只見人群閃開,給一位純洁如玉、光艷照人的美人儿讓
出一條路來。
這就是那位吉卜賽女郎。
“愛斯梅拉達!”格蘭古瓦自言自語,惊呆了,激動不已,
這個咒語般的名字猛然勾起了他這一天的种种回憶。
這個世間罕見的尤物,似乎連奇跡宮廷都被其姿色和魅
力魔住了。她一路過去,黑話幫男女伙計都乖乖地排成兩列;
目光所及,一張張粗暴的面孔都如花開放,容光煥發。
她步履輕盈,走到受刑人跟前。她后面跟著漂亮的佳麗。
格蘭古瓦嚇得半死不活,她靜靜打量了他片刻。
“您要把這個人吊死嗎?”她嚴肅地問克洛潘道。
“是的,妹子。”狄納王應道。“除非你要他做丈夫。”
她撅起下唇,稍微做了個慣常的嬌態。
“我要了。”她說。
格蘭古瓦至此堅信:他從上午起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眼
前這件事就是夢境的延續。
其實,這夢境的高潮固然令人叫絕,但未免太過分了。
活結解開了,詩人從小凳上給抱了下來。他激動万分,不
得不坐了下來。
埃及大公一言不發,拿來一只瓦罐。吉卜賽女郎把瓦罐
遞給格蘭古瓦,對他說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片。
“兄弟,”埃及大公這時才開口,邊說邊把兩手各按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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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的額頭上。“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
婚期四年。行了!”
七 新婚之夜
過了一會儿,我們的詩人便在一間嚴嚴密密、暖暖融融
的尖拱圓頂的小房間里,坐在一張看上去像巴不得從挂在附
近的食品櫥里借點東西來的桌子跟前,還有一張可以想得見
的舒适的床,而且單獨跟一位俏麗的少女在一起。這般奇遇
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他不由把自己當真看作是神話中的人物
了。他不時環視四周,仿佛在尋找那由兩只噴火獸拉著的火
焰車是不是還在這里,因為唯有這火焰車方能這樣風馳電掣
地把他從韃靼人那里送到了天堂。有時他也一個勁地盯著自
己短衫上的一個個窟窿眼,目的是緊緊抓住現實,免得腳完
全不踏實地。他的理性,在這想象的太空中飄忽,現在只靠
這根線來維系了。
那少女看樣子對他毫不在意,走來走去,有時絆到某只
小矮凳,有時跟她的小山羊說說話儿,有時這儿撅一撅嘴,那
儿又撅一撅嘴。末了,她走過來在桌旁坐下,格蘭古瓦這下
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端詳她了。
看官,您過去曾是儿童,也許您樂于現今仍是。您可能
不止一回 (我自己就曾經整天整天那樣度過,那是我一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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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好的時光),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急流的水邊,從一
個草叢到另一個草叢,追逐美麗的綠蜻蜓或藍蜻蜓,它翩躚
飛舞,急旋猛轉,吻著每一枝梢。您可記得,您怀著何等的
愛意和好奇,全神貫注凝視著它那沙沙營營作響、輕輕旋轉
的朱紅和天藍的翅膀;在這急速的旋轉中,飄忽著難以捉摸
的形体,正是由于飛翔极其迅速,整個形体看上去像蒙著薄
紗。透過翅膀的顫震,模模糊糊勾畫出來的那輕飄飄的生物,
在您看來,仿佛是一种幻覺,純屬想象,摸又摸不著,看也
看不見。但是,一旦蜻蜓栖歇在蘆葦尖上,您可以屏息觀看
那薄紗長翼,那斑爛長袍,那兩顆水晶眼球,您怎能不感到
惊訝万分!怎能不擔心這形体重新變做影子,這生物重新化
成幻覺!請您回憶一下這些印象,就不難理解格蘭古瓦此時
凝視著愛斯梅拉達的感受了。在此之前,他只是透過歌舞和
喧囂的旋渦隱約瞥見這個愛斯梅拉達,如今,她那看得見、摸
得著的形体就在他眼前,把他看得心醉神迷了。
他益發沉浸在遐思冥想之中,目光模糊地注視著她,心
里嘀咕著:“這樣說來,這就是那個所謂的愛斯梅拉達羅?一
位下凡的仙女!一個街頭舞女!既高貴而又低微!上午最終
斷送了我圣跡劇的是她!今晚救了我一命的也是她!她是我
的喪門星!也是我的善良天使!—— 我敢說,還是一個俊俏
的娘儿!而且一定愛我愛到發狂,才會那樣把我要了來。”想
到這里,怀著一向做為他性格和哲理基石的那种真情實感,霍
然站立起來,說道:“喔,對了!我還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反正我成了她的男人啦!”
他腦子里、目光中都閃現著這种念頭,遂湊近少女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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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模樣儿又雄勁又色相,把她嚇得直后退,喝道:
“您想干什么?”
“這還用得著問我嗎,可愛的愛斯梅拉達?”格蘭古瓦應
道,語气是那樣的熱情,連他自己听了也不由吃惊。
埃及女郎瞪著一對大眼睛:“我不明白您想說什么?”
“怎么!”格蘭古瓦又說,渾身越來越發熱,心想他所要
對付的畢竟只是奇跡宮廷中一個貞操女子罷了。“難道我不是
屬于你的嗎,溫柔的人儿?你不也是屬于我的嗎?”
既然一語道破,他索性把她攔腰抱住。
吉卜賽女郎的緊胸上衣就像鰻魚皮似的,一下子從他手
中滑脫了。她縱身一跳,跳到房間另一頭去了,低下身子,隨
即又挺起身來,手里握著一把匕首,格蘭古瓦壓根儿沒來得
及弄明白這匕首是從哪里來的。她又惱怒又高傲,嘴唇翹著,
鼻孔鼓著,腮幫紅得像紅苹果似的,眼珠里電光直閃。同時,
那只白山羊跑過來站在她前面,抵著兩只金色的漂亮的尖角,
擺開決一雌雄的陣勢。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蜻蜓變成了馬蜂,巴不得螫人哩。
我們的哲學家怔住了,目光呆滯,一會儿看看山羊,一
會儿瞅瞅少女。
“圣母啊!瞧瞧這兩個潑辣的婆娘!”他惊魂甫定,能夠
開口了,終于說道。
吉卜賽女郎也打破了沉默。
“想不到你是如此放肆之徒!”
“對不起,小姐!”格蘭古瓦笑容滿臉,說道。“可是,既
然如此,您為什么要我做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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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非看著你被吊死不成?”
“這么說來,您嫁給我只是想救我一命,并沒有別的想
法?”詩人本來滿怀愛意,這時有點大失所望了。
“你要我有什么別的想法呢?”
格蘭古瓦咬了咬嘴唇,又說:“算了吧,我演丘必德 1
并
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樣成功。不過又何必摔破那只可怜的瓦
罐呢?”
然而,愛斯梅拉達手中的匕首和小山羊的犄角一直嚴陣
以待。
“愛斯梅拉達小姐,我們相互妥協吧!”詩人說道。“我不
是小堡的文書錄事,不會找您碴儿,告您藐視府尹大人的諭
示和禁令,這樣拿著一把匕首在巴黎招搖。您也不是不知道,
一個星期前,諾埃爾·列克里万就因為帶著一把短劍,結果
被罰款十個巴黎索爾。話說回來,這与我毫不相干,我還是
言歸正傳吧。我用我升天堂的份儿作押,向您發誓:不得到
您的許可和允准,絕不靠近您。不過,快給我晚飯吃吧。”
其實,格蘭古瓦跟德普雷奧 2
先生一樣,“很不好色”。他
并非那种專向姑娘進攻的騎士和火槍手。在愛情上也像對其
他任何事情那樣,倒情愿主張水到渠成和折衷辦法。在他看
來,好好飽食一餐,又有個可愛的人儿作陪,尤其當他饑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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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德普雷奧,即法國著名作家尼古拉·波瓦洛(1636—1711)。他于一六九
四年曾發表了《對婦女的非難》,雨果可能不同意他的觀點,故有此說。
丘必德:小愛神。形象為裸体小男孩手持弓箭。傳說被他的箭射中者,將
對他所指定的對象傾心愛戀。
轆轆的時候,這就仿佛是一出愛情奇遇記序幕和結局之間妙
不可言的幕間休息。
埃及女郎沒有答腔。只見她滿臉輕蔑的表情,撅了撅小
嘴,像小鳥似地把頭一揚,縱聲大笑起來,隨即那把小巧玲
瓏的匕首,如同出現時那樣突如其來,倏忽又無影無蹤了,格
蘭古瓦沒能看清這只蜜蜂把蜂刺藏到哪里去了。
過了一會儿,桌上擺著一塊黑面包,一薄片豬油,几只
干皺的苹果,一罐草麥酒。格蘭古瓦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鐵的餐叉和瓷盤碰得光光直響,仿佛他全部的愛欲都已化做
食欲了。
少女坐在他前面,默默看著他吃,顯然她另有所思,臉
上不時露出笑容,溫柔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懶洋洋的依偎在她
膝蓋之間的那只山羊的聰明腦袋。
一支黃蜡燭照耀著這一幕狼吞虎咽和沉思默想相掩映的
情景。
這時候,格蘭古瓦頭一陣子腸胃咕咕直叫過去之后,看
見桌上只剩下一只苹果了, 不禁覺得有點難為情。“您不吃嗎,
愛斯梅拉達小姐?”
她搖了搖頭,沉思的目光盯著小房間的圓柄頂。
“她在想什么鬼心事?”格蘭古瓦想道,并順著她的視線
望去:“如此吸引她注意力的,總不會是拱頂上那個石刻的小
矮人在做鬼臉吧。活見鬼!我可以同它相媲美么!”
他提高嗓門叫了一聲:“小姐!”
她看樣子并沒有听見。
他更大聲喊道:“愛斯梅拉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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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費勁。少女的心思在別處,格蘭古瓦聲音的威力還不
足以把她喚回來。幸好山羊來干預了,輕輕拽了拽女主人的
袖子。埃及女郎急忙問道:“這是怎的,佳麗?”
“它餓了。”格蘭古瓦應道,心里很高興能同她攀談起來。
美人儿愛斯梅拉達動手把面包掰碎,佳麗就著她的手心
窩吃了起來,嬌態万端。
然而,格蘭古瓦不讓她有時間再想入非非,便放大膽子
向她提了一個微妙的問題:
“您真的不要我做丈夫嗎?”
少女瞪了他一眼,應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蘭古瓦接著問。
她撅了撅嘴,回答說:“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蘭古瓦又問。她再瞪了他一眼,想
了想,答道:“也許吧。”
也許這個字眼向來是哲學家所珍貴的,格蘭古瓦一听,膽
子更壯了。
“您知道什么是友情嗎?”他問道。
“知道。”埃及女郎應道。“友情,就好比是兄妹倆,兩人
的靈魂相互接触而不混合,又像一只手的兩個指頭。”
“愛情呢?”格蘭古瓦又問。
“喔!愛情,”她說道,聲音顫抖,目光炯炯。“那是兩個
人卻又只有一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融合為一個天使。那
就是天堂!”
這個街頭舞女說這話的時候,那樣嫵媚艷麗,深深震撼
著格蘭古瓦的心靈,而且他覺得,這花容月貌与她言語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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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几乎東方式的韻味十分相配。兩片純洁的玫瑰色嘴唇半啟,
笑盈盈的;純真和爽朗的額頭,由于思慮而不時顯得有些不
那么清澈,宛如一面鏡子上哈了一口气似的;又長又黑的睫
毛低垂,時時流露出來一种不可言喻的光華,賦予她的容顏
一种芳香沁人的姿色,也就是后來拉斐爾從貞洁、母性和天
性這三者神秘的交點上所找到的那种盡善盡美的姿色。
格蘭古瓦并沒有就此罷休。
“那必須是什么樣的男人才能討您歡心呢?”
“必須是真正的男子漢。”
“那我呢,我究竟怎么樣?”
“我心目中的男子漢要頭戴鐵盔,手執利劍,靴跟上裝有
金馬刺。”
“得了,照您這么說,沒有馬騎就算不上男子漢啦。”格
蘭古瓦說道。“莫非您愛著一個人吧?”
“戀愛嗎?”
“戀愛。”
她沉思了一會,隨后表情奇特地說:“我很快就會知道
了。”
“為什么不能是今晚? ”詩人又深情地問道。“為什么不能
是我呢?”
她目光嚴肅,瞅了他一眼。
“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子漢。”
格蘭古瓦頓時漲紅了臉,但也只好認了。顯然,少女影
射的是兩個鐘頭以前在那危急關頭,他并沒有怎么援救她。這
一晚,其他种种險遇太多了,結果上述這件事他倒記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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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才又想了起來,遂拍拍額頭,說道:
“對啦,小姐,我本該從那事談起咯,卻東拉西扯說了許
多蠢話。您到底是怎么逃脫卡齊莫多的魔掌的呢?”
吉卜賽女郎一听,不由打了個寒噤。
“喔!那可怕的駝背!”她邊說邊用手捂住臉;渾身直打
哆嗦,好象冷得發抖。
“确實可怕!”格蘭古瓦毫不松懈,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可您究竟是怎么脫身的?”
愛斯梅拉達嫣然一笑,歎了口气,默不作聲。
“您知道他為什么跟蹤您嗎?”格蘭古瓦竭力采用迂回的
辦法,再回到他原來提出的問題。
“不知道。”少女應道,緊接著又說:“不過您 1
也跟著我
的,您為什么要跟著?”
“不瞞您說,我也不知道。”
一陣沉默。格蘭古瓦用餐刀划著桌子。少女微笑著,仿
佛透過牆在望著什么。忽然間,她用含糊不清的聲調唱了起
來:
當羽毛絢麗的小鳥
疲倦了,而大地…… 2
她嘎然中止,并撫摸了佳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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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原文為西班牙語。
她突然改用“您”稱呼他,在這里表示感情上的疏遠。
“您這只山羊挺漂亮的。”格蘭古瓦說道。
“這是我妹妹。”她應道。
“人家為什么叫您愛斯梅拉達呢?”詩人問道。
“我一點也不知道。”
“當真?”
她從胸襟里取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香囊來,它是用一串念
珠樹果子的項鏈挂在脖子上的。這個小香囊散發出一股濃烈
的樟腦气味。外面裹著綠綢子,正中有一大顆仿綠寶石的綠
玻璃珠子。
“也許是由于這個 1
的緣故吧。”她說道。
格蘭古瓦伸手要去拿這個小香囊,她連忙往后一退,說:
“別碰!這是護身符。你一碰,會破坏它的法力的,要不然,
它的法力會把你魔住。”
詩人益發好奇了。
“誰給您的?”
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隨即把護身符再藏回胸襟里。
設法問些別的問題,可是她几乎不答腔。
“愛斯梅拉達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答道。
“是哪种語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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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斯梅拉達( Esmeralda )是根据法文 emeraude (綠寶石,祖母綠)這個
詞的變音而成的。前面有定冠詞,表示獨一無二,若意譯,即“綠寶石姑娘”、
“翡翠女”。因為格蘭古瓦一再尋問這名字的意思,如果意譯,便失去其神秘感,格
蘭古瓦也不會怀疑它是埃及咒語了。
“是埃及語吧,我想。”
“我早就料到了。”格蘭古瓦說道。“您不是法國人?”
“我一無所知。”
“您有父母嗎?”
她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謠:
我的父親是雄鳥
我的母親是雌鳥,
我過河不用小舟,
我過河不用大船,
我的母親是雌鳥,
我的父親是雄鳥。
“真好听。”格蘭古瓦說道。“您是几歲來到法國的?”
“一丁點儿大,”
“到巴黎呢?”
“去年。我們從教皇門進城時,我看見黃鶯從蘆葦叢里飛
上天空;那是八月底;我還說:‘今冬會很冷的。’”
“去冬确實很冷。”格蘭古瓦說道,很高興又開始交談起
來了。“一冬天我都往指頭上哈气。這么說,您天生能未卜先
知羅?”
她又愛理不理了。
“不。”
“你們稱為埃及公爵的那個人,他是你們部落的首領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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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他給我們成親的呀。”詩人很不好意思,有意指
明這一點。
她又習慣地撅了撅嘴,說:“我連您的名字還不知道呢!”
“我的名字?您想知道的話,這就告訴您:皮埃爾·格蘭
古瓦。”
“我知道有個名字更美麗。”她說道。
“您真坏!”詩人接著說。“不過,沒關系,我不會生您的
气的。喂,今后您對我了解多了,也許會愛上我的。還有,您
那樣信任我,把您的身世講給我听,我也得向您談一點我的
情況。諒您知道了,我叫皮埃爾·格蘭古瓦,戈內斯公證所
佃農的儿子。二十年前巴黎受圍困時,我父親被勃艮第人吊
死了,母親被庇卡底人剖腹殺死了。我六歲就成了孤儿,一
年到頭只有巴黎的碎石路面給我當鞋穿。從六歲到十六歲這
段時間是怎么熬過來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到處流浪,這里
某個賣水果的給我一個杏子吃,那里某個賣糕點的扔給我一
塊干面包啃;夜晚就設法讓巡邏的把我抓進監牢里去,在牢
里可找到一捆麥秸墊著睡覺。盡管如此,我還是長大了,瘦
骨峋嶙,就像您看到的這副模樣。冬天就躲在桑斯府邸的門
廊下晒太陽;我覺得,圣約翰教堂非得等到三伏天才生火,真
是荒唐可笑!十六歲時,我下決心找個差使當當,接二連三,
前前后后,三百六十行都試過了。先是當了兵,可我不勇敢;
接著當過修士,卻又不夠虔誠;再說,我喝酒的本領也不行。
走投無路,只好跑去大木工場當木工師傅的徒弟,卻又身單
体薄,力气不夠。我生性更适合當小學教師,當然啦,那時
我還大字不識,這是實情,不過這并不是難倒我的理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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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陣子,我終于發現自己不論干什么都缺少點什么;眼見
自己沒有一點出息,就心甘情愿當個詩人,寫起韻文來了。這
种職業,只要是流浪漢,誰都隨時隨地可以干,這總比偷東
西強吧,不瞞您說,我朋友中有几個當強盜的小子真的勸我
去攔路打劫哩。有一天,我真走運,碰到了圣母院德高望重
的住持堂·克洛德·弗羅洛大人。承蒙他關照,細心栽培,我
今天才成為一個真正的文人,通曉拉丁文,從西塞羅的演講
詞到塞萊斯坦教會 1
神父們的悼亡經,只要不是經院哲學、詩
學、韻律學那類野蠻文字,也不是煉金術那种詭辯學之詭辯,
我都無所不通。今天在司法宮大廳演出圣跡劇,觀眾人山人
海,盛況空前,在下便是這出戲的作者。我還寫了一本書,印
出來足有六百頁,內容是關于一四六五年出現的那顆曾使一
個人發瘋的大慧星。我還有其他一些成就。因為我多少算得
上是個制炮木匠,所以參加了約翰·莫格那門大炮的制造,您
知道,就是試放的那天,在夏朗通橋上爆炸,一下子炸死了
二十四個看熱鬧的觀眾。您瞧,我作為婚偶對象并不賴吧。我
還會許多有趣的戲法,可以教給您的山羊,比方說,教它模
仿巴黎主教,就是那個該死的偽君子,他那几座水磨,誰打
從磨坊橋經過,都得濺了一身水。再說,我的圣跡劇可以給
我賺一大筆現錢,人家准會付給我的。最后,我本人,還有
我的心智,還有我的學識,還有我的文才,一切完全听從您
的命令,我已做好准備,愿同您一起生活,忠渝不二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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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塞羅(公元前106—公元前43),拉丁政治家和著名演說家。塞萊斯坦
教會由塞萊斯坦五世 (約1215—1296) 于一二五四年所創建,信奉本篤會教規。
歡歡喜喜同您生活在一起,小姐,悉听尊便,您若覺得好,就
作為夫妻;您若認為作兄妹更合适,那就作為兄妹。”
格蘭古瓦說到這里停住了,看看這番高談闊論對少女的
作用如何。只見她的眼睛盯著地上。
“弗比斯,”她低聲說道。然后轉向詩人,問道:“弗比斯,
這是什么意思?”
格蘭古瓦不明白他那番宏論和這個問題之間有什么聯
系,但能炫耀一下自己博學多才倒也不會感到不快,遂神气
活現地答道:“這是拉丁語一個詞,意思是太陽。”
“太陽!”她緊接著說道。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弓手、一個神的名字。”格蘭古瓦
又補充了一句。
“神!”埃及女郎重复了一聲,語調是帶有某种思念和熱
情的意味。
正在這時候,恰好她的手鐲有一只脫落下來,格蘭古瓦
急忙彎身去撿。等他直起身來,少女和山羊早已不見了。他
听見門閂的聲響,是那扇大約通向鄰室的小門從外面反鎖上
了。
“她至少總得留下一張床吧?”我們的哲學家說道。
他繞著房間轉了一圈,并沒有可供睡覺的家俱,只有一
只相當長的木箱,箱蓋還是雕了花的。格蘭古瓦往上一躺,那
种感覺呀,就像米克羅梅加斯 1
伸直身子躺在阿爾卑斯山頂
上的感覺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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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 黎 圣 母 院
1 米克羅梅加斯(又稱小巨人)是伏爾泰同名哲學小說的主人公。小說中
通過這個小巨人漫游太空,最后來到地球,發現人類既狂妄自大而又极其渺小。小
巨人躺在阿爾卑斯山上,只是一种借喻,并非小說中的情節。
“算了!”他盡量隨遇而安,說道。“能忍則忍吧。不過,
這真是一個离奇的新婚之夜。真可惜呀!摔罐成親,具有某
种朴素無華的古風,本來我還挺開心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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