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卷
一 給山羊透露秘密的危險
轉眼几個星期過去了。
正是三月初。太陽,雖然尚未被古修辭法的鼻祖迪巴塔
斯稱為眾燭之大公,其明媚与燦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這是
風和日麗的一個春日,巴黎傾城而出,廣場上和供人散步的
地方,到處人山人海,像歡度節假日那般熱鬧。在這樣光明、
和煦、晴朗的日子里,有某個時辰特別值得去觀賞圣母院的
門廊。那就是當太陽西斜,差不多正面照著這座大教堂的時
分。夕陽的余暉愈來愈与地平線拉平,慢慢退出廣場的石板
地面,沿著教堂筆直的正面上升,在陰影襯托下,正面的万
千浮雕個個凸起,而正中那個巨大的圓花窗就像獨眼巨人的
一只眼睛,在雷神熔爐熊熊烈火的反照下,射出火焰般的光
芒。
現在正好是這一時刻。
在夕陽照紅的巍峨大教堂的對面,在教堂廣場和前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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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交角處,有一座哥特風格的華麗宅第。其門廊上端的石頭
陽台上,几個俏麗的少女談笑風生,真是千种風流,万般輕
狂。她們珠環翠繞的尖帽上,面紗低垂,一直拖到腳后跟;精
美的繡花胸衣遮住雙肩,并按照當時風尚,露出處女那初步
丰滿的美妙胸脯;罩衣已考究得出奇,蓬松寬大的下裙還更
珍貴;個個衣著全是綾羅絲絨,尤其纖手白嫩如脂,足見終
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閒。從這一切便不難看出,她們都是富
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确實如此,這是百合花·德·貢德洛里
埃小姐及其同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梅洛特·德·
蒙美榭爾、科倫布·德·卡伊丰丹娜,以及德·香榭弗里埃
的小女儿。她們都是名門閨秀,此時聚集在貢德洛里埃的遺
孀家里,等候博熱殿下及其夫人四月間來巴黎,為瑪格麗特
公主遴選伴娘,到庇卡底從弗朗德勒人手里把公主迎接過來。
于是方圓百里內外,所有的鄉紳早就紛紛活動開了,圖謀為
自己的閨女能爭得這一恩寵,其中許多人早把女儿親自帶到
或托人送到巴黎來,托付給阿洛依絲·德·貢德洛里埃夫人,
她管教審慎,令人敬佩。這位夫人的丈夫生前是禁軍的弓弩
師,她居孀后帶著獨生女儿退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前面廣場
邊自己的住宅里。
這些倩女所在的陽台,背連一間富麗的房間,室內挂著
弗朗德勒出產的印有金葉的淺黃皮幔。天花板上一根根平行
的橫梁上,有無數稀奇古怪的雕刻,彩繪描金,叫人看了賞
心悅目。一只只衣櫥精雕細刻,這儿那儿,閃耀著琺琅的光
澤;一只華麗的食櫥上擺著一個陶瓷的野豬頭,食櫥分兩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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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女主人是方旗騎士 1
的妻子或遺孀。房間深處,一個高
大壁爐從上到下飾滿紋章和徽記,旁邊有一張舖著紅絲絨的
華麗的安樂椅,上面端坐著貢德洛里埃夫人。從她的衣著和
相貌上都看得出她年已五十五歲。她身旁站著一位相公,神
態甚是自命不凡,雖然有點輕浮和好強,卻仍不失為一位美
少年,所有的女子無不為之傾倒,而那些嚴肅和善于看相貌
的男子卻連連聳肩。這位年輕騎士穿著御前侍衛弓手隊長的
燦爛服裝,很像朱庇特的束裝,我們在本書第一卷中已領略
過了,這里就不再描述了,免得看官遭二遍苦。
小姐們全都坐著,有的坐在房間里,有的坐在陽台上,有
的坐在鑲著金角的烏德勒支絲絨錦團上,有的坐在雕著人物
花卉的橡木小凳上。她們正在一起刺繡一幅巨大的壁毯,每
人拉著一角,攤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還有一大截拖在舖地板
的席子上。
她們一邊交談著,就像平常姑娘家說悄悄話,見到有個
青年男子在場時那樣,細語悄聲,抿著嘴笑。這位相公,雖
說他在場足以刺激這些女子各种各樣的虛榮心,他自己卻似
乎并不在意;他置身在這這些美女當中,個個都爭著吸引他
的注意,可是他卻好像格外專心用麂皮手套揩著皮帶上的環
扣。
老夫人不時低聲向他說句話儿,他竭力回答得彬彬有禮,
不過周到中顯得有些笨拙和勉強。阿洛伊絲夫人同這個隊長
低聲說話,面帶笑容,心領神會地做些小手勢,一面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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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方旗騎士是封建制度下有權舉旗召集附庸的領主。
百合花眨眨眼睛,從這些神態中可以很容易看出,這說明他
們之間有某种已定的婚約,大概這相公与百合花即將締結良
緣。然而從這位軍官那尷尬和冷淡的神情來看,顯而易見,至
少在他這方面沒有什么愛情可言了。他整個神色顯得又窘又
煩,這樣一种心情,要是換上今天我們城防部隊的那班尉官,
准會妙語惊人,說:“真他媽的活受罪!”
這位和善的夫人,疼愛閨女真是迷了心竅,做為可怜母
親的她,哪能覺察得出這軍官沒有什么熱情,還一個勁地輕
輕叫他注意,說百合花引針走線多么心靈手巧。
“喂,侄儿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湊近他耳邊說道。
“你就看一看吧!瞅她正在彎腰的模樣儿!”
“看著哩。”那位相公應道,隨即又默不作聲,一副心不
在焉、冷冰冰的樣子。
過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來听阿洛伊絲夫人說:
“您哪里見過像您未婚妻這樣討人喜歡、這樣活潑可愛的
姑娘?有誰比她的肌膚更白嫩,頭發更金黃嗎?她那雙手,難
道不是十全十美嗎?還有,她那脖子,難道不是像天鵝的脖
子那樣,儀態万端,把人看得心醉神迷嗎?連我有時候也十
分嫉妒您呀!您這放蕩的小子,身為男人真有福分!我的閨
女百合花,難道不是美貌絕倫,叫人愛慕不已,使你心迷意
亂嗎?”
“那還用著說!”他哪里這樣答道,心里卻在想別的事。
“那您還不去跟她說說話儿!”阿洛伊絲夫人突然說道,并
推了他一下肩膀。“快去跟她隨便說點什么,您變得太怕羞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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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向看官保證,怯生既不是這位隊長的美德,也
不是他的缺點,不過還是硬著頭皮照辦了。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邊說道。“這幅帷幔上繡的
是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應道,聲調中帶著懊惱。“我已經告訴
您三遍了。這是海神的洞府。”
隊長那种冷淡和心不在焉的樣子,百合花顯然比她母親
看得更清楚。他覺得必須交談一下,隨即又問:
“這幅海神洞府的帷幔,給誰繡的呢?”
“給田園圣安東修道院繡的。”百合花答道,眼睛連抬都
沒抬一下。
隊長伸手抓起挂毯的一角,再問:
“我的好表妹,這是個什么,就是那個鼓著腮幫,使勁吹
著海螺的肥頭胖耳的軍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通。”她應道。
百合花的答話老是只言片語,腔調中有點賭气的味道。年
輕相公立刻明白了必須對她咬耳朵說點什么,無聊的話儿也
行,獻殷勤的話儿也行,隨便胡扯什么都行。他遂俯下身去
挖空心思,卻怎么也想象不出更溫柔更親密的話儿來,只听
見他說:“您母親為什么像我們的祖母似的,老穿著查理七世
時代繡有紋章的長褂呢?好表妹,請您告訴她,這种衣服現
在不時興了,那袍子上做為紋徽所繡的門鍵和月桂樹 1
,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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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貢德洛里埃這個姓在法文為G ondelaurier ,可以拆開為g ond (門鍵)和
laurier (月桂樹),故用這兩种圖案作為代表該姓的紋章。
看上去活像會走動的壁爐台似的。其實,現在誰也不會這樣
坐在自家旌旗上,我向您發誓。”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用責備的目光瞅著他,低聲說
道:“您向我發誓的就是這個嗎?”
然而,心地善良的阿洛伊絲夫人看見他倆這樣緊挨著絮
絮細語,真是欣喜若狂,便擺弄著其祈禱書的扣鉤,說:“多
么動人的愛情畫圖呀!”
隊長愈來愈尷尬,只得又重提壁毯這個話題,大聲嚷道:
“這件手工真是优美呀!”
一听到這句話,另一個皮膚白皙的金發美人儿,身穿低
開領的藍緞袍子的科倫布·德·卡伊丰丹納,怯生生地開了
口,話是說給百合花听的,心底里卻希望英俊的隊長答腔,只
听見她說:“親愛的貢德洛里埃,您見過羅舍—— 吉翁府邸的
壁毯嗎?”
“不就是盧浮宮洗衣女花園所在的那座府邸嗎?”狄安娜
·德·克里斯特伊笑呵呵問道,她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所
以老是笑眯眯的。
“那儿還有巴黎古城牆的一座臃腫的舊塔樓吶。”阿梅洛
特·德·蒙米榭爾插嘴說。這漂亮的女郎水靈靈的,頭發赤
褐而鬈曲,莫名其妙地常常唉聲歎气,就像狄安娜小姐喜歡
笑一樣。
“親愛的科倫布,”阿洛伊絲夫人接口說。“莫非您是指國
王查理六世時期巴克維爾大人擁有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壁
毯那才華美無比哩,全是豎紋織就的。”
“查理六世!國王查理六世!”年輕隊長捋著胡子嘟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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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老太太對這些古老董記得多清楚!”
貢德洛里埃夫人繼續往下說:“那些壁毯,确實絢麗!那
樣令人觀止的手工,堪稱僅有絕無!”
身材苗條的七歲小女孩貝朗日爾·香榭弗里埃,本來從
陽台欄杆的梅花格子里望著廣場,此時突然嚷叫起來:“啊!
來看呀,百合花教母,那個漂亮的舞女在石板地面上敲著手
鼓跳舞,圍著一大堆市民在那里看哩!”
果真傳來巴斯克手鼓響亮的顫音。
“是某個波希米亞的埃及女郎吧。”百合花邊說邊扭頭向
廣場張望。
“看去!看去!”那几位活潑的同伴齊聲喊道,一起擁到
陽台邊。百合花心里一直在揣摸著未婚夫為什么那么冷淡,慢
吞吞跟了過去,而這個未婚夫看到這場拘窘的談話被這意外
的事情打斷了,松了一口气,儼如一個換下崗的士兵,一身
輕松地回到房間里。不過,像給美麗的百合花放哨,這在往
日倒是一件可愛和令人喜悅的差使,但年輕隊長卻早已漸漸
煩膩了,并隨著婚期日益臨近,也就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了。
況且,他生性朝三暮四,而且—— 豈用得著點破?—— 情趣
有點庸俗不堪。雖說出身高貴,但在行伍中卻染上了不止一
种兵痞的惡習。他喜歡的是酒家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獨鍾
的是下流話,軍人式吊膀子,楊花水性的美女,輕而易舉的
情場得意。話說回來,他曾從家庭受到過一點教育,也學過
一些禮儀,但他年輕輕就走南闖北,年輕輕就過著戎馬生涯,
因而在軍士的武器肩帶的磨擦下,他那貴族的一層光澤外表
也就黯然失色了。好在他還知道人世間的禮貌,還不時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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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百合花小姐,可是每次到了她家里,總是倍感難堪,一來
是因為到處尋歡作樂,隨便把愛情濫拋,結果留給百合花小
姐的則所剩無几了;二來是因為置身在這么多刻板、深居閨
閣、循規蹈矩的麗人當中,一直提心吊膽,深怕自己說慣了
粗話的那張嘴,突然會像脫韁的馬,控制不了自己,無意中
漏出小酒館那般不三不四的話儿來。可以設想一下,要是如
此,后果會有多糟!
而且,他身上這一切還混雜著一些頂呱呱的奢望:附庸
風雅,衣著出眾,神采奕奕。要把這些德性集中于一身,那
就請諸位盡可能好好搭配一下吧,我只是個說書人而已。
于是,他站在那里好一會儿,若有所思也罷,若無所思
也罷,默默地靠在雕花的壁爐框上。這時,百合花小姐驀然
回頭對他說起話來。可怜的姑娘生他的气,畢竟不是情愿的。
“表哥,您不是說過,兩個月前您查夜時,從十來個強盜
手里救下了一個吉卜賽小姑娘嗎?”
“我想是的,表妹。”隊長應道。
“那好,”她接著說道。“現在廣場上跳舞的說不定就是那
個吉卜賽姑娘。您過來看一下,是不是認得出來,弗比斯表
哥。”
他看出,她親切地邀請他到她身邊去,還有意叫他的名
字,這其中暗含著重歸于好的意思。弗比斯·德·夏托佩爾
(本章一開頭看官所見到的正是他)緩步走近陽台去,百合花
含情脈脈,把手搭在弗比斯的胳膊上,對他說道:“喏,看那
邊人圈里正在跳舞的小姑娘,她就是您說的那個吉卜賽姑娘
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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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比斯望了望,應道:
“沒錯,我從那只山羊就認出是她。”
“哦!真是漂亮的小山羊!”阿梅洛特合起雙掌贊歎道。
“它的角是真金的嗎?”貝朗日爾問道。
阿洛伊絲夫人坐在安樂椅上沒動,開口說:“去年從吉巴
爾城門來了一幫吉卜賽女人,會不會是她們當中的一個?”
“母親大人,那道城門如今叫地獄門了。”百合花柔聲細
气地說道。
貢德洛里埃小姐深知,她母親提起這些老皇歷,那個隊
長會感到何等的不快。果然不出所料,他輕聲挖苦起她來了:
“吉巴爾門!吉巴爾門!那有著說哩,可以扯到國王查理六世
啦!”
“教母,”貝朗日爾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轉動,突然舉眼向
圣母院鐘樓頂上望去,不由惊叫起來。“那是誰,頂上那個黑
衣人?”
姑娘們個個抬起眼睛。果真在朝向河灘廣場的北邊鐘樓
頂端的欄杆上,憑倚著一個男子。那是一個教士,他的衣裳
和雙手托住的臉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像一尊
雕像,紋絲不動。他的眼睛直勾勾緊盯著廣場。
這情景真有點像一只鷂鷹剛發現一窩麻雀,死死盯著它
看,一動也不動。
“那是若札的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
“您從這里就一眼認出他來,您的眼睛真好呀!”卡伊丰
丹納說道。
“他瞅著那個跳舞的小姑娘多么入神呀!”狄安娜·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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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特伊接著說。
“那個埃及姑娘可得當心!”百合花說。“他不喜歡埃及
人。”
“那個人這樣瞅著她,真是大煞風景!瞧她舞跳得多精彩,
把人看得都眼花了。”阿梅洛特·德·蒙米榭爾插嘴說。
“弗比斯好表哥,”百合花突然說道。“既然您認識這個吉
卜賽小姑娘,那就打個手勢叫她上來吧!這會叫我們開心的。”
“說得极是!”小姐們全拍手喊道。
“那可是荒唐事儿一樁!”弗比斯答道。“她大概早把我忘
了,而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既然小姐們都愿意,那
我就試試看。”于是,探身到陽台欄杆上喊道:“小妞!”
跳舞的姑娘恰好這時沒有敲手鼓,隨即轉頭向喊聲的方
向望去,炯炯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來。
“小妞!”隊長又喊道,并用手指頭示意叫她過來。
那個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臉上頓時浮起紅暈,仿佛雙頰
著了火似的。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夾,穿過目瞪口呆的觀眾,向
弗比斯叫喊她的那幢房子走去,步履緩慢而搖曳,目光迷亂,
就像一只鳥儿經不住一條毒蛇的誘惑那般。
過了片刻,帷幔門帘撩開了,吉卜賽女郎出現在房間門
檻上,臉色通紅,手足無措,气喘噓噓,一雙大眼睛低垂,不
敢再上前一步。
貝朗日爾高興得拍起手來。
跳舞的姑娘依然站在門坎上不動。她的出現對這群小姐
產生了一种奇特的影響。誠然,所有這些小姐個個心中都同
時萌發出一种朦朧不清的念頭,設法取悅那個英俊的軍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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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華麗的軍服是她們賣弄風情的目標;而且,自從他在場,
她們之間便悄悄展開了一場暗斗,盡管她們自己不肯承認,但
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暴露出來。可是,她
們的美貌個個不相上下,彼此角逐起來,也就勢均力敵,每
人都有取胜的希望。吉卜賽女郎的到來,猝然打破了這种均
衡。她的艷麗,真是世所罕見,她一出現在房門口,就仿佛
散發出一种特有的光輝。在這間擁擠的房間里,在幽暗的帷
幔和爐壁板環繞之中,她比在廣場上更丰姿標致,光彩照人,
好比一把火炬從大白天陽光下被帶到陰暗中來了。几位高貴
的小姐不由眼花繚亂,一個個都多少感到自己的姿色受到了
損害。因此,她們的戰線—— 請允許我用這個習語—— 即刻
改變了,盡管她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彼此卻心照不宣,
默契得很。女人在本能上互相心領神會,要比男人串通一气
還快得多。她們個個都感覺到,剛才進來了一個敵人,于是
人人便聯合起來。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足以染紅一杯水;只
需突然來了一個更妖艷的女人,便可以給群芳染上某种不佳
的心緒,尤其只有一個男子在場的時候。
因此,吉卜賽女郎所受到的接待真是雪里加霜。小姐們
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隨后互相丟了個眼色,千言万語盡
在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便心領神會了。這期間,吉卜賽少
女一直等待著人家發話,心情激動万分,連抬一下眼皮都不
敢。
倒是隊長先打破沉默,用他慣常的那种肆無忌憚的狂妄
腔調說:“我也發誓,這儿來了個尤物!您說呢,表妹?”
換上一個比較有心眼的贊美者,發表議論至少應該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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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放低些。這樣的品評是不可能消除小姐們正在觀察吉卜賽
少女而油然產生的那种女人嫉妒心。
百合花裝模作樣,帶著輕蔑的口吻假惺惺地應道:“還不
錯。”
其他几個小姐在交頭接耳。
阿洛伊絲夫人為了自己的閨女,也同樣心怀嫉妒。她終
于對跳舞的姑娘發話了:“過來,小乖乖!”
“過來,小乖乖!”貝朗日爾重說了一遍,擺出一副滑稽
可笑的庄嚴架勢,其實她還沒有吉卜賽姑娘的半腰高呢!
埃及姑娘向貴夫人走來。
“好孩子,”弗比斯夸張地說,同時也朝她走過去几步。
“我不知是否三生有幸您能認出我來……”
沒等他說完,她即刻打斷他的話,滿怀無限的柔情蜜意,
抬起眼睛對他微笑,說道:
“啊!是的。”
“她記性可真好。”百合花說道。
“喂,那天晚上,您急速溜跑了。是我嚇著您嗎?”弗比
斯接著說。
“噢!不。”吉卜賽女郎答道。
先是一句“啊!是的,”接著又是一聲“噢!不,”聲調
中蘊藏著難以言表的某种情韻,百合花听了深感不快。
“我的美人儿,”隊長每當同街頭賣笑女郎搭訕,總是搖
唇鼓舌,說得天花亂墜,隨即繼續往下說:“您走了,留給我
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家伙,獨眼、駝背,我相信是主教的敲鐘
人。据說他是某個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名字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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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叫什么四季齋啦,圣枝主日啦,狂歡節啦,我記也記不
清!反正是群鐘齊鳴的節日名稱唄!他狗膽包天,竟敢搶您,
好像您生就該配給教堂听差似的!真是豈有此理!那只貓頭
鷹他想對您搞什么鬼?嗯,說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
“想不到竟敢如此膽大妄為!一個敲鐘的,竟像一個子爵,
公然綁架一個姑娘!一個賤民,竟敢偷獵貴族老爺們的野味!
真是天下少有!不過,他吃了大苦頭啦。皮埃拉·托特呂老
爺是世上最粗暴最無情的,哪個坏蛋一旦落在他手里,非被
揍得死去活來不可。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告訴您,您那個敲
鐘人的皮都被他巧妙地剝下來了。”
“可怜的人!”吉卜賽女郎听了這番話,又回想起恥辱柱
的那幕情景,不由說道。
隊長縱聲哈哈大笑起來:“牛角尖的見識!瞧這种怜憫的
樣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豬屁股上!我情愿像教皇那樣挺著
大肚子,假如……”
他猛然住口。“對不起,小姐們!我想,差點就要說蠢話
了。”
“呸,先生!”卡伊丰丹納小姐說道。
“他是用他的下流語言跟那個下流女人說話哩!”百合花
心中越來越惱怒,輕聲添了一句。隊長被吉卜賽女郎、尤其
被他自己迷住了,腳跟轉來轉去,顯出一副粗俗而天真的兵
痞式媚態,一再反复說:“一個絕色美人,我以靈魂起誓!”百
合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惱怒有增無減。
“穿得不倫不類!”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說,依然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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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美麗的牙齒笑呵呵的。
對其他几個小姐來說,這一看法簡直是一線光明,她們
立刻看清了埃及女郎可攻擊的薄弱環節。既然啃不動她的美
貌,便向她的服裝猛扑過去。
“不過這話倒是千真万确,小妞。”蒙米榭爾小姐說。“你
從哪里學來了不披頭巾、不戴胸罩就這樣滿街亂跑呢?”
“裙子還短得嚇人。”卡伊丰丹納小姐插上一句。
“我親愛的,”百合花酸溜溜的接著說。“您身上那鍍金的
腰帶,叫那班巡捕看見了會把您抓起來的。”
“小妞,小妞,”克里斯特伊小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要
是正經地給你的胳膊套上袖子,就不會給太陽晒得那么焦黑
了。”
這一情景,确實值得比弗比斯更靈光的一個人來看,看
這些倩女如何用惡毒和惱怒的語言,像一條條毒蛇圍著這個
街頭舞女纏來纏去,滑來滑去,扭來扭去。她們既冷酷又文
雅,把街頭舞女那身綴滿金屬碎片的寒傖而輕狂的裝束,惡
意地盡情挑剔,一絲一毫也不放過。她們又是譏笑,又是挖
苦,又是侮辱,沒完沒了。冷言冷語,傲慢的關怀,凶狠的
目光,一古腦儿向埃及姑娘傾瀉,簡直就像古羅馬那般年青
的命婦拿金別針去刺一個漂亮女奴的乳房作耍取樂,又好似
一群美麗的母獵犬,鼻翼張開,眼睛冒火,圍著樹林里一只
牝鹿團團轉,而主人的目光卻禁止它們把牝鹿吞吃掉。
在這些名門閨秀面前,一個在公共場所跳舞的可怜少女
到底算得了什么!她們似乎對她的在場毫不在意,竟當著她
的面,對著她本人,就這樣高聲品頭論足,好像在議論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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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當不洁、相當下流、卻又相當好看的什么玩意儿。
對這些如針扎一般的傷害,吉卜賽女郎并非毫無感覺,她
的眼睛和臉頰,不時燃燒著憤怒的光芒,浮現出羞愧的紅暈;
嘴唇顫動,似乎支支吾吾說著什么輕蔑的話儿;噘著小嘴,鄙
視地做出看官所熟悉的那种嬌態。不過,她始終沒有開口,一
動也不動,目光無可奈何,憂傷而又溫柔,一直望著弗比斯。
這目光中也包含著幸福和深情。好似她由于害怕被赶走,才
竭力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著,神態魯莽而又怜憫,站在吉卜賽
女郎一邊。
“讓她們說去吧,小妞!”他把金馬刺碰得直響,一再說
道。“您這身打扮确實有點离奇和粗野,不過,像您這樣俊俏
的姑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我的天啊!”滿頭金發的卡伊丰丹納小姐挺直她那天鵝
似的長脖子,臉帶苦笑,叫嚷起來。“依我看呀,王家弓箭手
老爺們碰上埃及女人的漂亮眼睛,也太容易著火啦。”
“為什么不?”弗比斯說。
隊長的這句回答本來是無心的,就像隨便扔出一個石子
而不知落到哪里去,可是小姐們一听,科倫布笑了起來,狄
安娜也笑了,阿梅洛特也笑了,百合花也笑了—— 同時眼睛
里閃動著一滴淚珠。
吉卜賽女郎剛才听到了科倫布·德·卡伊丰丹納的話
儿,眼睛一下子耷拉下來,緊盯著地上,這時又抬起頭來,目
光閃爍,充滿著喜悅和自豪,緊盯著弗比斯。這時刻,她真
是妖艷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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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見此情景,深感受到触犯,卻又弄不明白是怎么
一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嚷了起來。“是什么東西在攪動我的腿?
哎呵!可惡的畜生!”
原來是山羊剛過來找女主人,向她沖過去時,坐在那里
的貴夫人拖到腳上的一大堆蓬蓬松松的衣裙,把山羊的兩只
角纏住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分散開了。吉卜賽女郎一言不發,走
過去把山羊解脫出來。
“哦!瞧這小山羊,腳蹄還是金的呢!”貝朗日爾嚷著,高
興得跳起來。
吉卜賽女郎跪了下來,腮幫緊偎著山羊溫順的頭,仿佛
在請求山羊原諒她剛才那樣把它丟在一旁。
這當儿,狄安娜探身貼在科倫布的耳邊說:
“哎呀!天啊!我怎么沒有早點想到呢?這不就是那個帶
著山羊的吉卜賽姑娘嗎!人家說她是女巫,還說她的山羊會
耍种种魔法。”
“那敢情好,”科倫布說道。“那就叫山羊也給我們要一個
魔法吧,讓我們也開開心。”
狄安娜和科倫布赶忙對吉卜賽女郎說:“小姑娘,那就叫
你的山羊變一個魔法吧。”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跳舞的姑娘應道。
“一個奇跡,一個戲法,總之一個妖術吧。”
“不明白。”她又輕輕撫摸著漂亮的山羊,連連喊著,“佳
麗!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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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挂著一個皮做的繡
花小荷包,便問吉卜賽女郎說:“那是啥東西?”
吉卜賽女郎抬起一雙大眼睛望著她,鄭重其事地應道:
“那是我的秘密。”
“我倒很想知道你葫蘆里賣著什么藥。”百合花心里想著。
這當儿那個夫人臉帶慍色站了起來:“喂喂,吉卜賽姑娘,
既然你和你的山羊連給我們跳個舞都不行,那你們待在這里
干嗎?”
吉卜賽女郎沒有應聲,慢慢地向門口走去。然而,越靠
近門口,也越放慢腳步,似乎有個難以抗拒的磁石在吸引著
她。突然間,她把噙著淚花的潤濕眼睛移向弗比斯,隨即站
住了。
“真是天曉得!”隊長喊道。“不能就這樣走掉。您回來,
隨便給我們跳個什么舞。噢!對了,我心上的美人,您叫什
么來的?”
“愛斯梅拉達。”跳舞的姑娘應道,眼睛依然看著他。
听到這古怪的名字,小姐們都笑瘋了。
“真是的,一個小姐叫這樣一個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說。
“您很明白,這是一個巫女唄。”阿梅洛特接著說。
“我親愛的,”阿洛伊絲夫人一本正經地說道。“肯定不是
你父母從洗禮的圣水盤里給你撈到這個名字的吧。”
正當她們說話的時候,貝朗日爾趁人不注意,用一塊小
杏仁餅逗引小山羊,把它拉到角落去已好一會儿了。她倆頓
時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女孩子把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
解下,打開來一抖,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在席子上。原來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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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組字母,每個字母都分開單獨寫在一小片黃楊木上。這些玩
具似的字母剛攤在席子上,貝朗日爾即刻吃惊地看見一個奇
跡出現了:小山羊用金蹄從中選出几個字母,輕輕地推著,把
這些字母排列成一种特殊的順序。不一會儿工夫,就排成一
個詞,山羊好象諳于拼寫,不假思索就拼寫成了。貝朗日爾
贊歎不已,一下子合掌惊叫起來:
“百合花教母,快來看呀,瞧山羊剛做什么來的!”
百合花跑過去一看,不由全身一陣戰栗。地板上那些排
列有序的字母組成這個詞:弗比斯 1
。“這真是山羊寫的?”百
合花聲音大變,問道。
“對,教母。”貝朗日爾說。
毋庸置疑,小女孩不會寫字。
“這就是所謂的秘密呀!”百合花心里揣摩著。
就在這時候,傳來小女孩的叫喊聲,所有的人聞聲拔腿
跑了過去,有母親,有几位小姐,有吉卜賽女郎,還有那位
軍官。
吉卜賽女郎看見山羊剛才干了這件荒唐事儿,臉色紅一
陣白一陣,像個罪犯站在隊長面前,渾身直打哆嗦,可是隊
長卻露出得意而又惊訝的笑容,定定地瞅著她。
“弗比斯!”小姐們簡直惊呆了,喃喃說道。“這是隊長的
名字呀!”
“您的記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雞的吉卜賽女郎
說,隨即放聲哭了起來,美麗的雙手捂住臉孔,痛苦地吶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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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弗比斯意為太陽神。
道:“咳!這是一個巫女!”而她卻听見心靈深處有個更苦楚
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情敵!”
她一下子暈倒了。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母親喊道,嚇得魂不附体。
“滾開,吉卜賽死丫頭!”
愛斯梅拉達轉瞬間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撿了起來,向佳麗
作了個手勢,從一道門里走了出去,而人們把百合花從另一
道門抬了出去。
弗比斯隊長獨自站在那里,不知該走哪道門是好,猶豫
了片刻,隨即跟著吉卜賽女郎走了。
二 一個教士和一個哲學家在一起
小姐們剛才所看到那個站在北邊鐘樓頂上,探身俯臨廣
場,聚精會神望著吉卜賽女郎跳舞的教士,正是克洛德·弗
羅洛副主教。
副主教在這鐘樓頂上為自己設置的那間神秘小室,看官
們想必沒有忘記吧。(順便提一下,我不知道是否就是今天從
兩座鐘樓拔地而起的平台上面,透過朝東的約一個人高的方
形小窗洞,可以望見其內部的那一間。這是一間陋室,如今
光禿禿的,空空蕩蕩,破破爛爛,馬馬虎虎粉刷過的牆壁上,
零零落落裝飾著几幅反映大教堂門面的發黃的蹩腳版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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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猜想,這個洞里現在共同住著蝙蝠和蜘蛛,因而蒼蠅便遭到
雙重的殲滅戰了。)
每天,日落前一個小時,副主教便登上鐘樓的樓梯,躲
進這間小室,有時通宵達旦都在那里。這一天,他來到這陋
室的低矮小門前,從挂在腰間荷包里掏出隨身帶著的那把复
雜的小鑰匙,正當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陣
手鼓和響板的聲音。這響聲來自教堂前面廣場上。我們前面
已經說過,這間小室只有一扇朝向主教堂背部的窗洞。克洛
德·弗羅洛連忙抽出鑰匙,不一會儿就來到了鐘樓頂上,正
是小姐們所看到的,神態陰郁的沉思。他待在那里,神色庄
嚴,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沉思著。整個巴黎就在
他腳下,連同全城無數樓房的万千尖頂,遠處環繞著的柔弱
的山丘,從一座座橋下蜿蜒流過的塞納河,街上波濤洶涌般
的民眾,如云朵繚繞的煙霧,似鏈條起伏的屋頂,以及擠壓
著圣母院的重重疊疊的鏈環。然而,在這一整座城市中,副
主教只盯著地面的一點:圣母院前面廣場;在這一整片人群
中,只盯著一個身影:吉卜賽女郎。
要說清楚那是什么樣的目光,目光中噴射出來的火焰又
是從哪儿來的,那可就難了。這是一种呆板的目光,卻又充
滿著紛亂和騷動。他全身木然不動,只有不時身不由己地顫
抖一下,好像一棵樹迎風搖動一般;撐在大理石欄杆上的雙
肘,比大理石還更僵硬;直愣愣的笑容,連整張臉都繃緊了。
看到他這副模樣,仿佛克洛德·弗羅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
兩只眼睛還活著。
吉卜賽女郎翩翩舞著,手鼓在指梢上旋轉,而且一邊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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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著普羅旺斯的薩拉幫德舞,一邊把手鼓拋向空中。矯捷,輕
盈,歡快,并沒有感覺到那垂直投射到她頭上的那可怕目光
的壓力。
群眾蟻集在她周圍。不時,有個怪里怪气穿著紅黃兩色
外衣的男子出來幫她跑了個圓場,然后又回到离舞女几步遠
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頭部擱在他的膝蓋上。這個
男人看上去像是吉卜賽女郎的伴侶。克洛德·弗羅洛從所站
的高處向下望去,無法看清他的長相。
打從看見這個陌生人時起,副主教心猿意馬,既要注意
跳舞姑娘,又要注意那個男人,臉色遂越來越陰沉了。他猛
然挺直身子,全身一陣哆嗦,咕噥道:“這個男人是誰?我向
來都是看見她獨自一個人的!”
一說完,便一頭又鑽到螺旋形樓梯曲曲折折的拱頂之下,
沖下樓去。在經過鐘樓那道半開半閉的門前時,冷不防發現
一件事情,不由一怔,只見卡齊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葉窗
的石板屋檐的一個缺口處,也正在向廣場眺望。他是看得那
樣入神,連他的養父走過那里都沒有覺察。那只粗野的眼睛
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這是一种入了迷的溫柔目光。克
洛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這倒怪了!難道他也在看那個埃及
姑娘嗎?”他繼續往下走,不一會儿,心事重重的副主教便從
鐘樓底層的一道門走到了廣場。
“吉卜賽姑娘到底怎么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聲吸引來
的觀眾當中,問道。
“不知道。”他旁邊的一個人應道。“她忽而不見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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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是到對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 1
去了,是他們叫她去的。”
吉卜賽女郎剛才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
花葉圖案,此時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張地毯上,副主
教看到的只有穿著紅黃兩色上衣的那個男子。此人為了也掙
几個小錢,正在繞著圈子走圓場,只見他雙肘擱在屁股上,腦
袋后仰,臉孔通紅,脖子伸長,牙間咬住一把椅子,椅上拴
著向旁邊一個女子借來的一只貓,貓嚇得喵喵直叫。
這個江湖藝人汗流如注,高高頂著由椅子和貓构成的金
字塔,從副主教面前走過。副主教頃刻喊道:“圣母啊!皮埃
爾·格蘭古瓦,你這是干什么?”
副主教聲色俱厲,把那個可怜虫嚇了一大跳,一下子連
同其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貓一古腦儿砸在觀眾的頭
上,激起一陣經久不息的嘲罵聲。
要不是克洛德·弗羅洛示意叫他跟著走,他趁混亂之机,
赶緊躲進教堂里去,那么皮埃爾·格蘭古瓦 (确實是他)可
就麻煩了。貓的女主人,周圍所有臉上被划破擦傷的觀眾,很
可能會一齊找他算帳的。
大教堂已經一片昏暗,空無一人。正殿四周的回廊黑黝
黝的,几處小禮拜堂的燈光開始像星星一般閃爍起來了,因
為拱頂越來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圓花窗仍映著夕
陽西下的余照,色彩斑爛,猶如一堆璀璨的寶石,在陰暗中
熠熠發亮,并把耀眼的光輝反射到正殿的另一端。
他倆走了几步,堂·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轉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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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是西班牙一种伴以響板的三拍子民間舞蹈。
睛地盯著格蘭古瓦。這目光,格蘭古瓦并不害怕,因為他覺
得自己穿著這种小丑的服裝,無意中竟被一個嚴肅的博學的
人撞見了,真是丟人現眼。教士的這一瞥并沒有絲毫嘲笑和
諷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經,心平气和,卻又洞察入微。副
主教先打破沉默,說:
“過來,皮埃爾君許多事情得向我說說清楚。首先,將近
兩個月了,您連個影子也沒有,現在可在街頭找到您了,瞧
您一身裝束好不漂亮,真是!半黃半紅,与科德貝克 1
的苹
果無二,您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格蘭古瓦可怜巴巴地應道。“這身穿著确實怪里
怪气,您看我這副模樣,比頭戴葫蘆瓢的貓還要狼狽哩。我
自己也覺得這樣做糟透了,無异于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
役們把這個穿著奇裝怪服的畢達哥拉斯派哲學家,抓去好好
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怎么辦,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
件舊外褂,一入冬就不仁不義地把我拋棄了,借口說它成了
破布條儿,該到撿破爛的背簍里去享享清福啦。怎么辦?文
明總還沒有發展到了那一步,像古代狄奧日內斯 2
所主張的
那樣,可以赤身裸体到處行走,再說,寒風冷凜,試圖使人
類邁出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總不能在一月里呀!湊巧
見到了這件上衣,我拿了,這才把原來那件破舊黑外褂扔了。
對像我這樣的一個神秘哲學家來說,破舊就不神秘了。這樣
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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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狄奧日內斯 (前413—— 前323),古希腊犬儒學派的哲學家。
科德貝克在法國盧昂地區。
一來,我就像圣惹內斯特
1
那樣穿上小丑的衣裳。有什么法
子呢?這是一時的落難罷了。阿波羅确曾在阿德墨托斯 2
家
放過豬呢。”
“您干的好行當呀!”副主教說道。
“我的大人,坐而論道,寫寫詩歌,對著爐子吹火,或者
從天上接受火焰,我同意這比帶著貓頂大盾要愜意得多。所
以您剛才訓斥我,我确實比待在烤肉鐵叉前的驢子還要笨。可
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每天總得過活呀!最美的亞歷山大
体 3
詩行,咀嚼起來總不如布里奶酪 4
來得可口哇。我曾給
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寫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贊婚
詩,可是市府不給我報酬,借口說那首詩寫得不好,就好像
四個埃居就可以打發索福克列斯 5
的一部悲劇似的。這樣一
來我都快餓死了,幸好我覺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堅實的,便向
牙床說:‘去玩玩力气把式,耍耍平衡戲法,自己養活自己吧。’
有一群叫化子—— 現在都成了我的好友—— 傳授給我二十來
种耍力气的把式,所以如今可以靠白天滿頭大汗耍把式掙來
的面包,晚上喂我的牙齒了。我承認,這樣使用我的智能,畢
竟是可悲的,人生在世,并不是專為敲手鼓和咬椅子來度日
子的。話說回來,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夠的,還得掙
4
2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3
4
5 索福克列斯 (約公元前496—公元前406),古希腊的悲劇大師。
布里為巴黎盆地東部地區,以盛產布里奶酪稱。
亞歷山大詩体為每行十二音節的韻詩。
阿德墨托斯為古希腊神話中人物,費爾斯國王。阿波羅因殺死獨目巨龍,
被宙斯罰為凡人服一年勞役,便選中阿德墨托斯為主人替他放豬。
圣惹內斯特是古羅馬時代的殉教者。
口飯吃才行。”
堂·克洛德靜靜听著。猛然間,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机
敏、銳利的目光,可以說格蘭古瓦頓時覺得這目光直探到他
靈魂深處去了。
“很好,皮埃爾君您怎么現在和那個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
一起呢?”
“咋地!”格蘭古瓦說。“她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老公。”
教士陰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燒。
“你 1
怎能干出這种事來,可怜虫?”他怒沖沖抓住格蘭
古瓦的胳膊,大喊大叫。“你竟然被上帝唾棄到這個地步,才
會對這個姑娘動手動腳?”
“憑我進天堂的份儿起誓,大人,”格蘭古瓦渾身直打哆
嗦,答道。“我向您發誓,我從來沒有碰過這個姑娘,如果這
正是您所擔心的話。”
“那你說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說。
格蘭古瓦赶忙把看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奇跡宮廷的奇
遇啦,摔罐子成親啦,三言兩語地講給他听。還說到,看來
這門親事還毫無結果,每天晚上,吉卜賽姑娘都像頭一天新
婚之夜那樣避開他。末了他說:“這是有苦難言呀,都因為我
晦气,討了個貞洁圣女。”
“您這話怎說?”副主教問道,听到這番敘述,漸漸怒气
消了。
“要說清楚可相當困難呀。”詩人應道。“這是一种迷信。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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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在此之前一直用“您”稱呼,這里改用“你”,表示憤怒和蔑視。
据一個被稱為埃及公爵的老強盜告訴我說,我的妻子是一個
撿來的孩子,或者說,是個丟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碼事。她
脖子上挂著一個護身符,据說這護身符日后可以使她与父母
重逢,但是如果這姑娘失去了貞操,護身符隨即將失去其法
力。因而我們兩個人都一直洁身自好。”
“那么,”克洛德接口說,臉孔越來越開朗了。“皮埃爾君,
您認為這個女人沒有接近過任何男人?”
“堂·克洛德,您要一個男人怎么去對付迷信的事情呢?
她腦子里裝著這件事。我認為,在那班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
當中,能像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确是鳳毛麟角。不過她有三
樣法寶防身:一是埃及公爵,把她置于直接保護之下;二是
整個部落,人人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一把小巧的匕
首,從不离身,盡管司法長官三令五申禁止帶凶器,這個小
辣椒總是把匕首帶在身上什么隱蔽的角落,有誰膽敢碰她的
腰身,那匕首馬上就拔出來了。這真是一只蠻野的黃蜂,得
了吧!”
副主教并不就此罷休,接二連三再向格蘭古瓦盤問個沒
完。
依照格蘭古瓦的評判,愛斯梅拉達這個倩女,馴良而又
迷人;俏麗,除了那种特具一格的噘嘴之外;天真爛漫,熱
情洋溢,對什么都不懂,卻又對什么都熱心;對男女之間的
區別都還一無所知,甚至連在夢里也弄不清;生就這個樣子;
特別喜歡跳舞,喜歡熱鬧,喜歡露天的活動;是一种蜜蜂似
的女人,腳上長著看不見的翅膀,生活在不停飛旋之中。這
种性情是她過去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養成的。格蘭古瓦好不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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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才得知,她年幼時就跑遍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一直到
了西西里;他甚至認為,她曾經隨著成群結隊的茨岡人到過
阿卡伊境內的阿爾及爾王國,阿卡伊一邊与小小的阿爾巴尼
亞和希腊接壤,另一邊瀕臨去君士坦丁堡必經之路的西西里
海。据格蘭古瓦說,阿爾及爾國王作為白摩爾人的民族首領,
這些流浪者都是他的臣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愛斯梅拉
達還很年輕時從匈牙利來到了法國。這個少女從所有這些地
方帶來了零零碎碎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异的思想,因而說
起話來南腔北調,雜七雜八,有點像她身上的服裝一半是巴
黎式的、一半是非洲式的那樣。不過,她經常往來的那些街
區的民眾倒很喜歡她,喜歡她快快活活,彬彬有禮,活潑敏
捷,喜歡她的歌舞。她認為全城只有兩個人恨她,一談起這
兩個人就心惊肉跳:一個是羅朗塔樓的麻衣女,這個丑惡的
隱修女不知對埃及女人有什么恩怨,每當這個可怜的跳舞姑
娘走過那窗洞口時,就破口咒罵;另一個人是位教士,每次
遇到時向她投射的目光和話語,無不叫她心里發怵。副主教
听到最后這一情況,不由心慌意亂,格蘭古瓦卻沒有太留心,
因為這個無所用心的詩人,只兩個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
見埃及姑娘的种种奇怪情況,以及副主教在這當中出現的情
景,統統忘到九霄云外。不過,這個跳舞的小姑娘沒有什么
可害怕的,她從不替人算命,這就免遭一般吉卜賽女人經常
吃巫術官司的苦頭。再說,格蘭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
碼也稱得上是兄長。總之,對這种柏拉圖式的婚姻,這個哲
學家倒也心平气和了,總有個地方可以安身,總有面包可以
活命吧。每天早上,他往往跟埃及姑娘一道,到街頭幫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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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給的小錢收起來;每天晚上,同她一起回到他倆的共同
住處,任憑她把自己鎖在單獨的小房間里,他卻安然入睡了。
他認為,總的說來,這种生活挺溫馨的,也有利于冥思默想。
再則,憑良心說,這個哲學家對這位吉卜賽女郎是否迷戀到
發狂的程度,他自己也說不准。他愛那只山羊,几乎不亞于
愛吉卜賽女郎。這只山羊真是可愛,又溫順,又聰明,又有
才情,是一只訓練有素的山羊。這類令人惊歎不已、常常導
致馴養者遭受火刑的靈巧畜生,在中世紀是司空見慣的。這
只金蹄山羊的魔法其實是些無傷大雅的把戲罷了。格蘭古瓦
把這些把戲仔細說給副主教听,副主教看上去听得津津有味。
在許多情況下,只要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手鼓伸到山羊面
前,便可以叫它變出想要的戲法。這都是吉卜賽女郎調教出
來的,她對這類巧妙的手法具有罕見的才能,只需兩個月工
夫就教會了山羊用一些啟動字母拼寫出弗比斯這個詞來。
“弗比斯!”教士說道。“為什么是弗比斯呢?”
“不清楚。”格蘭古瓦應道。“也許是她認為具有某种神秘
法力的一個詞吧。她認為獨自一人時,翻來复去低聲念著這
個詞。”
“您有把握這僅僅是個詞,而不是一個人的名字嗎?”克
洛德用他那特有的敏銳目光盯著他,又問。
“誰的名字?”詩人說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應道。
“那正是我所想的,大人。這幫流浪者多少都有點信奉拜
火教,崇拜太陽。弗比斯就是從那儿來的吧。”
“我可并不像您覺得那么明明白白,皮埃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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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反正這与我不相干。她要念‘弗比斯’就隨她念去唄。
有一點是确信無疑的,那就是佳麗喜歡我已經差不多同喜歡
她一樣了。”
“這個佳麗又是誰?”
“雌山羊唄。”
副主教用手托著下巴,看上去想入非非。過了片刻,突
然猛轉身向著格蘭古瓦。
“你敢對我發誓,你真的沒有碰過?”
“碰過誰?母山羊嗎?”格蘭古瓦反問道。
“不,碰那個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發誓,沒有碰過。”
“你不是經常單獨跟她在一起嗎?”
“每天晚上,整一個鐘頭。”
堂·克洛德一听,眉頭緊蹙。
“咳!咳!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是不會想到
念主禱文的 1
”
“以我靈魂發誓,哪怕我念《主禱詞》、《圣母頌》、《信仰
上帝我們万能的父》 2
,她對我的青睞,也不比母雞對教堂更
有興趣吶。”
“拿你母親的肚皮起誓,”副主教粗暴地重复道。“發誓你
手指尖沒有碰過這個女人。”
“我發誓,還可以拿我父親的腦袋擔保,因為這兩者何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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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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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一种關系!不過,我尊敬的大人,請允許我也提一個問題。”
“講,先生。”
“這件事跟您何干?”
副主教的蒼白臉孔,頓時紅得像少女的面頰似的。他好
一會儿沒應聲,隨后露出明顯的窘態說道:
“您听著,皮埃爾·格蘭古瓦君,据我所知,您還沒有被
打入地獄。我關心您,并要您好。然而,您只要稍微接触一
下那個埃及魔鬼姑娘,您就要變成撒旦的奴隸。您明白,總
是肉体毀滅靈魂的。要是您親近那個女人,那您就大禍臨頭!
說完了!”
“我試過一回,”格蘭古瓦搔著耳朵說道。“就在新婚那一
天,結果倒被刺了一下。”
“皮埃爾君,您居然這樣厚顏無恥?”
教士的面孔隨即又陰沉下來了。
“還有一回,”詩人笑咪咪地往下說。“我上床前從她房門
的鎖孔里瞅了一瞅,正好看見穿著襯衫的那個絕世佳人,光
著腳丫,想必偶或把床繃蹬得直響吧。 ”
“滾,見鬼去!”教士目光凶狠,大喝一聲,并且揪住格
蘭古瓦的肩膀,把這個飄飄然的詩人猛烈一推,隨即大步流
星,一頭扎進教堂最陰暗的穹窿下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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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 鐘
自從那天上午在恥辱柱受刑以后,圣母院的鄰里都認為,
他們發覺卡齊莫多對敲鐘的熱情銳減了。在那以前,時刻鐘
聲充耳,悠揚動听的早禱鐘和晚禱鐘震天价響的彌撒鐘,抑
揚頓挫的婚禮鐘和洗禮鐘,這一連串的鐘聲在空中飄蕩繚繞,
仿佛是入耳動心的各种各樣聲音織成的一幅云錦。整座古老
的教堂顫震不已,響聲回蕩不絕,永遠沉浸在歡樂的鐘聲里。
人們時時感覺到有個別出心裁而又喜歡喧鬧的精靈,正通過
這一張張銅嘴在放聲歌唱。如今這個精靈似乎消失了,大教
堂顯得郁郁寡歡,宁愿啞然無聲了。只有節日和葬禮還可以
听到單調的鐘聲,干巴巴的,索然無味,無非是禮儀的需要,
不得不敲而已。凡是一座教堂都有兩种聲響,在內是管風琴
聲,在外是鐘聲,現在只剩下管風琴聲了。仿佛圣母院鐘樓
里再也沒有樂師了。其實卡齊莫多一直在鐘樓里。他究竟有
什么心事呢?莫非在恥辱柱上所蒙受的恥辱与絕望的心情至
今還難以忘怀?莫非劊子手的鞭撻聲無休止地在他心靈里回
響?莫非這樣一种刑罰使他悲痛欲絕,万念俱滅,甚至對大
鐘的鍾情也泯滅了呢?要不然,是大鐘瑪麗遇到了情敵,圣
母院敲鐘人的心中另有所歡,愛上什么更可愛更美麗的東西
而冷落了這口大鐘及其十四位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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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公元一四八二年,圣母領報節到了,正好是三月二十五
日,禮拜二。那一天,空气是那樣清純,那樣輕柔,卡齊莫
多突然覺得對那些鐘又有几分愛意了,遂爬上北邊的鐘樓,而
這時候,教堂的听差正把下面每道大門打開來。圣母院那時
的大門全是用十分堅硬的大塊木板做成的,外表包著皮革,四
周釘有鍍金的鐵釘,邊框裝飾著“精心設計”的雕刻。
到達塔樓頂上高大鐘籠之后,卡齊莫多不由心酸,搖了
搖頭,端詳了那六口大鐘一會儿,仿佛他心中有什么奇怪的
東西把他与這些大鐘間隔開來,因而不胜悲歎。然而,他把
這些鐘猛力一搖,隨即感到這一群鐘在他手底下搖來晃去,看
到—— 因為听不見—— 那顫動的八度音在響亮音階上忽上忽
下,宛如一只鳥儿在枝頭上跳來跳去,鐘樂的精靈,即搖動
著金光閃爍的音束、撥動著顫音、琶音和密接和應的那個守
護神,早已把這可怜聾子的靈魂勾去了。這個時候,卡齊莫
多才又快活起來,忘卻了一切,心花怒放,容光煥發。
他走來走去拍著手,從這根鐘索跑到那根鐘索,高聲呼
喊,比手划腳,鼓動著那六位歌手,猶如樂隊指揮在激勵聰
明的演奏能手那般。
“奏吧,”他說道,“奏吧,加布里埃!把你全部的聲音傾
注到廣場上去。今天是節日呀!”—— “蒂博爾,別偷懶。你
慢下來啦。快,加把勁吧!難道你銹了不成,懶東西?”——
“好呀!快!快!別讓人看見鐘錘擺動才好!叫他們個個像我
一樣被震聾!就這樣,蒂博爾,好樣的!”—— “吉約姆!吉
約姆!你最胖,帕斯基埃最小,可是帕斯基埃最洪亮。讓我
們打賭:凡是听得見的人都听出它比你響亮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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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真棒!我的加布里埃,響些再響些!”—— “嘿!你們
兩只麻雀,在上面干什么來的?我沒有看見你們發出一丁點
儿聲響。”——“那些銅嘴在該歌唱時卻像在打呵欠,這是怎
么一回事呀?得啦,好好干活吧!這是圣母領報節,陽光真
好,也該有好听的鐘樂才行。”“可怜的吉約姆!瞧你上气不
接下气的,我的胖墩!”
他全神貫注,正忙于激勵那几個大鐘,這六個大鐘遂一
個比一個起勁地跳躍著,搖擺著它們光亮的臀部,就好像几
頭套在一起的西班牙騾子,不時在騾夫吆喝聲的驅策下,喧
鬧著狂奔。
鐘樓筆直的牆壁,在一定高度上被一片片寬大的石板瓦
遮掩著。忽然,卡齊莫多無意間從石板瓦中間向下望去,看
見一個打扮奇异的少女來到廣場上,她停了下來,把一條毯
子舖在地上,一只小山羊隨即走過來站在毯子上,四周立刻
圍攏來一群觀眾。這一看呀,卡齊莫多頓時思緒變了,滿腔
對音樂的熱情霍然凝固了,好像熔化的樹脂被風一吹,一下
子凍結起來似的。他停住了,扭身背向那些鐘,在石板瓦遮
檐后面蹲了下來,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那個跳舞的姑娘,目光
迷惘、深情、溫柔,就是曾經使副主教惊訝過一次的那种目
光。這當儿,那几口被遺忘的大鐘頃刻都一齊啞然無聲,叫
那班愛听鐘樂的人大失所望,他們本來站在錢幣兌換所橋上,
誠心誠意地聆听著圣母院群鐘齊鳴,這時只好怏怏走了,就
像一條狗,人家給它看的是一根骨頭,扔給它的卻是一塊石
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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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四 命 運
1
湊巧就在這同一個三月里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想
就是二十九日那個禮拜六,圣厄斯塔舍紀念日,我們年青的
學子朋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起床穿衣時,發覺他褲子口袋
里的錢包沒有半點錢幣的響聲了。遂把錢包從褲腰小口袋里
掏出來,說道:“可怜的錢包!怎么!連一文錢也沒有啦!擲
骰子、喝啤酒、玩女人,多么殘酷地把你掏得精光!瞧你現
在成了啥樣子,空癟癟,皺巴巴,軟塌塌!活像一個悍婦的
乳房!西塞羅老爺,塞內加老爺,你們那些皺縮的書丟得滿
地都是,我倒向你們討教討教,盡管我比錢幣兌換所的總監
或比兌換所橋上的猶太人,更明白一枚刻有王冠的金埃居值
三十五乘十一個二十五索爾零八德尼埃巴黎幣,一枚刻有新
月的埃居值三十六乘十一個二十六索爾零六德尼埃圖爾幣,
要是我身上連去壓雙六的一個小錢都沒有,那懂得再多又有
什么用!啊!西塞羅執政官呀!這种災難并不是可以憑婉轉
的說法,用‘怎樣’和‘但是’ 2
就能擺脫的!”
他愁眉苦臉地穿上衣服。當他系結鞋帶時,突然靈机一
4
3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此詞是希腊文。
動,計上心來。但他先是把想法拋開了,可是它又回來,弄
得把背心都穿反了,顯然他頭腦里正在展開激烈的思想斗爭。
末了,把帽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嚷道:“算了!管它那么多
呢!我找哥哥去。這可能送上門去挨一頓訓斥,我卻可以撈
到一個埃居。”
主意已定,遂匆匆忙忙穿上那件綴皮上衣,撿起帽子,大
有豁出一條命的架勢,走出門去了。
他順著豎琴街向老城走去。經過小號角街時,只見那些
令人贊歎不絕的烤肉叉在不停轉動,香气扑鼻,把他聞得嗅
覺器官直痒痒的,于是向那家龐大的燒烤店愛慕地看了一眼。
正是這家燒烤店,曾有一天使方濟各會的修士卡拉塔吉羅納
好不容易發出一句感人的贊詞:“的确,這燒烤店真了不
起!” 1
可是約翰沒有分文可買早點,遂長歎了一聲,一頭鑽
進了小堡的城門洞,小堡是進入老城的咽喉,由几座龐大的
塔樓組成巨大的雙梅花形。
他甚至來不及按照當時的習俗,走過時要向佩里內·勒
克萊克那可恥的雕像扔一塊石頭。這個人在查理六世時拱手
把巴黎交給了英國人,由于這一罪行,他模擬像的面孔被石
頭砸得稀巴爛,涂滿污泥,在豎琴街和比西街交角處贖罪三
百年了,好像被釘在永恒的恥辱柱上一樣。
穿過了小橋,大步流星走過了新圣日芮維埃芙街,磨坊
的約翰來到了圣母院門前。他又躊躇起來了,繞著灰大人的
塑像磨蹭了一會儿,焦急不安地連連說道:“訓斥是肯定的,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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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意大利文。
埃居卻就玄乎了!”
剛好有個听差從修道院走出來,他攔住問道:“若札的副
主教大人在哪儿?”
“我想他在鐘樓上他那間密室里。”听差應道。“不過,我
勸您別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是國王陛下那樣了不起
的人物差派來的。”
約翰一听,高興得拍了一下手,說:“活見鬼!這可是難
逢的良机,可以看一下那間赫赫有名的巫窟!”
這么一想,主意已定,毅然決然闖入那道小黑門,沿著
通往鐘樓頂層的圣吉爾螺旋樓梯向上爬,同時自言自語:“就
要看到啦!圣母娘娘呀!這間小室,我這尊敬的哥哥視若家
珍,把它隱藏起來,想必是挺奇怪的玩意儿!据說他在密室
里生火做地獄般的飯菜,用烈火燃煮點金石。上帝呀!在我
眼里,點金點的只不過是塊石子,我才不在乎呢!与其要世
界上最大的點金石,我倒宁可在他爐灶上能找到一盤复活節
的豬油炒雞蛋!”
爬到了柱廊,他停下來喘了一口气,連連“見鬼”,用几
百万輛車子來裝都裝不完,把那走不到盡頭的樓梯罵得狗血
噴頭,隨后從北鐘樓那道如今禁止公眾通行的小門繼續往上
走。走過鐘籠不一會儿,面前是一根從側面加固的小柱子和
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門,迎面是一孔開在螺旋樓梯內壁的槍眼,
它正好可以監視門上那把偌大的鐵鎖和那道堅固的鐵框。今
天誰要是好奇,想去看一看這道小門,可以從那些刻在烏黑
牆壁上的白字辨認出來:“我崇敬科拉利。一八二九。于仁題。”
“題”這個字是原文所有的。
6
3
3 巴 黎 圣 母 院
“喔唷!”學子說。“大概就是這里了。”
鑰匙就插在鎖孔里,門虛掩著。他躡手躡腳把門輕輕推
開,從門縫里伸進頭去。
那位被稱做繪畫大師中莎士比亞的倫勃朗,看官不會沒
有翻閱過他那精美的畫冊吧!在許許多多奇妙的畫中,特別
有一幅銅版腐蝕畫,据猜測,畫的是博學多才的浮士德,叫
人看了不由得贊歎不已。畫面上是一間陰暗的小室,當中有
一張桌子,桌上擺滿許多丑陋不堪的東西,諸如骷髏啦,地
球儀啦,蒸餾瓶啦,羅盤啦,象形文字的牛皮紙啦。那位學
者站在桌前,身穿肥大的長袍,頭戴毛皮帽子,帽子直扣到
眉毛處。只能看見他上半身。他從寬大的安樂椅上半抬起身
子,兩只緊握著的拳頭撐在桌子上,好奇而又惊恐地注視著
一個由神奇字母組成的巨大光圈,這光圈在屋底的牆上,如
同太陽的光譜在陰暗的房間里,閃耀著光芒。這個魔幻的太
陽看起來好像在顫抖,并用其神秘的光輝照耀著那間幽暗的
密室。這真嚇人,也真美麗。
卻說約翰放大膽子把腦袋伸進那道門縫,映入其眼帘的
景象恰与浮士德的密室十分相似,也是一間陰沉沉、几乎沒
有一點亮光的陋室,也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張大桌子,若干
羅盤,若干蒸餾瓶,若干吊在天花板上的動物骨骼,一個滾
在地上的地球儀,雜七雜八的藥水瓶,里面顫動著金葉片的
短頸大口瓶,放在离奇古怪涂滿圖像和文字的羊皮紙上的死
人頭蓋骨,還有一大摞手稿,隨隨便便讓羊皮紙的脆角邊完
全翹開來。總而言之,盡是科學的各种各樣垃圾,而且在這
堆烏七八糟的東西上面,到處盡是塵灰和蜘蛛网,只是沒有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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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閃閃發光的字母所形成的光圈,也沒有那位出神的博學之士,
像兀鷲望著太陽那樣,凝視著那烈火熊熊的幻景。
不過,密室并非空無一人。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子,俯
身在桌子上。他背朝著約翰,后者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腦勺,
但用不著費神,一眼便認出這個禿頭來,出于本性,這個腦
袋瓜永遠一成不變地留著剃光的圓頂,仿佛通過這一种外表
的象征,決意要標明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神職感召。
約翰就這樣認出他哥哥來。不過,門是輕輕推開的,堂
·克洛德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好奇心十足的學子便乘
机把這密室不慌不忙地仔細察看了一番。窗洞下,在椅子左
邊,有一只大火爐,是他起先沒有注意到的。從窗洞口照進
來的日光,得穿過一張圓形的蜘蛛网;它像精巧的花格子窗,
饒有情趣地嵌在尖拱形的窗洞之中;网的正中端坐著那個昆
虫建筑師,一動也不動,就像是抽紗花邊輪盤的軸心。火爐
上零亂堆著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粗陶小瓶子,玻璃蒸餾瓶,
裝炭的長頸瓶。約翰發現這里連一口鍋也沒有,不禁唉聲歎
气,心想:“這套廚房用具,真是新鮮呀!”
再說,火爐里并沒有火,甚至看上去好久沒有生過火了。
在那一大堆煉金器皿中間,約翰發現一個玻璃面罩,想必是
副主教煉制某种危險物質時用來防護面孔的。這個面罩丟在
角落里,蓋滿灰塵,蓋板上嵌有銅刻的銘文:呼吸就是希
望。 1
還有其他許多題銘,按照煉金術士的風尚,大部分都寫
8
3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在牆上,有的是用墨水寫的,有的是用金屬尖器刻的。而且
字体混雜,有哥特字母,希伯來字母,希腊字母和羅馬字母,
這些銘文胡亂涂寫,互相掩蓋,新的蓋住舊的,彼此交錯,猶
如荊棘叢亂蓬蓬的枝杈,好似混戰中橫七豎八的長矛。這确
實是集人世間一切哲學、一切夢幻、一切智慧的大雜燴,其
中偶爾有一銘文比其余的高出一籌,光輝閃耀,好似長矛林
立中的一面旗幟。大多數是一句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簡短格言,
這在中世紀都是寫得非常精彩的:起自何時?來自何方?——
人自身是怪物。—— 星辰,住地,名字,神意。—— 大書,大
禍。—— 大膽求知。—— 驕傲寓于意志 1
等等。有時只有一
個詞,表面看毫無意義:淫穢 2
,這可能是痛苦地影射修道院
的生活制度;有時是一句簡單的教士戒律箴言,用正規的六
音步詩句寫成:上帝是統治者,世人是統治者。 3
也還有些希
伯來魔術書的零亂字句,約翰對希腊文懂得很少,對希伯來
文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所有字句都任意加上星星、人像或
動物圖形、三角符號,相互交錯,這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使得這間密室涂滿了字跡的那面牆壁,看上去活像猴子用飽
蘸墨汁的筆亂涂瞎畫的一張紙。
此外,這整間密室的概貌是無人照管,破敗不堪;從用
具的殘缺狀況便可想而知,密室的主人由于有其他心事,早
已無心于自己的實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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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希腊文。
這段引文原為拉丁文和希腊文。
這時候,密室的主人正伏案在看一大本有古怪插圖的書
稿,似乎有某种念頭不斷來侵襲他的沉思,顯得心慌意亂。至
少約翰是這樣想的,因為他像夢想家那樣,邊做夢邊斷斷續
續發出沉思的囈語,只听見他高聲叫嚷:
“對,瑪努是這么說的,佐羅阿斯特是這樣訓導的,日生
于火,月生于日。火乃宇宙之魂。其基本原子川流不息,不
斷傾注于世界。這些川流不息,不斷傾注于世界。這些川流
在空中的交會點即生光;在地上的交會點即生金。……光和
金,同物也,均是火之物態。……乃同一物質可見与可触之
分,流態与固態之分,如同水蒸汽与冰之分那般,僅此而已。
……這并非夢幻,而是大自然的普遍規律。……可是,如何
方能從科學中分离出這普遍規律的奧秘呢?什么!照在我手
上的光,乃是金子!這些同樣的原子,依照某种規律膨脹開
來,只要按照另一种法則把這些原子凝聚起來就行了!……
怎么做才是呢?……有人曾設想把陽光埋藏在地下。……阿
維羅埃斯 1
,不錯,是阿維羅埃斯。……阿維羅埃斯曾在科爾
迪大清真寺古蘭圣殿左邊第一根柱子下面埋了一道陽光,但
是只能在八千年后才可以打開地穴,看一看試驗是否成功。”
“活見鬼!”約翰在一旁說道。“為了一個埃居,等得老半
天了!”
“有些人卻認為,”副主教依然想入非非說道,“倒不如用
天狼星的光做試驗更好些。可是要得到天狼星的純光談何容
易,因為別的星光同它混雜在一起。弗拉梅爾認為,用地上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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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阿維羅埃斯 (1126—1198):阿拉伯哲學家。
的火做試驗要方便得多。……弗拉梅爾!真是生來注定的好
名字!弗拉梅爾,其音就是火焰!……對,是火,就是如此。
……鑽石寓于煤,黃金寓于火。……但如何提取呢?馬吉斯
特里 1
認為,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無比溫馨、無比神秘的一
种魅力,只要試驗時念出來就行了。……看看瑪努是怎么說
來的:‘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滿怀喜悅;女人受歧視的地
方,祈禱上帝也徒勞。女人的嘴總是純洁的,那是流水,那
是陽光。女人的名字應該是討人喜歡的、溫馨的、异想天開
的;結尾應該是長元音,讀起來就像念祝圣詞一樣。’……對,
先哲說得在理;事實上,瑪麗亞、索菲亞、愛斯梅粒,無不
如此。……該死該死!老是糾纏著這种念頭!”
說到這里,狠狠地把書合了起來。
他摸摸額頭,仿佛要把不停糾纏著他的那個念頭驅赶開。
隨后,從桌上拿起一枚釘子和一把小鐵錘,錘柄上离奇古怪
地畫著魔符般的文字。
“長久以來,”他露出苦笑,又說。“我的試驗一次次失敗
了!那個固執的想法老纏著我,像烙鐵烙在我的腦子里一樣。
我連卡西奧多魯斯 2
的秘密都無法發現,他那盞燈不用燈芯、
不用油就能點燃。這本是簡易的事情!”
“放屁!”約翰暗自說道。
“因此,”教士接著往下說。“只要腦子稍微開點竅,就足
以叫一個人懦弱而瘋狂!咳!讓克洛德·佩芮爾取笑我吧,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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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卡西奧多魯斯 (約480—約575):拉丁文作家,著有几部神秘作品。
馬吉斯特里:九世紀拜占庭哲學家。
連片刻都沒能把尼古拉·弗拉梅爾的注意力從他追求的偉大
事業中引開!怎么!我手里握的是澤希埃萊的魔錘!這個可
怕的猶太教法師,在其密室的深處,正用這把錘子敲打這根
鐵釘,每錘一下,哪怕在万里之外,也能將他所詛咒的仇人
完全沉入土里。就連法蘭西國王,有天晚上冒冒失失撞了一
下這個魔法師的大門,立即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一直陷到
膝蓋深。……此事發生還不到三百年呢。……怎么!我也有
釘子的鐵錘,可是這些工具在我手中并不比刃具工匠手里的
木槌更有威力。……關鍵是要找到澤希埃萊錘打釘子時所念
的那個咒語。”
“廢話!”約翰心想。
“得啦,試試看吧!”副主教興奮地說。“要是成功,釘頭
就會冒出藍色的火光。……埃芒—— 埃當!……埃芒—— 埃
當! 1
不對。……西日阿尼!西日阿尼! 2
……讓這釘子給隨
便哪個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墳墓吧!……該死!一再老是
同個念頭,沒完沒了!”
一說完,怒气沖沖地把鐵錘一扔,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倒伏在桌上,由于高大的椅背擋住,約翰看不見他了。有好
一會儿,只見到他擱在一本書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緊的拳頭。霍
然間,堂·克洛德站立起來,拿起一只圓規,悄悄地在牆上
刻下這個大寫的希腊詞:’A N’
A# KH 3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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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3 意為命運,請參閱作者原序。
咒語。
咒語。
“我哥哥瘋了!”約翰想道,“要是把它寫成拉丁文
1
,不
是更省事嗎!并非人人都懂得希腊文。”
副主教走過來坐在椅子上,把頭擱在雙手上,像個病人
發高燒,頭昏昏沉沉似的。
學子詫异地注視著哥哥。他,為人心胸坦蕩,觀察人世
只憑純良的自然法則,強烈的情感憑著自己的愛好任意流淌,
每天清晨都充分挖掘好一條條新溝渠,所以心中激情的湖泊
總是干涸的。像他這樣的一個人,自然無法理解:人欲的海
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將會怎樣以雷霆万鈞之勢洶涌翻騰,將
會怎樣沉積,怎樣膨脹,怎樣泛濫,怎樣叫人撕心裂肺,怎
樣迸發為內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沖垮堤岸,毀坏
河床。克洛德·弗羅洛那嚴厲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
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面孔,一向把約翰蒙騙了。這個生性快
活的學子,壓根儿就沒有想到在埃特納火山 2
白雪覆蓋的山
巔下,竟會有沸騰的、狂暴的、深沉的岩漿。
我們不清楚他是否這時突然也萌發這些想法。但是,不
論他怎么沒有頭腦,還是曉得自己看到了本不應該看見的事
情,無意中發現了他哥哥的靈魂最秘密的狀況,也曉得不應
當讓克洛德覺察到他在場。于是看見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种
木然的狀態中,遂把頭悄悄縮了回來,故意在門外走了几步,
弄出聲響來,好像有人剛剛到來,在向屋里的人通報似的。
“進來!”副主教從密室里高聲喊道。“我正等著您呢,故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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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2 西西里的著名火山。
原文為拉丁文。
意把鑰匙留在鎖孔里。進來,雅克大人。”
學子放大膽子走了進去。在這樣的地方來了這樣一個客
人,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尷尬,不由在椅子上打了一個寒噤,
說:“怎么!是您,約翰?”
“反正都是同一個J 1
字母開頭的。”學子漲紅著臉,厚著
臉皮,輕松地應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面孔了。
“您來這里做什么?”
“我的哥呀,”學子答腔,竭力裝出一副既得体,又可怜
又謙恭的樣子,帶著天真無邪的神情,手里轉動著帽子。“我
是來向您請求……”
“什么?”
“一點我迫切需要的教誨。”約翰不敢大聲再說下去:“還
有一點我更急需的錢。”這后半句一下子頓住,沒有說出來。
“先生,我可對您很不高興。”副主教的語气很冷淡。
“唉!”學子歎息道。
堂·克洛德把坐椅轉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轉暗地盯著約
翰,說:“見到您可真高興!”
這是一句可怕的開場白,約翰准備挨狠狠一頓訓斥。
“約翰,每天都有人向我告您的狀。那次打架,您用棍子
把一個名叫阿貝爾·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臉腫,是
怎么一回事?……”
“噢!”約翰說。“小事一樁!是小侍從這個坏小子尋開心,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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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約翰 ( Jehan )和雅克 ( Jacques )都是J字母開頭。
騎著馬在污泥里猛跑,濺了同學們一身泥!”
“您把那個叫馬伊埃·法爾熱的袍子撕破了,又是怎么一
回事?”副主教接著說道。“那人訴苦說:長袍都撕破了 1
。”
“唔,呸!只不過是蒙泰居的蹩腳小斗篷罷了!”
“訴狀上明明說是長袍,而不是小斗篷 2
,您懂不懂拉丁
文?”
約翰沒有答腔。
“是呀!”教士搖搖頭接著說。“現在學習的文科竟到了這
個地步!拉丁語几乎听不到,敘利亞語無人知曉,希腊語那
樣叫人討厭,甚至連最博學之士碰到一個希腊字就跳過不念,
也不以為無知,反而說:這是個希腊字,念不來。 3
”
听到這里,學子毅然抬起頭來,說:“兄長大人,請允許
我用最純正的法語,把牆上那個希腊字解釋給您听。”
“哪個字?”
“’A
N’A# KH 。”
副主教黃顴骨上頓時泛起淡淡的紅暈,仿佛火山內部激
烈的震動而渲泄出來的一縷煙云。學子几乎沒有覺察到。
“那敢情好,約翰。”兄長強打起精神,結結巴巴說道。
“這字什么意思?”
“命運。”
堂·克洛德的臉色一下子刷白,而學子卻漫不經心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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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3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下說:
“還有下面那個希腊字,看得出來出自同一個人的手刻
的,意思是淫穢。您看我還懂得希腊文吧。”
副主教緘默不語,這一堂希腊文課使他困惑不解。小約
翰像一個被嬌慣坏了的孩子,樣樣靈精,看出這正是大膽提
出要求的大好時机,便裝出柔聲細气,開口說:
“我的好哥哥呀,難道您真的那樣恨我,才擺出惡狠狠的
樣子給我看,僅僅因為我跟人打架鬧著玩玩,狠狠刷了誰的
几記耳光,踢了誰的几下屁股,教訓了一下那些什么毛頭小
伙子,什么臭小子 1
?—— 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
挺棒吧。”
然而,這种假惺惺的親熱勁,絲毫也沒有對嚴厲的大哥
產生慣常的那种作用。地獄的守門犬克伯羅斯不吃蜜糕,副
主教額上的皺紋一點也沒有舒展開來。
“您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問道。
“那好,就實說吧!我要錢。”約翰勇敢地應道。
一听到這毫不為難的表白,副主教立刻換了一副面孔,顯
出老子教訓儿子的表情。
“約翰先生,您知道,我們在蒂爾夏普的采邑,年貢和二
十一所房屋的租金都計算在內,常年總共是巴黎幣三十九利
弗爾十一索爾六德尼埃。這比帕克萊兄弟那時候多了一半,但
還是不多呀。”
“我需要錢。”約翰泰然自若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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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為拉丁文。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經裁決,我們那二十一所房屋從屬
于主教的整個采邑,如果要贖回這种隸屬關系,就得向尊敬
的主教償付兩個鍍金的銀馬克,价值兩個巴黎利弗爾。可是,
這兩個馬克,我還沒能湊齊哩。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錢。”約翰第三次重复道。
“您要錢做什么用?”
听到這一問話,約翰眼睛里掠過一線希望的亮光,遂又
裝出溫順和討好的肉麻樣子。
“啊,親愛的克洛德哥哥,我向您要錢絕無坏心。并不是
想用您的錢裝模作樣到酒館去出風頭,也不是想騎著駿馬,錦
緞的馬披金光閃爍,帶著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搖過市。不
是的,哥呀,是為了做件好事。”
“什么樣好事?”克洛德有點感到意外,問道。
“我有兩個朋友想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可怜寡婦的孩子買
衣著用品。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個弗羅林,我也想出一份。”
“您這兩個朋友叫什么名字?”
“皮埃爾·拉索默爾和巴底斯蒂·克羅克瓦松 1
。”
“唔!”副主教說道。“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稱呀,
就好像在教堂主壇上安一門射石炮。”
誠然,約翰挑選了這兩個名字糟糕透了,可是發覺得太
晚了。
“再說,”精神的克洛德接著說。“什么樣的孩子衣著用品
要值三個弗羅林?而且還是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寡婦的孩子買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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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兩個名字的意思是劊子手皮埃爾和賭徒巴底斯蒂。
的?我倒要問一下,打從什么時候起,圣母升天會的寡婦們
會有裹著襁褓的嬰儿呢?”
約翰再次打破尷尬的局面,說:“得啦,不錯!我要錢是
為了今晚到愛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麗,行了嗎?”
“不要臉的坏蛋!”教士喊叫起來。
“淫穢 1
。”約翰應道。
學子也許是調皮,借用了密室牆上的這個詞,卻對教士
產生了一种奇特的作用。只見他咬著嘴唇,气得臉紅耳赤。
“給我滾,我在等人。”他于是對約翰說。
學子試圖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給我一個小
錢吃飯吧。”
“格拉田教會學得如何啦?”堂·克洛德問道。
“本子丟了。”
“拉丁人文科學學得如何?”
“奧拉蒂烏斯 2
的書本給人偷去了。”
“亞里士多德學得如何?”
“說真的!哥呀,有個教堂神甫說過,任何時代的异教邪
說都是以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為淵藪的,這神甫究竟是誰
呢?見鬼去吧,亞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讓他的形而上學來
破坏我的宗教信仰吶。”
“年青人,”副主教接著說。“在王上最后一次進城時,有
一個侍從貴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納,馬披上繡著他的一句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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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奧拉蒂烏斯,公元前六世紀傳說中的羅馬英雄。
原文為希腊文。
格言,不妨勸您好好想一想:不勞動者不得食 1
。 ”
學子半晌不作聲,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著地上,臉
有慍色。猛然間,他一下子轉身向著克洛德,其敏捷真不亞
于猴子。
“這么說來,好哥哥,您連給我一個巴黎索爾,去面包舖
買塊面包皮都不給啦?”
“不勞動者不得食。”
副主教毫不容情,約翰听了他這句回答,雙手捂住頭,像
個女人哭泣一樣,帶著絕望的表情嚷叫:“
O# o# o# o# o# oi !”
“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听到這怪叫聲,不由一
怔,問道。
學子剛用拳頭揉過眼睛,使看起來像哭紅了似的,一听
到克洛德的問話,厚著臉皮抬眼望著他,應道:“嗯,什么!
這是希腊語呀!是埃斯庫羅斯的抑抑揚格 2
詩句,表示悲痛
欲絕。”
說到這里,隨即縱聲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滑稽,那么厲
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其實這要怪克洛德自
己,為什么過去要那樣嬌慣這個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頭了,世上哪
有比這更悲慘的厚底靴嗎?”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复了原來的那种粗聲厲色:“新靴子會
給您送去,錢分文不給。”
9
4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即兩個輕音節后跟一個重音節的音步。
原文為拉丁文。
“哥呀,只要給個小錢!”約翰苦苦懇求道。“我一定好好
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誦出來,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爭
取成為品學兼优的畢達哥拉斯。不過,給我一文小錢,行行
好吧!饑餓張著大口,就在這儿,在我眼前,又髒,又臭,又
深,連韃靼人或是僧侶的鼻子都望塵莫及,難道您就忍心看
我被饑餓吞吃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滿是皺紋的腦袋,又說:“不勞動者
……”
約翰沒讓他說完,嚷道:
“算了,見鬼去吧!歡樂万歲!我要去喝酒,去打架,去
打碎酒壇,去找娘們!”
說著,把帽子往牆上一扔,把手指頭扳得像響板那樣響。
副主教神色陰沉,瞅了他一眼。
“約翰,您沒有一點靈魂。”
“要是這樣,根据伊壁鳩魯的說法,我缺的是某种莫名其
妙的東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約翰,應當認真想一想改過才是。”
“這個嘛,”學子叫道,同時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爐子上
面的蒸餾瓶。“怪不得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种种想法和瓶
瓶罐罐!”
“約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可知道會滑到哪里
去嗎?”
“滑到酒館去。”約翰應道。
“酒館通向恥辱柱。”
“這只是一只像別的燈籠那樣的燈籠,也許打著這只燈
0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籠,狄奧日內斯 1
可以找到要找的人。”
“恥辱柱通向絞刑架。”
“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人,另一端是整個大地。
能做那個人,那可太妙了。”
“絞刑架通往地獄。”
“地獄是一團大火。”
“約翰呀約翰,您的下場會很慘的。”
“開場倒是很好的。”
這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
“別作聲!”副主教邊說邊把一根手指頭按在嘴上。“雅克
大人來了。听著,約翰,”他又低聲添了一句。“您在這里看
到和听到的,千万別說出去。快躲到這個火爐下面去,別出
聲。”
學子蜷縮在火爐下面,靈机一動,計上心來:
“對啦,克洛德哥哥,給我一個弗羅林,我就不作聲。”
“住口!我答應您就是了。”
“要馬上給。”
“拿去吧!”副主教气鼓鼓地把錢包扔給他。約翰再鑽到
爐底下,這時房門正好推開了。
1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据傳,有天中午,(狄奧日內斯)提著燈籠在雅典街頭漫步,有人問他在
做什么,他應道:“我在找個人。”
五 兩個黑衣人
來人身穿黑袍,神情陰沉。我們的朋友約翰(不出所料,
他蜷縮在角落里盡量設法能隨意看清和听到密室里的一切動
靜),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來人的衣著和面容十分寒磣,臉上
卻略帶几分溫柔,不過那是好似貓或判官一樣假惺惺的溫柔,
一种虛情假意,叫人肉麻的溫柔。此人頭發花白,皺紋滿臉,
年近六十,眼睛巴拉巴拉直眨,白眉,垂唇,大手。約翰一
看,來人不過如此,就是說,大概是一個醫生或是一位法官,
而且此人鼻子离嘴巴老遠,表明愚不可及。隨后,約翰又縮
回他的洞里了,心想這樣狼狽不堪地蜷縮著,由這樣一個丑
惡的人作伴,何時才有個完,不禁暗自傷心。
對這個來客,副主教連站起來一下都沒有,只是做了個
手勢,叫他在門邊一只板凳上坐下,好一會儿都不聲不響,看
上去像依然沉浸在冥思默想之中,然后才用几分恩主的口气
對他說:“日安,雅克大人。”
“您好,大人!”黑衣人連忙答道。
一個稱呼雅克大人,另一個意味深長地稱呼大人,兩种
稱呼雖都是同一個大人,意思卻存在著天壤之別,有如稱
“閣下”的顯赫人物与稱“先生”的凡夫俗子,主人与下人 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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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之別。
副主教又沉默了片刻,雅克大人小心翼翼,不敢打扰他,
他隨后才接著說:“喂,搞成了沒有?”
“唉!我的大人!”對方苦笑著應道。“我不停地鼓風。灰
也夠多的。就是一星半點金子也沒有。”
堂·克洛德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說的不是這碼事,雅克
·夏爾莫呂大人,我問的是您承辦的那件巫師案子。審計院
的那個膳食總管,您不是叫他馬克·塞內納嗎?他有沒有招
供行妖作祟?拷問達到了目的沒有?”
“唉,沒有。”雅克大人答道,臉上始終帶著憂傷的微笑。
“我們并沒有得到那种快慰。這個人是塊頑石,就是把他押到
豬市去活活煮死,他也不會招供一個字的。不過,我們會不
惜采取一切手段,逼他說出真情的。他現在已經四肢殘缺不
全了。我們用了各种酷刑,正如那個喜劇小丑老普洛圖斯所
說的:
面對著刺棒、利刃、釘死、枷鎖、
暴力、鎖鏈、絞索、腳鐐、頸枷。 1
但一點作用也沒有。這個人太可怕了,真拿他沒辦法。”
“他屋子里沒搜到什么新名堂來?”
“當然搜到。”雅克大人應道,一邊掏著褲袋。“搜出這張
羊皮紙。上面寫了一些字,我們一竅不通。刑事狀師菲利浦
3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勒利埃先生倒懂得一點希伯來文,是他在承辦布魯塞爾康
代斯坦街猶太人案件中學的。”
這樣說著,雅克大人把羊皮紙慢慢打開來。副主教立即
說:“拿來。”然后往這文卷上瞥了一眼,叫了起來:“純粹是
妖術,雅克大人!埃芒- 埃當!這是那班吸血鬼 1
赴巫魔夜
會時喊叫的暗語。由己,同己,在己! 2
這是命令把地獄魔鬼
再拘鎖起來的口令。哈嘶,吧嘶,嗎嘶!這是醫術,專治狂
犬咬傷的一個藥方。雅克大人呀!您是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
憑這張羊皮紙就十惡不赦。”
“我們還要拷問那個家伙。還有這個……”雅克大人又在
衣袋里掏來掏去。“也是在馬克·塞內納家里搜到的東西。”
這是一只罐子,与堂·克洛德火爐上那些瓶瓶罐罐沒有
什么兩樣。副主教一看,便說:“啊!一只煉金用的坩鍋。”
“我向您實說吧,”雅克大人帶著怯生生的傻笑說道:“我
曾在火爐上試過,但不見得比我自己的那只頂用。”
副主教仔細打量起這只罐子來。“這坩鍋上刻著什么?噢
噓!噢噓!驅赶跳蚤的咒語!這個馬克·塞內納真是大草包!
我确信,您用這玩意儿想煉出金子,那是异想天開!夏天放
在您的床龕里還差不多,如此而已!”
“我們顯然是搞錯了。”國王代訴人說道。“我剛才上來之
前,研究了一下樓下的門廊;大人閣下能否肯定,靠主宮醫
院那邊的大門真的象征一本打開的物理書嗎?圣母院底層那
4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原文為拉丁文。
傳說中專吸人血的半狗半女人的惡鬼。
七尊裸体雕像中,那尊腳后跟長著翅膀的是墨爾庫里嗎?”
“不錯。”教士答道。“這是意大利博學之士奧古斯丁·尼
福這么說的,拜一個大胡子魔鬼為師,因此無所不知。不過,
我們該下去了,我將根据上面的意思解釋給您听。”
“謝謝,我的大人。”夏爾莫呂一躬到地,說道。“對啦,
我差點倒忘記了!請問,我什么時候去把那個小妖精抓起來?”
“哪個小妖精?”
“就是大人知道的那個不顧教廷禁令,每天到廣場上來跳
舞的吉卜賽小妞!她有一只鬼魂附身的母山羊,長著魔鬼似
的兩個犄角,會認字,會寫字,會算術,計算起來就像畢卡
特里那么精。單憑這只山羊,就足以把全部流浪的波希米亞
人都絞死。起訴狀已准備好了,要辦馬上就可以辦,瞧吧!我
敢打賭,這個跳舞姑娘可真是美人儿,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舉
世無雙!真是兩顆光彩奪目的埃及寶石!什么時候動手?”
副主教臉色煞白。
“我會告訴您的。”他結結巴巴,聲音含糊不清。接著用
勁說道:“管您的馬克·塞內納就行了。”
“請大人放心。”夏爾莫呂微笑答道。“我回去馬上叫人把
他綁到皮床上去。可是這家伙是個魔鬼,連皮埃拉·托特呂
都打累了,他的手比我的還粗。正如那位愛說俏皮話的普洛
圖斯所說的:
把你光著身子綁起來,倒吊一稱,足有百把鎊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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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重。
1
得用絞盤把他倒吊起來拷問!那是我們最妙的辦法,非叫他
嘗嘗厲害不可。”
堂·克洛德神情陰郁,看上去心不在焉。突然掉頭對夏
爾莫呂說:
“皮埃拉大人……雅克大人,我的意思是,管您的馬克·
塞內納就得了!”
“是,是,堂·克洛德。可怜的家伙!他早該像穆莫爾 1
吃苦頭啦。虧他想得出,去參加巫魔夜會!身為審計院的一
個膳食總管,理當知曉查理曼的文獻,不是吸血鬼,就是害
人精 2
!至于那個小妞儿,大家叫她愛斯梅拉達,我恭候大人
的吩咐。啊!等會儿走過門廊時,請您也給我講一講教堂入
口處那個平雕的園丁是啥意思。莫非是播种者 3
!……嘿!大
人,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堂·克洛德只想自己的心事,并沒有听他在說什么。夏
爾莫呂順著克洛德的視線看去,發現他直勾勾地盯著窗洞口
的一張大蜘蛛网。恰好就在此時,一只正在尋覓三月陽光的
蒼蠅,暈頭轉向,一頭撞上蜘蛛网給粘住了。蜘蛛网一振動,
那只大蜘蛛頓時沖出它在网中央的斗室,一下子向蒼蠅猛扑
過去,用兩只前触角把蒼蠅折成兩段,同時把丑惡的吻管刺
6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3 指上帝。
原文為拉丁文。
穆莫爾:不詳。
進蒼蠅的腦袋。國王的教廷檢察官不由說道:“可怜的蒼蠅!”
并抬起手來要去救它。副主教一看,如猛然惊醒,渾身劇烈
痙攣,一把緊緊攥住他的胳膊,說道:
“雅克大人,讓命運去作主吧!”
教廷檢察官轉過頭來,惊愕不已。他覺得胳膊好像被鐵
鉗夾住一樣。教士的眼睛直勾勾的,惊恐不安,閃閃發光,一
直盯著那對可怕的蒼蠅和蜘蛛。
“啊!是的,”教士繼續說道,那聲音仿佛從他腑髒里發
出來似的。“這就是万物的象征。蒼蠅剛出生不久,快活得很,
飛來飛去;它尋找春天,尋找廣闊的天地,尋找自由;哦!是
的,可是命中注定,偏偏撞到了那扇花格窗,蜘蛛扑了出來,
那丑惡的蜘蛛!可怜的舞女 1
!注定該死的可怜蒼蠅!雅克大
人,隨它去吧!這就是命!……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
洛德,你也是蒼蠅!……你飛向科學,飛向光明,飛向太陽,
一心一意只想飛奔廣闊的天地,飛奔如同光天化日的永恒真
理,可是,當你扑向那扇光彩奪目的窗洞,扑向光明、聰慧
和科學的另一個世界,盲目的蒼蠅呀,荒唐的飽學之士,你
居然沒有看見在光明与你之間,命運早已張挂了一張細薄的
蛛网,你卻狂熱地一頭扑上去,可怜的瘋子,現在你拼命掙
扎,頭也破了,翅膀也斷了,被命運的鐵鉗夾住了!……雅
克大人!雅克大人!讓命運去安排吧!”
“我向您保證,我絕不去碰它。”夏爾莫呂應道,莫名其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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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語義雙關。法文“蒼蠅”這詞是陰性的,因此這里“舞女”既可指蒼蠅,
也可指愛斯梅拉達。
妙地看著他。“可是,請您放開我的胳膊,大人,求求您了!
您的手簡直就是一把鐵鉗。”
副主教根本沒有听見,依然望著窗口說:“噢!荒唐!你
真是异想天開,想用你的小蒼蠅翅膀,會把那張可怕的蜘蛛
网撞破,就以為可以飛抵光明了。唉!你哪里想得到,前面
稍遠處還隔著一扇玻璃窗,這道透明的障礙物,這堵比黃銅
還堅硬的水晶牆,把所有的哲學与真理分隔開來,你怎能跨
越過去呢?啊,科學的真理!多少哲人從遙遠的地方飛來,結
果碰得頭破血流!多少五花八門的体系撞到這扇永恒的玻璃
窗,像蒼蠅似地嗡嗡作響!”
他頓止了。最后這些想法,使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科學,
看上去他冷靜了下來。雅克·夏爾莫呂向他發問:“喂,我的
大人呀,您什么時候來幫我煉金子呢?我老是煉不出來。”副
主教听到這一問話,完全回到現實中來了。
副主教面帶苦笑,搖了搖頭,說:“雅克大人,讀一讀米
歇爾·普謝呂所著的《能的對話与鬼的法術》 1
那本書吧。我
們所做的并非完全無罪的。”
“輕聲點,大人!這我也料得到。”夏爾莫呂說道。“不過,
當你僅僅是國王的教廷檢察官,年俸只三十圖爾埃居,不搞
點煉金術怎么行呢!我們還是小聲點為好。”
就在此時,從爐底下傳出一种吃東西的咀嚼聲,夏爾莫
呂本來就心神不定,這一听益發緊張了,問道:
“什么響聲?”
原來是學子躲在爐底下覺得非常不舒服,也感到非常無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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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聊,東摸西找,總算找到了一塊老面包皮和一塊三角形的發
霉的奶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嚼起來,權當一种安慰和
一頓早餐。他餓极了,嚼得特別響,而且每吃一口,咀嚼聲
非常清脆響亮,這就引起了檢察官的警覺和惊恐。
“那是我的一只貓,在那下面吃耗子,正飽餐一頓嘍。”副
主教赶忙說道。
夏爾莫呂听他這么解釋,也就心定了。
“其實,大人,”他卑恭地笑著說。“所有的哲學家個個都
有其心愛的小動物。您是知道塞爾維烏斯所說的這句話:誠
然,無處不存在精靈 1
”。
這時,堂·克洛德擔心約翰再耍什么新花招出來,遂提
醒這位可敬的弟子說,他們還得到門廊去一起研究几個雕像
呢,于是兩人走出了密室,學子如釋重負,“喔唷”了一聲,
松了一大口气,因為他正在發愁,深怕膝蓋頂著下巴,會磨
出老茧來。
六 戶外七聲咒罵
可能導致的后果
“贊美主啊 2
!”約翰君從洞里爬出來叫嚷道。“兩只貓頭
鷹總算走了。噢噓!噢噓!哈嘶!吧嘶!嗎嘶!跳蚤!瘋狗!
9
5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魔鬼!他倆的談話真把我膩坏了!我的頭簡直就像鐘樓敲鐘
似的,嗡嗡作響。還有那發霉的奶酪!快!赶緊下樓去帶上
大哥的錢袋,把所有的錢統統拿去換酒喝。”
他用深情和贊賞的目光,向寶貝錢袋里面瞥了一眼,又
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擦了擦皮靴,撣了撣沾滿爐灰的袖子,打
著忽哨,跳起來旋轉了一圈,仔細瞧了瞧密室里還有什么東
西可拿的,順手從火爐上撿起一顆像是護身符的彩色玻璃珠
子,好作為珠寶拿去送給伊莎博·蒂埃麗,最后這才把門推
開。他哥哥出于最后一次寬容,讓門開著,而他出于最后一
次惡作劇,也讓門開著就走了,活像一只鳥儿,歡蹦活跳,沿
著螺旋樓梯直沖下去。
在黑暗的樓梯上,他碰到了一個什么東西,嘟嘟噥噥,退
到一邊去了。他猜想准是卡齊莫多,不禁覺得挺可笑的,所
以再沿著樓梯往下走時,一直笑得直不起腰來,到了廣場還
笑個不止。
一回到地面,跺了跺腳,喊道:“啊!巴黎的石板路真好,
令人起敬!該死的樓梯,連雅各天梯上的天使 1
也會爬得喘
不過气來!我真是鬼迷心竅,怎么會想起鑽到那高插云霄的
石頭螺旋樓梯里去,僅僅為了去吃長了毛的奶酪,去窗洞孔
張望一下巴黎的鐘樓!”
他走了几步,瞥見堂·克洛德和雅克·夏爾莫呂這兩只
貓頭鷹正在觀賞門廊上一座雕像,遂踮起腳尖走到他們跟前,
0
6
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典故出自《舊約·創世紀》第二十八章,雅各夢見有只梯子從地下直抵
天上,上帝的許多使者在梯子上爬上爬下。
只听見副主教悄聲對夏爾莫呂說:“是巴黎的吉約姆叫人用這
塊鑲著金邊的天青石來雕刻約伯像的。之所以把約伯雕刻在
這塊點金石上,是因為這塊點金石必須經受考驗和磨難,方
能臻于完善。正如雷蒙·呂勒所云:用特殊形式加以保存,靈
魂方能得救 1
。”
“反正對我都一樣,拿著錢袋的是我呀。”約翰心想。
這時他听見背后有個人扯著響亮的大嗓門,連聲破口大
罵:“上帝的血!上帝的肚皮!假正經的上帝!上帝的肉体!
別西卜的肚臍!他媽的教皇!長角和天殺的!”
“十拿九穩,只能是我的朋友弗比斯隊長!”約翰嚷了起
來。
副主教這時正向國王的檢察官津津有味地解釋說,那條
龍的尾巴藏在一個浴池里,浴池立即升起青煙,出現一個像
國王的腦袋,說著說著,突然听到弗比斯這個名字,不由打
了個寒噤,陡然頓住,這叫夏爾莫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副
主教轉過身去一眼看見他的弟弟約翰站在貢德洛利埃宅第門
口,正同一個魁梧的軍官攀談。
那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先生,背靠著其未婚
妻家的牆角,像個异教徒在那里罵街。
“是您呀,弗比斯隊長!”約翰拉起他的手說道。“您可罵
得真帶勁呀。”
“長角和天殺的!”隊長應了一聲。
“您自己才是長角和天殺的!”學子回敬了一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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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拉丁文。
“得啦,可愛的隊長,誰惹您了,干嗎這樣滔滔不絕,妙
語連珠呢?”
“對不起,哥們。”弗比斯搖著他的手應道。“脫了韁的馬,
一下子停不住呀。剛才破口大罵,正像騎著馬在狂奔嘍。我
剛從那班假正經的女人那里出來,而每次出來,胸總是堵得
慌,塞滿罵人的話儿,得吐出來才痛快,要不,就會活活憋
死,肚皮和雷劈的!”
“您想不想去喝兩杯?”學子問道。
隊長听到這話儿,頓時平靜了下來。
“那敢情好,可是我沒有錢。”
“我有!”
“得啦!拿出來瞧瞧?”
約翰神气活現,直截了當地把錢袋掏出來放在隊長的眼
皮底下。這當儿,副主教把夏爾莫呂丟在一邊,隨他去惊訝
得呆若木雞,也尾隨到他們身邊,在几步開外停了下來,仔
細觀察著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而他倆卻全神貫注地看著
那錢袋,壓根儿沒有注意到他。
弗比斯叫嚷了起來:“約翰,一只錢袋在您口袋里,這簡
直是月亮映在一桶水里,看得見,摸不著,只不過是影子罷
了。不信,我們打賭,里面裝的是石子!”
約翰冷淡地應道:“那您就瞧瞧我錢包里裝的這些石子
吧!”
話音一落,二話沒說,隨即把錢袋往旁邊界碑上一倒,那
副神气儼如一個赴湯蹈火救國的羅馬人。
“真正的上帝呀!”弗比斯嘟噥道。“這么多盾幣、大銀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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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小銀幣、每兩個一個合圖爾幣的銅錢、巴黎德尼埃、真正的
鷹錢!真叫人眼花繚亂!”
約翰依然一副神气十足和無動于衷的樣子。有几個小錢
滾落到泥漿里去了,隊長興沖沖彎下身去撿,約翰連忙阻止
他說:“呸,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弗比斯算了算錢,鄭重其事地回頭對約翰說:
“您知道嗎,約翰,一共是二十三個巴黎索爾!您昨夜到
割嘴街搶了誰的錢啦?”
約翰一頭鬈曲金發,把腦袋往后一昂,輕蔑地半眯起眼
睛,說:“人家有個當副主教的傻蛋哥哥唄!”
“上帝的角呵!”弗比斯叫了一聲。“那個神气十足的家
伙!”
“喝酒去吧。”約翰說道。
“去哪里?夏娃苹果酒店嗎?”弗比斯問道。
“不,隊長,去老科學酒家。老科學—— 老太婆鋸壺把 1
。
這是個字謎。我就喜歡這個。”
“呸,什么勞什子字謎,約翰!夏娃苹果的酒好,門邊還
有個向陽的葡萄架,每次在那里我都喝得挺過癮的。”
“那好,就去找夏娃和她的苹果 2
吧!”學子說道。然后
挽起弗比斯的手臂又說:“對啦,親愛的隊長,您剛才說到割
嘴街,這太難听了,現在人們不那么野蠻了,管它叫割喉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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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2 雙關語,“苹果”在俗語中也指臉蛋、乳房。
法文“老”的陰性可指老太婆,“科學”這個詞分折成兩截,意為“鋸——
壺把”。
兩個難兄難弟于是向夏娃苹果酒家走去。他們先撿起了
錢,副主教尾隨著他倆,這些都是毋須交代的。
副主教跟著他們,神色陰沉而慌亂。自從他上次同格蘭
古瓦談話以后,是否弗比斯這個該死的名字就一直同他全部
的思想混雜在一起的緣故?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這畢竟
是一個弗比斯,單憑這魔術般的名字就足以使副主教悄悄地
跟隨這一對無所牽挂的伙伴,惶惶不安,用心偷听他們的談
話,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再說,要听他們所說的一切,
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因為他們嗓門那么大,叫過往行人一大
半听見他們的知心話儿,他們并不會感到怎么難堪。他們談
論決斗啦,妓女啦,喝酒啦,放蕩啦。
走到一條街的拐角處,他們听到從附近岔路口傳來一陣
巴斯克手鼓的響聲。堂·克洛德听見軍官對學子說:
“天殺的!快走。”
“為什么,弗比斯?”
“我害怕被那個吉卜賽姑娘看見。”
“哪個吉卜賽姑娘?”
“就是牽一只山羊的那個小妞呀。”
“愛斯梅拉達?”
“正是,約翰。我老是記不住她那個鬼名字。赶快走,要
不,她會認出我來的,我不想這姑娘在街上跟我搭訕。”
“您認識她,弗比斯?”
听到這里,副主教看見弗比斯揶揄一笑,欠身貼近約翰
的耳朵,輕聲說了几句話。接著弗比斯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搖了搖腦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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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此話當真?”約翰說道。
“拿我的靈魂打賭!”弗比斯說。
“今天晚上?”
“您有把握她會來嗎?”
“這還用著問,難道您瘋了不成,約翰?這种事儿有什么
好怀疑的?”
“弗比斯隊長,您艷福不淺呀!”
這些談話,副主教一五一十全听在耳朵里,把他气得咬
牙切齒,顯然渾身直打哆嗦。他不得不停了一會,像個醉漢
似地靠著一塊界石,然后再赶緊尾隨著那對大活寶。
等到赶上時,他們已改換了話題,只听見他們扯著喉嚨,
沒命地唱著一支古老歌謠的迭句:
菜市場小攤的孩子,
生來像小牛被吊死。
七 野 僧
夏娃苹果這家馳名的酒館,座落在大學城環形街与行會
旗手街的交角處。這是底樓的一間大廳,相當寬敞,卻很低
矮,正中央有一根漆成黃色的大木柱支撐著拱頂。大廳里擺
5
6
3
巴 黎 圣 母 院
滿了桌子,牆上挂著閃閃發亮的錫酒壺,經常座無虛席,坐
滿酒徒和妓女,臨街有一排玻璃窗,門旁有一葡萄架,門上
方有一塊嘩啦直響的鐵皮,用彩筆畫著一只苹果和一個女人,
風吹雨打,已經銹跡斑斑,它安插在一根鐵扦上,隨風轉動。
這种朝街的風標,就是酒店的招牌。
夜幕漸漸降臨了,街口一片昏暗。酒館燈火通明,從遠
處看去,好似黑暗中一家打鐵舖子。透過窗上的破玻璃,可
以听見酒杯聲,吃喝聲,咒罵聲,吵架聲。大廳里熱气騰騰,
舖面的玻璃窗上蒙著一層輕霧,可以看見廳里上百張密密麻
麻、模糊不清的面孔,不時發出一陣哄笑聲。那些有事在身
的行人,從喧鬧的玻璃窗前走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唯獨
時而有個把衣衫襤褸的男娃,踮起腳尖,頭伸到窗台上,向
著酒館里面嘲罵,嚷著當時取笑酒鬼的順口溜:“酒鬼,酒鬼,
酒鬼,掉進河里做水鬼! ”
然而,有個人卻泰然自若,在這聲音嘈雜的酒館門前踱
來踱去,不停地向里面張望,而且一步也不离開,就像一個
哨兵不能离開崗哨似的。他披著斗篷,一直遮到鼻子。這件
斗篷是他剛剛從夏娃苹果酒家附近的估衣店買來的,大概是
為了防御三月晚間的寒气,說不定是為了掩飾身上的服裝。這
個人不時停了下來,站在拉著鉛絲网的那模糊不清的玻璃窗
前,側耳傾听,凝目注視,還輕輕跺腳。
酒店的門終于開了,他左等右等,似乎就是等這件事。從
酒店走出來兩個酒徒,快活的臉盤有一會儿映著門里透出的
光線,臉色紅得發紫。披斗篷的漢子連忙一閃,躲進街對面
的一個門廊里,監視著他倆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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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長角的和天殺的!”有個酒徒說道。“快敲七點了,我約
會的時間到了。”
“听我說,”這個酒徒的同伴接著說,舌頭有點轉動不靈。
“我不住在屁話街,住在屁話街的是卑鄙小人 1
;我住在約翰
—— 白面包街。……您要是說謊了,那您就比獨角獸還更頭
上長角嘍 2
……人人知道,只要一次敢騎上大狗熊的人,永
遠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瞧您吃東西挑東剔西的那副嘴臉,就
像主宮醫院的圣雅各像。”
“約翰好友,您喝醉了。”那一位說。
約翰踉踉蹌蹌,應道:“您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弗比斯,
反正柏拉圖的側面像只獵犬,那是被證實了的。”
看官肯定已經認出衛隊長和學子這一對情投意合的朋友
了吧。躲在暗處窺探他倆的那個人,似乎也認出他們來了,遂
慢步跟隨在他們后面。學子走起路來東扭西歪,曲曲折折,衛
隊長也跟著東蹭西顛,不過衛隊長酒量大,頭腦一直很清醒。
披斗篷的人留心細听,從他們津津有味的交談中听到了以下
這些話語:
“勞什子!您走直點好不好,學子先生!您知道,我該走
了。都已經七點了。我同一個女人有約會。”
“那就別管我,您!我看見星星和火苗。您就跟唐馬爾丹
城堡一樣,笑開了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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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在西方,“頭上長角”是辱罵人的話,指該人的妻子不忠,意同“戴綠帽
子”。
原文為拉丁文。
“賃我奶奶的疣子發誓,約翰,您這是起勁過了頭,滿口
胡說八道啦。……對啦,約翰,您真的沒剩一點錢嗎?”
“校董大人,沒錯,小屠宰場。”
“約翰,我的好人儿約翰!您知道嘛,我約好那個小妞在
圣米歇爾橋頭幽會,我只能把她帶到橋頭那個法露黛爾老太
婆家里去,得付房錢吶。這個長著白胡子的老娼婦不肯讓我
賒賬的。約翰,行行好吧!神甫一整錢袋的錢,我們都喝得
精光了嗎?您連一個小錢也不剩了嗎?”
“想到曾痛痛快快地花錢,度過了那几個鐘頭的好時光,
那美滋滋的味道,比得上一种真正的噴香的餐桌佐料。”
“媽的肚皮和腸子!別放屁了,告訴我,鬼約翰,您是不
是還剩點錢?快拿出來,要不,我就要搜身了,哪怕您像約
伯害麻瘋,像愷撒生疥癬!”
“先生,加利亞什街一頭通向玻璃坊街,另一頭通向織布
坊街。”
“沒錯,我的約翰好朋友,我可怜的伙伴,加利亞什街,
對,很對。可是,看在老天爺的面上,醒一醒吧,我只要一
個巴黎索爾,但就可以消磨七個鐘頭啦。”
“別再老唱輪舞曲了,听我唱這一段:
等到老鼠吃貓的時候,
國王將成為阿拉斯君主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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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阿拉斯城位于法國加來東南部,在歷史上是封建君主紛爭的地方,一三
八四年起歸屬布爾戈尼公國,直到一四七七年才又划歸法國。
當遼闊無邊的大海,
在圣約翰節凍成冰,
人們便會看到阿拉斯人,
從冰上紛紛离開家園。
“那好,你這大逆不道的學子,讓你媽的腸子把你勒死才
好呢!”弗比斯叫嚷起來,并用勁把醉醺醺的學子一推,學子
就勢一滑,撞在牆上,渾身軟綿綿地倒在菲利浦—奧古斯特
的石板大路上了。酒徒們總怀有兄弟般的同情心,弗比斯多
少還有一點這种怜憫心,便用腳把他推到一旁,讓他靠在窮
人的枕頭上,那是上帝在巴黎每個街角給窮人准備的,有錢
人貶稱為垃圾堆。衛隊長把約翰的腦袋枕在一堆白菜根的斜
面上,約翰立刻呼嚕呼嚕打起鼾來,好比在哼著一支男低音
的美妙曲子。不過,衛隊長余怒未消,沖著沉睡的神學院學
子說:“活該,讓魔鬼的大車經過時把你撿走才好咧!”一說
完,徑自走了。
披斗篷的人一直跟蹤著他,這時走過來在酣臥的學子跟
前,停了片刻,好像猶豫不決,心煩意亂;隨后一聲長歎,也
走開了,繼續跟蹤衛隊長去了。
我們也像他們那樣,讓約翰在美麗星星的和靄目光下酣
睡吧,請看官跟我們一道,也去跟蹤他們兩個人吧。
弗比斯衛隊長走到了拱門圣安德烈街時,發現有人在跟
蹤他。偶然一回頭,看見有個影子在他后面沿牆爬行。他停,
影子也停;他走,影子也走。他對此并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暗
自想道:“去他媽的!反正我沒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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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到了奧頓學堂門前,他突然歇住。想當初,他就是在這
所學堂開始他所謂的修業的。他仍保留昔日淘气學子的搗蛋
習慣,每次從這學堂的門前經過,總要把大門右邊皮埃爾·
貝爾特朗紅衣主教的塑像侮辱一番,這种侮辱就像奧拉斯的
諷刺詩《從前無花果樹砍斷了》 1
中普里阿普滿腹辛酸所抱怨
的那樣。他干起這种事勁頭十足,結果塑像的題詞“中高盧
人主教” 2
几乎被他砸得全看不見了。這一回,他像入學那樣
又停在塑像跟前,街上此時空無一人。正當他有气無力地迎
風再結褲帶時,看見那個影子慢慢向他走過來,腳步那樣緩
慢,衛隊長可以看清這個人影披著斗篷,頭戴帽子。這人影
一挨近他身旁,陡然停住,一動不動,比貝爾特朗紅衣主教
的塑像還僵直。可是,這個人影的兩只眼睛卻定定地盯著弗
比斯,目光朦朧,儼如夜間貓眼的瞳孔射出來的那种光。
衛隊長生性膽大,又長劍在手,并沒有把個小偷放在眼
里。然而,看見這尊行走的塑像,這個化成石頭般的人,不
由心里發怵,手腳冰涼。當時到處流傳,說有個野僧夜間在
巴黎街頭四處游蕩,鬧得滿城風雨,此時此刻,有關野僧的
許多莫名其妙的傳聞,亂七八糟地全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
嚇得魂不附体,呆立了片刻。最后打破沉默,勉強地笑了起
來。
“先生,您要是像我所想的,是個賊,那就好比鷺鷥啄核
桃殼,您白費勁。我是個破落戶子弟,親愛的朋友。到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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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2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去打主意吧,這所學校的小禮拜堂里倒有真正做木十字架的
上等木料,全是鑲銀的。”
那個人影從斗篷里伸出手來,像鷹爪似地重重一把抓住
弗比斯的胳膊,同時開口說:“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怎么,活見鬼啦!”弗比斯說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僅知道您的名字,而且還知道今晚您有個約會。”斗
篷人接著說,他的聲音像從墳墓里發出來似的。
“不錯。”弗比斯應道,目瞪口呆。
“是七點鐘。”
“就在一刻鐘以后。”
“在法露黛爾家里。”
“一點不差。”
“是圣米歇爾橋頭那個娼婦。”
“是圣米歇爾大天使,像經文所說的。”
“大逆不道的東西!”那鬼影嘀咕道。“跟一個女人幽會
嗎?”
“我承認。”
“她叫什么名字?”
“愛斯梅拉達。”弗比斯輕松地應道,又逐漸恢复了他那
种滿不在乎的模樣。
一听到這個名字,那人影的鐵爪狠狠地晃了一下弗比斯
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你撒謊!”
弗比斯赫然發怒,臉孔漲得通紅,往后猛然一躍,掙脫
了抓住他胳膊的鐵鉗,神气凜然,手按劍把,而斗篷人面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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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著這樣的狂怒,依然神色陰沉,巍然不動。這种情景誰要是
看了,定會毛骨悚然。這真有點像唐·璜与石像 1
的生死搏
斗。
“基督和撒旦呀!”衛隊長叫道。“很少有人膽敢沖著姓夏
爾莫呂的這樣大放厥詞!料你不敢再說一遍!”
“你撒謊!”影子冷冷地說道。
衛隊長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什么野僧啦,鬼魂啦,烏七
八糟的迷信啦,頃刻間全拋到九霄云外,他眼里只看到一個
家伙,心里只想到一個所受的侮辱。
“好啊!有种!”他怒不可遏,連聲音都哽住似的,結結
巴巴地說道。他一下子拔出劍來,气得渾身直發抖,就如同
恐懼時發抖那樣,接著含糊不清地說道:“來!就在這儿!馬
上!呸!看劍!看劍!讓血洒石板路吧!”
然而,對方卻沒動彈,看到對手擺開架勢,准備好沖刺,
便說:“弗比斯隊長,別忘了您的約會。”他說這話時,由于
心中的苦楚,聲調微微顫抖。
像弗比斯這樣性情暴躁的人,宛如滾開的奶油湯,一滴
涼水就可以立刻止沸。听到一句這么簡單的話儿,衛隊長立
即放下手中寒光閃閃的長劍。
“隊長,”那個人又說。“明天,后天,一個月或者十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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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1 唐·璜是西班牙傳說中的花花公子,專以勾引女人為能事。有天夜里,他
將勾引的一個少女的父親殺死。一所修道院的修道士們設計,將唐·璜誘騙到死
者的墓前,并將唐·璜殺死。事后,修道士們假稱唐·璜是被死者的石像拖到地
獄里去了。
后,您隨時可以找我決斗的,我隨時准備割斷您的咽喉;不
過現在您還是先去赴約吧。”
“沒錯,”弗比斯說,好像給自己設法找個下台的台階。
“一是決斗,一是姑娘,這倒是在一次約會中難得碰到的兩件
暢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能兩兼,顧了一頭就得錯
過另一頭呢!”
一說完,把劍再插入劍鞘。
“快赴您的約會去吧!”陌生人又說。
“先生,您這樣有禮貌,我十分感謝。的确,明天有的是
時間,夠我們拼個你死我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亞當老
頭子的這身臭皮囊切成碎塊。我感謝您讓我再快活一刻鐘。本
來我指望把您撂倒在陰溝里,還來得及赶去同美人幽會,特
別是這种幽會讓女人略等一等,倒是顯得很神气的。不過,您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男子漢,那就把這場決斗推遲到明天更穩
當些。我就赴約去了,定在七點鐘,您是知道的。”說到這里,
他搔了搔耳朵,再接著往下說:“啊!他媽的!我倒忘了!我
一分錢也沒有,沒法付那破房錢,那個死老婆子非得要先付
房錢不可。她才不相信我呢。”
“拿去付房租吧。”
弗比斯感覺到陌生人冰涼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大錢
幣,他忍不住收下這錢,并且握住那人的手。
“上帝啊!”他叫了起來。“您真是個好孩子!”
“但有個條件,”那個人說。“您得向我證明,是我說錯了,
而您說的是真話。這就要您把我藏在某個角落里,讓我親自
看看那個女人,是否她果真就是您提到名字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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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唔!我才不在乎哩。”弗比斯應道。“我們要的是圣瑪爾
特那個房間,旁邊有個狗窩,您可以躲在里面隨便看個夠。”
“那就走吧。”影子又說。
“尊便。”衛隊長說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爺本人。
不過,今晚我們就交個朋友吧,明天我所有的債跟您一起算
清,包括錢和劍!”
他倆隨即快步往前走。不一會儿,听見河水的汩汩聲,他
們知道已來到當時擠滿房子的圣米歇爾橋上了。弗比斯對同
伴說:“我先帶您進屋去,然后再去找我的小美人,約好她在
小堡附近等我。”
那個人沒有答腔。自從兩個人并肩一起同行,他就一言
不發。弗比斯在一家房子的矮門前停下,狠狠捶門。一線亮
光隨即從門縫里透了出來,只听見一個牙齒漏風的聲音問道:
“誰呀?”衛隊長應道:“上帝身体!上帝腦袋!上帝肚皮!”門
立即開了,只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盞老油燈,人抖抖索索,燈
也抖抖索索。老太婆彎腰曲背,一身破舊衣裳,腦袋搖來晃
去,兩個小眼窩,頭上裹著一塊破布,手上、臉上、脖子上,
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皺紋;兩片嘴唇癟了進去直陷到牙齦下
面,嘴巴周圍盡是一撮撮的白毛,看上去就像貓的胡須似的。
屋內殘破不堪,如同老太婆一樣衰敗。白堊的牆壁,天花板
上發黑的椽條,拆掉的壁爐,每個角落挂滿蜘蛛网,屋子正
中擺著好几張缺腿斷腳的桌子和板凳,一個肮髒的孩子在煤
灰里玩耍,屋底有座樓梯—— 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一張木梯子
—— 通向天花板上一個翻板活門。一鑽入這獸穴,弗比斯的
那位神秘伙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底下,而弗比斯一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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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撒拉遜人那樣罵個不停,一邊像可敬的雷尼埃 1
所說的那樣,
讓一枚埃居閃耀著太陽般的光輝,說道:“要圣瑪爾特房間。”
老太婆頓時把他看成大老爺,緊緊拽住那枚金幣,把它
放進抽屜里。這枚金幣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剛才塞給弗比斯的。
老太婆一轉身,那個在煤灰里玩耍的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
男孩,敏捷地走近抽屜,拿起金幣,并在原處放下一片剛才
從柴禾上扯下來的枯葉。
老太婆向兩位稱為相公的人打了手勢,叫他們跟著她,遂
自己先爬上梯子。上了樓,把燈放在一口大箱上。弗比斯是
這里的常客,熟門熟路,便打開一道門,里面是一間陰暗的
陋室,對其伙伴說道:“親愛的,請進吧。”披斗篷的人二話
沒說,就走進去了。門一下子又關上了。他听見弗比斯從外
面把門閂上,然后同老婆子一起下樓去了。燈光也消失了。
八 臨河窗子的用處
克洛德·弗羅洛 (我們設想,看官比弗比斯聰明,早在
這整個歷險中已經看出來了,那野僧并非別人,而是副主
教),他在那間被弗比斯反閂上門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一陣
子。這是建筑師在蓋房子時,偶或在屋頂与矮欄牆的連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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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1 馬杜蘭·雷尼埃 (1573—1613),法國詩人。
留下的一個隱蔽角落。正如弗比斯其妙無比所叫的那樣,這
狗窩的縱剖面呈三角形,既無窗戶,也沒有透光的天窗,屋
頂傾斜,人在里面都無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塵灰和
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殘片里。他的頭滾燙,雙手在身邊周圍
摸來摸去,無意間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隨即把它貼在腦
門上,頓感涼意,人也稍微舒服一些了。
此時此刻,副主教的陰暗心靈里在想些什么呢?只有他
自己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內心里,究竟根据什么樣的宿命的秩序,來安排
愛斯梅拉達、弗比斯、雅克·夏爾莫呂、他愛之至深卻被他
拋棄在泥淖中的弟弟、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也許還有他來到
法露黛爾家里而受到連累的名聲,總之,他如何安排所有這
些形象,所有這些奇遇呢?這我可說不來,不過這种种念頭
在他腦海里亂成一團,那倒是肯定無疑的。
他等了一刻鐘,似乎覺得老了一百歲。忽然,听見木梯
子的木板軋軋響,有人上來了。梯口蓋板給推開了,一道亮
光照了進來。狗窩那扇蛀痕斑斑的門上有一道相當寬的裂縫,
他把臉貼了上去,這樣便能夠看清楚隔壁房間里的動靜了。貓
臉老太婆先從活板門鑽了出來,手提著燈;接著是弗比斯,捋
著小胡子,隨后上來了第三個人,身影楚楚動人,風姿標致,
正是愛斯梅拉達。克洛德一看見她從地下冒出來,仿佛看見
光輝耀眼的顯圣一般,情不自禁地渾身直打哆嗦,眼前云霧
彌漫,心劇烈地扑通扑通直跳,只覺得一切嗡嗡作響,天旋
地轉。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听不見了。
待到他清醒過來,房間里只剩下弗比斯和愛斯梅拉達,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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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個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旁邊放著那盞燈。燈光下兩張青春
煥發的面孔和陋室深處一張蹩腳的床,在副主教眼里顯得格
外刺目。
那床邊有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驟雨打過的蜘蛛网那
樣七零八落,透過殘破的鉛絲网,可以望見一角天穹,以及
天邊浮現在鴨絨般柔軟云端上的落月。
那個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長長的睫毛搭拉下
來,遮蓋在緋紅的臉頰上。那個年青軍官,神采飛揚。她不
敢抬頭看他一眼,只是机械地以一种傻得可愛的動作,用手
指尖在板凳上胡亂划來划去,眼睛瞅著自己的手指。她的腳
看不見,小山羊蹲坐在上面。
衛隊長打扮得特別風流,衣領和袖口上都綴著金銀穗束,
這在當時是十分瀟洒的。
堂·克洛德的熱血在沸騰,太陽穴嗡嗡作響,要听清楚
他倆在交談什么,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而要費好大的勁儿。
(談情說愛是相當乏味的,嘴上我愛你老是說個沒完。如
果不加點某种裝飾音,在不相干的人听來,這句歌詞枯燥得
很,膩味得很。不過,克洛德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旁听者。)
“啊!”少女說道,眼睛依然沒有抬起。“別瞧不起我,弗
比斯大人。我這樣做,我覺得很不正當。”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哪能!”軍官回答著,那表情
又巴結又驕傲又高雅。“瞧不起您,上帝的腦袋呀!這從何說
起呢?”
“因為我跟著您來了。”
“說到這個嘛,我的美人,我們還想不到一塊去。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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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您是不應當的,可恨您倒是理所當然的。”
少女惊恐地瞅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因為您老是推三阻四,要我百般苦求您。”
“唉!”她說道。“那是因為許了個愿,要是不恪守……我
就再也找不到我父母……護身符就不靈啦。……不過,這有
什么了不起呢?我現在還要父母做什么?”
她這樣說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水靈靈,喜盈盈,含
情脈脈,直勾勾地盯著衛隊長。
“鬼才懂得您說些什么!”弗比斯叫了起來。
愛斯梅拉達沉默了片刻,然后眼里流出一滴淚水,嘴里
吐出一聲歎息,說道:“啊!大人,我愛您。”
少女的身上有著一种純洁的芳香,一种貞淑的魅力,弗
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點不自在,可是听到這句話儿,頓
時放大了膽子,心蕩神馳,說:“您愛我!”并伸出胳膊摟住
埃及少女的腰身。他期待的就是這個机會。
教士一看,遂用手指尖試了試藏在胸前的一把匕首的尖
鋒。
“弗比斯,”吉卜賽女郎輕輕推開隊長緊摟著她腰身的那
雙手,繼續說道。“您心好,慷慨,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
只不過是一個流落在波希米亞的可怜孩子。很久以前我曾做
了一個夢,夢見有個軍官來搭救我。這就是說還沒有認識您
以前,我就夢見您了,我的弗比斯。我夢到的那個軍官,跟
您一模一樣,也穿著一身漂亮的軍服,也是長得相貌堂堂,也
是帶著一把劍。您叫弗比斯,這個名字很好,我喜歡您的名
字,喜歡您的劍。把您的劍抽出來給我看看,弗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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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巴 黎 圣 母 院
“真孩子气!”隊長說,笑咪咪地拔出劍來。埃及少女看
看劍把,瞧瞧劍身,好奇得實在可愛,仔細瞄著劍柄上隊長
姓名頭個字母的縮寫圖案,深情地吻著劍說:“您是一位勇士
的佩劍,我愛我的隊長。”
弗比斯再次抓住机會,趁她低頭看劍的當儿,在她秀麗
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抬起頭來,臉羞漲得像櫻桃那樣
透紅。教士在黑暗中牙齒咬得咯咯響。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著說道。“您听我說。您走一走吧,
讓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听一听您馬刺的響聲。您多么英
俊呀!”
衛隊長為了討得她的歡心,隨即站起身來,躊躇滿志,笑
容可掬,帶著責備的口吻說:“您可真是毛孩子!……啊,對
啦,寶貝,您可曾見過我穿禮服嗎?”
“唉!沒有。”她應道。
“那才叫漂亮吶!”
弗比斯走過來又坐在她身邊,比原先更挨近她。
“听著,我親愛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麗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輕輕拍了
几下,那一副孩子气真是又痴情,又文雅,又快樂,一邊說
道:“不,不,我不听。您愛我嗎?我要您親口對我說,您是
不是愛我?”
“是不是愛您,這還用著說嘛,我生命的天使!”弗比斯
半跪著嚷道。“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靈魂,一切都屬于
你,一切都為了你。我愛你,從來只愛你一人。”
這些話,衛隊長在許許多多類似的場合說過成千上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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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了,所以一口气便滔滔不絕全倒了出來,連一丁點儿差錯都
沒有。一听到這种情意纏綿的表白,埃及少女抬頭望著肮髒
的天花板,仿佛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滿著天使般的幸福神
情。她喃喃道:“哦!要是此時此刻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時呀!”
弗比斯覺得“此時此刻”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這叫躲在
角落里的可怜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衛隊長這情郎叫了起來。“您說什么呀,美麗的天
使!正是該好好活著的時候,要不然,朱庇特就是一個搗蛋
鬼而已!這樣甜蜜的好事剛開頭就死去!他媽的,開什么玩
笑!……不應該死……听我說,親愛的西米拉……對不起……
愛斯梅拉達……不過,您的名字實在怪得出奇,簡直是撒拉
遜人的名字,我老是叫不來,就像冷不防碰到荊棘叢,一下
子把我攔住了。”
“天啊!”可怜的少女說道。“我原以為這個名字很奇特,
所以很漂亮!既然您不喜歡,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
“啊!犯不著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難過了,標致的小娘子!
這是個名字,我應該叫慣它,如此而已。一旦我記住了,也
就順當啦。听我說,親愛的西米拉,我愛您愛得入迷,我真
心實意地愛您,這真是天賜良緣。我知道有個小娘子會活活
气死的。”
少女頓生嫉妒,打斷他的話問道:“那是誰?”
“這跟咱們有什么相干?”弗比斯說道。“您愛我嗎?”
“啊!……”她應道。
“算啦!不用再說了。我是多么愛您,您看好啦。要是我
不能使您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那就叫大鬼內普圖努力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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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鋼叉把我叉死。我們會在某個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
我要叫我的弓箭隊在您的窗前列隊操演。他們個個全騎著馬,
壓根儿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們放在眼里。還有長矛手、短銃
手、長銃手。我要帶您去呂利谷庫看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
怪。那才好看哩。八万頂頭盔,三万套白鞍轡、甲胄和鎖子
胸甲,六十七面各行業的旗幟;大理寺、審計院、將軍司庫、
鑄幣貢賦司的旗幟;總之,是魔鬼一整套鑾駕!我還要到王
宮去看獅子,全是凶猛的野獸。女人個個都喜歡看這些。”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當中,隨著他說話的聲音想
入非非,卻沒有听他在說些什么。
“哦!您會幸福的!”隊長繼續說道,同時悄悄解開埃及
少女的腰帶。
“您這是做什么呀?”她急速問道,這种作踐把她從想入
非非中一下子攥了回來。
“沒什么。”弗比斯應道。“我只是說,等日后您跟我在一
起時,應當把這身街頭賣藝的輕佻打扮全改掉。”
“那就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弗比斯!”少女
滿怀深情地說道。她又沉思不語了。
見她柔情似水,隊長壯大色膽,一把摟住她的腰,她并
沒有抗拒,接著動手解開這可怜少女緊身上衣的帶子,瑟瑟
作響,隨后一使勁,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气的教士頓時
看見吉卜賽女郎赤裸的秀肩從輕紗衣裙中露出來,渾圓,赤
褐,宛如從天邊云霧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隨弗比斯擺弄,似乎沒有察覺。膽大妄為的隊長
眼里閃爍著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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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她轉向弗比斯,無限愛戀之情溢于言表,含情
脈脈地說:“弗比斯,教我學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隊長哈哈大笑,叫了起來。“我,把我的宗
教傳授給您!長角的和天殺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為了我們結婚唄。”她答道。
隊長臉上的表情又惊訝,又輕蔑,又滿不在乎,又淫蕩。
他說:“呸!結什么婚?”
吉卜賽女郎頃刻臉色煞白,滿臉愁容,腦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溫柔地說道。“那种荒唐事
儿有什么意思呢?結婚,有啥大了不得!不上教士的店舖去
疙疙瘩瘩念點拉丁經文,難道就不能傾心相愛嗎?”
弗比斯一邊用最甜蜜最纏綿的聲音這樣說著,一邊挪動
著身子緊挨著埃及少女,兩只溫存的手又放在原來的位置上,
緊摟著少女的纖纖細腰,眼睛越來越發亮,這一切表明弗比
斯先生顯然就要到了這樣一個時刻:連朱庇特自己也干出那
么多蠢事來,好心的荷馬不得不喚來一片云朵替他遮羞。
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里。門板是桶板做的,全都
腐爛了,板与板之間裂縫很寬,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透過裂縫
可以一覽無余。這個教士皮膚棕褐,肩膀寬闊,在此之前一
直被迫過著修道院嚴厲的禁欲生活,這里眼見深夜里男女作
愛、銷魂蕩魄的情景,不由得渾身顫抖,熱血沸騰。這俊俏
的少女,衣衫零亂,委身于那個欲火中燒的青年,把他看得
血管中流動的仿佛是熔化的鉛水。他心潮翻騰,沖動异常,帶
著爭風吃醋的一股蠻勁,目光直鑽到少女那一枚枚被解開的
別針底下。誰要是此時看見這個倒霉虫那張貼在蛀痕斑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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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上的面孔,會以為看見一頭猛虎正從籠子里面注視著豺狼
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閃閃發亮,好似穿過門縫的一道燭光。
只見弗比斯突然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奶罩,可怜的孩
子本來依舊臉色蒼白,想入非非,這下子仿佛一惊,清醒過
來了,遂猛然從色膽包天的軍官的怀抱中掙脫開去,看了一
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滿臉通紅,神色慌亂,連話
都說不出來。連忙伸出兩只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
房。要不是她臉蛋上像火焰在燃燒,那么,看見她這樣靜靜
呆立著,還以為是一尊貞洁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
然而,隊長這么一扯,她挂在脖子上的那個神秘的護身
符立刻露了出來。他問道:“這是什么?”他利用這個借口,好
再次接近剛才被他嚇跑的美人儿。
“別碰!”她急速應道。“那是我的保護神,它會保佑我找
到親人,如果我還配得上的話。 啊,隊長先生,放開我吧!我
的母親!我可怜母親!我的母親!你在哪里?快來救救我呀!
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請把胸罩還給我吧!”
弗比斯向后一退,冷淡地說:“啊!小姐!我看得出來,
您并不愛我!”
“說我不愛你!”這不幸的可怜孩子叫了起來,同時扑過
去勾住隊長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我不愛你,我的弗比
斯!你胡說些什么?你真坏!占有我吧,把一切都拿去吧!隨
你愛怎么就怎么吧!我是你的。護身符算得了什么!我母親
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愛你,你就是我的母親!弗比斯,我
心愛的弗比斯,你看見我嗎?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個
你不愿嫌棄的小姑娘,她來了,親自找你來了。我的靈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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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命,我的肉体,我整個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屬于你,我
的隊長。唉,不結婚!我們不結婚就不結婚,既然你覺得討
厭。再說,我是什么人,我呀?一個從陰溝里出來的可怜的
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從貴族。真是想得美!一
個街頭跳舞的女子嫁一個軍官!我真是發瘋了。不,弗比斯,
不,我情愿當你的情婦,你的玩物,供你尋歡作樂,只要你
愿意。我是永遠屬于你的一個女子,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受
糟蹋,遭白眼,被污辱,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被你愛!我將
成為世上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黃了,弗比斯,
等到我配不上再愛你了,大人請允許我再繼續服侍你。讓別
的女人給你刺繡綬帶,而我—— 你的奴婢,我來照料你,讓
我給你擦亮馬刺,刷淨你的披褂,撣淨你的馬靴。弗比斯,你
會對我這樣怜憫的,是不是?在這以前,那就先占有我吧!瞧,
弗比斯,這一切全屬于你了,只要你愛我!我們這些埃及女
人,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空气和愛情!”
她這樣說著,雙臂勾住軍官的脖子,用懇求的目光從下
往上打量著他,淚眼汪汪,卻露出美麗的笑容。她那嬌嫩的
胸脯磨擦著軍官的粗呢上裝和粗糙的刺繡。她漂亮的身体半
裸,在軍官的膝蓋上扭動著。衛隊長如痴似醉,把他火熱的
嘴唇緊貼在那非洲少女漂亮的肩膀上。少女仰著頭,眼神迷
亂,望著天花板,在軍官的親吻下心房突突直跳,全身戰栗
不已。
霍然間,她看見弗比斯頭頂上方出現另一個腦袋,臉孔
灰白、鐵青,不斷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閃閃爍爍。這張面孔
旁邊有只手,手執一把匕首。這是教士的臉和手。他原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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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扑到這里來了。弗比斯無法看見。在這駭人的幽魂鬼影的
恐嚇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腳冰涼,叫不出聲來,這情
景好比一只鴿子猛抬頭,冷不防發現老雕瞪圓著眼,正在窺
視著鴿窩。
她連一聲也喊不出來,眼睜睜只見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
上猛扎下去,再拔出來,鮮血四濺。“晦气!”隊長叫了一聲,
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過去。
正當他閉起眼睛,正當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煙消云散,切
實覺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劊子手燒紅
的烙鐵還更燙人的一個親吻。
等她蘇醒過來,只見自己被巡夜的兵卒緊緊圍住,人們
正把倒在血泊里的衛隊長抬走,教士早已無影無蹤了,房間
深處臨河的那扇窗戶敞開著,人們撿到一件斗篷,猜想這斗
篷是軍官的。她听到周圍的人在議論:“是個巫婆刺殺了一位
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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