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卷 一 熱  狂
就在克洛德·弗羅洛的義子那樣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
用來束縛埃及姑娘,也束縛自己的命運死結斬斷時,這位副
主教已不在圣母院里了。一回到圣器室,他扯掉罩衣,法袍
和襟帶,統統扔到惊呆了的教堂執事手上,便從隱修院的偏
門溜走,吩咐“灘地”的一個船工把他渡到塞納河的左岸,鑽
進了大學城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不知道該往哪儿去,每走一
步就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們歡快地邁著大步向圣米歇爾
橋跑去,巴望還赶得上觀看絞死女巫。他臉無血色,魂不附
体,比大白天被一群孩子放掉又追赶的一只夜鳥更慌亂,更
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想什么,是不是在
做夢。他往前走,忽而慢步,忽而快跑,看見有路就走,根
本不加選擇,只不過老是覺得被河灘廣場追赶著,模模糊糊
地感到那可怕的廣場就在他身后。
他這樣沿著圣日芮維埃芙山往前走,最后從圣維克多門



巴 黎 圣 母 院

出了城。只要他掉頭還能看到大學城塔樓的牆垣和城郊稀疏
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當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完
全擋住時,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里,在田野中,在荒郊里,這
才停住,覺得又可以呼吸了。
這時,一些可怕的念頭紛紛涌上他的心頭,他又看清了
自己的靈魂,不寒而栗。他想到那個毀了他,又被他毀掉的
不幸姑娘。他用惊慌的目光環顧了命運讓他們二人走過的崎
嶇的雙重道路,直到它們無情地相互撞擊而粉碎的交點。他
想到自己誓愿永遠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貞洁、科學、宗教、德
行的虛榮,想到上帝的無能。他心花怒放,陷入這些邪念里,
而陷得愈深,愈覺得心中爆發出一种魔鬼的獰笑。
他這樣深深挖掘自己靈魂的時候,看見大自然在他的靈
魂里為情欲准備了一個何等廣闊的天地,便更加苦澀地冷笑
了。他在心靈深處撥弄他的全部仇恨,全部邪惡。他以一個
醫生檢查病人的冷靜目光,診斷這种仇恨。這种邪惡無非是
被玷污的愛情,這种愛,在男人身上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
在一個教士的心中則成了可惡的東西;而且,一個像他這樣
气質的人做了教士就成了惡魔。于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觀察
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觀察那具有腐蝕性的、有毒的、可恨的、
難以控制的愛情中最險惡的方面時,他突然又臉色煞白,因
為這种愛導致一個人上絞刑架,另一個人下地獄:她被判絞
刑,他墮入地獄。
隨后,想到弗比斯還活著,他又笑了;心想隊長畢竟還
活著,輕松,愉快,軍服比以前更華美,還有一個新情婦,竟
然帶著新情婦去看絞死舊情人。他獰笑得更厲害了,因為他


4 巴 黎 圣 母 院

尋思,在那些他恨不得其早死的活人當中,那個埃及少女是
他唯一不恨的人儿,是他唯一沒有欺騙過的一個。
于是,他從隊長又想到民眾,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嫉
妒。他想,平民,所有平民,在他們眼皮底下也看過他所愛
的這個女人身穿內衣,几乎赤裸。他想,這個女人,他一個
人在暗影中隱約看她的形体時,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幸福,竟
然卻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看她穿得像要去度淫蕩之夜似
的,交給全体大眾去玩賞,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雙臂。他
憤怒地痛哭,痛恨愛情的一切奧秘竟受到這樣玷污,辱沒,永
遠凋殘了。他憤怒地痛哭,想像著有多少邪惡的目光在那件
沒有扣好的內衣上揩油沾光。這個標致的姑娘,這百合花般
純洁的處女,這個裝滿貞洁和极樂的酒杯,他只敢戰戰兢兢
地將嘴唇挨近,現在竟成了公共飯鍋,巴黎最卑鄙的賤民、小
偷、乞丐、仆役們都一齊來從中消受無恥、污穢、荒淫的樂
趣。
他絞盡腦汁想像著他在世上能獲得的幸福,假若她不是
吉卜賽人,他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愛他;他想
像著一种充滿安宁和愛情的生活對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
同一時刻,世上到處都有幸福的伴侶在桔樹下,在小溪邊,在
落日余輝中,在繁星滿天的夜晚傾訴綿綿絮語;假若上帝愿
意,他會和她成為這些幸福伴侶中的一對。想到這些,他的
心消融了,化作一腔柔情,滿腹悲傷。
啊!是她!就是她!這個牢固的念頭一直縈繞在他的心
里,折磨著他,吸吮他的腦髓,撕裂他的肺腑。他并不遺憾,
也不感到后悔;他做過的一切,還准備再去做;宁可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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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劊子手的手中,也不愿看見她落在隊長的怀抱里,不過
他痛苦万分,不時揪一把頭發,看看是不是變白了。
這中間有一會儿,他忽然想起,也許正是早上看到的那
條可憎的鎖鏈正收緊鏈結,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和优美的
脖子。這個念頭使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汗來。
又有一會儿,他一邊像魔鬼一樣嘲笑自己,一邊回想頭
一次所看見的愛斯梅拉達,活潑天真、喜笑顏開、無憂無慮、
穿著盛裝、舞姿翩翩、輕盈、和諧,同時又想像最后一次所
看到的愛斯梅拉達,身穿內衣,脖子上套著繩索,赤著腳,緩
緩地走上絞刑架的梯子;他這樣想著前后兩种景象,不禁發
出一聲凄厲的叫喊。
這陣悲痛欲絕的颶風把他心靈里的一切扰亂了,打碎了,
扯斷了,壓彎了,連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圍自然界的景象,
腳邊有几只母雞在灌木叢中啄食,色彩斑斕的金龜子在陽光
下飛奔,頭頂上空有几片灰白的云朵在藍天上飄浮著。水天
相接處是維克多修道院的鐘樓,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
著。而戈波山崗的磨坊主則打著忽哨,望著磨坊轉動著的風
翼。這整個生机勃勃、井井有條、安靜宁和的生活,在他四
周以千姿百態呈現出來,叫他看了非常難受,他隨即又奔跑
起來。
他就這樣在田野里奔跑著,一直跑到黃昏時分。這种逃
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逃避
一切的奔跑,持續了整整一天。有几次他扑倒在地,臉孔朝
下,用五指拔起麥苗。有几次他在荒村的一條小街上停下來,
思想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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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拔出來,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重新自我反省,發現自己差不
多瘋了。打從喪失了對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愿望,一場風
暴就在他的心里刮個不止。這一風暴并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
何健全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這風暴中几
乎完全被摧毀,已經死去了,心里只剩下兩個清晰的形象:愛
斯梅拉達和絞刑架。其余全是一片漆黑。這兩個緊密相聯的
形象合在一起,呈現了一种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緊盯著
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殘存的形象,就越是看它們以變幻莫測
的進度在發展變化,一個變得丰姿標致,嫵媚、迷人、光輝
燦爛,而另一個變得丑惡可憎;最后,他甚至覺得愛斯梅拉
達好依是一顆星星;絞刑架好像是一只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著极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
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
他真的看見身后就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了,他內心尚存的性靈模模糊糊想要
回去。他自以為已經遠遠离開了巴黎,可是辨認一下方向之
后,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沿著大學城的城牆繞了一圈。圣絮爾
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
尖頂,在他的右邊高聳天際。他朝這個方向奔去。听見修道
院的武裝人員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呼喝口令,他就繞過
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与鎮上麻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
一會儿就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以神學堂學子們
日夜吵鬧不斷而聞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
蛇,“它對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



巴 黎 圣 母 院

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教會紛爭。 ”副主教擔心在那
里碰見什么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才避開大學城和
圣日耳曼鎮,打算盡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
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
徑,終于到了塞納河邊。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
給了几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溯流而上,一直行駛到
城島的沙嘴,讓他在看官已見過格蘭古瓦在那里做過夢的那
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
行的王家花園的外面。
渡船單調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或多
或少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佇立在沙灘上,
朝前面望去,再也看不見什么東西,只見一切都在搖曳,在
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种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
在精神上產生這樣的結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落到納勒高塔背后去了。這正是暮靄蒼茫的時
分,天空是白色,河水也是白色。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的
眼睛盯著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
來越遠去越稀薄,儼若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云霧里。岸上
布滿了房舍,只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
一映襯,顯得分外黝黑。有些窗戶亮起了燈火,疏疏落落,仿
佛是些燃燒著炭火的爐口。在天空与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
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煢煢孑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朋,給
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一個人仰面躺在斯
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鐘樓下,望著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
鑽進了半明半暗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里克洛德是站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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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尖塔是躺著的。河水倒映著天空,他腳下的深淵顯得更加
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
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种印象同樣奇特但更
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鐘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鐘樓
有兩法里高,聞所未聞,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
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的煙囪,牆頭的雉堞,
房頂的人字牆,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
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在眼
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增加了幻覺。克洛
德身處幻覺之中,以為看見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
地獄里的鐘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著千百道亮光,好
像是地獄里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鬧不止,好似
地獄里鬼泣神嚎和垂死的喘息。他害怕起來,用雙手捂住耳
朵不再去听,轉過身子不再去看,并且邁著大步遠遠地离開
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見店舖門前燈光照耀下熙來攘往的行
人,覺得那是一群幽靈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他耳朵里老
是听到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攪亂他的心緒。他
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男男女女,只看
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糾纏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上
有一家雜貨店,房檐周圍按遠古的習俗挂著許多白鐵環,鐵
環上系著一圈木制假蜡燭,迎風相互碰擊,發出響板似的聲
音。他以為听到了鷹山刑場的串串骷髏在黑暗里碰撞的響聲。
“啊,”他低聲說道,“夜風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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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和尸骨的響聲混在一起了!她也許就在那里,在他們當中!”
他魂不附体,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發
覺來到圣米歇爾橋上,一所房子底層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
走過去,透過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見一間肮髒的客廳,這
在他心里喚起了一种隱隱約約的回憶。客廳里,在微弱的燈
光下,有一個紅潤的金發青年,喜形于色,大聲笑著,正摟
著一個袒胸露臂、不知羞恥的姑娘,還有一個老婦人,坐在
燈旁紡紗,一面用顫微微的聲音唱著一首歌。在那個年輕人
笑笑停停的當儿,老婦人的歌詞有几段就傳進了教士的耳朵。
這些歌詞不易听懂,卻令人毛發悚然。
河灘,叫喲,河灘,動喲!
我的紡綞,紡喲,紡喲,
給劊子手紡出絞索,
他在監獄庭院里打著忽哨。
河灘,叫喲,河灘,動喲。
漂亮的大麻絞索!
從伊西到凡弗勒
种上大麻,別种小麥。
竊賊不會去偷盜
漂亮的大麻絞索。
河灘,動喲,河灘,叫喲!
想看一看那風流娘儿


4 巴 黎 圣 母 院

吊在肮髒刑架上被絞,
那些窗戶就是雙目。
河灘,動喲,河灘,叫喲!
听到這歌聲,年輕人笑著,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老婆
子就是法露黛爾,那個女人是一個娼妓;那個年輕人,正是
他的兄弟約翰。
他繼續觀望,這幕景象同另一幕簡直一模一樣。
他看見約翰走到房間盡頭的窗前,把窗門打開,朝遠處
那個開著許多明亮窗戶的碼頭投去一瞥,他听見他在關上窗
戶的時候說:“用我的靈魂擔保!天色已經晚啦,市民點上了
蜡燭,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隨后,約翰又回到那粉頭身邊,砸碎桌上的一個酒瓶,大
聲叫道:
“已經空了,他媽的!我沒有錢了!伊莎博,親愛的,我
是不喜歡朱庇特的,除非他把你這一對白乳房變成兩個黑酒
瓶,讓我日日夜夜從里面吮吸波納葡萄酒!”
一听這個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約翰便走了出
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
當面認出來。幸好街道幽暗,那學子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
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上。
“喂!喂!”他說道。“這儿有個家伙今天過得挺快活呀。”
他用腳蹬了蹬堂·克洛德,他正屏著气呢。
“醉得像個死人,”約翰說。“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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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桶上拽下來的螞蟥。他還是個禿子呢。”他彎下腰看了看,
又說。“原來是個老頭儿!幸運的老頭儿 1
!”
隨后,堂·克洛德就听見他一面走開,一面說:“反正一
樣,理智是個好東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運,又有學問又
有錢。”
這時副主教站起來,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見圣母
院的兩座巨大鐘樓在許多房屋中間的暗影里高高地聳立著。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庭廣場,這時反而退縮不前了,不
敢望那陰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聲說道。“今天,就在上
午,這里真的發生過那樣一件事嗎?”
這時他才壯大膽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一片漆黑,
后面的繁星在天空閃爍。剛剛從天邊升起的一彎新月,此刻
正停留在靠右邊那座鐘樓的頂上,宛如一只發光的小鳥栖息
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狀的欄杆上。
修道院的大門緊閉著。但是副主教身邊經常帶著他那間
密室所在的鐘樓的鑰匙,遂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一頭鑽進了
教堂。
他發現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看見了從四面八
方投下來的大塊陰影,發現早上舉行忏悔儀式時挂的幃幔還
沒有撤掉。巨大的銀十字架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它上面點綴
著一些光點,好像是那墳墓般陰森森夜空的銀河。唱詩班后
面的長玻璃窗在幃幔頂上露出它們尖拱的頂端,窗上的彩繪
玻璃在月光下呈現出黑夜的朦朧色調,似紫非紫,似藍非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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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為拉丁文。

那是只有死人臉上才有的一种色調。副主教看到唱詩班周圍
的這些蒼白的尖拱頂,以為看見了墮入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
他合上眼皮,等再睜開來時,覺得那是一圈蒼白的面孔在盯
著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過教堂逃開了。他覺得教堂好像在
搖晃,在動彈,充滿生机,泛起來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變
成了又粗又長的腿,用巨大的石腳踩著地。巨人般的教堂變
成了一頭其大無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為腳,在那里气喘吁
吁地走動,兩座巨大鐘樓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裝
飾。
他的昏熱或熱狂竟然如此強烈,整個外部世界在這個不
幸的人看來,不過是上帝的啟示,看得見,摸得著,令人惊
恐。
有一會儿,他松了口气。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從一排
柱子后面射出一道發紅的亮光。他飛快地朝它奔去,好像奔
向星星似的。原來那是日夜照著鐵欄下圣母院公用祈禱書的
那盞可怜的燈。他急切地跑到祈禱書跟前,希望從中找到一
點安慰或鼓舞。祈禱書正翻到《約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轉
睛地看了起來。“有靈從我面前經過。我听見輕微的鼻息,我
身上的汗毛直立。” 1
讀著這陰慘慘的句子,他的感覺就像一個瞎子被自己撿
來的棍子戳了一樣。他兩腿發軟,癱倒在石板地上,想著白
天死去的那個女人。他覺得腦子里冒出一股股极可怕的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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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圣經·舊約·約伯記》第四章。

像他的頭變成了地獄的一個煙囪。
有好一陣子,他就這樣久久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無
可奈何,像是墮入了深淵,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
复了一點气,便想躲到鐘樓里去,靠近他忠實的卡齊莫多。他
站起來,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禱書的燈拿走。這是一种瀆
神的行為,但這种小事儿他已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鐘樓的樓梯,暗地里心惊膽顫,他用手里
神秘的燈光,在這樣深夜里,從一個槍眼到另一個槍眼,直
登上鐘樓的頂上,大概叫廣場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會嚇得
魂不附体。
忽然,他感到臉上有一陣涼意,發現自己已經爬到了最
頂層的長廊門口。空气清冷,天空中漂浮著云朵,大片的白
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好似冬天河里解凍的冰塊一般。一
彎新月鑲嵌在云層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塊環繞著的天艦。
他低下頭,從連接兩座鐘樓的一排廊柱的柵欄當中向遠
處眺望了一會,透過一片輕煙薄霧,只見巴黎成堆靜悄悄的
屋頂,尖尖的,數也數不清,又擠又小,宛若夏夜平靜海面
上蕩漾的水波。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給天空和大地蒙上一片灰色。
這時教堂的大鐘響起了細微、嘶啞的聲音,子夜鐘聲響
了。教士想到了當天中午,也是同樣的十二下鐘聲。他低聲
自言自語道:“啊!她現在大概僵硬了!”
忽然,一陣風把他的燈吹滅了,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他
看見鐘樓對面拐角處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團白色,一個形体,
一個女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女人身邊有一只小山羊,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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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最后几個鐘聲咩咩地叫著。
他斗膽看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蒼白,神情憂郁。她的頭發和上午一樣披在肩頭
上,可是脖子上再沒有繩子,手也不再綁著了。她自由了,她
已經死了。
她穿著一身白衣服,頭上蓋著一幅白頭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來。那只超凡的山羊跟著她。他
覺得自己變成了石頭,沉重得要逃也逃不開。她向前走一步,
他就往后退一步,僅此而已。他就這樣一直退到樓梯口黑暗
的拱頂下面。一想到她或許也會走過來,嚇得渾身都涼了;假
若她真的過來了,他准會嚇死的。
她确實來到了樓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
一望,但好像并沒有看見教士,便走過去了。他仿佛覺得她
比生前更高些,透過她的白衣裙,他看見了月亮,還听見了
她的呼吸。
待她走過去,他就起步下樓,腳步慢得与他看見過的幽
靈一樣,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幽靈。他失魂落魄,頭發倒豎,
手中依然提著那盞滅掉的燈。就在他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時,
他清楚地听見一個聲音一邊笑,一邊重复地念道:“有靈從我
面前經過,我听見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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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駝背、獨眼、跛腳
從中世紀直到路易十二時代,法國任何城市都有它的避
難所。這些避難所好比是在淹沒城市的野蠻刑法和司法的滔
滔洪水中聳立在人類司法之上的島嶼。任何罪犯一踏進這避
難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難所几乎与刑場一樣多。這是在
濫用苦刑的同時濫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糾正的兩种坏東西。王
室宮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擁有提供庇護的權利。有
時需要增加人口,整個城市也暫時充當避難所。一四六七年
路易十一就將巴黎變成了避難所。
一旦跨進避難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過,他務
必小心不要再出去。邁出圣地一步,他就會重新落入洪濤之
中。轉輪、絞架、吊刑杆在庇護所四周虎視眈眈,不停地窺
視著他們的獵物,像鯊魚圍著船只團團轉。常常看見一些犯
人在隱修院里,在宮殿樓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園里,在教堂
的門廊下,就這樣一直待到白了頭,在這個意義上說,避難
所也同樣是一個監獄。有時大理院不得不作出嚴正判決,強
行進入庇護所,把犯人重新抓去,交給劊子手,不過,這种
事情并不常見。大理院畏懼主教,因此,當這兩种身穿長袍
的人發生磨擦時,穿法袍的總斗不過穿袈裟的,不過,有時
候,比如在巴黎的劊子手小約翰的被謀殺案中,在謀害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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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萊的殺人犯埃梅里·盧梭的案子中,司法机關就越過教會,
直接執行判決;但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決,否則用武力強
行侵入避難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國元帥羅貝爾·德·
克萊蒙和香帕尼的都統讓·德·夏隆是怎么死的;雖然僅僅
涉及一個可怜的殺人犯,即叫做佩林·馬克的貨幣兌換商的
伙計,可是,兩個元帥打碎了圣梅里的大門。那就罪惡滔天
了。
當時,避難所這樣受到推崇,据傳,它有時甚至擴及動
物。艾莫安講起一只被達戈貝爾 1
追赶的鹿,躲藏在圣德尼
的墳墓旁,獵犬群立刻停下來,在一旁狂吠而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個准備接納請求避難者的小屋。一四
○七年,尼古拉·弗拉梅爾在屠宰場圣雅各教堂的拱頂上給
他們建一個房間,花費四利弗爾六索爾十六巴黎德尼埃。
在巴黎圣母院,有一間小屋,一個建在拱扶垛下側的頂
樓上,正對著隱修院,就在塔樓現今看門人的妻子開辟花園
的地方,將它与巴比倫空中花園相比,就如同將萵苣比作棕
櫚樹,將一個女門房比作塞密拉米斯。 2
卡齊莫多在塔樓和柱廊上狂亂而又得意地跑了一陣以
后,將愛斯梅拉達放在這間小屋里。他在這樣不停奔跑的時
候,姑娘始終沒有恢复知覺,半睡半醒,什么也感覺不到,只
覺得升上了天空,在天上浮游,在天上飛翔,有什么東西將
她帶离了大地,她不時听到卡齊莫多的大笑聲和吵嚷聲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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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傳說中的巴比倫女王,相傳巴比倫國及其空中花園為她所建。
達戈貝爾 (600—639),法蘭克王,曾承認圣德尼修道院享有特權。

耳邊回響。她半睜著眼睛,模模糊糊只見下面巴黎城一片密
密麻麻的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頂,如同一幅紅藍相間的鑲嵌畫,
她頭頂上是卡齊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臉。于是她的眼皮又閉上
了,她以為一切都完了,以為人們在她昏迷時已將她處死,以
為主宰她命運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將她帶走。她不
敢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可是,當頭發蓬亂、气喘吁吁的敲鐘人將她安頓在那間
避難的小屋里,當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輕輕解掉那擦傷她雙臂
的繩索時,她當時心靈上所受到的震憾,就好比一只船在黑
夜里抵岸,旅客一下子惊醒過來似的。她的思緒也喚醒了,往
事一一浮現在眼前。她發現自己在圣母院,想起自己被人從
劊子手的掌握中搶救出來;發現弗比斯還活著,弗比斯卻不
愛她了。這兩個念頭,一個給另一個帶來那么多的痛苦,一
齊涌現在可怜女囚的腦海中,她轉身朝著站在她面前并使她
害怕的卡齊莫多,對他說:“你為什么救我?”
他惶惶不安地看著她,好像努力在猜測她說些什么。她
又問了一遍。于是,他無限憂傷地瞅了她一眼,隨即跑開了。
她待在那里,十分惊訝。
過了一會,他帶著一個包袱回來,扔到她的腳下。這是
一些好心的婦女放在教堂門口給她穿的衣服。這時,她低頭
看看自己,發現自己几乎赤身裸体。頓時羞紅了臉。生命又
复蘇了。
卡齊莫多几乎也受到這种羞怯的感染,隨即用大手遮住
眼睛,又走了出去,不過,這一次是慢吞吞的。
她連忙把衣服穿上。這是一件白色衣裙,還有一塊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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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是主宮醫院見習護士的衣裳。
她剛穿好衣服,就看見卡齊莫多走了回來。他一只胳膊
挽著一只籃子,另一只胳膊夾著一塊床墊。籃子里有一瓶酒、
面包和一些食品。他把籃子放在地上,說道:“吃吧。”他在
石板上攤開床墊,說:“睡吧。”原來敲鐘人去拿來的是他自
己的飯菜,他自己的床舖。
埃及姑娘抬眼望他,要向他表示感謝,可是一句話儿也
說不出來。這可怜的魔鬼确實可怕,她嚇得瑟瑟發抖,低下
了頭。
這時,他對她說:“我嚇著您了。我很丑,是嗎?別看我,
只听我說話就行。白天您待在這里;夜里您可以在整個教堂
里到處走。不過,無論白天或夜晚,你都不要走出教堂。不
然的話,你就完啦。人家會殺了你,我也會死去。”
她深受感動,抬起頭來想回他的話。他卻已經走了。她
發現自己獨自一人,思量著這個近乎妖怪的人這番奇特的話
語,他的聲音是那么沙啞卻又那么溫和,她的心被打動了。
隨后,她細看了一下這間小屋。它差不多六尺見方,有
一個小天窗和一扇門,開向平滑石板屋頂微傾的坡面。屋檐
上裝飾著一些動物頭像,似乎在她周圍探頭探腦,伸長脖子
想透過天窗看她。在她那間小屋的屋頂邊上,她看見無數壁
爐的頂端,全巴黎城家家戶戶的爐煙,在她眼前裊裊上升。這
個撿來的孩子,被處以死刑,慘遭不幸,沒有祖國,沒有家
庭,沒有住所,對像這樣一個可怜的埃及姑娘來說,眼前的
景觀是多么凄涼啊!
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格外感到心如刀割。就



巴 黎 圣 母 院

在這時候,她感到一個毛茸茸的,長滿胡須的腦袋悄悄鑽到
她手里,她膝蓋上,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此刻一切使她感到
恐懼),低頭一看,原來是可怜的山羊,机靈的佳麗,在卡齊
莫多驅散夏爾莫呂的刑警隊時跟著逃出來,在她腳下蹭來蹭
去已近一個鐘頭,卻沒能得到主人的一個顧盼。埃及姑娘連
連吻它。她說:“啊,佳麗,我竟把你忘了!你卻一直在想我
啦!啊!你沒有負心啊!”就在這時,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把長期以來將眼淚堵在她心頭的石頭拿掉了,她大哭起來;隨
著眼淚的流淌,她感到心中最辛酸、最苦澀的苦楚隨著眼淚
一起流走了。
夜幕降臨,她發現夜是如此美好,月亮是如此溫柔,她
沿著教堂周圍高高的柱廊上走了一圈。她感到心情舒坦一些,
因為從這高處往下望去,大地顯得多么宁靜啊!
三 耳  聾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發現夜里睡了個好覺。這件奇特的
事使她感到詫异,她好久未睡過一次好覺了。一線明媚的朝
暉透過窗洞射進來,照到她的臉上。在看見陽光的同時,她
發現窗洞口有個東西嚇了她一跳,那是卡齊莫多那張丑臉。她
不情愿地閉上眼睛,不過沒有奏效;透過她的玫瑰色眼瞼,那
個侏儒、獨眼、缺牙的假面孔,似乎一直浮現在她眼前。于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是,索性一直把眼睛閉著,她听到一個粗嗓門极其溫和地說,
“別怕,我是您的人。我是來看您睡覺的。這無妨吧,對嗎?
您閉著眼睛,我在這儿看,這對您不會怎么樣吧?現在我要
走了。看,我在牆后面,您可以睜開眼睛啦。”
還有比這些話更慘痛的,那就是說這些話的聲調。埃及
姑娘深受感動,睜開眼睛一看,其實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
向窗口,看見可怜的駝背在一處牆角縮成一團,姿態痛苦而
順從。她拼命克制對他的厭惡。“過來吧。”她輕輕地對他說。
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動,卡齊莫多以為她在攆他走,于是站
起來,跛著腳,低著頭慢慢地走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
充滿失望的目光。她喊道:“過來嘛!”他卻繼續走開去,于
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卡齊莫多感到
被她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顫。他重新抬起頭來,用懇求的
目光看著她,看見她要把他拉到她身邊,整張臉孔頓時露出
快樂和深情的光輝。她想讓他進屋去,可是他堅持待在門口,
說道:“不,不。貓頭鷹不進云雀的巢。”
這時,她姿態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墊上,小山羊睡在她腳
下。兩人好一會儿紋絲不動,默默地對視著,他覺得她那么
优美,她覺得他那么丑陋,她每時每刻在卡齊莫多身上發現
更加丑陋之處。目光從羅圈腿慢慢移到駝背,從駝背慢慢移
到獨眼,她弄不懂一個如此粗制濫造的人怎能生存于世。然
而在這一切又包含著不胜悲傷和無比溫柔,她慢慢開始适應
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您是教我回來?”
她點點頭,說道:“對。”



巴 黎 圣 母 院

他懂了她點頭的意思,“咳!”他說,好像要說完有點儿
猶豫不決。“可是……我聾呀。”
“可怜的人!”吉卜賽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憫表情大聲說
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沒發現我缺的就是這個,是嗎?對,
我聾。我生來就是這樣。很可怕。不是嗎?而您呀,這么漂
亮!”
在這個不幸的人聲調中,對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深切,
她听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何況他也不會听見。他繼續
說下去:
“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像現在這樣丑。我拿自己与您相
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是一個多么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
像頭牲畜,您說對嗎?您是一道陽光,一滴露珠,一支鳥儿
的歌!我呢,我是一种可怕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獸,一
個比石子更堅硬、更遭人踐踏、更難看的丑八怪!”
說著,他笑起來,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聲。他繼續
說:
“是的,我是聾子。不過,您可以用動作和手勢跟我說話。
我有一個主人就用這种方法跟我談話。還有,我從您的嘴唇
翕動和您的眼神就會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著說。“告訴我您為什么救我。”
她說話的當儿,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我懂了。”他回答道。“您問我為什么救您。您忘了有天
夜里,有一個人想把您搶走,就在第二天,您在他們可恥的
恥辱柱上幫了他。一滴水、一點怜憫,我就是獻出生命也報


4 巴 黎 圣 母 院

答不了啊!您把這個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還記得呢。”
她听著,心里深受感動。一滴眼淚在敲鐘人的眼里滾動,
不過沒有掉下來,好像吞下眼淚是一件榮譽攸關的事。
“听我說,”他深怕這眼淚流出來,繼續說。“我們那邊有
很高的塔樓,一個人要是從那里掉下去,還沒落到地上就完
蛋了;只要您樂意我從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話也不必說,丟
個眼色就夠了。”
這時,他站起來。盡管吉卜賽姑娘自己是那樣不幸,這
個古怪的人仍引起她几分同情。她打個手勢叫他留下來。
“不,不。”他說。“我不該留太久。您看著我,我不自在。
您不肯轉過頭去,那是出于怜憫。我去待在某個看得見您,而
您看不見我的地方,那樣會更好些。”
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只金屬小口哨,說:“給,您需要我,
要我來,不太害怕看到我時,您就吹這個,我會听到它的聲
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赶忙避開了。
四 陶土和水晶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愛斯梅拉達的心靈漸漸地恢复了平靜。极度的痛苦,像
极度的歡樂一樣,來勢猛烈卻不經久。人的心不會長時間地



巴 黎 圣 母 院

停留在一個极端上。那個吉卜賽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只
有惊駭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產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會
之外,在生活之外,但她隱隱約約地感到,再返回社會、返
回生活,也許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就像一個死人手里保留著
墳墓的鑰匙。
她覺得長期糾纏著她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所
有可怕的幽靈,皮埃拉·托特呂,雅克·夏爾莫呂,所有的
人,甚至教士本人,都從她的腦海中漸漸抹去了。
再說,弗比斯還活著,她深信不疑,因為她親眼看見過
他。弗比斯的生命,這就是一切。一連串致命的打擊,使她
心如槁木死灰,但她在心靈中卻只發現還有一樣東西、一种
感情依然屹立著,那就是她對衛隊長的愛。因為,愛就好比
一棵樹,自行生長,深深扎根在我們整個內心,常常給一顆
荒蕪的心披上綠裝。
無法解釋的是,這种激情愈盲目,它則愈頑固。它自身
沒有道理時,正是最為牢固了。
愛斯梅拉達想到衛隊長,心中不無苦澀。毫無疑問,可
怕的是他也會受騙,可能相信那件絕不可能的事,也許認為
那個宁愿為他舍棄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說到
底,不應過分責怪他:她豈不是承認她的罪行嗎?懦弱的女
人,她豈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嗎?全部錯誤在于她自己。她
就是讓人拔去手指也不該說那樣的話呀。總之只要能再見到
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鐘,只說一句話,只丟一個眼色,就
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轉意。她對此毫不怀疑。許多奇怪


4 巴 黎 圣 母 院

的事情,當眾請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場,還有同他在一
起的那個姑娘,這一切把她攪得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
的姐妹吧。這种解釋不合情理,她卻深感滿意,因為她需要
相信弗比斯一直愛她,只愛她一個人。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
嗎?她那么天真、輕信,難道還要別的什么嗎?再說在這個
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說不利于他倒不如說是不利于她自己,
難道不是這樣嗎?于是,她等待著,她希望著。
再說說教堂,這個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的大教堂,看護
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靈驗的鎮靜劑。這座建筑的庄嚴輪
廓,姑娘周圍各种事物的宗教儀態,可以這么說,從這座巨
石的每個毛孔中滲透出來的,虔誠和宁靜的思緒不知不覺地
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傳出各种聲音,那么慈祥、那樣
庄嚴,慰藉著這個病弱的靈魂。主祭教士的單調歌聲,眾信
徒給教士時而含糊不清、時而響亮的應和,彩色玻璃窗和諧
共鳴的顫動,好似百只小號回響的管風琴聲,像大蜂房般嗡
嗡直響的三座鐘樓,所有這一切宛如一個樂隊,其气勢磅礡
的音階歡蹦活跳,從人群到鐘樓,再從鐘樓到人群,不斷升
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記憶,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鐘尤其
使她感到陶醉。這些巨大的樂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傾瀉了一
种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陽發現她一天比一天情緒更平靜,呼
吸更均勻,臉上也微有紅潤。隨著內心的創傷逐漸愈合,臉
上重新煥發出优雅和俊美的風姿,不過更為沉靜,更為安祥。
她又恢复了過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樣的歡樂,那
樣噘著小嘴的嬌態,那樣對小山羊的疼愛,那樣她對唱歌的



巴 黎 圣 母 院

愛好,那樣對貞洁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處的
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閣樓的什么住戶從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爾想到了卡齊莫多。這
是她与人類、与活人之間的唯一紐帶、唯一聯系、唯一交往。
不幸的姑娘啊!她比卡齊莫多更与世界隔絕!對机緣送給她
的這位古怪朋友,她一點儿也不理解,常常責備自己不能感
恩戴德到了閉目不視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樣也看不慣這可怜
的敲鐘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給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沒有撿起來。這并不
妨礙卡齊莫多開頭几天不時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他給她送來
食物籃子或水罐時,她盡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過分的厭惡
而背過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點點這种厭惡的情緒,總逃
不過他的眼睛,他便垂頭喪气地走開了。
有一回,就在她撫摸著佳麗的時候,他突然出現了。看
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樣親密無間,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最后他晃著又重又丑的腦袋說:“我的不幸,是因為我還太像
人了。我情愿完全是頭畜牲,就像這山羊一樣。”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為什么。”說著,就走
開了。
又有一回,他出現在小屋門前(他從未進去過)。這時愛
斯梅拉達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謠曲。她不懂歌詞的意思,
但它仍在她的耳邊回響,因為她小時候,吉卜賽女人總哼這
曲子哄她睡覺。她在哼這支歌的當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現
那張丑陋的臉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動作,陡


4 巴 黎 圣 母 院

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鐘人一下子跪在門檻上,帶著懇求的神
態合著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說:“啊!我求您,接著唱下
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傷他的心,戰戰兢兢地繼續哼她的
謠曲。這時,她的恐懼逐漸消失了,隨著她哼的憂傷而緩慢
的曲調,她飄飄然起來,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著,雙手
合十,似乎在祈禱,全神貫注,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
吉卜賽姑娘的明眸。他好像從她的眼睛里在听著她唱的歌。
還有一回,他來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
易才說出。“我有話要跟您說。”她打手勢說明自己在听著。于
是,他歎息起來,嘴唇微開,霎那間似乎要說話了,緊接著
卻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腦門,讓埃及
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牆上刻著的許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別喜歡其中的一個。他
好像經常跟他交換兄弟般友愛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
到他對它說:“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樣是石頭呢!”
終于有一天清晨,愛斯梅拉達一直走到屋頂邊上,從圓
形圣約翰教堂的尖頂上方俯視廣場。卡齊莫多也在那里,在
她身后。他主動就這樣站在那里,以便盡可能給那姑娘減輕
看見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賽姑娘打了個寒噤,一滴淚珠和
一絲快樂的光芒同時在她眼中閃亮,她跪在屋頂邊緣,焦急
地朝廣場伸出雙臂喊道:“弗比斯!來吧!來吧!看在上天的
份上!說句話,只說一句話!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聲音,
她的臉孔,她的姿勢,整個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
像海上遇難的人,看見遠方天邊陽光里駛過一只大船,向它
發出求救的信號。



巴 黎 圣 母 院

卡齊莫多俯身朝廣場一看,發現她這樣深情而狂亂所祈
求的對象原來是一個青年,一個全身閃亮著盔甲、飾物的英
俊騎士,他正從廣場盡頭經過,勒馬轉了半圈,舉起羽冠向
一個在陽台上微笑著的美貌女子致敬。不過,軍官并沒有听
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遠了。
可是,可怜的聾子他卻听見了。他深深歎息了一聲,連
胸膛都鼓了起來。他轉過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淚都強咽下去
心胸都被填滿了;他兩只痙攣的拳頭狠擊腦袋。縮回手時,每
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紅棕色的頭發。
埃及少女壓根儿沒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齒地低聲說:
“該死!那才像個好樣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這時她依然跪著,极為激動地大聲叫道:“啊!瞧他下馬
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見我的喊聲!弗比
斯!那個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時跟他說話!弗比斯!弗比斯! ”
聾子望著她,他是看懂了這場啞劇的。可怜的敲鐘人眼
里充滿了眼淚,不過一滴也不讓它淌下來。突然他輕輕拉她
的袖邊。她轉過身,他裝出心平气和的樣子,對她說:“您要
我幫您去找他嗎?”
她高興得叫了起來:“啊!行!去吧!跑吧!快!這個隊
長!這個隊長!把他給我帶來!我會愛你的!”她抱著他的雙
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去把他帶到您
這儿來。”隨后,他轉身大步走向樓梯,泣不成聲。
到了廣場,他只看到拴在貢德洛里埃府宅大門上的駿馬,
衛隊長剛進屋里去。
他抬頭望了望教堂的屋頂。愛斯梅拉達一直待在原地,還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是原來的姿勢。他痛苦地朝她搖了搖頭。隨后,他往貢德洛
里埃家大門口的一塊界碑上一靠,橫下心來等候衛隊長出來。
這一天在貢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禮前大宴賓客的日子。
卡齊莫多看到許多人進去,卻不見有人出來。他不時望著教
堂頂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樣,一動不動。一個馬夫出來,解
開馬,拉到府邸的馬廄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卡齊莫多倚在石樁上,愛斯梅
拉達待在屋頂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腳邊。
夜幕終于降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一個黑暗的夜晚。
卡齊莫多凝望著愛斯梅拉達,可是看不見。不一會儿,暮靄
中只剩下一絲白色;隨后,什么也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
片漆黑。
卡齊莫多看到貢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戶從高到低都亮
了,又看到廣場上另外的窗子一個接一個也亮了;后來他看
到這些窗戶一個個全滅了。他整個晚上都堅守在崗位上。軍
官沒有出來。最后一些過往行人也回家了,別的房屋所有窗
戶的燈光都熄滅了,卡齊莫多獨自一人,在漆黑中待著。當
時圣母院前面廣場上是沒有燈照明的。
然而,貢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燈火通明,雖然已是午
夜。卡齊莫多紋絲不動,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五光十色的玻璃
窗,只見窗上人影綽綽,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聾,隨著
沉睡的巴黎喧鬧聲漸漸停息下來,他就會愈來愈清楚听到貢
德洛里埃府上陣陣喜慶的喧鬧聲、笑聲和音樂聲。
約莫凌晨一點鐘,賓客開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圍著的卡
齊莫多看著他們一個個從燈火輝煌的門廊里經過,卻沒有一



巴 黎 圣 母 院

個是那個衛隊長。
他滿腹憂傷,不時仰望天空,好像那些煩悶的人一樣。大
片沉重的烏云,殘破而皸裂,懸吊在空中,好似從星空的天
拱上垂下來皺紗的吊床,又好似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陽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開來,
陽台的石頭欄杆正好在他頭上。從易碎的玻璃窗門走出來兩
個人,隨即窗門又悄然無聲地關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齊
莫多仔細辨認,好不容易才認出那男人就是漂亮的衛隊長,那
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見從這個陽台上向軍官表示歡迎的千金小
姐。廣場完全黑下來了,窗門再關上時,門后的猩紅色雙層
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燈光一點儿也照不到陽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倆的話,我們的聾子一句也听不見。
不過,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樣,他們好像含情脈脈地在竊竊
私語。看上去小姐只允許軍官用胳膊攬住她的腰,卻輕輕地
拒絕他的親吻。
卡齊莫多從下面看到了這一情景,這情景本來就不是做
給人看的,益發顯得优美動人。他凝視著這幸福,這美妙的
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說到底,在這個可怜的魔鬼身上,
人的本性并沒有泯滅,他的背脊盡管歪歪斜斜,但其動情的
程度卻不亞于另一個人。他想著上蒼太不公平,只賦予最坏
的一份,女人、愛情、淫欲永遠呈現在他眼皮底下,他卻只
能看別人享樂。可是在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憤恨
交加的,就是想到,若是埃及姑娘看見了,該會怎樣的痛苦。
的确,夜已很深了,愛斯梅拉達,就是還待在原地 (他不怀
疑),也太遠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陽台上那對情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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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他心里稍微寬慰些。
這時,那對情侶的交談似乎益發激動了。千金小姐好像
懇求軍官別再向她提什么要求。卡齊莫多能看清的,只是見
她合著秀手,笑容中含著熱淚,抬頭望著星星,而衛隊長的
眼睛火辣辣地俯望著她。
幸好,就在小姐只能有气無力地掙扎的時候,陽台的門
突然開了,一個老媽子出現了,小姐似乎很難為情,軍官一
副惱怒的神情,接著,三個人回到屋里去了。
過了一會,只見一匹馬在門廊下踏著碎步,那神采飛揚
的軍官,裹著夜間穿的斗篷,急速從卡齊莫多面前走過。
敲鐘人讓他繞過街角,隨后在他后面跑起來,敏捷得像
猴子一般,喊道:“喂!衛隊長!”
衛隊長聞聲停了下來。
“這個無賴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著一個人影一顛
一拐地朝他跑來。
卡齊莫多這時跑到他面前,大膽地一把拉住那馬韁繩:
“跟我走,隊長,這儿有個人要跟您說几句話。 ”
“他媽的!”弗比斯嘀咕道。“真是個丑八怪,我好像在哪
儿見過。喂,伙計,快把馬韁放下。”
“隊長,”聾子回答,“難道您不問一問我是誰?”
“我叫你放開我的馬。”弗比斯不耐煩地又說。“你這個坏
蛋頭吊在馬籠頭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馬當成絞刑架?”
卡齊莫多非但沒有松開馬韁繩,反而設法讓那匹馬掉頭
往回走。他不能理解隊長為什么要拒絕,連忙對他說:“來吧,
隊長,是一個女人在等您。”他使勁又加上一句:“一個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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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人。”
“少見的無賴!”衛隊長道。“他以為我非得到每個愛我或
者自稱愛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樣,長著一副
貓頭鷹的嘴臉呢?快去告訴派你來的那個女人說我要結婚了,
讓她見鬼去吧!”
“听我說,”卡齊莫多以為用一句話就能打消他的疑慮,大
聲地喊道。“來吧,大人是您認識的那個埃及姑娘!”
這句話的确給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聾子所期
待的那樣。大家記得,我們的風流軍官在卡齊莫多從夏爾莫
呂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与百合花退到陽台窗門后面去了。打
那以后,他每次到貢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謹慎地避免
重提這個女人,到底想起她來還是痛苦的。從百合花那方面
來說,認為對他說埃及姑娘還活著并不策略。弗比斯還以為
可怜的西米拉死了,已有一二個月了。加之衛隊長好一陣子
思緒紛紜,想到這漆黑的夜晚,想到這非人的奇丑,想到這
古怪送信人陰慘慘的聲音,想到此時半夜已過,街上闃無一
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樣,還想到他的馬看著卡齊
莫多直打鼻響。
“埃及女人!”衛隊長几乎恐懼地嚷道,“什么,你是從陰
間里來的?”
話音一落,他將手擱在短劍的手柄上。
“快,快,”聾子用力拖馬,說道。“從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一腳。
卡齊莫多的眼里直冒金星。他往前一跳,想沖向衛隊長。
但他卻挺直身子對弗比斯說:“啊,有人愛著您,您多么幸運!”


4 巴 黎 圣 母 院

他把“有人”這個字眼說得很重,隨后松開馬韁,“您去
吧!”
弗比斯咒罵著策馬奔去,卡齊莫多眼睜睜見他鑽進大街
的夜霧中。“啊!”可怜的聾子低聲道。“竟然拒絕這事儿!”
他回到圣母院,點上燈,又登上塔樓。如他所想的那樣,
吉卜賽姑娘一直待在原處。
她老遠就瞥見他,遂朝他跑過來。“就你一個人?”她痛
苦地合起漂亮的雙手,大聲說道。
“我沒有找到他。”卡齊莫多冷冷地說。
“你該等他通宵才對呀!”她生气地說道。
他看見她憤怒的手勢,明白了她在斥責他。“我下次盯緊
點。”他低下頭說道。
“滾開!”她說。
他走了。她對他不滿意。但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教她
傷心。他自己承受了全部痛苦。
打從這天起,埃及少女再沒有見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
里來了。至多她有時瞥見敲鐘人在一座鐘樓頂上憂傷地注視
著她。可是,她一看見他,他就無影無蹤了。
應該說,可怜的駝背人有意不來,她并不怎么傷心。她
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來。話說回來,在這方面,卡齊莫多并
不抱什么幻想。
雖然她沒有再看見他,但是她感到有個善良的精靈就在
她身邊。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她睡覺時送來新的食物。一天
清晨,她發現窗口有一只鳥籠。她的小屋上方有一尊雕像,叫
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齊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天清晨



巴 黎 圣 母 院

(因為所有這些事都是在夜間做的),她看不到這雕像了。有
人將它打碎了。這個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著生命危
險啊!
有時,晚上,她听到鐘樓披檐下有個聲音,好像給她催
眠似的唱著一支憂傷的古怪歌曲。那是沒有韻律的詩句,正
如一個聾子所能寫出來的那樣。
不要光看臉蛋,
姑娘啊,要看心靈。
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
有的人的心愛情留不住。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不如白楊那么漂亮,
可冬天它枝葉翠綠。
唉!說這個有何用!
不漂亮生來就是錯;
美貌只愛美貌,
四月背對著一月。
美是完整無缺,
美可以無所不能,
美是唯一不會只有一半的東西。
烏鴉只在白天飛,


4 巴 黎 圣 母 院

貓頭鷹只在夜里飛,
天鵝白天黑夜飛。
一天早上,她醒來看見窗口有兩只插滿花的花瓶。一個
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鮮艷奪目,可是有裂痕。灌滿的水都
漏掉了,里面的花凋謝了。另一個是陶土壺,粗制劣造,普
通平凡,但存滿了水,花朵依然鮮麗紅艷。
不知道這是否故意所為,但見愛斯梅拉達拿起凋謝的花
束,整天將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沒有听到鐘樓唱歌的聲音。
她對此不太介意。她終日時光都用來撫愛佳麗,注視貢
德洛里埃府的大門,低聲念叨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
子。
話說回來,她再也看不見卡齊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聲
音了。可怜的敲鐘人似乎從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
沒有睡著,想著她那英俊的衛隊長,她听到小屋旁邊有人在
歎息。她惊恐万分,連忙起身,借著月光瞥見一個丑陋的人
影橫躺在門前。原來是卡齊莫多睡在那邊一塊石頭上。
五 紅門的鑰匙
然而,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种神奇方式獲救的,公共輿論



巴 黎 圣 母 院

使副主教明白了。當他得知這事時,他心中的酸甜苦辣是什
么滋味,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本來已經接受了愛斯梅拉達死
了這一說法。這樣他倒也清靜下來了,因為他已經痛苦得不
能再痛苦了。人類心靈 (堂·克洛德曾思考過這些問題)能
夠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綿浸滿了水,海水盡
可以從上面流過,卻無法再滲進一滴淚水了。
話說回來,愛斯梅拉達死了,海綿已吸滿了水,這對堂
·克洛德來說,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卻感
覺到她還活著,弗比斯也活著,于是各种折磨,各种打擊,何
去何從的抉擇,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死灰复燃了。而克洛
德對這一切已經厭倦了。
得知這個消息,他把自己關在隱修院的密室里。他既不
出席教士會議,也不參加宗教祭禮。他對所有人,甚至對主
教也都閉門不納。他就這樣把自己囚禁了几個星期。人們都
以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這樣把自己關在屋里干什么?這個不幸的人在怎么樣
的思想情況下進行掙扎呢?他是否在抗拒可怕的情欲而進行
最后的掙扎嗎?是否在籌划把她毀滅,也同時毀滅自己的計
划嗎?
他的約翰,那親愛的弟弟,那嬌慣的孩子,有一回來到
他門口,敲門、咒罵、懇求,接二連三自報名字,克洛德就
是不肯開門。
整整几天,他從早到晚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從隱
修院的這扇窗子,看到愛斯梅拉達的住處,常常看到她和她
的山羊在一起,有時也和卡齊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這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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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的聾子對埃及姑娘關怀備至,百依百順,体貼入微,俯首
貼耳。他回憶起—— 因為他記性很好,而記憶卻是折磨嫉妒
漢的—— 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鐘人瞅看跳舞女郎的那种奇特
目光。他反复思忖,究竟是什么動机驅使卡齊莫多去救了她。
他目睹了吉卜賽姑娘和聾子之間千百次接触的小場面,從遠
處看去,用他情欲的眼光加以品評,他覺的那一幕幕啞劇無
不充滿深情。他對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過的。于是,他
隱隱約約感到,自己萌發出一种万万沒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
他都要羞愧和憤慨得臉紅耳赤。“那個隊長還說得過去,可這
一位呀!”這种念頭叫他心慌意亂。
每天夜晚,他受盡可怕的煎熬。打從他知道埃及姑娘還
活著,一度糾纏著他的种种鬼魂和墳墓的冰冷念頭消失了,可
是肉欲又回來刺激著他。他感到那棕褐皮膚的少女离他那么
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動不已。
每天夜晚,憑借他那狂熱的想象力,愛斯梅拉達的千姿
百態又歷歷在目,更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騰。他看見她直挺
挺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雙眼緊閉,裸露著的美麗
胸脯濺滿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銷魂蕩魄的時刻,副主教在
她蒼白的嘴唇上印了一個吻。不幸的姑娘雖然半死不活,卻
仍感到那灼熱的親吻。他又看到劊子手粗蠻的大手把她衣裳
剝掉,露出她的小腳、优雅而渾圓的小腿,嫩白柔軟的膝蓋,
并將她的腳裝進用螺絲絞緊的鐵鞋。他又看見那比象牙還白
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呂的那可怕刑具之外。最后他想象著
那少女穿著內衣,脖子上套著絞索,雙肩赤裸,雙腳赤裸,几
乎赤身裸体,就像他最后一天看見她時那樣。這些淫蕩的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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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使他攥緊拳頭,一陣戰栗順著脊椎骨遍及全身。
有一天夜里,這些形象是那樣殘酷地折磨著他,他血管
里流動著童貞和教士的血一下子發熱起來,欲火中燒,只得
咬緊枕頭,驀地跳下床,罩衫往襯衣上一披,提著燈,身子
半裸,魂不附体,眼中冒著欲火,沖出了小室。
他知道哪儿可以找到從隱修院通往教堂的那道紅門的鑰
匙。大家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把鐘樓樓梯的鑰匙的。
六、紅門的鑰匙 (續)
那一夜,愛斯梅拉達把一切痛苦都拋開,帶著希望和溫
馨的心情,在小屋里睡著了。她已睡了一會儿,像往常一樣。
老夢見弗比斯,忽然,似乎听到周圍有什么聲響。她向來睡
眠很警覺,睡得不穩,像鳥儿一般,一有動靜就惊醒了。她
睜開眼睛,夜晚一團漆黑,可是,她看到窗口有一張面孔在
瞅她,因為有一盞燈照著這個人影。這人影一發現被愛斯梅
拉達察覺,便把燈吹滅了。不過姑娘還是瞥見他了。她恐懼
地閉上眼睛,用微弱的聲音道,“啊!是那個教士?”
她經受過的一切不幸,一下子像閃電似地又浮現在她腦
際。頓時渾身冰涼,又癱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接触到另一個人,不由一
陣戰栗,猛烈惊醒了,怒沖沖地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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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士剛才偷偷摸摸溜到了她身邊,用雙臂將她抱住。
她想叫喊,卻叫不出來。
“滾開,魔鬼!滾開,殺人犯!”她又憤怒又惊恐,只能
用顫抖而低弱的嗓音說道。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一邊喃喃說道,一邊將嘴唇印
在她的肩膀上。
她雙手抓住他禿頭上僅有的一點頭發,竭力避開他的吻,
好像那是蝎螫蛇咬。
“行行好!”不幸的人反复說道。“要是你知道什么是我對
你的愛情,那該有多好!我對你的愛,是烈火,是融化的鉛,
是千把插在我心頭的刀啊!”
話音一落,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雙臂。她嚇得魂不
附体,喊道:“放開我,不然,我要啐你的臉!”
他松開手,說:“罵吧,打吧,撒潑吧!你要怎么樣都行!
可是怜憫我吧!愛我吧!”
她隨即像小孩子生气似地揍他。她伸直美麗的手去捶他
的臉:“滾蛋,魔鬼!”
“愛我吧!愛我吧!可怜可怜我!”可怜的教士大聲叫道,
同時滾倒在她身上,用撫摸來回答她的捶打。
霍然間,她感到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只听見他咬牙切
齒地說:“該了結啦!”
她在他的擁抱下被制服了,悸動著,渾身無力,任他擺
布。她感到一只淫蕩的手在她身上亂摸。她奮力最后掙扎,大
喊起來:“救命!快來救我!有個吸血鬼!吸血鬼!”
沒有人赶來。只有佳麗醒了,焦急地咩咩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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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教士气喘吁吁地說。
埃及少女掙扎著,在地上爬著,她的手碰到了一個冰涼
的,像是金屬的東西。原來是卡齊莫多留下的口哨。她頓生
希望,激動得痙攣起來,抓住口哨,拿到嘴邊,用僅存的力
气使勁吹了一下,口哨便發出清晰、尖銳、刺耳的聲音。
“這是什么玩藝?”教士道。
剎那間,他覺得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提了起來;小屋里一
片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誰這樣抓住他;但听到來人憤怒得把
牙齒咬得咯咯響,在黑暗中剛好有稀疏的微光,可以看見一
把短刀在他的腦袋上方閃閃發亮。
教士認為自己瞥見了卡齊莫多的身影。他猜想那只能是
他。他想起剛才進來時,在門外被橫臥著的一包什么東西絆
了一下。何況新來的人一聲不吭,他更确定無疑了。他抓住
那只手持短刀的胳膊喊道:“卡齊莫多!”在這生死攸關的時
刻,他竟忘記了卡齊莫多是聾子。
說時遲那時快,教士被打倒在地,感到一只沉重的膝蓋
頂在他的胸口上。從這膝蓋嶙峋的形狀,他認出了卡齊莫多。
這可怎么辦呢?怎能讓卡齊莫多認出自己呢?黑夜使聾子變
成了瞎子。
他完蛋了。姑娘好似一只憤怒的母老虎,毫不怜憫,不
出面來救他。短刀越來越逼近他的頭。此刻真是千鈞一發。霍
然間,他的對手似乎一陣猶豫,以低啞的聲音說道:“別把血
濺到她身上!”
果真是卡齊莫多的聲音。
這時,教士感到有只粗大的手拉住他的腳,將他拖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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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他大概就要死在那里。算他走運,月亮已升起一會儿了。
他們剛跨出小屋的門,慘白的月光正好落在教士的臉上。
卡齊莫多正面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直打哆嗦,遂放開教士,向
后倒退。
埃及少女,跨過了小屋的門檻,發現這兩個人突然調換
了角色,惊訝不已。此刻是教士咄咄逼人,卡齊莫多卻苦苦
哀求。
教士用憤怒和斥責的動作嚇唬聾子,粗暴地揮手要他滾
回去。
聾子低下頭,隨后,他跪在埃及少女的門前,聲音低沉、
無可奈何地道:“大人,您先殺了我吧,以后您愛怎么干隨您
的便!”
他這樣說著,要把短刀遞給教士。教士怒不可遏,一下
子扑上去,但姑娘比他更快,搶過卡齊莫多手上的刀,瘋狂
地縱聲大笑,對教士說:“過來吧!”
她將刀舉得高高的。教士猶豫不決,心想真的會砍下來。
她怒吼道:“您不敢靠近不是,膽小鬼!”隨后,她以毫不怜
憫的神情又添上一句,深知這比用千百塊鉻鐵穿透教士的心
還要厲害:“啊!我知道弗比斯沒有死!”
教士一腳把卡齊莫多踢翻在地,狂怒地顫栗著,重又鑽
入樓梯的拱頂下。
他走后,卡齊莫多撿起剛才救了埃及姑娘的那只口哨。把
口哨再交給她,說道,“它銹了。”隨后,留下她一個人,走
了。
姑娘看到剛才這一猛烈的情景,惊魂未定,筋疲力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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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癱倒在床上,大聲嗚咽起來。她的前景又變得陰慘慘的。
教士呢,則摸索著回到了他的小室。
事情就這樣完了。堂·克洛德嫉妒卡齊莫多!
他若有所思,重复著那句致命的話:“誰也休想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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