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一 卷 一 小  鞋
流浪漢進攻教堂時,愛斯梅拉達正在睡夢中。
不一會儿,圣母院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小山羊先惊
醒了,惊恐不安,咩咩叫著,把愛斯梅拉達從睡夢中吵醒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听一听,看一看,給火光和喧囂聲嚇坏
了,遂一頭沖出小室,跑到室外看個明白。只見廣場上一片
恐怖景象,那晃動的幻影,那混亂的夜襲,那在黑暗中隱約
可見,猶如一大群青蛙那樣騰挪跳躍的丑惡人群,那烏合之
眾的哇哇喊叫聲,那在黑暗中飛奔穿插的宛若夜間霧靄彌漫
的鬼火似的若干通紅的火把,所有這一切情景頓時使她覺得
眼前是巫魔會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頭妖怪進行一場神秘的
戰斗。打從儿時起,她滿腦子就充滿了吉卜賽部落的迷信思
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見了夜間才出沒的怪物正在興妖作
法。于是,不由嚇得魂不附体,連忙奔回小室,躲在她那張
破床上,縮成一團,尋求不像這樣駭人的一個惡夢。


5 巴 黎 圣 母 院

然而,漸漸地,最初因恐懼而產生的疑團逐漸消失了;他
听到嘈雜聲不斷增大,又辨認出其它一些現實跡象,逐漸明
白圍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于是她的恐懼雖沒有增加,卻
已經轉化了。她想可能是民眾叛亂,要把她從避難的地方搶
走。但轉念一想,這樣一來,她始終對未來憧憬的生活、希
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為烏有,想到自己是那樣軟弱無力,
走投無路,無依無靠,被人遺棄,孑然一身,這种种想法和
其他千百种憂慮,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頭伏在床上,
雙手合掌抱著腦袋,惶恐不安,渾身顫抖。雖說她是埃及姑
娘,偶像崇拜者,异教徒,此時也哭泣著祈求基督教的仁慈
上帝的恩典,并向庇護她的圣母祈禱。這是因為,一個人即
使毫無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會有某些時刻,總要歸附于他
身邊的廟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這樣在地上匍伏了許久許久,哆哆嗦嗦,其實戰栗
多于祈禱,隨著狂怒群眾的喘息越來越逼近,她心寒意冷,對
群眾的這种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暗中在策划什么,他們
在干什么,他們想要干什么,這一切她全然不知,卻預感到
這一切將導致十分可怕的結局。
正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忽听到跟前有腳步聲。遂
轉頭一看,只見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提著一盞燈,剛走進
她的小室。她不由發出一聲微弱的惊叫。
“別怕,是我呀。”一個她似曾相識的聲音道。
“誰?您是誰?”她問道。
“皮埃爾·格蘭古瓦。”
听到這個名字,她放下心來,抬頭一看,果真是詩人。可



巴 黎 圣 母 院

是,他旁邊有一個從頭到腳被黑袍遮住的人影,一聲不吭,她
頓感心惊。
“啊!”格蘭古瓦以責怪的口气接著說。“佳麗倒先認出我
來了!”
小山羊确實沒有等到格蘭古瓦自報姓名就認出他來了。
他一進門,小山羊就蹦了過去,溫柔地在他的膝上擦來擦去,
挨著他的身子蹭來蹭去,把他沾滿了白毛,因為它正在換毛
哩。格蘭古瓦也親熱地撫摸著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問道。
“放心好了。”格蘭古瓦應道。“是我的一個朋友。”
這時,哲學家把燈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來,抱住
佳麗,熱情地喊道:“啊!一只溫雅的山羊,值得器重的大概
是它的洁淨,而不是它的個子高大,而且像個語法學家,聰
明,敏銳,有學問。來,佳麗你那些巧妙的戲法沒有忘記吧?
雅克·夏爾莫呂大人怎么來著?……”
黑衣人沒等他說完,走過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
蘭古瓦站起來,說道:“真的,我倒忘了時間緊迫。……不過,
尊師,這不成為一個理由可以這樣粗暴對待人呀。……我親
愛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險,佳麗也是一樣。有人要把您重
新抓去吊死。我們是您的朋友,救您來的。快跟我們走。”
“當真?”她不知所措,大聲喊道。
“是的,千真万确,快走!”
“敢情。”她結結巴巴說道。“可您的這位朋友為啥不吭聲
呢?”
“啊!這是因為他父母生性古怪,養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


5 巴 黎 圣 母 院

气。”
她對這樣的解釋也只得將就了。格蘭古瓦挽起她的手,他
的那個同伴撿起燈籠,走在前面。姑娘由于恐懼,暈頭轉向,
任憑他們隨便帶著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它重新見
到格蘭古瓦,真是歡天喜地,隨時把犄角伸到他兩腿中間,使
得格蘭古瓦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這位哲學家每當差點摔跤,便
說,“生活就是如此,絆我們栽筋斗的常常是我們最要好的朋
友!”
他們迅速走下鐘樓的樓梯,穿過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
闃無一人,回蕩著喧囂聲,形成一种可怕的對照。他們從紅
門走進隱修院的庭院。隱修院也不見人影,議事司鐸們早就
躲到主教府一齊做禱告去了;庭院里空蕩蕩的,只有几個嚇
得魂飛魄散的仆役縮成一團,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格蘭古瓦
他們向庭院通至“灘地”的小門走去。黑衣人用他隨身帶的
鑰匙開了門。看官知道,“灘地”是一條狹長的河灘,向著老
城的這一邊有牆圍著,它歸圣母院教務會所有,形成圣母院
后面老城島的東端。他們發現這塊圍起來的灘地一片荒涼。這
里,那震天价響的喧囂聲已減弱了,流浪漢進攻的怒吼聲也
比較模糊,不那么刺耳了。順流的清風把灘地尖岬上那顆孤
樹的枝葉吹得簌簌作響。然而,他們還是岌岌可危。主教府
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內亂成一團。里
面的燈光如流星般從一個窗戶閃移到另一個窗戶,時時在主
教府黑沉沉的龐大陰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比剛燒完的
紙,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燼,其中仍有火星閃爍,形成無數道
閃動的奇异光流。旁邊,圣母院兩座巍峨的鐘樓,就這樣從



巴 黎 圣 母 院

背后望去,連同鐘樓基于其上的主教堂那長方形的中堂,襯
托著前庭廣場上沖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輪廓,顯得格外分
明,仿佛是希腊神話中獨眼巨人的火爐里兩個巨大的柴火架。
放眼四望,巴黎看起來在明暗混合中搖曳不定。倫勃朗
的畫中就常有這樣的背景。
那個持燈者徑直向灘地尖岬走去。那儿,緊靠水邊有一
排釘著板條的木樁,被虫蛀得殘缺不全,上面攀挂著一棵矮
葡萄的几根瘦不溜秋的藤蔓,看上去就好像張開五指的手掌。
后面,就在這排木柵的陰影里藏著一只小船。那人做了個手
勢,叫格蘭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著他倆后面也上了
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隨即割斷纜繩,用篙杆一撐,船离開
了岸邊;然后抓起雙槳,坐在船頭,拼命向河中間划去。塞
納河在這地方水流湍急,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离開這老城島的
尖岬。
格蘭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在
后面坐了下來,而姑娘呢,由于那個陌生人使她產生了一种
難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過來坐下,依偎在詩人的身上。
我們的哲學家感到船在搖晃,遂高興得拍著手,吻了一
下佳麗的額頭,說道:“哎呀!我們四個總算得救了。”緊接
著,又擺出思想家一付莫測高深的神態說:“偉大事業的圓滿
結局,有時取決于時運,有時取決于計謀。”
船徐徐向右岸蕩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觀察
著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啞燈的光線細心地遮蓋起來。黑暗中
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坐在船頭上的身影,儼如一個幽靈。他
的風帽一直耷拉著,臉上仿佛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槳,雙


5 巴 黎 圣 母 院

臂半張,甩動著黑袍的寬大袖子,就像是蝙蝠的兩只翅膀。再
說,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還沒有喘息過一聲。船上只有來
來回回划槳的聲響,混和著船行進時激起千重浪的沙沙聲。
“拿我的靈魂起誓!”格蘭古瓦突然喊叫起來。“我們就像
貓頭鷹 1
一樣輕松愉快!可是我們卻默不作聲,活像畢達哥
拉斯的信徒那樣緘默,或者像魚類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
啊!朋友們,我倒真想有誰跟我說說話儿。……人說話的聲
音,在人的耳朵听起來,就是听一种音樂。這話可不是我說
的,而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姆說的,真可謂是名言呀!……
誠然,亞歷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個平庸的哲學家。……說句
話儿吧,漂亮的小姑娘!您跟我說句話儿,我求求您。……
對啦,您過去常常喜歡噘著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現在還
常這樣嗎?我的心肝寶貝,大理院對所有庇護所都擁有任何
的司法權,您躲在圣母院的小屋里太冒險了,您知道嗎?唉!
這無异于小蜂鳥在鱷魚嘴里筑窩呀!……老師,月亮又出來
了。……但愿我們不會被人看見!……我們救小姐是做了一
件值得稱贊的好事,可是,我們要是被逮住,人家就會以國
王的名義把我們吊死。唉!人類的行為都可以作兩面觀:人
們譴責我的地方,恰恰正是贊美你之處。誰贊美凱撒誰就責
備卡蒂利納 2
。對不對,老師?您對這哲理的看法如何?我掌



巴 黎 圣 母 院

2 卡蒂利納(公元前109—公元前62),多次起來反對西塞羅。愷撒開始曾
參与其謀反。
典故出自希腊神話:阿蓋隆的儿子被壓在大岩石下面,后被大力神救了
出來,化身為貓頭鷹。

握哲學,就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會几何學。……算了!誰
也不理睬我。瞧你們兩個心情多么糟糕!只好我獨自一個人
說了。這在悲劇中叫做‘獨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訴
你倆,我剛才見到了路易十一,這句口頭禪是從他那里學來
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們在老城還是一直咆哮不已。
這個國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嚴嚴實實裹著裘皮。卻
一直拖欠我寫的祝婚詩的酬金,今晚差點沒下令把我絞死,要
是絞死了,我也就討不了債啦。他對賢良之士是個吝嗇鬼,一
毛不拔,真該好好讀一讀科隆的薩爾維安《斥吝嗇》那四卷
書。千真万确!就其對待文人而言,他是個心胸狹窄的國王,
暴行累累,极其野蠻。他好比一塊海綿,吸盡老百姓的錢財。
他的聚斂有如脾髒,身体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脹。因
此,時世艱難,怨聲載道,也就變成了對君主的抱怨。在這
個所謂溫和篤誠的君王統治下,絞刑架上吊滿了絞死的人,斬
刑砧上濺滿了腐臭的血,監牢里關滿了囚犯,就像撐得太滿
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這個國君,一手奪錢,一手奪命。他
是加貝爾夫人和吉貝大人的起訴人。大人物被剝奪了榮華富
貴,小人物不斷倍受壓榨欺凌。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我
不喜歡這樣的君主。您呢,尊師?”
黑衣人听任愛嚼舌頭的詩人東拉西扯,嘮叨個沒完。風
緊浪急,他依然奮力与湍流拼搏。在急流的沖擊下,小船掉
轉了方向:船頭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們今天稱為圣路易島
的圣母院島。
“對啦,老師!”格蘭古瓦驀然又說。“剛才我們從那些狂


5 巴 黎 圣 母 院

怒的流浪漢中間穿過,來到堂前廣場時,您那個聾子在列王
柱廊的欄杆上把個小鬼的腦袋砸得稀巴爛,法師大人是否注
意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視力不好,看不清他是誰。您知
道會是哪個嗎?”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猛然停止了划槳,兩只胳膊像折斷
似地低垂了下來,腦袋耷拉到胸前,愛斯梅拉達听到他一陣
陣的歎息聲。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种歎息聲她曾經听到
過。
小船無人駕駛,一時隨波漂蕩。不過黑衣人終于振作起
來,又抓緊雙槳,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繞過圣母院島的尖岬,
朝草料港的碼頭駛去。
“啊!”格蘭古瓦說道。“看呀,那邊就是巴爾博府邸。……
喂,老師,瞧那片黑壓壓的屋頂,屋角千奇百怪,那儿上空,
云堆低垂,云朵稀稀拉拉,污穢不堪,月亮在云里就像被壓
碎的雞蛋,蛋黃溢流。……那可是一座漂亮的府宅。有座小
禮拜堂,拱形小屋頂,精雕細刻,裝飾富麗。頂上有個鐘樓,
玲瓏剔透。還有一個花園,叫人賞心悅目,里面有一個池塘、
一座鳥棚,一道回聲廊,一個木槌球場,一座迷宮,一處猛
獸房,許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愛神維納斯都感到心曠神怡。
還有一棵流氓樹,因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气橫
溢的法蘭西大司馬曾在這里尋歡作樂,所以被稱為色徒。……
咳!我們這些可怜的哲學家,我們比起一個大司馬來,簡直
就像卷心菜和楊花羅卜比之于盧浮宮御園。可是,說到底,這
又算什么呢?人生,對于顯赫人物和我們這种人,都一樣是



巴 黎 圣 母 院

善惡摻雜,魚目混珠。痛苦總与歡樂相隨,揚揚格總与揚抑
抑格相伴 1
。……老師,巴爾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講給您听。
結局是悲慘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法國最長的國王菲利浦
五世的統治時期。這個故事的含意是,肉体的欲望是有害的、
惡毒的。鄰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多么誘人,逗得我們心頭
上奇痒難忍,也不應老盯著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蕩的念頭,通
奸是對別人淫欲的好奇。……呃喲!那邊吵鬧聲更響了!”
圣母院周圍的喧嘩聲确實更厲害了。他們傾听著。胜利
的歡呼聲可以听得相當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鐘樓上、
柱廊上、扶壁拱架下,許許多多火把齊明,把武士的頭盔照
得閃閃發光。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處搜尋什么。不一會儿,遠
去的這些喧嘩聲清晰地傳到這几個逃亡者的耳邊,只听見喊
道:“抓埃及女人!抓女巫!處死埃及女人! ”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頭來,用手托住臉,而那個陌
生人拼命划起槳來,朝岸邊划去。這時候,我們的哲學家正
在暗暗思量緊緊抱住小山羊,悄悄從吉卜賽女郎身邊挪開,她
卻益發緊偎著他,仿佛這是她僅有絕無的庇護所了。
顯然,格蘭古瓦正處在進退維艱的极度困惑之中。他想,
根据現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絞死,那可真是莫
大的遺憾,可怜的佳麗!可他又思忖,兩個囚犯都這樣依附
著他,這未免太多了:最后,還有,他那個同伴巴不得照看


5 巴 黎 圣 母 院
1 指希腊、拉丁古詩体的韻步。揚揚格為二長韻步,揚抑抑格為一長二短
韻步。這里意指好坏、長短相伴。

埃及姑娘吶。他左思右想,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就像
《伊利亞特》中的朱庇特 1
一樣,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間權
衡得失利弊。他噙著淚花,瞅瞅這個,瞧瞧那個,低聲咕嚕
道:“把你們兩個全一齊救出去,我可沒有那個能耐!”
小船震動了一下,他們知道船終于靠岸了。老城那邊,始
終喧囂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向埃及姑娘走
了過來,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開他,緊
緊攥住格蘭古瓦的袖子,而格蘭古瓦一心照料著小山羊,几
乎一下子把她推開去。于是,她獨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亂,連
自己要做什么,要往何處去,全都茫然。她就這樣糊里糊涂,
木然地站了一會儿,望著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過來,發
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碼頭上。看來格蘭古
瓦趁下船之机,已經牽著山羊溜走了,躲到水上谷倉街的那
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這個男人待在一起,不
由得渾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說話、要叫喊、要呼喚格蘭
古瓦,舌頭卻在嘴里動彈不了,連一丁點儿聲音也發不出來。
霍然間,她發覺陌生人的一只手擱在她的手上。這只手冰冷
而有力。她頓時上下牙齒咯咯直打冷戰,臉無血色,比洒在
她身上的月光還慘白。那個男人一言不發,緊拽住她的手,邁
開大步向河灘廣場走去。此時,她迷迷糊糊感覺到命運是一
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無力抵抗了,任憑他拖著,他邁



巴 黎 圣 母 院
1 在《伊利亞特》中,眾神有的站在圍攻者希腊人一邊,有的站在被圍攻
的特洛伊人一邊,唯有朱庇特遲疑不決。

步走,她拔腿跑。這里,碼頭的地勢是沿坡而上,可她卻仿
佛覺得是沿著斜坡往下滑去。
她朝四下里張望,卻不見一個行人。河岸一片荒涼,听
不到一點儿聲響,感覺不到有人走動,唯有塞納河一水之隔
的老城那邊喊聲震天,火光通紅,在那陣陣高喊聲中,可以
听得見要處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巴黎城在她周
圍四處擴散開去,只見黑影幢幢。
然而,陌生人依然緘默不語,照樣急步前進,一直拖著
她往前躦。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記憶中想不起曾經到過。
在經過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前,她奮力掙扎,猛然挺直身軀,
使勁高喊:“救命呀!”
窗子里面住著的那個居民听到喊聲,打開了窗戶,穿著
襯衣,提著燈,出現在窗前,愣頭愣腦地望了一下河岸,嘀
咕了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話儿,隨即又把窗板關上了。最后一
線希望也熄滅了。
黑衣人一聲不哼,緊緊抓住她,越走越快起來。她不再
抵抗了,緊跟著他,精疲力盡。
她不時集中一點力气,問道:“您是誰?您是誰?”由于
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
續。對她的問話,陌生人毫不答腔。
就這樣,他們沿著河岸走,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廣場。月
色微明。這是河灘。只見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黑黝黝像十字
架的東西,那是絞刑架。她認出了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
處了。
那男子停住腳步,轉身向她,掀起他頭上的風帽。她一


5 巴 黎 圣 母 院

看,嚇得魂飛魄散,張口結舌,說,“呃!我早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并不像個活人,而是他的幽魂。這
是月光映照的緣故,因為在月光下,我們看任何事物,都像
見到其幽靈似的。
“听我說,”他開口道。這种陰郁的聲音,她好久沒有听
到了,不由得戰栗起來。他繼續往下說,語气急促,斷斷續
續,气喘吁吁,說明他內心惊惶不安,顫震動蕩:“听我說,
我們就在這里了。我有話要對你說。這是河灘廣場。這里就
是一個終點。命運把我倆彼此交給對方。我即將決定你的生
死;你即將決定我的靈魂。你看,這儿是一個廣場,現在是
個黑夜,越過斯時斯地,便什么也看不見了。因此你要好好
听我說。我要對你說的……首先,別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
(他說這話時,就像一個片刻也不能安靜的人那樣,來回走動,
并拖著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談他。听見了嗎? 你要是說到這
個名字,我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但肯定是极其可怕的。”
說罷,他像個恢复其重心的物体,又靜止不動了。盡管
如此,她的話語依然透露出其煩躁不安。他的聲音也越來越
低了。
“別這樣轉過臉去。听我說,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
首先,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這一切都不是鬧著玩的,
我向你發誓。……我說什么來的?提醒我一下!啊!……大
理院做出了判決,要把你送上斷頭台。我剛把你從他們手中
救了出來。可是他們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确實,搜捕看上去還在繼續,喊
叫聲越來越近了。在河灘廣場的對面,刑事長官府邸的塔樓



巴 黎 圣 母 院

那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以看見許多士兵舉著火把,在
河對岸跑來跑去,喊聲不斷:“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里?
絞死!絞死!”
“你看清了吧,他們正在追捕你,我并沒有欺騙你。我呀,
我愛你。別開口,最好別說話,如果只是想對我說你恨我,我
已經橫下一條心來,絕不再听了。……我把你剛救了出來。
……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現在就看你愿
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夠做到。”
說到這里,他猛然頓住。接著又說:“不,要說的不是這
回事。”
話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著她跑—— 因為他始終沒
有松開她的手臂—— 徑直向絞刑架跑去。他指著絞刑架,冷
冷地對她說:“在我和它之間抉擇吧。”
她掙脫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扑倒在絞刑架下,擁抱著那
根陰森可怖的支柱。接著,把秀麗的臉蛋轉過半邊來,瞅了
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腳下的圣母。教士依然一動也不
動,手指頭一直指著絞刑架,始終保持著這一姿勢,儼如一
尊雕像。
埃及少女終于對他說道:“它叫我厭惡的程度,還遠不如
你呢。”
听到這話,教士只好慢慢放開她的胳膊,垂頭喪气,盯
著地面上的石板,說道:“要是這些石頭會說話,准會說這儿
有個多么不幸的人啊!”
他繼續往下說。少女跪在絞刑架前,長發低垂,遮沒全
身,憑他去說,不加理會。這時候,他的語調哀怨而溫柔,与


5 巴 黎 圣 母 院

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對照。
“我,我愛您。啊!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這燃燒著我心
靈的烈火,卻一丁點儿也沒有表露出來!咳!姑娘,日以繼
夜,是的,日日夜夜,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難道一點儿
也不值得垂怜嗎?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戀的愛情,我可以
告訴您,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噢!可怜的孩子!我的
痛苦太多啦!……我得說,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
您講話,柔聲細气,真希望您不要再這樣厭惡我。……說到
底,一個男人鐘愛一個女人,這并非他的過錯!……啊!我
的上帝呀!怎么!您竟永遠不能原諒我嗎?您一直對我怀恨
在心!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變坏了。您瞧!連
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您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
這儿跟您說話,站在死亡線上膽戰心惊!而您大概另有所思!
……特別不要對我談起那個軍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
您膝下,什么!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腳,那樣
做您是不會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腳下的泥土!什么!我真
想像個小孩那樣痛哭一場,我要從胸膛里掏出的不是言詞,而
是我的心肝,我的腑髒,好向您表明:我愛您。然而,這一
切都無濟于事,這一切!……可是,您靈魂中只有深情和寬
容,別無其他;您充滿柔情蜜意,整個人儿溫馨、善良,仁
慈、嫵媚。咳!可您只對我一個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气啊!”
說到這里,他用手捂住臉。少女听到他在哭泣。這是破
天荒頭一遭。這樣站立著,哭得全身抖動,真比跪下來哀求
還更可怜,還更情切。他就這樣哭了好一陣子。
“罷了!”他頭一陣眼淚流過之后,繼續說道,“我找不到



巴 黎 圣 母 院

什么話可說的了,本來倒是想了許多要對您說的話儿。現在
我渾身顫抖,戰栗不已,在關鍵的時刻撐不住了,覺得我們
被某种至高無上的東西緊緊裹住,于是我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了。啊!要是您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馬
上就會倒在地上喪命。我們切勿把對方都置于死地。若是您
知道我多么愛您,那該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樣一顆心啊!咳!
我不顧一切,背离任何德行!我不顧一切,自暴自棄!身為
飽學之士,卻拿科學開玩笑;身為貴族,卻給自己的姓氏抹
黑;身為教士,卻把彌撒書當做淫蕩的枕頭;我的所作所為,
是在給我的上帝的臉上吐唾沫!但這一切全是為了你,你這
迷惑人的巫女!這一切也是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進入你的地
獄!可你并不要我這下地獄的罪人!啊!讓我把一切都傾吐
出來!還多著呢,還有更駭人听聞的,呵!更駭人听聞!
……”
他說到最后几句時,模樣儿看起來完全精神錯亂了。停
頓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地接著往下說,不過聲音卻很大:
“加恩 1
,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又是一陣沉默,隨后又說:“天主啊!我是怎么待他來的
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養他,疼愛他,崇拜他,可
我把他殺害了。是的,天主啊,剛才就當著我的面,在您屋


5 巴 黎 圣 母 院
1 典故出自《圣經·創世紀》。加恩和亞伯是兩兄弟,加恩种庄稼,亞伯放
牧。兄弟倆為了感謝上帝的恩典,各自准備了最好的供品,祭獻上帝。上帝為了
考驗加恩的品德,故意贊賞亞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隨乘其弟弟不備,用石
頭將他砸死。小說中克洛德這句話原是上帝質問加恩的話。

子的石頭上,他的腦袋被砸爛了,而這都是由于我,由于這
個女人,由于她的緣故……”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來越微弱,机械地翻來复去說
了好几遍,每遍都間隔相當長,就仿佛一口大鐘的余音延綿
不絕:“……由于她……由于她……”隨后,他的舌頭再也發
不出清晰的聲響,卻只見他的嘴唇一直翕動不已。突然,他
兩腿一軟,像什么東西一下子垮下來似的,一頭栽倒在地,腦
袋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
少女把腳從他身下抽了出來,這樣微微一動,他清醒過
來。他舉手慢慢撫摸了一下凹陷的雙頰,惊愕地望了好一會
儿他那沾濕的手指,呢喃地說:“怎么!我哭了!”
話音一落,他猝然轉身對著埃及少女,臉上焦慮的神色
難以言表,只听他說道:
“唉!您就這般冷冰冰地看著我哭泣!孩子啊!這滴滴眼
淚是熔漿,你可知道!對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動你的
心,難道這竟是真的?你情愿眼睜睜看著我死,而且還在一
旁歡笑。啊!可我呀,我卻不愿看著你死!說句話,只要說
句寬恕的話儿!用不著說你愛我,只要說聲情愿就行了,那
樣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呵!時間不停在流失,我以
一切最神圣的東西懇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變成頑石,
就像這同樣需要你的絞刑架一樣!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
著我倆的命運: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這太可怕了,我可
以棄之一切于不顧,我們腳下就是万丈深淵,不幸的人儿,我
將跟著你墜下這深淵去,永無終期!說句好話吧!一句!只
要一句!”



巴 黎 圣 母 院

她張開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地聆
听她的話語,說不定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是一句情意纏綿的話
語。她卻說:“您是個殺人犯。”
教士瘋也似地把她緊緊摟住,縱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令
人毛發悚然。他說道:“那又怎樣,是的!殺人犯!我非得到
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隸,那你將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
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個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
將跟我走,也只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
美人儿,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屬于我!屬于這
教士!屬于這叛教者!屬于這殺人犯!從今夜起,你就屬于
我,听見了嗎?來!盡情歡樂吧!來!吻我吧,你這瘋女人!
要么進墳墓,要么進我的床幃!”
由于淫穢的念頭,由于狂怒,他眼睛里閃閃發光。色狼
的嘴唇印紅了少女的嫩頸。她在他的怀抱中拼命掙扎,他滿
口白沫,吻遍她的全身。
“不許咬我,你這魔鬼!”她嚷叫起來。“唔!你這可惡的
臭僧侶!放開我!我要揪下你丑惡的花白頭發,大把大把地
扔到你臉上!”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隨后松開她,神情憂郁地望著她。
她覺得自己胜利了,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屬于我的弗比
斯,我愛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
啦!你是丑八怪!滾開!”
他吼叫一聲,如同一個不幸的人被燒紅的鐵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齒說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
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拼命搖晃,將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


5 巴 黎 圣 母 院

雙手,把她在地上拖著,急步向羅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轉過身,問她:“最后一次問你,愿不愿屬
于我?”
她使勁應道:“不!”
于是,他大聲嚷道:“古杜爾!古杜爾!埃及女人在這儿!
你報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從牆上窗洞
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只鐵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緊!”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別松開她。
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見她被絞死啦。”
作為回答這些帶血腥味話語的,是從牆內傳出來一陣發
自咽喉的朗笑聲:“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圣母
院橋的方向跑去,那邊傳來了馬蹄的嘈雜聲。
少女認出了凶惡的隱修女,嚇得直喘气,竭力掙扎,扭
動身子,痛苦和絕望地蹦了几蹦,可是,隱修女用一种聞所
未聞的力量死死抓住她,肮髒、瘦削的手指深深掐進她的肉
里,并在周圍合攏起來,仿佛這只手是被鉚接在她的胳膊上。
這甚至不單單是一條鐵鏈,不單單是一個枷鎖,不單單是一
道鐵環,而是從牆上伸出來的一只有智慧、有生命的大鉗。
姑娘精疲力竭,癱靠在牆上,這時,死亡的恐懼攫住了
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
千姿百態,想到愛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臨近的一切,想
到告發她的教士,就要到來的劊子手、矗立在那里的絞刑架。
這時,她覺得恐懼感逐漸升高,一直伸到了頭發根。她听到
了隱修女凄慘的笑聲,低聲對她說道:“你就要被絞死啦!”



巴 黎 圣 母 院

她有气無力地轉向窗洞口,透過鐵柵,看到麻衣女惡狠
狠的面孔,說:“我對你怎么了?”她几乎像死了一般。
隱修女沒有答腔,只是用一种歌唱、憤怒和嘲弄的腔調
嘟噥起來:“埃及娘儿!埃及娘儿!埃及娘儿!”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又耷拉下腦袋,披頭散發,知道自己
与其打交道的并不是一個人。
突然,隱修女大嚷起來,仿佛過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問
話才傳到了她的大腦里:“你對我怎么了?你說!……啊!你
對我怎么了,你這埃及婆娘!那好!听著。……我有過一個
孩子,我!你明白嗎?我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老實跟
你說!……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絲,”她魂不附
体,在黑暗中吻著什么東西,接著說:“那好!你可知道,埃
及娘儿?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
的孩子。這都是你干的。”
姑娘像那只小羊羔 1
一樣應道:“哎呀!那時我也許還沒
出生呢!”
“啐!不對!”隱修女又說道,“你准出生了。你是其中的
一個。她要是活著,也該你這么大了!就是這樣!……我在
這里已經十五個年頭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禱了十五年,
十五年來不斷把頭往牆上撞。……我告訴你,是那些埃及婆
娘把她偷走的,你听明白了嗎?是她們用利牙把她吃掉的。
……你有沒有心肝嗎?你可以設想一下,一個玩耍時的孩子,


5 巴 黎 圣 母 院
1 狼要吃掉羔羊,加以各种莫須有的罪名;羔羊以自己尚未出生為理由辯
解。請參閱《拉封丹寓言集》中狼与羔羊的故事。

一個吃奶時的孩子,一個睡覺時的孩子,那是什么模樣儿!何
等天真爛漫呵!唉!正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們把她搶走了,殺
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今天,輪到我了,該我來吃埃及
女人的肉了。啊!要不是鐵柵擋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几口。我
頭太大了,伸不過去!可怜的小寶貝!是在她睡著的時候!話
說回來,即使她們搶走時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沒有用,我
那時并不在家!啊!埃及婆娘們,你們吃了我的孩子!現在
就來看看你們的孩子的下場吧。”
于是,她哈哈大笑,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在這張憤怒的
臉上,兩者一模一樣。天開始破曉,灰白色曙光隱隱約約照
著這一場面。絞刑架在廣場上益發清晰了。另一邊,向圣母
院橋那個方向,可怜的女囚仿佛听到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逼
近了。
“太太!”她蓬首亂發,魂不附体,恐懼若狂,跪下雙膝,
合掌叫道,“太太,可怜可怜吧。他們來了。我沒有做過任何
對不起您的事。難道您愿意看我慘死在您眼皮底下嗎?您心
腸好,我深信不移。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松開我!行
行好!我不要這樣死去!”
“還我的孩子!”隱修女說道。
“行行好!行行好!”
“還我的孩子!”
“松開我,看在上天的面上!”
“還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竭,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一下子癱
倒了,目光已在模糊,就像一個垂死的人那樣。她結結巴巴



巴 黎 圣 母 院

地說:“呃!您找您的孩子。我,我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妮絲!”古杜爾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她在哪
儿?那你就死吧!……我來告訴你,我當過妓女,有過一個
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搶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干的。你
現在可明白了,你得去死。當你的埃及母親來要你回去時,我
就告訴她:‘你這個母親,就看那個絞刑架吧。’……要不你
就還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瞧,我指給
你看。那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你知道同樣的
一只在哪儿,要是你知道,就告訴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
頭,我也會膝行去找的。”
她這樣說著,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只手臂指著小繡鞋給
埃及姑娘看。這時,天色已明,可以看清鞋的形狀和顏色。
“把小鞋給我看看。”埃及姑娘戰栗著說。“上帝啊!上帝
啊!”同時,她用空著的一只手,連忙打開戴在脖子上那只飾
著綠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爾嘟噥著。“掏你什么魔鬼的護身符!”突
然,她打住話頭,渾身顫抖,用一种發自肺腑的聲音,大喊
一聲:“我的女儿!”
原來埃及姑娘剛從小袋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樣的小鞋。這
小鞋上縫著一張羊皮紙,上面寫著讖語:
當同樣的一只小鞋重新找到
母親就會伸出雙臂將你擁抱
在疾如閃電的一瞬間,隱修女已將兩只鞋作了對比,讀


6 巴 黎 圣 母 院

了羊皮紙上的文字,歡天喜地,把容光煥發的臉孔貼在窗洞
口鐵柵上,放聲喊道:“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
“媽媽!”埃及姑娘應道。
此情此景,這里我們就不打算描述了。
牆和鐵柵橫在她們二人之間。“啊!這牆!”隱修女叫道!
“啊!看得見她卻不能擁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手臂伸進窗洞里面去,隱修女扑向這只手,將嘴
唇貼在上面,沉浸在這親吻中,就這樣呆著不動,不再有別
的生命跡象,唯有啜泣使她的背部不時起伏。然而,她在陰
暗中靜靜地淚如泉涌,宛如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可怜的母
親,十五年來心中的辛酸苦楚,化作淚水一滴滴滲透,匯集
成又黑又深的舊井,這時洶涌澎湃,全傾瀉在這只可愛的手
上。
突然,她直起身來,把披在額頭上的花白頭發往兩邊撩
開,一聲不吭,比母獅子還凶猛,用雙手狠命搖撼小屋窗洞
上的鐵柵。鐵柵紋絲不動。于是,轉身到屋角去,找來一塊
平日化為枕頭的大石板,使出渾身的力气,用勁向鐵柵砸去,
只見火花四濺,一根鐵條給砸斷了,又砸了一下,攔住窗洞
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鐵柵完全掉了下來。這時,她用手把鐵柵
生銹的殘段短截,一一弄斷,統統拔除。有時候,一個女人
的雙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鐘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攔腰抱住女儿,把
她拖到小室里來,喃喃說道,“來!讓我把你救出深淵!”
等她女儿進了小室,便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隨后又把
她抱起來,仿佛這始終是她的小阿妮絲,緊緊摟在怀里,在



巴 黎 圣 母 院

狹小的小室里走來走去,陶醉了,瘋顛了,興高采烈,又是
叫,又是唱,對女儿又吻又說,忽而放聲大笑,忽而淚流滿
面,所有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而且興奮若狂。
“孩儿啊!我的孩儿!”她說道,“我找到女儿了!她就在
這里。仁慈的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嘿,你們!你們大家都來
看呀!這里有沒有人看見我又找到了女儿呀?我主耶穌啊,她
長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讓我等了十五年,只是為了
把這樣一個美人儿還給我。埃及女人并沒有把她吃掉!這是
誰胡說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
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歡埃及女人。……确實,就是你。怪不
得你每次打從這里經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我把這錯當
成仇恨!原諒我,親愛的阿妮絲,原諒我吧!你覺得我很凶
狠惡毒,是不是?我是愛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還在
嗎?我們看一看。是的,還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給了你
這雙大眼睛,小姐儿。親一親我,我多么愛你呀!別的母親
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現在我壓根儿不把她們放在眼里。讓
她們過來看就是了。這是我的孩子,看看她這脖子,這雙眼
睛,這頭秀發,這只手。像她這樣秀麗的人儿,你們找來給
我看看!哦!我敢說,這樣的人儿,會有許多人鐘愛她的!我
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盡都离開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
吻一吻我吧!”
她滔滔不絕還給她說了許許多多荒唐的話儿,其語气聲
調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亂可怜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
臉都羞紅了;用手摩挲她那絲一般的秀發,還吻她的腳丫、膝
蓋、額頭、眼睛,一切都使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醉神迷。少女


6 巴 黎 圣 母 院

任她愛撫,不時以無限的溫柔,悄悄地一再喊道:“媽媽!”
“你看,我的孩儿,”隱修女接著說,說一句就吻一下。
“你看,我會好好疼愛你的。我們將從這里逃出去。我們就會
很幸福的。我在我們家鄉蘭斯繼承了一點產業。蘭斯,你知
道嗎?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時太小了!你四個月時長得
漂亮极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雙小腳丫多逗人喜歡,有
人好奇,從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赶來看呢!我們就要有一塊
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這有誰
會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儿!”
“噢!母親!”少女激動不已,但終于有了力气說話了。
“埃及女人早就對我說過了。我們當中有個心地善良的埃及女
人,一直像奶媽一樣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這個袋子
挂在我脖子上,常對我說:‘小寶貝,留神把這個精巧的東西
保存好。這可是個珍寶呀!憑著它,你將來有一天可以……
找到你的生母。這無异于把你的母親隨身帶在脖子上。’她真
是未卜先知,這個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儿緊緊摟在怀里。“過來,讓我親親你!你
說得多可愛。等我們回到了故鄉,就把這雙小鞋拿去教堂給
圣嬰穿。這一切我們都得感謝仁慈的圣母。我的上帝呀!你
的聲音多么甜美呀!你剛才跟我說話時,就像一曲音樂那么
好听!啊!我主上帝呀!我的孩子找到了!這樣离奇的故事,
難道可信嗎?人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死的,我并沒有因為高興
就送了命。”
隨后,她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又是喊叫:“我們就要過
幸福日子啦!”



巴 黎 圣 母 院

就在這時候,小屋里回響著兵器的撞擊聲和奔馳的馬蹄
聲,這馬蹄聲似乎從圣母院橋馳來,從河岸上越來越近了。埃
及少女惶恐不安,一頭扑進麻衣女的怀抱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修女頓時臉色煞白。
“噢,天啊!你說什么?我卻忘了!他們追捕你!那你干
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應道,“可是我被判處了死刑。”
“死刑!”古杜爾好像遭到雷打電劈,打了個趔趄。接著,
目光定定地盯著女儿,緩慢地又說:“死刑!”
“是的,母親,”少女失魂落魄,應道。“他們要殺死我。
他們正要抓我來了。那個絞刑架就是為我准備的!救救我!救
救我吧!他們到了!救救我!”
隱修女半晌紋絲不動,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接著她搖
了搖頭,深不以為然,并且突然縱聲大笑,又恢复了她原先
那种嚇人的狂笑聲。只听見她說:
“呵!呵!不!你所說的只是一場夢。啊!是的!這怎么
可能呢,我失去了她,長達十五年之久,然后找到了她,卻
只有短短的一分鐘!現在他們又要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如今
她長大了,水靈靈的,跟我說話,愛我,而正在這個時候,他
們卻要來把她生吞活噬,就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眼皮底下!啊,
不!這种事是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這時候,馬隊似乎停了下來,只听見遠處有個人說:“從
這邊走,特里斯丹大爺!教士說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
馬蹄聲又響起來。


6 巴 黎 圣 母 院

隱修女一下子站起來,悲痛欲絕,大聲喊叫:“快逃!快
逃!我的孩子!一切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你的命!
可怕呀!該死!快逃!”
她將腦袋探出窗洞口,很快又縮了回來。
“留下!”她低聲說道,語气簡短而陰郁,痙攣地抓住半
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別作聲!到處都是兵,你出
不去。天已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澀,像火在燃燒。她半晌沒有說話,只在小
屋里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揪下一把把花白頭發,又用牙
齒咬斷。
忽然,她說道:“他們過來了。我去跟他們說說。你躲在
這個角落里。他們不會看見你的。我就跟他們說你逃走了,是
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來一直抱著女儿,這時把她放在石屋的一個角落里,
從外面是看不見的。她讓她蹲著,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頓好,不
讓她的手腳露在陰影外面;還把她烏黑的頭發披散開來,遮
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還在她面前擺上唯
一的家具,即水罐和權當枕頭用的那塊石板,以為這兩樣東
西就可以把她掩蓋住。安頓就緒后,她放心多了,這才跪下
來祈禱。天剛亮,老鼠洞里還有許多地方依然是陰影重重。
就在這時,教士那惡魔似的聲音在小室近旁喊道:“這邊
走,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听到這個名字,听到這個聲音,蜷縮在角落里的愛斯梅
拉達不由得悸動了一下。“別動!”古杜爾說道。
話音一落,就听見人聲、刀劍聲、馬蹄聲一片嘈雜,在



巴 黎 圣 母 院

小屋周圍停住了。母親一下子站起身來,跑去站在窗洞前,將
它堵起來。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騎
馬,排列在河灘廣場。指揮他們的人剛一下馬,就朝河灘走
來。“老太婆,”這個人說道,凶相畢露,“我們正在搜捕一個
女巫,要把她絞死:听說,她在你這里。”
可怜的母親竭盡所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應道:“您
說些什么,我不太明白。”
對方又說:“上帝腦袋呀!亂彈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
胡扯些什么?他在哪儿?”
“大人,”一個兵卒說。“他不見了。”
“喂喂,瘋老婆子,”指揮官接著說。“別騙我,有人把一
個女巫交給你看管。你把她怎么了?”
隱修女不便全盤否認,免得引起怀疑,遂用一种真誠而
又生硬的口吻應道:“要是您說的是剛才有人硬塞給我的那高
挑個儿的姑娘,我可以告訴您,她咬了我,我只好松開手。就
是這樣,別再打扰我啦。”
指揮官大失所望,做了個鬼臉。
“休想騙我,老妖怪!”他接著說道。“我叫隱修士特里斯
丹,我是國王的老朋友。隱修士特里斯丹,你明白了嗎?”他
望著周圍的河灘廣場,又添上一句。“在這里,這可是一個擲
地有聲的名字。”
“即使你是隱修士撒旦,”古杜爾又萌發了希望,答道:
“我也沒有別的話跟你說,我也不怕你。”
“上帝腦袋呀!”特里斯丹道。“你這個嚼舌頭的老太婆!
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儿跑?”


6 巴 黎 圣 母 院

古杜爾漫不經心地應道:
“從綿羊街,我想。”
特里斯丹轉過頭,向他的人馬打了個手勢,叫他們准備
重新上路。隱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您得問問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鐵欄杆怎么拆成這
樣子的?”一個弓手突然說道。
听到這個問題,可怜的母親心里又焦急万分,可她并沒
有失去清醒的頭腦,遂結結巴巴應道:“過去一直就是這樣
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鐵柵還是個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很
虔誠的樣子。”那個弓手又說。
特里斯丹斜眄了隱修女一眼。
“我看這老婆子慌了陣腳。”
不幸的女人覺得,一切取決于她能否泰然自若,于是把
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來。做母親的都有這种力量。她說:
“呸!這家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輛載石頭的大車,尾部
撞到了窗洞上,把鐵柵撞坏了。我還把駕車的罵得狗血噴頭!”
“一點不假,我當時在場。”另一個弓手插嘴說。
現實中到處總有一些無所不知的人。這個弓手所作的意
想不到的證詞,鼓舞了隱修女的勇气。對她來說,這場盤問
就像踏著刀刃的吊橋越過万丈深淵那樣艱險。
然而,她注定要經受忽而滿怀希望、忽而惊惶失措這兩
种情緒不斷交替的熬煎。
“要是大車撞的,撞斷的鐵條應當是向內拐的,可這些斷
鐵條卻是向外倒的。”頭一個弓手又發難。



巴 黎 圣 母 院

“嘿!嘿!”特里斯丹對這個兵卒說。“你的鼻子倒真靈,
比得上小堡的調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話!”
“我的上帝呀!”她陷于絕境,不由得喊叫起來,聲音里
不由自主地帶著哭聲。“我向您發誓,大人,确實是大車把鐵
柵撞斷的。那個人說曾親眼看見,這您是听到的。況且,這
跟你們要找的那個埃及女子又有什么相干?”
“嗯!”特里斯丹吟哦了一聲。
“見鬼!”那個受到巡檢大人夸獎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說。
“鐵條的斷痕還全是新的!”
特里斯丹點了點頭。隱修女一下子臉無血色。“您說說看,
大車撞的,有多久了?”
“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大人。我,我記不清了。”
“她開頭說一年多。”那個弓手指出。
“這里面有蹊蹺。”巡檢大人說道。
“大人!”她喊道,身子一直貼在窗洞前,戰戰兢兢,深
怕他們疑心,把頭伸到小室里來張望。“大人,我向您發誓,
這個柵欄的确是大車撞坏的。我以天堂眾圣天使的名義向您
起誓。如果不是大車,我情愿永遠下地獄,我就是大逆不道,
背棄上帝!”
“你發誓倒挺起勁的呀!”特里斯丹說道,并帶著審問的
目光瞅了她一眼。
可怜的女人覺得自信心越來越消失了,已經到了胡言亂
語的地步,惊恐地意識到自己所說的恰恰是不該說的。
就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兵卒喊叫著跑來:“大人,老巫婆
撒謊。巫女并沒有從綿羊街逃走。封鎖街道的鐵鏈整夜都原


6 巴 黎 圣 母 院

封未動的拉挂著,看守的人也沒有看見有人通過。”
特里斯丹的面容越來越陰沉下來,他質問隱修女道:“這,
你作何解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還竭盡全力頂住:“大人,我
不知道,我可能搞錯了。我想,她其實過河去了。”
“那是對岸。”巡檢大人說道。“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跡象說
明她情愿回到老城去,老城那邊到處正在搜捕她。你撒謊,老
婆子!”
“再說,河兩岸都沒有船。”頭一個兵卒又說。
“她可能游水過去。”隱修女寸步不讓,反駁道。
“女人也會游水嗎?”那個兵卒道。
“上帝腦袋呀!老婆子!你撒謊!你騙人!”特里斯丹火
冒三丈說道。“我真恨不得把那個巫女擱一邊,先把你吊起來。
只要一刻鐘的刑訊,也許不得不一五一十道出真情來。走!跟
我們走。”
她如饑似渴,緊緊抓住這些話不放:“隨您的便,大人。
干吧!干吧!刑問,我情愿。那就把我帶走。快,快!馬上
就走吧。”她嘴里這么說,心中卻想著:“這期間,我的女儿
就可以逃脫了。”
“天殺的!”巡檢大人說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嘗嘗拷問
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這個瘋婆子想干什么。”
這時有個滿頭花白的巡邏隊老捕快從隊伍中站出來,對
巡檢大人稟告:“大人,她确實瘋了!假如說她讓埃及女人溜
走了,那不能怪她,因為她并不喜歡埃及女人。我干巡邏這
行當已經十五年了,天天晚上都听見她對流浪女人破口大罵,



巴 黎 圣 母 院

罵不絕口。要是我沒有弄錯,我們追捕的是帶著小山羊跳舞
的那個流浪女,那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爾振作一下精神,說:“最恨的就是她!”
巡邏隊眾口一詞向巡檢大人作證,證實老捕快所說的話。
隱修士特里斯丹,看見從隱修女口里掏不出什么東西來,已
不再抱什么希望,便轉過身去;隱修女心如火燎,焦急万分,
看著他慢慢向坐騎走去,只听見他咕嚕道:“好吧,出發!繼
續搜尋!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吊死,我絕不睡覺!”
但是,他還猶豫了一會儿才上馬。他就好像一只獵犬,嗅
到獵物就藏在身旁,不肯离開,滿臉狐疑的表情,朝廣場四
周東張西望。這一切古杜爾全看在眼里,真是生死攸關,心
扑通扑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搖了搖頭,翻身一躍上馬。古
杜爾那顆緊揪起來的心,這才如石頭落地。自從那隊人馬來
了以后,她一直不敢瞅女儿一眼,這時才看了她一下,低聲
說道:“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連大气也不敢出,動也不
敢動,腦海里盤桓著一個念頭: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爾
和特里斯丹唇槍舌劍的交鋒情景,她一丁點儿也沒有放過,她
母親焦慮万狀的每一言行,都在她心中回響。她听見那根把
她懸吊在万丈深淵之上的繩子接連不斷發出斷裂聲,多少次
仿佛覺得那繩子眼見就要斷了,好不容易終于得到了喘息,覺
得腳踏實地了。就在這當儿,她听到有個聲音對巡檢說:
“撮鳥!巡檢大人,絞死女巫,這不是我這行伍的人的事
儿!亂民已經完蛋了。我讓您獨自去吧。想必您會認為我還
是回到我隊伍去為好,免得他們沒有隊長,亂了套。”


6 巴 黎 圣 母 院

這聲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的聲音。埃及少女
一听,思緒翻騰,難以言表。這么說,他就在這儿,她的心
上人,她的保護人,她的靠山,她的庇護所,她的弗比斯!她
一躍而起,母親還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已經沖到窗洞口,大
聲喊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儿。他策馬剛繞過刀剪街的拐角處。可
是特里斯丹卻還沒有走開。
隱修女大吼一聲,扑向女儿,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死
命把她往后拉,就像一只護著虎仔的母虎,再也顧不了那么
多了。然而,為時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看見了。
“呵!呵!”他張口大笑,上下兩排牙齒的牙根裸露,整
張臉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惡狼。“一只捕鼠器逮著兩只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個兵卒說。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說:“你真是一只好貓!”接
著又加上一句:“來呀,亨利埃·庫贊在哪儿?”
只見一個人應聲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穿著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頭發,皮革的袖子,粗
大的手上拿著一捆繩索。此人總与特里斯丹形影不离,特里
斯丹總与路易十一形影不离。
“朋友,”隱修士特里斯丹說道。“我猜想,我們搜尋的那
個巫女就在這里。你去給我把這東西吊死,你帶梯子來了沒
有?”
“柱子閣的棚子里有一架。”此人應道。接著又指著石柱
絞刑架問道:“我們就在那刑台辦事嗎?”
“是的。”



巴 黎 圣 母 院

“霍嘿!”那人接著說,并放聲大笑,笑聲比巡檢的還要
凶蠻。“那我們就不必走許多路了。”
“快!你過后再笑吧。”特里斯丹說道。
且說隱修女自從特里斯丹發現她女儿,原先滿怀希望破
滅以后,一直沒有開過口。她把半死不活、可怜的埃及少女
扔回洞穴里的那個角落,隨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兩只手
就像獸爪似地撐在窗台角上。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凜然地環
顧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像原先那樣凶蠻和狂亂。看見亨
利埃·庫贊走近山屋,她頓時眼睜怒目,面目猙獰,把他嚇
得直往后退。
“大人,要抓哪一個?”他回到巡檢面前,問道。
“年輕的。”
“好极了。這個老婆子好像不好對付。”
“可怜的帶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邏隊老捕快說。
亨利埃·庫贊重新挨近窗洞口。母親橫眉怒目,他嚇得
低下眼睛,畏畏縮縮地說:“夫人……”
她立即打斷他的話,聲音低沉而憤怒:
“你要什么?”
“不是要您,而是另一個。”他應道。
“什么另一個?”
“就是年輕的那個。”
她搖著頭叫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有人!”劊子手接著說。“這您很清楚。讓我去抓那個年
輕的。我不想跟您過不去,您!”
她怪异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不想跟我過不去,


6 巴 黎 圣 母 院

我!”
“把那個人交給我,夫人;這是巡檢大人要我這樣做的。”
她好像瘋癲似的,反复說過來說過去:“沒有人!”
“我說就是有!”劊子手回嘴道。“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你
們是兩個人。”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隱修女揶揄地說道。“把頭從窗洞
口伸進來好了。”
劊子手仔細看了看母親的手指甲,不敢造次。
“快點!”特里斯丹剛部署好手下人馬,把老鼠洞圍得水
泄不通,自己騎馬站在絞刑架旁邊,高聲嚷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檢大人的跟前,模樣儿真是狼狽不堪。
他把繩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相,把帽子拿在手里轉過來轉
過去。問道:“大人,從哪儿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
“從窗戶。”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你不是帶鎬子來了嗎?”特里斯丹說道,怒
气沖天。
母親一直警惕著,從洞穴底里注視著外面的動靜。她不
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絕不愿意人家
把她的女儿奪走。
亨利埃·庫贊從柱子閣的棚子里去找來絞刑時墊腳用的
一只工具箱,還從棚子里拿來一架雙層梯子,隨即把它靠在
絞刑架上。巡檢大人手下五六個人帶著鶴嘴鎬和撬杠,跟著



巴 黎 圣 母 院

特里斯丹向窗洞走來。
“老婆子,快把那個女子乖乖交給我們!”巡檢聲色俱厲
地說道。
她望著他,仿佛听不懂似的。
“上帝腦袋!”特里斯丹又說。“圣上有旨,要絞死這個女
巫,你干嗎要阻攔?”
可怜的女人一听,又像往常那樣狂笑起來。
“我干嗎?她是我的女儿。”
她說出這個字的聲調,真是擲地有聲,連亨利埃·庫贊
听了也不禁打個寒噤。
“我也感到遺憾,可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著說。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厲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
老實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儿!”
“捅牆!”特里斯丹下令。
要鑿一個夠大的牆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塊基石挖掉
就行了。母親听見鶴嘴鎬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壘的牆腳,不由
得怒吼一聲,令人心惊膽顫,隨即在洞里急得團團直轉,快
如旋風,這是類似猛獸長期關在籠子里所養成的習慣。她什
么也不說,兩眼炯炯發光。那些兵卒個個心底里冷似寒冰。
猝然,她抓起那塊石板,大笑一聲,雙手托起,向挖牆
的那些人狠狠擲去。但由于雙手發抖擲歪了,一個也沒有砸
到,石板骨碌碌直滾到特里斯丹馬腳下才停住。她气得咬牙
切齒。
這時候,太陽雖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閣那些殘舊
虫蛀的煙囪,染上了玫瑰紅的美麗朝霞,也顯得悅目了。此


6 巴 黎 圣 母 院

刻正是巴黎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來的人們,神清气爽,推
開屋頂上天窗的時候。河灘廣場上開始有几個鄉下人,還有
几個騎著毛驢去菜市場的水果商販陸續走過。他們看見老鼠
洞周圍麋集著那隊兵卒,不由得停下了片刻,惊奇地察看了
一下,隨即徑自走了。
隱修女來到女儿身旁坐了下來,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体
護住她,目光呆定,听著一動也不動的可怜孩子一再喃喃念
著:“弗比斯!弗比斯!”拆牆似乎在進展。隨著它不斷的進
展,母親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把女儿越摟越緊,直往牆壁
上靠。突然,隱修女看見那塊石頭 (因為她一直守望著,目
不轉睛地盯著它)松動了,又听見特里斯丹給挖牆的人打气
鼓勁的聲音。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身心交瘁,這時振作起精
神,大叫起來,說話的聲音忽而像鋸子聲那樣刺耳,忽而結
結巴巴,仿佛嘴上擠壓著万般的咒罵,一齊同時迸發出來一
樣。只听見她喊叫:“呵!呵!呵!真是坏透了!你們是一幫
強盜!你們果真要絞死我的女儿?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親
骨肉!噢!膽小鬼!噢!劊子手走狗!豬狗不如的兵痞!殺
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們就這樣要把我的女儿搶走
嗎?所謂仁慈的上帝,到底何在?”
于是她像一頭豹子那樣趴著,口吐白沫,目光迷离,毛
發倒豎,沖著特里斯丹咆哮著:
“走近些,過來抓我的女儿吧!我這個女人告訴你,她是
我的女儿,難道你真的听不懂嗎?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孩子
是什么意思?唉!你這豺狼,難道你從來沒有跟你的母狼睡
過?難道你從來沒有狼崽嗎?要是你有崽子,你听到它們嗥



巴 黎 圣 母 院

叫時,難道你就無動于衷,不覺得肚子里在翻騰嗎?”
“使勁撬下那塊石頭,它已經松動了。”特里斯丹說道。
好几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塊沉重的基石。前面說過,這是
母親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勁想頂住,用指甲緊抓那
塊石頭,可是那么巨大的一塊石頭,又有六條漢子拼命撬著,
她哪能抓得住,一脫手,只見它順著鐵撬杆慢慢滑落到地上。
一看見入口已打通,母親索性橫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去
堵塞缺口,雙臂扭曲,頭在石板上撞得直響,嗓門由于精疲
力竭而嘶啞得几乎听不清,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現在,去抓那個女子!”特里斯丹說道,始終無動于衷。
母親瞪著兵卒,樣子叫人望而生畏,他們宁愿后退,也
不想往前一步。
“怎么啦!”特里斯丹嚷道,“亨利埃·庫贊,你上!”
沒有一個人跨前一步。
特里斯丹罵道:“基督腦袋!還算是武士!一個娘們就把
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大人,您把這叫做一個娘們?”亨利埃說道。
“她長著一頭獅鬣!”另一個接著說。
“行啦!”特里斯丹又說。“洞口夠大的,三個人齊頭進去,
就像攻打蓬圖瓦茲時的突破口一樣,赶快了結,死穆罕默德!
誰先后退,我就把他砍成兩段!”
巡檢和母親都是咄咄逼人,兵卒們夾在中間,一時不知
如何是好,終于橫下心來,向老鼠洞進發。
隱修女見此情景,猛然跪了起來,撥開垂在臉上的頭發,
兩只擦傷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于是,淚水奪眶而


6 巴 黎 圣 母 院

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面頰的皺紋扑簌簌往下直淌,如同
沖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樣。与此同時,她開口了,可是聲音那
樣哀婉,那樣溫柔,那樣順從,那樣令人心碎,叫特里斯丹
周圍那些連人肉都敢吃的老禁頭听了,不止一個在揩眼淚。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請听我一言!這件事我非向
你傾訴不可。這是我的女儿,知道嗎?是我從前丟失的小不
丁點儿的親骨肉!請听我說吧。這事說來話長。你們想想,諸
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從前,由于我生活放蕩,孩子們
常向我扔石頭,那時候捕快先生們一向對我都是很好的。你
們明白嗎?當你們知道底細以后,你們會把我的孩子給我留
下的!我是一個可怜的賣笑女子。是吉卜賽女人把她偷走的。
我甚至把她的一只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這只鞋。
她那時就這樣小的腳。在蘭斯!花喜儿!苦難街!這一些你
們可能全曉得。那就是我。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正是美好
的時光。那時日子過得多么輕松愉快。你們會可怜可怜我的,
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賽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儿,把她藏了
十五個春秋。我過去一直以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
們,我還以為她死了呀!我在這里度過了十五個年頭,就在
這地洞里,冬天連個火取暖都沒有。這,可艱難呀!可怜的
親愛的小鞋!我呼天喚地,慈悲的上帝終于听到了。昨天夜
里,上帝把我的女儿還給我啦。這真是仁慈上帝顯示的奇跡
呵!我的女儿并沒有死。你們不會把她抓走的,我深信不疑。
再說,要是換上我,我二話不說,可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
子啊!她來日方長,讓她見見天日吧!……她有什么對不住
你們的地方呢?一點也沒有。我也沒有。我只有她這點血脈



巴 黎 圣 母 院

了,我已經老了,她回到我身邊,這是圣母恩賜給我的福份,
你們要是能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說,你們大
家都是大好人!你們本不知道她是我的閨女,現在你們知道
了。啊!她是我心頭上的肉呀!巡檢大老爺,我宁愿我的肺
腑被捅上一個大窟窿,也不愿看見她手指頭擦破一點皮!看
您的樣子是個和善的大老爺!我對您說的這一切,已經把事
情的底細向您解釋清楚了,難道還會有假?啊!您也有母親,
大人!您是長官,就求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看,我跪
著求您,就像祈求一個耶穌基督那樣!我并不向任何人乞求
什么,我是蘭斯人,各位老爺,我有一小塊田地,是我的舅
舅馬伊埃特·勃拉東留給我的。我并不是叫花子。我什么都
不要,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
他是万物之主,不是平白無故就把孩子還給我的。國王!您
說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儿殺了,這并不能給他增添許多樂
趣!況且國王是仁慈的!這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是
我的!而不是國王的!也不是您的!我愿意走開!我們愿意
走開!說到底,無非是兩個過路的女子,一個是母親,一個
是女儿,讓她倆過去不就得了!放我們過去吧!我們是蘭斯
人。啊!你們都是好人儿,捕快老爺們!我喜歡你們大家。你
們請別抓走我的愛女,那是不行的!難道這是完全做不到的
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吞泣飲淚的傾訴,合掌絞扭的
動作,令人傷心的微笑,淚水盈眶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
酸的歎息,撕心裂肺的慘叫,顛三倒四和語無倫次的訴說,所
有這一切,我們不想細表了。她不再作聲了,隱修士特里斯


6 巴 黎 圣 母 院

丹緊蹙眉頭,那卻是為了掩飾他虎視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轉
的一顆淚珠。然而他克制了這种軟弱心腸,口气生硬地說了
一句:“這是王上的旨意。”
接著,他俯身湊近了亨利埃·庫贊的耳邊,悄悄說道:
“赶快干完了事!”這位威風凜凜的巡檢或許覺得,連他自己
也心軟了。
這個劊子手和捕快們闖進小屋里。母親沒做任何的抵抗,
只是向女儿爬過去,奮不顧身扑上去。埃及少女看所見兵卒
走近來,死亡的恐懼使她振作起來,高喊:“媽媽!我的媽啊!
他們來了!快保護我呀!”其聲調的悲愴難以言表。“來了!我
的心肝寶貝!媽來保護你!”母親應道,聲微气弱,一把將她
緊緊摟住,拼命吻她,將她全身吻遍。母女倆就這樣躺在地
上,母親伏在女儿的身上,此情此景,實在催人淚下。
亨利埃·庫贊把手伸到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攔腰
抱住。她一感覺到這只手,“呃”了一聲,便昏死過去。劊子
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淚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洒落在少女的身
上,他要把她抱走,拼命想把母親拉開,可是,母親可以說
雙手緊扣住女儿的腰間,抱得那樣死緊,要分開她是不可能
的。亨利埃·庫贊只得把少女拖出洞穴,順帶著把在少女的
身后的母親也拖了出來。母親同樣緊閉著眼睛。
這時候,太陽冉冉升起,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遠
遠望著這邊在石板地面上拖著什么東西向絞刑架走去。因為
這是特里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不許看熱鬧的人
靠近。
周圍的窗戶空無一人。只是遠遠可以望見圣母院鐘樓頂



巴 黎 圣 母 院

上一個俯臨河灘的窗口,在晨曦的映照下,有兩個身穿黑衣
的人影,似乎在向這邊張望。
亨利埃·庫贊拖著母女倆,來到絞刑架腳下停了下來。心
中不胜怜憫,連气都喘不過來。他把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愛
慕的脖頸上。不幸的孩子一触到那可怕的麻繩,抬起眼睛,看
見頭頂上方石頭絞架伸著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由得搖
晃了一下身子,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不!不!我不!”母
親一直把頭埋在女儿的衣裳里面,魂飛魄散,一聲不響;只
看見她渾身直打哆嗦,只听見她拼命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
机急速松開母親緊緊抱住女犯人的雙臂。或許由于筋疲力盡,
或許由于心如死灰,她任憑劊子手擺布。于是,劊子手把少
女扛在肩上,這可愛的人儿,身子优美地折成兩截,垂落在
劊子手那寬大的頭顱上,接著,劊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
就在此刻,蹲在石板地上的母親一下子瞪大眼睛,神色
駭人,不喊不叫,陡然一躍而起,如同猛獸扑食,向劊子手
猛沖過去,狠狠咬住他的一只手。真是快如閃電。劊子手痛
得哇哇直叫。人們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只血淋淋的
手從母親的牙齒中間拔了出來。她一直默不作聲。人們狠狠
推開她,只見她的腦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
把她拉起,她又倒下。原來她已經死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放下那個姑娘,隨又攀著梯子繼續爬上
去。


6 巴 黎 圣 母 院

二 美麗的白衣少女

卡齊莫多發現小室里空無一人,埃及姑娘不見了,就在
他保護下被人劫走了。這一看,把他气得雙手直扯自己的頭
發,惊慌和痛苦得直跺腳。緊接著,在教堂上下奔跑,到處
尋找他的吉卜賽姑娘,向每個牆角狂呼亂叫,石板地上盡是
他洒落的紅頭發。恰在此刻,御前弓手們正以胜利者姿態進
入圣母院,也在搜尋埃及姑娘。卡齊莫多幫助他們尋找,可
怜的聾子,壓根儿沒有想到他們惡毒的用心。還以為埃及姑
娘的敵人是流浪漢哩。他親自給隱修士特里斯丹帶路,到所
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去尋找,給他打開一個個秘密門道,打開
祭壇的地板夾層和圣器室的暗室。假如不幸的姑娘還在教堂
里,他准會把她交出去的。特里斯丹為人是不會輕易善罷甘
休的,這時也由于一無所獲,疲憊不堪而泄气了,卡齊莫多
于是獨自繼續尋找。他數十次、上百次地把教堂找了一遍又
一遍,從高到低,從縱到橫,上上下下,狂奔亂跑,喊喚嚷
叫,嗅嗅聞聞,東張西望,到處搜尋,把腦袋伸進一個個洞
里,把火炬舉到一處處穹拱下,悲痛欲絕,瘋瘋癲癲,就是
一只雄獸失去其母獸,咆哮不已,喪魂落魄,也不過如此。最



巴 黎 圣 母 院
1 原文為意大利語,引自但丁《煉獄》第十二章,意為受苦受難的天使。

后,他認定,确信她已不在教堂里,一切全完了,有人把她
從他手里偷走了,才慢慢順著鐘樓的樓梯往上爬。就是這座
樓梯,在他搶救她的那天,他攀登時是何等狂奮,何等得意
呀!如今再經過同樣的地方,卻腦袋低垂,沒有聲音,沒有
眼淚,几乎連呼吸也沒有了。教堂重又冷冷清清,再次墜入
往常的死寂。弓手們早已离開了教堂,到老城追捕巫女去了。
這廣大的圣母院剛才還被圍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現在只
有卡齊莫多獨自一人留在里面,隨又向小室走去,埃及姑娘
在他的保護下曾在那里睡了好几個星期。他一邊走著,一邊
想著,說不定就能看見她又在小室里。拐過俯臨低處屋頂的
柱廊,瞥見那間斗室及其小窗和小門,隱伏在一個大拱扶垛
下,儼如一個鳥巢藏在樹枝下,可怜的人,頓時勇气全消,連
忙倚在一根柱子上,才沒有跌倒。他想象,她也許已經回來
了,說不定有個善良的守護神把她送回來,這間小屋如此幽
靜,如此安全,如此迷人,她是不可能不待在里面的。他不
敢再向前邁進一步,生怕自己的幻想破滅了。他暗自想道:
“是的,她或許睡得正香,或許正在祈禱,還是別打扰她吧。”
臨了,他鼓起勇气,踮起腳尖向前走,望了望,走了進
去。空無一人!小室始終是空的。不幸的聾子慢慢在室內轉
圈,掀起床墊,仔細察看,好像她會躲在床墊与石板之間似
的。隨即,搖搖頭,呆若木雞。霍然間,他狠狠用腳把火炬
踩滅,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歎息一聲,急速一沖,拿頭往牆
壁猛撞,一下子暈倒在石板上不省人事了。
等他蘇醒過來,隨即扑倒在床舖上打滾,狂熱地吻著姑
娘睡過的余溫尚存的地方,仿佛快要斷气似的,好一陣子躺


6 巴 黎 圣 母 院

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然后翻身起來,汗流如注,气喘如牛,神
志不清,把腦袋瓜往牆上直撞,那節奏的均勻有如他敲鐘時
的鐘錘那決心之大有如一個人執意要把頭顱撞碎。末了,再
次跌倒在地,精疲力竭。他屈膝爬出室外,在房門對面蜷縮
著,一副惊慌失色的姿態。他就這樣待了個把時辰,一動不
動,眼睛定定地盯著那空寂的小室,就是一個頹然坐在空了
的搖籃和裝了死嬰的棺材之間的母親,也不如他那樣神情陰
郁,思緒交錯。他一言不發,只是每間隔一段長時間,不時
發出一聲嗚咽,全身猛烈抖動。然而,這种沒有眼淚的嗚咽,
恰似夏天沒有雷聲的閃電。
似乎就在此刻,他痛苦地搜腸索腹,尋思有誰這樣出人
不意地劫走了埃及姑娘,這時才想起了副主教來。他想起,只
有堂·克洛德一個人才有一把通往小室的樓梯門道的鑰匙;
還想起副主教曾經兩次在夜里企圖要對埃及姑娘胡作非為,
頭一回是卡齊莫多自己幫了他的忙,第二回是他加以制止了。
他還聯想到其他許許多多細節來,頃刻間疑團頓消,副主教
搶走了埃及姑娘,那是毋庸置疑的了。然而,他對這位教士
是那樣的畢恭畢敬,對此人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滿怀敬愛,
這种种情感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甚至就在此時,嫉妒和絕望
的利爪都奈何不得的。
他想著此事是副主教干的。若是換上任何別的人干的,卡
齊莫多准會感到不共戴天的憤恨,非用鮮血和死亡不足以泄
憤,如今卻是克洛德·沸羅洛,可怜聾子內心的這种憤恨就
化作不斷增長的痛苦。
正當他的思想這樣集中在教士身上時,晨曦把扶拱垛涂



巴 黎 圣 母 院

上了灰白色,卡齊莫多忽然看見圣母院頂層,在環繞半圓形
后殿的外欄杆的拐角處,有個人影在走動。這個人影朝他這
邊走來。他一眼認出來了:正是副主教。克洛德的腳步,庄
重而緩慢,他走著,眼睛并不朝前面看。他向北邊鐘樓走去
臉孔卻轉向另一邊,朝著塞納河右岸,而且頭昂得高高的,好
像竭力想越過屋頂觀看什么東西似的。他的這种側斜的姿勢
就像貓頭鷹:它飛向某一點,卻瞅著另一點。教士就這樣從
卡齊莫多頭頂上方經過而沒有看見他。
這幽靈突然出現,把聾子惊呆了,渾如木雕泥塑一般。聾
子看見他鑽進北面鐘樓的樓梯門道里,看官知道,從這座鐘
樓上可以看得見河灘廣場,即如今的市政廳。卡齊莫多遂站
起身來,跟蹤副主教去了。
卡齊莫多爬上鐘樓的樓梯,僅僅是想弄明白教士為何要
爬上樓去。話說回來,可怜的敲鐘人,他,卡齊莫多,究竟
想干什么,想說什么,想要什么,他心中全然無數。他滿腔
怒火,也滿怀畏懼。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內心里水火不相
容,正在互相撞擊。
他來到了鐘樓的頂上,先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教士在哪里,
才從樓梯的陰影里出來,走到了平台上。教士背朝著他。鐘
樓平台的四周環繞著一道透空雕刻的欄杆,教士伏在向著圣
母院橋的那面欄杆上,聚精會神地向外城眺望。
卡齊莫多躡手躡腳地從他身后走過去,看看他這樣聚精
會神在張望什么。教士是那么全神貫注望著別處,連聾子從
他身邊走過去都沒有听到他的腳步聲。
巴黎,尤其是此刻的巴黎,在夏日黎明時分的清新霞光


6 巴 黎 圣 母 院

映照下,從圣母院的鐘樓頂上眺望,景色真是燦爛多彩,絢
麗迷人。這一天,可能是在七月里。晴空万里,几顆殘星,疏
疏落落,漸漸熄滅,其中有一顆光亮奪目,正在最明亮的天
際升起。旭日噴薄欲出,巴黎開始活躍起來了。東邊鱗次櫛
比的無數房舍,映著無比洁白和純清的晨曦,其万般的輪廓
顯得格外分明。圣母院鐘樓的龐大陰影,逐漸從這個屋頂移
到另一個屋頂,從這廣袤的城市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有些街
區已經人聲、嘈雜聲可聞。這儿一聲鐘鳴,那儿一聲錘響,遠
處大車滾動的嘈雜碰擊聲。在這片屋宇的表面上,已有零零
落落的炊煙裊裊升起,好似從巨大火山口的縫隙中冒出來的
一般。塞納河流水,在一座座橋拱下,在一個個小島尖岬處,
泛起重重波紋,銀白色的漣漪,波光閃爍。城市四周,縱目
向城垣外遠眺,只見云霧中隱約可以分辨出那一溜無際的平
川和連綿起伏的山丘。万般喧鬧聲,在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
上空飄蕩消散。晨風吹拂,從山丘間那羊毛般的霧靄中扯下
几朵云絮,只見這朵朵云絮隨風掠過天空,向東飄去。
教堂廣場上,有几個拿著牛奶罐子的老大娘,看到圣母
院大門前那殘破的奇怪景象和沙岩裂縫間那兩道凝固的鉛
流,惊訝异常,指指點點。這是昨夜騷亂所留下的痕跡。卡
齊莫多在兩座鐘樓中間點燃的柴堆早已熄滅。特里斯丹也派
人清掃過廣場,把死尸扔進了塞納河。像路易十一這樣的國
王,總是很注意在大屠殺之后,迅速把現場地上沖刷干淨的。
鐘樓欄杆外面,恰好在教士停下腳步的那個地方下方,有
一道石頭檐槽,雕刻得奇形怪狀,這在哥特式建筑物上是屢
見不鮮的,從這檐槽的裂縫中長出兩株美麗的紫羅蘭,鮮花



巴 黎 圣 母 院

盛開,在曉風吹拂下,搖搖曳曳,活像兩個人儿在彼此逗樂,
相互問候。鐘樓上空,高處,浩渺的天頂上,傳來啁啾的鳥
鳴聲。
但是,對這良辰美景,教士什么也不听。在他這种人心
目中,什么清晨呀,鳥儿呀,花朵呀,全不存在。他置身在
這景象万千的廣漠天際之中,唯有聚精會神地凝視著某一點,
別的都視而不見了。
卡齊莫多心如火燎,急想問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魂飛天外。顯而易見,他正處在生命激
烈動蕩的時刻,即使天崩地裂,也感覺不到的。他兩眼始終
緊盯著某個地點,呆立不動,默默無言,但這种沉默,這种
靜止,卻有著某种令人生畏的東西,就是粗蠻的敲鐘人見了
也不寒而栗,不敢貿然造次。不過,還有另一种打听的方式,
那就是順著副主教的視線,看他在看什么,這樣一來,不幸
的聾子的目光便落在河灘廣場上了。
這樣,卡齊莫多看見了教士在注視什么了。在那常備的
絞刑架旁邊已經豎起梯子;廣場上聚集了一些民眾,還有許
多兵士。有個漢子在地上拖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這東西的后
面又拽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個漢子走到絞刑架下停了下
來。
那里發生了什么事,卡齊莫多沒有看清楚。這并不是他
的獨眼沒能看得那么遠,而是一大堆兵卒擋住他的視線,無
法看清一切。再說,此刻,旭日東升,地平線上霞光万道,巴
黎的一切尖頂,諸如尖塔、煙囪、人字牆,都沐浴在光的洪
流中,仿佛全一齊燃燒起來。


6 巴 黎 圣 母 院

這時候,那個漢子開始爬上梯子,卡齊莫多這一下子看
得一清二楚了。那個漢子肩上扛著一個女子,一個身穿白衣
的少女,這個少女的脖子上套著一個繩結。卡齊莫多認出來
了:這是她!
那個漢子就這樣爬到了梯子的頂端,站在上面調整了一
下繩結。這邊,教士為了看得更清楚,爬上欄杆跪了下來。
突然,那個漢子用腳后跟猛地踹開梯子,已有半晌連气
都透不過來的卡齊莫多,頓時看見那不幸的孩子吊在絞索的
一端,离地有一丈兩尺高,左右晃動,而那個漢子蹲坐著,把
兩腳踩在她的肩膀上。絞索轉了几轉,卡齊莫多看見埃及姑
娘全身可怕地抽搐了几下。教士他呢,伸長著脖子,眼睛圓
睜,眼珠儿快要蹦出來似的,凝視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對:
那個劊子手和那個少女,即蜘蛛和蒼蠅。
就在這慘絕人寰的最恐怖一剎那,教士臉色鐵青,猝然
迸發出一聲魔鬼般的獰笑,這只有當人已非人時方能發出這
种笑聲。卡齊莫多听不見笑聲,卻看出來了。這個敲鐘人在
副主教背后后退了几步,霍然間,瘋狂地向他猛扑過去,用
兩只巨掌從教士的后背狠命一推,把堂·克洛德推下了他正
欠身俯視的深淵。
教士大叫一聲“該死”,隨即掉了下去。
他往下墜時,他原來所站的地方下邊那道檐槽,恰好把
他擋了一下。他赶緊伸出雙手,垂死掙扎,一把拼命抓住。正
當他開口要喊第二聲時,猝然看見頭頂上方,欄杆邊沿上,正
探著卡齊莫多那張可怕的复仇的面孔。他于是不作聲了。
他下面就是深淵。一摔下去有兩百多尺深,而且底下是



巴 黎 圣 母 院

石板路面。在這可怕的處境中,副主教沒有說半句話,沒有
呻吟一聲,只是使出聞所未聞的力气,攀住檐槽扭動著身子,
拼命想再爬上去。可是他的雙手在花崗石上找不到攀附之處,
雙腳在黑溜溜的牆壁上划了一道道痕跡,卻踩不到什么支撐
點。凡上過圣母院鐘樓的人都知道,就在頂層欄杆的下方,恰
好有塊石頭隆突出來。可怜的副主教就在這凹角上掙扎,逐
漸精疲力竭。他面對的不是陡峭的牆壁,而是在他腳下向后
傾斜的牆壁。
卡齊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從深淵中拖上來,可
是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凝望著河灘,凝望著絞刑架,凝
望著埃及少女。聾子雙肘撐在欄杆上,就在副主教剛才站過
的地方,目不轉睛地死盯著此刻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標,紋
絲不動,無聲無息,就像遭雷打電劈似的。他那只獨眼在此
之前還只流過一滴眼淚,這時卻默默地淚流如河。
這當儿,副主教上气不接下气,禿腦門上大汗淋漓,指
甲在石頭上摳得鮮血直淌,膝蓋在牆上磨得皮肉綻開。他听
見挂在檐槽上的身上道袍,隨著自己的每一晃動,撕裂聲咯
啦咯啦直響。更加倒霉的是,這道檐槽的末端是一根鉛管,在
他身体的重壓下漸漸彎了下去。副主教感到這根鉛管慢慢彎
曲。這可怜虫心想,一俟雙手疲軟,一俟道袍撕碎,一俟鉛
管彎曲,他必定墜落下去,想到這里,心惊膽顫,肝腸寸斷。
有几回,他魂不附体,望著身下十尺左右的地方,有個因雕
刻起伏不平而形成的狹小平台,于是他從悲痛的心靈深處乞
求上蒼,讓他在這兩尺見方的平台上了結此生,哪怕他還可
以活上一百年。還有一回,往身下的廣場,往身下的深淵望


6 巴 黎 圣 母 院

了一眼,連忙抬起頭來,雙目緊閉,頭發也直立起來。
這兩個人都默不作聲,真有點叫人毛骨悚然。副主教就
在卡齊莫多身下若干尺處,這樣可怕地垂死掙扎著,卡齊莫
多則痛哭流涕,緊望著河灘廣場。
副主教看到自己每次一震動,他唯一僅存的脆弱支撐點
便搖晃得更厲害,遂打定主意不再動彈了。他就這樣懸吊在
那里,抓牢檐槽,几乎大气不出,連動也不再一動,唯有腹
部還机械地痙攣著,儼如一個人在睡夢中覺得自己往下墜落
時所体驗到的那樣。目光無神,惊恐地直翻白眼,睜得老大。
然而,漸漸地,他支持不住了,手指頭在檐槽上滑動,感到
雙臂越來越酸軟無力,身体益發沉重,支撐著他的鉛管本來
就已彎曲,這時分分秒秒都一點一點地往深淵彎斜下去。他
往下看去,真是触目惊心,圓形圣約翰教堂的屋頂小得像一
張折成兩半的紙牌。又一個接一個地望著鐘樓上那些毫無表
情的雕像,一尊尊都像他一樣懸吊在深淵上空,可是它們并
不為自己存亡有半點恐懼,也不為他生死有絲毫的怜憫。他
的周圍一切全是石頭的,眼前,是張開大口的石頭妖怪;下
面,最底下,是舖著石板的廣場;頭頂上,是哭哭啼啼的卡
齊莫多。
教堂廣場上聚集著一些看熱鬧的人,三五成群,平心靜
气地竭力猜想,這個如此別出心裁尋開心的瘋子到底是誰。他
們說話的聲音一直傳到他耳邊,清晰而尖細,只听見他們說:
“他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哩!”
卡齊莫多一直哭個不停。
終于,副主教气得發狂,嚇得半死,明白一切全是徒勞



巴 黎 圣 母 院

的。但他還是盡其余力,作最后一次掙扎。他吊在檐槽上把
身子一挺,雙膝猛力推牆,雙手摳住石頭的一道縫隙,拼死
拼活,總算向上攀緣了一尺左右。但是,這一猛烈的掙扎,使
得他賴以支撐的鉛管一下子彎垂下去,道袍也一下子裂開了。
于是他感到身下失卻了依托,什么也沒有,唯有兩只僵硬和
乏力的雙手還抓住什么東西,不幸的人遂把眼睛一閉,手松
開檐槽,掉了下去。
卡齊莫多看著他往下墜落。
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是難以垂直往下墜的。副主教
向空間拋落下去,先是頭朝下,雙臂伸開,然后旋轉了几下。
風把他吹到一座房子的屋頂,不幸的人骨頭撞斷了,可是還
沒有死。敲鐘人看見他還拼命想用手扣住山牆,但山牆的剖
面太陡峭,再說他一點力气也沒有了,只見他像塊脫落的瓦
片,急速從屋頂上滑落下去,摔在石板地面上彈了一下,就
在那儿,再也不動了。
卡齊莫多于是再抬眼望著埃及姑娘,只見她的身子遠遠
懸吊在絞刑架上,在白衣袍下面,微微顫抖,那是臨終前最
后的戰栗。接著,又垂目俯視副主教,只見他橫尸在鐘樓下
面,已不成人形。這時,他泣不成聲,凹陷的胸脯鼓起,說
道:
“天啊!這就是我所愛過的一切!”


6 巴 黎 圣 母 院

三 弗比斯成親
就在當天傍晚時分,主教的司法官們來到教堂廣場,將
副主教支离破碎的尸体從石板地上抬走,卡齊莫多卻從圣母
院失蹤了。
這件奇聞軼事,眾說紛紜。但有點看法是一致的,大家
毫不怀疑,按他倆之間的協約,卡齊莫多即魔鬼帶走克洛德
即巫師的日子已經來到了。大家推測,卡齊莫多攝走克洛德
靈魂時,先砸爛其肉体,就像猴子吃核桃,先要把核桃殼敲
碎。
為此,副主教沒有葬入圣地。
次年,一四八三年八月,路易十一命歸黃泉。
至于皮埃爾·格蘭古瓦,他煞費苦心,終于救下了小山
羊,并在悲劇創作上成就斐然。他在嘗試過星相學、哲學、建
筑學、點金術、各种荒唐不經的行當之后,看樣子又回到悲
劇上面來,因為悲劇是一切荒唐中最荒唐的了。這就是他所
謂的造成一個悲劇的結局。不妨請看,他在戲劇方面的成就,
早在一四八三年, 御庫帳目上就有這樣的記載:“鑒于約翰·
馬爾尚和皮埃爾·格蘭古瓦,即木匠和劇作者,于教皇特使
大人蒞臨之際,制作和創作了在巴黎小堡上演的奇跡劇,安
排了角色,各按該劇所需穿著打扮,同時搭起所需的戲台,為



巴 黎 圣 母 院

此,特賞賜一百利弗爾。”
邦比斯·德·夏托佩爾也造成一個悲劇性的結局:他成
親了。
四 卡齊莫多成親
上文提到,在埃及姑娘和副主教死去的那天,卡齊莫多
無影無蹤了。确實從此沒有人再見到他,也沒有人知道其下
落。
愛斯梅拉達受刑的那天夜里,收尸的差役將其尸体從絞
刑架上解下來,并按常規,移尸鷹山地窖。
鷹山,如同索瓦爾所言,乃是“王國最悠久、最華美的
絞刑台”。就在圣殿和圣馬丁兩個城郊之間,約距巴黎城垣三
公里處,离四舍花園几箭之遙,有個微微隆起的小山丘,坡
平地緩,但方圓几里之內均可望得見;山頂上有座建筑物,形
狀古怪,很像克爾特人的大石圈,那里也殺牲獻祭。
大家不妨想一下,在一座石灰石的山崗頂上,有一座平
行六面体的粗大建筑物,高十五尺,寬三十尺,長四十尺,有
一道門,一排外欄杆,一個平台;平台上矗立著十六根粗糙
的大石柱,每根高三十尺,從三面環繞著支撐它們的平台,排
列成柱廊形,柱子頂端之間架著堅實的橫梁,橫梁上每間隔
一段距离懸挂著一條條鐵鏈;這些鐵鏈上都吊著一個個骷髏;


6 巴 黎 圣 母 院

在附近的平原上,豎立著一個石十字架和兩個較小的絞刑架,
看上去仿佛從樹干上生長出來的兩個枝椏;在這一切之上,天
空中一直有烏鴉在盤旋。這就是鷹山。
十五世紀末,這座始自一三二八年的可怕的絞刑台,已
經斑駁不堪,橫梁被虫蛀蝕一空,鐵鏈銹跡斑斑,柱子長滿
青苔。方石砌成的牆基,接縫已經完全開裂,無人涉足的平
台雜草叢生。這座龐大的建筑物襯托著天空,其剪影實在可
怖,尤其是夜間,當微明的月色照著那一個個頭顱白骨,或
是當晚間寒風把鐵鏈和骷髏吹得輕輕作響,并在陰暗中搖來
晃去時,那真叫人毛骨悚然。這座絞刑台設在那里,就足以
使周圍成為陰森森的地獄。
作為這座丑惡建筑物基礎的石頭平台,底下是空的。里
面挖了一個寬宏的地穴,用一道破舊的鐵柵門關閉著,扔在
這里的不僅是從鷹山鐵鏈上解下來的遺骸,而且還有巴黎各
常備絞刑架上所有不幸被處死者的尸体。在這地下堆尸處里,
多少尸骸,多少罪行,一同腐爛;世上許多偉人和許多無辜
者先后一個接一個來到此地,留下了他們的尸骨。上至第一
個在鷹山首遭慘禍的正人君子昂格朗·德·馬里尼 1
,下至
最后一個在這里被害的另個正人君子科利尼海軍元帥 2

卡齊莫多神不知鬼不覺消失了,我們對此所能發現的一



巴 黎 圣 母 院

2 科利尼(1519—1572),因遭王太后卡特琳之忌恨,被暗殺身亡,再移尸
鷹山進行絞刑。
昂格朗·德·馬里尼(約1260—1315),法國國王美男子菲利浦的寵臣,
后以瀆職和行巫罪名而被絞死于鷹山。

切只有如下而已:
在結束這篇故事那些接連不斷發生的事件之后大約兩年
或一年半,有人到鷹山地穴里來尋找兩天前被絞死的公鹿奧
利維埃的尸体 1
,因為查理八世恩准他移葬于圣洛朗

,埋在
比較善良的死者當中。就在那些丑惡的殘骸中,人們發現有
兩具骷髏,一具摟抱著另一具,姿勢十分奇怪。這兩具骷髏
中有一具是女的,身上還殘存几片白色衣袍的碎片,脖子上
挂著一串用念珠樹种子制成的項鏈,上系著飾有綠玻璃片的
小綢袋,袋子打開著,里面空無一物。這兩樣東西不值分文,
劊子手大概不要才留下的。緊抱著這一具的另一具骷髏,是
男的。只見他脊椎歪斜,頭顱在肩胛里,一條腿比另一條短。
而且,頸椎絲毫沒有斷裂的痕跡,顯然他不是被吊死的。因
此可以斷定,這具尸骨生前那個人是自己來到這里,并死在
這儿的。人們要把他從他所摟抱的那具骨骼分開來時,他頓
時化作了塵土。


6 巴 黎 圣 母 院

2 圣洛朗教堂在圣馬丁城郊高地上。
公鹿奧利維埃于一四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被處死。

竹露荷風坐擁書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