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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天的一個下午,熱爾維絲把洗好的衣服送到了白門街的一位主顧家中之后,回到了魚市街,這時太陽已經西斜。上午下過一場雨后,气候溫和了許多,潮濕的石板路上散發著泥土的气味;熱爾維絲抱著一只大筐子,感到吃力,有些气喘,腳步不由地遲緩了,身子不覺有些癱軟,她邊走著,隱約地感到了饑餓、疲憊之中走上街面,某种欲望在体內開始騷動。她极想吃些好東西。當她抬起眼睛,瞅見馬爾加代街的路牌,腦海中忽然閃過去鐵厂看看顧熱的念頭。他曾說過多次,如果有一天好奇心使她想看看打鐵是什么樣時,不妨多走几步,去鐵厂看看。再說,當著別的工人面,她也可以說是要瞧瞧艾蒂安,那就果真是專為尋找儿子而決定進鐵厂走一遭的了。
  鐵釘厂應該是在馬爾加代街,但是,她并不知道在哪一段;這里到處是開闊的曠地,房屋稀疏,而且往往沒有門牌。即使是把全世界的財富都給她,她也不肯住在這條街上,這條寬暢但卻肮髒的街道被附近工厂冒出的黑煙熏得污黑,坍陷的路磚,車轍里滿是污水。路的兩旁是一排排的厂房,許多有大玻璃窗的大工厂,大都是灰色的建筑,好像沒有完工似的,一些磚牆和木架裸露著。工厂之間的夾縫中加雜著許多外形難看的住房和光線暗淡的小飯店,參差不齊,迎風欲倒的模樣,從房屋間隙處望過去可見成片的曠野。她只記得顧熱曾說過,鐵釘厂在一個廢鐵和破布收購站旁,收購站价值几十万法郎的貨物都堆在露天里。在工厂發出的喧鬧聲中,她努力辨別著方向:一些建筑頂上伸出許多細管子,發出強烈的汽笛聲響;一家木材加工厂里傳出均勻的机器鋸木聲,像急速撕破的一塊棉布的聲音,這种种聲響震得大地微微顫動。她怔怔地向蒙馬特高地望去,一時沒了主意,不知道再走多遠,忽然一陣風吹來把大煙囪上的煤煙刮了下來,街道上頓時煙灰滿目。她閉了眼睛,正喘不出气來的當爾,忽然听見了鐵錘的叮當聲;她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鐵釘厂的門口,她看見近旁果然堆滿著許多破布,她認定這就是顧熱的鐵釘厂了。
  但是,她仍有些猶豫,不知從什么地方進去。一道篱笆的缺口處有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像是穿過一個拆房工地的磚灰堆。一堆污泥擋住了去路,所以有人在上面放了兩塊木板。她還是冒險走上了木板,向左拐彎,走進了一大堆顛三倒四堆放的貨車和破舊屋子之間,房子的柱梁豎在那里,她又沒了方向,不知如何前進。破舊的屋子里閃爍著紅色的火光,刺破了垂暮的夜色。此時,鐵錘撞擊的聲響已經停息了。她小心翼翼地前行著,朝著放光的方向走去,忽然一個工人從她身旁走過,那人滿臉被煤灰染黑了,一臉絡腮胡子,他用無光的眼睛瞟了熱爾維絲一眼。
  “先生,”她問道,“這里有個孩子,名叫艾蒂安,他在這干活,對吧?……我,我是他母親。”
  “艾蒂安,艾蒂安,”那工人擠著嗓門說著,一步三搖地向前走著;“艾蒂安嗎?不,我不認識他。”
  當他張開嘴時,嘴里噴出一股酒气,像是打開蓋的酒桶一般。在黑暗中遇著一個女人,使他极不高興,嘴里不停地嘮叨著,熱爾維絲向后退了退,又發問:
  “那么,顧熱先生在這儿干活嗎?”
  “哦!顧熱,是的!”工人說,“我認識顧熱!……如果您是來找顧熱嘛……請進來吧。”
  他轉過身去,用破鑼般的聲音叫道:
  “喂!‘金嘴’,有個女的來找你!”
  一陣破鐵的聲響掩蓋了他的呼聲。熱爾維絲向里面走去,來到一扇門前,探頭望去。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一開始什么也看不見,那座熔鐵爐像是滅了一般,只有微弱的光,使黑暗越發深沉。巨大的人影在屋里飄移不定,當黑影遮住火光時,那影子顯得越發的大,不禁讓人猜不透,他們到底有多么粗壯的四肢。熱爾維絲不敢貿然造次,在門口低聲叫道:
  “顧熱先生,顧熱先生……”
  忽然間,一切都發出光亮。在風箱的喘息聲中,一道白亮的火焰沖天而起。屋里被照得通亮,四壁原來是用木板做成,四角加了磚牆,粗糙地砌了几個窗眼。煤煙把厂房熏得呈深灰色。梁上懸挂著許多蛛网,像是晾晒著破衣的樣子,年積月累,蛛网上落滿了塵土。周圍牆壁的貨架上,雜亂無章的堆放著許多廢鐵和破舊的器具,有大有小參差不齊地混雜在一起,成堆的工具顯出殘破的痕跡,泛著堅硬而黯淡的光澤。白亮的火焰不住地向上翻騰,像一道太陽的光茫映在大地上一般,照得木座上的四個溜光的鐵砧,反射出帶著金星的銀色回光。
  此時,熱爾維絲認出了熔爐前站著的、留著漂亮黃須的顧熱。艾蒂安拉著風箱。還有兩個工人在旁邊。她只看著顧熱,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
  “唉喲!原來是熱爾維絲太太!真是意外的惊喜!”顧熱叫出聲來,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神色。
  但是,當他看到同事們做出鬼臉時,便連忙改口,把艾蒂安推到她面前,說道:
  “您一定是來看孩子……他挺乖,他的手腕已經開始有力了。”
  “好呀!”她說道,“到這里來可真不容易,……好像到了世界的最盡頭了……”
  于是她敘述起自己是怎樣來的。接著她發問為什么這里的工人不認識艾蒂安。顧熱不由地笑了起來,他解釋說這里大家都把艾蒂安叫做“小兵娃”,因為他的頭發剃得精光,好像士兵的頭一樣。他說話的當爾,艾蒂安停止了拉動風箱,熔爐的火焰降了下去,暗紅的光亮漸漸熄滅了,屋里也漸漸變得黑暗了。顧熱激動地怔怔地望著微笑著的熱爾維絲,微光之中她的容貌顯得更加艷麗。黑暗之中,兩人無話,后來似乎想起什么事,這才打破了沉寂。
  “熱爾維絲太太,請允許我干完這點儿活儿。您就待在這儿,好嗎?您并不妨礙誰。”
  于是她留下了,艾蒂安重新鼓起風箱,熔爐里也重新冒出火星;孩子想在母親面前顯示腕力,起發用勁地拉起風箱來。顧熱站在爐邊,看著爐中燒著的鐵條,手中拿著鐵匠鉗守候著。明亮的火光強烈地照耀著他,沒有一絲陰影。他的襯衣袖子卷起來著,領口敞著,露出赤裸的臂和赤裸的胸,女人般粉紅色的肌膚,上面長著金黃色的汗毛,略低著頭,腦袋像是陷在露出肌肉的兩肩之間;他聚精會神地用眼睛盯著火光,眼睛一眨不眨。顧熱像一個正在小憩的巨人,十分悠閒地使著勁。待那根鐵棍燒得發白之后,便用鉗子夾了起來,放在鐵砧上用鐵錘均勻地打成几段,像是將玻璃不費力地敲成几段一樣輕松。接著,又把截斷的鐵條一段一段地放進火爐,燒熱后再一一夾出,逐個加工。他做的是六角形鉚釘。他把截斷的鐵條放進一只模具里,壓成六角形的釘頭,然后把成型的鉚釘拋在黑土上,起初燒熱的釘子泛著紅色,不久便漸漸熄滅了。他不停地打著釘。右手搶著一只五磅的鐵錘,每錘下去就做出一只釘子,他活儿干得靈巧而熟練,邊打著釘,邊与一旁觀看的人說著話。清脆的鐵鑽聲像是銀鈴的聲響。他也并不出一滴汗水,很舒服,很隨便地打著鐵釘,像是晚上在家里剪畫片似的,不費吹灰之力。
  “噢!這是些小鉚釘,也就二十毫米長……”這話是回答熱爾維絲的問題,“每天可以做出三百來個……但也要干慣了才行,要不手腕可會僵硬的……”
  她便問顧熱每天干完活手腕是否會麻痹,惹得他笑出聲來。難道他會像富家小姐一樣手無扶箕之力嗎?十五年了,他的手腕已是久經鍛煉;手中的工具早都磨熱了,像鐵一樣結實。不過熱爾維絲的話也有道理:一個從未打過鐵的人,猛然間擺弄五磅重的鐵錘,恐怕不到兩個小時,手腕肯定累不可支了。這看似輕松的活計,往往讓許多結實的男人打不了几年的鐵就命歸黃泉了。此時,其他几個工人也輪翻打起鐵來。光亮中他們巨大的影子不停地晃動著,熔爐里取出的燒得通紅的鐵條刺破屋中的黑暗,鐵錘擊鐵濺出的火星,映在鐵鑽上像是太陽的光芒,熱爾維絲被爐中的火光吸引住了,她興奮不已,竟不想离去。怕火星燙著她的手,她兜了個大圈了才走近了艾蒂安;忽然,她瞅見一個渾身肮髒、滿臉胡子的工人走了進來,原來他正是她在院子里問話的那個男人。
  “喂!太太,您找著人了吧?”他的譏笑聲中帶著几分醉意,“金嘴,要知道,可是我指點這位太太尋到你的……”
  此人名叫“咸嘴”也有人叫他“不渴總喝”是一個頂呱呱的漢子,打鐵釘很在行,不過,他每天都要喝一瓶烈酒,像是潤潤他的鐵錘一般。剛剛他又去喝了一杯。因為饑渴的肚子已等不到六點鐘了。當他知道“小兵”的名字叫艾蒂安時,頓覺滑稽;不禁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口黑牙齒。接著他也認出了熱爾維絲。昨天他剛剛与古波一起喝酒呢。別人在古波面前只要提起“咸嘴”,他會毫不猶豫地說:他是好樣的!嘿!古波才是個慷慨的人,不輪到他請客的時候,他也常替別人付酒錢。他又說:
  “我知道您是他的妻子,很高興認識您。他配得上一個漂亮的妻子……不是嗎?喂,‘金嘴’夫人是位美麗的女人嗎?”
  他開始使出奉承女人的招術,漸漸靠近熱爾維絲,她拿起筐子放在面前,免得他挨進自己的身子。顧熱好不痛快,他听得出“咸嘴”實際上是拿他与熱爾維絲的友情開心,于是他嚷道:
  “喂,懶家伙!那批四十毫米的釘子什么時候才做呀?……酒鬼,現在喝足了,痛快了,該有勁干活儿了吧?”
  顧熱說的是一家客戶訂做的大號釘子,這种釘要兩個鐵匠配合才能打成。
  “你如果情愿立刻就干,小子!”“咸嘴”回答著,“還在吮手指就要充大人!別看你挺壯我才不在乎呢!”
  “行,說完了,馬上干。來吧,兩人一起做!”
  “已經在做了,混蛋!”
  由于熱爾維絲在場,所以兩人勇气十足地互相挑戰不休。顧熱把早已截好的鐵條放進爐火中,然后把一個大號的鐵釘模具安置在一個鐵鑽上面。“咸嘴”從牆上取了兩把二十斤重的大錘,這是厂里最重的鐵錘了,工人們給其中的一把起名叫“費芬”,另一把叫“台勒”。“咸嘴”繼續吹著牛,說他曾經為敦刻爾克燈塔做過許多大鉚釘,做得如何精致,足可以像巧奪天工的首飾那樣陳列在博物館里了。說老實話,他不怕別人同他競爭;在遇到像顧熱這樣的小字輩之前,在巴黎全城的工厂里找不到他這樣的一個好工人來。人們盡管會取笑他,但是人們也能看到他們想看到的好樣工人。
  “太太,等一會儿,就請您評判吧。”他轉頭對年輕的婦女說道。
  “別再瞎吹牛了!”顧熱說,“‘小兵’再加把勁,把爐子再燒熱些!”
  但是“咸嘴”還追問道;
  “那么,我們一起打吵,對吧?”
  “絕對不是!各打各的釘子,我的伙計!”
  這個提議把眾人惊出一身冷汗,這一招使連平時膽大妄為的“咸嘴”也目瞪口呆。四十毫米的鉚釘,由一個人打制,是從未有過的事;鉚釘應做成圓頭,越發難打,這可是一种難上加難的活儿。旁邊的三個工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圍過來看熱鬧,其中的一個瘦子貼一瓶酒,并說顧熱肯定要輸的。“金嘴”和“咸嘴”不加挑選地拿起鐵錘,因為那只叫做“費芬”的鐵錘比“台勒”要重半磅。“咸嘴”運气好,摸到了“台勒”;“金嘴”碰著了“費芬”,在等待爐中的鐵燒成白熱化的那一刻,“咸嘴”鼓足了勁,走到鐵鑽前,轉動著色迷迷的眼睛把目光投向熱爾維絲,他擺好了架式,雙腳踏穩了地,像是一個預備斗架的公雞,那姿勢已經准備揮動手中的“台勒”大鐵錘了。
  “好,開始吧。”顧熱說話時,把一塊手腕般粗的鐵條放進了鐵釘的模具里。
  “咸嘴”仰著身子,雙臂掄起了“台勒”。他身材矮小干癟,留著山羊胡子,眼睛露著豺狼般的凶光,頭發梳得极不得体。他每打一下便粗粗地吐出一口气,腳都像是离開了地面,那是用力過大造成的。他很粗暴,他恨這鐵太硬,像是与鐵在打架;當他感到將鐵狠揍了一頓之后,嘴里還發出一陣感歎聲。別人的臂膀也許會被燒酒澆軟,但是他的血管里需要的是燒酒并不是血液,剛剛的那杯酒燒熱了骨節,覺得自己像一架蒸汽机一樣有气力。所以,今天是鐵怕他了,他敲扁那些鉚釘像打小臭虫一樣容易。看吧!“台勒”大鐵錘像蒙馬特高地上的舞女一樣狂舞起來!那是因為燒熱的鐵冷卻得很快,非快打不可。約莫三十下,“咸嘴”打好了鉚釘。但他已是气喘吁吁,眼珠都突了出來,手臂也咯咯作響,這使他越發狂怒起來。他气急敗坏,嘴里罵著、狠狠地朝鐵釘打下去,只是發泄心中的痛苦。當他把鐵釘從模具中取出時,釘子已經變了形,釘頭凹凸不平,很不成樣子。
  “嘿!我打得不慢吧?”他壯著膽子說,把釘子指給熱爾維絲看。
  “先生,我并不在行。”熱爾維絲极有涵養地說。
  實際上她清楚地看到“台勒”最后落下的兩記把釘子打變了形。于是她快活起來,抿嘴忍住了笑,因為顧熱取胜的机會來了。
  輪到顧熱上陣。開始打鐵前,他多情而又信心十足地望了熱爾維絲一眼。他不慌不忙,先看了看距离,然后掄起了鐵錘,十分有節奏地打了起來。他動作极有法度,既溫柔,又活潑,還准确無誤,他手中的“費芬”不是像下等人那般亂舞,而是像一個貴婦人在跳著古典的舞步,步點极有韻律。“費芬”十分穩健,先是有規律地落在燒紅的鐵釘頭上,然后极准确地把釘頭敲成規范的形狀。自然,“金嘴”的血管里并沒有燒酒,只有純洁的血液,血液迸發的生命活力直灌到鐵錘上,控制著手中的活計。這位打鐵的漢子,真是一把好手!爐堂里火焰的光亮恰好映照在他的臉上。他鬈曲的短發垂在額頭上。他金色漂亮的胡子在火光下泛著亮光,好一張金臉。他的頸像柱子般粗壯,像孩童般洁白,寬周的胸膛上足可以橫下一個女人,那肩和臂膀同雕塑一般,好似美術館里巨形雕塑的描摹品。他用力打鐵時,鼓起的肌肉清晰可見,皮里長出許多肉峰。他的肩、胸和頸都在隆起。他周身放著光輝,像是一尊美麗的天神。他雙眼盯著火紅的鐵,連續打了二十多下,每一次都伴著均勻的呼吸,太陽穴上也僅滲出兩滴汗珠。他數著數: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費芬”在主人的手中,此時仍不失貴婦人优雅的風度。
  “呸,他的姿勢真漂亮。”“咸嘴”禁不住發出冷笑。
  此時,熱爾維絲正在顧熱對面,感動地微笑著望著他,天啊!原來用此,這幫傻漢子!他們倆人如此玩命打鐵,不正是向她獻殷勤嗎?噢!她明白,他倆儿全是為了她用鐵錘競賽;像是兩只紅色的大公雞在一只小白母雞面前逞強好胜。人類真該有新的創造,不是嗎?有時候,表示心情的方式真是千奇百怪。是呵,“台勒”和“費芬”在鐵鑽上發出的如雷聲響都是為了她;被打扁的鐵是為了她;光燦奪目的爐火、翻飛跳躍的火星也是為了她。确實,這一切博得了她的歡心;女人大凡都喜歡人家恭維。尤其是“金嘴”的鐵錘打動了她的心;她的心像是那鐵鑽,被錘子敲得錚錚作響,和著她脈搏跳動的節拍。像是一本理不清的賬,但又像什么十分實在的東西嵌入了她的心坎里,有几分像那鉚釘的鐵。太陽快要落山時,當她還未進來以前,她沿著潮濕的街道走著的時候,產生過一個模糊的欲望,似乎想要吃些好東西;現在她覺得心滿意足了,是“金嘴”的錘子給她充了饑。是啊!她對他的胜利絲毫也不怀疑,他終歸會是贏家。“咸嘴”實在太丑陋了,那身肮髒的工作服使他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在蹦來蹦去。她滿臉通紅地等候著,她喜歡如此強烈的熱度,“費芬”最后几下敲擊,震得她全身酣暢無比,竟像是一股電流從她頭頂一直流到腳根似的。
  顧熱始終數著數。
  “二十八,”他讀完數放下手中的鐵錘,“完了,您瞧吧。”
  釘子的頭光滑而規整,挑不出一點毛病,像一只只渾圓的小球,真像首飾匠精工細琢的作品。工人們望著釘子點著頭;沒有什么可說的,只有五体投地地佩服了。“咸嘴”則竭力要說些笑話;但卻吞吞吐吐,嘴巴張了又合,終于說不出半句話來,便回到自己的鐵鑽前低下了頭。此時,熱爾維絲挨近了顧熱,像是要再看清楚些他的面孔。艾蒂安停止拉風箱,堂中的火變暗了,像是沒落的斜陽,忽然間,天邊已是沉沉的夜色了。顧熱和熱爾維絲在煤煙和鐵屑染黑的厂房和銹鐵的气味中,在被夜色包圍之中卻感到愉悅。兩人竟如同在森林中幽會,旁若無人。他們相互緊握著手,他好似已占有了她。
  他們走出厂房,彼此都未說一句話。顧熱一時找不到話題;只是說如果不是還有半小時的工作要干,她完全可以把艾蒂安領回家去。她終于該起身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要她再多留几分鐘。
  “您過來呀,您還沒有看全呢……呃,真的,還有很好看的呢。”
  他帶她走進另一個車間,老板在這里安裝著一整套机器。來到門口,她忽然猶豫起來,不覺有一种恐懼襲上心來。那個大車間在机器的轟鳴聲中顫動,巨大的人影在紅色的火光中晃動。他微笑著安慰她,發誓說沒什么可怕的,只是要她當心,別讓衣服卷進輪齒里去就是了。他在前面走,她緊隨其后,那震耳欲聾的机器轟鳴聲中還伴隨著各种不同的雜響;濃煙中工人們忙碌著,与搖動的机器的手臂混雜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楚哪里是人,哪里是机器。經過的通道十分狹窄,不得不跨過許多障礙物,躲開許多坑,側身讓開小貨車。嘈雜聲使人們互相听不見說話聲。她還沒能看見什么,一切都在跳躍,后來她感到頭上像是有翅膀在飛舞,她便抬起眼睛,停住了腳步,原來天花板上有許多大皮帶,交織在一起像個巨大的蜘蛛网,皮帶轉動著,像是永無休止;蒸汽机安裝在牆角。隱藏在一堵小塊牆的背后;所以看上去,那些皮帶像是自己在轉動,在黑暗中有節奏地運行,像夜鶯從容地飛翔。她險些摔了一跤,她的一只腳誤絆了散布在地上的通風管。這些通風管把一只風扇的風送往机器旁的各個小熔爐里。顧熱指點熱爾維絲仔細看,當它把風放進一只熔爐時,那熔爐四周冒出長長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飛竄著,很像牙齒的形狀,顏色并不鮮艷。由于火光強烈,工人們的工作燈只像是太陽旁的點點星光而已。顧熱提高嗓門向她講解著,領她去看另一些机器:那些可把鐵條剪成小段的下料机,那些被截好的短節鐵條從机器另一端吐出來;還有那些制釘的机器,它們高大,結构复雜,鉚釘的頭一壓而就;有切削的机器,可以把鉚釘切削得平整光滑,不留下絲毫毛邊。那些車螺絲紋的机床是由女工們操作的,齒輪噠噠作響,輪上的机油泛著光輝。她依次看著工作的全過程,從靠在牆邊的鐵條看起,直到是最后制成鉚釘,厂房的角落里堆積著許多裝滿鉚釘的箱子。她終于看明白了,微笑著點頭。然而,她始終不免有些膽怯,自己這般矮小、柔弱,在這些粗大的机器中間,像是要有被揉碎的危險。當她听到切削机刺耳的長嘯,竟令她掉轉身來,惊出一身冷汗。她習慣在黑暗里看那些放著不動正在校正机輪的工人,忽然那熔爐里又吐出一圈火光。她不由自主的始終瞅著那天花板下的大皮帶,那充滿著机器活力和熱血的地方,看著那默默無言,卻力大無比的力量在黑暗、模糊不清的房梁下面滾滾而過。
  此時,顧熱在一個制鉚釘机面前停下了步。他兩眼怔怔地望著,低頭陷入沉思。那架机器每天能打出很多四十毫米的鉚釘,像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的巨人。确實,在它說來工作簡單极了。机器像一個火夫自動把一截完整的短鐵從爐中取出,然后送進模子里去捶打,模子不斷地經水流冷卻,以免使鉚釘失去鋼性;机器的螺杆把手一松,制成的鉚釘便跳出來,落在地上,那溜圓的釘頭活像是從模子里鑄造出來一般。這台机器十二小時內能制出數百多斤的釘子。顧熱并不是一個凶神惡煞的人,然而有時他都很想掄起“費芬”把眼前的机器砸個稀巴爛。他恨那些机器的臂膀比他的手臂更堅實。他雖然能推想出,人的肉体絕不能与鋼鐵抗爭,但是終究因此而喪气。將來總有一天机器會傷及工人;他們的工資已經由每日十二法郎降到九法郎了,据說還要再減低呢;這些毫無生气的机器,制造鐵釘像是在制造香腸一般。他盯著机器整整望了三分鐘,不說一句話,只管皺著眉頭,他那金色的胡須甚至都急怒地豎了起來,他終于忍住沒有發作。待他漸漸緩和了神情,才轉過身來朝著熱爾維絲,此時她正站在他身旁,他慘然微笑著說:
  “嘿!這些玩藝儿可是超過我們了!也許將來能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好處呢。”
  熱爾維絲并不理會机器能帶來什么好處,她只覺得机器制成的釘子不好。她熱烈地嚷著說:
  “您明白嗎?机器制成的釘子太整齊了些……我喜歡您做的釘子。至少那是出自一個藝術家之手。”
  她這般說法,使顧熱非常高興。起初,他怕熱爾維絲看過机器后會瞧不起他了。可不是嘛!他雖然比“咸嘴”強,而机器又比他強。他終于在厂院里与她分手了。因為他太快活了,几乎把她的手握碎。
  熱爾維絲每逢星期六都去顧熱母子家,把他們洗過的衣服送給他們。他們母子倆仍然住在金滴街那座小房子里。熱爾維絲第一年中,每月還他們二十法郎,為的是還清那五百法郎的債;為使賬目清楚,他們每月底結算一次;在為顧熱家洗衣的工錢外再添一些,湊足二十法郎還給他們,顧熱母子每月的洗衣費一般不超過七八個法郎。按這個算法,她已經還上了一半的債務;不料一天到了付房租的日子,而她的顧客們都失信欠著她的錢,所以她沒法子湊足房錢,只好去顧熱家借錢支付房租。還有兩次為了付給女工的工錢,她又去找了他們,所以她的債款仍舊回升到了四百二十五法郎。眼下,她不再償還一個銅幣了,他僅僅是在洗衣的工錢里扣除。并不是由于生意蕭條,也不是活計減少。恰恰相反,要干的活很多,生意也很大。但是家里有個無底洞。錢像是熔化的鐵一般;只要能渡過一個個關口,她已是心滿意足了。上帝呀!只要能夠生存,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隨著她漸漸發胖,她對一些都似乎不在意了,再也沒有气力去顧慮前途了。算了,金錢總是會來的,存著不用豈不是要生銹嗎?顧熱太太仍舊像慈母般地對待熱爾維絲。有時也言不由衷地數落她几句。這并不是因為她欠她家的債,只是因為打心眼里喜歡她,生怕她跌跟斗。至于那筆借款嘛,她甚至不肯說起。總之,她對熱爾維絲十分体貼入微。
  熱爾維絲參觀制釘厂的第二天恰恰是月底的一個星期六。她親自要把衣服送到顧熱家去。當她來到顧熱家的時候,那裝衣筐把手臂壓得酸痛,足足喘了兩分鐘的气。沒人知道洗過的衣服有多重的分量,尤其是那些被單。
  “您把所有的衣服都拿來了嗎?”顧熱太太問道。
  顧熱太太對這一點是十分苛求的。她不但要求把所有的衣服都送來,不許缺少一件,用她的說法是為了有秩序。還有一個要求,便是要洗衣婦在确定的日子和約定的時間鐘點到來,這樣,雙方都可以不浪費時間。
  “是呀,都拿來了。您知道我是不會丟三拉四的。”熱爾維絲微笑著回答著。
  “這倒是真的,”顧熱太太承認道,“您有一些缺點,但卻沒有這個缺點。”
  當熱爾維絲把筐里的衣服搬出來,擺在床上時,顧熱太太大加恭維地說:她可不像別的洗衣店燙焦或弄破了衣服,還弄掉了鈕扣;不過她青礬放得多了些,另外男襯衣的前襟漿得也太硬了。
  “您瞧,這真像是塊硬紙板,”她邊說邊把襯衣揉得窄窄作響,“我儿子倒是不會怨,但是這襯衣會割破他的脖子,明天當我們從几賽爾回來時他的頸上將會顯出血印。”
  “不,請您別這樣說,”熱爾維絲委屈地叫出聲來,“要穿的襯衣就該稍做挺括一些,要不然豈不是像披上一塊抹布一樣了嘛。不信可以看看那些男士們……您家的衣服都是我親手洗燙的。沒讓別的女工碰過,由我一手料理,我保證為了你們我情愿洗燙無數次,您能相信我嗎?”
  她結結巴巴地結束了末尾兩句話,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生怕讓人看出來她那般樂意親手洗燙顧熱的衣服。當然,她并沒有齷齪的想法,但也不免有几分羞澀。
  “喲!我并沒有指責您的工作。您的活儿做得棒极了,這我知道,”顧熱太太說著,“所以,就拿這頂珍珠帽子來說。只有您才知道怎么燙好這類繡品。瞧,這些折痕燙得多整齊!呃,我一眼就看出是您干的活儿。即便您把一塊抹布交給某個女工去干,我也能認出來……不是嗎?只請少放些灰漿就是了!顧熱并不想穿得太板,像紳士老爺那樣。”
  她說著,已取出了登記簿,用筆勾去送來衣服的名稱。一件也不缺。當她結賬的當儿,看到熱爾維絲把一頂女帽算六個銅幣時;不禁叫出了聲,但是她終于承認這并不比時价更貴;接著她看見男襯衣是五個銅幣,女人褲子值四個銅幣,枕套一個半銅幣,圍裙是一個銅幣,說實話,這价格真便宜,換了別的洗衣店定會多算些小錢,甚至每件多加一個銅幣呢。此時,熱爾維絲已把要洗的髒衣服報了數,顧熱太太一一登記下來,熱爾維絲一古腦都裝進了她的衣筐里,但她卻不走,像是有什么要求就在嘴邊很難吐露,顯出為難的樣子。
  “顧熱太太,”她終于開口了,“如果不礙事的話,這個月我想收洗衣錢。”
  恰好這個月的賬目挺大,她們剛剛一起算下來,竟有十法郎零七個銅幣之多。顧熱太太用嚴峻的目光注視了她一會儿,然后回答說:
  “我的孩子,只要您愿意當然可以,既然您需要用錢,我不會拒絕您……不過您如果還想還清債務,這恐怕決不是您應走的路;我這樣說是為您著想,明白嗎?真的,您應當小心才是。”
  熱爾維絲低頭听任她的數落,吞吞吐吐說出自己寫給了煤店老板一張借据,這十個法郎就是拿去湊數還那煤商的。但是顧熱太太听了借据的事,話語變得更嚴厲了。她舉出一個例子;自從顧熱每天的工錢從十二法郎減到九法郎之后,她已經減省了開支。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節儉,到老了就會餓扁肚子。她還把一段話咽了回去:她沒有說把衣服給熱爾維絲洗燙,完全是為了讓她能憑此還清她的債錢;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燙,如果熱爾維絲還要她從錢包里掏出這樣一筆錢,她便會重新開始自己洗燙衣服。當熱爾維絲得到那十法郎零七個銅幣之后,她道過謝,立即起身走了。來到樓道里,她頓覺輕松了,竟想跳舞,因為她對不怕難堪和不顧臉面討錢之事已習已為常了,所以每次走人困境都覺得幸運,下次困難來臨時再說。
  正好在這個星期六,當熱爾維絲從顧熱的樓上走下來的時候,發生了一次意外的會面。一個沒戴帽子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上樓來,熱爾維絲抱著筐子,倚在扶手上躲閃著;那女人手捧的一張紙上是一尾十分新鮮的青魚,魚腮還帶著血。她一下子認出她是維爾吉妮,當年她曾在洗衣場里撩起過她的裙子。兩人相互對視著,熱爾維絲閉上了眼睛,因為她猛然感到維爾吉妮會把那條青魚扔到她的臉上來。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維爾吉妮向她莞爾一笑。熱爾維絲覺得自己的筐子堵住了樓梯,出于禮貌,她說道:
  “我請您原諒。”
  “我早已原諒您的一切了。”維爾吉妮回答說。
  她們停在樓梯中間聊起天來,一下子言歸于好了,誰也惟恐露出半句影射過去的事情的話來。此時的維爾吉妮已經是29歲的婦人了,她變得更具魅力和健壯了,只是面頰長了些,旁邊是兩綹漆黑的頭發。她很快地講述了自己的歷史,為的是炫耀一番:她已是結了婚的夫人了。春天里她嫁了一個做過細木工的工人,他曾為國家干過事,現在他正在求職做一名警察,因為替國家服務的職位可靠些而且挺体面。這不正好買了一條青魚回去給他。她說:
  “他最愛吃青魚。這幫男人,我們別是寵坏了他們,不是嗎?……還是請上樓吧。來看看我們的家……這里可是頂著過堂風呢。”
  熱爾維絲也講述了她自己的婚姻,并說以前她就住在這間住宅里,還在這里生下一個女儿呢。熱爾維絲听了,越是催她上樓去看看。重返自己度過幸福時光的地方總是富有情趣的。維爾吉妮曾在河的那一邊,名叫克羅克依的地方住過五年。正是她丈夫去服兵役的時候,她与現在的丈夫相識的。但是她也不免犯愁,她希望回到金滴區里去住,因為區里的人都相互熟悉。現在她住在顧熱家的對面,已經有半個月了。瞧,她的東西還是亂糟糟的呢,只能慢慢的收拾整理了。
  走進樓道,他倆儿終于互通了名字:
  “古波太太。”
  “布瓦松太太。”
  自此以后,她們堂而皇之地大聲稱呼古波太太和布瓦松太太,只是為了体味做太太的榮幸,不再像當年雙方都處在那种曖昧的地位了。但是熱爾維絲仍然存有一些戒心。也許維爾吉妮假裝好人,与她言歸于好,為了便于對當年在洗衣場里被撩裙露臀之辱實施報复。熱爾維絲心中多有戒備,叮嚀自己處處留神。眼下維爾吉妮這般客气,她自己也應該笑臉相迎。
  來到樓上的臥室里,維爾吉妮的丈夫布瓦松正坐在靠著窗子的一張桌子上干著活儿。他是位35歲的男子,面帶菜色,上下唇長著紅色的胡須。他正在做一些小盒子。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如同指甲挫般大小的鋸子,另有一瓶膠水。做盒子的木料取材于舊雪茄煙匣子;那是些桃花心木的薄板,他專心地切磋雕磨,做出些极精制的作品來。就這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做著同樣的匣子,它們都是六公分寬,八公分長,他只是在表面刻花紋,蓋子的樣式上變些花樣,在匣子中隔出不同的格子。這是為了消遣,打發時間,而等待當局任命他去當警察。在他的木工手藝中,他只鐘愛做小匣子,他做出的匣子并不是為了賣出,只拿來送給相識的人。
  布瓦松站起身來,客气地招呼熱爾維絲,他妻子介紹說她是一位老朋友。然而他是個寡言的人,已把小鋸拿回到手里。他不時地用眼睛瞟了瞟放在橫柜上的青魚。熱爾維絲很高興能重新看到自己的舊宅,于是她講述當年她陳設家具的位置,又指著當年分娩的那塊地面。呀!竟有這樣奇特的緣分!當年她們互不見面之后,誰也沒有料到能這樣重逢:竟然先后同住同一房間!維爾吉妮又講了与她丈夫的事:他繼承了姑母的一小筆遺產,不久便能讓她開一家店舖;而現在她暫時繼續做縫衣的活儿,她心不在焉的今天做一件襖子,明天做一件衣服。半個小時之后,熱爾維絲要起身告辭。布瓦松勉強轉了轉身。維爾吉妮送她出來,并說不久會去看她;再說,她家的衣服也要送給她洗,這毫無疑問。當她把熱爾維絲留在樓道里的當爾,熱爾維絲思忖著她要說起朗蒂埃和那擦銅女工阿黛爾的事。她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待著她發話。然而她始終沒有吐露半個字提及這件討厭的事情,她們分別時還互相告辭,還气氛融洽地說了一會儿話。
  “再會,古波太太。”
  “再會,布瓦松太太。”
  這成了她們友誼的起點。一星期之后,維爾吉妮每每經過熱爾維絲的店必定進去聊天,而且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以至于布瓦松為此耽心,以為她被車壓傷了,專門來找她,臉上透著蒼白。熱爾維絲几乎每天都与維爾吉妮見面,不久她便產生一种怪异的憂慮;每當維爾吉妮開口說話,她便會以為要談起朗蒂埃;她只要來到店里,熱爾維絲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朗蒂埃。這确實是件傻不過的事了,實際上她早已不把朗蒂埃和阿黛爾放在心上了,并不關心他倆儿現在變成怎樣了;她絕對不會提出問題,甚至無心知道他們兩人的消息。而實際上這并非出于她內心的本意,她的腦海中有他們兩人的影子,好比一曲單調令人生厭的歌曲總在嘴里,卻一時又無法忘卻。再說,她并不恨維爾吉妮,這自然不是她的過錯。她与她在一起時很愉快,有許多次總是挽留她再聊一會儿,才肯放她走。
  冬天到來了,這是古波夫婦在金滴街度過的第四個冬天,這年的12月和1月天气异常的冷,石頭都被凍裂了。元旦過后,積雪在路上竟三個星期不見融化。這并不妨礙工作,恰恰相反,冬季正是洗燙衣服的好節气呢。店里的气溫卻好极了!窗子上并不像雜貨店与對面的帽店那樣結著冰花。爐膛里填滿著煤炭,保持著如同浴室里般的气溫,桌上衣服冒出的水蒸气,使人恍若在夏天一般;人們感到舒服,關上門,到處是暖融融的熱气,熱得甚至令人睜著眼睛都會打起瞌睡來。熱爾維絲笑著說,這讓她想起了鄉下。真的,車子在雪地上靜靜地走著,沒有了喧囂,行人們的腳步聲也几乎听不到了,在寒冷的寂靜中,只能听到孩童們的聲音,原來是一群孩子在蹄鐵店的馬路邊上做了一個大溜冰場。她走到門前的一個玻璃格子前,用手擦去水汽,看看區里的人在這樣的天气里會變成什么樣子;而鄰近的店舖里沒有人探出頭來,全區完全被大雪包圍了,竟像在冬眠;她只向近旁的煤店老板娘點了點頭,老板娘正在散著步,頭上也沒有戴帽子,她的嘴咧成一條縫,天气實在太冷了。
  在這冰天雪地的時節,最好是在正午喝上一杯熱咖啡。女工們沒有什么怨言,老板娘做了濃濃的咖啡,不像那福克尼太太只給大家喝一杯淡水。只是古波媽媽做咖啡的動作慢了些,花去不少時間,因為她對著暖水壺就打起盹來,于是女工們吃過午飯后只好不經心地燙燙衣服。等待咖啡的到來。
  這天是列王節的第二天,時鐘敲過十二點半,咖啡還沒有好。今天,咖啡壺的過濾器出了點毛病,古波媽媽用一只小匙敲打著過濾器,人們听得到那咖啡不緊不慢,一滴一滴地流出來。克萊曼斯說道:
  “您就別去管它了吧。別把咖啡弄渾了……今天呀!准有好吃好喝的嘍!”
  大個子克萊曼斯正在燙一件男襯衣,她用指甲壓平一些折痕。她正患著嚴重的感冒,眼皮浮腫著,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使她不時地彎下腰去,靠在工作桌子旁邊。盡管如此,她仍然不穿圍裙,只穿一件十八個銅幣的羊毛衫,周身發著抖。她旁邊的皮圖瓦太太正裹著一件厚呢外套,直裹到她的耳朵上。她正在燙一條裙子,她把裙子放在一塊承衣板上,那板又靠著一把椅子背;地上是一條被單,防止裙子擦在地上弄髒。熱爾維絲獨自占据了工台的一半。她正在燙繡花紗窗帘子,她努力將燙斗推得更直些,盡量伸直手臂,免得誤做折痕。忽然間咖啡嘩嘩地大流出來,讓她不由地抬起頭來。原來是奧古斯婷把匙子插進了過濾器,弄出一個洞,于是咖啡很容易地流了出來。熱爾維絲嚷出聲來:
  “你讓人省點儿心吧!你腦子里在想些什么?這下我要喝泥湯了!”
  古波媽媽早已把五個杯子擺在桌子的空角上,于是女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老板娘先往每只杯子里放進兩塊白糖,然后親自斟咖啡。這可是一天美好的時刻。這當爾,每人端起杯子,各自蹲在小板凳上,机器的前面。此時,店門忽然打開了,維爾吉妮渾身打個抖走了進來。她說:
  “喂!朋友們,這天气真要命!我的耳朵都凍得沒知覺了。唉!這多冷的鬼天气!”
  “呃!原來是布瓦松太太!”熱爾維絲嚷著說,“好,您來的可真巧……來和我們一起喝咖啡吧。”
  “嗨!我不會不肯的……只是穿過馬路,那冷風就能吃透骨頭。”
  所幸的是還剩一些咖啡。古波媽媽又去取了一只杯子來,為了禮貌熱爾維絲讓維爾吉妮自己放糖。女工們在机器旁邊騰出一塊小小的地方給維爾吉妮。她還發抖了一會儿,鼻子紅紅的,為了等候買几兩干酪,竟凍成這副模樣,她雙手抱著那杯子取暖,她是從雜貨店來的。她贊賞著店里暖和的溫度,确實讓人以為來到了一座鍋爐房,暖流讓人舒适,死人到了這里也會活過來的呢。漸漸地她的身子恢复了溫暖,她便伸直了雙腿。于是六個婦人慢慢地呷著咖啡,工作也停了下來,讓桌上的衣服吐出潮气。只有古波媽媽与維爾吉妮坐在椅子上,其他人都坐在小板凳上,形同坐在地上一般;奧古斯婷甚至把舖在裙子下面的被單拉過一個角來,躺在了上面。大家臉對臉地湊在一起品賞著咖啡,一時無話。
  “這咖啡真不錯。”克萊曼斯說。
  但是她忽然又一陣干咳,几乎要背過气去,她把頭抵住牆,讓咳嗽更有力些。維爾吉妮說:
  “您可真倒霉!從哪里傳染來的這個病?”
  “誰知道呢?”克萊曼斯說著,用袖子擦著臉,“也許是那天晚上,我從‘太陽台’舞場出來時,看到有兩個女人在門口打架。我想看個明白,在雪地里停了半晌。喲!打得好凶呀!簡直讓人笑煞。一個鼻子被抓破了,血流到了地上。另一個人像我一樣瘦高,她見了血便走了……那天夜里我就開始咳嗽。另外,男人們都是些糊涂虫,他們与女人睡覺的時候,總是徹夜掀開著被單……”
  “干得真不坏呀!”皮圖瓦太太喃喃自語,“您要毀了自己!我的孩子。”
  “我愿意在愉快中死去!……這樣生活才有樂趣!一天到晚把時間都耗費在机器旁邊,血都被烤干了,只能賺五十五個銅幣,不!您要知道,我可是受夠了!……別擔心!這咳嗽還不至于把我送進墳墓,它既會來也會去的。”
  大家一陣沉默。這個搗蛋的克萊曼斯,她在舞場里放縱地喧嘩,到了工厂里散布厭世的念頭惹得眾人煩惱。熱爾維絲很了解她,只是不肯多說,只是輕輕加上一句:
  “盡情歡樂之后您還不感到快活嗎?”
  熱爾維絲不喜歡人們談起女人打架的事,因為她怕維爾吉妮回憶起當年洗衣場里屁股挨打的經歷,正巧維爾吉妮微笑著望著她說:
  “唉!昨天我看見兩個女人互相揪著頭發,發髻都給揪散了……”
  “是誰?”皮圖瓦太大問。
  “路那頭的接生婆和她的女仆,女仆是那個黃頭發的小個子女人……唉!那女子是個刺儿頭!她朝接生婆嚷著說:‘是的,是的,你給那賣水果的女人墮了胎!如果你不付給我錢,我就去警察局告你。’她邊說邊罵,罵得凶极了!那接生婆劈頭就給了她一記耳光。于是那女仆便朝女主人扑了上去,又抓又揪,像是給雞在拔毛,打得不可開交!幸虧賣肉的伙計拉開了她們。”
  女工們客套地笑了笑,各自喝了一口咖啡,顯出十分受用的樣子。
  “您相信她替人墮了胎嗎?”克萊曼斯問。
  “當然嘍!整個區里都傳遍了,”維爾吉妮說,“您要知道,我并不在場……然而她的職業就是接生。哪一個接生婆不墮几個胎呢!”
  “太好啦!”皮圖瓦太太說,“人們也太傻了,去找她們這种人!感謝上帝,為何要給她們挖肚子……听我說,有一個靈驗的方子。每晚喝上一杯圣水,用拇指在肚子上畫三個十字。腹中胎儿會像風一般走得無影無蹤。”
  大家都以為古波媽媽睡著了;誰知道她卻搖著頭反對。她知道另一种十拿九穩的妙法。每隔几小時吃一個熟雞蛋,再往腰上貼几張菠菜葉,包管頂事。其余的四個婦人目光嚴峻地對望著。斜眼奧古斯婷是個無緣無故自娛自樂的人,沒人知道她為何發笑。她突然發出了笑聲,那聲音真像母雞在叫。大家原本已經忘了她。熱爾維絲掀起那條裙子,看見她躺在被單上像一只小豬,四腳朝著天。她從裙子下面把她拉了出來,打過去一巴掌,她便站了起來。這個蠢女人,她笑什么呀?大人們談話,難道應該偷听嗎?再說,她該把洗好的衣服送到巴蒂諾爾的羅拉太太的一個女朋友家去。熱爾維絲邊說邊把筐子放在她的臂下,把她推向門口,那女孩子气得哭出聲來,出了店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大雪走了。
  此時古波媽媽、皮圖瓦太太、克萊曼斯三個人正在爭論熟雞蛋和菠菜的功效。維爾吉妮卻低頭沉思,手中捧著她的咖啡杯,低聲說:
  “天啊!打過架又接吻!如果心地善良,總會友好相處的……”
  她說著便轉身向熱爾維絲,微微一笑,說:
  “是的,當然,我并不恨您……洗衣場的事情,您還記得嗎?”
  熱爾維絲感到十分難堪,正是她時刻為之顧慮的事件。現在:她猜測她要談到朗蒂埃和阿黛爾的事了。店里的机器呼呼作響,管子被烈火炙得通紅。這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時候,女工們也故意把喝咖啡的時間延長,做工的時間越遲越好;她們眼瞅著馬路上的積雪,一副貪嘴和怠惰的樣子。她們相互說著知心話,并說如果每年有一万法郎的收入,她們怎么辦呢?對了,她們便可以整個下午圍著火爐取暖了,不必再去干活了。維爾吉妮朝熱爾維絲身旁坐了坐,為的是不讓別人听見她們的談話。熱爾維絲感到全身又軟又懶,也許是由于屋里溫度太高的緣故;她懶散到竟沒有气力去轉移話題,她在等待維爾吉妮發話,實際上她內心深處已被深深地打動了,只是不肯吐露真情罷了。維爾吉妮說:
  “我說出這話,不會使您傷心吧?不知多少次話到了嘴邊,現在終于談開了……就當是聊天的話題了,不是嗎?……唉!當然.以前的事,我不忌恨您。我向您擔保!我沒有把恨記在心里。”
  她攪了攪杯底的咖啡,為的是攪勻杯底的白糖,隨后她呷了三口,喝時嘴里還發出輕微的聲響,熱爾維絲心頭收得緊繃繃的;始終等著對方開口;她心里問著自己維爾吉妮對打屁股的事是否真的原諒了她;因為她看到維爾吉妮的黑眼睛里閃著黃色的火花,這個大個子精靈也許是把仇恨藏在心底,表面上寬宏禮讓。維爾吉妮又說:
  “您有一點可以讓人諒解。當年是別人做了那件肮髒、可恨的事,根本怪不得您……我是一個公正的人,我也說公道話!如果是我的話,我早就拿起刀子來了!”
  她又連呷了三口咖啡,嘴唇邊又發出輕微的哨聲。此時,她結束了漫不經心的語調,一口气不停地說了下去:
  “即使那樣并沒有給他倆儿帶來幸福。啊!上帝呀,不,一絲一毫的幸福也沒有!……他們搬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住。在哥拉西爾的一條肮髒的街上,那條街經常有沒膝深的污泥。我呢,兩天后的一個早上,我离開了巴黎,到哥拉西爾和他們一起吃午飯;我是坐公共馬車去的,說真的,那是好長一段路呀!嘿!親愛的,我到了他們家,看到的是他們在打架。真的,我剛踏進門就看見他們互相打著耳光。好一對情郎情婦!……要知道,阿黛爾,用繩子吊起來都不值得。她雖然是我妹妹,然而這并不妨礙我說她是個骨子里就坏的貨色。她對我做了許多缺德的事;說起來話就太長了,而且這也是我們姊妹間的糾葛……至于朗蒂埃嘛,您也了解他,他也不是個善主。即使是一丁點儿小事,他便可以大打出手!當他打人的時候,總是把拳頭握得咯咯亂響……他倆打起架來還動真格的。樓上的人家總能听到他們打架的聲音,甚至有一天都招來了警察。那是因為朗蒂埃在午飯時要喝豆油湯,阿黛爾覺得豆油湯气味倒胃口,于是他們竟互相把油瓶子、飯鍋、湯盆子扔到對方臉上,砸得粉碎。總之,那是一場惊動全區的鬧劇。”
  她還講了許多場鬧翻天的事,像是說不完他們的事,因為駭人的事實在太多了。熱爾維絲听著,不說一句話,臉色卻變了。唇邊現出一道煩惱的皺折,像是一個無聲的微笑。已經有七年了,她沒有听人說起過朗蒂埃,使她始料不及的是朗蒂埃的名字在她的耳邊響起時,竟會如此燃熱她的心。她怎么也不明白,盡管當年他那般薄待她,好奇心仍然驅使她想知道他如今變成什么樣子了。現在她不能再妒忌阿黛爾了;她不免有些幸災樂禍,她仿佛看到了渾身青紫的阿黛爾,這真讓她解恨,心里充滿了滿足感。她甚至想留在這里直到明天,可以听維爾吉妮的報告。她并不提出問題,因為她不愿意顯出對此事的過于關切。如果那樣,就像是忽然填滿一段記憶的鴻溝;此刻就把往昔和現實直截了當地連在一起。
  此時的維爾吉妮終于又把杯子送到嘴邊;半眯著眼睛咂著白糖塊。熱爾維絲明白是該說些什么的時候了,于是不動聲色地問道:
  “他們一直住在哥拉西爾嗎?”
  “哪里!”維爾吉妮說,“我沒有告訴您嗎?他們不在一起已經有八天了。一天早上,阿黛爾帶上她的衣服走了,朗蒂埃并沒有去追她,這可是真的。”
  熱爾維絲先是輕輕地叫出了聲,接著又提高了嗓門說:
  “噢!他們不在一起囉!”
  “你們在說誰呀?”克萊曼斯停止了与古波媽媽和皮圖瓦太太的談話。轉過頭問了一句。
  “沒什么,是些你們都不認識的人。”維爾吉妮回答說。
  維爾吉妮審視熱爾維絲時,看到她十分激動的神情,于是向她旁邊又靠了靠,似乎有些存心不良地重新講起故事。后來她突然問她:如果朗蒂埃再次來追求她,她怎么辦?男人們都是難以捉摸的,朗蒂埃完全會舊夢重溫。熱爾維絲听了便挺起身子,顯出堅定而自重的神態。她現在已經嫁人了,即使朗蒂埃回來,她會赶他出去,只能這樣做。他們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關系了,甚至握一下手也是不會的。确實,如果有一天她正眼望一眼這個男人,就算她是沒心肝的人了。她說:
  “我很清楚,艾蒂安是他的,這個關系我是沒法阻斷的。如果朗蒂埃希望吻艾蒂安。我就得把他交給他爸爸,因為誰也不能禁止一位父親去愛他的儿子……至于我呢,要知道,布瓦松太太,我宁可被剁成肉混,也不讓他碰我一根指頭。好了,就說到這儿了。”
  說最后兩句話的時候,她朝天畫了一個十字,算是對天起誓了。她希望以此來結束這場談話,于是,她像是從夢中惊醒一般,向女工們嚷了起來:
  “喂!你們以為衣服會自己燙好嗎?……這些懶貨!快!……干活囉!”
  女工們并不著急,她們被怠惰麻木了,雙手無力地垂在裙据上,手里端著只剩下咖啡殘渣的空杯子,仍然繼續著她們的交談。克萊曼斯說:
  “我說的是小塞萊斯汀,我從前認識她。她有害怕貓毛的毛病……要知道,在她看來到處都有貓毛,她總是這樣卷起舌頭,因為她以為自己嘴里都是貓毛。”
  “我呀,”皮圖瓦太太說,“從前我有個女友。她肚子里有條大蛔虫……唉!蛔虫的嗜好可多了!……當她沒吃雞肉時候,那蛔虫就在肚子里絞她的腸子。大家想想看,她的丈夫每天只能賺六個法郎,還不夠給她的蛔虫解饞呢……”
  “如果她遇到我,我早就給她治好了,”古波媽媽搶過話頭說,“真的,只要吃一只烤熟的小老鼠立刻就把那蛔虫毒死了。”
  熱爾維絲剛才也滑入了溫馨的怠惰之中。她抖擻了一下精神,站起身來。好呵!整整一下午都拿來消遣了!這樣下去,錢包還會滿嗎?她首先回到了桌上開始燙那條紗窗帘;但是她看到窗帘上滴了一些咖啡,在燙之前只得用一塊濕布擦去污點。女工們在机器前伸伸懶腰,隨后無精打采地去找各自的烙鐵的把套。克萊曼斯剛挪動身子便咳嗽起來,几乎把舌頭咳出來。后來她終于燙完了她那件男襯衣,并用別針別好了袖子和領子。皮圖瓦太太也燙起她那裙子。維爾吉妮說:
  “好吧!再會囉!我這次來,是為了買些干酪。布瓦松會猜想我在路上凍坏了。”
  然而,當她在街上剛剛走了几步,忽然又推開店門,嚷著說她看見奧古斯婷在街的那頭和一些孩子們溜冰玩呢。這個淘气的鬼丫頭出去已整整兩個小時了。當她滿面通紅,气喘吁吁,胳膊下夾著筐子跑回來時,頭發上像貼膏藥似的被一只雪球蓋住了。在訓斥聲中她露出狡猾的表情,并說路上的冰太滑了,所以走不快。可能是某個淘气的孩子把一些冰塊悄悄地塞進了她的衣袋里捉弄她。一刻鐘之后她的衣袋里流出的水滴在地上,好像漏頭一般。
  從此以后,每到下午都是這樣度過的。在本區的這家店舖里便成了怕冷的人們的避寒所了。金滴街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店里的溫暖。許多愛聊天的女人們都來到這里坐在机器前,撩起裙子,圍著爐子取暖。熱爾維絲也為她的溫暖店舖很是自負,總是招呼人到來,羅利歐和博歇夫婦嘲笑她說,學貴婦人開交際沙龍。其實她只是對人表示她的慈善和殷勤,所以她看到路上的窮人凍得渾身發抖時就請他們進屋取暖。她最可怜那個老畫匠,他是個70歲的老頭,住在住宅屋頂上的小頂樓里,陷入饑寒之中,他的三個儿子死在戰場上。現在他已經兩年不能執筆作畫了,生活漂泊不定。他名叫布魯大叔。當熱爾維絲瞅見布魯大叔在雪地里跺著腳取暖時,她便立即喚他進來,在店里的火爐旁為他騰出一個位置;她時常硬勸他吃上一塊夾著干酪的面包。布魯大叔彎著的背已經成了弓形,斑白的胡須,面部的皮皺得像只老苹果。他一聲不吭,只是靜听煤塊迸濺火星的聲響。這些響聲也許使他聯想到他五十年的畫工生涯,回憶起當年在巴黎各個角落站在梯子上為別人畫門面,為人們粉刷天花板。
  “喂,布魯大叔,您在想什么?”熱爾維絲有時這樣發問。
  “沒想什么,噢,什么都想。”他遲鈍地回答著。
  女工們取笑著說他一定有心病。他只當沒听見,重新又陷入沉默之中,臉上顯出黯然而沉思的神情。
  從這時起,維爾吉妮總是對熱爾維絲說起朗蒂埃。她似乎樂意用她的舊情人去纏扰她的心緒,說出一些假設的話而令熱爾維絲煩惱。有一天,她竟說遇到了朗蒂埃,熱爾維絲一聲不響,什么話也沒說;到了第二天她才說起朗蒂埃同她談了很久,話題都有關熱爾維絲,并且十分多情。她在店里的角落里低聲對著熱爾維絲再語,把她的心攪得煩亂不堪。朗蒂埃的名字只要在耳邊響起,她的心頭便像火熱一般,像是朗蒂埃的什么東西還殘存在她心上。當然,她自信自己有堅定的意志,她要做個忠誠的妻子,因為忠誠會帶來幸福。在這件事情上,她并沒有想到古波,因為她沒有對不起丈夫的地方,沒有任何不洁的心思。然而,每當她想起顧熱,她的心卻七上八下起來,像是得了心病。當她漸漸回憶与朗蒂埃的前情時,似乎有對不住顧熱的感覺;他們雖然沒有相互承認彼此相愛,但是彼此确有篤深的友情。當她感到對自己的好友做了有違良心的事時,便不由地整日愁悶不已。她愿意除了丈夫之外只鐘情于他一人。那是一种崇高的情感,超脫于那些世俗的肮髒;維爾吉妮專注地窺視著熱爾維絲的臉色,期望她舊夢重溫。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熱爾維絲到顧熱身旁去尋求庇護。因為她一坐在椅子上,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心中的第一情人:她的腦海里浮現出這樣一幅情景,朗蒂埃丟棄了阿黛爾,把衣服重新放進了他們倆儿的箱子里,搬上了車子,徑直回到她家來找她,每當她出門的日子,常常在路上突然莫明其妙地害怕起來;她似乎听到后面傳來朗蒂埃的腳步聲,她渾身戰栗著不敢回頭,似乎覺得他的手會伸過來摟住了她的腰。當然,他肯定會窺探她;也許某個下午他會遇到她的;想到此,她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如果相遇,他一定會像當年那樣開著玩笑,吻她的耳朵。她最怕他這一手;還未吻完那耳朵卻先聾了,耳里嗡嗡作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感到心頭突突地跳。每當這种恐懼襲來時,那鐵厂是她惟一的庇護地;顧熱的大鐵錘鏗鏘地響聲,驅除了她的噩夢,在顧熱的庇護下,她又恢复了安詳的微笑。
  多么美好的時令!熱爾維絲小心翼翼地洗熨好白門街那位主顧的衣服;并且常常親自把衣服送去,因為每逢星期五送衣這一遭可以經過馬加代街,便可以走進鐵厂里:這是一個現成的借口!當她來到路口時,頓覺渾身輕松,心情快活了,在那空曠的地基和很多灰色厂房之間,她感到好像來到了鄉間,在盡情地娛樂,被煤炭染黑的街道和屋頂上管子里噴出的蒸气像是郊外森林里長滿青苔的小道与夾道的綠陰一般令她心曠神怡。她愛那被厂區濃煙彌漫的天際,被蒙馬特山堵住的天空,以及呈現在眼前的灰色的房子和那一排排整齊的窗子。她在將到的地方放緩了腳步,跳過一些積水的溝,她喜歡穿越那些拆房工地里無人出沒的角落。來到厂房時,熔爐放著光輝,即使是正午,那光輝也不減弱。鐵錘的聲響伴著她的心跳聲,當她進去的當儿,她通紅的臉,頸窩上輕輕飄蕩的黃發,活像一個去赴約的婦女。顧熱等候著她,他赤裸著胸臂,這些天來,他把鐵砧打得更響了,好讓她遠遠地便能听到那鐵砧的歡叫聲。他猜著是她來了,黃胡須的面孔上泛出微笑,用沉默歡迎她的到來。她也不肯攪扰他的工作,示意他重新拿起鐵錘,因為當她注視著他那肌肉隆起的雙臂揮舞鐵錘的樣子,她發自內心地羡慕他。她走近風箱,輕輕地在艾蒂安的臉上拍了拍,隨后在那里呆上一個鐘頭。靜靜地看著他敲打釘子。他們彼此并沒有談許多話。然而即使在同一間臥室里,關上雙重門,都比不上用此种方式能更好地表達他們的愛慕之情。“咸嘴”的嘲笑聲一點也不使他們難堪,因為他們甚至相互听不到說話聲。一刻鐘之后,她的呼吸有些艱難;熱气和濃煙刺鼻的气味使她有几分頭昏,但是那一陣陣鐵錘聲使她從腳跟到喉嚨周身都受到震撼。她不再希冀什么了,這就是她最大的愉悅。縱然顧熱把她摟在怀中也不會令她這樣深深地為之感動。她靠近他,為的是讓鐵錘鼓動的風掠過她的臉,好讓自己仿佛也在承受他的錘打一般。當火星濺到她嬌嫩的手上的時候,她并不縮回手去,倒覺得刺痒的快活。他呢,當然也猜出她所玩味的幸福情感所在;于是總把難干的活儿都留到星期五,好讓自己使出渾身解術去博得她的歡心;他喘著气,顫動著腰,不惜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要把鐵砧打成兩截,因為這能使她快樂。一個春天過去了,他倆的愛情竟在鐵厂里鬧得地覆天翻。在熔爐的烈焰前,震動的厂房里,煤煙飛舞的艱辛勞動中,竟產生了這般富有詩意的愛情。那些如同紅蜡般被打扁被揉軟了的鐵塊上仿佛印下了他們忠貞的情痕。每逢星期五,熱爾維絲和“金嘴”分別之后,她便從容安詳地向魚市街走去,那份滿足感,輕松愉快使她的身心達到了靜謐的极至。
  漸漸地她對朗蒂埃的恐懼減弱了,她又恢复了理智。此時,她可以再度品嘗幸福生活的樂趣,但古波的情形卻變坏了,真倒霉!有一天,她恰好從鐵厂來,看到那一個工人正在哥侖布大叔的酒店里買了几杯燒酒款待“靴子”、“烤肉”和“咸嘴”,她看到那工人有几分像古波。她連忙走去,并不讓那伙人發現她在窺視。當她轉頭看去時,果然是古波,他正把一杯燒酒倒進喉嚨里,看他的那姿態已十分老道了。唉!他撒謊,現在他竟喝起燒酒來了!她百無聊賴地陷入了苦悶,對燒酒的恐懼又攫住了她的心。他喝葡萄酒的時候!她原諒了他,因為工人是需要葡萄酒滋養的;至于酒精呢,完全相反,它是一种毒物,會奪走工人的好胃口。噢!政府為何不禁止人們制造這种毒物呢?
  來到金滴街的時候,她看到店里亂糟糟的,女工們早已离開了工作台,來到院子里望著樓上。她忙問克萊曼斯是何原故。克萊曼斯回答說:
  “俾夏爾大叔在打他的老婆。他喝醉了酒,在門口等候她從洗衣場回來……便用拳頭打著她赶她上了樓,現在正在房子毒打她呢……喂您听呀,他們吵鬧的聲音真響!”
  熱爾維絲連忙上了樓,因為俾夏爾太太是她的洗衣女工,而且干活勤快,所以她對她蠻有情誼。她希望能勸阻他們。到了七樓時,臥房的門開著,有几個房客在樓道口大聲吶喊著,此時,博歇太太站在門前,嚷著:
  “你們放開手好不好?……要去叫警察了,你們听到了嗎?”
  沒有人敢冒險進屋,因為大家知道俾夏爾的為人,他酒醉了之后會像一只猛獸,而且從未沒有醒過酒。他很少去做工,即使做工時也把一瓶燒酒放在老虎鉗旁邊,每隔半小時喝一杯。他不這樣便無法忍受;如果有人把一根火柴放近他的嘴,他嘴里的酒精就會燃起火來。
  “不能讓她被人打死啊!”熱爾維絲用發抖的聲音嚷著說。
  她說著便進去了。這是一間位于頂樓的臥室房,很清洁,只是顯得空蕩蕩,冷嗖嗖,因此就連床上的被單都被男人拿去換酒了。由于打架,桌子被推到了窗前,兩張椅子翻著跟頭,四腳朝天。俾夏爾太太倒在臥室當中的地上,她的裙子被洗衣的水濺濕了,貼在大腿上,頭發被扯得亂蓬蓬,臉上流著血,大口喘著气,俾夏爾每每用腳踢她的時候,她就連聲叫著:“哎喲!哎喲!”他開始用拳頭打她,現在正用腳踢她。
  “啊!娼婦!……啊!婊子!……啊!娼婦”……他气吁吁地罵著,罵一聲踢一下,越罵越凶,越踢越狠,越踢得重便越气喘。
  后來他都要喊不出聲來了,卻仍舊瘋狂地不做聲地踢著;他筆直的身板上穿著一件襤褸的工作服,那張滿是胡須的臉上泛著青光,禿頂的額頭上露出一片片紅色的傷痕。平台上看熱鬧的人說他因為早上她不肯給他一個法郎,所以打她。人們听見樓梯下傳來博歇的聲音。他在招呼他妻子博歇太太:
  “你就下來吧,讓他們去拼命好了,這樣倒可以少兩個無賴!”
  此時布魯大叔已經跟著熱爾維絲進了屋。他們倆正要一起勸解俾夏爾,把他推到門口去,但是當他轉過身來,卻一言不發,嘴上吐著白沫。酒精使他失神的雙眼中冒出的是火,像是要殺人的目光。熱爾維絲傷了手腕,布魯大叔跌倒在桌子上。倒在地上的俾夏爾太太緊閉雙眼,張著嘴,气喘得更凶了。俾夏爾倒是不打她了,他調轉身去,怒气沖天地向旁邊揮著拳頭,在空中胡亂比划著。在這場斗毆的當爾,熱爾維絲看見他們4歲的女儿拉麗正躲在臥室的一個角落里望著父親毆打她的母親。她稚嫩的雙臂摟著她的小妹妹亨而艾特,好像在保護她,要知道妹妹昨天剛剛斷奶。她愣愣地站在那里,頭上包著一塊花布,神色大變,神情嚴峻。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陷入沉思,眼里沒有一滴淚水。
  俾夏爾碰到了一把椅子,摔倒在地上,人們讓他躺在地上由他去打鼾;布魯大叔幫著熱爾維絲把俾夏爾太太攙扶了起來。她此時才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拉麗走過來怔怔地望著哭泣的母親,由于她看慣了這一切,所以有了承受力。熱爾維絲下樓的時候,屋里的人總算安靜了下來,她腦海中始終浮現出那4歲女孩凄涼的眼神,那般嚴峻,那种勇气,竟像出自一個成年女性。克萊曼斯一眼望見了熱爾維絲,便嚷起來:
  “古波先生正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像是醉得不成樣子了!”
  此時,古波剛剛穿過馬路,他摸不著洗衣店門,頭險些碰在玻璃櫥窗上。他已醉得臉色煞白,緊咬著牙關,鼻子也塞住了。熱爾維絲看到他的臉色,立即判定是哥白布大叔的燒酒在作祟。她本想含笑扶他上床,像平日他喝過葡萄酒或汽酒時那樣。但是他也是不發一言,推了她一把,當他自己倒在床上的時候,卻舉起拳頭沖著熱爾維絲。他活像七樓那個打妻子打得困倦了倒在地上打鼾的醉鬼。她半截身子一下子涼了;此時,她想起了男人們,想著她丈夫,想起了顧熱,又想起朗蒂埃;她肝膽欲碎,內心充滿了絕望,她明白幸福將永遠离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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