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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古波夫婦的新居在七樓,從B單元的樓梯上去,進了樓道向左拐,先得經過洛蒙茹小姐的門前,隨后還要再拐過一個彎,第一個門是俾夏爾的家。斜對面在通往屋頂的小樓梯下面,有一間极狹窄的不通气的小室,這便是布魯大叔叔的臥房。再走過兩家人,就是巴祖熱住的地方。緊挨著巴祖熱家便是古波家,一間臥室帶一個小廳,面朝天井的院子。只需再經過兩戶住家,來到樓道的盡頭,羅利歐夫婦住在這里。
  一間臥室和一間小廳僅此而已,古波夫婦眼下真像動物般栖息于此。而且那間臥室只有手掌般大小,所有的事都得在里面做,睡覺、吃飯,還有其他的事。那小廳里剛剛能放下娜娜的一張床;她不得不在父母的臥室里脫衣服;而且夜里得開著小廳的門睡覺,免得娜娜透不過气來。地方實在太小,家具無法擺下,熱爾維絲离開店舖時把很多東西都讓給了布瓦松夫婦。一張床、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已經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雖然她傷感不已,但仍然舍不得与那個心愛的柜子分開,所以硬是把這個龐然大物塞進了方寸之地,把窗子遮住了一半。一扇窗子無法打開,不但影響了余光,而且窗外的視野也少去了許多。當她想要俯瞰院子時,因為她肥胖的身子,窗口容不下兩只胳膊肘,只得傾斜著身体,扭著脖子去看。
  起初的日子里,熱爾維絲只是果坐著哭泣。當習慣了寬暢的居住條件之后,現在連活動的余地都沒有,似乎讓她感覺太難以忍受了。她總覺得屋里憋悶,只得扭著脖子,身子夾在牆壁与柜子之間,長時間地呆在窗子旁邊向外望著,只有在這里才能得到呼吸。然而,眼前的院子又會引起她种种憂傷的思緒。看著對面那間向陽的房子,她驀然記起當年的好夢,她曾希望能租到那六樓有個窗口的房子。每逢春天來臨,窗前一盆西班牙豆秧細長的秧蔓裊繞在一只線网架上。現在她住的房子是背陰的,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窗前的几盆木犀草活不了一星期便枯死了。哎!生活每況愈下,這哪是她當初希冀的模樣呀!不到中年,非但沒有錦上添花,反而淪落到這般田地!有一天,她依在窗前,腦海中涌出一個奇异的感覺,她記起她當年就在這天井的院子里,門廊下的門房旁,仰著頭,第一次細細審視這座宅院時的情形。十三年前舊事驀然回首,使她心頭陣陣劇痛。那院子沒有變,只是裸露的牆面更黑,牆面剝落更甚了。臭气使鉛管銹跡斑斑;交錯密布的繩子上晾晒著衣服和沾滿屎尿的襁褓。天井院內的地磚塌陷了,鎖匠舖的煤渣和木匠舖的刨花堆放在院中,髒亂不堪。然而,在那自來水管易潮濕的一角,還有那從染坊里流出的那一汪藍色的染料水,還像當年那樣鮮亮。而現在的她呢,已今非昔比,失去了往日的嬌艷。她已經不是那個當年站在庭院中,朝天揚著頭,滿心愜意,躍躍欲試要覬覦一套中意住宅的女人了!現在呢,她卻住在屋頂閣樓中最窄最髒的一間斗室里,那里一絲陽光都不肯光顧。這就是為何她淚雨洗面的原因所在,她怎能不為命遠而歎息呢?
  然而,熱爾維絲稍稍習慣了之后,在新居里的生活過得還不算太糟。冬天快要過去了,轉讓給維爾吉妮的那些家具錢倒還夠安置新家用的。隨后,春天才露頭,運气也來了,古波受雇到外省埃坦普去做工,在那里干了三個月的活儿,竟沒有喝醉酒過,鄉村的空气讓他暫時戒除了惡習,可見巴黎的街頭巷尾都彌漫著燒酒的气息,這里能使眾多饑渴的人淪為醉漢,一旦遠离它便會返朴歸真。他歸來之時,臉色像一朵玫瑰般鮮亮,還怀揣了四百法郎。他用這錢先付清了布瓦松夫婦替他們先墊付的兩季度的店舖租金,又還了區里几處緊急的欠債。原先不敢經過的兩三條街面,熱爾維絲現在已經可以坦然而對了。當然,她現在又重操燙衣短工的舊業。福克尼太太只要別人能恭維她,仍不失她心地善良的慈悲心腸,十分情愿地重新雇佣了她。她還把熱爾維絲當做女工頭對待,而且也看重她曾是女老板的作派,于是每天甚至付給她三法郎的工錢。由此看來,他們夫婦眼下看上去不愁食不果腹了。在熱爾維絲看來只要邊干活,邊省吃儉用,甚至有一天不但能償清所有的債務,還能讓時下不堪重負的小日子有所改觀呢。然而,她也是在丈夫賺來這一大筆錢時,心血來潮內心暗暗許諾。其實當她心境清涼之時,也明白只能隨遇而安,她說好日子總歸不會太長久。
  最近古波夫婦痛心疾首的莫過于眼瞧著布瓦松夫婦占据了他們的店舖。他們原來并無太重的妒忌心,但是周圍的人都時常激惱他們,那些長舌者有意在他們面前,對店舖的繼承者的裝修大加贊譽。博歇夫婦,尤其是羅利歐夫婦更是滿口溢美之詞。依他們的說法,世上沒有比這更漂亮的店舖了。他們甚至危言聳听道,布瓦松夫婦接手此店時,由于過于污穢不堪,竟用去了三十法郎買來鹼水沖洗污垢。維爾吉妮躊躇了一段時間之后,終于下決心做個小食品雜貨生意,諸如糖果、巧克力、咖啡、茶葉等等。朗蒂埃在此之前极力勸她做此生意,因為依他看糖果類生意能賺大錢。店舖的門面漆成了黑色,再配上黃色的絨飾,兩种顏色相配恰到好處,典雅華貴。三個木匠來做了一星期的工,安裝了一些貨架,一個玻璃格板柜台和一些糖果店里常有的透明玻璃罐。布瓦松積攢下的那筆小小的遺產,不得不為此消耗了許多。然而維爾吉妮卻興高采烈,再加上羅利歐夫婦和博歇兩口子為她到處鼓噪,她更是喜上眉梢。他們對熱爾維絲眉飛色舞地講述現在店里的每一個貨架,每一個玻璃格子,甚至每一只玻璃罐,看著她變化的臉色,這幫男女都感到舒心而滿足。一個人再沒有忌妒心,當別人穿上你的鞋子再來踩扁你時,你必定會暴跳如雷。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男女之間的糾葛。人們都說朗蒂埃与熱爾維絲已斷了來往。全區的人都說這再好不過了,無論如何街上的風气稍好了一些。兩人体面的分离,在婦人們的眼里完全歸于那個頗有心計的朗蒂埃。人們津津樂道于細節,還傳出熱爾維絲對朗蒂埃糾纏不休,他不得不用耳光教訓她,讓她冷靜下來。說實在的沒人能說出實情,能打听到實情的人們又嫌那事件過于簡單,太索然無味了。如果人們愿意相信,朗蒂埃已經离開了熱爾維絲倒也無妨然而那分离的含義只是不像從前每日每夜都占有她罷了;每當他想要占有她時,必定會登上七樓去找她,因為洛蒙茹小姐在令人疑惑的時辰碰到他從古波家走出來。總之,兩人的關系像茶壺配茶碗一樣平淡無奇地繼續著,像是被人所迫,彼此并無太大樂趣,只是習慣一時難改,相互滿足,僅此而已。只是眼下的情形又复雜了,區里的人又放出風來,說朗蒂埃和維爾吉妮同蓋一床被了。說到此,區里的人也許有些言過其實了。然而,毫無疑問,朗蒂埃是在打那高個金發女郎的主意;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因為在這個屋子里她已代替了熱爾維絲的一切。此時還傳出了一個笑話,有人硬是說有一夜朗蒂埃到隔壁的枕頭上去尋熱爾維絲,卻把維爾吉妮帶回房來,留到天亮才認出是褐色頭發維爾吉妮,因為黑暗之中他只當是舊情人。這段戲言讓人笑破肚皮,實際上并非到了那种地步,實際上他只是在那女人的肥臀上掐了兩把。羅利歐夫婦也不時地在熱爾維絲面前興致勃勃地說起朗蒂埃与維爾吉妮的柔情,借此來挑逗她的嫉妒之火。博歇夫婦也不甘示弱,說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完美的一對情人。眾說紛壇之中,最令人不解的倒是金滴街的人們似乎并不譴責這新的三角夫婦;當初熱爾維絲遭受眾多道德上的非議,現如今卻對維爾吉妮如此寬容。也許街上的人們的寬容大量都來自于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位警察吧。
  所幸的是熱爾維絲并未被嫉妒心所困扰,朗蒂埃的背信棄義和負心舉動倒讓她冷靜了許多,因為已經很久了,她心中毫不在乎与他的關系了。她并不苛意打听便听到了他許多肮髒的經歷。朗蒂埃与各种蕩婦有過性關系,甚至那些馬路上招搖過市的野妓都与他豬狗般地交媾;想到此她的嫉妒之意全無,但仍舊對他客客气气,以至于沒有足夠的溫怒与他一刀兩斷。然后,她卻難以輕易接受自己的情夫又有新戀的現實。維爾吉妮与馬路上的野妓當然不同。這對男女編織出這般事來,分明是戲弄于她,即使她對此不屑一顧,也忌恨他們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樣就當羅利歐太太或其他可惡的饒舌婦,在她面前故意提起布瓦松當了王八,戴了綠帽的時候,她會臉色蒼白,內心隱隱作痛,胸中怒火中燒。她緊緊咬住嘴唇,強壓內心的憤懣,她不愿意讓自己的仇人們看見了快活。然而她似乎与朗蒂埃爭執過,因為,一天下午洛蒙茹小姐相信听出了一記耳光的聲響,從那以后,朗蒂埃半個月都沒和她說話,后來還是他先來講和,祥和的情形又重新開始,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熱爾維絲無奈選擇了忍气吞聲,為了使生活不要被攪得更糟,她不愿再与維爾吉妮惡語相向,大打出手了。嗨!她已不再是20歲的人了,她也不再瘋狂地迷戀男人,更不會像當年讓別人的屁股露在眾人眼中,任她捶打,卻冒讓自己大失顏色的危險。不過。她卻免不了把那新仇舊恨加倍記在心頭。
  古波卻到處嚷嚷起來,這個不愿意正視自家女人与野男人私通的窩囊丈夫,現在卻大肆嘲笑布瓦松戴綠帽子。在自己家里這算不了什么,輪到別人了,在他看來這种事大滑稽可笑了。當鄰居的女人們跑去打听那亂了章法的緋聞時,他竟鬼使神差地混跡其中。嗨!真是個無能的布瓦松!虧他還腰佩短劍在街上管教路人呢!后來,古波竟厚著臉開起熱爾維絲的玩笑來。瞧呀!她的相好一甩手就丟了她!她真不走運:起初与那些鐵匠們不歡而散,接著那帽子商玩弄她于掌股之間。可見她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經貨。她為何不去搭上一個泥水匠呢?泥水匠習慣于把石灰漿攪得粘稠而結實,他們對情感之類的事也會專一而實在。當然,他的這番話只能算是笑話,然而也不能不使熱爾維絲臉色變得鐵青,因為他用一雙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像是要把那些話連同鑽頭釘進她的体內似的。當他說到一些齷齪的話題時,她從來弄不明白他是在說笑還是當真。一個一年到頭年复一年醉酒的男人還有什么理智可言;再說有些做丈夫的20歲時很會吃醋;可到了30歲酒精讓他們變得异常通融,哪能管得上妻子是否貞洁。
  瞧呀!古波在金滴街上竟變得那樣傲气十足,他把布瓦松稱為烏龜。這足可以讓那些好事的長舌者們閉上臭嘴了!現在他自己不是烏龜了。呀!這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囉!當初他表面上似乎一無所知,那無非是不喜歡眾人在茶余飯后議論他罷了。每個人都明了自家的底細,身上何處發痒就去搔什么地方。而他呢,既然不覺得痛痒,何苦為取悅眾人去搔搔身子呢?那么想想看,那警察是否听到了些什么?然而,這一次可是實情;人們看到了一雙廝混的情人,不能再說是謠言了。他不由地義憤填膺,他弄不明白,作為一個男人,一名政府公務人員竟能容忍家中有這般丑聞。警察布瓦松也許是喜歡別人嚼過的面包吧!只能這樣解釋了。然而,每每夜晚來臨,古波煩悶無聊之際,覺得獨自与妻子在這閣樓的斗室里廝守實在索然,于是按捺不住走下樓去,找到朗蒂埃挽住他上樓。自從自己的哥儿們不与他同住之后,他在這間陋室中覺得百無聊賴。當看到朗蒂埃与熱爾維絲冷眼相視時,還在其中撮合兩人。媽的!他難道要把眾人拋到云霧山中?他還要為眾人已知曉的各得其所的桃色丑聞辯解嗎?他發出自嘲的冷笑,那雙醉漢特有的閃爍不定的眼中既有豁達的心胸,又有一切都要与帽子商分享的欲意,這樣生活才美滋美味。尤其是這些三人同室的夜晚真讓熱爾維絲弄不明白他是在說笑還是在當真。
  在這是是非非之中朗蒂埃卻扮演著調停人的角色。他自持長者和公正的風范。有三次他阻止了古波家和布瓦松家的不和,讓他們言歸于好,兩家人和睦相處正是令他欣喜的事。由于朗蒂埃溫柔堅定的目光時刻普照著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兩人始終裝出情誼篤深的模樣。而他呢,用指揮官般的冷靜操縱著一個金發、另一個褐色頭發的女人,用他的狡黠誘騙她們養肥自己。這天早上他吃過古波家的飯還未消化,又去吃布瓦松家的東西。哎!他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吞下了一家店后又著手去吃空第二個店舖。總之,天下只有這种男人才有這個福分。
  這一年的6月,娜娜第一次領了圣体。她快13歲了,像一支正在生長的蘆筍般高大,但卻透著几分不掩廉恥的神情;因為她行為不端,去年教堂就不讓她聆听圣課了;這一回神甫之所以准許她領圣体,無非是怕她不再來教堂,那樣街上就會多一個不信神靈的女孩。娜娜想到領圣体能有白長裙好穿,便歡喜地手舞足蹈。羅利歐夫婦是她的教父教母,他們逢人便說要送給她一條白長裙作為禮物,鬧得宅院里無人不曉;羅拉太太要送她面紗和帽子,維爾吉妮給她一只手提錢袋,朗蒂埃則送她一本祈禱書,如此行事讓古波夫婦從容等待領圣体儀式,不用為此過于發愁了。甚至布瓦松夫婦也選擇同一天大動炊具,請眾人喝酒,慶祝他們的喬遷之喜,這無疑是朗蒂埃提議的結果。他們邀請了古波夫婦和博歇夫婦,因為博歇的子女儿也領了第一次圣体。那天晚上大家能吃到羊腿肉和几個別樣的菜肴。
  儀式的頭天晚上,當娜娜正望著橫柜上排列的各种贈品嘖嘖稱奇的當爾,古波喝得酩酊大醉地走進家門。巴黎空中的酒气又把他熏倒了。他借著酒勁一把拽住妻子和女儿,滿嘴不合時宜的肮髒字眼脫口而出。然而娜娜平常在髒話堆里耳濡目染,也變得說話放蕩而粗魯,每逢与母親爭吵,她毫不戒意地給母親冠以母駱駝和母牛的稱謂。
  “拿面包來!”古波嚷道,“我還要喝湯,蠢女人們!……哪來的這許多母狗們的衣服和化妝品!听明白了,再不拿湯來,我可要坐在這堆臭東西上面了!”
  “他喝多了就這樣嘴上沒譜!”熱爾維絲忍不住地嘟囔著。
  她轉身對他說:
  “湯正熱著呢,你瞎鬧什么!”
  娜娜顯出很有節制的模樣,因為她覺著今天的日子該安分才是。她繼續審視著柜子上的禮品,裝著垂下眼瞼听不明白父親的粗言穢語。但是古波晚上醉酒后總愛挑逗人作樂,他湊近娜娜的脖子說:
  “我要把你的白長裙扔出去!嗯?你還像那個星期天一樣,把紙團塞在胸衣里充當奶頭嗎?……是的,是的,先等等別生气!我得先看看你在扭屁股呢!那都是漂亮衣服讓你心神不安!那些臭東西催你變成個騷女人……賤丫頭,快滾開!拿回你的臭爪子,把那些破爛扔進抽屜里,否則別怪我替你把它們扔進茅坑!”
  娜娜低下了頭,始終一言不發。她拿起那頂紗帽,問母親這帽子值多少錢。古波伸出胳膊要搶那帽子,熱爾維絲一把推開他嚷道:
  “你別為難孩子,她挺乖的,沒做什么不好的事!”
  于是古波滿嘴噴糞地發作起來:
  “好啊!你們這兩個娼婦!母親和女儿正好一對!圣洁地去祈禱上帝時還勾引男人,真有你們的,小淫婦,你敢說不是?……我要用麻袋給你當衣服穿,看看能不能給你搔搔皮膚!是的,就用一只麻袋,讓你和神甫都感到惡心!難道我要別人給你慣出惡習不成?……好的!你們兩人听听我的話行不行!”
  古波說著要扯破那些東西,熱爾維絲伸出手臂要攔住他的當爾,娜娜猛然間怒气沖沖地轉過頭來,用眼睛死死地盯著父親,此時她已忘了听她忏悔的神甫對她囑咐遇事要有節制的話,咬著牙狠狠地說了一聲:
  “豬玀!”
  古波喝過湯,立刻躺倒,鼾聲大作。第二天當他醒來之時又變成了一個好父親。雖然昨夜的酒气還未完全退去,但已明白怎樣親切和善了。他特意去看女儿梳妝,他對那條白色長裙又贊賞不已,還覺得就這么一小點儿點綴就已經把女儿妝扮成一位小姐了。總之,依他說做父親的到了這個日子,自然為自己的女儿長大成人感到驕傲了。喲!娜娜看上去的确美艷照人,由于裙子太短了些,她竟含羞而笑像個新嫁娘一般。大家從樓上下來,她在門口看到了寶玲也一身白裙站在那里,她停了腳步,先用眼睛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十分愜意地挺了挺胸,因為寶玲沒有她裝扮地得体,那一身裝束簡直像一只包裹,哪能比得上她風姿綽約。兩家人一同出發向教堂走去。娜娜和寶玲手里拿著祈禱書走在最前面,她們兩人并不交談,風鼓起了她們臉上的面紗,只是欣喜地望著從店舖里走出來的人們,耳邊听到人們說她們漂亮可愛,于是她們臉上做出很虔誠的樣子。博歇太太和羅利歐太太走在后面,因為她們相互交換著對“瘸子”的看法,說她把家里敗得一干二淨,如果不是親戚長輩們送給娜娜所有的東西,她女儿領圣体儀式可就做不成了。是的,娜娜的所有東西都是親戚們贈送的,從長裙直到那件新的襯衣也是為領圣体買來的。羅利歐太太最注意那條白色長裙,那是她的贈品。每一次娜娜過于走近店舖,蹭上些塵土時,她便劈頭就罵娜娜是“髒丫頭”。
  來到教堂里,古波總是在哭。這看上去很蠢,可他總也忍耐不住。是眼前的情景讓感動的潸然淚下,神甫張開臂膀虔誠施禮,小姑娘們像天使般的雙手合十列隊緩緩前行;管風琴奏出的樂曲在他胸中激蕩回響,檀香散發出的奇特香味迫使他一個勁地抽著鼻子,像是有人把一束香气扑鼻的鮮花舉到他面前那樣。總之,他触景生情,內心受到了触動。正當女孩子們吞吃圣体的當爾,一首极有神韻的圣歌騷然響起,那曲子仿佛像一股清流淌進他的脖子一樣,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另外,他身旁有好些易動感情的人也用手帕擦著眼淚。真的,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過,出了教堂之后,當他与羅利歐到酒店里喝起一瓶酒時,那眼眶未濕的羅利歐嘲笑他,讓他動了肝火,他譴責那些神甫點燃了些什么樣的魔草能讓男人們心軟似水呢。再說,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他的眼睛還留著紅腫的淚痕,這倒可以毫無質疑地證明他絕不是那种鐵石心腸的人。他說著又叫了一杯酒喝起來。
  晚上,布瓦松家的喬遷之喜家宴煞是熱鬧。宴席自始至終沉浸在和睦祥和的气氛中,沒有任何意外。坏日子到來的時候也會有美好的晚會和時刻,相互厭惡的人們也能暫時相愛。朗蒂埃左邊坐著熱爾維絲,右邊是維爾吉妮,他對兩個人都十分和藹可親,就像雞棚中一只維持和平的公雞,竭盡溫柔之能事,在母雞群中周旋。他的對面坐著的布瓦松儼然一副冷峻沉思、嚴厲而庄重的警察作派,与他在冗長的巡邏途中一般,雙眼放出無神的光,心緒祥和,無思無慮。然而宴席上的皇后卻是娜娜和寶玲,大家允許她們不脫禮裙,于是她們總得小心翼翼的行事,直挺挺地坐著,生怕弄髒了白色長裙。每吃一口東西,別人便嚷著叫她們抬起下巴,讓食物不留殘跡地慢慢咽下。娜娜終于失去了耐心,終于把酒洒在了胸衣上;大家手忙腳亂地為她脫了胸衣,立刻用一杯清水把上面的酒跡清洗干淨。
  隨后,該上飯后果品的時候,大家又十分鄭重地談論起孩子們的前程來。博歇太大已經為女儿選好了職業,寶玲將去某個金銀器加工厂做個細活女工;那里每天能賺五六個法郎呢。熱爾維絲還不置可否,娜娜對什么都沒興趣,嗨!她能帶著頑童們東奔西跑,她就是這般性情;剩下的嘛,只有那雙什么也不會做的手。“我呢,”羅拉太太說,“如果我在您的位置上,就讓她去當個做假花女工,那活計既干淨又文雅。”
  “假花女工嗎?”羅利歐說,“做假花的都是些不正經的女人。”
  “什么!那么,我呢?”這位身材高大的寡婦咬著嘴唇又說,“您可要明白,我可不是一條發情的母狗,听見男人打口哨就四蹄朝天了!”
  眾人們忙不迭地示意她住口。
  “羅拉太太!哎喲,羅拉太太。”
  大家向她使著眼色,示意她看看兩個領過圣体的小姑娘。原來兩個小東西正用鼻子挨著酒杯強忍住笑呢。出于体面起見男人們也都挑一些文雅的字眼交談。但是羅拉太太都不以為然。剛剛她那一番言詞,可是從上流社會的圈子里听來的。除此之外,她自信說話得体;因為常有人恭維她說話的方式和口气,說她談論的一切都那樣文雅。即使在孩子們面前,她也從不會說出有失体統的話來。
  “做假花的女工中可有不少安分守己的良家婦女,你們該去打听打听!”她嚷著說,“她們和別的女人沒有什么兩樣,當然,她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是她們會自我檢點,也都有辨別善惡的能力……即便她們中有些人有失自重……是的,她們的性格都源于制作,那些美麗的花卉。就拿我來說,正是精雕細琢假花的活計保全了我不至于……”
  “天啊!”熱爾維絲打斷她的話說,“我并不是厭惡做假花的行為,只是看這職業對她是否更合适些,我們不該違背孩子們的稟賦……喂,我說娜娜,別在那里犯傻,你回答我,你喜歡去做假花嗎?”
  此時,娜娜那小丫頭正趴在她的餐碟前面,用一個弄濕的手指粘起盤子里糕點渣,放進嘴里咂吸著手指。她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一切,狡黠地一笑,終于說:
  “是的,媽媽,我喜歡。”
  于是,事情在眨眼之間便談妥了。古波十分情愿羅拉太太第二天就把娜娜領到開羅街她的那個作坊去干活。而眾人們又嚴肅地談起人生中應盡的義務的話題。博歇說娜娜和寶玲領過圣体就算成人了。布瓦松接著說今后她們該知道怎樣做飯,縫補襪子,還得會料理家務。大家甚至談到有一天她們會結婚,生育子女。兩個女孩靜靜地听著,偷偷發出笑聲,彼此你推我搡握對方的痒痒,想到自己已成為婦人,心里興奮得怦怦直跳,白色的裙据襯出兩張因羞澀而漲得排紅的臉龐。然而最使她們心悸的還是朗蒂埃拿她們開心提出的敏感話題,當問到她們是否已有了小丈夫時,大家逼迫娜娜承認她很愛維克多·福克尼,那個她母親老板娘的儿子。
  當大家走出店門后,羅利歐太太對博歇夫婦說:
  “真好呀!那丫頭雖然是我們的教女,但是一旦父母讓她去當了扎花女工,我們也不再過問她的事了。瞧吧,大馬路上又得多一個野雞……出不了半年,那丫頭能替他們賺酒錢了。”
  當古波夫婦回到樓上就寢的時候,他們承認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布瓦松夫婦也并不令人討厭。熱爾維絲甚至覺得那店舖收拾地十分整洁。她原先預料自己在以前的舊屋子里去吃飯一定會傷感不已,那主人也會擺出架子愚弄她;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不曾有過哪怕是一秒鐘的不愉快。娜娜一面脫著長裙,一面問著母親,三樓上面那位上個月出嫁的小姐,是否也有像自己一樣細膩柔軟的紗裙呢?
  但是古波家的好日子也不會太長久了。歲月荏苒,兩年時光像河水一般流逝。他們在窮苦与衰老的窘境中愈陷愈深。尤其是惱人的冬季更讓他們的生話難以維系。如果說其他季節里還能勉強度日,那么,一旦嚴寒的冬季來臨,雨雪交加之際,也是饑腸轆轆之時,家人們只得在早餐桌前踱步,在西伯利亞般寒冷的陋室里心中念叨著丰盛的晚餐充饑。12月的寒風像一個惡魔似的從門底下的縫隙鑽進屋來,它也帶來了無窮的煩惱与痛苦,成群的工人無活可干而失業,嚴寒讓人遲鈍而怠情,濕冷的气候映襯著黑沉沉的凄慘。第一個冬天里,他們不時地還能生起火爐,大家蜷曲著身子圍在火旁,宁愿空著肚子,也不忍心挨凍;然后,第二個冬天來到后,屋里已無力生火,不僅是爐子已銹蝕不堪,它那墓碑般的生鐵外殼也讓屋子顯得更加陰冷。而且,更令他們不堪重負的是那要命的房租。喂!請交1月份的房租了!當家里連一只小蘿卜都找不出來的時候,博歇大叔卻送來了房東的房租收條!像一陣北風襲來,真是雪上加霜!隨后的一個星期六,馬烈斯科來到他家,他穿著一件品質上好的大衣,他那雙粗大的手上戴著一副羊毛手套;嘴里滿是逐客聲。這時屋外大雪紛飛,好像這雪正為一家人在街道上准備好了一張床,還有雪白的被單,為了付清房租,他們几乎把自己身上的肉都要賣了。那房租讓家里空空如也,爐里沒有煤燒,碟里沒有飯吃。其實并非他們一家人受此煎熬,全宅院里也是哀號四起。每一層樓里都傳來哭泣聲,痛苦的哀歎聲沿著樓梯和走廊不時地回響。即使是每家都死了人,也不至于會有這般可怕的情形。果真是末日來臨,一了百了,活不下去了,可怜的窮人被碾得粉碎。住在四樓的那個女子去美男街暫做几天皮肉生意,六樓的那個泥水匠竟偷了老板的東西。
  毫無疑問,古波夫婦只得怪他們自己。現實生活的确艱辛,但只要盡心理家、勤儉攢錢,總是能挺得過去的。就說羅利歐夫婦,面對那肮髒的房費收据,總能按時支付房租。但是,古波夫婦對工作的厭倦,使他們的生活像在一根蜘蛛絲上行走。娜娜正在學做假花,還不能賺錢,她的各种花銷倒還不少。熱爾維絲在福克尼太太家終于被人瞧不起了。她干活儿的手藝一天不如一天,手下的活儿馬馬虎虎,草草了事,以至于老板娘把她的工錢降為兩個法郎。這是裝腔作勢者付出的代价。然而,她仍是那樣傲慢,隨意發火,動不動就在眾人面前擺出當年老板娘的派頭。一旦感情沖動,便离了洗衣房,數日不來上工;甚至有一次,她气惱地看到福克尼太太雇佣了皮圖瓦太太,嫌自己要与她先前雇過的女工手挨手地工作,一气之下半個月沒來上工。經過一些放縱不羈的事情之后,人們出于怜憫又一次地接受了她,然而她卻變得更加乖戾。自然到了一周工作結尾,她的工錢并不多;她苦不堪言地歎息說,有一個星期六結賬,她反倒欠老板娘的錢呢。至于古波,也許他還在工作,然而他掙的工錢或許是像禮品一樣奉給政府了;所以,自從艾坦普雇過他那一次之后,熱爾維絲再也沒看到過他手中的硬幣是什么顏色。到了發薪的日子,當他走進家門,她也從不看他手中拿著什么。他搖擺著雙手回家,褲子口袋空著,甚至經常連塊手帕都不曾有了。天啊!是的!他的手帕是丟了,或許是被某個混蛋哥儿們偷去了。起初几次,他還報報賬,編些假話:十個法郎捐給了一個慈善机构,二十個法郎從口袋的窟窿里溜了出去,還指那洞給她看,還有五十法郎還了些欠賬。到了后來他再也不費神去編織謊話了。錢都花了,就是這樣!口袋里沒錢,就在肚子里,換個不算太精的方式把錢帶給妻子就是了。熱爾維絲听了博歇太太的勸告,有時真的到工厂門口去守候她的男人,准備從他手中截到剛領到的薪水;然而,這一招竟收效甚微。他的哥儿們已經預先通知了古波,教他把錢塞進皮鞋里或者藏在不好說出口的隱秘處。博歇太太對識破男人的伎倆十分在行,那博歇總是藏起一枚十法郎的金幣,是想用來給他那些相好的娘儿們買兔肉吃的;她搜遍丈夫衣服的每一個細小的角落,最后,常常從他便帽的帽檐里搜出來,原來他把金幣縫在布与皮子之間。嗨!古波決不肯用金子去鑲他那頂破帽子的帽檐!他只是把錢吞進肚子里。熱爾維絲還不至于拿起剪刀去剪開他的肚皮吧!
  是呀!由于自家的過失,古波家境遇每況愈下。然后,這一切并沒有讓他們捫心自問,尤其是窮困已病入膏肓之時。他們只抱怨命運不濟,說那是上帝和他們過不去。現在家里真是吵得不可開支。整天都有糾纏不清的煩心事。然而他們之間還沒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吵得最凶時相互打几巴掌而已。最糟糕的是溫馨的情感之籠被打開,彼此的感情像蠢笨的鳥儿一般飛走了。父母女儿之間溫暖的家庭親情在這個小小的家庭里蕩然消逝,彼此冷若冰霜,各執一詞。古波、熱爾維絲和娜娜一言不合便會像獸類般豎起頭發相互吞食,眼睛里放出相互仇視的光,似乎維系幸福家庭原動力的机械系統被破坏了,正是這個系統才能讓家庭成員的脈搏和諧地跳動。噢!現在當熱爾維絲看見古波在离地面一二十公尺的滴水槽上安裝鋅板時,她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心神不安了。她當然不會推他下來,但是如果他自己掉下來,上帝呀!地球上豈不是少了一個酒囊飯袋!每當兩人吵架到了火頭上,她就嚷著詛咒他為何沒讓人用一只擔架抬回來。她內心在期待發生這一切,這一切也許會給她帶來幸福。這醉漢,他還有何用處?他只會讓她哭泣,只會吃完她的一切,只會逼她墮落。天啊!男人們是這樣沒用,何不把他們早些扔進墳墓,女人們也好早日解脫,竟可在他們的墳頭上跳起波爾卡舞呢!當母親喝上一聲“殺了他!”女儿便跟著喊一聲“揍扁了他!”娜娜看著報紙上家庭惡性事情的報道,這個靈魂扭曲的女孩便生出不良的念頭。然而她父親總是那樣走運,一輛四輪馬車撞了他一個四腳朝大,他的醉意還未被驅散,這個沒用的東西,何時才能死喲。
  在這窮愁抑郁的包圍之中,熱爾維絲還得忍受耳旁鄰居們饑饉的哭號聲。這一層樓住的都是窮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約而同地約定都沒有面包好吃。所有的門都開著,都常常聞不到飯菜的气味從門里溢出。整個走廊死一般寂靜,中空的牆壁發出嗡嗡的響聲,真像是轆轆饑腸在嚶嚶鳴叫。不時地有斥責聲驟起,女人們的哭泣流淚聲,孩子們饑饉的抱怨聲,家家戶戶像是用吵鬧來填滿饑餓的肚子。人們的喉嚨都像在痙攣般地抽搐,人人都張著嘴打著哈欠;讓腸胃誤將吸入的無謂空气當做飲食,尤其讓熱爾維絲大發怜憫之心的要數布魯大叔,他住在那間斗室般大小的樓梯間里,像一只田鼠蜷曲著身子借以取暖,身子下面舖一堆麥秸,躺在那里几天都一動不動。饑餓甚至讓他不愿出門,既然沒有人在街上請他吃飯,何苦到外面去讓食物勾起食欲呢?當有三四天不露面時,鄰居們便推開他的房門,看他是不是已經死了。不,他還活著,但离死也就剩一只气了,只能勉強睜開一只眼睛;哎!連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當熱爾維絲得了些面包時,就丟一些面包皮給他。盡管她脾气起來越坏,因為她丈夫而厭惡男人們,但是她對待生靈的真摯的怜憫心卻始終未泯。布魯大叔,這個可怜的老頭儿,因為他已手無扶稷之力而被社會拋棄,在她看來他更像一條可怜的狗,一點儿不中用的畜類罷了,那些屠夫們甚至連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著可怜的老人日复一日地呆在陰冷走廊的盡頭,被上蒼和世人拋棄,只能慢慢地耗盡自身的養料維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漸縮小,漸漸變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只擱在壁爐上的橘子,一天天干癟下去,她的胸口像壓著一只重物般喘不過气來。
  熱爾維絲同樣對隔壁的扛尸夫巴祖熱大叔的處境憂心忡忡。她与巴祖熱的臥房之間只有隔了一層薄薄的牆板。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的聲響她都能听到。晚上,每當他進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做什么,那頂黑皮帽子被扔到柜子面上的暗啞聲響,活像一鏟泥土落在地上的響動;又是大衣挂在牆上的聲音,大衣摩擦牆壁發生的聲音像一只夜鶯在振動羽翼似的;接著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并脫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滿了喪葬的气息。她听得見隔壁房中踱步聲,對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提心吊膽,每每听到他拍一下家具,碰響了一只碟子都能讓她嚇得跳起來。她心里總是惦記著這醉漢;一种隱約的恐懼感与想知道他舉動的愿望交織在一起。他呢,是個樂天的漢子,整天酒足飯飽,顛三倒四地回到家里,不住地咳嗽、吐痰,哼著酸楚小調,嘴里帶著不干淨的字眼。只听見屋里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響動之后他便上床睡覺了。而她在這邊卻臉色大變,心里想他在隔壁干什么勾當;于是她產生了一個可怕的聯想,也許他扛回一個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報紙上可是登過一條轟動的軼聞,一個殯儀館的伙計把許多孩子棺木積存在自己家里,為的是一次將它們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煩。可不是嘛!巴祖熱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過隔板傳過來,真讓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當中一樣,周圍到處是地獄里的幽靈。這老頭儿還很嚇人,他總是一個人笑個不停,像是他的職業會讓他笑口常開。當他結束了瘋癲,倒頭睡下時,他的鼾聲可怕极了,簡直能隔著牆打斷熱爾維絲的呼吸。她甚至數小時側耳傾听,她相信鄰居的屋里正在進行葬禮游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這可怕的情形里,熱爾維絲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緊貼著隔板牆,想听清楚隔壁發生的一切。巴祖熱使她產生的感覺,就像良家婦女對美男子的感覺一樣;欲想嘗嘗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為,因為禮教和輿論把她們緊緊束縛。是的!如果不是恐懼鉗住了熱爾維絲的心,她真想去經歷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樣。有時候她竟變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巴祖熱行為中可以給他啟示的某种意念,古波看到這一切便笑話她,還問她是否對隔壁的扛尸老頭儿有一絲沖動的愛戀之情了。他卻發了火,嚷嚷著要搬家,這令人生厭的鄰居讓她受不了;然而當那老頭儿帶著墓地的气味回來時,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著了魔法一般,臉上顯露出興奮与惶恐的神情,簡直像一個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划破自己的婚約。那老頭儿不是曾兩次向她提議,要把她包裹起來,帶到某個地方,享受長睡不醒的快樂,人世間的苦難煩惱一下子都會煙消云散嗎?也許真有那么一塊极樂福地,漸漸地那欲望煎熬著她,要她躍然一試。她直想去親自体驗它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是呀!尤其在冬天里,能在房租到期的時候,生活的煩惱讓她最透不過气來的時候,能倒頭睡上一個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開始睡上一小時,那將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想到此她全身冰涼,在大地永恒而殘酷的好意面前,她對于死的憧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頭在隔板牆上狠狠捶了兩下。她經歷了悲慘的一星期,處處受人欺負,手里沒有一個錢,甚至沒了生存的勇气。這一天晚上她感到渾身不舒服,發燒讓她全身打著寒戰,燈光在她眼里不住地跳躍晃動。有一陣子她曾忍不住要從窗子上跳下樓去,她開始用拳頭敲著板壁叫道:
  “巴祖熱大叔!巴祖熱大叔!”
  那扛夫邊脫鞋邊唱著“三個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儿大概是干得很順利,因為他比平時顯得更加興奮。
  “巴祖熱大叔!巴祖熱大叔!”熱爾維絲提高聲音叫著。
  他听不到她在喊叫嗎?她立刻可以把軀体交給他,他也盡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無論是貧賤的女人還是高貴的女士,他都能安撫她們的靈魂,听見他唱那首“三個美妞”的曲子讓她黯然傷神,因為依她看來情人太多的男人對什么都不屑一顧。
  “什么事?怎么啦?”巴祖熱結結巴巴地說,“是誰覺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們走吧!”
  然后,這嘶啞的嗓聲讓她像從惡夢中猛然醒來。她做了些什么?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牆,當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間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壯的雙手正伸過隔牆來揪住她的頭發。她极不情愿地向后縮著身子,她還沒有准備好。她是敲了那隔牆,可那也許是翻身時胳膊肘無意中碰在了牆上。忽然她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景象,她的臉色慘白的像瓷盤子一樣,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頭儿抱著送到墓地去,一陣強烈的恐懼從雙腿直升到肩頭。
  “喂!沒有人嗎?”巴祖熱在一片寂靜中接著說,“等等,我對女人會很客气的。”
  “沒,沒有什么,”熱爾維絲終于結結巴巴地說,“我什么也不需要,謝謝您了。”
  去那扛夫低聲埋怨著重新睡去的過程里,她惶惶不安地靜听著,不敢發出一點儿聲響,生怕他又會臆想出听到她在敲隔牆。她心里暗暗發誓要格外留心。她只要還有一口气,她也不再向鄰居求救了。她說此話,為的是自我安慰。因為有些時候她雖然害怕,然而,內心總是保留著那种不可思議的情感沖動。
  在她悲慘的生活境遇中既有自家的憂慮,也有鄰家的苦楚。然而,熱爾維絲卻在俾夏爾家看到了一個具有生活勇气的好榜樣,那就是小拉麗,這個8歲的小女孩,長得嬌小而渾圓,卻像大人一樣把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她的家務活很重,她照看著兩個很小的弟妹,弟弟于連只有3歲,妹妹亨麗艾特也只有5歲。她一天到晚要照料他們,甚至在掃地洗碟子時都得時刻不停地看管好兩個淘气的小毛孩子。自從俾夏爾一腳踢在他妻子肚子上使她命歸黃泉以后,小拉麗便擔負起照料全家人的小家庭主婦的角色。她默默地代替了她死去的母親,然后她那畜牲般歹毒的父親竟像當年看待她母親一樣讓她干所有的活,像毒打她妻子一樣毒打自己的女儿,當他醉酒回家,是要向女人們施虐才肯罷休。他根本不會理會小拉麗年紀還那樣的小,就像打一只老皮囊一樣毒打女儿。一巴掌扇上去,几乎要蓋住小女儿整個的臉,她的肌膚也太嬌嫩了,五個手指印在臉上竟能兩三天不退。說一聲“是”或者“不是”都會招致不明不白的拳打腳踢。父親像一只發瘋的狼扑向一只戰戰兢兢可怜的小貓,她的膽怯、溫順和弱小不禁讓人為之動容,而她卻圓睜著一雙美麗的眼睛默默忍受著這一切,不敢有絲毫的埋怨。是的,小拉麗從來沒有反抗過。她只是縮著脖子,借以保護自己的臉;她忍住哭喊聲,生怕惊動了鄰居們。為她父親用腳踢得她在屋子的四處亂滾亂跑而厭倦了之后,她才能蜷縮成一團稍加喘息一會儿,剛剛緩過气來又去重新干活儿,給弟妹們洗刷,替全家預備晚飯,而且還不讓家具上有一絲一毫的塵埃。挨打竟成了她終日勞作之中的一件活計一般了。
  熱爾維絲給予鄰居小拉麗极大的同情。她把拉麗看做与自己平輩的、上了年紀而識世理的女人。應該說拉麗的面容的确蒼白而憔悴,帶著老姑娘們飽經世故的滄桑。只是听她談話,人們會認為她是個30歲的女人。她很會購物,精于縫補手藝,料理家務井井有條,講起孩子們的事更是頭頭是道,竟像她自己已生過兩三胎似的。8歲的孩子說出這般話來讓人听了不禁先是一笑,接著便會喉頭哽咽,欲哭無淚,起身走開,免得讓孩子看到眼淚。熱爾維絲總是盡可能幫襯她,傾其所能給她一些食物和舊裙子。有一天,她讓拉麗試穿一件娜娜的舊上衣,忽然一陣傷心,她看見拉麗的脊背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肘上破了皮,血還沒止住呢,全身受盡折磨無辜的薄皮緊緊地包著瘦骨。上帝呀!巴祖熱大叔盡可以為她預備好棺木,她离那一天不遠了!然而小拉麗卻苦苦哀求熱爾維絲什么也別說。她不愿意人們因為她而厭惡父親。她替父親辯解,她還擔保說如果父親不喝酒時也不是那樣凶神惡煞。他喝醉時就像瘋子一樣,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事。主啊!她原諒父親,因為人們應該原諒瘋子們的一切舉動。
  從此以后,熱爾維絲時時留意,為她听到俾夏爾大叔叔東倒西歪走上樓梯,便前去勸解,但是,十有八九連她自己也挨了俾夏爾的拳腳。白天的時候,當熱爾維絲走進小拉麗家,經常遇到她被捆在鐵床腿上,這是她鎖匠父親的鬼點子。他每次出門前,用很粗的繩子捆在小拉麗的腿上和腰上,沒有人能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是杯中之物燒坏了她父親的神經吧!即使當他不在家時,也要讓女儿遭受虐待。她被整日地像一根木樁般直挺挺地拴在鐵床柱上,腿已被捆得失去了知覺;有一夜俾夏爾忘了回家,她竟被捆著挨了整整一夜。當熱爾維絲憤憤不平地說要替她解開繩子時,她卻哀求說別松開繩子,因為一旦父親發現繩子結頭不是他打的,便會暴跳如雷。真的,她并不覺得痛苦,只當在休息;她說此話時臉上帶著微笑,她那雙嬌小細嫩的腿已腫脹而坏死。使她傷心不已的只是這樣被拴在床邊無法去干家務活,只好眼瞅著滿屋子零亂不堪的東西發出無奈的歎息。哎,她父親應該發明一些別的招術才是。盡管如此,她仍舊能照看好弟妹們,兩個小東西也十分順從她,她喚亨麗文特和于連來到身旁,替他們擦去鼻涕。雖然腿被捆著不能動彈,然而手卻是自由的,于是為了利用時間,她便織起毛線等著父親能給她松綁。尤其讓她疼痛難忍的是等俾夏爾解開她身上的繩索時,她得在地上躺上足足一刻鐘,不能立刻站起身來,因為渾身的血液循環已不暢許久了。
  歹毒的鎖匠還想象出一個小把戲。他把几只銅幣放在爐中燒紅,然后放在壁爐的邊上,喚拉麗過來,差她去買些面包,純真無邪的小女孩便抓起那些銅幣,慘叫聲中丟了銅幣搖晃著被燒焦的小手,于是他咆哮起來,誰家有這樣無用的蠢丫頭!現在連錢都拿不到手里!他威脅女儿如果不把銅幣立刻撿起來,就撅起屁股等著挨揍。女孩稍一猶豫,一陣劈頭蓋腦的巴掌便打得她眼冒金星。她眼中兩粒豆大的淚珠滾動著,默默地撿起銅幣拔腳便走,一路上把那銅幣在蜷曲的掌中不停地翻動,讓它們快些冷卻。
  是的,人們無法料想一個醉漢靈魂深處怎樣驅使出种种殘忍的念頭。譬如有一天下午。拉麗料理好一切后,与孩子們玩耍著,窗子大開著,一陣微風徐徐吹來,与走廊里的風貫通,輕輕地扇動房門。
  “這是大膽先生來了,”拉麗富有想象地說:“請進,大膽先生。久違您了。”
  她走到門前不斷地鞠著躬,算是對風施禮,享麗文特和于連也跟在她的身后學她的樣鞠起躬來,他們非常樂意玩這個小游戲,笑得彎下了身子,像是被人搔了胳肢窩一樣。拉麗看著弟妹們重貞般的開心,自己的臉上也綻出了玫瑰花般的笑容。她甚至為自己想象力引來的樂趣感到陶醉,畢竟這樣開心的時到時刻對她來說太少太少了。
  “您好,大膽先生。您身体還好嗎?大膽先生。”
  忽然間,一只粗野的手推開了門,父親俾夏爾走了進來。頓時,屋里的場景完全變了,亨麗艾特和于連向后退去,脊背緊貼著牆壁,拉麗一時被惊呆了,鞠躬的身子停在了半空,鎖匠手中拿著一支嶄新的大馬鞭,長長的鞭子柄是用白木做的;皮子編成的鞭梢露出細而尖的皮繩。他把鞭子放在床角上,并不像平時那樣用腳踢拉麗,可怜的小姑娘已經把瘦小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他冷笑著露出一口黑牙,他看上去很快活,但也已酩酊大醉,那張好逸惡勞的胖臉上掠過一絲尋開心的竊笑。
  “噢?”他說:“賤丫頭,你倒是蠻開心嘛!我在樓下就听見你在跳舞了……喂,你往前走!再近些,媽的!臉朝著我!我可不想聞你的屁股,你怎么抖得像個篩子,難道我碰著你了嗎?……先替我脫了鞋再說。”
  拉麗沒有挨父親腳踢,心中越發害怕起來,臉色變得煞白,低頭替他脫了鞋子,他先是坐在床沿上,隨后又和衣躺在床上,圓睜著雙眼看著拉麗在屋子里做這做那的舉動,她在父親凶惡的目光下越發呆滯起來,在屋子里打著轉,由于心里害怕,手腳也越發不听使喚,終于不慎打碎了一只茶杯。而他并不為所動,只是拿起那鞭子給她看,他說:
  “喂,小笨牛,瞧瞧看:這是給你的禮品。是的,我又花了五十個銅幣把它買來……有了這個玩藝儿,我就不用到處追著跑了,即使你跑遍屋子的每個角落,我也能按得著你。你不想試一試嗎?……對呀!你打碎了杯子!……來吧,嗨!跳起舞來吧!給你的那位大膽先生鞠躬吧!”
  他甚至都不用直起身子,仰著身子躺著,頭凹陷在枕頭里,在屋里掄起大馬鞭發出辟啪的聲響,竟像馬車夫任意抽打自己的馬一樣,接著他壓低了手臂,抽打著拉麗的腰部,那鞭子忽而卷住她,忽而又放開她,她被抽得像亂轉的陀螺。她被抽倒在地,想要爬著逃脫他的鞭打,然而,鞭子又劈頭而來,把她抽得重新跳了起來。
  “嗨!嗨!”他叫著,“這多像在赶一群母驢!……嗯?真棒,冬天的早晨,我可以好好睡著,不會傷風了,遠遠地抽到那群母牛,還不會傷著我身上的凍包……在這一頭,嘿!抽到你了!到了那一頭,嘿!又挨我一鞭子!回到這一頭,哈哈!又吃我一鞭子!好吧!你敢滾到床底下去,我會用鞭子把接你……哦!吁!吁!噠儿駕!噠儿駕!”
  他的唇角上泛出白沫,黃色的眼珠從黑色的眼眶里瞪了出來。拉麗被抽得魂飛魄散,慘叫不止,在屋里四處蹦跳著亂竄,時而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時而脊背緊貼著牆,躲避雨點似的皮鞭,然后那大馬鞭的細梢無情地掠過她的全身,耳邊皮鞭的辟啪聲響不斷,她那嬌小細嫩的肌膚上留下條條傷痕。那情形真像教一個牲口在學跳舞。瞧呀!這可怜的小貓像在跳華爾茲舞一樣跌跌撞撞,她雙腳不時地蹦起又落下,活像女孩們玩跳繩游戲時那樣,卻不能像女孩們一樣高喊“跳呀跳”。她跳得喘不過气來,頭暈目眩,精疲力竭,活像一只富有彈性的皮球,任其自然亂蹦亂跳,已沒了躲閃的气力。她那惡狼般的父親卻洋洋自得,還不住地罵她是娼婦,問她嘗夠了沒有鞭子的滋味,還問她現在是否徹底明白,要逃脫他鞭子的懲罰是決不可能的。
  然而,熱爾維絲突然走進屋來,她听到了小拉麗的痛苦的喊聲。面對這凶殘的一幕,她義憤填膺。她大聲怒吼道:
  “住手!你這個臭男人!你停不停手,狗強盜!我要去警察局告發你!”
  俾夏爾像一只被攪扰的野獸前言不搭后語地埋怨起來:
  “哦,原來是您,臭瘸婆娘!有您什么事,嗯?我教訓她還要戴上手套不成?……您瞧瞧,這只是提醒她我的手臂不短。”
  邊說著又甩出最后一鞭,正打在拉麗的臉上。拉麗的上嘴唇被打出一條口子,鮮血流了下來。熱爾維絲抄起一把椅子,准備扑向那鐵匠,然而小拉麗卻向她伸出兩只哀求的手臂,說她沒什么要緊的,一切都過去了。她扯起自己圍裙的一角揩干嘴上的血,并且招呼兩個嚎啕大哭的弟妹別再出聲,兩個孩子竟像自己挨了一頓皮鞭的毒打一樣傷心落淚。
  熱爾維絲每每想到拉麗,就不再自歎薄命了。她甚至想讓自己也能有像這個8歲女童般惊人的勇气。的确,全樓的所有女人們都比不上她一個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熱爾維絲曾看到她三個月里只啃啃干面包,甚至連碎面包片都吃不飽,消瘦、孱弱至极以至于扶著牆才能行走。當她把剩下的一些肉悄悄地送給她吃的時候,看著小拉麗大滴的淚珠默默落下,小口地細細嚼碎肉塊,因為縮小的喉嚨咽不下太粗的食物,熱爾維絲看到此心都要碎了。盡管她經受如此熬煎,卻仍然始終溫柔善良,盡心竭力,為人處事的理智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齡,她所承擔的小母親的責任,甚至超過了女性負載的极限,女童孱弱的天真与爛漫在她身上過早地消逝了。熱爾維絲以這個飽經痛苦卻又寬容為怀的小女孩為自己的楷模,努力學著她宁可犧牲自我也緘然不語的品行。拉麗只是終日睜著那對無言的眼睛,人們能從這對逆來順受的黑色大眼睛的深處揣摸到那個凄慘的末日黑夜。沒有一句語言,只有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然而在古波夫婦的家中,小酒店劣質燒酒的遺毒也開始作祟起來。熱爾維絲料定總有一天她的男人也會像俾夏爾一樣舉著一根鞭子教她跳舞。將會襲來的不幸,使她出于本能的敏感而更加同情小拉麗的不幸。是的,古波的情形更糟了。燒酒給他臉上帶來紅暈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他也不能像當初充好漢,拍著自己雕像般的身子說燒酒養壯了他的身体;因為當初那几年他渾身上下的一層黃膘早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干瘦的皮,泛著青灰的顏色,活像泡在沼澤里的腐尸的肉色。他的胃口也坏了,漸漸地不喜歡吃面包了,甚至見了炖肉也會作嘔。給他做好可口的飯菜,他仍然沒有食欲,他的牙齒已酥軟地無法嚼得動食物,為了維持生存,他每天需要喝一瓶燒酒,那是他必備的東西,也是他的腸胃惟一能消化的食物。早上他從床上爬起來之后,他得彎下身子足足一刻鐘時間,劇烈地咳嗽震得每個骨節都咯咯作響,然后伸長了脖子,從嘴里吐出一口口粘液似的苦水,正是這些苦水疏通著他的喉管。這樣的嘔吐每天都會有,人們盡可以事先替他預備好盛穢物的垃圾桶。等一杯酒下肚之前,他是不會直起身子來的,對他而言酒便是一劑能燒熱他胃腸的良藥,然而在白天,他似乎也恢复了精神。起初,他感到皮膚發痒,手腳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似的,他不禁笑著說或許是老婆赶時髦拿些羽毛放在毯子和被單夾層中,是那羽毛使他身上發痒。后來,他的兩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起來,搔痒的感覺終于被令人難以忍受的痙攣所代替,好像渾身的肉被夾在一只鉗子里一樣。他突然覺得這非同小可,于是不再說笑,在街上停下了腳步,頓覺精神恍惚,耳朵嗡嗡鳴響,眼前金星回起。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黃的,房子像是跳起舞來,一陣眩暈持續了三秒鐘,他害怕自己會猝然倒地。還有些時候,大太陽直晒著脊背,他突然會冷不了地打一個寒戰,像是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似的。最令他惱火的是他的雙手也顫抖起來,尤其是右手竟像做過什么坏事一樣劇烈地抖動,更像是魔法附体一般,媽的!他似乎已不是一個男子漢了!已經變成了一個垂垂暮年的老嫗!他拼命地伸展自己的肌肉,抓起自己的杯子,發誓要拿穩它,然后任憑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气也無濟于事,那杯子仍在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跳著舞步,那顫動竟急促而有規律。于是他自暴自棄地發起火來,無端地叫喊著又往肚子里灌進了十几瓶酒,接下去便可以抬起一桶酒,手臂也不會顫動了。熱爾維絲勸他說只有不再喝酒才能阻止手發抖。他卻不听她的話,硬是又喝了很多酒。說是做做試驗,酩酊大醉之際又發起怒來,埋怨面前經過的四輪馬車攪扰了他的酒興。
  3月的一天晚上,古波渾身透濕地走進家來。原來他和“靴子”在蒙特魯日飽餐了一頓鱔魚后,回家的路上剛到佛爾諾街和魚市街交匯的路口,便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飄潑大雨澆了個透。到了夜里,他咳嗽得异常厲害;臉色通紅,很快就發起了高燒,气喘得像一只破風箱,第二天早上,博歐夫婦請來的醫生來看了他,醫生听過他的背部之后,搖了搖頭,把熱爾維絲悄悄拉到一邊,勸她立刻把她丈夫送到醫院去。古波患上了肺炎。
  熱爾維絲心里并不難過。從前她曾宁愿讓人用刀剁成肉醬,也不愿把丈夫托付給那些醫院里的實習生,當那一次在民族街上,他從樓上摔下來的事故后,為了精心護理他,熱爾維絲几乎耗盡了家產。然而當男人們墮落到与惡棍為伍時,那些美好的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不,不,她再也不肯傾注那樣的心血了。人們把他從她身邊拿走不再歸還,她甚至會千恩万謝呢。然后,當擔架到來人們像抬家具似的把古波抬起時,熱爾維絲臉色變得蒼白,緊咬著嘴唇,盡管她嘟嘟囔囔地小聲埋怨丈夫是自作自受,像是不把他放在心里,但卻希冀著柜子里有十個法郎,能把他留在家里。她陪伴著擔架來到了拉里布齊埃醫院,看著護士扶他上了病床,醫院大廳的病床排成了長龍,床上的病人個個都是行將入土的臉色,他們抬起身子,用眼睛看著剛剛抬進來的新伙伴;這里的環境實在令人沮喪,發燒者的气体讓人窒息,而且肺病患者的嘶啞喘咳聲簡直能讓你也像癆病鬼一樣大量地咯出痰來;另外那大廳里的气氛卻像一個小拉雪茲神甫公墓。一排排白色的病床形似一行行墳墓。當古波在床上睡定后,她就起身离開了,臨走時他沒找出一句話要說,也從口袋里掏不出一個錢來留給他。來到醫院外面,她不由地轉回身子去,望了望那建筑。她想起昔日古波高高地俯身站在這座建筑物滴水檐的旁邊安裝鋅板,迎著太陽放聲高歌。那個時候他滴酒不沾,皮色鮮得像女人。而她呢,在“好心旅店”的窗子口上用目光搜尋他,每每在白云深處的空中看見他;兩人互相揮動著手帕,遠遠地傳遞著孩童般的微笑。是的,古波當年在那屋頂上干活儿,絕不會想到是為自己在工作。現在呢,他再也不會像一只屋頂上歡天喜地、自由飛翔的麻雀了,而是在屋頂下面的醫院里筑巢,他正在這粗糙齷齪的窩里等死。上帝呀,如今那甜蜜的愛情時光竟离他們如此遙遠!
  到了第三天,當熱爾維絲去醫院打听消息時,卻看到古波的床已經空了。一個慈善嬤嬤向她解釋說,人們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圣安娜的瘋人院去了,因為昨天晚上他忽然開始瘋瘋癲癲起來。嗨!他似乎完全瘋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牆,胡喊亂叫攪得別的病人無法睡覺。這一切都源于可惡的酒精。長期濫飲使酒精潛伏在体內,當肺炎襲來,一時抵抗力下降時,它便趁虛而入侵蝕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經系統,于是神經開始錯亂。熱爾維絲心緒煩亂地回到了家里。哎!她的男人現在竟瘋了!如果家人遺棄了他,他今后的生活可要惹出亂子了!娜娜嚷嚷著說應該把他留在醫院里,否則他終究會毀了她們母女兩人。
  到了星期天,熱爾維絲才又一次去了圣安娜病院。那簡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爾街到格拉歇爾的四輪公共馬車高精神病院不遠。她從康复路下了車,買了兩只橘子,這樣不至于空著手進門。精神病院里有許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長的走廊,到處彌漫著天長日久變了質的藥味,讓人絲毫沒有愉悅的感覺。但是當有人帶她走進一間小病房時,她十分惊訝地看到古波顯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只馬桶上,那是一只木質的馬桶,很洁淨,竟沒有一點儿不好聞的气味;旁邊的人都在笑著,因為他正撅著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為總是無可顧及,不是嗎?他自鳴得意地坐著,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一樣,仍舊像先前那樣滿嘴俏皮話。哎喲!他看上去好多了,因為,能大便說明他的腸子暢通了。
  “肺炎呢?”熱爾維絲問。
  “全沒了!”他回答著,“醫生們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還有點儿咳嗽,那只是最后清理嗓子罷了。”
  隨后,當他离開那寶座似的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時,又開起玩笑說:
  “你的鼻子可真結實,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們更起勁地說著俏皮話。說實話,病人自有病人的樂趣。他們用不著斟字酌句便能表達各自的快樂,用自己獨有的机智和靈巧彼此抒發詼諧与幽默。只有自家有過病人,當看到他們重新康复時才能体會到這种喜悅。
  當他重新上床后,她遞給他那兩個橘子,他不禁備受感動。他變得那樣善解人意,因為住院以來他一直喝著治病的藥劑,再也沒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台上了。她終于大著膽子對他說,听著他像在美好日子里一般的得体言談,真令她十分地惊喜,因為他先前曾喪魂落魄地發過瘋呢。
  “噢!是的,”他也不無自嘲地說,“我确實胡言亂語了好一陣子!……你真想象不出,我看見了一群老鼠,我四腳著地追著它們,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鹽。而你呢,你在喚我,有些男人逼著你從我身邊走開。總之,种种荒唐事都讓我遇上了,大白天我還見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記得很清楚,腦袋還是那樣管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只是睡覺時還亂做夢,盡是些惡夢,然而所有的人都會做惡夢的。”
  熱爾維絲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來了一位實習醫生,要他伸出雙手來看,他的手已不怎么發抖了,只是手指尖還有點儿微微地震顫。然后入夜后,古波漸漸地不安起來,他兩次從床上坐起來,目光呆滯地望著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間,他伸長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貼在牆上的什么動物似的。
  “你這是怎么了?”熱爾維絲惊恐地問。
  “老鼠,老鼠。”他小聲說。
  一小陣沉默之后,他又昏昏欲睡,繼而又掙扎著斷斷續續地說出一串話來:
  “媽的!它們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當心!裹緊你的短裙!小心那些髒貨!就在你后面!……他媽的!瞧,它們在翻筋頭呢!它們還在笑呀!……這群尖嘴鬼!坏种!強盜!”
  他向空中甩出几巴掌,他順手拉扯起被單揉作一團護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見一些滿臉胡須,面目猙獰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樣。于是,一個看護員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熱爾維絲連忙退了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几天之后,當她再來時,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复了。那些惡夢也像長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嬰儿一樣嗜睡,一連睡上十個小時竟一動不動。因此醫院允許他妻子把他帶回家去。只是出院時醫生照例對他好言相勸,建議他認真思考醫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會再次得病,而且最終會要了他的命。是的,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時候是多么地快樂而和善。是啊!他應該在家里繼續像在圣安娜病院里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設想自已被鎖了起來,設想世上再也沒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說話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輪馬車里熱爾維絲說。
  “他說得确實有道理。”古波回答說。
  但是,他只稍稍想了一下,便又接著說:
  “噢!要知道偶然喝上一小杯,不見得就能喝死一個大男人,還能助消化呢。”
  甚至當天晚上,為了證實他所說的助消化作用,一小杯燒酒進了肚。有一星期的樣子,他還顯得很有克制。其實他骨子里仍然貪酒,他并不擔心會為此而送命。于是欲望脅迫著他喝下了第一杯酒,又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沒出半個月,他已恢复了以往的酒量,每天非得一瓶烈酒下肚不可。熱爾維絲气得半死,又万般無奈。當她在精神病院看到他重新走上正軌的舉動,心中曾重燃起迎接規矩的新生活的希望,但是看來她是過于天真了!又是一次熱望成灰!肯定是最后一次!天啊!既然現在他已無可救藥,甚至不懼怕即將面臨的死亡,那么,她也發誓不再庸人自扰;家務事她便草草料理,全然不顧了;而且她說自己也要自得其樂。于是,地獄般的生活又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深陷于泥泞之中,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美好時光了。娜娜在她父親打她耳光的時候,气憤地質問凶神惡煞的父親為何不永遠地留在醫院里。她說等自己掙到了錢,替他買來燒酒,讓他死得更快些。至于熱爾維絲也是如此,有一天,當古波提起說他后悔与熱爾維絲的結合,她便大聲怒吼起來。嗨!她被古波說成是別人吃剩下的餿飯,喲!還說她在街上裝出各种貞洁女子的嬌態勾引了他,好叫他收留!這個狗東西!竟好意思說得出口!說出多少句話,就有多少句謊言!說實話,當初是她不想答應這門婚事。她曾多次勸他該深思熟慮,是他跪在她腳下求她決定此事。如果此事能重新開始,她准會說不!她宁可讓人砍去一條胳膊,也不愿嫁給他。是的,在他之前她是有過男人,然而,一個曾有過男人且又勤勞的女人,遠遠胜過一個敗坏和玷污自己和家庭名譽的懶惰男人!這一天,古波夫婦家第一次真正地互相大打出手,打得那么凶,以至于一把舊雨傘和一把掃帚都被打斷了。
  熱爾維絲果真實現了自己的話。她更加萎靡不振了;她經常不去上工,整天整日地与人饒舌,變成了軟弱無能、不事勞作的女人。一件東西從她手里掉下,她竟任其躺在地上,絕不會彎腰撿起。辛勞曾使她身心疲憊,現在她要用懶惰來養精蓄銳。她貪圖安逸,除非垃圾堆積得要絆倒她,否則連掃帚都懶得動一動。現在,羅利歐夫婦路過她的房門口時,故意用手掩著鼻子,說她是個名副其實的懶婆娘。這兩口子不聲不響地在走廊盡頭過活,他們盡可能地避開樓層里那些悲慘哀號的人們,關起門來,免得有人來向他們哪怕討借一個法郎。瞧呀!真是有慈悲心的人!真是樂善好施的鄰居!是的,像逗人喜愛的小貓!有人只是敲一敲他家的門,要么討個火,或是要一小撮鹽,一壺清水,准保會被劈面關在門外。鄰人們僅僅是這些小小的奢望,也會招致他們蛇蝎般的長舌。當人們下次求助時,他們便高聲嚷著說管不著別人家的事;然而,一旦有机會誹謗別人名譽時,他們又會一天到晚用他們的靈齒利牙數落別人家的事非短長。他們插緊門閂,用被單挂在門后,遮住門縫和鎖孔,在里面以編織謊言、取笑他人為樂,手上一刻不离那一條條金絲。“瘸子”家迅速敗落的事讓他們整天价百談不厭,呼呼唔唔的磨牙聲,竟像雄貓被人撫愛時發出的叫聲。瞧呀!朋友們,看她穿得那個樣!再看她退了姿色的丑樣!他們窺視著熱爾維絲去買食品,為看到她只在圍裙下帶了一小塊面包回來,便前仰后合地取笑她。他們還計算古波家斷炊的日子。她家里塵埃有多厚,多少髒蝶子堆積著不洗,主人每一個放任貧困和愈加怠惰行為,他們都一清二楚。談起熱爾維絲的衣物,便說出那些讓人惡心的破衫爛裙恐怕連撿破爛的老太婆也不肯要的!老天呀老天!她的店舖生意招致了何等重創?這個黃發娼婦曾在她那家藍色的漂亮店舖里耀武揚威地扭過屁股哩!這一切都是大肆揮霍,狂喝濫飲,大宴賓客的惡果,熱爾維絲料定這些惡意中傷都出自于這對男女,听以也時常脫了鞋,把耳朵貼在他們家門上靜听;然而那被單擋住了一切。只是有一天她偶然听到這兩口子把她稱做“大奶子”。盡管貧乏的食物耗瘦了她的軀体,但她的胸脯仍舊丰滿高挺。再說,她還碰到過數次類似的情形,但是為了避免更多的流短飛長,她仍舊与他們說話,明明知道這兩個下流坯當眾羞侮她,但卻沒了爭辯的气力,竟像一個麻木的人。哎,見他的鬼去吧!現在她只求及時行樂,遇了事低了頭少了銳气,有了快活的時光便動一動,沒有別的奢求了。
  一個星期六,古波答應帶她去看馬戲。去看看女人們騎馬飛奔和跳紙圖的把戲,無論如何這是值得去看一眼的。古波剛剛干了半個月的活儿,領到了薪水,花上兩個法郎不算什么,他們甚至打算在街上吃晚飯,因為晚上娜娜得在老板的工場里熬夜赶做一批緊急訂貨。但是到了七點鐘不見古波的人影,八點鐘了還不見他來,熱爾維絲又動了火。她那醉漢丈夫一定是拿了半月薪水与他的酒肉朋友去區里的某個酒店任意揮霍了。她已洗淨了一頂帽子,從早上起就悉心補好一條舊裙子上的大小洞眼,以備晚上好稍稍像樣些出門。最后,到了將近九點鐘,她的肚子已咕咕直叫,她怒火又起,于是決定下樓到附近去找找古波。
  “您是問您丈夫在哪里嗎?”博歇太太看見她陰沉的臉色,便對她嚷著說,“他在哥侖布大叔的酒店里,博歇剛剛和他一起吃過櫻桃。”
  熱爾維絲道過謝,挺著身子急匆匆地走上街去,想即刻沖到古波眼前。此時,天上下著細雨,在街上散步少了愜意。但是當她來到了小酒店的門前。她又膽怯起來,一旦得罪了丈夫,自己也有失体面。她忽然冷靜下來,正想應該謹慎行事才好。酒店里點著煤气燈,燈火通明,玻璃反射出太陽般的亮光,大大小小的細頸瓶和敞口酒皿透過亮光把斑瀾的顏色映在牆上。她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彎下脊背,把眼睛貼近櫥窗,透過酒瓶的夾縫,在酒店大廳的深處尋找著古波,他正与一群哥們圍坐在一張鋅皮桌子前,煙斗中噴出的云霧泛著青色把他們團團圍住。她听不到他們在寒暄什么,只見他們一個個指手畫腳,伸出下巴,眼睛快瞪出了眼眶。看到這情形她腦海里生出一個怪异的聯想。哎!上帝快答應這些男人們舍棄他們的妻子。丟下自己的家,在這么一個令人喘不過气來的小天地關起門來過活?雨水沿著她的脖子流了進去,她直起身子,走到外面的馬路上,思索著不敢進去。是啊!古波也許會接納她,但是,他卻不能忍受被人糾纏不休!再說,這去處看上去絕不是正經女人該呆的地方。此時,她在被雨水澆濕的樹底下猶豫的當爾,禁不住打了一個小寒戰,她想前思后覺得這樣下去准會被雨水淋出病來。先后兩次回到櫥窗前,站在那里重新把眼睛湊近玻璃,惱火地再次看到那伙酒漢在廳里不斷地談天喝酒。小酒店的燈光折射在屋外滿是積水的磚石地上,雨點劇烈地拍打著磚石地,濺起層層水泡。隨著店門的一開一合,門框上的銅質鑲邊發出碰撞的卡嚓聲,熱爾維絲在窘迫和躊躇之中躲躲閃閃。終于,她罵自己未免太無能了,于是鼓足勇气推開了店門,徑直向古波坐著的桌子走去。不管怎么說她是來找自己的丈夫問話,不是嗎?既然他許諾今晚帶她去大馬戲場,那么就得算允許她進門來問個清楚。真倒霉!她再也不愿意站在人行道上像一塊泡在雨中的肥皂塊被融化殆盡。
  “喲!是你呀!我的老婆!”古波冷笑著從嗓子眼儿高聲擠出一句話,“呀!她看上去真讓人好笑!……嗯?不對嗎?她的确令人發笑!”
  “靴子”、“烤肉”、“咸嘴”一起哄然大笑,一派酒后的嘴臉。是的,他們對此似乎感到好笑,但又說不出為什么。熱爾維絲略顯冒失地站在那里,古波看上去還算和藹,于是她就大著膽子說:
  “要知道,咱們該去馬戲場了,還得快些走,也許還能赶得上看到一些節目呢。”
  “我站不起來了,我讓凳子給粘住了!嗯,不騙你!”古波又滿臉堆笑地接著說,“不信你試試看,拽拽我的胳膊,用勁,媽的!再使點儿勁,嗚喂!拉!……你瞧!那狗東西哥侖布大叔竟把我釘在了他的凳子上了。”
  熱爾維絲順從著他的把戲,當她拽緊丈夫的胳膊時,古波的那些哥儿們覺得這個玩笑開得太絕妙了,于是大笑起來,互相你推我操,肩膀擦著胸膛,活像几條毛驢被人和鐵刷子刷著順毛一般。古波更是咧著大嘴訕笑,人們都能看見他的嗓子眼!
  “不開竅的婆娘!”他終于說,“你就不能先坐一會儿,我們呆在這里總比去踏水走泥好些……呃!不錯,我沒能赶回家去,那是有事耽擱了。你生我的气也于事無補了……往后靠,你們其他人請走吧!”
  “如果太太愿意坐在我的大腿上,那會非常舒服。”“靴子”十分殷勤地說。
  為了避免過于惹人注目,熱爾維絲拉過一把椅子,在离桌子几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她細細端詳男人們喝的東西,只見那杯子里的燒酒竟像金子一樣黃燦燦地透著亮;桌上還流淌著一小江殘酒,“咸嘴”醉醺醺地聊著天,一邊用手指蘸著桌上的殘酒,在桌面上寫下一個女人的名字:歐拉麗,几個字母寫得很大。她覺得“烤肉”的身体也十分虛弱,瘦得像扎在一起的一束釘子。“靴子”的鼻子已變成了酒槽鼻,活像勃良第地區的藍色大麗菊一般。這四個男人都肮髒不堪,他們滿臉髒得發硬,臭得難聞的胡須真像洗尿壺的刷子。身上穿著藍色的舊工衣,手上滿是油膩,指甲里沾著黑垢。但是,他們确實能夠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自己的社會圈子里,因為他們從六點鐘起就在這里喝酒聊天,他們可以想坐多久就坐多久,聊他們想說的一切,甚至是雞毛蒜皮的瑣事。熱爾維絲又看見另外的兩個男人站在柜台前正貪婪地喝著酒,雖然已喝得酩酊大醉,仍然相互把手中的酒杯送到嘴邊,洒出的酒液浸濕了襯衣的前襟。肥胖的哥侖布大叔伸出那只碩大無比的手臂慢條斯理為他們斟著酒。那只手臂可是哥侖布大叔酒店的本錢所在。店里很熱,煙斗里冒出的煙霧像是給強烈的煤气燈光罩上了一層薄紗,更像翻騰飄蕩的塵埃漸漸地變厚,店里的酒客們像是被水蒸气遮住了一般。在這云霧之中發出一陣陣嘈雜聲,各种混雜的聲響震耳欲聾,那嘶啞的人聲,叮當的碰杯聲,相互的咒罵聲,拳頭敲擊桌子的聲音,簡直吵鬧得讓人心煩。熱爾維絲也把臉調轉過去看著街上,因為店里正在發生的一切對于女人來說真是不自在,尤其是沒有看慣這一切的女人;她喘不過气來,兩只眼睛熱得像在冒火,整個大廳里到處散發出的酒精气味使她的腦袋昏沉沉的。忽然間,她覺得自己的背后好像有個什么東酉,使她產生不祥的感覺。她轉過身去,看見了一台蒸餾机,那是一台醉人的机器,它正在狹小的庭院中的玻璃房頂下面運轉著,它駭人的震顫聲像是在招示人們,它在烹制讓人走向地獄的液体。到了晚上,蒸餾机上的銅質零件少了許多光澤,那彎曲的管道上只有一盞紅燈閃爍著,机器的影子赫然映在后院的牆上,那圖案活像是張牙舞爪的魔鬼,有鬼胎,有尾巴,都張著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人類吞進肚里。
  “喂,我的夫人,別愁眉苦臉囉!”古波嚷著說,“要知道,不能讓大家掃興……你要喝些什么?”
  “我當然什么也不要喝的,”熱爾維絲回答說,“只是,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好呀!那就更應該喝了;無論喝一滴什么東西都能充饑的。”
  她仍然愁眉不展,于是“靴子”又向她獻起殷勤。
  “太太總是喜歡香甜的東西囉。”他小聲說。
  “我喜歡不喝酒的男人,”熱爾維絲生气地說,“是的,我喜歡男人把薪水帶回家,而且答應過別人的事就應該兌現。”
  “噢!原來你是為這個慪气呀!”古波邊說邊不住地傻笑著,“你是想要歸你的那一份,那么,你這個大傻婆娘,為什么不愿意喝上一杯呢!……喝吧,這里面也有你那一份在里面呢。”
  她用眼睛愣愣地望著他,表情嚴肅,額頭上皺起一道深深的皺紋。隨后,她用遲緩的聲調回答說:
  “噢!你說得有道理,這是個好主意。這樣一來就能一塊把錢全喝光了。”
  “烤肉”站起身來,為她叫來了一杯茴香酒。她把椅子移近桌子,然后端起了酒杯。當她小口呷著茴香酒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當年也是在這里她与古波吃過一份醉李子。當時,他們坐在門旁,古波正在追求她。當時她只咬了一口李子,不肯喝泡李子的燒酒。而現在呢,她竟喝起酒來了。哎!她心里明白,自己可真沒出息。別人在她腰上輕輕彈一彈,就能讓她跳進酒缸里翻跟頭。她甚至覺得那茴香酒挺好喝,也許稍稍甜了些,不太對她的胃口。她一面咂著杯子里的酒,一面听“咸嘴”噴著酒气講述他与那胖女子歐拉麗交往的經過。歐拉麗是在擺攤賣魚的女人,她是個非常机靈的人,她推著魚車在街上走,路過那些酒店時,甚至能嗅出來“咸嘴”在那家店里;盡管他的那些哥儿們通告他并把他藏了個嚴實,但是往往能被她揪出來。昨天晚上,她甚至把一條黃蓋魚扔到了“咸嘴”的臉上,讓他知道曠工要遭什么懲罰。哈哈!這簡直太可笑了!“烤肉”和“靴子”竟快笑破了肚皮,在熱爾維絲的肩膀上辟辟啪啪地拍了几下,她像是被人搔了痒痒,咯咯地笑了起來,兩個男人建議她模仿那胖女人歐拉麗的法子,把燙衣服的烙鐵拿來,在小酒店的鋅皮桌子上燙燙古波的耳朵。
  “好呀!謝謝你!”古波嚷著邊端起被熱爾維絲喝空的茴香酒杯,翻了底朝天,“你喝得真不錯!你們瞧呀!她絲毫也沒猶豫,全喝光了。”
  “太太再來一杯,好嗎?”“咸嘴”問。
  不,她已喝夠了。然后她卻躊躇起來,那茴香酒讓她有點儿發惡心,她真想立刻吃一些什么強烈的東西壓一壓翻騰的腸胃,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身后的那台醉人的机器。這只該死的大鍋爐,鼓得就像賣鍋胖女人的圓肚子,那條管子像那女人的鼻子,伸得很長,彎曲盤旋,時而噴出酒气讓她打著寒戰,這讓她既害怕又起了欲望。是啊!這個龐然大物真像是女妖怪的銅腸鐵肺,滴滴答答地從那五髒六腑里流出辛辣的禍水。這是地道的毒液的發源處!真該把這可惡的机器埋葬進地窟。這毒液的源泉是那樣的放肆而令人憎惡!然后,它又是那樣的不可抗拒,她仍要把鼻子湊上去聞一聞那气味,嘗一嘗那滋味。即使舌頭會被酒毒燒焦也在所不惜,就像一只橘子被猛然剝去皮,露出的是細嫩的肉。
  “你們在喝什么?”她悄悄地問起男人們,眼光像是被男人們杯中漂亮的金色玩藝儿點燃了似的。
  “我的老婆,”古波回答說,“這可是哥侖布大叔的樟腦酒呀……別愣著了,對吧?大家會讓你嘗一嘗的。”
  有人給她端來一杯劣質燒酒,第一口酒進嘴,她的嘴巴便縮在了一起。古波便一拍大腿說:
  “哈哈!這下子可把你的喉嚨清理好了!……大口喝下去。每喝一杯就會像從醫生的腰包里取回六個法郎一樣。”
  喝到第二杯酒,熱爾維絲已不覺得困扰她許久的饑餓了。現在,她已同古波言歸于好,她也并不再怪罪他食言了。他們改日再去大馬戲場就是了,几個女人騎著馬兜圈子并不是十分有趣。哥侖布大叔的店里下不著雨,古波的工錢雖然花在了燒酒里,不管怎么說也是進了肚子,而且喝得是那种晶瑩透亮的金液般的美酒,是啊!她倒愿意催人們喝酒了!生活并沒有給她什么樂趣,再說她能与古波一起花手頭的錢,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种補償吧。既然她覺得這樣還算愜意,何必不留在此處呢?當她發起懶的時候,即便是有人在開炮,她也不會為之所動。這里溫暖的空气像爐中的文火,不緊不慢地炖烤著熱爾維絲。胸衣貼在了脊背上,身子舒服极了,漸漸地四肢也遲鈍而麻木了。她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目光茫茫然,忽然她獨自訕笑起來。她對兩個顧客的舉動發生了极大興趣,旁邊的桌子上一個大胖子和一個矮個子男人醉意朦朧,互相擁抱著大吻特吻著。是的,她在笑這家小酒店,笑那大腹便便的哥侖布大叔,笑那些真正的酒囊飯袋,笑那些抽著煙斗,向地上吐著痰的酒客們,更在笑那些被明亮的煤气燈從鏡子里映得透亮的酒瓶。酒店里濃重的气味似乎再不使她難受了,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鼻子里隱隱發痒,她竟覺得這气味真好聞;當她短促呼吸時,并不覺得窒息,只是微微垂下眼瞼,似乎在享受著昏昏欲睡的愜意。隨后當她喝下第三杯酒后,她便雙手托腮,眼里只能看見古波和他的那些哥儿們了;她的臉和他們挨得越來越近,相互呼出的气息都能吹熱對方的面頰。她愣愣地望著他們臉上的肮髒的胡須,像是要數出它們到底有多少根一樣。此時,男人們已經完全醉了,“靴子”嘴里流出口涎,牙齒咬著煙斗,神情沉默而嚴肅,像一頭半睡半醒的老牛。“烤肉”說他曾經仰脖子,咕嘟嘟灌下一瓶酒還講起他与女人滾燙灼人的愛情往事。這時候“咸嘴”從柜台上取來一只轉盤与古波玩起輪盤賭來了。
  “二百!……你真闊气,每次大數目都被你拿去了。”
  那輪盤的指數尖噠噠作響,玻璃板底下是一幅幸運發財的圖案,圖中一個渾身紅肉的高大女人在不停地旋轉著,越轉越快之中那女人的圖案漸漸變成了一個紅點,像是一杯紅酒一般。
  “三百五十!……鬼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手腳,哎!真倒霉!我不再賭了!”
  熱爾維絲也對輪盤產生了興趣。她拼命地喝著酒,還失去常態地把“靴子”稱做“我的小伙子”。她的身后,那台醉人的蒸餾机仍舊運轉著,像地下的泉水淙淙流淌,竊竊私語,她無心阻止那溪流,也無法吸干了它,不由地怒火中燒,恨不得跳到机器上,好像站在一個畜牲的身上一樣狠狠地踏它几腳,最好能踢破它的肚皮。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見机器在搖擺,那些銅爪鐵手似手鉗住了她,那机器里涌出的酒液把她從頭頂灌到了腳后跟。
  再后來她覺得大廳像是跳起舞來,煤气燈光像天上晃動的星星,熱爾維絲醉了,她听見“咸嘴”与哥侖布大叔吵得很凶。原來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強盜老板嗎?那么這里豈不是匪幫村了嗎?忽然間,人們擁擠起來,喊叫聲四起,接著能听到桌子被掀翻的聲音。原來哥侖布大叔用手在空中打著手勢,不動聲色卻毫不客气地向人們下了逐客令。出了店門,眾人們便破口大罵起來,詛咒他是個無賴,夜空中一直在下雨,一陣刺骨的微風吹了過來。熱爾維絲与古波走散了,重新找著后,不一會儿又相互找不到了。她想要回家,醉意朦朧之中只能用手去摸索每家的店門,才能辨別道路。眼前突如其來的夜色使她惊詫不已。她來到魚市街的一個街角,竟一屁股坐在了水溝里,她恍惚中以為這里就是洗衣場呢。冰冷的水在眼前流淌著讓她目眩,也會給她造出病來。終于,她總算摸索到了家門,她挺著僵直的身子從門房前走過,她清楚地看見羅利歐夫婦、布瓦松夫婦正陪著博歇夫婦在餐桌上就餐,當他們看到熱爾維絲這般模樣臉上都做出表示惡心的鬼臉。
  她怎么也不會想起是怎樣爬到了七樓。當她踏進七樓走廊時,小拉麗听到了她的腳步聲,便跑了過去,張開雙臂,用溫柔親熱的口吻笑著對她說:
  “熱爾維絲太太,我爸爸還沒有回來,來看看我睡熟的弟妹們吧……嗨!他們既听話又可愛!”
  但是,當她看清楚熱爾維絲呆滯木然的臉時,她向后倒退著發起抖來。因為她嗅到了扑面而來的酒气,也更看慣了翻著白眼的眼珠和歪斜的嘴唇。就這樣她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沒說一句話;小拉麗站在自家的門楣上用她那雙充滿嚴峻的黑眼睛默默地目送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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