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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一朝得志乘長風


  段譽大婚過后,武林群豪紛紛散去。林劍然將江上風交給司空文后,也便率眾回歸華山。剛离開大理城不遠,邵云馨便問林劍然道:“三師哥,段皇爺和虛竹子先生的武功那么好,手下又有那許多能人,為何不請他們為咱們解圍呢?”
  林劍然道:“小師妹,虛竹子先生是西夏駙馬,段皇爺是他把弟,請他們來幫咱們對付西夏一品堂,他們須不方便出手。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此事我已与少林玄渡大師講了,將來万不得已之時,咱們還可找少林幫忙。現下最要緊的,是練好咱們的武功。”
  周桐點頭道:“不錯!咱們華山派的武學博大精深,也未必敵不過他們一品堂。”他嘴上這么說,可心中卻深深憂慮:雖然華山派武學淵博,但他們修為尚淺,敵人又在暗處,不知何時攻到,所謂“未必敵不過他們一品堂”之說也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
  几人一路返回華山,回到山上,已然是黃昏了。周桐看著西墜的殘陽,呆呆出神。邵云馨忽然問道:“六師哥,一品堂不知何時便會攻上山來,你怕不怕?”
  周桐幽幽地歎了口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可這華山派的眾多同門,偌大的基業,恐怕皆要毀于一旦,這又叫我如何不怕?還有……”“還有什么?”邵云馨追問道,神情頗為急切。
  周桐望著她那俏麗的面龐,明澈的眼波,一時情難自已,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道:“還有,我真怕……真怕小師妹你會出什么事情,真是如此的話,我想不出我會怎樣……我,我怎忍心你受我連累!”
  邵云馨的手被他寬厚的手掌握著,感覺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气息,听著他真情流露的話語,不禁心神激蕩,滿面嬌羞,低聲道:“六師哥,你別說了!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的心。”說罷,輕輕抽出手來,向周桐甜甜一笑,轉身跑了進去。
  周桐愣在那里,眼前盡是小師妹那甜甜微笑的樣子,不由痴了。他不敢想象一品堂的高手血洗華山之時,小師妹會怎樣,想起來便覺得害怕。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卻是林劍然。
  周桐把林劍然請到自己的房中,問道:“不知三師兄有什么事?”林劍然道:“現在大敵當前,我欲將本門的絕學盡數傳于你和小師妹,雖然時間緊迫,但你二人天資聰穎,咱們能學多少便是多少,總比坐以待斃要強。”
  周桐道:“如此甚好,但不知從何開始?”林劍然不答,反問道:“六師弟,咱們華山派修煉內功的最高法門,你可知道?”周桐道:“听師父提過,好像是我華山派創派祖師陳摶真人所創的‘鎖鼻飛精術’。”
  林劍然道:“不錯!這‘鎖鼻飛精術’是華山的絕學,說白了,便是所謂‘睡功’。陳摶祖師‘睡仙’的別號也由此而來。這門奇功其實不是內功心法,而是教人在睡夢中練功不輟,而且一睡時間甚久,一睡越長,功力增進越多,睡上一日,便抵得你打坐練功十日。我自十二歲起練習此功,至今也只能一睡七日。爹爹曾說此乃天資所限,不可強求,但他也曾說過,他平生這八個弟子當中,數你和小師妹資質最佳,甚至在他之上。他臨終時曾對我說:他一直想等你們倆內外功夫達到一定程度時再將此功傳于你二人,哪知造化弄人,只得叫我代為傳授。”
  周桐听師兄說要傳他鎖鼻飛精術,不禁大喜,向林劍然下拜道:“多謝師兄!”林劍然將他扶起,笑道:“這是我這個掌門人應做之事,何必言謝!六師弟,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与小師妹一起到希夷廳中來,我在那里等候你們。”說罷告辭而去。
  周桐送走林劍然,自己坐在桌邊,想著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情,正自呆呆地出神,耳畔忽然飄來一縷幽幽的塤聲,心道:“小師妹又在吹塤了。”仔細一听,她吹的卻是一曲《蝶戀花》,聲音低回婉轉之余,又頗有些幽怨凄楚。從著塤聲之中,他已猜出邵云馨想吹的必是歐陽修的那闋《蝶戀花》,不禁低聲和著塤聲唱道:
  “庭院深深深几許?楊柳堆煙,帘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周桐唱著唱著,心中忽然一動:“小師妹一向是頑皮搗蛋,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難道她現在心里有什么事么?為什么要吹得這么幽怨?”偷偷開窗向外一看,小師妹正站在屋外,手中捧著一只陶塤,輕輕地吹著。借著皎洁的月光,他才發現邵云馨水汪汪的大眼之中竟然淌下了兩滴清淚。
  他倏然明白了她的心事:小師妹正值花季,又初動真情,可偏偏這一場不知何時會來的滅頂之災,卻像一大塊陰云,壓在她稚嫩的心里,壓得他透不過气來。想至此,周桐心中對她愛戀之余,又不禁生出一絲歉疚——這個本來不知愁為何物的小姑娘,因為他,短短几天之內,心中竟生出這許多惆悵。他愛怜之情頓時大盛,當下取出他的紫竹簫,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原來邵云馨今日听到周桐對她表明心跡,心中又喜又羞,慌忙逃進房里,好半天,心神才漸漸宁靜。開始,她心中充滿著柔情蜜意,心神俱醉,可稍一冷靜,她眼前便現出“一品堂”這三個字,想到不知何時,她便會被那些坏人殺死,在也見不到她的情郎。她愈想愈覺憂愁,想出來透透气,可望著這本來皎洁無暇的月光,卻偏偏感到一种清冷,一种凄苦,一种無助,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師父曾為她唱過的歐陽修的那闋《蝶戀花》,便隨口吹了出來,吹到那句“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之時,不禁情難自已,怔怔地淌下淚來。
  恰在此時,她卻听見周桐屋內飄出一縷婉轉悠揚的洞簫之聲,心知是師哥听到了她的塤聲,奏簫相答。她禁不住一陣羞,想就此逃進屋里,卻又不忍邁開一步。
  待她仔細一听,不由得心神激蕩,臉泛紅潮——周桐吹的,卻正是那“千古傷心之人”秦少游的那闋千古絕唱——《鵲橋仙》。伴著簫聲,她心中默默念道: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胜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想著這闋《鵲橋仙》,邵云馨已然明白周桐的深意:“六師哥是要我拋開這一切愁情煩事,珍惜現在相聚的好時光,這樣,即便是將來分開,也是了無遺憾。”心念一動,當下將陶塤捧至唇邊,鼓气吹動,吹的也這是這闋《鵲橋仙》。
  周桐听到邵云馨的回應,心下一喜,調子一轉,吹得卻是一曲《關雎》。屋外邵云馨一下子也被他帶轉了調,但只吹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句便想起這是一支表達男子對女子愛戀思慕之情的情歌,頓時羞紅了臉,當下住口不吹,輕聲嗔了一句:“六師哥,你好坏,盡欺負人家!”說罷輕輕一跺腳,轉頭跑進房里去了。這句話聲音雖輕,但周桐內功深湛,又怎听不見,他心中一樂,當下住口,回身吹熄了油燈。這時,忽听屋外“梆!梆!匡——匡——”卻已然鼓打二更。
  他二人簫塤相和,吹得心神俱醉,可全被另一間房中的林劍然和丁柔夫婦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禁勾起了他們對少時甜美往事的回憶。丁柔將臉偎在林劍然的胸膛之上,輕聲道:“劍哥,六師弟和小師妹以樂音談情說愛,倒是風雅得緊……唉,只可惜到時要是那些西夏高手來華山尋仇,可不知他們命運如何?”
  林劍然用手撫著丁柔的臉頰,輕聲安慰:“小柔,你也不必過于擔心,明日我便將鎖鼻飛精術傳給他們兩個。再說,虛竹子先生和銀川公主不是要去靈州看看一品堂的動靜么?”他頓了頓,又仿佛自言自語般道:“也不知他們此去吉凶如何?”
  段譽大婚之后,銀川公主想起林劍然所說之事,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便和丈夫虛竹子商議了商議,決定不在大理多作停留,即刻奔赴西夏都城靈州,去探探一品堂的所作所為。二人主意既定,當下便去找段譽辭行。
  不料段譽听罷,卻搖頭道:“二哥,自從我當了這大理國王之后,咱們兄弟便難以相逢,這回小弟可決不讓你走了。”虛竹子急道:“二弟,這次事情緊急,我和夢姑必須去一趟靈州,實在是……實在是……”可“實在是”什么,他卻說不出來了。
  段譽見虛竹子如此,不禁笑道:“二哥不必著急,想走可以,但有一個條件……”“什么條件,你快說!”虛竹子道。段譽笑道:“這條件么……便是要讓我和你同去!”虛竹子急道:“不行的,你是一國之君,又怎能親自冒險?”段譽嘻嘻一笑道:“我這皇帝當得束手束腳,甚不自在。二哥,你只須答應,至于怎么出宮,我自有辦法。”虛竹子無奈,只得道:“好吧,我便答應你与我同去。”
  段譽笑道:“我要的就是二哥你的這句話!”隨即吩咐內侍:“請高侯爺和朱護衛入宮見駕!”不一會,高昇泰和朱丹臣便應詔入宮。
  二人見禮之后,段譽便賊忒兮兮地向二人笑道:“高叔叔,朱四哥,我請你們來,是要求你們一件小事……”高昇泰笑道:“陛下有事傳詔即可,又何用商量?”段譽笑道:“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想出宮一趟。”
  那高昇泰和朱丹臣是何等聰明之人,二人對視一眼,已然猜到了段譽心中的想法。高昇泰笑道:“陛下勤政愛民,微服出巡,体恤民情,此乃万民之福。”段譽笑道:“那便好了……”話未說完,朱丹臣便笑道:“不知陛下要去哪里?想必不會到別國‘微服出巡’罷?”
  段譽一听,登時一愣,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要微服出巡。高叔叔,朱四哥,在大婚之日華山派林掌門曾對我說西夏一品堂最近行動有些怪异,我怕他們會對大理不利,因此想……想同二哥他們一道去靈州打探軍情。”
  高昇泰忙道:“陛下乃万金龍体,這等涉險之事交給屬下即可。”段譽笑道:“高叔叔,我這個皇帝腹中空空如也,全無半分治國安邦的本領,你就成全我罷。”見高昇泰和朱丹臣還欲爭辯,心知要是斗起嘴來,應付一個朱丹臣便要費盡心思,再加上一個高昇泰,定是全無胜算,暗道:“看來只有擺一擺我這大理國王的威風了。”當下正色道:“善闡侯高昇泰,御前侍衛朱丹臣听旨。”二人見他使出這招殺手鑭,相顧搖頭,心知無計可施,只得跪下接旨。
  卻听段譽說道:“朕欲微服去西夏刺探軍情,特加封善闡侯高昇泰為監國大臣,總理朝政,与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共同代朕管理國家大事。特命御前侍衛朱丹臣及王后王語嫣,側妃木婉清、鐘靈隨朕同行。對外只須宣稱朕在大理微服私訪,命各地各安其業。欽此!”
  旨意宣畢,高朱二人有苦難言,只得接旨謝恩,可段譽向一旁的虛竹子和銀川公主眨眨眼睛,卻見他倆已然笑得抬不起頭來。
  次日清晨,段譽帶了朱丹臣和三位夫人,虛竹子和銀川公主帶了梅、蘭、竹、菊四個侍婢,一行十余人出了大理城,直奔靈州而去。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風和日麗,茶花滿路,到處是一片明媚的春光,眾人的心情無不隨之一朗,尤其是平素便喜歡游山玩水的段譽和浪跡江湖多年,討厭皇宮內單調生活的木婉清和鐘靈,更是覺得心情舒暢。眾人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到也覺不出什么鞍馬勞頓之苦。
  大理与西夏并不接壤,中有吐蕃和大宋并列相隔。眾人听說吐蕃國的新君便是當日赴西夏招親的那個宗贊王子,無不對他彼時的丑態心有余悸,因此一致決定繞開吐蕃國境,而走大宋的領土。不几日,眾人便已進了成都府地界。
  這成都地處盆地之中,四面群山環繞,空气不易流通,因此雖然時令剛到陽春三月,可已然十分炎熱。虛竹子自幼生長在中原,王語嫣則在姑蘇長大,木、鐘二女在江湖上浪蕩慣了,是以還不甚怕熱;但段譽、朱丹臣生在四季如春的大理,銀川公主長在風沙漫漫的西夏,而梅蘭竹菊四劍絕少下過終年積雪的縹緲峰,因此對這等酷熱實在難耐。
  一進成都府,鐘靈便拉著眾人去買絲綢。成都古稱“錦官城”,所產的蜀錦做工精細,圖案考究,自古聞名。王語嫣等眾女一見,自是愛不釋手。好在段譽終究是一國之君,身邊自然缺不了銀兩。是以眾女你買三匹,我買兩匹,不久眾人的坐騎之上便壓滿了五顏六色的錦緞。段譽、虛竹子和朱丹臣這三個大男人見了,也只能是無可奈何。
  待到買完,眾人便傻了眼——帶著這許多綾羅綢緞,又怎的往靈州去呢?段譽撫著馬背歎道:“馬儿呀馬儿,你道是說說,咱們該如何是好呢?”
  那馬自然是不能說話的,最終還是“筆硯生”朱丹臣想出了一個高招——又買了兩匹高頭大馬專馱綢緞,眾人則裝扮成了是去西夏販賣綢緞的商人。哪知好容易才收拾齊整,剛一上路,忽然一個霹靂,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眾人連忙奔至一間寬大的屋檐之下,但人多地少,還是無法全容得下,正著急間,屋中忽然出來一人,向眾人道:“眾位客官,這么大的雨,還站在外面做啥?這許多綢緞豈不都淋坏了。”段譽一呆,抬頭一看,見門上匾額高懸,上書“醉太白”三個大字,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大伙儿誤打誤撞,竟然躲到一家酒家屋外避雨。眾人互相望望,見每人身上都被雨水打濕,形容頗為狼狽,不禁都是哈哈大笑,攜手進了酒店。
  一進屋,梅劍便道:“小二,給我們掌柜的找一間雅間,再將我們的馬匹貨物看好,不得有誤。”說著丟給那伙計一錠銀子。那伙計見這群客人出手豪闊,心知來了大生意,慌忙連聲答應,吩咐學徒將打濕的綢緞舖開烤干,將馬匹拉到后院刷洗飲遛,隨即便領段譽等人上了樓上的雅間。
  一邊走著,段譽隨口問道:“小二哥,這生意可好么?”那伙計听罷,歎道:“大爺,我們這‘醉太白’酒家原本是這成都府數一數二的大酒家,往日里賓客絡繹不絕,可自從那回之后,您瞧——”段譽仔細打量四周,這才發現這酒店的大廳之內竟然空無一人。
  虛竹子奇道:“小二哥,你說‘那回’是什么事情?”那伙計道:“您几位是剛來成都府吧,這等大事竟也不知?”說話間,眾人已上了樓。這樓上有左右兩個雅間,那伙計將眾人領進了靠左首的那個。
  當下段譽、虛竹子等人落座,梅蘭竹菊四劍卻說什么也不敢和尊主同席,虛竹子無奈,只得叫伙計在外套間為四女另擺了一桌。段譽于飲食一道甚是講究,當下問道:“小二哥,你們這里可有什么拿手好菜?”那伙計道:“這里有名廚掌灶,川滇風味一應俱全,尤其是那招牌菜‘太白鴨子’,更是川味一絕,客官既來了咱們醉太白,這太白鴨子卻是不可不嘗的。”段譽點了點頭,又問道:“這里有沒有過橋米線?”伙計笑道:“客官是大理人罷?過橋米線是滇味一絕,自然是有的,此外還有汽鍋雞、宣威火腿、大頭菜、清蒸雞從、洱海工魚,客官要不要嘗嘗1?”段譽笑道:“那好,那就給我們一人來一碗過橋米線,再將你方才所說的菜逐一上來,再來几個川味小菜,燙兩壺好酒。”待他傳下菜名,段譽便問道:“小二哥,剛才你說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1 文中小二所報菜名之中,過橋米線創于清光緒年間,汽鍋雞也是始于清末,段譽等人應是不知道的。如此寫來,不過增添情趣而已,不足信也。
  那伙計道:“這位大爺有所不知,我們這成都一帶,一直都蒙青城派掌門司馬林司馬大爺眷顧,得保一方平安。可三日前,司馬大爺竟在小店被人殺了。”段譽一呆,心道:“司馬林這名字好熟!”再一想,才想起自己和王語嫣曾在阿朱的听香水榭見過他一面,便隨口道:“這司馬大爺倒和我有一面之緣……”說著又給了那伙計二兩銀子,“你詳細說說。”
  伙計接了銀子,續道:“不瞞大爺,三日前,司馬大爺正和几個師兄弟在此吃酒,忽然來了一個西域的胡子和一個矮胖的喇嘛,兩人開始好像是和要和司馬大爺商量什么事情,可后來不知怎的,那喇嘛便一掌拍在司馬大爺的前胸上,司馬大爺當時便口吐鮮血,倒地而死,那模樣真是怕人,他的師兄弟也就一哄而散了。”
  銀川公主問道:“那二人有沒說些什么?”那伙計道:“回這位少奶奶,他倆一直不怎么大聲說話,只是那喇嘛殺人之后說了一句:‘叫你不听那赫什么元帥的話’……”眾人一惊,虛竹子和銀川公主齊聲問道:“是不是赫連元帥?”
  “或許是吧,當時小的嚇懵了,也記不清楚。反正從那以后,這店便沒几人敢來了,只是有一位穿白衣服的大爺從那天起每日都整天坐右首雅間里。要不是今天下大雨,小的也不敢把几位讓進來。小的奉勸几位,吃完飯,等雨一停,赶快离開為妙。我看那間雅間里那位爺也神神秘秘的,不知又會有什么事情。”段譽听他說完,又賞了一錠銀子,將他打發了,遂向眾人道:“看來這次是來著了……對了,嫣妹,那喇嘛和那胡子的來歷你可知道?”
  王語嫣道:“我沒看見,也說不准,但推想起來,那喇嘛似是西藏密宗高手,殺司馬林的那一掌,應是密宗的‘大手印’神功,而那胡子就更難猜,倘若他的兵器是一柄彎劍,那我就大概知道了。”“姊姊,你知道他是誰?”鐘靈問道。王語嫣道:“那他就應是西域沙漠上的獨腳大盜,人稱‘活見鬼’的忽爾末徹,因他劍法古怪,被武林人稱為‘劍鬼’,后來叫白了,就成了‘活見鬼’了。”
  說著,伙計已將菜一一端上,段譽一看,他所上的川菜是四冷四熱,倒也略略認得那冷葷是農家香腸、蒜泥毛肚、紅湯拌珍肝、嘉州白宰雞,熱菜是溢香粉蒸肉、泡菜桂花魚、紅熗糊辣蝦、七星芝麻雞;再看那宣威火腿、汽鍋雞等几道滇菜,更是做得有板有眼,當下正要夸贊几句,卻听一旁的虛竹子“哎喲”了一聲,忙問道:“二哥,你怎么了?”虛竹子咧嘴道:“三弟,這湯怎么這么燙!”
  原來虛竹子自幼長在少林寺,從未見過這過橋米線,還以為是雞湯,見絲毫不冒熱气,以為不熱,端起來便喝了一大口。朱丹臣笑道:“虛竹先生,這過橋米線的湯是极熱的,只因上面有一層雞油,方才不冒熱气。吃時是將這肉片、米線等在湯里面燙熟,再一并食用,千万不可貿然便去喝湯。公主殿下,三位郡主,四位姑娘,可千万別燙著了。”虛竹子皺眉道:“這大概是我破戒吃葷的報應罷?”眾人听了,無不大笑。可正在這時,下面卻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梅蘭竹菊四劍齊聲道:“主人,待婢子們前去看看。”銀川公主點頭道:“四位姐姐小心。”四劍轉身而出。但眾人還是有些不放心,便紛紛隨后跟了出來。卻見樓下大廳之中碗碟紛飛,卻是一條黑臉大漢和一個麻面漢子動起手來,小二和掌柜早已嚇得蜷在一旁,不敢支聲了。段譽正待出聲阻止,卻被朱丹臣攔下了。
  正在此時,那麻面漢子忽然大叫一聲,已被那黑臉大漢一腳勾倒在地。卻听那黑臉大漢道:“你仗著身有武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老百姓,真是可惡!”那麻面漢子卻道:“大惡人,狗奴才,你諸爺爺又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要殺便殺,何必虛張聲勢地掩人耳目?格老子的,你諸爺爺做了厲鬼,也不放過你們一品堂的這群龜儿子們!”段譽定睛一看,才認出那麻面漢子便是當年帶藝投師青城派,被王語嫣一語揭穿的蓬萊派好手諸保昆。鐘靈卻暗道:“那黑臉漢子好面熟,不知在哪里見過?”
  那黑面大漢便是當時鐘靈在雁門關前見過的華山派五弟子方腊。原來方腊當日与周桐和張叔夜分別之后,便回老家青溪變賣了田產,准備起兵舉事。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起碼是孤掌難鳴。方腊一籌莫展,遂找他的堂兄方肥,族弟方七佛商量。這二人自小便与方腊志同道合,也不滿當今的世道,當即響應。三人商量了商量,決定由方肥在老家坐鎮,看守田產,暗地里招兵買馬,而方腊和方七佛分頭去各地聯絡義士。
  這日方腊行到成都府,因為避雨,來到醉太白酒家,偏巧遇見諸保昆在此打罵店伙,路見不平,這才出手。但听諸保昆罵自己是什么‘大惡人,狗奴才’,又說什么‘一品堂’,心下甚是奇怪,便道:“你先起來,你方才說什么‘一品堂’的,是怎么回事?”
  原來諸保昆當日在听香水榭被王語嫣揭穿身份之后,司馬林本欲殺他,但仔細一想,憑諸保昆的功夫,將“破月錐”傳与蓬萊派,害死父親司馬衛不大可能,而且諸保昆在包不同面前為保司馬衛的面子拼死抵抗,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于是留了他一命,為他治好傷后,便將他逐出了青城派。
  諸保昆离了青城,只得返回蓬萊派向師父都靈子复命。都靈子听后,也只能埋怨天命使然,對他也不加責備。過了兩年,諸保昆正在鳳翔府辦事,忽然接到噩耗,說西夏一品堂來人要師父都靈子加入,為一品堂效命,都靈子不肯,當即被殺。他二師弟魏保榮被立為掌門,當即便降了一品堂,還發出號令,對他格殺勿論。
  諸保昆悲痛之余,想到自己現下离成都府不遠,惟恐青城派也有什么變故,便急急赶到成都府向司馬林報訊,可還是晚了一步,一進城便听說了司馬林已在醉太白酒樓被人殺害的消息。他當下赶到酒樓,向伙計們詢問那兩個殺手的下落,可他們又如何知道?諸保昆一气之下,抬手便打,卻恰好遇見了方腊。
  諸保昆罵罵咧咧地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方腊听罷,忙道:“諸兄,在下華山派方腊,方才冒昧之處,還請諸兄原諒。在下愿幫諸兄討這個公道。”鐘靈至此方才想起這黑臉大漢便是周桐和邵云馨的同門師兄,正欲開口之時,忽然听見一陣狂笑,門外已走進兩個人來。
  這二人一個是矮矮胖胖的喇嘛,一個是高高瘦瘦的西域胡人,卻正与小二所說殺害司馬林的二人一模一樣。卻听那喇嘛陰惻惻的道:“你口气倒是不小,只可惜知道得太多,佛爺這就度你上西天!”說著,單掌一立,拍向方腊的頭頂。
  王語嫣道:“這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他的練門是脖子后面的那塊肥肉!”這邊她說著,那邊白影一閃,卻已躍下一個身材高瘦,手長腿長的白衣人。只見那人一把抓住了那喇嘛后頸的那塊肥肉,那喇嘛的身子登時軟了下來,被那人一把拋到了門外。
  那胡人抽出一柄弧形彎劍,直刺那白衣人的前胸,那白衣人左手一揚,只听“當啷”一聲,一枚銀梭正打在彎劍的劍身之上,那胡人只覺胸中气血翻涌,甩下一句話:“小子,我一品堂与你明教無冤無仇,為何屢次坏我們的事!”便轉頭逃了。
  這几下兔起鶻落,快得惊人,一旁的方腊和諸保昆齊聲喝彩。那白衣人卻不理會,轉頭向王語嫣道:“多謝這位夫人指點!”段譽笑道:“几位,若不嫌棄,請上來坐。”那白衣人笑道:“我正有此意。”說著飄身一縱,已然躍上二樓。方腊和諸保昆抬頭看看,俱是一愣,一個叫“段皇爺”,一個喊“王姑娘”。鐘靈一笑,道:“方大哥,你好,咱們又見面了。”
  眾人都進了段譽包的雅座,朱丹臣吩咐伙計添菜,又給他二兩銀子賠償打坏的桌椅碗碟,伙計千恩万謝,退了出去。
  眾人落座,王語嫣便問那白衣人道:“不知閣下与白駝山庄庄主西域大俠歐陽敬山如何稱呼?”那白衣人一惊,抱拳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左使歐陽漠。歐陽大俠正是先父。段夫人真好眼力。”虛竹子問道:“歐陽兄,您可知道那二人的來歷?”
  歐陽漠道:“這二人是西夏一品堂中的高手,那喇嘛是西藏黃教的活佛贊布喇嘛,那胡人是西域獨腳大盜忽爾末徹,人稱‘活見鬼’。他二人此來是奉赫連鐵樹之命,要青城派掌門司馬林為一品堂效力,若是他不肯,便殺他滅口。”
  虛竹子一惊,忙問:“歐陽兄,您這消息從何而來?”歐陽漠道:“我明教教眾便布天下,西夏自然也有不少,那日,本教汪教主接到弟兄傳訊,說是西夏一品堂最近派出眾多高手前往中原,想要蚕食中原的各個中小門派,妄圖擴大西夏在中原的勢力。本教教主當即派出我們光明左右使者和六大法王前去阻止,我与光明右使駱漢玄駱大哥一路,專門跟蹤忽爾莫徹這一伙人。”
  “只可惜我兄弟二人太過莽撞,竟然不知深淺,當道伏擊這一伙殺手。憑我二人的功夫,其實与那贊布喇嘛和‘活見鬼’在伯仲之間,只是他們人多,因此我們只殺了他們四五個隨從武士。我們見局勢不利,正要全身而退,可偏生又遇見了劍神卓不凡等三個一品堂高手,駱大哥為了救我,竟然……竟然死在了忽爾莫徹的彎劍之下……也正因為如此,我才露了行跡,一時被他二人甩下,讓他們率先赶到成都府,最終還是沒能救了司馬掌門的性命。”說著,神色黯然,垂頭不語。
  段譽沉吟道:“原來卓不凡等人還未离中原……不瞞歐陽兄,我們此來,也是听到一品堂禍亂江湖的消息,這才去靈州暗訪的。可如今……朱四哥,你看該怎么辦?”他和虛竹子武功雖高,但江湖閱歷甚淺,遇到大事,未免有些不知所措。這此帶朱丹臣出行,名義上雖是護衛,實則是他的智囊。
  朱丹臣听段譽一問,低頭沉思良久,方道:“敵在暗處,我在明處,倘若大張旗鼓地通傳江湖,那赫連鐵樹必然警覺蟄伏,他是西夏的征東大將軍,若無真憑實据,咱們也不好動他。唯今之計,只有暗傳消息給丐幫陳、吳二位長老和少林寺玄渡大師,請他們對中原武林多多照應,咱們則繼續前行,去靈州暗訪赫連鐵樹的行蹤,力爭一舉成擒。”
  銀川公主听罷,點頭道:“朱護衛此言不錯,”遂轉頭吩咐梅蘭竹菊四劍道:“梅劍、蘭劍二位姊姊請赴少林通知玄渡大師,竹劍、菊劍二位姊姊請赴信陽丐幫總舵通知陳、吳二位長老,路上皆需喬裝改扮,不可露了行藏。”四女齊聲道:“奴婢謹遵尊主夫人之命。”虛竹子道:“四位姊姊務要小心了。”四女道:“不勞尊主費心,奴婢先行告退。”說罷向眾人施了一禮,轉身下樓而去。
  歐陽漠向段譽等人道:“有段皇爺和虛竹先生相助,武林定可得保平安,在下和明教全体定當竭力相助。我想繼續追蹤贊布喇嘛和忽爾莫徹,不知段皇爺意下如何?”段譽道:“如此甚好,只是前途艱險,還請歐陽兄千万小心。”
  一旁方腊听罷,昂然道:“歐陽大哥,我方腊雖然功夫不濟,但也愿幫你這個忙。大哥若不嫌棄,方腊愿隨大哥同往。”諸保昆也道:“諸某也愿盡微薄之力,為青城和蓬萊兩派的師父、師兄報仇雪恨。”
  歐陽漠道:“二位既有此意,在下又怎會不讓你們同去?”說罷又轉頭對方腊道:“方兄弟,我和駱大哥一路上一直注意你的行蹤,發現你是一條好漢。今年三月十六,你在汾州殺惡霸錢大海,保了二十几個姑娘的清白;四月初八,你在金州懲治貪官莫德威,殺了他全家三十余口,將首級懸于公堂之上;四月廿五,你又在巴州盜了當地首富、奸商李二的三万兩白銀,救濟窮苦百姓。駱大哥和我都贊你英雄豪邁,想請你加入我們明教,不知方兄弟意下如何?”
  方腊听罷,不禁冷汗直冒,心道:“看來,倘若我做了什么不良之事,恐怕早已做了他的刀下之鬼了。”于是抬頭道:“大哥,請容我考慮考慮。”歐陽漠一點頭,向段譽等人道:“段皇爺,虛竹先生,時間緊迫,我等這便去了!”說罷向段譽等人深施一禮,拉了方腊和諸保昆,徑自下樓去了。
  待他三人下了樓,鐘靈忙問王語嫣道:“姊姊,那歐陽漠是何來歷?你說的那白駝山庄和歐陽敬山又是怎么回事?”
  王語嫣道:“据我所知,這西域歐陽家与少林寺淵源頗深,其先祖便是前朝仁宗年間少林寺的方丈法空長老……”虛竹子奇道:“弟妹,我在少林之時曾听師父說,那法空長老原名歐陽中惠,乃是半路出家,出家前只有一子,便是后來名動江湖的‘北俠’歐陽春……”“可我听黃眉大師說過,那歐陽春最后在開封大相國寺出家,并無子息啊?”段譽也是疑惑不解。
  “歐陽春沒有后人不假,但那法空長老卻另有一脈香火傳世。”王語嫣道,見眾人俱是一臉的疑惑,便續道:“這事說來离奇。那歐陽中惠出家之前原本有妻有子,但后來机緣巧合,在一次外出辦事之時結識了東海靈蛇島的女島主秦如煙,那秦如煙正職妙齡,歐陽中惠也正當壯年,一來二去,二人竟有了魚水之歡。可偏生他夫人性子甚烈,聞得此事,一怒之下,竟然含恨自盡。歐陽中惠也因此看破紅塵,在少林寺落發出家。”
  “那秦如煙彼時已然有了身孕,听說歐陽中惠出家之事,心下深深負疚。為保全他在武林中的聲譽,她离了靈蛇島,遠赴西域,在白駝山建了一座‘白駝山庄’,后來產下一子,那孩子便是西域歐陽家的祖先。那秦如煙久居靈蛇島,日夜与毒虫毒物為伍,猶喜飼養毒蛇,這手段也隨她傳了下來,事故那歐陽家人人都是養蛇弄毒的好手。那歐陽漠的爹爹歐陽敬山是這西域歐陽家的第三代,生來天賦异稟,在前人的武學基礎之上,從毒蛇毒蛙的捕食相搏之中,創出了一路變幻莫測的靈蛇杖法和一門以靜制動,威力极強的獨門功夫,喚作‘蛤蟆功’……”
  鐘靈听到“蛤蟆功”這三個字,不由“扑哧”一聲笑了出來:“世上還有這等有趣的功夫么,是否像一只大蛤蟆?閣,閣……阿嚏,阿嚏!哎喲!”段譽忙問:“靈妹,你怎么了?”卻見鐘靈秀眉緊蹙,小臉通紅,原來是日間被雨淋到,竟然受了風寒。眾人無奈,只得安排住店,為她診病。
  且說歐陽漠帶了方腊和諸保昆出了酒家,方腊便問歐陽漠道:“歐陽大哥,您看咱們該向哪去?”歐陽漠道:“青城派司馬掌門逝世不久,一品堂的人必然要去青城立威,脅迫新任掌門歸順一品堂。依我之見,咱們不如先上青城山。”方腊与諸保昆點頭稱是,當下三人便直奔青城山而去。
  那青城山位于灌縣西南,与成都府相去不過百余里的路程,以歐陽漠的武功,本來半日即可到達,但他心知适才与贊布喇嘛和忽爾莫徹交手之時,因他二人武功与自己難分軒輊,只是自己在王語嫣的指點之下全力一擊,方才偷襲得手,但他自己也因此受了些輕微的內傷,因此不敢發足疾跑。加之方腊和諸保昆的輕功在他之下,故而三人一路行來,到達灌縣之時,天色已然晚了。
  到了縣城,三人方覺得饑渴難奈,一商量,決定先找家店房住下,略略養一養神,待到半夜便去夜探青城山。可這灌縣小城怎比得成都繁華,三人直才城中兜了一圈,才找到一家像樣些的店房。
  三人一進門口,伙計便迎了上來,笑道:“三位爺是剛從成都來的罷,上房早已備好,您三位先到雅座小坐片刻,酒席馬上就好。”說罷便引三人進了雅間。方腊与諸保昆向歐陽漠望望,均是一皺眉。
  等坐定了,歐陽漠問道:“小二,你可記得是誰為我等訂下了酒席与住間?”店小二賠笑道:“待您二位付帳的是一位年紀在二十左右歲,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他下午便到此來訂席面和房間,說是要留給三位剛從成都府來的大爺,并已將店飯帳結了。”說罷,便哈著腰退了出去。
  歐陽漠問二人道:“方兄弟,諸兄,你二位可有這樣一位少年朋友么?”二人苦思半晌,皆是搖頭不語。不一會,酒菜便擺了上來,卻是有“青城四絕”之稱的洞天貢茶、白果燒雞、青城泡菜和洞天米酒。歐陽漠是使毒的大行家,他將飯菜略略用眼一掃,已知里面并未下毒,當下又問那店小二道:“小二,那位少年公子可曾說過些什么?”小二道:“對了,那位公子爺臨走之時命小的轉告三位爺台:前面是龍潭虎穴,切末前往。”
  三人均是一惊。打發了店小二,諸保昆道:“歐陽大俠,看來咱們是給人盯上了,不知此人是敵是友?”方腊也問道:“大哥,看來此人已然知道了咱們此來的用意。他說的‘前面’,自是說青城派了,他說那里是龍潭虎穴,不讓咱們進青城山,又是什么居心?”
  歐陽漠沉吟道:“這人對咱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偏又莫測高深,神龍見首不見尾,也真教人捉摸不透……”諸保昆罵道:“格老子的!這龜儿子八成是一品堂的奸細,跑來這里故弄玄虛。要是叫老子撞見他,非把他斬成十八段不可!”
  諸保昆話音剛落,忽然白光一閃,從窗外直射進來一支金鏢,直射諸保昆的頭頂。諸保昆口中尚自罵罵咧咧,竟然毫無知覺,歐陽漠与方腊待要出聲提醒,已然晚了,只听一聲輕響,金鏢卻已端端正正地打在了諸保昆的發髻之上。
  諸保昆只覺頭頂一沉,抬手一摸,才知道發髻之上已然多了這么一件物事,不覺心有余悸,惊出了一身冷汗。歐陽漠与方腊均自長出了一口气,歐陽漠見諸保昆呆呆地坐在那里,竟忘了將發髻中的鏢取下,心知若是出聲提醒,他面子須不好看,當下一言不發,伸手輕輕地將鏢取了下來。
  他取下鏢來,才發現鏢尾上縛了一封字簡,展開一看,只覺一股幽香扑鼻,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只見信上字跡挺拔遒勁,墨跡未干,寫的卻是四行字:
          “再勸三位,
           莫上青城。
           羊入虎口,
           有死無生。”
  三人正惊异間,忽听門外有兵刃相交之聲。方腊和諸保昆正欲破門而出,卻被歐陽漠伸手一攔,道:“不可輕舉妄動。”隨即牽了二人的手,輕輕走至窗前,點破窗欞紙,向外看去。
  只見屋脊之上,一個精瘦矮小的老僧正和一位長身玉立的少年公子交手。二人皆使長劍,但那老僧劍招沉穩老辣,直逼得那少年左支右絀。恰在那少年堪堪落敗之時,卻見他手一揚,頓時涌出一團黃煙。那老僧毫無防范,一呆之間,“哎喲!”了一聲,伏下身去,似是中了什么暗器。那少年笑道:“老禿驢,這是你的報應,爺爺去了!”說罷三晃兩晃,身形便沒于黑暗之中。
  那老僧從房上縱下,隨即向歐陽漠等人所住的房間道:“里面的……里面的朋友可有事么?”聲音顫抖,顯然痛苦之极。
  歐陽漠等人見這老僧雖然身中暗器,但還惦念著他們的安危,不禁心頭一熱,暗自后悔适才沒出手援助,忙出來將那老僧扶起。歐陽漠道:“大師慈悲為怀,在下等不胜慚愧,請隨我等進屋,待在下為大師療傷。”說著便將那老僧扶了進去。
  待到解開他的僧袍一看,見那老僧胸口“璇璣”穴上有一紅點,其余并無异狀。方腊和諸保昆均不識此物,歐陽漠卻不禁脫口叫道:“附骨針!”
  那老僧也是一惊,顫聲道:“我中了絕情谷的附骨針了?哎,劫數,劫數!”方腊和諸保昆對視一眼,均不知這附骨針是何种陰毒暗器。
  歐陽漠道:“大師勿急,碰巧在下略略懂得這附骨針的醫法。”說著用十指扣住那老僧的背心傷處四周,潛運內力,猛地雙手一推,只見一枚細細的銀針緩緩從傷處探出,歐陽漠道:“大師,得罪了!”說著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拈住針尾,用力一拔,那老僧長呼一聲,白須亂顫,登時昏死過去,歐陽漠的手中卻已多了一根寸許長的銀針。諸保昆脫口道:“好長的一根針,卻不知為何這樣厲害?”
  歐陽漠點了那老僧胸前的几處穴道,一邊用一根空心銀針為他吸出毒質,一邊向諸保昆道:“諸兄有所不知,這附骨針乃是絕情谷主公孫無情的獨門暗器,內含劇毒,附骨生根,每日子、午二時毒發,令人痛徹心肺,半月之內,肉腐見骨而死。此針乃銀制,因此磁石無法將其吸出,惟有運用上乘內力,以絕情谷的獨門手法將針逼出。我家祖先曾与絕情谷公孫家的上代先人交好,因此才得將這一啟針手法傳入我的手中。”
  他閉目思索片刻,續道:“不錯,适才那少年所露的兩手劍法的确是絕情谷的獨門招勢,也幸虧他內功不深,因此我才得以將針逼出。否則,換個高手,我便無能為力了。”
  說話間,歐陽漠已為那老僧吸淨毒液,敷上解藥,不一會,那老僧低呼一聲,醒了過來。
  他一睜眼便霍地坐起,向歐陽漠忿忿地大聲道:“原來尊駕武功如此了得,看來老衲這是多此一舉了。”說著便要掙扎著下床。
  歐陽漠忙道:“大師切勿誤會,一來黑天之下敵友難辨,二來在下身受內傷,因此适才不敢貿然出手,累得大師受傷,在下三人在此向您謝罪。”說罷,与方腊、諸保昆一同向那老僧長揖為禮。
  見那老僧臉上神色漸和,歐陽漠便又問道:“敢問大師貴上下如何稱呼?”那老僧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出家在五台山清涼寺,法號上神下山。”三人听罷皆是一惊——原來這個又矮又瘦的老僧便是五台山清涼寺的住持方丈神山上人。
  這神山上人在江湖上聲名遠播,以五十一式伏魔劍法響譽武林,武功智計俱臻上乘,曾与少林寺已故方丈玄慈大師并稱“降龍伏虎羅漢”,因此三人一聞神山之名,均是肅然起敬,慌忙向神山施禮。歐陽漠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大師怎生到得此地,与您交手的那個少年又是何人?”
  神山歎道:“老衲与師弟神音應峨眉山報國寺方丈靜虛大師之邀,赴峨眉山談經說法,哪知返回五台山途中卻听到消息,說西夏一品堂派出眾多好手欲對青城派掌門司馬林不利,當即赶赴青城,哪知還是遲了一步,剛到成都府便看見司馬掌門的尸首被抬出門外,老衲師兄弟二人聞得一品堂的殺手行凶之后便奔青城山去了,當下隨后赶至此地。”
  “誰知我二人一上青城山,便遭到了大批西夏武士的伏擊,我師弟失手被擒,老衲則僥幸得脫,卻也身受內傷……适才与老衲交手的那個少年便是當時參与襲擊老衲的殺手之一。老衲退下山來,心有不甘,便在這里住店休息,同時監視狀況,准備二上青城山救人。”
  “哪知今日下午,那小子卻又跑來為三位施主定房定菜,還故弄玄虛叫小二帶話,告訴你們莫上青城山。老衲惟恐被他發現,未敢露出形跡,便悄悄隨后跟蹤。他武功在老衲之下,因此并未發覺。老衲發現他并未离開,而是在灌縣城中轉了兩個時辰,便又回到店房,從后牆躍進院內。老衲跟在他身后,見他向施主房內發射暗器,惟恐有什么不測,這才出手,哪知……哎,哪知竟著了這小子的道儿……”
  方腊暗想:“這便奇了,那少年既然發現了咱們的行跡,為何不叫一品堂的殺手將咱們殺了了事,而是為了不讓咱們上青城山,又是傳話,又是寄簡,費了這許多手腳?”
  方腊正沉思間,卻听諸保昆罵道:“格老子的!我早就說那小子不怀好意。要是讓我遇見這婊子養的狗賊,定然要將這龜儿子斬成十八段!”說完,隨手摸了摸頭頂,又伸頭向窗外看了又看,惟恐再飛來一支鏢,打在他的頭上。
  歐陽漠沉吟道:“這事的确有些蹊蹺……想必是他們見大師師兄弟上山,惟恐大批武林人隨后赶到,因此聞得贊布和忽爾莫徹報訊,便事先派那少年在此故布疑陣,穩住咱們,同時在山上加緊布置,以防高手突襲。只是……只是那絕情谷主公孫無情在江湖上素無劣跡,也沒听說他收徒之事,可那少年若不是絕情谷傳人,卻又怎生習得絕情谷的劍法,還會發射附骨釘?……”微一沉吟,轉頭向神山道:“神山大師,依您之見,咱們該怎么辦才妥當?”
  神山合十道:“阿彌陀佛,事不宜遲。老衲以為趁一品堂尚未再次出手,應當先下手為強,立即赶赴青城救急,以免再生禍端,不知三位施主意下如何?”諸保昆望望歐陽漠,眼中滿含期待之色。歐陽漠沉吟片刻,自覺也只有如此,便抬頭向神山道:“好!我三人愿听大師差遣,万死不辭!”
  神山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三位施主大仁大勇,老衲實在佩服。既然如此,咱們便立即上山救人!”說罷率先出屋,諸保昆和歐陽漠緊隨其后,方腊略一遲疑,便也隨后跟出。
  四人施展輕身功夫,直奔青城山而去。神山的功力最深,奔在最前面,歐陽漠緊隨其后,方腊卻已被落下了一截,諸保昆更是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方腊邊跑邊想:歐陽大哥年紀也不算大,可卻已然練就了這樣一身惊人的功夫,真可謂是強中更有強中手了。
  這四人功力雖然高下有別,但終究都是武功深湛之輩,青城山就在灌縣西南二十余里之處,因此,不一刻間,四人便已到了山腳之下。
  歐陽漠和方腊均未上過青城山,但知諸保昆曾是青城門下,故此對他道:“還請帶路。”諸保昆剛要答話,神山卻以搶先答道:“隨我來!”說話間身形飄飄,已然上了山道。三人知道神山也曾探過青城派,自然熟悉道路,當下也便跟了上去。
  古語道:“青城天下幽”,這青城山群山環伺,形若城郭,山上古木參天,若在平時看來,果真是道家修身養性的一處絕佳的幽靜所在。但此時此刻,除了陣陣山風的呼嘯和偶爾的几聲鴉鳴之外,便只有一片死寂,靜得怕人,卻那有半分清幽之感?几人走在這密林之中,心中不禁微微有些發毛。饒是歐陽漠和方腊這等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此刻心頭也不禁閃過那張字柬上的那兩句話:“羊入虎口,有死無生。”雖有神山上人這等前輩高手在側,還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方腊等人滿怀心事,跟在神山身后,七拐八繞,已然來到了丈人峰下,眾人眼前頓時閃出了一座气勢宏偉的道觀,諸保昆不禁脫口叫道:“建福宮!”神山低聲道:“不錯!這便是青城派的所在——建福宮。”
  四人來至宮牆之外,見門口有兩人把守,諸保昆奇道:“這不是青城派的服色啊!”神山道:“此處現在八成已為一品堂所占,我師弟神音大概也被囚于此。三位施主,咱們速速入內。”說罷一縱身,依然悄沒聲息地躍上了牆頭。
  歐陽漠暗忖:“据神山大師所言,他和神音大師初探青城之時,一上山便被西夏一品堂的好手伏擊,可見青城派已在一品堂的把握之中,可為何這一路之上竟然如此寂靜?……”當下低聲道:“二位兄弟,小心有詐!”說完便也和二人一同躍了上去。
  三人剛剛躍上牆頭,卻見西面圍牆之上人影連閃,已然縱下數人,神山道:“這是一品堂的暗探!”說著縱身而下,長劍揮處,几人吭都沒吭一聲,便紛紛倒地而死。牆上歐陽漠等人有些奇怪,均想:“既然這建福宮已為一品堂所占,為何他們的探子回來竟不走正門,卻要偷偷從牆上躍下?”三人相互望望,歐陽漠低聲道:“下去看看再說。”
  三人飄身躍至牆內,神山道:“阿彌陀佛,這几人武功平平,已被老衲渡往西天,罪過,罪過。”諸保昆不經意地向一具死尸一瞥,不禁一愣,脫口道:“這些探子怎么都是青城門下打扮?”
  神山一呆,忙道:“他們下山打探消息,自是不能以西夏武士的面目示人,在這成都府地界,當然要扮成青城派的門人了。”諸保昆道:“這話倒也有理……”說著俯身又看了看那死尸,惊道:“不對!這人我認得,他是青城派的前輩高手孟巍,論輩份是我和司馬師兄的師叔,又怎會是一品堂的探子?”
  神山道:“施主不必多慮,一品堂勢大,興許他已然歸順了一品堂也說不定。”諸保昆雙眉一豎,大聲道:“胡說!孟師叔為人梗直,宁折不彎,又怎會投效這婊子養的一品堂?……我知道了,定是你這老禿……”話沒說完,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然插進了他的后心,諸保昆大叫一聲,倒地而死。
  這几下兔起鶻落,歐陽漠和方腊均未來及反應,卻見神山抽出長劍,陰惻惻的道:“定是我這老禿驢与一品堂勾結,設下陷阱引你三人上鉤。哼!你們既已猜出老衲的用意,老衲便送你們上西天拜佛!”說著長嘯一聲,前殿頓時燈火通明,贊布喇嘛、忽爾莫徹、神音和尚、拓拔雄、卓不凡、玄冥子等十余名西夏一品堂的高手紛紛躍出。
  方腊自知今日已然無幸,便朗聲罵道:“神山和尚,枉你是一代武林宗師,竟也自甘墮落,做出這等賣國求榮之事!”神山笑道:“赫連將軍答應老衲要助我五台超過少林而成為天下第一門派,老衲何樂而不為?二位施主,當今趙宋朝廷沒落,民不聊生,何不早早棄暗投明?老衲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何況歐陽施主還曾為老衲醫治附骨針,只要二位答應老衲投效一品堂,并勸得明教汪教主和華山林先生來降,老衲不但會网開一面,放二位一條生路,還會在赫連將軍面前為二位多多美言几句,包你們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到時中原武林之上,明教、華山、清涼寺三大門派鼎足而立,稱雄武林,不是很好么?”
  歐陽漠冷冷地道:“無恥!”說著右手蛇杖一頓,一枚奇型銀梭從杖端激射而出,直奔一旁的神音和尚。神音毫無防范,慌忙間一閃身,銀梭“噗”地一聲打在了他的肩頭。
  神音大怒,縱身而出,揮左掌直擊歐陽漠。歐陽漠竟不躲不閃,面帶冷笑,冷冷地望著他。卻見神音一掌擊出一半,手便軟了下來,緊接著“咚”地一聲仰天摔倒。神山等人看時,卻見他滿面紫黑之色,竟已中毒身亡。
  神山上人又惊又怒,大聲道:“給我上!”眾高手發一聲喊,便欲圍上去將二人亂刃分尸。忽然眼前騰起一股五色彩煙,眾人頓時聞到一股馥郁甜美的花香,緊接著便紛紛跌倒,可惟有歐陽漠和方腊二人卻是渾若無事。
  只听房頂上一個清亮的聲音道:“他們內功深厚,我那‘百花醉人香’撐不了多久,還不快上來隨我逃命。”二人抬頭一看,見房上站著一位俊美的少年公子,正是在客店中用附骨針打傷神山的那人。
  此時敵友既判,二人再不猶豫,縱身上房。那少年道:“隨我來!”說罷身形連晃,引著二人向觀外而去。
  那少年武功雖不甚強,但輕身功夫卻頗為了得,他引著二人左穿右繞,不一時間,已然到了青城山后山的山口。三人均跑得乏了,見無人追來,當下坐下休息。經過這一番折騰,歐陽漠只覺胸口气血翻涌,心知是內傷發作,當下盤膝坐下,自行運功療傷。
  方腊向那少年施禮道:“多蒙恩公相救,敢問恩公尊姓大名?”“我叫花無名,就叫我花兄弟罷,別恩公長恩公短的,听著那么別扭。”那少年說著,用手背擦擦額頭滲出的汗珠,吁了口長气,隨手摘下一朵野花,在鼻端嗅了一嗅,便撕下一瓣花瓣,放入口中咀嚼。
  方腊奇道:“花兄弟,你怎么……你怎么吃起花來?”花無名笑道:“怎么,吃不得么?我自小便愛吃花瓣儿,否則那谷中一天到晚都是白飯清水,這十几年叫我怎么熬得下來……”“谷?什么谷?”方腊問道。“自然是絕情谷了,你又以為是哪里?”花無名笑著反問道。
  一旁運功療傷的歐陽漠听到“絕情谷”三字,心中不由一動,暗道:“他果然是絕情谷的傳人。”正欲開口詢問他的身世,忽听身后樹叢里有人冷笑道:“歐陽漠、方腊,還有你這個臭小子,看你們還能逃到哪去!”卻不是神山上人又是誰?
  歐陽漠正自運功療傷,見神山來到,一急之下,便欲躍起与神山拼命,哪知方一運力,頓覺丹田之中有如万針攢刺一般,一張口,“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心知無幸,當下將雙手在胸前交叉做火焰狀,低聲念道:“焚我殘軀,熊熊圣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哀愁,皆歸塵土。怜我世人,憂患實多!怜我世人,憂患實多!”
  一旁方腊听在耳里,心中不禁一動,暗想:“歐陽大哥所念的,大概便是他明教的經文了。‘為善除惡,唯光明故,怜我世人,憂患實多’,看來這明教之中,都是大仁大勇的英雄豪杰……”正想至此,忽听“扑通”一聲,抬眼看時,卻見歐陽漠已然昏倒在地。方腊和花無名一呆之間,卻已被以神山上人和玄冥子為首的一品堂眾高手團團圍住。
  原來那花無名所發的“百花醉人香”是一种從花蜜中提煉出來的迷藥,藥效雖強,但神山和玄冥子等人皆是武林耆宿,內功何等深湛,故此不多時便將体內的毒質逼出,隨即追了上來。
  神山等人原只忌憚歐陽漠一人,如今見他走火入魔,口噴鮮血,心下頓時一寬,均覺方腊与花無名武功較歐陽漠遠遜,不足挂齒。當下便有兩條大漢縱身而上,一個使錘,一個使棍,分向二人頭頂砸來。
  方腊和花無名自知即便殺了這二人,也還是難免一死,相顧一笑,不再還手,閉目等死。方腊只覺一只滑膩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雖知必是花無名,但心中還是微微一蕩,暗想:“想不到他的手竟這般嫩。”
  猛听得耳畔一聲長嘯,緊接著便是“啪!啪!”兩聲悶響,方腊和花無名忙睜眼看時,卻見那兩條大漢之間不知何時已然多了一個白衣老者,而那二人的兵刃,卻已分別砸在了對方的頭上,均是腦漿迸裂,死于非命。
  方腊和花無名看得呆了,好半天,花無名才發現自己尚自緊緊抓著方腊的手,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忙輕輕松開了。方腊卻沒在意,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戰局的變化。
  原來神山上人見那老者兩手輕輕一帶,便將這兩件沉重無比的兵刃改了方向,心下又惊又怒,當下揮拳向那老者的面門打來,使的正是當日他從少林偷學的絕技“大金剛拳”。那老者冷笑道:“神山大師,偷學別派的武學好光彩么,還要四處炫耀?”說著雙掌一合,一股渾厚的內力沛然而出。
  神山只覺胸口气血翻涌,忙收拳運內力相抗,方才將已然涌至喉嗓的一口鮮血強行壓了下去,但也惊得面如金紙,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与此同時,在場的眾人均覺一股凌厲的罡气刮面如刀。花無名站得不遠,一沒留神,一股真气“噗”地一下子將他的發髻打散。他不由得尖叫一聲,一頭烏發散下來,蓋住了半張秀麗的臉龐,卻哪里是什么少年公子,分明是個楚楚動人的妙齡少女。那老者笑道:“原來你這小娃儿是個女孩儿家改扮的,老朽失手惊了你,在此向你賠不是了。”
  方腊此時也醒過神來,心道:“這姑娘既是女扮男裝,那這‘花無名’三字八成也是偏人的,卻不知她真名叫做什么?”那少女見偽裝露餡,又羞又怒,大聲道:“老爺子,女孩儿有什么不好?我百花儿雖是女儿身,但卻始終沒把自己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看過!”
  那老者笑道:“這女娃儿脾气不小,當真有趣,你說你叫什么‘百花儿’是么?你姓什么?”說話間,雙掌連擊,又有數名西夏武士倒了下去。一旁卓不凡、玄冥子、神山等數位高手已然圍了上來。那老者一聲長笑,手中卻已多了兩根鐵尺一般的物事。
  百花儿見那老者被眾多高手圍攻,心下雖也暗暗擔憂,但仍不肯改口,說道:“我就是這個脾气,也沒什么姓,就叫做百花儿,不行么?……哎喲,老爺子小心!”原來她看見贊布喇嘛從背后一掌向那老者后心擊到,不禁脫口喊了出來。
  只見那老者身形一晃,已然避開了贊布喇嘛的一招“大手印”,隨即朗聲笑道:“今日情急,老朽不陪你們玩了,”說話間左手一揚,“嗤”地一聲,一支響箭射向空中。眾人一愣之間,那老者雙足連環,已將忽爾莫徹踢了出去。
  方腊見這老者談笑之間,避招、放箭、踢人三招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正欲發聲喝彩,忽听四下里喊聲震天,百余個与那老者及歐陽漠服色相同的白衣人從四面八方涌了出來,領頭的是一個三十余歲,英气勃勃的漢子。
  卓不凡和神山見狀大惊,神山失聲道:“糟糕,有埋伏,快走!”說著縱身便走。眾白衣人方欲追赶,那老者手一揚,朗聲道:“大魚尚未上鉤,且放他們一次。”眾人聞听,一齊止步,齊聲道:“謹遵教主之命。”一旁方腊和百花儿一惊,齊聲道:“你便是明教的教主?”
  那老者一笑道:“不錯,我便是明教的教主汪孤塵……”一轉眼便望見了倒在地上的歐陽漠,忙俯下身去,點了他的几處大穴,問道:“歐陽左使,你沒事罷?”歐陽漠哼了一聲,緩緩醒了過來,一睜眼便掙扎著欲向汪孤塵下拜,汪孤塵一把將他攔住,緩緩地道:“歐陽左使,你辛苦了。你很好,駱右使……哎,他也很好。”
  一旁那漢子道:“教主他老人家一接到歐陽左使的飛鴿傳書,便帶了屬下急急赶了來。”歐陽漠低聲道:“多謝教主厚愛,裘兄弟高義,……”說著,轉頭向方腊道:“方兄弟,你過來,我与你引見引見,這便是我明教的汪教主,這位是護教長老之一的裘日新裘兄弟。……教主,這便是我和駱大哥向您提起的華山派方腊方兄弟。”
  方腊忙向汪孤塵施禮道:“晚輩參見汪老前輩。”汪孤塵拈髯笑道:“不錯,歐陽左使沒看走眼,你這小伙子果然有几分英雄气概,”說著一指一邊的百花儿,笑道:“那女娃儿是八成是看上你了吧!”
  方腊一呆,正待辯解,百花儿卻是又羞又惱,滿面通紅,大聲嗔道:“汪老爺子,你說話怎么這般……這般無理?”汪孤塵笑道:“喜歡就是喜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不喜歡他,又為何為他們租旅店,又給他們飛鏢留書,還不顧自己的安危而來此救人?”見百花儿俏臉通紅,也怕她發窘,當下又問道:“你說你沒姓是么?這是怎么回事?你爹娘是誰?你与絕情谷到底是什么關系?”
  百花儿小嘴一撇道:“我為什么要同你說?”說罷又對方腊道:“方大哥,你隨我過來,我跟你講我的身世。”說罷便牽了方腊的手向一旁的樹林走去。方腊的手被她柔軟的纖手握著,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待要開口攔阻,卻又一時想不起該說些什么,只得回頭以眼神向汪孤塵和歐陽漠求助。可卻見他二人似是正与裘日新談一些什么事情,連望也不望他一眼。方腊無奈之間,已然被百花儿拉進了樹林。
  百花儿放開他的手,板著臉道:“方大哥,剛才那位汪老爺子信口胡說,你可別往心里去。”方腊一呆,不知如何作答為妥,只得道:“花兄弟……不對,百花姑娘,你不是說要給我講你的身世么?”
  百花儿輕輕一笑道:“方大哥,剛才你對我還花兄弟長花兄弟短的甚是親熱,現在怎么這么生分了?”方腊笑道:“好吧,你叫我一聲方大哥,我便叫你做百花妹子,好么?”百花儿含笑點了點頭,那美麗的面龐便似一朵綻開的春花一般,嬌艷動人。
  沉了片刻,方腊問道:“百花妹子,你真的沒有姓么?”百花儿幽幽地歎了口气,一邊梳著自己長長的黑發,一邊道:“方大哥,我百花儿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儿,又哪里來得姓氏?听我師父說,我一出生便給丟在花叢之中,他恰好路過,見我哭得可怜,便把我抱回了絕情谷。”
  “你師父?”方腊奇道:“他又是誰?他住在絕情谷里么?”百花儿道:“沒錯,我師父便是絕情谷的谷主,名字怪怪的,叫做公孫無情。他因為從花叢之中將我救起,因此便給我取了個小名儿叫百花儿。”
  方腊歎道:“你師父能將你救起,便是他心中有情,可為何要將谷名定為‘絕情谷’,又要取‘無情’這個怪名字呢?”
  百花儿道:“這須怪不得他。谷名是他祖先定的,名字是他爹娘取的,他也沒有辦法。听我師父說,他祖上在唐玄宗時便隱居于此,祖祖輩輩均不出谷,名字也都冷冷的,像師父的兩個儿子,便一個叫做公孫絕,一個叫做公孫滅。”
  方腊奇道:“哦?這又是為了什么?”百花儿道:“這絕情谷之所以能与世隔絕,一來是那里幽深偏僻,不易尋找,二來則是因為那里遍地都生這一种毒物,名叫‘情花’。師父說此物奇毒無比,除非心中毫無情欲之念,否則一旦被花上的小刺刺到,定是凶險無比。”
  “還有這等奇花?”方腊道。百花儿皺皺眉道:“可我自小在這絕情谷中長大,被這情花刺也不知刺過几百次,可也毫無中毒之相,而且這十几年來,也沒听說過谷里有誰中了情花毒,但師父還是這么說。后來我漸漸長大,師父便教我武功,他總是說我不宜長居谷內,我也沒太留心。可就在今年我十七歲生辰那天,師父便將我赶出谷來,說我現在已然成人,若是再在谷中居住,遲早定會為情花所傷。我沒有辦法,只得离了絕情谷,改了男裝,化名花無名,獨身闖蕩江湖。”
  方腊道:“你師父當真古怪得緊。那你又為何會在灌縣為我和歐陽大哥等人定房傳訊呢?”百花儿笑道:“說來也巧,今年三月,我在汾州听說惡霸錢大海強搶民女二十几人,關在后院,准備逐一糟蹋,便欲到他家里宰了這小子,搭救那些落難的姊妹,哪知……”“哪知卻被我占了先,是么?”方腊笑問道。
  百花儿點點頭道:“我見了方大哥你的舉動,心中對你甚是欽敬,便偷偷跟在你后面,隨著你的行程。哪知我武功不如你,竟然跟丟了,誤打誤撞上了青城山,才偶然發現建福宮中來了許多西夏武士,我听那老禿驢說已然殺了青城派掌門司馬林,還說派了個那個什么喇嘛去成都府引什么人上鉤。我心下好奇,便在灌縣城外等待,哪知卻看見了你和歐陽大哥,還有那個姓諸的一路從成都來,我猜那些人要引的定是你們,便為你們訂了客房,還要伙計傳話。”
  方腊笑問道:“你怎猜得到那喇嘛要引的便是我們?”百花儿忽然暈生雙頰,低聲道:“當時我想,只有方大哥……方大哥這樣的英雄豪杰,才會令那些坏人如此費心去對付。”方腊心道:“其實他們是沖著歐陽大哥來的,我又算得什么?”但望著百花儿那嬌羞的神情,心中又頗不愿將真情揭破,當下默不作聲。
  卻听百花儿續道:“我還不放心,又連夜去你們屋外給你們飛鏢寄簡,哪知那姓諸的卻將我的一片好心當作了驢肝肺,出口罵我,我一怒之下,便在信紙上下了些忘憂草粉,將鏢打在了他的發髻里,想讓他四個時辰后無法自治的大笑一場。哪知片刻之間,那老禿驢便來了。我心知他不怀好意,便与他交手,怎奈他武功太高,情急之下,我便打了他一枚‘附骨針’,然后逃到一邊。”
  “等我再回來偷听時,方知你們已信了那老禿驢的鬼話,無奈之下,只得冒險再上青城山救你們……還好我的‘百花醉人香’有用。”
  “是么?”方腊問道,“那為何我和歐陽大哥卻沒事呢?”百花儿笑道:“我那信紙上的忘憂草粉,多聞有毒,聞少了便正是這‘百花醉人香’的解藥。你和歐陽大哥聞了解藥,自然不怕我這‘醉人香’了。”說著又是輕輕一笑,神情頗有些得意。
  方腊心頭一動,隨口道:“百花妹子,你這一笑,真像我的小師妹。”“你小師妹,她是誰,好可愛么?”百花儿問道。“她名叫邵云馨,活潑可愛,人也生得好看。你若是見了,定會……”方腊話沒說完,只听百花儿“哼”了一聲,扭頭便跑,方腊待要追赶,卻見她纖小的背影在花樹之間三晃兩晃,便已蹤跡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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