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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武士之風


  “五方教主”以奸雄口吻,大言不慚地道:“欲成非常之事,必須用非常之手段!”
  “云中仙子”尖刻地道:“用非常之手段,必遭非常之報應!”
  徐文不耐雙方的唇槍舌劍,輕咳了一聲,目光一掃在場各人,冷厲地道:“血洗‘七星堡’到底是何方所為?”
  “五方教主”立即道:“上官宏!你敢不承認么?”
  上官宏冷笑一聲,正待開口,“橫天一劍”魏漢文挺身而上道:“徐文,是本人所為!”
  徐文心頭劇震,万分意外地使聲大吼道:“是你?”
  “橫天一劍”魏漢文表現得十分痛恨地道:“不錯,是本人所為,只可惜讓徐英風漏网!”
  徐文面上罩起了一層恐怖殺机。他一直認為血洗家門的凶手不是“衛道會”便是“五方教”,結果卻爆出冷門,竟會是“橫無一劍”魏漢文。雖屬意外,但卻情在理中,論仇怨,“橫天一劍”魏漢文是必然會采取這殘酷的報复手段的。
  “是閣下一人所為?”
  “當然。”
  “你……辦不到?”
  “為什么辦不到?”
  “以閣下一人之力,盡誅本堡弟子,殘殺‘七星八將’之六,還有家父……”
  “徐文,坦白告訴你,本人動手之際,适逢上官會主向你父索仇,實際上本人沒有碰到你父親。”
  “很好,現在你該死而無怨了,我不能放過你……
  上官宏一抬首,道:“慢著!”
  徐文厲芒一轉,道:“會主有何高見?”
  “魏護法已是本會一分子,同時敵愾同仇,本座与他所遭相同……”
  “會主准備過問?”
  “當然。”
  “在下与會主暨尊夫人之間的過節尚未算完?”
  “可以一并結算!”
  “好极了!”
  “五万教主”陰森森地道:“徐文,憑你,今天要想快意恩仇,恐怕還辦不到!”
  徐文一瞪眼道:“怎樣?”
  “本座愿意助你一臂!”
  “住口。在下的事不須你插手!”
  “五方教主”雙手一攤,退了數步,道:“如此本座只好隔岸觀火了。”
  殺机,無形中彌漫全場。
  如果上官宏夫婦与魏漢文三人聯手,的确不知鹿死誰手。但以徐文的個性,當然不會接受任何外來的助力,何況“五方教主”具有雙重身分,他不單是劫持母親、戀人,也可能是殺害父親的仇人,對自己迭下殺手,更是欺師滅祖的叛逆。論事實,現場中他該是第一個該殺的對象。
  “橫天一劍”魏漢文向上官宏施了一禮,道:“會主,這段過節由卑座自了!”
  上官宏沉聲道:“魏護法,本座并非因你是本會護法面伸手,而是為了公理与正義!”
  冷笑入耳,使徐文警覺大增。血洗“七星堡”的凶手,既是魏漢文,他敢承認,就不致兔脫;對付上官宏夫婦,自可依江湖規矩而行,作公平的決斗;至于“五方教主”,詭詐万端,胸怀叵測,到目前為止,仍是謎一樣的人物。今天若不乘机制住他,以后會發生什么變化,就難以逆料了。
  心念之間的事先解決!
  “五方教主”似乎有所感地“噫”了一聲道:“徐文,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本人与閣下之間的事重要。”
  “你不先圖解救人質?”
  “別妄想本人作你的工具。”
  “‘地獄書生’,你會后悔無及……”
  “廢話!”
  “你不急于血仇?”
  “上官會主等是真正的武士,在下信得過,決不會使什么卑鄙手段。”
  “五方教主”怒哼了一聲道:“你信不過本教主?”
  “不錯。”
  “你想四對一么?”
  “老匹夫,別人不會与你聯手,殺你還猶恐不及,即使是,在下也不在乎!”
  “五方教主”下意地退了一步,栗聲道:“你准備如何算法?”
  “首先你報出姓名?”
  “這一點辦不到。”
  徐文咬了咬牙,道:“這暫且不談,我問你,家父与你是何關系?”
  “五方教主”嘿嘿一笑:“這話從何說起?”
  “別圖獨賴,你心中十分清楚。”
  “清楚什么?”
  “憑‘毒經’的淵源,你与家父之間有某种關系存在!”
  “五方教主”目中射出了駭芒,獰聲道:“徐文,你是追查‘毒經’下落?”
  “一點不錯。”
  “如此本座坦白告訴你,徐英風与本座關系密切!”
  徐文全身一顫,緊迫著道:“你必知家父下落?”
  “當然。”
  “他……現在何處?”
  “你想見他?”
  “說!”
  “你若履行條件,本座應允讓你父母子團聚!”
  “他……也被你劫持囚禁?”
  “作客而!”
  上官宏、“云中仙子”和“橫天一劍”魏漢文齊齊脫口惊呼一聲,他們三人是必欲得徐英風而甘心的,現在一旦知他下落,焉得不惊。
  徐文激動得全身簌簌直抖,父親果然尚在人世,蔣尉民所料竟完全中了。
  “可是你曾說家父死于‘痛禪和尚’之手……”
  “兵不厭詐,這有何害?”
  “卑鄙!”
  “現在不是爭論那些空話的時候,你必須有所抉擇?”
  徐文切齒道:“我先廢了你再說。”
  話聲中,彈身扑向“五方教主”。
  “五方教主”沉哼一聲,挾畢生功力,封出了一招。他的功力,得自‘佛心”,奇奧凌厲,舉世無匹,除了“毒手三式”之外,任何招式都奈何不了他。
  “砰”然一聲,雙方各退了數步。
  上官宏夫婦与魏漢文唰地散開,各占了一個方位,看來三人有心乘机出手。
  徐文目光一掃三人,道:“你們不許出手……”
  就只這話流虞之際,“五方教主”悄沒聲地飛逝入林。
  “哪里去?”
  四人不約而同地暴喝一聲,電閃追截。
  徐文料不到對方一教之長,卑鄙到這种地步,恨得七竅冒煙。他的反應不謂不快,但僅這分秒之差,“五方教主”竟已鴻飛冥冥,沒有蹤影。
  場中,身法最玄奇的,首推“云中仙子”,若非被徐文一句話分神,“五方教主”脫身的机會便等于零。
  徐文气炸肺腑,在密林中電逐風馳,但,結果是徒勞。
  他又轉回到原地。
  謎,依然是謎。唯一從“五方教主”口中吐露的,是父親的下落。
  据“妙手先生”蔣尉民透露,“七星故人”是父親的化身,開封道上的兩具尸体,是父親放布的疑陣?抑是“五方教”的別一陰謀?
  “五方教主”連番以不同面目,向自己下手,目的是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為什么呢?
  以自己觀察所得,縱使真的取得了上官宏夫婦項上人頭,父母親与“天台魔姬”也未必能脫离“五方教主”的魔手。食言背信,在“五方教主”并不算一回事
  心念未已,三條人影先后現身,正是上官宏夫婦与“橫天一劍”魏漢文。
  對方并不乘机脫身,這是一個武士應有的作風。
  鑒于此,徐文面上的表情和緩了不少,但,這并非表示仇意的降低,只是風度問題而已。
  由于不同的遭遇,徐文的性格不斷蛻變,這蛻變更使他接近做一個完全的武士。
  上官宏凝重地開口道:“徐文,前此蒙你兩次援手內子与小女,本座謹此致謝!”
  “大可不必。”
  “武林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
  “會主要插手魏漢文的事?”
  “本座業已表明立場,非管不可。”
  “生死不計?”
  “當然。”
  “在下先申明,插手此事者,一律以仇人看待?”
  “就事實而論,我們之間本就有仇恨存在,雖然那是你父親种下的惡因……”
  “好极了!話到此為止,本人要出手了!”
  話聲中,身形一側,面對“橫天一劍”魏漢文。
  空气在徐文一轉面之間,驟呈緊張。
  場中,除魏漢文是較弱的一環外,三人均是當今使風云變色的不世高手。
  “橫天一劍”魏漢文面如溘血,恨、激動、緊張,完全控制了他。
  上官宏一抬手,道:“徐文,本座還有話說!”
  “請講!”
  “事實不容否認,魏護法不是你的對手……”
  “怎樣?”
  “魏護法先不必出手。”
  “什么意思?”
  “你毀了愚夫婦,魏護法的一條命便交給你。”
  “否則呢?”
  “你難達目的。”
  “那就是說,今日之局,雙方除死方休?”
  “不錯!”
  徐文心中的感受十分复雜,對魏漢文,他是非殺不可,否則無以對“七星堡”罹難同門家人的英靈;對上官宏夫婦,他沒有心致對方死命的打算。這一來,是迫他非對三人下毒手不可了。
  “兩位一起上么?”
  “論你父徐英風的作為,對付你可以不擇任何手段但本座不愿貽人口實,咱們依江湖規矩一對一!”
  提到父親為人,提到雙方之間的仇,在徐文而言是一個隱痛。“武道”,必須以公理正義為依歸,而自己,占在十手所指的一邊,不錯,對方可以不擇手段地對付自己。
  可是,事通到此,只有硬起頭皮挺下去。
  當然,如果對方換了“五方教主”之流,那就無所顧忌了。
  他窒了窒,冷冷地道:“上官會主,如單打獨斗,閣下走不出三個照面!”
  這句狂傲至极的話,放眼當今武林,誰敢對堂堂“衛道會主”該面說出,然而出自“地獄書生”之口,雖嫌狂妄,但并不离譜。
  上官宏面色一變,冷哼出聲。
  “云中仙子”玉靨凝霜,寒聲接口道:“‘地獄書主’,你未免太目中無人了!”
  徐文神色不變地道:“事實會證明這句話的!”
  “你曾說過,要取我夫婦項上人頭?”
  “在下不否認。”
  “你敢与本仙子打賭么?”
  徐文一愕,道:“打什么賭?”
  “云中仙子”瞟了上官宏一眼,示意他別開口,然后才沉聲道:“本仙子是你三招之敵么?”
  徐文對她,可不敢夸這海口,但傲性使然,脫口道:“也許!”
  “那好,就以三招作賭!”
  “如何儲法?”
  “本仙子接你三招,敗了,此地一共三顆人頭,你可任意取去……”
  這賭注相當駭人,徐文內心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惊栗。
  “云中仙子”緊接著道:“如果僥幸接了下來……”
  “怎么樣?”
  “你放棄向魏護法尋仇,今后由他向令尊了斷。”
  “兩位呢?”
  “同樣找令尊了斷,但隨時接受你的挑戰。”
  徐文想了一想,毅然道:“好,在下接受這三招賭約!”
  “橫天一劍”魏漢文突地向前一邁步,栗聲道:“仙子不可!”
  “云中仙子”側面過去,訝异地道:“魏護法有何高見?”
  “卑座不敢當仙子与會主下這重的賭注!”
  “我一向言出不改……”
  “可是卑座問心難安!”
  “魏護法請退開,不必多言。”
  話雖不失柔和,但卻有一种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魏漢文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向后挪了兩步,又待開口,卻為上官宏搖手阻止。
  徐文想告訴魏漢文“空谷蘭蘇媛”的下落,但一轉念又止住了,他不能暴露蔣尉民的秘密。同時“空谷蘭蘇媛”不管來路如何,算是父親的正室夫人,這冤結,的确難以解開。自己目前要殺魏漢文,是為了“七星堡”慘遭血洗之仇……
  “云中仙子”冷冷地道:“‘地獄書生’,可以准備出手了!”
  場面,又呈無比的緊張。
  徐文心意一動,問道:“仙子所傳是‘冤魂附体’身法……”
  “云中仙子”不待徐文說完,玉手一抬,道:“徐文本仙子接你三招,決不憑身法閃讓。”
  徐文胸有成竹,冷冷地道:“在下說說而已,仙子施展身法亦自無妨。不過,在下也說明一點,在下出手正含巨毒!”
  “云中仙子”毫不思索地道:“這點不說,本仙子也知道。”
  “如此接第一招!”
  喝話聲中,“毒手一式”挾以畢生功力,攻了出去
  三人之中“云中仙子”功力最高。如果她接不下三招,上官宏与魏漢文自不用提了,而“云中仙子”提出三招賭約,存心避重就輕,如果放手相搏,勢必分生死而后已,三招之搏,或許可以應付過這血腥場面。
  徐文無意中數次有恩于對方,他最先救過上官宏,以后三次解上官紫薇之厄,又曾援手“山林女神”之居,半刻前,等于又救了魏漢文。基于這些理由,使“云中仙子”等不便放手對付他,但他父親結的仇,卻是無法消解的,所以,雙方之間的關系,變得十分微妙。
  這些,徐文心中十分清楚,所以他一出手便用上了全力。
  “橫天一劍”魏漢文的遭遇雖值得同情,但血洗“七星堡”卻不可恕,要殺他,只有擊倒“云中仙子”。
  場面在徐文出手之際,緊張到了极限。
  這是生死之搏,如果“云中仙子”接不下三招,便須輸掉三顆人頭。
  “云中仙子”沉凝万分地雙掌疾圈連划。
  “砰!砰!……”
  掌掌相處,撞擊了十余下之多,“毒手一式”她居然接下來了。
  徐文心頭一寒,對方的身手的确太惊人了,她是第一個不畏巨毒,而又能化解“毒手”攻勢的人。
  “云中仙子”兩鬢微現汗漬,足見她內心之緊張与沉重。
  徐文一退之后,大喝一聲:“接第二招!”
  “毒手二式”又告全力攻出。
  一聲悶哼,惊人心神。“云中仙子”連退三四步,玉臉頓呈蒼白。但,這第二招又算按下了。
  現在,剩下了最后一招,這一把將判定生死存亡。
  “橫天一劍”魏漢文面孔起了抽搐。
  “衛道會主”上官宏也緊張得汗珠滾滾。
  徐文眸中碧芒熾盛,像是凝聚定形,令人不寒而栗。沉重而充滿殺机的聲音,從他口里輕輕吐出,每一個字像一柄巨錘,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最后一招!”
  “云中仙子”橋軀微顫,玉靨泛出鐵音之色,照人的容光黯淡了,晶瑩的汗珠,從額角鼻端粒粒滾落。
  場面令人窒息。
  這決定性的一擊,徐文內心也大告緊張。
  雙掌緩緩上揚,空气在這剎那間凝固了。
  上官定与魏漢文的雙睛睜得滾圓,几乎要脫眶而出。
  這种場面,在武林中可說百年難逢。
  上揚的雙掌,在栗人的暴喝聲中,令人目眩地划了出去。
  “毒手三式”——“閻王宴客”
  “云中仙子”玉掌交叉,各划了半個圈,罡气涌券發出“嘶嘶”破空之聲。
  “哇!”
  慘唬聲中,“云中仙子”栽了下去。
  上官宏与魏漢文雙雙惊呼出聲。
  這一瞬間,徐文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所耗的能力相當巨大,身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踉蹌。
  如果此刻上官宏与魏漢文不顧江湖規矩,雙雙出手,徐文能否應付,大成問題。
  上官宏雙目盡赤,怒視著徐文。
  魏漢文卻激動得身影搖搖欲倒。
  “云中仙子“想掙起身來,但起到一半,又栽了回去。如果她用身法閃讓,或是出手反擊,情況當會改觀。可是她硬接了三招不還手,雖敗,但敗得令人欽服。一個女子,而有如此豪壯的武士風度,的确令人心折。
  徐文的目光,從上官宏移到魏漢文,停住了。
  “橫天一劍”魏漢文仰天一聲長歎,愴然道:“會主、仙子,魏漢文來世再酬鴻思了,天地不公,鬼神無私……”
  悲憤怨毒之情,在這句話中表露無遺。
  徐文寒聲道:“魏漢文,准備自衛,我要親手殺你!”
  “橫天一劍”魏漢文顫巍巍地退了一個大步,栗聲道:“老夫會自了!”
  就在此刻——
  一個虛弱的聲音道:“且慢,本仙子還沒有死!”
  徐文轉頭一看,“云中仙子”已站了起來,玉容慘白至极。
  她沒有死,不錯,但已受了重傷。這三招算是接下還是接不下呢?
  在賭約之初,并未申明不死便算接下,也沒說死了才算接不下。
  上官宏激動地開了口:“徐文,照一般慣例,三招已算按下了!”
  徐文咬了咬牙。這話并無不當,因為對方在倒下之后,又起來了……
  心念未已,只听“砰”他一聲,“云中仙子”又告栽了下去,玉靨泛青,雙唇緊咬,寂然不動。
  徐文一眼便已看出,對方已命在須臾,那形象是中毒的朕兆。
  徐文的“毒手”業已收發由心,他在三招之中,都發出了巨毒。“云中仙子”在受傷又中毒的情況下,居然能不立即斃命,這已經夠惊人的了。
  看來,她已練就了“護身神罡”一類的玄功,巨毒不侵,所以一二兩式,她安然無事,第三式使她受傷,罡气受損,無法維護經脈,巨毒乘虛入侵,所以才有這現象發生。這一點,上官宏自然也了然。
  徐文冷冰冰地道:“上官會主,你有何話說?”
  上官定應聲道:“這是天意,你贏了!”
  “諾言呢?”
  “當然履行!”
  徐文真正地激動了,魏漢文一死,血洗“七星堡”之仇便算了消,取得上官宏夫婦的人頭,便可以持以向“五方教主”交換父親与“天台魔姬”,此后,剩下的便是清理門戶,拿住“五方教主”以正門規,思仇了了……
  他臉上綻出了一抹苦笑,然而這笑意充滿了殘酷的況味。
  這結果,得來多么不易啊!
  “阿彌陀佛!”
  “一聲輕越的佛號,撞破了死亡与殺机充盈的空气。
  一個緇衣老尼,現身出來。
  徐文目光掃處,呼吸為之一窒,現身的,不是別人,正是以前的“轎中人”,也就是“白石神尼”的妹妹杜如
  上一次,徐文即將喪生對方手下,杜如蘭突然發現徐文身帶的信物,追問之下,才知音年愛人“玉面俠”朱公旦尚在人世。
  徐文立刻想到了“白石峰”后的怪老人“玉面俠”朱公旦,若非朱公旦接以身法,輸以本身真元,他決不會活到今天。這筆人情,是難以報答的。
  “轎中人”杜如蘭會在此時此刻現身,大出徐文意料之外。
  上官宏与魏漢文雙雙向老尼施了一禮。
  老尼目光卻盯在徐文面上。
  徐文拘拳躬身,道:“老前輩別來無恙!”
  老尼單掌問訊,還了一禮。
  徐文接著又道:“朱老前輩好?”
  老尼神情一黯,垂眉道:“他已辭世了!”
  徐文一震道:“什么,朱老前輩辭世了?”
  “不錯。他很感激你能為他達成心愿,傳訊与貧尼,同時,他也很關心你在离開“白石峰”之后的作為……”
  言下之意,徐文當然听得出來,肅容道:“晚輩受朱老前輩輸功之德,沒齒難忘,愧無以為報,只是晚輩自忖,從未恃技傷人,亦未濫造殺孽。”
  “很好,朱公旦九泉有知,也可放心了!”
  “老前輩此來有何見教?”
  “你明白你父親的作為?”
  徐文咬牙一頷首,道:“知道。”
  “你當也明白上官會主与魏護法兩位遭遇之慘?”
  “是的。”
  “貧尼看來,你与你父親徐英風的為人截然不同,本性善良,可肯听我一言?”
  “請指教!”
  “你愿放棄這仇怨么?”
  徐文默然片刻,沉聲道:“老前輩,站在晚輩的立場,恐怕辦不到?”
  “貧尼的意思是上一代的恩仇,由上一代本身自了。”
  “可是晚輩身為人子,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但卻必須而為。”
  “你非流三人的血不可?”
  徐文愕然無語,內心卻如鼎沸。仇,必須報;恩,必須償。如果沒有朱公旦,自己沒有今日。如果照老尼杜如蘭的說法,一筆勾銷,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
  他想了又想,終于開口道:“看在朱老先輩的份上,晚輩答應放過這一次。”
  老尼寒聲道:“不能由當事人自己了斷么?”
  “恕晚輩不能應命!”
  “好,依你。”
  徐文料不到場面是如此結束,既懊惱,又激憤,但又無可如何,一頓足,道:“晚輩告辭!”
  身形一轉,突地又回身摸出一粒丹丸,拋与老尼,道:“杜老前輩,這是解藥,可救‘云中仙子’一命!”
  老尼接在手中,激動地道:“貧尼記住你這人情!”
  “不必。”
  一彈身,飛奔而去。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本是生死仇家,卻又投藥救對方的命。沒有別的解釋,這是“武士”風度的表現。他不曾忘記,他已是一門之長,他的作為,將是“万毒門”的榮辱。
  奔了一程,他漸漸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父親既也同被困于“五方教”中,這就難怪他不和自己來聯系了。可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碰到父親時,他也指出血洗“七星堡”的仇家是上官宏一伙,而當時老秀才“橫天一劍”魏漢文尚未加入“衛道會”,這就令人不解了,難道父親當時也是憑猜測而作臆斷嗎?
  “五方教主”狡詐如狐,他感到窮于應付,但卻又不能假手他人……
  “妙手先生”蔣尉民与自己約定正陽城見面,為今之計,只有照原來計划,先到正陽城,一方面与蔣尉民會晤,商量救親之策,另一方面,自己答應親自向蔣明珠解釋自己立場。大丈夫一言九鼎,這件事非辦妥不可。男女之間的關系十分微妙,一個處理不當,后禍無窮,于情于理,也非作交代不可。
  上官宏這方面的怨結,只有留待下次的机會了。
  干是,他取道豫中,奔向正陽。
  這一天,來到了正陽城,他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盯梢自己,所以不急于赴“鬼屋”,先投入一家僻巷小店之中,用過晚飯,靜待天黑。
  他所顧忌的,是怕蔣尉民秘密泄露,而遭意外。很明顯的,“五方教”不會放過任何机會,否則,以他的功力,根本無所謂隱秘行動。
  二更初起,他准備停當,越窗而出,直奔城外,确定沒有盯蹤之后,才又回城中,疾扑“鬼屋”。
  陰森死寂的“鬼屋”,他已是熟路輕車,毫不費事,便來到當日會晤大母“空谷蘭蘇媛”的小院中。
  夜色沉沉,不見燈光,也不聞人聲。
  他內心起了一陣悅然之感,照理,對方該已發現自己入屋才對?
  奇了,發生了什么事故不曾?
  “噓!”
  徐文聞聲一惊,但他已听出聲音是發自身側的樹頂密葉中。他冷聲喝道:“什么人?”
  “噓!是徐世兄么?”
  那帶童腔的聲音,徐文立刻知道是誰了,急應道:“是小寶么?”
  “不錯。我在樹上!”
  徐文縱身救起,只見一團小黑影,蜷屈在椏杈之間。他身形凌空一旋,輕輕落了過去,停在相鄰的樹杈上。
  一點不錯,對方正是上次來時所見,被稱做小寶的孩子。徐文在“鬼湖”已從蔣尉民口中得悉他是蔣尉民的獨生子,出世即亡母,由大母代為撫養。
  “小寶兄弟,怎么回事?”
  “今夜有客人光臨。”
  “客人,誰?”
  “‘五方教’那些崽子。”
  “你怎么知道是我?”
  “家父說的,今晚你必來,要我在此等你。你一抵此,他老人家便知道了。”
  “令尊何時到的家?”
  “昨天。”
  “人呢?”
  “都在地下室之中。”
  “哦!寶兄弟,令姊在嗎?”
  “在。她剛才還提到你。我叫你大哥好嗎?”
  “當然好。”
  “大哥,你真的要娶大姐嗎?”
  徐文一窒,答不上話來。對這天真童稚,他說什么好呢?他既有此一問,證明蔣尉民父女業已商談過自己的事了。幸而時在黑夜,他的尷尬神情沒有落入小寶眼中。
  情急智生,亂以他語道:“寶兄弟,先談正事,‘五方教’來此何為?”
  “追殺家父!”
  “令尊有何安排?”
  “家父說,大哥來了之后,伺机出手,最好能生擒為首的,好問口供。”
  話聲未落,一陣細微的破空聲倏忽傳來。徐文急以手指口,示意小寶噤聲。從那聲判斷,來人身手极高。
  兩條人影,悄沒聲地飄落院中。徐文目力奇佳,已看出是兩名錦衣勁裝武土,這服式,已代表了對方的身分。
  其中一個道:“据伏樁說,發現有人影人屋,怎的不見呢?”
  “可能隱匿了。”
  “何時行動?”
  “等待統領之命,可能三更以后。”
  “對付一個老偷儿要出動這多高手?”
  “別小覷‘妙手先生’,很難纏呢。”
  徐文早已不耐,以手示意小寶別動,輕輕從樹頂飄落。
  來人耳目靈警,居然發覺有异,雙雙回身蓄勢戒備。
  徐文半聲不吭,鬼魅般扑上,雙手齊出。
  “嗯!嗯!”兩聲低沉的凄哼,兩名錦衣武士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徐文一手一個,拖入僻角。
  對面的小房中,突地亮出了一線昏黃的燈光。
  小寶在樹上輕聲道:“大哥,那是誘敵之計!”
  徐文靈极一触,閃身入房。
  約莫半盞熱茶工夫,一聲尖銳的口哨響了起來。接著,每一個角落響起了低聲和應。看來,整座“鬼屋”,都已布滿了“五方教”的徒眾。
  徐文暗忖:這實在太巧了。如果“妙手先生’沒有赶回,自己沒有恰好到達,“鬼屋”之秘被“五方教”發現,那么今夜之局,后果簡直不堪想象。
  暗角里,隱隱可見幢幢人影,不時浮動。
  這亮起燈光的房間,被層層包圍住了。
  四條人影,欺身房門之前,各執長劍,互打一個招呼后,沖入房中……
  “哇!哇!”
  慘號划破死寂而詭橘的空气,四條人影几乎是同時倒射而出,落地有聲,不動了。
  “嗖!嗖!”連聲,十數條人影同時涌現小院之中。當先的,是一個錦衣銀髯老者。看來,他便是所謂的統領了。
  銀髯老者沉聲向房門發話道:“蔣尉民,出來答話!”
  沒有反應。銀髯老者前身后劍手中最魁梧的兩名一揮手,道:“沖!”
  兩名劍手各個暴喝一聲,長劍橫斜,護住頭面,向房門射入。進去之后,卻沒了聲息。在銀髯老者命令之下,又有六名劍手沖入房中。可煞作怪,進去的,如石沉大海,連半絲聲息都沒有。
  外面的有些頭皮發麻。
  銀髯老者一看情況不妙,栗聲大喝道:“蔣尉民,你當真龜縮不出么?”
  房內有了回應;“閣下報個名!”
  “‘五方教’總壇武士統領尹超!”
  “意欲何為?”
  “奉教主之命,請朋友到敝教一行。”
  “是如此請法么?”
  “朋友爽快些,出來吧!”
  “如果區區不愿出見呢?”
  “‘鬼屋’將被夷為平地!”
  “閣下能辦得到么?”
  “無妨等著瞧!”
  “今夜一共勞駕多少朋友?”
  “不多,武士百名!”
  “少了!”
  “什么意思?”
  “區區既開殺戒,百名之數嫌少了!”
  銀髯老者嘿嘿一聲怪笑道:“蔣尉民,少逞口舌之利,你如再不現身,本統領要下令火攻了?”
  “姓尹的,你認定區區是蔣尉民么?”
  銀髯老者一窒,道:“別仗易容之術蒙人,決無差錯!”
  “如此你認認區區的手法……”
  話聲中,只見原先沖入房中的八名武士,魚貫而出,到了院中,突地一個接一個地栽了下去,死了。
  這情景,使所有在院中的“五方教”人等亡魂大冒。
  銀髯老者略一檢視,突地駭呼道:“‘摧心劇毒’!”
  房內傳出一聲不屑的冷哼,道:“尹超,你居然也會辨認這奇毒!”
  “你……到底是誰?”
  “何不進來一敘?”
  銀髯老者愣了片刻,栗聲道:“別弄玄虛,老夫忍耐力有限!”
  “你不能忍耐又待如何?”
  “把你一家舉行火葬!”
  “你試試看?”
  “准備!”
  人影閃晃中,齊齊退后三丈,每人手中多了一個黑乎乎的圓球。
  銀髯老者撮口一聲厲哨,四周立起應和。
  “做個樣子給他看!”
  一名武士脫手把黑球擲向一叢花樹,“轟”的一聲,翠綠的花樹熊熊而燃,照得全院一片通明。
  原來這黑球是火种,如果對方將黑球齊擲,這座“鬼屋”勢必變成灰燼。
  “手段夠辣!”
  喝話聲中,一條人影閃現門中。
  惊呼之聲,響成了一片:“‘地獄書生!’”
  銀髯老者老臉全變了色,目中盡是駭芒,厲聲道:“原來是你!”
  徐文冷冷地道:“尹超,今夜你得留下!”
  身形似電,扑向銀髯老者。
  銀髯老者心知無法与“地獄書生”抗衡,早存戒心,當徐文一扑之際,他已极快地隱入黑暗之中。徐文一著扑空,恨得牙痒痒的,那批手下劍上卻遭了殃,出手之間,已有三人栽了下去。
  也就在這混亂當口,“轟!轟!”連聲,火勢熊熊而起,一間小院,登時陷入火海之中。
  徐文气得七奔冒煙,身形似魅,來往穿梭,見人便殺。
  這批武士,較之使者級的要差一籌,連逃命的余地都沒有。
  慘號!
  暴喝!
  加上房舍燃燒的嘩剝聲,交織成了一首恐怖的樂章。
  在徐文搜殺之下,多數的已是見机而遁,那逃不及時悉數喪命。
  “大哥!”
  徐文赤紅的雙目一掃,小寶已到了身邊,當下焦灼万狀地道:“寶兄弟,令尊他們……”
  “不妨事,他們藏身之處燒上三年也燒不到。”
  “總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這是城里呀?”
  “至多燒掉這小院,三面是空地,還有風火牆阻隔倒是后面有間閣樓与這院只一條小巷之隔,必須切斷才行。”
  “在哪里?”
  “請隨小弟來。”
  轉到房后,赤紅的火舌已伸向丈許之隔的閣樓。
  徐文大叫一聲:“當心!”舉掌便朝廊柱劈去。這些房舍年久失修,早已蛀得搖搖欲墜,怎經得起徐文的如山掌力,三掌過處,嘩啦啦坍了下來。
  火路算是被阻截了。
  寶儿倒是十分鎮靜,毫無惊慌之容,一拉徐文的衣袖道:“大哥,見我爹去!”
  “現場呢?”
  “由它燒吧。”
  “便宜了那批魔爪子……”
  “來吧。”
  寶儿帶著徐文,七轉八拐,最后鑽入一座假山之中,開了秘門,進入地室。地室內別有一番天地,布置得美奐美侖。
  徐文至此才明白真正的秘室,該是地下,這儿只是一層掩護而已。
  去沒多遠,蔣尉民已迎了出來,后面緊跟著蔣明珠。
  蔣尉民仍是那長髯齊胸的裝扮,哈哈一陣洪笑道:“賢侄,我算你該來了!”
  徐文赧然遭:“世叔,可惜小侄無能,讓為首的走脫了!”
  “管他!”
  蔣明珠略顯憔悴,只是秀眸清澈如水,粉腮上挂著一抹嬌羞,福了一福,道:“世兄,久違了!”
  徐文面上一熱,還了一禮,道:“世妹好!”
  蔣尉民一擺手,道:“里間再談吧。”
  甬道极寬,可容三人并肩而行,蔣尉民牽著寶儿在前与徐文一路,蔣明珠落后數步跟隨,顧盼間,來到一問堂皇的大廳之內。
  徐文一眼瞥見坐在椅上的大母“空谷蘭蘇媛”,心里登時升起一种异樣的感覺,雙方之間的關系,的确十分尷尬。她是大母,但也是父親的仇人。
  禮不可失,他上前一禮,道:“大母好……”
  “空谷蘭蘇媛”冰聲道:“上次我說過稱我前輩就好。”
  徐文一窒,改口道。“見過蘇前輩!”
  “請坐!”
  “請坐!”
  一室坐定后,空气變為冷寂,由于蘇媛的關系,誰都覺得難以開口。
  蔣尉民干咳一聲,打破了難堪的沉默,道:“賢侄此來有所遇否?”
  “曾与‘五万教主’相碰于淆山,但被他兔脫了。”
  “哦!”
  “小侄已得悉家父下落。”
  “空谷蘭蘇媛”粉腮倏變。
  蔣尉民皺了皺眉,道:“令尊在何處?”
  “与家母同被劫持在‘五万教’中。”
  “是‘五方教主’透露的么?”
  “是的。”
  “對方的企圖是什么?”
  “目前還不知道,只是……對方提出了條件。”
  “什么條件?”
  “要小侄以‘衛道會主’上官宏夫妻的人頭,交換人質!”
  “哦!……這是借刀殺人之計,‘五方教主’居心叵測!”
  “你准備履合條件么?”
  “不一定!”
  “目前唯一的要事,是先查明‘五方教主’的來歷……”
  “這恐怕很難。”
  “我已布了一著棋,不久便可見分曉。”
  蔣尉民再次提到了這一著棋,是一著什么棋呢?徐文很想問個明白,但見對方諱莫如深的樣子,他只好憋住不開口。
  “空谷蘭蘇媛”幽幽地道:“義兄,徐英風既然在世,你不阻我向他討債吧?”
  這“義兄”之稱,徐文是第一次听到,她顯然是有意完全否定徐英風与蔣尉民之間的關系,徐文听來既尷尬又刺耳。
  蔣尉民望了徐文一眼,沉吟不語。
  徐文心中早已了然,在“鬼湖”与蔣尉民的一席談話中,蔣對父親的為人,似乎很不齒,而且有悔于當初結交之意,自己此刻的處境,的确十分尷尬。
  突地,他想起了“橫天一劍”魏漢文,對方既然不死,且曾血洗了“七星堡”,而大母怨毒已深,但她終与自己父親有過夫妻之義,將來血腥相見,會是什么了局?
  心念之間,目注蔣尉民道:“世叔,小侄已找到血洗‘七星堡’的凶手!”
  “空谷蘭蘇媛”眸子突然放光。
  蔣尉民惊聲道:“誰?”
  徐文一字一頓地道:“‘橫天一劍’魏漢文!”
  這話,像巨雷震撼了在座的人:“空谷蘭蘇媛”一躍而起,瞪目張口,嬌軀在發顫;蔣明珠吃惊地望望徐文,又望望蘇媛;蔣尉民也离座而起,栗聲道:“你說誰?”
  “‘橫天一劍’魏漢文!”
  “這……這……怎么可能?”
  “當年他并沒有死……”
  “他……仍在世間?”
  “就是新近歸附‘衛道會’的那老秀才!”
  “啊!太出人意外了!”
  “空谷蘭蘇媛”語不成聲地道:“你……把他怎樣了?”
  徐文冷冷地道:“我沒有殺他,他還活著,現在‘衛道會’中。”
  “是真的?”
  “這沒有說謊的必要。”
  “你怎知他是血洗‘七星堡’的凶手?”
  “他本人自己承認的。”
  “空谷蘭蘇媛”淚水盈眶,似乎這太過于意外的喜訊使她激動得不胜負荷。她倒回椅中,喘息有聲。有頃,忽又站了起來,顫聲向蔣尉民道:“這些年來,多承義兄收留,大思不言謝,今世不能報答,來世定當結草銜環……”
  蔣尉民惊聲道:“義妹,你說這話……”
  “小妹就此告辭!”
  “你要去哪里?”
  “找魏漢文!”
  “義妹,冷靜些,凡事從長計議……”
  “小妹方寸已亂,一刻也不能留了!”
  小寶上前牽住她的衣角,悲聲道:“您不要小寶了?
  “空谷蘭蘇媛”淚流滿面地道:“寶儿,我們再見了你大了,有姐姐和父親會陪伴你!”
  “你不能不走嗎?”
  “是的,我必須走!”
  蔣明珠也凄然下淚,道:“義母真的一刻也不能留了?”
  “明珠,我該走了……”
  徐文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么好。事實上他什么也不能說。
  蔣尉民黯然道:“義妹,多年相處,有若一家人,小寶是你一手撫養大的,我不知該如何感謝你。不過,有句話我想說……”
  “義兄有何指教,但清明言。”
  “冤家直解不宜結,當義妹与漢文兄重圓之后,可否放棄……”
  “義兄,你知道這是辦不到的!”
  蔣尉民望了徐文一眼,接著道:“義妹,往者已矣……”
  “空谷蘭蘇媛”凄厲地一笑道:“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怎能談得上与漢文破鏡重圓……他既然活著,我不能不去与他謀上一面,此后……唉!義兄,明珠,小寶,我走了!”
  聲落,甩開了小寶牽衣的手,電奔而去。
  小寶在抽泣!
  明珠在垂淚!
  蔣尉民頓足長歎!
  徐文面色鐵青,瞪目無語。
  場面陷入一片難以言喻的复雜气氛中。
  蔣尉民突地一拉寶儿的手,道:“‘五方教’爪牙可能尚未撤离,走,送你義母一程!”
  父子倆疾步离去。蔣尉民臨去深深地望了徐文一眼
  室中,剩下了徐文与蔣明珠相對。
  蔣尉民臨去的那一眼,是一种暗示。徐文心中雪亮所謂送“空谷蘭蘇媛”一程,只是藉口,目的是給徐文与蔣明珠單獨晤談的机會,因為在“鬼湖”時,徐文曾答應親自向蔣明珠解釋關于終身之事。
  他有些惶然無主,如何啟齒呢?
  丑媳婦難免見公婆,這問題勢必談清楚不可。
  徐文硬起頭皮道:“世妹,愚兄有几句不知進退的話……”
  說了一半,頓住了,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蔣明珠沒有抬頭,羞怯怯地道:“世死有話坦講無妨!”
  “承賢妹錯愛,愚兄衷心銘感,但以一身恩仇牽纏將來的遭遇如何,未可逆料,是以希望世妹能諒解,別謀幸福的歸宿……”
  蔣明珠募一抬頭,滿目幽怨羞憤之色,冷笑了一聲道:“徐文,我沒有說過非嫁給你不可!”
  徐文一窒,面紅筋漲,說不出話來。
  場面尷尬而冷僵。
  蔣明珠拂袖而起,眸中淚光瑩然,姍姍向房外行去
  徐文想叫住她,但嘴唇僵硬不听使喚,張口無聲。他知道她芳心的感受,然而他無法向現實妥協。“天台魔姬”情深似海,義重如山,他說什么也不能辜負她。
  事無兩全之道,他深長地歎了一口气。
  “賢侄,談得如何?”
  蔣尉民跨步入室,但卻不見小寶隨行,看來被支開了。
  徐文苦苦一笑道:“世妹不諒解!”
  蔣尉民眉頭一蹙,道:“她表面溫馴,但個性很強,我這做父親的無法說服她。然終身大事,非同儿戲,希望賢侄能再加考慮!”
  徐文無可奈何地道:“小侄會好好考慮!”
  蔣明珠再度出現,粉腮冷得如罩寒霜,幽幽地道:“爹,何必強人所難……”
  蔣尉民溫和地道:“明珠,別太任性!”
  “爹,女儿并非低三下四之輩,他要黃師兄送回翠玉耳墜,便已表明了態度……”
  “立身武林,本有許多不為人道的難處。”
  “女儿不想再提此事!”
  徐文訕訕地道:“世妹,愚兄負疚良深……”
  “不必,世兄忒謙了。”
  蔣尉民一擺手道:“到此為止,別說了,用飯吧!”
  徐文處在這尷尬的局面下,本待辭去,但又覺不妥,這樣將表示不夠气度,同時雙方的關系不能也不會斷絕,如果拂袖一走,以后見面將更難堪,而且對方父女對自己的情義豈能抹煞。
  當下點了頭,隨著离房。
  這地下室重門疊戶,布置得十分考究,充分顯示蔣尉民的匠心經營。
  到了別室,酒菜早已齊備,雖非山珍海味,但也十分精致。
  席間的空气十分沉悶,彼此都很少說話,連小寶也緘口了,倒是蔣尉民東一搭西一搭地說些江湖軼聞,企圖緩和這不調和的气氛。
  徐文無心去听那些,腦海一直盤旋著如何應付這辣手的問題?
  突地——
  一條人影閃現席前,赫然是一個面如冠玉的錦衣美少年。
  徐文栗喝一聲:“五方使者!”
  陡地离席而起。
  錦衣少年向蔣尉民恭施一禮,道:“見過師父!”
  徐文一听對方聲音,不由大感赧然,來的是“閃電客”黃明。他實在弄不清楚黃明的真正面目到底是什么,這一對難師難徒,作風完全一樣,化身無數。
  黃明先向蔣明珠与小寶問了好,才轉向徐文道:“賢弟,‘鬼湖’之行辛苦了!”
  徐文一側身道:“沒什么。大哥,坐下喝一杯,慢慢再談。”
  “對不起,我沒時間。”
  蔣尉民沉重地道:“情況進展如何?”
  “尚無頭緒,不過……”
  “怎么樣?”
  “有一點十分可疑!”
  “對方易容之術。似与本門同源……”
  “這不足為奇,天下三大派易容之術,大同小异,主要是揭穿對方面目,或探出對方出身來歷。”
  “實在很棘手,對方老奸巨猾,弟子以使者身分,尚無法在總壇內暢行。”
  “棘手也得辦。”
  “是的。”
  徐文听出端倪來了,黃明在自己赴“鬼湖”之前,所謂要辦的急事,原來是到“五方教”中臥底。蔣尉民所謂的一著棋,大概也就是指此而言了。
  當下插口道:“大哥現在是‘五方使者’?”
  “不錯!”
  “身分不低,大哥真有能耐……”
  黃明以手指面道:“完全憑這副面孔。”
  徐文訝然道:“此話怎講?”
  “‘五方教’遴選使者的條件第一是人才好,第二是年紀輕,第三才是武功。”
  “哦!不過,哪里去找這么多年青高手?”
  “只要根基好,由教主親授武功,一月速成。”
  “大哥至今尚不知教主的真面目?”
  “不知道。我想恐怕沒有几人知道,連高地位的人在內。”
  “何故如此神秘?”
  “這便是正与邪的分野。正派人士,講的是光明磊落;邪門人物,只求目的,不擇手段,處處講詭秘、奸詐。”
  “小弟提供大哥一點線索!”
  “‘五方教主’便是曾對小弟下過手,以詭計奪‘佛心’的‘過路人’!”
  “好!”
  蔣尉民接言道:“小子,別多呆敗露馬腳,有什么事赶快說完上路吧。”
  黃明目注徐文道:“是關于賢弟的!”
  徐文一震,道:“關于小弟?”
  黃明期期艾艾地道:“是的……”
  “什么事?”
  “你先看看這個再說。”
  說完,遞過一個紙包。徐文惊疑地接了過來,打了開來,俊面登時大變,雙手開始發顫,一种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紙里包著的,是一綹烏溜溜的青絲。
  “大哥……這……怎么回事?”
  黃明以黯然的聲調道:“是‘天台魔姬’送給賢弟的!”
  徐文身形晃了兩晃,栗聲道:“她……送給我?”
  “是的!”
  “大哥見到她了?”
  “嗯!”
  “她……好嗎?”
  黃明目光一垂,凄然道:“賢弟,她……死了!”
  徐文恍若被焦雷轟頂,“砰”地一聲坐回椅上,面上的肌肉起了急遽的抽搐,雙目如鈴,眼珠似要脫眶而出,歇斯底里地叫道:“她……死了!”
  蔣尉民、蔣明珠、寶儿,無不面上失色。
  黃明上前,用手撫著徐文的肩頭,聲音中充滿同情地道:‘資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該節哀順變!”
  徐文陡地站起身來,一把捉住黃明的手腕,厲聲道:“她是如何死的?”
  由于過分激動,用力過猛,黃明痛得做牙咧嘴,苦著臉道:“她是自殺的!”
  “自殺,為什么?”
  “因為她的身体已經為‘五方教主’玷污!”
  徐文狂吼一聲;“該殺!”
  目眥盡裂,血水,淚水,順臉頰而下,那份慘厲悲憤之情,令人不敢直視。
  黃明手腕被捏,“哎喲”出聲,徐文似有所覺,赶忙松了手。
  蔣明珠螓首直垂到胸前,寶儿小口合不攏來,稚气的臉上,也涂上了激憤之色。
  蔣尉民長歎了一聲道:“賢侄,冷靜些!”
  徐文顫抖的手,捧著那綹發絲,淚流如泉。
  他的心,在剎那間被殘酷的現實撕碎了,靈魂像是被活生生地剝离了軀殼。過度的悲憤,使他的腦海呈現麻木的空白。
  情未酬!
  恩未報!
  她竟然死了,而且是死在屈辱之中,她能瞑目嗎?
  一綹青絲,代表了万千情意。她死了,留在愛人心里的,只有這一點。她唯一期望的,是与他結發,而他也自誓不辜負她,然而,一切都幻滅了。她怀著多深的恨、多大的痛苦而結束了如花似錦的生命!
  空气,死寂的悲慘。
  這一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久久,徐文木然抬頭嘶聲向黃明道:“大哥,經過的詳情如何?”
  黃明以低沉的聲音應道:“數天前,恰值教主外出我第一次被派中院警戒,設法弄醉了同伴,摸入內院,听見一個女子悲切的哭聲,一看,竟然是她……”
  “以后呢?”
  “我表明了身分。于是她剪下了青絲,交給我,說‘寄語郎君,今生不成連理,但求來生結為并蒂……’”
  “她還說什么?”
  “‘請你珍重。這綹青絲,算是留給你的唯一遺物。’并且說,她的心雖死不變,那一份情,將伴她進入墳墓。然后,她……自斷心脈而亡!”
  徐文眼角又滲出了淚,瘋狂地吼道:“你沒有阻止她自殺?”
  “她說,齷齪之身,不足殘存。她之所以偷生,就是等待机會訊息。她望你為她師徒報仇!”
  “我說你為何不阻止她?”
  “來不及了!”
  “你自私!”
  黃明登地退了一步,激動地道:“賢弟何出此言,愚兄是這樣的人么?”
  徐文一句話出口,覺得木妥,這對黃明与蔣尉民父女,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但要收回,已來不及了。
  但,這一絲侮意,隨即又被無邊的悲憤所掩去,凄厲地道:“你明知她會走這條路,為什么來不及?”
  黃明發急道:“賢弟,要愚兄剖心相示么?”
  “用不著!”
  “賢弟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我不怪你……”
  徐文咬了咬牙,道:“她的遺体呢?”
  “埋葬了。”
  “葬在何處?”
  “總壇之后的林中。”
  “總壇在何處?”
  “嵩山后峰第三道洞口,有三株虯松品字排列,入澗,通過一個山洞,便到了。”
  蔣尉民黯然道:“賢侄,我心里也很難過,沒有什么好說,只希望你冷靜。‘天台魔姬’很不幸,但武林中比她遭遇更慘的所在多是。”
  徐文木然地點了點頭,仍注視著黃明道:“大哥,可有家父母的消息?”
  黃明瞠目道:“令尊也在該教之中?”
  “是的,‘五方教主’親口透露。”
  “我回去后,盡力探查就是。”
  蔣尉民一揮手道:“你可以走了,別誤了大事!”
  “是的。”
  黃明先向他師父行了禮,然后誠摯地向徐文道:“賢弟,你責備得是,我該早防她這—步的,但沒有防到,這一點,愚兄將負疚終生。不過,請賢弟諒解,愚兄決非有意坐視這悲劇發生!”
  “大哥言重了!”
  “我走了,你珍重,愚兄將以行動來贖罪……”
  “大哥這一說,小弟無地自容了。”
  “再見了!”
  話聲中,轉身疾掠而去。
  蔣明珠到此才開了口,以异樣的音調道:“世兄對‘天台魔姬’用情很深?”
  徐文瞟了她一眼,泫然欲泣地道:“我受之于她的太多,而我卻絲毫也沒有報答過她……”
  “她很愛你?”
  “是的。無言的愛,完全奉獻的愛,犧牲自我的愛。而我起先對她不屑,以后,我發覺了她的不平凡,可是……唉!一切都完了,遲了!她不該死的,她……為什么要這樣?即使她被惡魔玷污了,她的靈魂仍是圣洁的,我豈會計較這些……”
  “她能得到你如此的愛,雖死也當瞑目了!”
  “世妹,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我……的心,我沒有向她表示過,她只是片面地愛我。我們最后一次分手并不愉快,誰知……一別永訣……”
  徐文用手絞扭自己的頭發,希望藉肉体的痛苦,減輕些心靈的負荷。
  蔣明珠芳心有些酸楚,她又何嘗不是痴心地愛他!
  “世妹,沒有她我不會活到今天!”
  “為什么?”
  “第一次,我被‘五方教主’冒充家父形象下毒手,她用她的血救了我……——
  “血?”
  “是的。她曾服食過‘石龍血漿’,血中含有護生圣品,因此之故,我無數次死而复生……”
  “啊!”
  “啊!”
  蔣尉民父母惊呼出聲,這的确是武林中前所未聞的珍聞。蔣尉民見多識廣,“石龍血漿”為何物,他當然知道,不禁連連點頭,充滿諒解与同情地道:“賢侄,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了!”
  蔣明珠也深受感動,但女孩面薄,同時也喜歡矜持所以沒有作聲,但那心意,已從面上的表情流露了出來
  徐文激憤的非止一端,父母被質,愛人受辱而死,罪魁禍首,卻是本門叛徒,這使他有口難言。
  “世叔,小侄想立即告辭……”
  “你到何處去?”
  “‘五方教’總壇!”
  “何不謀而后動?”
  “小侄分秒難耐!”
  “‘五方教’高手如云,賢侄只身闖虎穴……”
  “小侄自會小心在意。”
  “好吧!我与你一道……”
  “不!”
  徐文斷然地一搖頭。
  驀在此刻——
  一條人影蹌踉奔入,“砰”地一聲,栽倒地上,血從地面漫了開來。小寶尖叫一聲,蔣尉民父女与徐文無不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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