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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屠龍劍


  盤溪橋,只是括蒼山脈邊上的一個小小山村,二三十家人家,大都靠著山上出產維持生活,地方雖然貧瘠,但山中人勤儉慣了,也并不覺得清苦。
  柏樹葉由綠而黃,由黃而紅,節序已經是深秋了。
  霜葉紅于二月花,這雖然并不是楓葉,但鮮艷悅目,并不亞于紅楓,而枝頭還結著累累柏子,白得可愛!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
  夕陽漸漸下山,一縷縷的炊煙,早已在山風中消散,天色微現昏茫,山居人家,日人而息,為了節省油燈,這時候,一家老小,差不多早已吃飽晚飯,准備上床了。
  但村子北面沿路口的一座小山崗上,卻有一個中年婦人,一手扶著松樹,在蒼茫夜色中,忍著刺骨寒風,還不肯回去。
  她似乎在等著什么?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在這里站上許久,無間寒暑,也無間風雨,因為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要掙扎著活下去,就不能沒有希望,雖然她已經等待了二十個年頭!
  “娘!”一個清越而還帶有童音的喊聲,划破沉寂,黑暗中正有一條黑影,矯捷地奔上山坡,說道:
  “娘,你身体不好,快回家休息吧,飯都涼了呢!”
  中年婦人蒼白的臉上,綻出絲笑意,緩緩回過頭來,方待開口,突然被利剪似的西風,哽咽住喉嚨,引起一陣嗆咳,右手緊按胸口,身軀搖搖欲倒。
  奔上山坡來的是一個年約十六七歲,身穿粗布衣衫的少年,此時慌慌張張的一把扶住中年婦人,急急的道:
  “娘!你老人家怎么啦?這里山風又大,你……病沒有好,不用等啦,讓孩儿扶你回家去吧!”
  中年婦人咳了一陣,喘息著:“孩子,娘……娘……不要緊,唉,又是一夭了,你……爹……”
  話聲沒完,又是一陣咳嗆。
  少年挽扶著娘,發覺娘的身子,在不住顫動,平日慈祥的臉上,此時也蒼白得可怕!心中大急,惶恐的道:
  “娘,我們快回去吧!”
  中年婦人歎息著點了點頭,少年不敢多說,挽扶著她,緩緩走下山坡,走進山下一問破陋的茅屋。一燈如豆,室內顯得十分幽暗,少年把娘扶到床上,然后拉過一條破棉絮,給娘圍到胸口,回身剔亮油盞,倒了一碗熱茶,輕聲說道:
  “娘,你先喝一口熱茶。”
  中年婦人顫巍巍的伸出枯手,接住茶碗,臉上飛起一絲安慰的笑容,道:
  “孩子,娘不要緊,你肚子該餓了,快吃飯吧。”
  少年道:
  “孩儿還不餓,待會,和娘一起吃好了。”
  中年婦人微微喘息,道:
  “娘這時候還不想吃,乖孩子,你快先吃吧,別餓坏了身子,你吃好了,娘還有活和你說。”
  少年疑惑的道:
  “娘,你有什么話,明天再說,不是一樣?”
  中年婦人“唉”了一聲,道:
  “乖孩子,你听娘的話,別把飯冷了,今晚,娘要告訴你有關你爹的事……”
  少年眼睛一亮興奮的道:
  “娘,孩儿不知間過你多少次了,娘始終不肯告訴孩儿,說孩儿年紀還小,今晚……啊,娘你哭了……”
  他驀地瞧到娘的眼珠中業已包滿了淚水,只差還沒滾下來,心頭不由一陣難過,忙道:
  “娘,你老人家身体要緊,別想爹了,孩儿……孩儿恨他……”
  中年婦人微微一怔,道:
  “不,玉麟,你不能這樣說,你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孩子,你吃飽了,娘要告訴你……”
  畢玉麟不敢違拗,胡亂吃了兩大碗飯,抹抹味巴,然后笑道:
  “娘,你明天再說吧,孩儿替你捶背,待會,吃了飯,也可以安睡了。”
  中年婦人經過一陣休息,臉色好轉了些,慈笑道:
  “不,我還不累,娘遲早總要告訴你的,趁娘這時候還好,說出來了,也好讓你知道來歷。”
  她緩緩啜了一口熱茶,問道:
  “玉麟,娘教你的‘霹靂三劍”你練熟了嗎?”
  畢玉麟胸脯挺了一挺,笑道:
  “娘,你老人家怎地忘了,三個月前孩儿就練熟了。”
  中年婦人微笑道:
  “傻孩子,武林中人,畢生心血,都耗在劍上,你練了三個月,那里談得上火候?你要知道你爹就憑這三招劍法,在江湖上博得‘屠龍劍客’的美號!”
  “屠龍劍客。”
  畢玉麟俊目放光,臉上露出一片羡慕之色,抬頭道:
  “娘,爹原來叫屠龍劍客,這名字真響亮极了,哦,娘,什么叫做江湖上?”
  中年婦人吁了口气,道:
  “江湖上,就是許多有武功的人,在外面跑的通稱,你現在還小,說也說不清楚,你別多問,听娘講下去。你爹叫畢紹德,和還有一個叫段成弼的,都是外祖父的徒弟,段成弼是師兄,你爹是師弟。你外祖父姓宗名皓,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大家都稱他括蒼异叟,娘,就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女儿。”
  畢玉麟突然笑道:
  “娘,我知道了,孩儿學的‘括蒼劍訣’,就是外公傳下來的。”
  中年婦人又咳了几聲,續道:
  “你外祖父膝下無儿,把他們兩人,都當作自己儿子一般,娘和兩個師兄也像一家人似的沒有什么避忌,不是到山上練習輕功,便是掄拳踢腿,從早到晚,差不多都在一起。他們兩師兄弟原极友愛,段成粥年紀稍大,生得性如烈火,你爹卻較為溫文沉靜。娘對他們都像兄長一般,因為你爹性情溫和,和娘比較合得來,但大師兄對我也很好,從沒在我面前,發過脾气。”
  畢玉麟漸漸听得出神,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只是瞧著娘蒼白枯瘦的臉上,連霎也不霎一下。中年婦人積勞成疾,邊說邊咳,還是繼續著道:
  “這樣過了多年,大師兄已經藝成下山,不時在江湖走動,大家因他脾气暴躁,學的又是‘霹靂三劍”就替他取了一個外號,叫霹靂劍客。”
  畢玉麟听得好不眉飛色舞,大師伯和爹,原來都是有名的劍客,自己將來也當上劍客,該是多么光彩。
  中年婦人續道:
  “那年娘記得是二十二歲,你爹大我三歲,二十五歲,也藝成滿師了。有一天,你外公悄悄問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實在告訴為父,兩個師兄你到底喜歡誰?”
  娘一個女孩儿家,那里肯說,你外公自言自語到“傻孩子,你就是不說爹也知道,紹德人品武功都是不錯,只是……只是……雙眉生得太濃,和他白哲溫文的臉型,不太相稱……”
  娘當時听得十分奇怪,既然二師兄人品武功都好,眉毛濃一點,又有什么關系?那時我羞得扭著身子,說了句:“不知道’,就急急跑開……”
  說到這里,蒼白臉上,雖然還挂著笑意,但眼中已包滿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她輕輕拭了一下,道:
  “娘到現在,才知道你外公當日就說你爹,眉毛濃重,原來指他一生魔劫重重之意。”
  畢玉麟忙道:
  “娘,你老人家別難過了,快說下去吧!”
  中年婦人把捧著的茶碗,放到床前一張桌上,然后又道:
  “正巧那天大師兄段成弼也回來了,你外公就在晚餐的時候宣布,將娘許給你爹,擇吉成婚。當時娘雖然害羞,但心中卻是高興,大師兄本來每次回來,都是有說有笑的講著江湖上情形,這時,他臉色顯得十分蒼白,飯后就匆匆回房,直到第二天,我們才知道他已經不別而去、你外公只是搖搖頭,也沒說什么。”
  畢玉麟忍不住問道:
  “大師怕為什么要不別而去?”
  中年婦人歎了口气道:
  “唉,十年來,大師兄也一直暗戀著娘,外公把娘許配給你爹,他本來就脾气暴躁,失望之下,就負气而去。”
  畢玉麟道:
  “后來呢?”
  中年婦人喘息了下,道:
  “半個月后,我就和你爹結婚了,同時你外公也把一柄隨身多年的屠龍劍傳了你爹。”
  “屠龍劍?”
  畢下麟听得好奇,爹叫屠龍劍客,原來用的兵器也叫屠龍劍!
  中年婦人顫巍巍地伸出右手,道:
  “孩子,你扶娘起來。”
  畢玉麟吃惊的道:
  “娘,好好的躺著,起來作甚?”
  中年婦人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
  “娘要把劍取出來,給你瞧瞧,你爹离開了娘,也离開了這柄劍十二年了,練劍的人,應該劍不离身的……”
  畢玉麟又是一惊,好奇的道:
  “娘,你說的是‘屠龍劍’?”
  中年婦人支撐著,由畢玉麟扶到壁角放棉絮的破柜前,俯身摸索了半天,才從底下取出一個長形布袋,但這一用力,又嗆得喘不過气來。”
  畢玉麟赶緊把她扶上床去。
  中年婦人又道:
  “孩子,這……這……就是你外公……傳給你爹的……屠龍劍……你你打開瞧瞧……”
  畢玉麟替輕垂著背,心中巴不得先瞧為快,這就依言褪去布囊,里面是一柄形狀奇古,又寬又長的古劍,輕輕一按吞口,“嗆”的一聲,劍身自動出匣三寸,精芒閃動,龍吟不絕。不覺嚇得一跳,右手再掣,吟聲清越,整柄劍身,足足有四尺來長,精光閃耀,宛若一泓秋水,寒气森森,逼入肌膚!
  畢玉麟從小由乃母教他練武,只是用竹片削制的刀劍,近一年來,年紀稍大了點,娘把昔年防身的一柄育鋼劍,交他使用,平日已經視如珍寶,這會瞧到屠龍劍,不由喜得心花倒翻,“娘,這劍真好!”
  中年婦人臉色一黯,歎了口气,道:
  “娘,等待了十二個年頭,你爹……你爹還沒回來,不想你已長成了,這劍由娘作主,從今天起,就……就傳給了你,就是你……你爹回來了,也一定會高興的。”
  她邊說,眼淚不自禁地又流了下來。
  畢玉麟小心翼翼地返劍入鞘,扑入娘怀里,興奮得流淚道:
  “娘,你真好!”
  中年婦人摩著愛子頭頂,和藹的道:
  “孩子,你听娘說下去!哈,娘方才說到那里了?”
  畢玉麟道:
  “好,你方才說到外公把屠龍劍也傳給了爹。”
  中年婦人點點頭,又道:
  “你爹結婚之后,就仗著這一柄屠龍劍行俠尚義,在江湖上博得屠龍劍客的美號,那時你爹時常想念大師兄,但匆匆二年,江湖上再也沒有霹靂劍客段成弼的影子,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人似的,大家對霹靂劍客這四個字,也漸漸淡忘。這十年工夫,人事變遷,你外公也早歸道山。到你四歲那年,就是十二年前了,一個初秋的傍晚,十年沒有音訊的大師兄段成弼,突然上門,娘和你爹,自然喜出望外,那知大師兄說明來意,竟是約你爹比劍。”
  畢玉麟心頭一陣緊張,急急問道:
  “娘,大師伯和爹比了沒有?”
  中年婦人搖搖頭,臉色愈形憂黯,續道:
  “當時你爹和娘,再三勸說,段成弼說什么也非比不可。”
  畢玉麟憤然的道:
  “這人太沒道理!”
  中年婦人歎气道:
  “后來你爹拗不過他,只好答應,大師兄要你爹帶了屠龍劍去,你爹不肯,說師兄弟印證武功,用不著帶劍,這樣就出門而去。”
  畢玉麟疑惑的道:
  “娘,你知道他們到那里去比劍呢?”
  中年婦人面色蒼白,凄然的道:
  “當時原說在這小山崗上,等他們走后,娘想想還是不放心,就給你加了一件外衣,抱著你赶去,你爹和大師兄都已不見了影子,從那時起,你爹就一直沒有回來。”
  畢玉麟咬著下唇,懦懦的道:
  “娘,爹會不會傷在姓段的手里?”
  中年婦人搖頭道:
  “不會的,大師兄和你爹,又沒有深仇大恨,何況你爹的劍法武功,決不在大師兄之下,他不會負傷,更不會死的。”
  畢玉麟仰頭道:
  “娘,那么讓孩儿去找好不?”
  中年婦人失惊的道:
  “啊,孩子,你的年紀還小,那里知道江湖上的險惡,過几年再說吧,何況娘和你相依為命,你是娘的命根子!”
  畢玉麟忙道:
  “娘,孩儿只是說說罷了,哦,姓段的沒有家?”
  中年婦人道:
  “大師兄原是嚴州府人,原是富家子弟。”
  “嚴州府”,畢玉麟暗暗記在心頭,一面說道:
  “娘,你老人家好一些了嗎?想不想吃飯?”
  中年婦人搖搖頭,又是一陣气喘,道:
  “娘不想吃,娘恐怕等不到你爹回來了,但總算把蹩在心頭多年的話,都說出來了,孩子,你辛苦了一天,也該睡了。”
  這天晚上,畢玉麟再也睡不著覺,他想著一去十二年的爹,也同時想到那姓段的,為了他嫉爐,使娘含辛菇苦,等待了十二年。
  照說自己年紀也大了,應該替娘分擔憂慮,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天涯海角,把爹找回來。但是他想到娘体弱多病,自己如果一走,誰服伺她老人家呢?他耳邊依稀響起娘的聲音:“孩子,娘和你相依為命,你是娘的命恨子……”
  不能走,自己決不能走!
  但是自己難道眼睜睜地瞧著娘一天比一天羸弱了下去?夏雨秋風,依然讓娘每日站到小山頂上去望穿秋水?
  他越想越想不到出辦法,也越不能入睡,甚至連身都不敢翻,因為娘一直在不停地咳嗆,又怕惊動了她老人家。
  天色黎明,畢玉麟悄悄起來,瞧著安息了片刻的娘,黃蜡似的臉上,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這一晚,似乎比以往更惟悴了許多。
  他心頭感到十分沉重,山村里那有什么大夫,平常大家得了病,只是到山神廟里求些“靈丹”吃吃,那种香灰,如何吃得好病,窮入染了病,還不是只有認命?
  畢玉麟心中盤算著,這時候自己上山砍一擔柴,還來得及赶上鎮頭,換了錢,就好替娘撮藥回來。他不敢怠慢,連臉也來不及洗,替娘燒好一壺熱茶,就帶起斧頭,急匆匆赶上山去。
  這時候天色才亮了不多一會,早晨的霧气,靠靠蒙蒙地籠罩著山林,原野上舖著一片薄冰似的濃霜,山風吹來,使人遠遠感到寒意。
  畢玉麟口中呵著自气,運斧如飛,一會工夫,已砍了一擔松柴,用繩捆好之后,立即挑上肩頭,往山下奔去。
  他從小就由娘教著家傳的內功拳掌,尤其住在山中的人,整天在山上打轉,輕功一道,可說得天獨厚。此時為了要赶上鎮去,更加盡力施為,雖然肩上挑著一擔百來斤的松柴,還是縱掠如飛,十分快捷!
  就在他飛掠下山之際,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小娃儿,你停一停!”
  畢玉麟微微一怔,不由驀然停步,回頭瞧去,只見离自己身后不遠,站了一個長發披肩,身穿黑綠道袍,身形高大的老道。
  此人生得凹眼突顴,額下留著一部山羊胡子,此時負手而立,兩道冷電般眼神,目光炯炯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畢玉麟瞧得心頭一惊,他立的地方,自己剛才掠過,那有什么人影,難道這人會飛?心中想著,一面忙道:
  “道長叫的可是小可?”
  那怪道長厲笑道:
  “山人不叫你,難道這里有第二個人?”
  畢玉麟又是一怔,忙道:
  “那么道長是問路?”
  怪道長仰天發出刺耳怪笑道:
  “山人足跡遍天下,何用向你娃儿問路?”
  畢玉麟听他這一陣笑聲,凄厲震耳,心頭發毛,抬了抬肩頭柴擔,道:
  “那么不知道長叫住小可,有何吩咐?”
  怪道人道:
  “你放下擔子,山人有話問你。”
  畢玉麟急道:
  “道長請原諒,小可還要赶上鎮去,時間來不及了,道長有話請快說吧。”
  怪道長炯炯目光,盯著畢玉麟,道:
  “山人瞧你小小年紀,輕功不弱,你可有師傅?”
  畢玉麟“哦”了一聲,笑道:
  “小可沒有師傅。”
  怪道人臉上露出得意之色,突然發出一陣桀桀笑,點頭道:
  “小娃儿,那么你可愿意拜在山人門下?”
  畢玉麟急道:
  “請道長原諒,小可母病在床,要等小可赶上集鎮,賣去山柴,賣藥醫病,道長好意,小可心領。”
  說完抱了抱拳,挑著柴擔,急急往山徑掠去!
  “站住!”
  畢玉麟只听怪道長在身后喝著,那知猛一抬頭,怪道人不知何時,已經臉露獰惡,站在自己身前!
  畢玉麟那里見過憑快的身法,尤其怪道人生相獰惡,心頭不禁微生怯意,腳下往后退出一步,著急地道:
  “道長,多多原諒,再遲,小可惜過市集,這擔柴賣不出去了。”
  怪道人臉上怒意一斂,點頭道:
  “山人因你娃儿資質不錯,才動收徒之念,你母有病,山人自可成全你的孝道。”
  抱袖一展,一顆龍眼大小烏光發亮的藥丸,往畢玉麟緩緩飛來,一面又道:
  “這顆‘毒龍丸’,別說普通病症,就是臨死之人,一經服下,也可立時起死回生,你拿去喂你母親眼下,自可痊愈,這樣總好拜山人為師了吧!”
  畢玉麟雖然沒有江湖經驗,但因眼前這個怪道人,生相獰惡,自然瞧得出并非善類,而且強要收自己為徒,心中略一遲疑,這就放下柴擔,雙手捧著“毒龍丸”,送到怪道人面前,歉然的道:“道長好意,小可無法接受。”
  怪道人怔得一怔,目射精光,瞧著畢玉麟奇道:
  “這又為了什么?”
  畢玉麟道:
  “即使小可家母病体得愈,小可還要天涯海角,去找外出十二年的家父,也不能拜在道長門下。”
  怪道人一陣桀桀怪笑,道:
  “山人的‘毒龍丸’,江湖上人連求都求不到,即使有人死在面前,也不會稍動山人惻隱之心,你這娃儿,居然還不領情?”
  說到這里,慨然道。
  “哈哈,山人言出如山,此丸既經出手,焉有收回之理,你娃儿就收下吧!”
  畢玉麟听他把“毒龍丸”說得如此靈驗,而且這一陣工夫,自己手上果然隱隱聞到一陣异香,心中也漸漸相信,不由俊臉一紅,感激的道:
  “道長厚賜,小可沒齒不忘。”
  說著就把藥丸塞入怀中。
  怪道人兩道冷電似的目光,一直盯著畢玉麟不住打量,一面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畢玉麟這會漸漸覺得怪道人生相雖惡,對自己卻是有恩,即忙答道:
  “小可叫畢玉麟。”
  怪道人唔了一聲,又道:
  “你天涯海角要去找你外出十二年的爹?你叫什么名字?”
  畢玉麟恭敬答道:
  “家父叫畢紹德。”
  怪道人听得一怔,接著又厲笑道:
  “你是屠龍劍客畢紹德的儿子?”
  畢玉麟雙目一亮,喜道:
  “道長,你認識家父?”
  怪道人微微搖頭,道:
  “山人听人說過,宗皓有這么一個女婿。”
  說到這里,面上微露可惜之色,點頭道:
  “山人殺人無數,但你這娃儿,倒著實對山人的胃口,唔!憑你這點年紀,要天涯海角去找尋父親,江湖上豈是你娃儿去得的?”
  畢玉麟不由激起豪情,胸情一挺,答道:
  “有志不怕年小,何況小可也略諸武功?”
  怪道人听得振聲狂笑道:
  “沒有武功,天下去得,一有武功,寸步難行,哈哈,山人數十年來,從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才,你娃儿總算福緣不淺,來,山人教你一招指法,行走江湖,保你受用無窮。”
  畢玉麟不能再推,只得躬身道:
  “道長贈藥授藝之德,小可報答不盡。”
  怪道人陰嘿道:
  “山人一時興之所至,豈望報答?”
  說著,右手一伸,從袍袖中露出一雙洁白如玉的手掌!
  不!他五個指頭,中間一只中指,卻其黑如墨,烏光晶瑩!畢玉麟瞧得一怔,不由多看了一眼。
  怪道人并不在意,冷冷的道:
  “娃儿,你看清了!”
  “了”字出口,手臂伸屈之間,中指隔空向四五丈外一塊豎立著的山石點去!
  畢玉麟只听“嗤”的一聲,那塊山石,少說也有三四尺厚薄,被他這么遙遠一點,宛似鑽子鑽過一般,竟然露出一個焦黑指孔,對穿過去!
  這可把畢玉麟惊得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怪道人瞧著畢玉麟惊詫神色,得意地笑道:
  “小娃儿,你要練到山人這個地步,哈哈,少說也得化上三五十年苦功,山人教你的只是這招指法而已,你好好記著!”
  說完,才把這招簡單指法的發招出指,內勁外鑠之道,詳細說了一遍。
  畢玉麟總究家學淵源,從小練武,而且人又聰明,此時用心諦听,自然一點便會。怪道人看他領悟得如此快法,也自惊詫不已,驀地振聲發出一聲尖銳刺耳長笑。
  畢玉麟正在凝神揣摩,只覺耳鼓發震,那聲長笑,業已遠去,只剩下繚繞尾音,抬頭一瞧,眼前這位生相獰惡的怪道人,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他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急忙縱目四顧,除了那塊被指力洞穿的山石之外,空山寂寂,那里還有什么人跡?
  畢玉麟几疑自己遇上了神仙,不然,世間上那有這般飛行絕跡的人?他怔了一陣,又把怪道人所教的那招指法,練了几遍,直到自己認為已經記熟,才興沖沖挑起柴擔,放開腳步,往家中奔去。才到門口,便听到好一連串的咳嗆聲音,慌忙放下柴擔,急不容緩的推門人內,掏出怀中的“毒龍丸”叫道:
  “娘,這藥是一位道長送的,善治百病,你老人家快服下了,病就會好。”
  畢玉麟的娘宗氏,瞧著她愛子滿臉喜容,手上拿著一顆龍眼大小烏黑有光的藥丸,臉上微微一怔,接過毒龍丸怀疑的道:
  “孩子,你說這藥是一位道長送的?”
  畢玉麟喜孜孜的點頭,道:
  “娘,這道長真好,他起先要收孩儿做徒弟,孩儿說娘有病,他不但送了這顆藥丸,還教了孩儿一招精妙的指法。”
  他不待娘再問,就把方才遇到怪道人的情形,一五一十,詳細說了一遍。
  宗氏雖然是括蒼异叟的女儿,武學淵源,但從沒有在江湖上走動,聞言惊喜的道:
  “阿彌陀佛,孩子,你遇了前輩异人!這……這道長飛行絕跡,簡直修到半仙地步,即使你外公在日,也望坐莫及,唉,這也是你孝感動天,才會有這般奇遇,孩子,你沒問他道號?”
  畢玉麟搖搖頭,宗氏又道:
  “這就是你不對了,人家不但送藥,還傳你武功,你連問也不問一聲。”
  說著又咳嗆起來。
  畢玉麟替娘倒了一碗熱茶,一面說道:
  “孩儿原也想問,只是這位道長走得實在太快了,孩儿連瞧也沒瞧清,就走得無影無蹤,娘,你快服藥吧!”
  宗氏顫巍巍接過水碗,然后把藥丸納入口中,正待咬碎,和水吞下!那知“毒龍丸”入口即化,只覺滿口异香,順津而下,立時有一股暖气,向四肢百骸流散,全身一輕,多年宿疾,立時好了大半,不由惊喜的道:
  “孩子,這藥丸真靈,娘……娘的病已經好了!這道長簡直是神仙!”
  畢玉麟怎會知道“毒龍丸”乃是武林中起死回生的至寶,自然想不到娘會好得這般快法,抬目一瞧,只見娘蒼白的臉色,果然大為好轉,不禁大喜過望,流淚道:
  “這位道長的大德,孩儿終生報答不盡!”
  宗氏慈愛的點著頭,笑道:
  “人家有道之士,那會望報。孩子,你只要記在心里就是!”
  這一陣工夫,宗氏宿疾已除,只覺精神比平時還要旺盛;自然大為高興,畢玉麟趁机向娘說出自己心愿,要外出找父。
  宗氏遲疑了半晌,毅然點頭道:
  “娘當年原也想到江湖上探听你爹的消息,一來怕娘剛一出門,你爹就突然回來。二來也因你尚在稚齡,諸多不便,就因循下來,孩子,你有這番孝心,自然是好,何況神仙道長又傳了你一招指法,娘想這位道長說你學會這招指法,就可以行走江湖,受用不盡,決不會有假、當年出生之初,你外公就說你骨格不凡,決非池中之物。娘也想通了,你已及丁年,到江湖上游歷游歷也好,只是你要把神仙道長教你的這招指法練熟了才去,而且無論有沒有你爹的消息,都要定時間回來,免得娘挂念。”
  畢玉麟听娘一口答應,自己出門,心中更是高興,連連應是。
  一連几天,畢玉麟專心一意,把怪道人傳授的一招指法,練得十分熟練,就是自己從小所學的拳掌劍術,也反覆溫習,宗氏更忙著替愛子縫制兩套新衣,收拾著應用的東西。
  畢玉麟臨行那天,母子兩人免不了有一番依依不舍的叮囑,不必細敘。
  卻說畢玉麟背上包裹,和用布囊套著的屠龍劍,別過母親,獨自上路,他從盤溪橋出發,第一個目的地,自然是大師伯段成弼的故鄉——嚴州。
  他听娘說過,這里离嚴州府約有兩百多里,要取道永康、金華,到蘭谷,乘坐民船,可以直達,如果走旱路,就得在蘭谷渡江之后,繞道壽昌。
  畢玉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大孩子,生長在窮鄉僻壤的山地,從沒出過遠門,這回他离開母親,單獨上路,免不得有些緊張,是以才一走出盤溪橋,便有茫茫前途,天下何其遼闊之感。他洒開大步,沿著山徑,走了個把時辰,前面高峰插云,山勢巍峨,峰腰以上,白云繚繞。
  這正是百里附近,無人不知的仙都山。
  畢玉麟每天上山砍柴,對這座高峰,早已熟悉不過,尤其古老相傳,說仙都山上,住著神,但因為相距有五十里之遙,自己從沒來過,這會打山下經過,不由駐足仰觀,望著山腰上繚繞白云,微微出神!
  正當此時,驀听樹上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問道:
  “你是誰?”
  乍听之下,聲音帶著童聲,十分悅耳,好像是一個女孩口音似的。
  畢玉麟抬頭望去,清脆聲音,發自一棵松樹之上,這棵松樹,不下七八丈高,古千龍鐘,宛如撐著巨傘,飄浮空際,翠葉吟風,陣陣松濤!
  畢玉麟目力极好,但仰視了良久,竟然找不出隱身樹上的人跡,方自惊疑!
  “你是誰?”
  那清脆聲音,又在松頂一片濃密樹葉中響起!
  這會畢玉麟听得十分清楚,再看樹身三四丈以下,全無樹干,說話之處,又是巨松最高的一個分枝所在,心中暗想:這人輕功,當真高明已极!
  因為樹身三四丈之下,根本就無處接腳,那片濃密樹葉,离地少說也有七八丈高低,如果輕功稍差的人,就無法上去!他打量了一陣,便仰面喝道:
  “你是什么人?”
  他喝聲方出,那片濃密樹葉中又傳來清脆的聲音道:
  “我叫靈奴,你是誰?你是誰……”
  畢玉麟听得一怔,這聲音好像不是出之人口!心中想著,不覺脫口問道:
  “你在那里?”
  “靈奴就在這里,你是誰?”
  巨松濃枝密葉之間,突然飛起一只翠綠鸚鵡,雙翅扑扑,箭一般往左側一業樹林中投去,口中發出尖脆的人聲:“我叫靈奴,你是誰……”
  畢玉麟瞧得大喜,那肯舍得讓他飛去?急忙喊道:
  “靈奴,靈奴……”
  一面縱身躥起,跟著往林中扑去,他身法也并不算慢,但那里赶得上飛鳥,縱入深林之后,這只可愛的鸚鵡,早已飛得不知去向。
  畢玉麟東轉西瞧,找了一會,心中甚是懊喪,口里還不停地叫著:“靈奴!靈奴!”
  這片松林,十分茂密,入林之時,一心想捉住這只會說話的鸚鵡,注意力集中頭上。
  此時入林漸深,除了從枝葉之間入依稀射下的天光,身子已陷在万木叢中,越走越迷糊,那里辨認得出來時方向?
  他生長山中,自然知道這种森林,往往連綿百十里,稍一走岔,就要你跑上無數冤枉路,才能走得出來,心中一急,也不想再找鸚鵡,回身向來時方向走去。
  這個主向,當然只是一种假定,他不管對不對,反正認定這一方向,筆直走去,總有盡頭之處,這樣差不多走了盞茶光景。
  忽然听到頭上掠過一陣“扑扑”之聲,靈奴清脆的聲音,又在林外響起“靈奴害怕,他是誰?他是誰?”
  畢玉麟听得大喜過望,急急喊道:
  “靈奴,靈奴,不要害怕……”
  話音未靜,人已接連几躥,往靈奴發音之處沖去!
  眼前天光大亮,他連身子還沒站停,耳听有人喝了聲:“小賊,還不站住?”
  畢玉麟定神一瞧,只見离自己前不遠的一片山坡上,并肩站著兩個身穿紫衣,頭梳雙辮的女孩,看她們年齡,只不過十二三歲,兩張苹果似的臉上,不但十分秀麗,而且長得一模一樣!那只綠鸚鵡靈奴,就停在左邊那個年齡略大的女孩臂上,剔著羽毛,一眼瞧到畢玉麟,似有惊飛模樣,口中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靈奴害怕。
  大女孩連忙把靈奴抱到怀里,一面安慰的道:
  “靈奴別怕!”
  年齡略小的一個滿臉怒容,突然欺前一步,纖纖玉指,指著畢玉麟鼻尖,叫道:
  “小賊,你敢在仙都山追著靈奴,賊膽倒是不小,你知道靈奴是誰養的?”
  畢玉麟原是一片童心,瞧著靈奴可愛,才緊追不舍,這時看到原來是人家飼養的,便想返身退走。那知綠衣小姑娘,身法奇快,連瞧也沒瞧清,已一下欺到身前,指著自己鼻尖,語气難听,咄咄逼人,不由心中有气,劍眉一揚,答道:
  “小可路過山下,瞧著這只烏儿可愛,捉著好玩,深山之中,長翅膀的鳥儿,可多得是,誰知道是你們養的,你怎好出口傷人?”
  小姑娘一手叉腰,緊繃著臉,怒道:
  “小賊,你惊著我們靈奴,還敢強嘴。”
  畢玉麟被她一口一聲小賊,叫得心頭火發,也怒道:
  “這扁毛畜生,既是你們養的,就不該放它出來,你無緣無故出口傷人,難道從小沒人教養?”
  小女孩見他出言頂撞,這口气可就大了,苹果臉漲得通紅,凶霸霸的喝道:
  “小賊,你真瞎了狗眼,敢到仙都山來撒野……”
  畢玉麟不待她說完,也怒喝道:
  “仙都山有什么了不起,你家大人呢,我要找你大人問問,這點年紀,就野得蠻不講理!”
  小女孩确實嬌縱慣了,她几曾被人當面叱罵?兩只大眼睛,气得快要流出淚來,叱道:
  “好啊!你敢罵人,姑娘今天饒你不得!”
  話聲未落,纖手一揚,往畢玉麟臉上摑去!
  畢玉麟沒想到對方會出手打入,而且說打就打,奇快無比,赶緊偏頭讓開,面頰上已被她指尖掃上,辣火火的生痛,心中不由大怒,喝道:
  “小丫頭,你敢動手?”
  小女孩一掌沒有摑上,那肯甘休,左手一揚,第二掌又接著打來!
  這下,畢玉麟可有了准備,右手閃電格去,但他卻不敢用力,只是輕輕向小女孩手腕推出。他不格,倒也罷了,這一格,猛覺小女孩力道奇大,自己一個身子,被震得連連后退,心中一怔,赶緊站住身形。
  只見小女孩站在原地,臉露不屑的道:
  “好啊,瞧不出你這小賊,還會几手三腳貓!”
  畢玉麟俊臉一紅,气往上沖,大喝道:
  “丫頭,小爺無非瞧你小小年紀,沒和你一般見識……”
  “小賊,你是找死!”
  一陣急風,裹著小女孩一條嬌軀,急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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