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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雙鳥折翼


  第二天,天色才亮,畢玉麟就起身下床。他因昨晚之事,實在太以出人意料,自己受神偷万里飄風万老前輩臨終重托,為了三入黃鐘別府,听到陰魔尚師古等人,在密室計議,准備一舉殘滅五大門派,第一個步驟,是全力對付武當,才要自己兼程赶上武當報訊。
  那知昨晚第一個赶來武當的,竟是茅山毒指伏景清,舉手之間,殘殺了武當派一宮五觀,五位觀主,就飄然遠引。第二批來的是雙龍堡副堡主獨眼烏龍佟天祿,他親率雙龍四嬌八杰,准備血洗武當。
  陰魔尚師古、邙山鬼叟等人,卻反而奉赤城山主之命,赶來馳援,逼使獨眼烏龍知難而退。
  赤城山主是“一城三山”之首,听青陽真人的口气,此人在武林中,聲望极隆,那么他就是黃鐘別府幕后主持之人!
  由此推想,他之糾合邙山鬼叟、參仙婁老怪、陰魔尚師古、九花娘等這些魔頭的用意,敢情是為了免得他們去和雙龍堡抗瀣一气,以致局勢更難收拾。
  目前,由赤城山主出面,聯合五大門派,對抗雙龍堡,已成定局,万老前輩听到的消息,顯系誤會。
  散花仙子殷姑姑曾囑自己到九華山青蓮庵去走一趟,那是華山下院,華山半邊老尼就住在那里,自己也正好把“万年溫玉”送去。
  畢玉麟匆匆盥洗完畢,正待跨出房去,只見靜通道人已飄然走入,稽道道:
  “宗施主起得好早,昨晚諸多簡慢之處,還望施主勿怪才好。”
  畢玉麟拱手道:
  “道兄好說,在下尚有事在身,此刻就要告辭,煩請道兄轉報真人一聲。”
  靜通道人聞言怔得一怔,作難道:
  “昨晚家師吩咐,宗施主遠來不易,務要多留几日,略盡地主之誼,宗施主莫非嫌小道招待不同?”
  畢玉麟忙道:
  “真人盛意,在下心領,在下日前因万老前輩說得鄭重,才兼程赶來,在下實有要事,無法耽擱,還望道兄代為轉達。”
  靜通道人見他堅決要走,只好點頭道:
  “宗施主既有要事,急放下山,小道怎敢挽留,只是宗施主為敝派之事而來,乃是武當派嘉賓,此事小道作不了主,宗施主請到前面稍坐,容小道稟過家師。”
  畢玉麟見他這般說法,只得含笑道:
  “道兄說得极是,在下理應向真人辭行。”
  兩人走出賓舍,依然回到前面客室,靜通道人向畢玉麟告了罪,匆匆往里走去。過了好一會工夫,才見一葦子手上捧著一柄古劍,緩緩從屏后走出,朝畢玉麟稽首道:
  “貧道听敝師侄稟報,宗施主尚有要事,不克多事盤桓,貧道代表掌門人,敬向施主深致歉意。”
  畢玉麟起身道:
  “道長這般說法,在下愧不敢當。”
  一葦子把古劍放到几上,抬手道:
  “宗施主請坐,貧道還有一事,要向施主請教。”
  畢玉麟道:
  “道長請說。”
  一葦子目注畢玉麟,徐徐的道:
  “宗施主上山之時,隨身攜帶的可是屠龍劍嗎?”
  畢玉麟點頭道:
  “不錯,屠龍劍乃是在下家傳之物,道長何故垂詢?”
  一葦子道:
  “貧道風聞括蒼异叟宗老前輩,已把屠龍劍傳給二弟子屠龍劍客畢大俠,不知此劍怎會落到宗施主手上?”
  畢玉麟听他居然盤問自己屠龍劍來歷,心頭大是不快,臉色微微一沉,冷笑道:
  “在下受人之托,為貴派送訊,至于屠龍劍輾轉相傳,乃是括蒼派門內之事,在下繼承祖業似乎不是貴派該問之事。”
  一葦子慌忙打了個稽首,和顏悅色的道:
  “宗施主不可誤會,施主遠道傳訊,武當派只有感激,豈敢對宗施主不敬?”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歎息道:
  “只是敝派在多事之秋,數百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竟會接踵而來,說來慚愧,宗施主上山時交由敝派保管的屠龍劍,已遭歹徒劫走……”
  畢玉麟吃惊道:
  “什么?屠龍劍遭人劫走了?一葦子苦笑道:
  “宗施主离開解劍坡不久,屠龍劍就被歹徒劫走,負責管理來賓刀劍的敝師侄,也同時遇害。”
  畢玉麟想起昨日上山之時,确曾听到身后慘叫之聲、這人竟敢在武當山奪劍傷人,心中想著,一面說道:
  “不錯,在下昨日上山之時,确曾听到身后解劍坡下,有人慘叫。”
  一葦子道:
  “敝師侄殉職事小,失落宗施主屠龍劍,關系敝派聲譽至大,是以貧道不得不向宗施先問問清楚,俾追回長劍,親自送還施主。”
  畢玉麟雖在听他說話,心中卻不住的打轉,劫走屠龍劍的,可能是雙龍堡的人,也可能是黃鐘別府的人,因為除了這兩撥人,誰敢在武當惹事?
  再進一步說,雙龍堡的人,正在四出找尋自己,黃鐘別府的人,遇到自己,也斷不肯輕易放過:何況屠龍劍是自己隨身之物,雙方的人全都知道,那么瞧到屠龍劍,自然會順手牽羊取走好讓自己找上門去。一葦子見他只是沉思著沒有作聲,接著說道:
  “宗施主請只管放心,屠龍劍既在武當山遭人洗劫,只要武當派一日存在,誓必追回此劍!”
  畢玉麟抬頭問道:
  “道長可知劫劍的是什么人嗎?”
  一葦子被他問得一怔,一時竟然答不上話來,沉吟了一下,才陪笑道:
  “敝師兄昨晚堅留施主,在武當盤桓几日再走,原想在這几日之內,盡出武當門人,務必替施主追回失劍,但宗施主身有要事,不克耽擱,貧道也未便挽留……”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伸手從凡上取過那柄古劍,雙手捧到畢玉麟面前,臉色鄭重,續道:
  “此劍名曰‘玄武’,乃是敝派鎮山之劍,貧道奉掌門師兄法論,請宗施主暫時留用,一俟敝派追回屠龍劍,再向宗施主換轉,不知宗施主以為如何?”
  畢玉麟這才知道他們一再挽留自己,在武當多住几天,原來就是為了想追回失劍,好向自己交待,此時眼看一葦子神色鄭重,把劍遞來。而且這柄‘玄武劍’,正是武當掌門青陽道人隨身之物,昨晚由小道憧捧在手上,自己見過,聞言慌忙起身道:
  “道長且慢,在下有一事請教,不知道道長可肯見告?”
  一葦子手捧古劍,愕然道:
  “宗施主請說。”
  畢玉麟道:
  “不知保管刀劍貴派門人,身遭殺害,是傷在何种功夫之下?”
  一葦子不假思索的道:
  “傷在后腦,頭顱已碎,极似‘琵琶手’、‘鷹爪功’一類陰損功夫所喪。”
  畢玉麟道:
  “道長可知此類功夫,是屬于那一門派中人的手法?”
  一葦子皺皺眉道:
  “江湖上練‘琵琶手’、‘鷹爪功’的人极多,貧道也無法說起,只是此人功力极高,決非泛泛之輩。”
  畢玉麟伸手從怀中掏出那枚“武當來賓收劍之記”的銅牌,放到几上,拱拱手道:
  “道長請向貴派掌門真人致意,目前距北山大會之期,為期已近,此劍乃貴派掌門數十年用慣了的趁手兵刃,還須仗以衛道滅魔,為江湖除害,此事關系武林千百生靈,和正邪消長之机,在下失劍事小,豈敢因私誤公?在下万万不能接受。這枚銅牌,也請道長收轉,失劍之事,貴派毋須介意,在下自信終能追回失物,在下告辭了。話聲一說,大踏步朝院外走去!一葦子手捧長劍,听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宗玉,口气竟有如此托大!
  只是人家說的全是實話,北山大會,已在眼前,掌門人用慣的“玄武劍”,如果換上一柄其他長劍,威力當然要差得很多。但以此劍暫時充作賠償屠龍劍之舉,乃是掌門人的意思,自己豈能違拗?他怔得一怔,急忙隨后喊道:
  “宗施主請留步!”
  畢玉麟藍衫飄忽,瞬息之間,宛如行云流水,已走出十來丈遠,回身拱手道:
  “道長留步,貴掌門人盛情心領,北山大會上再行相見!”
  一葦子目送畢玉麟身形遠去,心頭不禁暗暗歎息,江湖上當真能人輩出,光瞧此人武功成就,已不在自己之下,昨晚連大師兄都看走了眼!
  卻說畢玉麟別過一葦子,走出了上清宮,飛步向山下而去,赶到石花街,已是直通毅城的官道驛路。只听路邊許多人聚紛壇,探問之下,才知离此二十來里的上新店;昨晚出了人命案子。畢玉麟暗想:你們那會知道領袖武林的武當山上清宮,昨晚一夜之間,不知出了几條人命呢!
  忽然心頭一轉,上新店距武當不過几十里之遙,雙龍堡和黃鐘別府兩撥人,都是必經之路,莫非這條命案和這兩批人有關?心念轉動。腳下不由加緊,順著大路朝東赶去。短短二十來里路,何消片刻,便已到達出事地點。那是大路左側一片樹林前面,此時正有許多人圍著觀看。畢玉麟擠進人群,舉目一瞧,現場四周,已用草繩圈起,似在等待官府勘驗。林前一塊大石旁,直挺挺躺著一具尸体。此人約莫四十來歲,看去生前相當精干,身上穿了一件緊身青綢褂子,下面是一條黑緞札腳長褲,腳穿一雙白絲耳子草鞋,這身打扮,分明是個會武之人,但他并非雙龍或黃鐘別府的人!
  但他渾身沒有絲毫血跡,畢玉麟目光何等銳利,一看之下,便已判斷致命傷痕似在右胸,因為那人右胸衣襟微陷,傷在內腑,出手之人,用的可能是左手……
  他想到左手,心中陡然一動,雙龍四嬌的“飛花手”,正是以左手手背拂入,女子身材較低,隨手拂出,所取部位,正好和此傷勢,大致相近!
  這人怎會無緣無故喪在雙龍四嬌手下?忽听身后不遠,有人低聲說道:
  “金老師傅,這人到底傷在什么地方?”
  另一個人只口中“唔”了一聲,壓低聲音,急急的道:
  “李老弟咱們走!”
  畢玉麟回頭瞧去,只見一個五十來歲鏢頭模樣的人,回身擠出人群,似乎走得甚是倉猝。他身后跟著的是一個二十六八的青年漢子,全身勁裝,腰間還跨著一口單刀,敢情是一位初出道的鏢師。畢玉麟從那老鏢頭的只瞧了一眼,便匆匆退出的神情瞧去,他准是認識死者,而且還有點談虎色變模樣,心中一動,也緊緊跟著兩人走出!
  那青年漢子,跟在老鏢頭身后,問道:
  “金師傅,這人是誰?你認識他嗎?”
  金師傅擠出人群,皺皺眉頭,低聲道:
  “李老弟,咱們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論瞧到什么,別多管閒事。”
  那被叫做李老弟的青年鏢師,似乎不服的道:
  “金師傅,你金刀劈風金三爺在江湖上闖了二三十年,見多識廣,小弟只不過問你一聲,這人是誰,你就好像要惹到身上似的,難道死了的人,還會起來吃人不成?”
  金刀劈風金三爺一張老臉,微微一紅,回頭向四下一瞧,除了中年文士打扮的畢玉麟遠在數丈之外,其余的人,似乎誰也沒有注意自己,這才摸摸下巴,輕聲道:
  “李老弟,你當這人是誰?”
  青年鏢師直著眼道:
  “這人是誰?”
  金刀劈風口頭低嘿一聲,道:
  “這人在甘陝大大有名,是……”他又朝四下瞧了瞧,道:
  “隴中雙鳥,李老弟總听令尊說起過吧,嘿嘿,他就是夜鷹杜天九,奇怪,他們很少進關來的,怎會……”
  夜鷹杜天九?”
  青年鏢師急急問道:
  “他是死在仇家手里的?”
  金刀劈風邊走邊道:
  “誰知道,据我看來,他身上不見絲毫血跡,八九不离十,是被內家重手法震傷內腑致死。”
  青年鏢師好奇的道:
  “金老師傅,這里离武當不遠,會不會是……”
  金刀劈風急忙攔道:
  “李老弟,咱們該起程了,別耽誤了鏢期。”
  畢玉麟遠遠瞧去,果然前面路旁,歇著几輛鏢車,車上插著“襄陽李氏鏢局”的旗幟。敢情他們被許多看熱鬧的擋住去路,生怕出事,才過去瞧瞧的,這時一老一少兩位鏢頭,回到車前,就立即啟程。畢玉麟也听人說過隴中雙鳥的大名,那是兩個凶名久著的殺墾,在甘陝一帶,只要提起雙鳥,連小孩都會止住啼哭,不知怎的會死在這里?
  畢玉麟只在心中略為打了一個問號,便自丟開,因為這和自己并無多大關連,放開腳步,循著大路往東奔去。第三天中午時分,途經棗陽,畢玉麟因身邊有吟香留下的一袋金子,盤川不慮匱乏,是以沿途遇上較大城鎮,他都要在茶樓酒肆,停上一停,以冀尋訪失蹤多年的父親下落。這天,到了棗陽,自不例外,在大街逛了一轉,信步走近一家酒樓門前,正要走入!
  瞥見從大門中走出兩個漢子,低低說了二句,便各自分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匆匆而去!
  畢玉麟和兩人擦肩而過,一看之下,便認出這兩人正是段珠儿的四叔段成德、五叔段成業,也就是十三年前和自己父親同時失蹤的大師伯成弼的四弟五弟。畢玉麟只在他們打自己身邊過去之際,隱約听到段成德似乎說了句什么“二更在城西”。因兩人話聲說得很低,而且走得极快,等到回過頭去,兩人已各自走出老遠。“相公請登樓雅座……”
  酒樓門口,款待客人的伙計,一眼瞧到畢玉麟走近門前,忽然停步,早就滿面春風的迎著上來!
  畢玉麟只好身不由主的跨進酒樓大門,朝扶梯上走去,登樓一瞧,樓上食客已占了八成以上的座位,鬧哄哄的人聲喧嘩。此時早有樓上的伙計,迎上前來,領到靠窗不遠的一處座頭上坐下,畢玉麟隨例要了几式酒菜,心中直是打轉,暗想:段成德和段成業,同在棗陽出現,同在一處酒樓進餐,何以要低聲說話?何以要匆匆分開?何以要在分手之時,說什么“二更在城西”的話?莫非他們有什么事情,恐怕引人注意,才另約地點,在人前故作互不相識之狀?
  突然畢玉麟想起自己和珠儿离開段家庄之日,段成業曾說稍事摒擋,也要到江湖上走走,查訪他二哥的下落。那么他們兄弟兩人,方才行色匆匆的走開,約在二更城西的話,莫非大師怕已經有了下落?
  只要找到大師伯,自己父親也就有了下落……
  正在沉思之際,店伙已送上酒菜。畢玉麟因尋父之事,眼前露出一線曙光,心頭大是興奮,一邊吃喝,一面就朝四周打量,但這一打量,忽然發現許多人正在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而且語聲极輕,生似怕人听到一般!
  畢玉麟覺得好生奇怪,仔細一听,這些人口中說的無非是什么南大街王員外女儿啦、西橫街李舉人的妹子啦,都是在談論人家閨閣私隱。畢玉麟不愿多听,匆匆吃飯,會過了帳,便自下樓,信步朝城西走去,在四面逛了一轉,只覺這里距大街較遠,地方也較為冷落,高樓節比,差不多全是縉紳人家的府第。畢玉麟在靠近城西的一條橫街上,瞧到正好有一家高升客店,這就大踏步走了進去,店伙一見進來的是位讀書相公,那敢怠慢,迎前哈腰道:
  “相公是住宿的,小店后院,房間寬敞,地方清洁,沒有閒雜人等進出,相公讀書人,喜歡幽靜,那是最适合不過了。”
  口中吩叨著,邊說邊讓,引著畢玉麟往后進走去。畢玉麟舉目一瞧,這后院五間兩廂自成院落,果然相當清靜,因此時不是投宿的時候,還空著許多房間,只有左右兩廂,住著客人。左廂房間敞開,似有人影!不!一個沙啞聲音,哼著:“我……好……比……籠中……鳥……里格弄格咚!”他敢情听到腳步聲音,接著叫道:
  “伙計,快替我沖點開水,潤潤喉嚨!”
  伙計連忙笑道:
  “是、是,小的就來!”
  那人哼了一聲,依然唱著:“我……好……比……籠中……鳥……”
  右廂、房門緊閉,敢情那位客人,正在就寢。店伙推開左邊一間上房,讓畢玉麟走入!
  一會功夫,打上臉水,一壺清茶,身子還沒退出!
  只听左廂那人大聲叫道:
  “伙計,你再不送水來,我嗓子更不行啦!”
  店伙連房迭應道:
  “是、是,老爺子,小的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他朝畢玉麟笑笑,匆匆奔出。那人喝聲才落,又哼著他那句:“我好比,籠中鳥,里格弄……”
  畢玉麟暗暗好笑,這人當真是個戲迷,這般半沙不啞的嗓子,哼來哼去,就是這么一句,當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洗了個臉,端起茶碗,才呷了兩口!
  左廂那人又哼了起來!“我……好……比……”
  “砰”右廂房門啟處,一個帶著蒼老聲音的尖嗓子喝道:
  “什么人,哼個沒完。要命的,就閉上你鳥嘴!”
  畢玉麟聞聲瞧去,只見左廂門口,站著一個瘦小老人,身穿一襲竹布長袍,臉上隱現怒容。
  “啊!啊!”左廂那人,哼到一半,探頭“啊”了几聲,慌忙走將出來,朝右廂瘦小老人陪笑拱手道:
  “冒犯、冒犯、老朽昨晚看了一出‘揚延輝,坐宮院”,一時興起,想吊吊嗓子,惊吵了大駕。”
  這人也是一個老頭,五十來歲,瘦長個子,生得臉色蒼自,兩眼眯成一條細縫,嘴上留著兩撇鼠髭,頭戴瓜皮小帽,身上穿上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活像一個走江湖的賣卦先生,說話當中,還夾著戲詞。右廂那個瘦小老人,喉間微“嘿”一聲,右手漫不經心的屈指彈了下,返身往房中走去。這下大出畢玉麟意外,左廂那個瘦長老頭,只不過一時興起,隨口哼上兩句,最多只是扰了對方的午睡,也罪不至死,這瘦小老人居然出手毒辣,一下就點了他胯下“气海穴”。要知“气海穴”,乃男子生精之源,為一身之主宰,如被點破,重則當場殞命,輕則一月而亡,异非死得冤枉?由此看來,右廂那個瘦小老人,決非善良之輩。尤其雙方相隔,少說也有七八丈遠近,他居然不動聲色,隔空虛彈,認穴奇准,此人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已屬罕見,不知究系何等人物?心中想著,立即邁步踱了出去。左廂那個瘦長老頭,被人暗下毒手,在身上做了手腳,還懵然不知,一眼瞧到畢玉麟也隨著踱出房來,只當自己隨便哼哼,把后院的客人,全都惊攏了,連忙雙拳一抱,陪笑道:
  “該死、該死,老朽把兩位都惊吵了!”
  畢玉麟還禮道:
  “老丈好說,在下剛投店,只是在院落中走走。”
  說著故意拍拍長衫下擺塵灰,暗運真气,朝瘦長老頭“气海穴”上輕輕了拂,解開他被點穴道。瘦長者頭那知自己從死里逃生,依然一無所覺,呵呵笑道:
  “相公真是好人,讀書人就是這樣,喜歡負著雙手,踱上几步,咱們跑江湖的人,那有這种閒情逸致?就像老朽,沒生意的時候,呆在房里,除了喜歡哼上兩句,不然就是蒙被大睡了。”
  畢玉麟听他還自稱是跑江湖的,連中了人家暗算都不知道,心中暗暗好笑。那瘦長老頭接著又道:
  “老朽連相公尊姓大名,都未請教。”
  畢玉麟道:
  “在下宗玉,老丈呢?”
  瘦長老頭忙道:
  “不敢,賤姓葛,葛天氏的葛,草字云從,風從虎,云從龍的云從兩字。”說著抬頭朝畢玉麟臉上,一陣打量,鄭重的道:
  “宗相公請恕老朽直言,相公臉上日角晦暗,明堂不顯,气色未開,主場屋不利,少年時功名無望,這好比是浮云蔽日,難見青天,咳、咳,古人有兩句詩,那是……那是‘總是浮云蔽日角,長安不到使人愁,”。畢玉麟暗“哦”一聲,原來他是看相先生,這就笑了笑道:
  “老丈說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登金陵鳳凰台的結局,那是‘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葛云從連連點頭道:
  “對、對,‘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宗相公終究不愧是讀書人,肚子里裝滿詩文,隨時隨地拿得出來。”
  葛云從似乎越說越有興頭,不讓畢玉麟開口,呵呵大笑了一陣,接著又口沫橫飛的道:
  “哈哈,這叫做三句不离本行,老朽把它說成了‘浮云蔽日角’,其實相公倒真是浮云掩蔽了日角,只要臉上晦色一開,所謂拔云霧見青天,相公骨格清奇,定可連捷南宮,名動四方。”畢玉麟听得好笑,自己臉上,涂抹著易容劑,面色自然略帶晦暗,一面連忙拱手道:
  “老丈見解高明,在下多多承教。”
  葛云從紅光滿臉,似乎還想再說,但他偏頭瞧瞧天色,忽然“啊”了一聲,朝畢玉麟拱手道:“老朽此刻還有點小事,要出去一越,回頭再和宗相公詳談吧!”
  畢玉麟笑道:
  “老丈盡管請便。”
  葛云從匆匆口房,挾了一把雨傘,三腳兩步的往店外走去。畢玉麟回到房中,一直注意右廂那個瘦小老人的動靜,因為那人出手陰毒,而且武功极高,決非善類,也決非尋常之人。但對房那瘦小老人,自從方才向葛云從暗施殺手之后,又關上房門,大睡其覺,始終沒有露面。天色漸漸昏黃,店伙掌上燈來,畢玉麟吩咐他把晚飯開到房中食用,飯后、獨自在床上養神,過了一會,院落中響起一陣重濁的腳步聲!
  “我……好比,籠中……鳥……”那是看相先生葛云從的聲音,他口中依然哼著那几句調儿,只是聲音已哼得极輕,敢情他從外面喝了几杯酒回來,有點頭重腳輕的模樣,才一進門,又大著著舌頭,高聲喊道:
  “伙計沖茶,我要潤潤喉嚨!”
  一更過后,前院人聲漸寂!
  畢玉麟等到將近二鼓,才悄悄下床,推開后窗,一躍而出,略一吸气,悄無聲息的縱上屋頂。縱目四顧,大街上夜市未散,還有疏疏落落的行人,沿街人家,也隱隱透出燈火。只有偏西一帶,許多高大樓房,大戶人家,倒反而一片漆黑,除了遠遠听到大吠,似乎已全人睡鄉!
  城西,就是這么點地方,已盡在眼底了,段成德口中說的“二更在城西”,又在那里?
  畢玉麟要待縱身扑起,但不知朝那里去好?漫無目的,總不能挨家去找。他靜靜的站了一會,暗想:城西地方冷落,除了几條橫街,差不多都是有錢人家的宅第,段氏兄弟約在城西,莫非就在那些高樓巨宅之中?自己与其怔怔的站著,不如到那邊去瞧瞧。心念一轉,立即長身掠起,施展“万里飄風”身法,竄房越脊,一路飛掠過去。時間快接近三更了,城西這一帶,靜寂得宛如半座死城!
  畢玉麟仗著一身精純內功和卓越輕功,在這星月無光的黑夜里,恍如一縷輕煙,飄忽而過。
  這等于是盲人騎瞎馬,到處亂闖!一個更次過去,連段成德和段成業兄弟兩人的影子,都沒瞧到。遠遠打更人“篤當、篤當,篤篤當當當,打過三更!
  瞥見遠處屋頂,嗖的飛起一條黑影,身法輕靈,像浮矢掠空般,朝一家花園圍牆中瀉落!
  畢玉麟心中一喜,慌忙吸了一口真气,雙足點動,人如离弦之矢,浮空橫掠,迅疾無比朝那家花園中赶去!
  這真是一瞬間之事,身形堪堪飛落牆頭,前面那條黑影,業已在園中一座樓房之間,一閃而沒!
  樓房中還隱隱透出燈火,窗口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披著一件斗蓬,正在燈下閱書!
  不!就在這眨眼工夫,燦光搖曳,那美貌女子前面,忽然多出一個身穿天藍長袍,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
  畢玉麟瞧得一怔,原來這條黑影,竟然并不是段氏兄弟,但此人自己也极熟悉,他正是“一城三山”之首赤城山主丁百陽的儿子丁好禮!
  心知追錯了人,正待返身退出!那知就在此時,房中情勢已變!
  原來就在丁好禮驟然現身之際,那美貌女子霍地后退一步,披在身上的斗蓬忽然一掀,露出一身勁裝,雙腕翻處,兩柄雪亮的繡騖刀,寒光急閃,奇快無比朝丁好禮胸前刺出,口中喝道:
  “淫賊,你死有余辜!”
  “哈哈!”丁好禮微微一怔,身子一側,反臂拍出一掌。只听“拍”的一聲,一下拂中少女右碗,一柄雪亮的繡騖刀,被震脫手,“嗆啷啷”墮落樓板,那勁裝少女疾退兩步,右腕垂下,雙目淚水盈睫,顯然受傷不輕!
  這一下,真如電光石火,目不暇接,就在少女身軀疾退,了好禮俊目一斜,右手中食兩指驕處,正待朝少女點出!
  房中同時閃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老者,手提一把八卦刀,滿臉怒容,一雙眸子,精光炯炯,神定气足,大喝一聲:“淫賊爾敢!”
  揚手打出西支丟手箭,勢勁力足,直奔丁好禮前胸!
  另外兩個,正是自己要找的段成德和段成業!
  段成德手上握著一根齊眉棍,身形閃出,一個箭步,搶到勁裝少女身側。段成業也手握長劍,躍近窗口,似是意在截斷來人口身朝窗口逃出的机會。畢玉麟听他們口口聲聲叫丁好禮“淫賊”,一時弄不清這是怎么一會事?自己身在牆頭,容易被人發現,這就斜斜飄起,飛掠上臨近一棵大樹,但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瞧著樓中動靜。只見丁好禮左手一抬,食指和中指挾住一箭,無名指和小指挾住一箭,俊目掃動,瞥了老者一眼,冷冷的道:
  “瞧不出你倒是正宗少林手法!”
  “喀”的一聲,兩支短箭,立時折成了四截,落到地上!
  樓中四人見他手上功夫,如此了得,不禁相顧駭然!那老者臉色鐵青,沉聲道:
  “不錯,老夫荀壽生,閣下總听人說過吧?”丁好禮敞笑一聲,道:
  “原來還是少林南派的俗家掌門,穿云箭荀師傅,哈哈,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畢玉麟也听人說過穿云箭荀壽生的名頭,不由朝老者多打量了一眼。那荀壽生眼看自己報出万儿,對方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气,不由怒火從心起,大聲道:
  “閣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門下?”
  丁好禮一雙目光,斜斜瞟了勁裝少女一眼,漫應道:
  “小生姓丁,你老兄有何見教?”
  荀壽生喝道:
  “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發生了四起采花案件,听大家竊竊私語,說什么南大街王員外的女儿、西橫街李學人的妹子,原來城中連續發生了采花案件,丁好禮原來競是這等下流淫徒!丁好禮聞言仍然漫不在乎的朗朗一笑,道:
  “你們設下美人局,原來就是為了此事,這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圣人尚且說食色性也,小生逾東牆而摟處子,怜香惜玉一番,正是人之常情,你老兄也未免小題大做。”
  他把“逾東牆而摟處子,怜香借玉一番”,這兩句話,故意說得聲音极響,一雙俏目,朝勁裝少女勾去!
  勁裝少女粉臉一紅,又羞又气,正待發作!
  穿云箭苟壽生瞧他當著自己,還敢出口輕薄,調戲愛女,大喝一聲:“狂徒住口,老夫倒要瞧瞧你何所憑恃,膽敢在棗陽地面上,為非作歹。”
  丁好禮敞笑道:
  “棗陽也不見得就是你姓荀的天下,小生正因你們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心中不大痛快,大家手底見見真章,那是最好沒有,小生要是落敗了,立時拍手就走。”
  段成業冷哼道:
  “小子,你還走得了嗎?”
  掌隨聲發,揚手朝他后心拍去!
  那勁裝少女,正是穿云箭荀壽生的獨生女儿荀慧珠,從小跟隨乃父,學了一身武功,從未用過。方才第一招上,就被丁好禮拍落繡鸞刀,心頭大是不服,掌心暗暗扣了三支鋼針,一付躍躍欲試模樣。但他因父親人稱“穿云箭”,箭無虛發,方才兩支丟手箭,都被淫賊輕描淡寫的伸手挾住,是以站在一旁,准備伺机而發。此刻一見段成業揚掌拍去,這一机會,那肯放過,纖手揚處,同時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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