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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風塵自古多奇士


  這時,正好店伙從房中出來。
  趙南珩問道:“伙計,出了什么事嗎?”
  店伙瞧到趙南珩,抹抹額上汗珠,歉然的道:“真對不起,把相公給吵醒了,這房間里住的一位老客人,是昨晚來的,今天早晨,一直沒有開門出來,方才小的進去,發現他中風了,已經不會說話。
  小的吃了一惊,慌忙告訴掌柜,方才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夫錢回春都來過了,說老客人已經沒救啦,只怕快……快要……”
  他正好說到這里,從房中走出一個掌柜模樣的人,板著面孔,斥道:“快嘴阿二,這時候你還扯談,還不快幫阿福他們把他抬出去,死在店里,可不成!”
  那伙計連聲應是,慌忙朝房中鑽去。
  趙南珩听得大感憤慨,覺得這位掌柜,勢利得太以沒有人道,一位生了重病的老人,還沒咽气,就要把他攆出去,于心何忍?這就跟在店伙身后,走進房去。
  只見床上躺著一個瘦弱老人,面如黃腊,定著散漫無光的雙目,兩手不住虛空抓著,气息林林,已經發不出聲來。
  這時正有兩個店伙,要待動手,把老人從床上抬下!
  趙南珩大聲喝道:“住手,你們要把這位老人家抬到哪里去?”
  那掌柜听到有人喝阻,不禁回頭瞧來,他因趙南珩一身讀書相公打扮,不敢得罪,連忙陪笑道:“相公有所不知,這位老客人,一到小店,就東不是,西不是的,要挑上房清靜房間。如今生上急病,連本地最有名的錢回春錢大夫都給回了,小店做的是過路客官生意,要是有人死在房里,這間房還有誰要住……”
  趙南珩沒待他說完,冷笑道:“過往旅客,誰都免不了有生病的時候,這位老人家只是年紀大了,气血上逆,慢慢自會平复,你怎知他會死在你店里?”
  要知江湖上,無論哪一門派,門下弟子,在外行走多少都懂得一些醫理,因為運功行气,經穴脈絡,無一不和醫學有關,尤其救急療傷,推宮過穴等方法,更是練武之人必修的功課。
  趙南珩生長伏虎寺,峨嵋派是武林四大宗派之一,對治療傷患,自有獨到秘傳,他自小耳聞目睹,當然也懂得其中訣竅。
  話聲一落,身形閃近床前,伸手在老人胸前連點了兩指。
  那老人喉頭“咯”的一聲,哈出一日濃痰,無巧不巧,吐在掌柜的臉上,呃逆立時平复了許多,身子委頓,只是喘著气息。
  掌柜舉油一措,那痰抹了開來,又濃又黏,但他眼看趙南珩只在老人胸口上點了兩下,病勢就立即緩和下來,心頭一直,再也顧不得臉上還挂著濃痰,連忙打拱作揖,陪笑道:“相公真是神人,像這般著手回春的醫道,真是少有!”
  房外瞧熱鬧的人,也都嘖嘖稱奇,還以訝异的眼光,向趙南珩投來。
  趙南珩卻沒加理會,掀開棉被,雙手在老人身上,連揉帶摩,用推宜過穴之法,替他活動气血。
  這老人當真瘦得可怜,一身都是骨頭,連皮都癟了下去。
  趙南珩雙手不停的推拿,但見老人雙目微闔,呼吸漸趨正常,面上也漸漸有了血色,這樣差不多過了頓飯光景,他一張俊臉之上,卻已隱隱綻出汗水,吁了口气,才行停手。回頭朝掌柜的道:“這位老人家現在睡熟了,讓他休息一會,才能恢复。”
  掌柜連聲應是,一面轉身朝店伙喝道:“你們快去替這位相公擰把熱面巾來,還呆在這里作甚?”
  話聲才落,只听老人呻吟一聲,在床上翻個身,倏他睜開眼來,當他瞧到房里站著許多人,不由目露詫异,有气無力的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掌柜一見老人醒來,連忙含笑道:“老客官,快請躺一會儿,休息休息,方才急病突發,真把小店里的人急坏了,多虧這位相公施救……”
  那老人忽然掙扎著爬將起來,瞪目逆:“你是這里的掌柜?我只是一口痰塞了上來,這是老毛病,你急個屁,是不是怕賠棺材本錢?哼,別看我老頭一付窮相,你家里要買上十口二十四棺材,我還拿得出來。”
  房外的人,听他說得刻薄,因為大家不值掌柜的行為,有人笑了一聲。
  那老人肝火极大,回頭叱道:“這有什么好笑的?我老頭死了,你們才高興?”
  他伸手在枕下一陣摸索,忽然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囊,倒轉一抖,從袋中倒出十多塊黃澄澄的金子,骨碌碌滾在棉被之上,抬目朝掌柜道:“你瞧瞧,我老頭是不是沒有棺材本錢?你……還怕不怕?”
  掌柜瞧這許多金子,目光發直,咽了口水,不迭陪笑道:“你老客它是……是財神爺,小……小店伺……伺候不周,你老多多原諒,你……你老只管安心養病,我叫一名伙計專門伺奉你老……”
  趙南珩因老人剛才好轉,坐了起來,連忙插口道:“老人家,你還是躺下來睡一會吧!”
  老人瞧了他一眼,自顧自抬起金子,裝入布袋,小心翼翼的塞到枕頭下面,躺下身子,沒好气的道:“真是大惊小怪,我老頭自己的病,難道我自己不知道?這是老毛病,發過了就會沒事,用不著你們這許多人送終,哼,不是看我老頭有錢,誰會來瞧我?”
  趙南珩听得一怔,暗想這位老人當真不通人情,自己替他推宮活血,忙得一頭大汗,不但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還說人家看他有錢。
  那掌柜怕趙南珩下不了台,連忙諂笑道:“相公一頭都是汗水,伙計已替你老打好臉水,你老還是去洗把臉吧,這位老客官,我會吩咐伙計伺候的。”
  老人道:“你們統統給我出去,我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著人伺候。”
  趙南珩瞧了老人一眼,點頭道:“老人家确實需要休息,不直打扰,我們出去吧。”
  房門外許多旅客,先前都同情老人,這會工夫,大家全起了反感,覺得這個人死了活該,紛紛散去,也有人朝地上吐著口水,暗暗詛罵。
  趙南珩回轉房中,果然店伙已替自己打好臉水,洗了把臉,依然掩上房門,坐到床上,運功調意。
  他在一年前,蒙少林掌教百愚上人傳他“達摩易筋真經”,這一年來,內功雖然增進了許多。每當練功之際,總覺得自己体內,潛伏著一股力道,沖騰澎湃,任你如何導引,都無法運轉。
  但這會情形,竟然大不相同,才一運气,便覺体內其气,有如源頭活水,源源涌起,以前即使行气運功,都無法沖破之處,如今卻水到渠成,隨意運行,通暢無比。
  心知這是前晚鬼手仙翁替自己打通奇經八脈的功效,許多練武的太苦練數十年,始終沖不破生死玄關,自己當真因禍得福,難怪內功精進,大有一日千里之勢。
  一時不由大喜過望,急忙依照“達摩易筋真經”上所記口訣,一心吐納導气,功運周天。
  正在此時,只听有人敲著自己房門,先前還當是店中伙計,不知又有什么事情,緩緩睜開眼睛,正等跨下床去。
  哪知才一瞬工夫,那人忽然重重的在門上擂將起來!
  趙南珩問了聲:“是誰?”
  迅速開門出去,只見那位老人一手扶著門框,只是喘息,敢情方才用力敲了几下,就有點支撐不住!
  “除了我還有誰?我……當你睡熟了呢!”
  那老人一眼瞧到趙南珩出門來,朝他點點頭,喘息的說著,一邊搖搖晃晃的走進房來。
  趙南珩忙道:“老人家,你病体才好,怎不多躺一會?”
  老人哼了一聲道:“躺,你要我死在棧房里?”
  趙南珩給他這么一說,不禁有點尷尬,心想:這人說話真個不通人情!
  老人在他床舖上坐下,聲音低啞的道:“小哥,你別見怪,我老頭有時候肝火确也旺了一點,其實,這年頭,世上哪有什么好人?我瞧著他們就气往上沖,所以說出話來,也容易得罪人了。”
  趙南珩心中暗暗好笑,忖道:“你自己原來也知道!”一面順著他道:“你老有病在身,難免脾气不好。”
  老人雙目一瞪,不服气的直了下腰干,道:“我有什么大不了的病?這老病背了几十年,還沒要去我的老命,上了年紀,總歸有點小病小痛,這又算得了什么?脾气不好,是我瞧著不順眼的人,才會有气。”
  趙南珩暗想自己只說了一句有病的人,難免脾气不好,他就這般气呼呼的,其實他明明脾气不好,倒反說瞧人家不順眼。
  老人家忽然“哦”了一聲,道:
  “方才听店伙說,我老毛病發了,是你小哥救醒的,可有這回事?”
  趙南珩道:“你老方才只是气血呃逆,小可不過替你推拿了一陣。”
  老人臉上綻出一絲笑容,點點頭,陪道:“這就是了,我這老毛病,就是一口气有些不順,气順了就好,誰也救不了我。”
  說到這里,一雙無神的眼睛,盯在趙南珩臉上,唔了一聲又道:
  “你這位小哥,倒不是什么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趙南珩道:“小可叫趙南珩,老人家你呢?”
  老人伸手指指桌上茶壺,沙啞的道:“小哥給我倒盅茶,順順喉嚨可好?”
  趙南珩替他倒盅茶,老人伸手接過,呷了一口,才道:“我叫游老乞,還有個外號叫做一干,連起來叫游老乞一干,這就是說游老乞經常喜歡干一杯的意思。”
  趙南珩听得暗暗好笑,覺得這個老人除了脾气不好,人也著實風趣!
  游老乞摸摸下巴,問道:“小哥,你吃了午飯,可是就要上路?”
  趙南珩點點頭道:“老丈可有什么事?”
  游老乞臉上有了喜色,說道:“沒什么,只是一點小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因為咱們總算有緣,我看你人又誠實,所以……我想和你結伴同行。”
  趙南珩愣了一愣,道:“小可……”
  游老乞沒待他說完,搖搖手道:“我知道,小哥是朝西去的,咱們順路。”
  趙南珩又是一怔,他怎知自己朝西去的?
  游老乞露出一口黃板牙笑了笑,又道:“這是伙計說的,小哥昨晚從全椒那條路來的,那么除了朝西去,就沒有第二條路,我也是朝西去,不就是順路嗎?”
  他不讓趙南珩開口,接著又道:“唉,這里山僻小縣,又找不到馬匹,即使有,我沒人照應也不成,万一路上老毛病發了,小哥也可以替我推拿推拿,所以我決定和你同行。”
  趙南珩為難的道:“小可只有一匹馬,你老病体初愈……”
  游老乞道:“沒有關系,好在我這把老骨頭沒有多少份量,咱們一匹馬,比人家帶一件行李,還輕得多,好了,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他顫巍巍的站起身子,好像趙南珩已經完全同意了一般。
  趙南珩急道:“老人家,小可實在身有急事,無法和你老同行。”
  游老乞翻起眼睛,道:“多少人想和我同行,我還不答應呢,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上?”
  趙南珩道:“小可不是這個意思……”
  游老乞打斷他的話,說道:“我方才已經說過,這里是偏僻山城,找不到馬匹,那么你送我到廬州府,總可以吧!”
  趙南珩根本不知道地名,遲疑的道:“廬州府就在前面嗎?”
  游老乞道:“不錯,不錯,廬州府當然就在前面,你是必經之路,那里地方大,可以找得到馬車,晤,小哥,你現在同意了吧?”
  趙南珩無可奈何的點點頭。
  游老乞喜道:“那么你快吃飯去吧。吃飽了,咱們就好上路啦!”
  說著,立起身子,逕自轉出房去。
  吃過午餐,趙南珩叫伙計結清店賬,游老乞已坐在柜頭邊上等候,他手上提著一個小包裹,包裹上面還縛著一張朱漆小弓,和三支白翎小箭,那是小孩的玩具,不知他帶在身邊有何用處?”
  店伙牽過馬匹,游老藝也蹩了過來,道:“小哥,來,快扶我上馬。”
  趙南珩暗自皺皺眉頭,只得把他扶上馬匹,自己也跟著踏蹬上馬,心中卻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好?因為這一趟路程,完全靠坐下馬匹自己認路,因此上馬之后,只抖了一下馬韁,就任馬自行。
  出了縣城,那馬果然不待驅策,沿著大路,朝西奔去。
  游老乞坐在趙南珩身后,把包裹套在臂彎上,兩手緊緊抓著他衣服,生怕摔下去似的。沉默了許久,這時忽然沙啞的道:“小哥,你倒真的不是小妞儿!”
  趙南珩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這老家伙當真語無倫次,無緣無故的把自己當作了小妞儿!
  他一心只是注意著兩邊路徑,沒有作答。
  游老乞見他沒有作聲,敢情自己也覺得好笑,自言自語的又道:“這年頭,出了許多小妖精,把我老頭也攪糊涂了。”
  趙南珩依然沒有說話,馬匹繼續朝西攢程,游老乞好像因趙南珩沒有理化,也賭了气似的,沒有開口。
  傍晚時分,赶到巢縣。
  游老乞忍不住大聲叫道:“喂,小哥,這里已是巢縣了,咱們奔了大半天,也該找個地方落腳,錯過這里,前面就沒有宿頭了。”
  說著,從脅下伸過手來,一把接過韁繩,一帶馬頭,潑刺刺朝城中奔去。
  趙南珩看看天色已黑,也只好由他。
  游老乞好像對城中街道、甚是熟悉,一會工夫,已在一家客店門首停下馬來,他口中嚷道:“小哥,你可以下去了,我又餓又累,你快扶我下去,今晚咱們好好吃喝一頓,全由我老頭請客。”
  趙南珩莫名其妙的背上這個包袱,當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依言跳下馬背,把他扶下。
  游老乞一手捶著背脊,用沙啞喉嚨,大聲吩咐伙計說道:“伙計,你好好替我上足馬料,咱們明天還要赶路,上房兩間,要清靜的。”
  那店伙瞧他一身襤褸,又老又瘦,但同行的一位少年相公,卻又是一表人材,服飾講究。(趙南珩這一身衣服,是南玖云替他買的)兩人既不像主仆,也不像朋友,一時卻也不敢怠慢,連聲應“是”,把馬匹交給小廝,一面領著兩人,直上上房。
  游老乞才一坐定,接著又吩咐店伙打來臉水,又要他替自己徹一壺六安貢尖,只是呼叨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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