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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忘年之交


  浙江嵊縣西北四十里,有一座五龍山,五峰蜿蜒,勢若龍蟠,以岩壑奇胜著稱。
  五龍山南麓,矗立著一片大庄院,那就是名動江湖的“五龍山庄”。
  這是二月中間,江南春光來得較早,正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季節。
  今天可沒下雨,朗曦充滿了青春活力,從蔚藍得可愛的天空,斜斜的射了下來,使人感到有輕微暖意!
  五龍山庄前面一片練武的廣場上,正有一、二十個勁裝少年在和煦的陽光下,練著他們家傳的“五龍拳”,拿爪作勢,吐气開聲,雖是外門拳法,确也使得呼呼有聲,架勢十足。
  五龍山庄東首,是一條舖著青石板的大路,直通庄院前面,此刻正有一個青衫少年循著石板路,往庄前行來,敢情他是外路來的,要待問訊,但因大伙正在練功,他只好在練武場邊停下腳來;但這可犯了江湖上的忌諱,人家練的是獨門武功,照例是不許閒雜人等覷看的。
  因為這條路,從山口轉角起,就是五龍山庄的私路,平常就根本沒有外人進來。
  青衫少年腳下方自一停,練武場中就有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練武的人,經他一喝,紛紛住手,所有的目光自然也一齊朝青衫少年投來。
  另一個人走近他身邊,喝道:“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由你隨便闖進來的?”
  青衫少年連忙拱手抱拳道:“在下卓少華,請問老哥一聲,這里可是五龍山庄么?”
  走近他身邊的漢子看他說話謙遜,敵意消了大半,點頭道:“不錯,這里正是五龍山庄,朋友到敝處來有何貴干?”
  卓少華道:“在下受人之托,專程拜訪大先生來的。”
  那漢子“哦”了一聲,忙道:“原來朋友是找我們大哥來的,請到里面奉茶。”
  說完,就連連抬手肅客,引著卓少華跨上石階,進入大門,一直行到左首一座院落的客廳,請卓少華在上首落座,一名庄丁獻上茶來。
  那漢子含笑道:“卓朋友請稍等,兄弟立時去請大哥出來。”
  卓少華忙道:“如此有勞兄台了。”
  那漢子拱拱手,返身退出。不大工夫只見一個身穿天青夾袍,同字臉、皮膚白皙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他目光落到卓少華的身上,抱拳道:“兄弟孟大任,這位卓兄光臨寒庄,不知有何見教?”
  卓少華連忙拱手通:“在下是求見大先生來的。”
  孟大任一怔,說進:“寒庄事情,都是由兄弟掌管,卓兄有事,就和兄弟說好了。”
  卓少華為難的道:“孟老哥說的是,只是在下受人之托,必須面見大先生才行。”
  孟大任微微一笑道:“兄台說的大先生,大概是家伯了,從前大家都稱他老人家大先生,后來都改口叫他大老爺子,因為兄弟在寒庄弟兄之中,排行居長,現在大家都把兄弟叫成了大先生了。”
  卓少華暗暗“哦”了一聲,抱拳道:“兄台說的這就對了,在下求見的正是令伯父了。”
  孟大任作難的道:“兄台見諒,家伯年事已高,已有多年不問俗事了,兄台究有何事,和兄弟說也是一樣,如果兄弟作不了主,自會去向家伯請示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卓少華點頭道:“如此也好,一個月前,兄弟在杭州遇見一位跛足老人家,他因不良于行,托在下替他前來求見大先生,還托在下攜來一塊玉佩,面交大先生……”
  孟大任起身道:“既是如此,兄台請稍候,容兄弟稟明家伯,再來相請。”
  說完,匆匆行了出去。
  這回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見孟大任再次走入,拱手道:“家伯已在后廳恭候,兄台請隨兄弟來。”
  領著卓少華朝后進走來,這后進依然有一個大天井,兩邊是走廊,石階上是座一排三開間的大廳,廳前門額上釘著一方橫匾,上書:“平陵世家”四個大字。
  卓少華隨著孟大任跨入堂門,但見廳上陳設十分考究,大有一派豪紳大宅的气勢。
  堂上,正中間放著三把紫檀錦披交椅,端坐著三個身穿古銅色長袍的老者。
  孟大任領著卓少華走到三個老者前面,給卓少華引見,他先指著中間一個須發花白,面色紅潤的老者說:“這是我大伯父。”
  接著又指左首一個蒼須老者道:“這是家父。”
  再指右首一個黑須赤臉老者道:“這是我三叔父。”
  卓少華心知自己要見的該就是中間這位須發花白的老者了,一面恭恭敬敬的朝三人作了個長揖道:“在下卓少華,拜見三位老前輩。”
  孟大任已在旁邊接口道:“啟稟大伯父,他就是受人之托,從杭州來晉見你老人家的卓少華卓相公了。”
  原來這三個老者,就是五龍山庄的三位庄主,大庄主叫孟居禮,二庄主孟居義,三庄主叫孟居廉。
  孟家世居五龍山,家傳武功,自成家數,江湖上也稱他們為五龍門。如今這三位庄主,都已六十開外的人了,庄中事務,統由第二代居長的孟大任管理。
  孟居禮一雙炯炯目光注著卓少華,一擺手道:“卓相公遠來,請坐。”
  卓少華一欠身,在邊上椅子落座。
  孟居禮問道:“老夫听舍侄來說,卓相公是受令友之托來見老夫的,只不知令友如何稱呼?”
  卓少華欠身道:“回老前輩,在下只是受人之托,但那人并非在下的朋友……”
  坐在左首的孟居義微哂道:“此人既非卓相公令友,卓相公怎會替他專程從杭州跑到五龍山來?”
  卓少華道:“不滿三位老前輩,在下是月前在杭州客店和他邂逅認識的,他听在下口音,极似紹興,就說想托在下捎一個信到嵊縣來,不知方不方便,在下正好杭州事了,要回家來,所以一口答應了下來。”
  孟居禮問道:“他可曾告訴你姓什么嗎?”
  卓少華道:“他叫宰百忍。”
  “宰百忍?”孟居禮微微攏了下眉,沉吟道:“老夫并不認識這位姓宰的朋友,唔,他托你來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卓少華伸手入怀,取出一塊玉佩,雙手遞去,一面說道:“這位姓宰的老人家,因一足已跛,不良于行,托在下把這方玉佩,面交老前輩……”
  他在說話之時,已把玉佩送到孟居禮面前。
  孟居禮伸手接過,突然之間,不由得臉色大變,拿著玉佩的手,起了一陣顫抖,目中寒光暴射,厲聲道:“他……還說了些什么?快……說!”
  卓少華不期為之一怔,望著他,說道:“宰老人家再囑咐,務請老前輩把這方玉佩親手轉交給令甥女……”
  孟居義急急問道:“他還說了什么?”語气顯得极為急迫。
  卓少華道:“宰老人家曾說,要令甥女持此玉佩,到杭州去找他。”
  孟居廉道:“他還在杭州么?”
  卓少華道:“听他的口气,好像還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
  孟居廉抬目道:“大哥看會是他么?”
  “很難說。”孟居禮一手掌心攤著玉佩,目光眨也不眨盯在玉佩上,沉吟道:“照說這已是不可能的事……但這塊玉佩卻明明是他的……”說到這里,表情凝重,目光投到卓少華道:“小友是曾子玖什么人?他是不是真在杭州?”
  “曾之玖?”卓少華訝异的道:“在下從未听說過這個人的名字。”
  孟居廉陰笑一聲道:“難道你不是他派來的?”
  卓少華惊奇的道:“老前輩何出此言,在下連他姓名都沒听說過,怎會是他派來的呢?”
  他沒待三人開口,接著說道:“再說在下只是受那位宰老人家之托,把玉佩送交大先生,如今玉佩已經送達,在下責任已了,那就不打扰了。”
  說完,就從椅上站起身來,正待往外走去。
  孟居廉沉喝道:“站住。”
  卓少華望望他,腳下一停,說道:“三先生還有什么見教?”
  孟居廉道:“你這樣就想走么?”
  卓少華道:“在下要說的話,都已說完,自然要告辭了!”
  孟居義道:“卓相公大概也是武林中人,尊師是誰?”
  卓少華心中暗道:“好啊,你們居然怀疑起我來了。”
  一面拱手道:“家師一向很少在江湖走動,更不愿人知,在下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號。”
  孟居廉哼了一聲,回頭朝老大道:“這小子果然大有可疑。”
  孟居禮一手捻須,輕輕頷首,口中“唔”了一聲。
  孟居廉道:“依兄弟之見,不如把他暫且留下,等咱們去過杭州回來再作定奪,不知大哥的意下如何?”
  孟居禮道:“說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別難為了這年輕人。“孟居廉目光一抬,冷然道:“卓相公,你听到了,目前暫時只好委屈你几天了。”
  接著回頭朝孟大任吩咐道:“大任,你領這位卓相公到賓舍休息,留他在咱們這里盤桓几日,不可待慢了。”
  孟大任躬身道:“侄儿省得。”
  卓少華听他們口气,好像要把自己強留下來,心中不覺有气,忖道:“自己好心替你們捎信來的,你們居然要把我留下,天下有這道理么?”
  他沉著淡淡的一笑道:“在下說過,我只是代人捎信,玉佩已經面奉大先生,責任已了,何用再在貴庄打扰,三位前輩的好意,在下心領,失陪了。”
  孟居廉大喝一聲道:“老夫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想走可沒這么容易。”
  卓少華劍眉一軒,朗聲道:“三位前輩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在下遠來送信,并無開罪之處,前輩要把在下強要留下,在禮數上只怕說不過去吧?”
  孟居廉陰嘿了一聲道:“你明明是曾子玖派來的奸細,老夫何須和你講江湖禮數?大任,你把他拿下就是了。”
  孟大任答應一聲,舉步走到卓少華面前,拱拱手道:“卓相公,我三叔要你在這里盤桓几日,你還是跟兄弟到賓舍去吧,真要出了手,只怕對卓兄面上不好看呢!”
  卓少華少年气盛,突然面向孟居禮,大聲道:“大先生,你們五龍庄如此對客,傳出江湖,不怕辱沒了五龍庄的盛名么?”
  孟居廉听得大怒,厲聲喝道:“大任,叫你把這小子拿下,你還和他多說什么?”
  孟大任知道三叔是個火爆脾气,口中唯唯應是,沉聲道:“卓兄多言無益,兄弟可要出手了。”
  話聲出口,右手突出,五指箕張如鉤,朝卓少華的左手腕抓來,他使的正是五龍山庄的“龍爪擒拿手。”
  卓少華真想不到替人家送信,臨了還把自己當作奸細,翻臉成仇,兵戈相向,一旦真要動上了手,自己身在他們庄中,只怕是難以脫身了!心念這一動,身形立即向左輕輕一閃,右手朝他臂上推出。
  孟大任沒想到卓少華身法竟有這般輕捷,一記“擒拿手”,連人家衣袖還沒碰到,眼前人影已杳!不,右臂被人輕輕推了一把,竟然身不由主往前方沖去了一步。
  卓少華本來和孟大任對面站立,有孟大任擋住了他的去路,此刻閃身向左,(孟大任的右方)推開孟大任,再無檔路之人,趁著這一瞬空隙,雙腳一點,身如箭射,朝門外掠去。
  就在他快要掠近廳門之際,突覺頭頂疾風颯然,一道人影奇快無比從頭頂惊過,一下落到面前,擋在門口,洪笑一聲道:“小子,你休想從五龍山庄硬闖,那還差得遠呢!”
  卓少華差點和他撞上,急忙剎住身子,舉目看去,這攔在門口的正是孟居廉,心中暗暗感到惊駭,忖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不覺后退一步,憤然道:“三先生要待怎的?”
  孟居廉臉露陰笑,一昂頭道:“把他拿下了。”
  他這話是對孟大任說的,原來孟大任往前沖出一步,眼前卓少華已經乘机往門外掠去,心中一急,腳下一個輕旋,跟蹤追出。這時他三叔已搶先掠到門口,攔住了卓少華去路,等他追上,正好落到卓少華背后,所以孟居廉要他出手把卓少華拿下了。
  三叔吩咐,孟大任自然不敢有違,右手一伸,如鉤五指朝卓少華“肩井穴”上疾落。
  卓少華面對孟居廉,此刻身后又有人抓來,一時要待閃避,已是不及,忽听身后“咕咚”一聲,孟大任竟然無緣無故的扑倒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孟居禮、孟居義同時從椅上站了起來。
  孟居廉一怔,他沒想到卓少華年紀极輕,一身武功竟有如此了得,連他如何出手傷了孟大任,都沒有看清楚,不覺臉色一變,雙手作勢,厲聲道:“好小子,你敢暗算傷人!”
  只听有人低笑道:“他根本沒傷人,是你侄儿閉過气去了。”
  這人聲音說得不響,但每一個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听不出這聲音來自何處?孟居廉抬頭喝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低聲道:“當然是我了!”
  這聲音似是來自遠處,又好像就在這大廳之上,令人不可捉摸!
  這時孟居義已把儿子孟大任從地上扶起,但連推帶拍,几乎拍遍了全身所有大穴,依然沒有解開儿子受制的穴道。
  孟居禮臉色凝重,虎然站在中間,向空凝聲說道:“朋友何方高人,既然光臨五龍山庄,就該堂堂正正的站出來,這般行動鬼祟,豈不辱沒了閣下身份?”
  “說得也是!”
  那人依然低聲說道:“你們三兄弟現在居然也會說堂堂正正這四個字了!”
  “篤!”地板上忽然傳出一聲重金屬落地的震響!就在孟居禮和孟居義面前不遠之處,忽然站著一個身穿藍布大褂,頭上披散著亂蓬蓬頭發,左腿已跛的老者,他那左腳好像是鐵的。
  卓少華驟睹來人,心頭不禁一愣,暗道:“他不就是要自己給他捎信來的宰百忍么,原來他也跟著自己身后來了。”
  孟居義驀見敵人在廳上現身,怕他傷害儿子,急忙雙掌提胸,一下攔在昏迷不醒的孟大任身前。
  孟居禮神情一凜,凝重的道:“閣下何方高人,恕我孟居禮眼拙得很。”
  那跛足怪人淡淡一笑道:“別忙!”他伸手一指孟大任,說道:“這小輩方才從背后出手,偷襲我小兄弟,我才給了他一指,年輕人血气方剛,再多閉一會子气,會有內傷,且讓我給他穴道解開了,咱們再慢慢的說。”
  孟居義依然攔在他儿子的身前,厲聲道:“你想做什么?”
  “走開,老夫替你儿子把穴通解開了。”
  跛足怪人冷冷的道:“老夫點的穴,只有老夫能解,老夫若要取他性命,他有一百條小命,都早就沒有了。”
  孟居禮沉聲道:“二弟,你只管讓開,這位朋友大有來頭,還不致對后生小輩下手。”
  孟居義依言往邊上退后了一步,但他雙手依然凝聚了畢生功力,目光一眨不眨的盯著跛足怪人。
  跛足怪人也沒去理他,走到离孟大任尺來遠,便自站定,伸出左手,朝孟大任臉上虛虛的招了招手。
  孟大任原已由乃父扶著斜靠在椅几上,說也奇怪,方才乃父連推帶拍都沒解得開穴道,如今經跛足怪人伸手在他臉上虛虛一招,他果然霍地睜開眼來,惊奇的“咦”了一聲,說道:“爹,孩儿方才怎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這一下直看得武功精湛的孟氏三兄弟無不大駭!
  跛足怪人卻在此時,回過身去,朝卓少華笑了笑道:“小兄弟,謝謝你了,為了替老哥哥捎信,使你嘔了一肚子冤枉气。”
  卓少華憤憤的道:“老丈自己要來,又何用托在下捎這個信呢?”
  他這話,自然含有責怪之意!
  “小兄弟,你莫要誤會了。”
  跛足怪人連連搖手道:“你這可錯怪老哥哥了,我原想托你小兄弟順道往五龍庄彎一彎,把玉佩送交這里的大先生就好,但繼而一想,這事情有些不妥,這孟氏昆仲三個,可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万一引起誤會,豈不給你小兄弟添了麻煩?就這樣,老哥哥才匆匆赶來的,不料不出老哥哥所料,他們三個老東西,果然在三根椽子底下,發起橫來了。”
  孟居禮一向以一派掌門自居,這回,這跛足怪人不但在他們三人面前,制住孟大任在先,如今又冷嘲熱諷,居然當面罵他們三個老東西,這中他如何受得了?大喝一聲道:“閣下究系何方高人,現在總可以亮個万儿了吧?”
  “這不是明知故問?”
  跛足怪人大笑道:“老夫不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嗎?”
  孟氏三雄听得不由暗暗一凜,孟居禮顫聲道:“你……就是……曾子玖……”
  “哈哈!”跛足怪人仰天發出一聲嘹亮如鶴唳的長笑,然后徐徐說道:“老夫這位小兄弟不是已經告訴你們了么?老夫是宰百忍。”
  孟居廉道:“這是閣下的真姓名?”
  跛足怪人一笑道:“這名字原只是老夫當時隨口說的。”
  當時隨口說的,自然不是真姓名了。
  孟居廉道:“那么閣下的真姓名呢?”
  跛足怪人傲然道:“真姓名當然有,只是你們還不配問。”
  孟居義沉哼道:“閣下好狂的口气!”
  “老夫一點也不狂!”
  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但老夫用這宰百忍三個字為名,也确有深意在焉!”
  孟居禮早已看出來人身手极高,強忍著气,微哼道:“閣下倒說說看?”
  “這有什么好解說的?”
  跛足怪人哂道:“宰百忍,就是宰不仁,難道你們听不出來么?”
  “哈哈!”孟居禮狂笑一聲道:“如此說,閣下果然是找五龍山庄麻煩來的了。”
  “哈哈!”跛足怪人也跟著狂笑一聲,說道:“如此說,你們孟氏三雄就自己承認是不仁不義之輩了?”
  孟居禮气得須眉軒動,洪聲大喝道:“來人哪,去把老夫的兵刃取來,今天倒要好好的向閣下討教討教。”
  其實在第二進大廳門口兩邊,早就擠滿孟氏三雄的子侄門人,他們只是躲在門外偷覷,誰都不敢現身。此時听到大老爺這聲洪喝,大家爭先恐后的搶著出去,不多一大會,就由兩個子弟雙手扛著一支兵刃走了進來。
  那是一根漆著朱漆的龍頭杖,金色的龍頭,頦下還拖著三尺長亮銀色的長須,一望而知這根龍頭杖不但份量极重,尤其那三尺長的龍須,在動手之際,還可以卷纏敵人的兵刃。
  孟居禮伸手抓住龍頭杖中間,人也虎的站了起來,雙目精光暴射,直注跛足怪人,冷然道:“閣下要用什么兵刃,自己到架上去取。”
  跛足怪人嘿然道:“老夫有一個甲子沒使兵刃了,這樣吧!”他目光一溜,朝站在門口的卓少華道:“小兄弟,就麻煩你,替老哥哥到廳前桂花樹上,去折一支桂枝來,不用太長,有二尺光景,就差不多了。”
  這話听得卓少華和孟氏三雄全都不由得一怔!
  他說一個甲子沒使用兵刃了,這自然是夸大之言,看他模樣,最多也不過六十左右,這句話,當然唬不了人。
  但孟居禮手中一根龍頭鋼杖,總有數十斤重吧,他卻要卓少華去折一支二尺長的桂枝來當兵器!別說兩件兵刃份量不相稱,而且桂枝性脆,一碰即斷,也不适宜作兵器。
  如果說他不把孟居禮放在眼里,含有輕視之意,在口頭上損他几句則可,也犯不上和自己性命開玩笑!
  跛足怪人眼看卓少華怔立當場,不覺呵呵一笑道:“小兄弟,快去呀,別說孟老大等不及了,老哥哥也有許多事要辦,難道你不肯給老哥哥折一支桂枝么?”
  卓少華輕他一催,只得走出大廳,廳前左右兩邊,正好有兩棵高大的桂花樹,他走到樹下,想挑一支比較粗的,但較粗的桂枝,都有變曲的枝節,找不到兩尺長的直干,正在抬頭挑選之際。
  廳上跛足怪人又道:“小兄弟,不用挑,隨便折一支就好。”
  卓少華听他這么說了,只好折了一支比拇指略粗二尺多長的枝干,走了進去,送到跛足怪人面前,說道:“老丈看看還可以么?”
  跛足怪人接到手上,含笑道:“謝謝你,當然可以。”
  隨著話聲,左手五指輕輕一掄,桂枝上許多枝葉,便如刀削一般,落得一地,他又用兩個手指,剪刀般在枝頭上剪,剪去了五寸多長一截,差不多剛好二尺來長,才回頭笑道:“這樣就夠了。”
  他這句話,似是對卓少華說的,接著又朝孟居義、孟居廉二人笑了笑道:“你們二位的兵刃呢?也該准備著,万一你們老大接不下來,二位也好及時湊個數,反正你們平時習慣以多凌么,三打一也算不了什么。”
  孟居禮手握鋼杖,气得花白長須拂拂飄動,仰天打了個哈哈,沉聲喝道:“朋友善者不來,來者自然不善,就是沒把孟居禮兄弟放在眼里,也用不著如此損人,老夫活了几十年,江湖朋友還沒人敢小放過我這支鋼杖,接不接得住閣下的高招,要動上手才知道,閣下也毋須如此賣狂。”
  “哈哈!”跛足怪人大笑一聲道:“老夫已經狂了几十年,也不是今天第一次在你們孟氏三雄面前賣老,好了,你進招吧!”
  孟居禮真被他气炸了心肺,口中暴喝一聲:“好,你接著了!”
  手中龍頭杖一橫,抬手之間,就是“呼”的一聲,朝跛足怪人攔腰掃來。
  跛足怪人嘿了一聲,舉起手中桂枝,往外封出。
  這是存心硬接孟居禮一杖了。孟居禮看得暗暗冷笑,心想:“你手中如是鋼杖,還可和我硬接,但你手中只是一支桂枝,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就算你功力和我相等,也無法接得下來!”
  這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這一記橫掃,勢道何等迅速,心念方起,鋼杖已經和桂枝接触上了!
  孟居禮但覺自己鋼杖在碰上桂枝的一剎那間,先是微微一震,好像他在桂枝外面包了一層厚厚的棉絮,先碰到的是棉絮,然后才真正和桂枝碰在一起,等到鋼杖和桂枝碰在一起,他又感覺到從桂枝上傳來了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招自己鋼杖牢牢吸住,再也無法分開。
  孟居禮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他縱橫江湖數十年,手中龍頭鋼杖會過不知多少成名人物,几曾遇上過今天這等強敵,人家僅以一支桂枝,第一招上,就把鋼杖吸住,動彈不得,他成名多年,自然不肯就此甘休,急忙運起全身功力,凝注雙臂,左手迅快褡上杖身,全力相抗。
  旁觀的孟居義、孟居廉,眼看跛足怪人僅以一支桂枝,果然真的把他們老大橫掃一杖硬接了下去,心頭自然暗暗惊凜不止,但一接之下,鋼杖和桂枝竟似沾在一起,不見分開,他們二人見多識廣,眼中就已看出老大和那跛足怪人第一招上,竟然比拼起真力來了,(他們只當兩人比拼上真力,可沒想到他們老大的鋼杖是被人家牢牢吸住)。
  要知所謂比拼真力,就是雙方同時把內力貫注到兵刃之上,彼此用力攻拒,相持不下,這和鋼杖被桂枝吸住內情雖然完全個同,但外表看來,卻完全一樣。
  比拼內力,是武家最忌的一种打法,因為這种拼斗,全憑真功真力,內家修為,絲毫也取巧不得,若是雙方功力相等,直要等到兩人力盡筋疲,真气消耗殆盡,同時受到重創,或是一方受了重傷,才能停下手來。若是兩人之中,有一方內力稍遜,后力不繼,對方立可挾著排山倒海般的威力,乘勢追擊,功力稍遜的一方,就會當場殞命。
  這道理,孟居義、孟居廉當然懂,他們心中兀自感到不解:“老大何以一上來就要和人比拼內力?此人既已送上門來,難道還怕無法把他拿下么?”
  就在兩人心中惊疑之際,已然看出情形有些不對!
  這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孟居禮一張老臉,已經脹得通紅,頂門上直冒熱气,連身上一件古銅長袍都在不住的波動。
  再看那跛足怪人,顛著左足尖,右手一支桂枝搭在孟居禮的鋼杖上,神態安詳,好像沒有這回事一般。
  這一情形,顯然是他比孟居禮棋高一著了!
  孟居廉一看情形不對,立即回過頭去,低聲說道:“老二,這情形有些不對,老大似乎不是他的對手!”
  孟居義攢攢眉道:“那該怎么辦?”
  孟居廉道:“這廝方才說過要咱們三個一起上,咱們一起上,自也不會貽他口實的了。”
  這兩句話的工夫,孟居禮臉上汗水,已是滾滾直下,他那件長袍也波動得更厲害了。二人看出那已經不是老大全身鼓動的真气,使得長袍波動,而是他們老大站著椿的雙腿在不住的顫動了!
  孟居廉口中說了聲:“不好,快……”
  兩人同時以极快的身法,閃了出去!
  孟居廉一下搶到跛足怪人身后,右手一掄,猛向他后心印去。
  孟居義卻搶到他老大身側,右手一探,輕輕向旁推出。他自然知道此刻跛足怪人一支桂枝上,貫注了全力,往前進逼,他只有把老大向旁推出,老大才不會傷在對方乘勢追擊的內力之下。(他心中只道是兩人比拼內力,那么他這下把老大向旁推出的方法,自然是准确的了,但是,其實他們可不是比拼內力)。
  站在一旁觀戰的卓少華,眼看孟居廉揮掌擊向跛足怪人后心,心頭不由一惊,這般出手偷襲,太以卑鄙,要待示警,但兩人的行動,何等快迅,等你眼睛看到,他們手掌早已遞出了!
  但怪事卻也隨著發生,孟居義一掌輕輕推上他老大的右肩,不但沒有把孟居禮的人推出,他一支右手,就搭在老大的肩膀上,再也無法移外。
  孟居廉這一掌,五指箕張,使的是他們孟家獨門絕技“龍爪手”。以他數十年功力,這一記被他抓上,跛足怪人后心,至少就得添上五個血窟窿,出手可說狠毒已极!
  跛足怪人身子動也沒動,他這一抓,當然抓個正著;但就在他抓落之際,一支右手,也像膠住了一般,再山沒法撤回來了!
  這下,就像孟居廉一支手按上跛足怪人后心,孟居義一支手卻按在老大的肩膀上,這四個人各以全力相拼,事實上,當然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大廳外面,雖然已聚攏了不少五龍門的子侄,但孟氏三雄家規素嚴,有他們三位老人家出手了,后輩除了站在廳門兩旁觀戰,連大气都不敢透,那敢有人闖進廳來?
  這樣又過了一盞茶的時光,孟氏三雄三張本已脹得通紅的老臉,如今汗流如雨,臉上紅色漸漸的褪去,變得一臉蒼白,气喘如牛,三個人六條腿已經抖得几乎站不住了!
  “哈哈!”跛足怪人突然發出一聲黃鐘大呂般的狂笑!
  這笑聲有如疾雷乍發,震得大廳上屋瓦震撼,迥響嗡嗡不絕,震得廳上的卓少華、孟大任和廳外的孟氏子侄們耳鼓狂鳴,許久听不到聲音!
  笑聲中,四條人影,倏然分外!不,孟氏三雄腳下踉蹌,分作三個方向往后連退,最后還是支撐不住,“砰”
  “砰”“砰”三聲,各自跌坐在地。
  卓少華看得暗暗惊凜不止,忖道:“這位跛足老人家武功,簡直高不可測!”
  孟居禮臉上一陣扭曲,目露怨毒,望著跛足怪人,切齒道:“曾子玖,你……廢了我武功,為什么不……殺了我……”
  跛足怪人目光一抬,看了跌坐地上,神情萎頓的孟居禮一眼,把手中桂枝往地上一擲,截然道:“我不是曾子玖。”
  孟居禮嘶聲道:“那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對我兄弟三人,下此毒手?”
  跛足怪人冷聲道:“憑你們三人,還不配問老夫姓名,但老夫可以告訴你們,爾等三人一身武功,并未廢去,只是被老夫封住了几處經穴,你們老三,大概傷得重些,但也不至送命……”
  他剛說到這里,只見大廳外人聲喧嘩,一、二十個五龍山庄的子弟門下,手執刀劍已經涌到門口,但又心里害怕,腳下畏縮不前。
  跛足怪人回頭道:“孟老大,你要他們站在門口,不准進來,我不想出手傷人。”
  孟居禮坐在地上,朝門外揮了探手,嘶啞的喝道:“你們都給我听著,沒有你們的事,出去……出去!”
  眾人經孟居禮一喝,果然依言退了下去,但卻沒有一個人肯走,仍在走廊兩邊擠著看熱鬧。
  孟居廉受到的震動最厲害,(孟居禮從跛足怪人的桂枝傳到鋼杖上,再震到身上,乃是間接的震力,孟居義是從老大身上傳過去,又多了一個間接,只有孟居廉手掌按在跛足怪人后心,震力自然最強了)他跌坐下去之后,噴出一口鮮血,就昏了過去。
  孟大任已經奔了過去,從身邊取出他們孟家秘制的傷藥,給他三叔服下,這時人已清醒過來。
  三人中孟居義傷得最輕,他暗暗運气檢查,發現果如跛足怪人所言,有几處經穴被人家截閉,一身真力,再也無法凝聚,憤憤的道:“朋友既非曾子玖,究竟和咱們五龍庄有什么過節?”
  他這句話,也正是卓少華心里的疑團,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覺得孟氏三雄雖有不對之處,但跛足老人家也決不會無緣無故到五龍庄來尋釁,其中必有內情。
  只听跛足怪人洪笑一聲,點頭道:“問得好,你們若不是恃強動手,先問問老夫來意,也不致有這場自取其辱的無妄之災了。”
  他口气一頓,續道:“你們一再的把老夫當作曾子玖,老夫也不妨告訴你們,老夫就是找曾子玖來的。”
  卓少華心中忖道:“只不知曾子玖是什么人?”
  孟居禮冷聲道:“咱們不知道。”
  跛足怪人道:“老夫看你們和曾子玖好像有著深仇大怨,也會不知道嗎?孟考大,老夫不妨明白告訴你,你們三個被老夫截閉的經穴,十二個時辰內不解,就得終身殘廢,你若再敢說一句不知道,老夫就要把你們孟氏門中大小三十七口,一個個都點廢經穴,使你們五龍山庄一日之間,變成殘廢之庄,你信是不信?”
  孟居禮听他口气,當然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再一細算,五龍庄孟氏家屬,連老三初生才滿月的孫儿一起算上,果然正好三十七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可見此人未來五龍庄之前,已經打听得清清楚楚!心頭禁不住机伶一顫,說道:“閣下對咱們五龍山庄果然都算清楚了來的。”
  跛足怪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孟老大,今日之事,若是換在六十年前,老夫早就先點廢你們孟家老小的經穴,再問你們的話了,如今老夫好說話得多了,你們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到時就后悔莫及了。”
  孟居禮听他一再提及六十年前,心想:“此人莫非真有這么大的年齡了,此人會是誰呢?”
  心中盤算著如何應付,一面說道:“咱們兄弟如果知道曾子玖的下落,也就不會把閣下當作曾子玖了。”
  “這話倒是不錯。”
  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聲,又道:“好,你們把曾子玖如何失蹤的詳情,說一遍給老夫听听。”
  孟居義道:“老大,事已至此,咱們就說吧!”
  “好!”孟居禮沉應一聲,說道:“曾子玖原是咱們的師弟,也是先父最小的徒弟,咱們五龍山庄有一項規矩,家傳武學中,有一种手法,照例不傳外人……”
  跛足怪人笑道:“那是‘龍爪手’了。”
  孟居禮不加可否,續道:“曾子玖年齡和老夫么妹差不多,他覬覦我家絕藝,故意和么妹接近,此事經先父認破,就藉故要他离去……。”
  跛足怪人微晒道:“你們孟家的絕藝,老夫已經領教過了,也不過爾爾。”
  孟居禮憤怒的看了他一眼,強忍著怒气,續道:“事隔五年,先父去世之后,曾子玖忽然回到庄上來,向老夫提親,老夫有意為難,聲稱要娶么妹,就得胜過老夫一招,他滿口答應,那知他這五年果然藝事大進,功力雖然不及老大,但也只不過稍遜一籌,据他說:“他之所以回到庄上來,要和咱們結成這門親事,是因為他曾在赤松山一處岩穴中,得了一冊古劍訣,書中文字古奧,一個人鑽研,實在無法領悟,如能得到咱們兄弟之助,互相探討,或可研究出書中的奧秘來……”
  跛足怪人道:“你們垂涎他的古劍訣,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孟居義道:“那也不盡然,舍妹和他本來情投意合,先父當年要他外出,原也含有鼓勵他力圖上進之意,并不是不同意親事。”
  跛足怪人道:“后來呢?”
  孟居禮道:“他和舍妹結婚之后,就沒再提起共同研究古劍訣之事,經三弟向他催問,他卻提出要和咱們交換‘龍爪手’,咱們兄弟自然不能答應……”
  跛足怪人雙目之中,神光閃動,冷然道:“你們覬覦他秘笈,就不顧郎舅之誼,兄妹之情,動了殺机?”
  孟居廉接口道:“閣下如何知道咱們動了殺机?”
  跛足怪人洪笑一聲道:“就憑你這句話,已可證實了,孟老大,你們最好說實話。”
  孟居廉憤然道:“他不答應也罷了,那知這忘恩負義的東西,連夜帶著舍妹逃走,那時舍妹已經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個女儿。這廝居然不顧結發之情,逼著舍妹說出孟家秘技,舍妹不堪他的凌辱,終于抑郁而死,他凌虐舍妹致死,咱們兄弟自然要視他如仇了。”
  “這也難怪!”
  跛足怪人點了點頭道:“但曾子玖年紀應該比你們還輕,他當年能博得令妹歡心,自然相貌不會太丑,何以你們兄弟見了又老又丑又跛的老夫,會异口同聲認作曾子玖呢?”
  孟居兼道:“咱們已有多年不曾見面,你老哥送來的玉佩,正是曾子玖隨身之物,是以咱們還當是曾子玖上門尋釁來了。”
  “說得也是。”
  跛足怪人緩緩俯下身去,從地上把那支桂枝撿了起來,一指孟居禮,說道:“孟老大,他說得對不對?”
  孟居禮道:“事情就是這樣!”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道:“但老夫知道的,卻和你們說的大有出入……”
  孟氏三雄臉色不禁一變!
  孟居廉道:“也許朋友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詞,自然和咱們說的事實不盡相符了。”
  跛足怪人道:“所以老夫要听听你們的,也就是在此。”
  他長長吁了口气,續道:“老夫也不妨告訴你們,這方玉佩,就是曾子玖親手交給老夫的,老夫一生,沒有一個朋友……”
  他顛著一足,有如鶴立,但說到最后一句時,口气之中,似有無限寂寞蒼涼,緩緩接道:“六十年奔走江湖,只結交了兩個小兄弟,一個是曾子玖,一個就是這位小兄弟……”
  他用桂枝指了指卓少華,接著道:“十七年前,曾子玖找上老夫,唔,他确實和老夫一樣,跛了一條左足,說是從懸岩失足,幸而未死……”
  孟居廉悚依然一惊,失聲道:“他那是沒有死了?”
  “當然沒死!”
  跛足怪人冷峻一笑,說道:“他交給老夫這方玉佩,懇托老夫,那時他妻子已經有孕,不論是男是女,要老夫妥為照顧,一晃就是十八個年頭,從此不曾見過曾子玖,此次就是為了故人重托,才遠來江南……”
  他說到這里,忽然目光一聚,直注著孟居廉,冷聲說道:“但老夫听到的,卻是爾等兄弟編好的一番欺人之言,老夫耐性有限,要听的是不折不扣的實話,老夫希望你實話實說,你……”
  手中桂枝一指孟居廉,又道:“再說一遍。”
  孟居廉道:“孟某說的都是當時實情,你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詞,那要我如何說呢?就是再說十遍你也不會相信的了。”
  “你說的真是實話么?”
  跛足怪人緩緩朝他走了過去,手中桂枝輕輕落到孟居廉的肩頭,沉笑道:“老夫已有几十年不曾殺人了,比你們三個厲害上十倍的人,見了老夫,有誰敢在牙齒縫里迸出半句謊言來?你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手中桂枝只是輕輕的搭在孟居廉肩頭,看來毫不用力,但孟居廉卻似触電一般,身軀陡然一震,好像要待開抖,卻又忍了下去。
  不,他口中發出一聲輕哼,頭上青筋立時一齊綻了出來,不過一瞬之間,額角已隱見汗水,一顆顆汗珠隨著愈來愈大,愈來愈密,滾滾而下,一個人也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好像他承受著無比的痛苦,只是說不出口來!
  孟居義沉聲道:“朋友,你這是作什么?”
  跛足怪人回過頭來,輕松的笑了笑道:“你們三個,都不肯說實話,我只好挑一個教他嘗嘗逆血攻心的味道如何了。”
  孟居義憤然道:“朋友,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做未免太過份了。”
  “士?”跛足怪人嘿然道:“你們孟氏三雄,也算得是士么?”
  這兩句話的工夫,孟居廉身子已經抖得連牙齒都格格作響,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張大了口,除了喘气,簡直快要昏厥過去!
  “住手!”孟居義大聲喝道:“我說就是了。”
  跛足怪人道:“老夫偏要听他說的。”
  他在說話之時,手中桂枝,輕輕往上抬起!
  這一拍,孟居廉就像千斤重擔,驟然一松,口中迸出一句話來:“我說,我說……”
  這句話好像早巳就在喉嚨口了,只是被桂枝壓在肩頭,無法說出口來,直等桂枝一松,話聲就沖口而出!
  卓少華看得暗暗心中惊凜,忖道:“這逆血攻心,大概痛苦万分,連孟居廉這等高手,都無法承受得住!”
  “老夫要听的話,不怕你不說。”
  跛足怪人站在他面前,冷笑一聲道:“好,你說。”
  孟居廉咬著牙,說道:“那是他們(指曾子玖夫婦)結婚雙滿月之日,那天晚上,咱們兄弟為了表示祝賀之意,請他夫婦喝酒……”
  跛足怪人哼道:“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們沒安著好心。”
  孟居廉道:“當時咱們兄弟原也沒有惡意,只是在席間跟他提起古劍訣之事,那知他居然提出和咱們交換‘龍爪手’的話來。老大就責問他,當時他曾答應過,把古劍訣由咱們四人共同研究,如何說了不算?他狡辯著稱咱們也答應過他用‘龍爪手’跟他換的,這一來,雙方几乎鬧僵了,兄弟就勸他們不可爭吵,有什么事改天慢慢研究,大家就繼續喝酒……”
  “慢點!”跛足怪人桂枝在他面前一擺,說道:“你在他酒中下了什么?”
  孟居廉一怔,但他對跛足怪人手中這支挂枝,方才吃過苦頭,實在害怕极了,忙道:“入口迷。”
  孟居禮鐵青著臉道:“老三,你真要全抖出來了?”
  孟居廉苦笑道:“不說成么?換了你老大,到此田地也非說不可了。”
  “唔!”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聲道:“說下去。”
  孟居廉道:“他夫婦二人,果然全醉倒了,但搜遍他全身,又去他房中仔細搜索,始終沒有找到那冊古劍訣。
  但咱們兄弟到了此時,只好一不作,二不休,把他架到后山僻隱之處,點了他穴道,才將冷水把他潑醒過來,問他古劍訣藏在何處?”
  跛足怪人听到這里,不禁浩歎一聲道:“匹夫無罪,怀璧其罪,連嫡親的朗舅都顧不得香火之情,人心不古,當真可怕得很,后來呢?”
  孟居廉道:“那知他外出三年,武功果然精進甚多,先前敗在老大手下,只是故意藏拙而已,此時竟在咱們問話之際,自解穴道,一躍而起,企圖奪路而逃,但還是被咱們截住了。”
  他一口气說到這里,略為一頓,接道:“他眼看被咱們截住了,無法脫身,就向老大提出條件,和老大單打獨斗,以定胜負,若是他輸了,愿意交出古劍訣,供大家參研,若是老大輸了,就得以咱們家傳的‘龍爪手’作為交換。”
  老大問他要比試拳掌?還是兵刃?他笑著說:“孟家以‘龍爪手’名聞天下,比拳掌自然不如比兵刃的好。于是就由兄弟下山,替他們取來了兵刃,當時我和老二還暗暗竊笑,老大在這支龍頭杖,浸淫的功力,并不下于‘龍爪手’,估量他絕不是老大的對手……”
  跛足怪人道:“他不知道孟老大龍頭杖上,另有机關?”
  孟居廉听得又是一怔,忖道:“老大龍頭杖上,另有机關,他如何知道的?”一面搖頭道:“他不知道。”
  接下去道:“那知他和老大一動手,他使的是一路‘青萍劍法’,雖然輕靈純熟也并無奇特之處,自然不是老大的對手,但每當他危急之時,就會使出一記怪招來,這一記怪招,看來十分笨拙,卻居然神妙無方,往往逼得老大撤杖后退不迭,但仔細看去,他又似乎運用并不純熟,只是有此招式而已,兩人激戰多時,他使出來的僅此一招,卻已保身有余,老大始終無法占得半點便宜。時間稍長,老二和我已看出端儿,他這一記怪招,敢情就是從古劍訣中學來的,他并未參透個中玄奧,已有如此威力,這古劍訣,豈非真是獨步武林的瑰寶?”
  跛足怪人哂道:“你們覬覦之心愈急,眼看孟老大一個人胜不了他,就加入戰團變成三打一了?”
  孟居廉道:“雖然咱們加入戰團,但他那一記不純熟的怪招,煞是厲害,每遇險招,只要使出那一記怪招來,劍雖一招,但恰似對著咱們三個人發的,每個人都感到劍峰逼近自己,又無法封架,仍然把咱們逼得非撤招后退不可……”
  跛足怪人道:“因此你們老大就使了毒手?”
  孟居廉道:“那也是沒有辦法之事,老大到了此時,只好使出‘龍口針’了……”
  孟居禮怒聲喝道:“老三!”
  跛足怪人回頭道:“你不用吆喝,你的‘龍口針’,一發就是三十六支,喂有劇毒,老夫早就知道了。”
  孟居廉道:“他身中毒針,劍法一滯,還是被他只身逃走,又被我一杖擊中左腿,一個人飛出去數丈之外,直向山崖斷壁飛墮下去……”
  卓少華心中暗道:“這孟氏三雄,果然不是好人,無怪跛足老人家要如此對他們了。”
  “你們很好!”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問道:“那么他妻子是如何死的呢?”
  孟居廉道:“舍妹當時雖不知他跌落山崖之事;但始終認定是咱們兄弟為了覬覦劍訣,害死了他,一直哭鬧不休,她那時已經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女,但她因怀念丈夫,怀孕之時,抑郁哭鬧,以致產后失調,不治身死!”
  跛足怪人道:“這也算得是你們逼死的了,唔,那么那女孩呢?”
  孟居廉道:“舍妹已死,此女自然也不能再留在咱們五龍庄了,當時就要接生婆把她抱走了。”
  “好!好!”跛足怪人用桂枝指著他們三個,點頭道:“孟氏三雄,果然毒辣得很,唉,依老夫昔年的脾气,你們三個當真死有余辜,但曾子玖是你們的妹夫,他妻子是你們的妹子,小女嬰也是你們的外甥女,老夫究是外人,曾子玖不死,自會找你們算賬,老夫似乎不用難為你們,你們可以說是六十年來,老夫手下第一次唯一的活口了!”
  說到這里,搖搖頭道:“老夫受人之托,又遲了一十八年才來,這又怪得了誰呢?”
  他走近茶几,伸手取起卓少華送來的那塊玉佩,廢然道:“這是老夫辜負了曾老弟的重托,老夫真是對不起故人……”回頭望望卓少華,說道:“小兄弟,咱們走吧!”
  說罷,身子一搖一拐的往廳外走去。
  卓少華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門。
  只听孟居廉道:“那女嬰的左眉梢有一顆朱痣,今年十八歲了。”
  跛足怪人剛一回頭,只听“繃”的一聲,机簧乍響,一蓬細如牛毛的藍色毒針,激射如雨,朝他身前射到!
  原來孟居禮在他走出廳門之際,乘他不備,已經一躍而起,一手抓起龍頭杖,大拇指迅快一按,從龍頭杖龍口之中,飛射出一篷毒針來!
  孟氏“龍口針”能在對敵動手之時,傷人于不備,而且机簧彈力极強,三十六支毒針,可以射出三丈來遠,他怕一擊不中,故而待得跛足怪人走到三丈距离,才行出手。
  這一著當真惡毒無比!他當然不希望五龍山庄丑事,讓外人知道,是以這一蓬飛針,不僅對著跛足怪人前胸,也籠罩了卓少華的后心,殺人滅口,自然要把兩人同時除去了。
  跛足怪人突然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你這點鬼心思,如何瞞得過老夫?”他在說話之時,右手執著桂枝,隨手一圈。
  說也奇怪,那一篷“龍口針”,生似遇上了磁鐵一般,“嘶”的一聲,連射向卓少華后心的飛針,也同時被他吸了過去,一古腦儿黏在桂枝之上!
  孟氏三雄一見情形不好,三個人同時彈身而起,他們這后廳上,敢情裝著机關,身形一閃,便自失去了他們的影子!
  跛足怪人冷笑一聲道:“老夫要取爾等性命,你們休想從老夫手下逃得出去!”
  右手一場,那支桂枝連同黏在桂枝上的三十六支“龍口針”,一齊脫手往上飛起,但听“奪”的一聲,桂枝硬生生的插上大廳門首的匾額正中,三十六支飛針,正好在桂枝四周,整整齊齊的圍了一圈。
  跛足怪人連頭也沒回,口中說道:“小兄弟不用管他們,咱們走。”舉步往外行去。
  圍在廳門外看熱鬧的孟氏子弟門人,嚇得紛紛退避不迭。
  卓少華緊跟著跛足怪人身后,一路出了五龍山庄,只覺跛足怪人跛著一足,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看去走得并不快,但自己加緊腳步,走得极快,卻始終保持了一丈距离,就是赶不上他。
  卓少華雖已知道他武功高不可測,但一來年輕好強,二來跛足怪人并未施展輕功,只是一搖一晃的走著,自己怎會赶不上他?心頭兀自不信,不覺展開腳程,吸气往前掠去。
  那知任你如何的加速腳步,前面的跛足怪人生似未覺,依然只是一搖一晃的走著,就是可望而不可即。兩人起步時有一丈距离,現在不即不离,還是保持著一丈距离,你加快腳步沒用,提气疾掠,也沒用!
  兩人這一陣疾走,不過片刻工夫,就奔出十數里以外。
  前面的跛足怪人忽然腳下一停,回過身來。
  卓少華正在全力奔行之際,發覺對方突然停住,也赶忙剎住身形,饒是如是,還差點撞到跛足怪人的身上,一時不覺俊臉為之一紅。
  跛足怪人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小兄弟,你方才大概听老哥哥說過,老哥哥活到八九十歲了,一生沒有朋友,只有兩個小兄弟,一個是曾子玖,一個就是你了,這就是緣,老哥哥身無長物,只有這本東西,是老哥哥几十年來,拉雜所記,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說罷,從怀中掏出一個小本子,遞了過來。
  卓少華望望他道:“老人家……”
  跛足怪人藹然一笑道:“小兄弟,人要洒脫些,不可拘謹,孔老夫子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老哥哥雖然痴長你几十歲,你叫我一聲老哥哥也就夠了,快把本子收起來。”
  卓少華經他一說,不好推辭,只得伸手接過,說道:“小弟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謝謝老哥哥了。”
  “哈哈!”跛足怪人得意的朗笑一聲道:“這才是老夫的好兄弟,為了替老哥哥送信,耽誤了兩天的時間,快回家去吧,有空之時,不妨多讀些書,好了,小兄弟,后會有期,老哥哥走了!”
  他這聲長笑和說話的聲音,竟然和在五龍山庄時完全不同,在五龍庄時,聲音蒼老之中,有著蒼勁之感,現在的話聲,卻清朗得有如鳳鳴,使人听來像是年輕人的聲音。
  卓少華方自一怔,但見一道人影有如浮矢掠空,飛射而去,瞬息之間,就沒了影子,心中暗暗惊駭不止,忖道:“這位老哥哥飛行絕跡,莫非會是劍俠之流?”
  不覺探怀取出他所贈的小本子來,這冊小本子只有手掌大小,用青色羊皮裝訂,十分精致,書簽上寫著:“長風子雜記“四個古篆文。略為翻閱,里面白色宣紙,業已發黃,都是用蠅頭行楷書寫,工整秀逸,所記截的大都是各門各派的武功,評述其优點和缺點,看來果然是這位老哥哥几十年所見所聞,累積的經驗之談,彌足珍貴。
  一時也不及細看,收入怀中,展開腳程,一路赶回家去。
  卓少華家住會稽橫溪,他父親卓清華,乃是六合門的名宿,還是當今名列九大門派六合門掌門人高天行的大師兄,曾在杭州開設武華鏢局達四十年之久,直到前年六十大慶,才把鏢局收歇,封刀歸隱。
  卓清華為人耿直,急公好義,贏得武林同道敬仰,因此有一個外號,人稱“泰山石敢當”,泰山,是說他在武林中有如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石敢當,則是表示他敢作敢當,正義凜然之意。卓清華對這個名號,始終謙虛的說著“愧不敢當。”
  卓少華自幼拜父親同門師弟司空靖的門下學藝,這也有古人易子而教之意。
  司空靖卜居遂安九眺峰下,精于劍術,悠游林泉,從未在江湖走動過,大家都叫他九眺先生。
  卓少華從師十年,每年清明,都要赶回家來掃墓。
  這次路過杭州結識了這位跛足老人,代送書信,耽誤了兩天時光,因此一路展開腳程,急著赶路,回到家門,差不多已是上燈時候,暮靄蒼茫!他走近門口,發現兩扇大門竟是敞開著。跨進大門,里面不聞一點人聲,靜悄悄的一個佣人也不見,好像是一所久無人住的空宅!
  卓少華暗暗感到奇怪,同時也有一絲預感似的不安,從心底升起,急步穿過天井,跨上石階,大聲叫道:“万大叔,我回來了。”
  万大叔,万大川,是老管家,從前原是一名江洋大盜,后來經卓清華以德服人,感化了他,追隨卓清華已有二十五年之久,卓清華收歇鏢局之后,他就擔任了卓府的總管,一向忠心耿耿,甚得卓清華的信任。
  但卓少華連叫兩聲,依然不見有人答應,心下不禁大疑,急忙轉入東首一道腰門,逕向東院書房奔來。
  這原是他最熟悉的路了,爹平日就是住在書房里。書房,在東院自成院落,小有花木之胜。
  但此時他奔入院落,在暮色籠罩之下,這幽靜的庭院,似乎有陰森冷清之感。
  書房里還沒點燈,卓少華沖進書房門,口中喊道:“爹,孩儿回來了。”
  里面同樣沒有人答應。
  卓少華心頭不覺一沉,就在此時,突听一聲极其輕微的呻吟,從里首窗下傳來!
  這聲呻吟聲音雖輕,但鑽進卓少華的耳中,不啻如遭雷殛!
  那是爹的聲音!爹的聲音,縱然輕微,儿子也耳熟能詳。
  “爹……”卓少華急急忙忙的奔了過去,天色雖已昏暗下來,但他凝足目力,仍可看到窗下一張太師椅已經跌翻,地上躺著一個人影,那正是他最熟悉的爹的身形了!
  “爹……”他聲音之中已經帶著哭聲,跪下下去,現在他已可看到爹慈祥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气息微弱,一雙失去了平日嚴正而有神色的眼睛,望著自己,張了張口,好像要說什么?
  卓少華心頭宛如刀割,垂著淚道:“爹,你傷在那里?還不要緊吧?”
  其實他不用問,也可以看出來了,爹左手緊緊按著胸口,那自然是傷在胸口了。
  卓清華右手吃力的抬了起來,吃力的向空招著。
  卓少華赶緊伸過手去,握住了爹的手,爹的手在顫抖,已經僵而且冷!
  卓清華摸到儿子的手,臉上有了安慰的笑容,但笑得十分僵硬,他努力張動了一下口,終于從喉嚨中迸出微弱的聲音:“孩……子,那……是……一”
  卓少華背心沁出冷汗來,他只听到老父的呼吸已越來越微弱,“一”字下面,已經說不出來!
  “爹,你快別說話了,孩儿給你老人家度气……”
  卓少華話未說完,就已感覺不對,爹的手在這一瞬,已經僵冷如鐵,爹的眼睛,也漸漸闔了起來,爹已經咽了最后一口气!
  卓少華只覺一顆心直往下沉,淚水從眼角直滾而下,嘶聲哭道:“爹,究竟是誰把你老人家害死的呢?”
  他用袖子拭著淚水,輕輕扳開爹的右手,用足目力,仔細察看爹的胸口,依稀看到几點焦痕,好像是被線香灼過的細孔!
  “哦!”突然他心中一動,暗道:“爹右手一直按著胸口,莫非……”
  急忙查看爹的右手,這下果然給他發現了,爹的拇指和食指之間,赫然夾著一支寸許長色呈朱紅的細針,分明是一支喂了劇毒的針!
  他急忙從自己長衫上撕了一塊布,仔細的裹著針從爹手指上取下,最使他吃惊的,爹夾過針的兩個手指上,也有被針灼焦的痕跡,由此可見爹是死在人家毒針之下的。
  他站起身,隨手把毒針放到几上,急勿勿出了書房,一腳往后進奔去。
  爹中了人家暗算,娘會不會出事呢?
  后進,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沒有燈火,他提在胸口的一顆心狂跳不止,口中嘶聲叫道:“娘,蕙香……”
  蕙香,是娘房里使喚的丫頭。他喊聲雖響,依然听不到有人答應。
  卓少華跌跌撞撞的沖進娘的房里,房中闃無一人,他找遍了后進每一間房屋,依然一個人也沒找到。
  娘呢?蕙香呢?家里的人怎會一個不見,都到那里去了呢?難道娘是被凶手擄去了?
  他又從后進退出,朝前進奔來,就在走廊上,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怀!
  只听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什么人,膽敢闖到卓府里來,還不給我站住?”
  卓少華听到這人的聲音,不覺一喜,忙道:“万大叔,是我。”
  那是一個腰背微駝的老人,正是卓府總管鐵掌万大川,年歲不饒人,他須發已經發白,連腰背都彎了。
  “你?”万大川一手提著一把錫酒壺,雙目一注,嘿的笑出聲來,欣然道:“是少爺回來了?”
  卓少華如今和他這一對面,就聞到他從口中冒出來的酒气,急忙問道:“万大叔,剛才你到那里去了?”
  万大川咧嘴一笑道:“大叔是到廚房里弄酒去的。”
  他追隨卓清華多年,平日忠心耿耿,就是有一點嗜好,喜歡喝一盅。
  卓少華道:“家里出了事,你可知道?”
  “家里出了事?”
  万大川雙眼一瞪,笑著道:“少爺可是沒找著老主人和老夫人?對不?”
  卓少華目蘊淚水,慘聲道:“爹被人害死了,你還不知道?”
  “什么?”万大川一怔,腰背驟然間挺得筆立,聳然道:“少爺,你……說什么?”
  卓少華忍不住流下淚來,說道:“爹被人害死了,遺体現在還在書房里,娘也不見了。”
  万大川松了口气,問道:“少爺親眼看見的?”
  卓少華溫聲道:“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老主人和老夫人都不在這里。”
  万大川疑惑的道:“這怎么會呢?”
  卓少華道:“不信。你隨我來。”
  “這……不可能……”
  万大川搖頭,慢吞吞的道:“老主人和老夫人,帶著蕙香,是到六合替掌門人祝壽去了,怎會在書房里呢?”
  卓少華听得大奇,問道:“爹和娘几時動身的?”
  万大川道:“三天前就走了。”
  卓少華心中暗道:“替掌門人祝壽去的,我怎沒听師傅說起呢?”一面說道:“但我方才回來之時,明明看到爹中了賊人暗算,躺在地上……”
  万大川道:“這就奇了!”
  兩人一前一后,轉過迥廊,出了月洞門,穿過一片花木,卓少華搶先跨上石階,只見書房兩扇朱門緊緊閉著,門上還挂著鎖,但方才自己來的時候,書房門明明是敞開的,心中暗暗覺得奇怪。
  万大川跟在他身后,跨上石階,不覺笑道:“少爺,你看,門還鎖得好好的,這是老主人走后,大叔親自上的鎖,從沒開過。”
  他從腰間取出鑰匙,開啟了鎖,推門而入,一面回頭道:“少爺,你先等一等,讓大叔去點了燈你再進來。”
  說完,當先舉步往里行去。
  現在天色已經全黑了,書房中一片黝黑,但卓少華還是跟在万大川身后,走了進去。
  万大川放下酒壺,從身邊取出火种,“嚓”的一聲,打著了火,點燃了放在門口的一盞琉璃燈。
  卓少華閃身搶上前去,掠到窗下,目光一瞥,爹平日坐的一把紫檀太師椅,端端正正放在那里,(方才太師椅已經倒翻了的)地上那里有爹的尸体?連自己從爹兩個手指中取下來的一只朱紅毒針,明明放在太師椅旁邊一支紫檀茶几上的,此時也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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