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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里求醫


  “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這是老句子,但薛神醫似乎對它特別欣賞。
  每年到了換春聯的時候,他必飽濡濃墨,親自揮毫,在梅紅洒金箋上,寫了這兩句詩,張貼在大門之上。薛神醫就是住在木讀鎮上,門前有小溪,有綠樹。
  春天來了,枝頭鳥鳴,小溪花落,剛好切合這兩句詩聊。久而久之,這兩句話就成了薛神醫特有的標志。
  他門口既沒挂上“薛氏醫廬”的招牌,但人們只要看到梅紅洒金箋上龍飛鳳舞的對子,就知道這是薛氏醫廬。
  薛神醫不但是蘇州有名的神醫;就是大江南北,提起蘇州薛神醫,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尤其在江湖上,薛神醫的名頭更響,黑白兩道,無論重傷垂危,只要一息尚存,找上薛神醫,無不妙手回春,一劑而愈。
  這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夜幕低垂,春寒料峭。薛氏醫廬的東廂,是一間頗為寬敞的書室,臨窗一張書案上,點燃著一支紅燭,光影搖曳,結了一段很長的燈花,案右紫擅靠椅上,端坐一個面貌清瘦的青袍老人,手執書卷,正在安詳地閱讀古籍。這是薛神醫的習慣,他每天晚餐之后,都要在書室里看上一會書,才回房就寢。驀然,窗前起了一陣微風,燭火跟著微微一沉。就在這一瞬之間,薛神醫面前,已經多了個高大的人影!這人身穿藍布短褂,下著灰色套褲,腰結草繩,足登草鞋,看去年約五旬開外,濃眉紫臉,鬢發如戟,雙目如炬,相貌威猛。
  手上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右掌緊抵在孩童后心,看情形是生了急病,求醫來的,這人來得好不兀突?
  薛神醫卻是神色不變,目光微抬,心中暗暗一惊,想道:“此人身法奇快,當非尋常之輩!”
  放下書卷,剛從椅上站起。
  那藍褂老者已經先開口了,只听他說道:“老朽有急事相求,來得冒昧,還望先生恕罪。”
  他手上抱了個人,不能拱手作揖,說話之間,連連躬腰。
  薛神醫慌忙地拱手還禮,說道:“兄弟薛道陵,尊駕半夜而來,可是令郎得了急症,要兄弟效勞么?”
  藍褂老者低頭看看怀中孩童,答道:“這是老朽故人之子,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先生,已是無人能治,老朽才不遠千里赶來蘇州,務請先生救救這個孩子。”
  薛神醫目光打量了藍褂老者一眼,拱手笑道:“光看尊駕來時身法,自是武林高人,兄弟先想請教大號如何稱呼?”
  藍褂老者道:“先生過譽,浪跡江湖之人,賤名不提也罷。”
  薛神醫點了點頭,才又接道:“尊駕既然不愿說,兄弟自是不敢相強,只是兄弟替武林中人看病,照例……”
  藍褂老者沒等薛神醫說完,笑道:“老朽慕名而來,自然听人說過先生替武林同道治病的規矩,只要先生能把這孩子醫好,別說一招,就是再加上几招,老朽也無不遵命。
  薛神醫清懼臉上微微一笑道:“尊駕可否先說說愿意留下那一招絕技?”
  藍褂老者自然听得出薛神醫的口气,自己不肯吐露身份,他怕醫好了病,自己隨便說出一招普通武功,應付于他,不覺大笑一聲,雙目精光暴射,正容道:“先生把老朽看作何等樣人,但教此子脫离危境,老朽豈敢秘技自珍,留下的招法,縱不能說傲視江湖,也定教先生滿意就是了。”
  薛神醫也爽朗的笑道:“尊駕說的,自然可信,咱們就一言為定,你請坐下來,讓兄弟替此子切切脈看。”
  藍褂老者依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薛神醫走前兩步,伸出手去,握著孩子脈腕,搭了搭脈。
  只覺這小孩六脈俱沉,但体內真气鼓蕩,源源不絕,這分明是藍褂老者一直以本身內力,輸入孩子体內,藉以延續他的生命。
  不覺微微皺了下眉,回身取過一個磁瓶,傾出一粒綠豆大的藥丸,納入孩子口中,一面說道:“尊駕可以放開手了。”
  藍褂老者遲疑了下道:“這孩子傷勢沉重,多日來只要老朽放開手掌,立有呼吸斷絕之慮。”
  薛神醫道:“不錯,此子全仗尊駕內力,替他續命,方才兄弟喂他服下一粒護心丹,一個時辰之內,可保無慮,尊駕放手之后,兄弟才能診查病源。”
  藍褂老者果然放開右掌,薛神醫移了把椅子,在藍褂老者對面坐下,一手搭著孩子脈門,緩緩闔上眼皮,一聲不作的切起脈來。
  過一盞茶光景,他臉上露出惊詫之色,抬眼道:“此子似是傷在一种极為古怪的陰柔掌力之下!”
  藍褂老者道:“先生說得极是!”
  薛神醫又道:“而且此种掌力,并非直接命中,好像只是從另外一人身上透過,殃及了此子?”
  藍褂老者身子一震,雙目圓睜,神情顯得甚是激動,點頭道:“先生神目如電,說得一點不錯,中掌的是他母親,那時就抱著此子……”
  他似乎言有未盡,但并沒再說下去。”
  薛神醫也不再多說,再搭孩子右手脈搏,但兩道眉峰,卻漸漸緊蹩了起來。又過了盞茶時光,才行放手,只是沉吟不語,好像在考慮著什么。
  藍褂老者看得心頭大急,忍不住問道:“此子還有救么?”
  薛神醫微微搖頭道:“十天之前,也許有救……”
  藍褂老者喃喃的道:“十天之前……唉,十天之前,老朽還在數千里外……”
  他雙目乍睜,神情急迫問道:“听先生口气,此子已是無藥可救了?”
  薛神醫起身拱手道:“尊駕最好另請高明。”
  這話無异判了這孩子的死刑!
  藍褂老者在這剎那之間,已是目蘊淚光,望著薛神醫道:“可怜老朽故人,雙雙遇難,只遺下此子一人,先生仁術濟世,務望救救這個孩子,老朽感戴不盡。”
  薛神醫只是搖頭,口中說道:“難,難,此子六脈俱沉,若非尊駕以無上神功,替他延續殘喘,只怕早已死去多日了!”
  藍褂老者目光一閃,不信的道:“此子即能假老朽內力,維持不死,足見生机未絕,先生……”
  薛神醫搖頭道:“兄弟難以為力。”
  薛褂老者頓一頓道:“先生只要救治此子,不論多少報酬,但憑吩咐。”
  薛神醫依然搖頭道:“兄弟實在無能為力,尊駕還是及早另請高明,只要不延誤的話,也許尚有一線生机。”
  這自然是推托之詞,但藍褂老者是何等樣人?薛神醫口中始終沒有直截了當的說出此子無救,心頭不禁一動,暗想:“從他口气听來,可能是治療費事,他不愿自找麻煩。”
  這就站起身道:“如此說來,這孩子已是無望了?”
  薛神醫道:“那也不然,如果遇上比兄弟醫道高明之士,也許有救。”
  藍褂老者心頭證實,不禁狂笑一聲,說道:“天下除了薛神醫,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欺世盜名的人了!”
  說到這里,俯首,說道:“孩子,為伯父的遠從數千里外,日夜趟程,把你送來,指望薛神醫能夠挽救你一條小命,那知傳言誤人,反而耽誤了你的傷勢,遇上的又是庸醫,看來你是死定了……”
  薛神醫被他當面罵成欺世盜名的庸醫,只是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忤,拱手道:“兄弟自慚無能,實在抱歉得很,尊駕好走,恕兄弟不送。”
  藍褂老者心中暗中嘿然一笑,霍地又從腰間抽出一柄黝黑鐵蕭,雙目精光電射,凜然喝道:“薛道陵……”
  薛神醫后退了一步,苦笑道:“尊駕就是打死兄弟,也是無能為力。”
  藍褂老者沉喝道:“你看清了!”
  鐵蕭一橫,猛然向外推來!
  薛神醫自幼好武,他仗著精通醫道,与武林中人治病,訂下規矩,就是傳他一招武學。
  他本身武功,原也不弱,再加上東學一招,西學一招,數十年下來,胸中武學之博,可說積諸家之長。
  此時眼看藍褂老者橫蕭推來,潛風逼人,不覺大吃一惊,慌忙側身閃開,冷笑道:“兄弟已經一再聲明,實在力有未逮,尊駕不覺逼人太什么?”
  口中說著,兩道目光卻緊緊盯在藍褂老者鐵蕭之上。奇怪的對方來勢极緩,并沒進逼,好像只是擺了個式樣一般。但僅僅這橫蕭一推之勢,看去簡單,其實蘊藏了許多變化,竟然已把自己左、右、前三方,一起封死,連想下手的机會都沒有。他胸中武學雖博,卻是沒有一招,可以化解得開,一時不覺看的一呆!
  藍褂老者傲然一笑,收住蕭勢,虎地跨上一步,走近書案,手中鐵蕭朝案上一放。
  薛神醫不明對方心意,腳下不自禁的又后退了一步,他這一退,已經退到了書案橫頭。
  藍褂老者從容取過案上羊毫,回頭朝薛神醫嘿然笑道:“薛道陵,老朽要向你請教一個字,不知你識不識?”
  他這時忽然問起字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看他舉動,早就心頭狐疑,只是猜不出其中藏有什么古怪?是以只是遠遠的望著藍褂老者,雙臂蓄勢,暗自戒備,并沒作答。
  藍褂老者口中干嘿一聲,理也沒有理他,回過頭去,正待提筆朝方箋上寫去。只听有人在書房門外叫了聲:“爸爸……”
  那是一個身穿紫紅緞襖的小女孩,頭上梳著兩個丫髻,張開雙手,隨著喊聲,從側門中奔人。敢情她才學會走路,連腳步都還跨不穩,這一沖,差不多就奔到藍褂老者身后不遠!
  薛神醫乍見自己唯一的掌珠,會在這時候奔將進來,不由心頭一急,慌忙迎了過去,口中叫道:“珠珠,快回去!”
  藍褂老者提筆的右手,輕輕一抬,回頭哼道:“這是你女儿?很好!”
  薛神醫朝前迎去的身子剛跨得一步,陡覺藍褂老者右手一抬之際,便有一股無形潛力,直逼而來。
  自己和珠珠就差了這么几步,竟然再也沖不過去。
  不,反而逼得自己朝后連退。
  小女孩一路奔出,忽然瞧到爸爸的書房中,多了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人,畏怯地停下來,眨著烏亮眼睛,叫道:“爸爸……去睡了。”
  薛神醫被藍褂老者隨手一抬,就震退了兩步,不由怒目瞪了藍褂老者一眼,沉喝道:“你……”
  他原要說:“你待怎的?”
  但只說了一個“你”字,就急急揮手道:“珠珠,你快進去!”
  但是已經遲了,藍褂老者一個轉身,很快就把珠珠抱了起來!
  小女孩又惊又怕,掙扎著急叫道:“我不要你抱,我不要……”
  薛神醫心頭猛震,雙目盡赤,大聲喝道:“你還不放下我女儿?”
  雙掌一錯,正待朝藍褂老者扑去!
  藍褂老者口中咯咯一笑,突然轉過身來,眼中射出兩道凌歷森沉的冷電,盯著薛神醫厲喝道:“薛道陵……”
  光是他兩道銳利如劍眼,已瞧得薛神醫背脊發麻,机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何況自己愛女,已落在對方手中,心頭急怒交迸,顫聲道:“你快放下我女儿,我……我答應替你醫治就是了。”
  藍褂老者冷笑道:“你不是說無能為力么?”
  薛神醫額角上已經綻出黃豆般汗珠,嚎喘說道:“兄弟實因此子傷在奇特陰功之下,最少也須一年時光的悉心治療,才能痊好,兄弟……那有這末多的時間,照顧于他?”
  藍褂老者冷冷的道:“現在有了?”
  薛神醫不敢和他目光相對,俯首道:“尊駕放開小女,兄弟既已答應,自當悉心替他治療。”
  藍褂老者狂笑一聲,把手上男孩,放到書案之上,抬目道:“老夫已經傳你一式蕭招,不欠人情,一年之后,老夫在洛陽天津橋畔等你!”
  語聲才落,人影一晃,便已走得無影無蹤。
  薛神醫眼看他抱走自己女儿,這一急,當真非同小可,大喝一聲:“你留下我女儿,我已經答應你了”人隨聲起,跟蹤穿窗而出!
  這原是一瞬間的工夫,但等他追出,舉目四顧,茫茫夜色之中,那里還有藍褂老者的影子?
  心頭惶急之下,一口气追出木瀆鎮。但這有什么用,他自己心里有數,憑他的武功,決難追得上人家。
  廢然回到屋中,書案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和一支黝黑鐵蕭。他方才雖然目觀藍褂老者從腰間抽出鐵蕭,還使了一招蕭法,但并沒看清他的鐵蕭。
  此刻站在案前,距离近了,目光和鐵蕭乍接,驀然想起一個人來,心頭不禁又是一震。
  自己看到鐵蕭,早該想到是他了——江湖上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黑煞游龍桑九!
  心中想著,陡見方箋上留著一個濃墨淋漓的狂草“九”字。
  薛神醫目光一直,口中不由惊啊出聲,難怪他方才會說要請教自己一個字,這是十年來,自己心頭一直耿耿難忘的一個字。十年前,那位救命恩公,不是也留了這么一個“九”字么?他宛如云里神龍一般,自己始終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他心頭升起一陣愧內疚,仰天喃喃道:“恩公,你為什么不肯和我明說?”
  一彎新月,斜挂天上,不知什么人把它比做蛾眉,如果是蛾眉的話,那該是美人含怒的時候了!你瞧,她彎彎的眉儿,不是倒豎著么?連亮晶晶的星目,都在一閃一閃,發著嬌嗔!
  夜色朦朧,山影迷离,這里是以梅花馳名全國的鄧尉山下,騷人墨客們探梅最好的處所!
  目前已是二月出頭,數千株梅花,都已長了嫩葉。該不是探梅的時候了,但此刻卻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踏月而來!
  那是身穿藍布大褂的老者,他手上還抱著一個已經睡熟了的小女孩,步履輕逸,走得极快。當他走近山麓,腳下不期緩了下來,他,正是剛從薛氏醫廬出來的黑煞游龍桑九!
  經過此地,不期使他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也是一個星月朦朧的黑夜,自己偶而經過此地,發現江湖上凶狠出名的龍門五怪,向薛神醫尋仇。結仇的原因,是薛神醫救治了一個身負重傷的人,那人正是龍門五怪的仇家,因而遷怒到薛神醫身上。
  薛神醫雖武功不弱,但哪是龍門五怪的對手?就在他危急之時,自己突然出現,龍門五怪都負了傷,但他們凶心未戟,居然要自己留個万儿。自己走了,印在沙地上,留下一個“九”字,這是要他們估量,要向自己尋仇,夠不夠格……
  他飽經風霜的紫膛臉上,不期綻出一絲微笑,口中低低的道:“薛道陵此刻該知道老夫是誰了!”
  回去吧,天津橋上草莽客,奔波了數千里,也可以歇息了。明年今日,薛道陵自會到天津橋邊找自己去的。
  從明年起,自己當以十年時間,全心全力去扶養那個孩子,他是范老弟夫婦唯一的骨血……假使沒有范老弟夫婦,江湖上早就沒有黑煞游龍了……
  他思潮起伏,正待舉步。
  突然听到一個女子聲音,在身后叫道:“喂!前面可是桑老爺子?等一等呀!”
  這語聲嬌滴滴地又脆又甜,但在這靜寂的黑夜里,尤其是在這無人的荒郊中,驟然听來,卻能令人毛孔悚然!
  黑煞游龍心頭驀然一震,這會是誰?她居然一口叫得出自己!
  黑煞游龍桑九,精擅易容之術,三十年來,名震江湖黑白兩道,誰也沒有見過他本來面目,不然,也不會叫他“黑煞游龍”了。
  “游龍”,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思,而且也正好包含了他飄忽無定的游蹤。
  如今,居然有人叫他“桑老爺子”,這叫他如何不惊?
  扭頭望去,凄迷的夜色中,數丈外正有一條人影,裊裊行來,那是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子。
  以黑煞游龍的耳目,一二十丈之內,別說是人了,就是飛花落葉,都可以清晰入耳;但這苗條人影到了自己身后數丈,還一無所覺。不是她出聲呼喚,還不知道身后多了一個人呢!
  黑煞游龍桑九霍然轉身,黑夜之中,一雙炯炯雙目,暴射出懾人光芒。就在他轉過身去的同時,一陣香風扑面而來,遠在數丈外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現在看清楚了,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宮裝女郎。長發披肩,長裙曳地,望去宛如一朵流動的彩云,她彎彎的眉毛,正如一鉤新月。她亮晶晶的眸子,正如天上的星星。她吹彈得破的粉臉,妖艷如花,含著嫵媚的微笑;但笑意后面,似乎還隱藏了什么,使人無法猜測她的心意!
  黑煞游龍微微一怔,心頭不期起了一絲警惕。
  從宮裝女郎的身法看來,她已是武林中頂儿尖儿的高手,但自己闖蕩了几十年江湖,根本沒有听說過這么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
  尤其是她一身宮裝,別說江湖上沒有,就是民間,也決無如此裝束!一時之間,真可把威名赫赫,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黑煞游龍,大感莫測高深。皺了皺眉,問道:“姑娘可是叫我?”
  宮裝女郎嫣然笑道:“這里除了桑老爺子,還有人嗎?”
  黑煞游龍道:“姑娘認識老朽?”
  宮裝女郎嬌笑道:“晴,大名鼎鼎的桑老爺子,天下誰不知道?”
  嘿煞游龍道:“姑娘大非凡俗,請恕老朽眼拙,不知你姑娘是誰?”
  宮裝女郎眉眼盈盈的瞟了他一眼,低笑道:“桑老爺子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用問了!”
  黑煞游龍道:“老朽原也不敢動問,姑娘叫住老朽,必有見教,老朽就不得不問。”
  宮裝女郎眨眨眼睛,嗤的笑道:“桑老爺子倒挺會說話!”
  黑煞游龍測不透對方來歷,更測不透對方來意,不由瞪著雙目,問道:“姑娘來意如何,老朽洗耳恭听。”
  宮裝女郎眼中閃過一絲奇异的光彩,問道:“桑老爺子可是從春香谷來的么?”
  黑煞游龍听到“春香谷”三字,身軀陡然一震,春香谷就是范老弟夫婦隱居之地,那是一處极為隱秘的山谷,除了范老弟夫婦,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他……心念一動,不覺目注對方,沉聲道:“不錯,老朽正是從春香谷來的,姑娘如何……”
  宮裝女郎沒待他說完,突然冷笑道:“什么春香谷,臭賤婢,我偏要叫它春臭谷,春臭谷!”
  黑煞游龍和她目光一對,心頭不覺一震,她這种怨毒、狠毒、惡毒的目光,只要被她瞧上一眼,就會毒得死人!
  他自然听得出她口中的“賤婢”,是指范弟媳而言。
  春香谷,是范老弟夫婦倆發現的,因此用他們兩人的名字,取了春香谷之名。
  宮裝女郎把春香谷罵成春臭谷,顯見她和范弟媳有隙。
  范老弟夫婦無緣無故遭人毒手,他正感事出离奇,透著蹊蹺,這位神秘女郎的突然出現,更使他疑竇叢生,不覺問道:“姑娘也認識范春華范老弟?”
  宮裝女郎听到范春華的名字,不由格的笑出聲來,抬眼道:“自然認識,我就是回去收他的尸,才發現石壁上你留著的字:
  “十年重來,誓為故人湔雪血仇”
  下面還有一個‘九’字,我想來想去,江湖上有這份豪气,這份口气的,大概只有你黑煞游龍桑九了!”
  “回去收尸”,這四個字,耐人尋味!
  黑煞游龍濃眉微掀,道:“姑娘是一路跟蹤老朽來的了?”
  宮裝女郎嬌聲道:“是啊!我看到你替范春華做的墳墓,立的石碑,我心里很生气,你居然把臭賤人和他葬在一起,于是我動手把那臭賤人從墳墓里拖了出來,丟到山澗里去。同時,我又發現墳墓里沒有小雜种的尸体,那當然并沒有死,是你桑老爺子帶出來了。所以才會留下十年報仇的話,我這就一路尋了下來。”
  她說來還是那么嬌柔,那么清脆;但每一句話,听到黑煞游龍耳中,簡直有如鐵錘撞心,一記重似一記。心頭怒火,也一句重過一句。經驗告訴他,此刻必須忍耐,因為自己需要明了內情。听到后來,忍不住瞑目張發,目皆欲裂,仰天狂笑道:“是你害死范老弟夫婦的了?”
  宮裝女郎一撇嘴,冷笑道:“什么夫婦,是那臭賤人勾引了范春華私奔……”
  黑煞游龍驀地逼前一步,激動的道:“你……為什么要害死范老弟夫婦,你……說!”
  宮裝女郎春華似的臉上,忽然飛起异樣的笑容,緩緩舉起玉手,掠了掠長發,柔聲道:“我說個故事給你听,好不好?”
  黑煞游龍按捺著滿腔激怒,心想:“她此時忽然要說故事,當然和范老弟夫婦之死有關。”這就點點頭道:“你說!”
  宮裝女郎靜靜的說道:“我們宮里有一株碧桃花,我記得從小時候起,都沒看它開過花,有一年春天,忽然開了滿滿一樹,但等到結果的時候,卻只有一個桃子。我每天都要去看它一次,看它慢慢的由青變紅,長得又肥又大,心里時常在想,這顆桃子,一定會甜得像蜜,該有多么好吃。可是它卻生在樹頂上,我那時還只有九歲,輕功不到三成火候,自然沒法躍登到樹頂上去。”
  黑煞游龍看她只是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心頭實在有些按捺不住,但還是耐著性子,听了下去。
  宮裝女郎又道:“有一天,師傅指著那顆桃子,對我和比我小一歲的師妹說:“你們兩個,誰能說得出用那一种手法,能把桃子摘下來,就給誰吃。”
  我想,這是師傅在考量我們的武功了,師傅平時對我們講過不少本門武學,于是我就搶先說道:“我用本門‘隔空取物’,招招手,它就會飛下來了。”
  師妹听我一說,不由噘起小嘴,好像說:“我也知道。”
  但給我先說出來了,我心里自然很得意。那知師傅笑道:“你只會說,還做不到,那有什么用?”
  我听得一怔,還沒開口,師妹搶著道:“師傅,我用本門的‘穿云射月’手法,用石子打到樹枝上,把它震下來,然后再用‘分光捉影’的身法,把它接住。”
  這有什么稀奇?她說的,我都會,我還比她好呢,但師傅卻笑著點頭。”
  黑煞游龍听得心頭猛凜,宮裝女郎口里說的“隔空取物”,“分光捉影”,都是武林中只聞名稱,久已失傳的武學,這女子到底是何來歷?
  宮裝女郎接著說道:“我很是气憤,師傅已經答應師妹,那桃子給她吃了,但要她自己動手,照方才說的方法,把它取下來。師妹听得好不高興,就撿了一粒石子,朝桃樹枝干上打去。我卻气得兩眼通紅,暗想:“我吃不到的東西,你也休想吃得成,于是我也偷偷的拾了一塊較大的石塊,揚手朝那桃子打去。結果那顆又大又肥的桃子,被我砸得稀爛,我砸爛了桃子,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歡,真比我自己吃了還要舒服……”
  黑煞游龍听到這里,心頭已經有些明白。
  只听宮裝女郎又道:“那天晚上,我想想還是气不過,砸爛了桃子,只是大家沒吃到口,但我要大家永遠吃不到它。于是我就悄悄起來,取了把劍,把那株桃樹,連根挖了起來,一陣亂砍,剁成粉碎。當我回過頭去,就看到師傅靜靜的站在我后面,我心頭十分害怕。但這回,我師傅卻稱贊著我,道:“一個人如果要想在江湖上稱雄,就要有一顆又狠又毒的心,有一雙又狠又辣的手才成,這就是你師妹不及你的地方。”
  宮裝少女說到這里,不由格的嬌笑一聲,眼波流動,望著黑煞游龍,又道:“我的故事說完啦,桑老爺子大概明白了吧?我几千里路追蹤尋來,就為了要挖桃根呀!”
  黑煞游龍听得暗暗凜駭,天下那有這么教徒弟的師傅?難怪此女心毒手辣!
  纖纖玉指,隨著嬌笑,朝黑煞游龍怀中抱著的小女孩,指了一指。
  原來黑煞游龍因怕夜深露重用衣服覆在女孩身上,宮裝女郎自然不知道他抱的是薛神醫的女儿。黑煞游龍激憤填膺那還忍耐得住,雙目圓睜,怒喝道:“好狠毒的丫頭,老夫正愁找不到凶手,今晚,正好替死去的范老弟夫婦報仇。”
  宮裝女郎揚著柳眉,依然嬌笑道:“晴,桑老爺子何用生這么大的气,我不過是殺了范春華和那臭賤婢兩個,今晚再加上你桑老爺和小雜种,也只不過四人。你桑老爺子在江湖上殺的人,只怕還多得多呢!”
  她口气真也不小,好像黑煞游龍已經注定非死不可!
  黑煞游龍桑九,江湖黑白兩道,聞名喪膽,沒想到宮裝女郎居然把自己看得稀松平常,根本就沒放在眼里。但他知道對方絕非尋常,敢找到自己頭上來的人,自然來者不善。他霍地后退兩步,把抱著的珠珠,輕輕放在一棵大樹之下。
  高大的身軀直了起來,目中神光暴射,歷聲喝道:“老夫從不信邪,你有多少能耐,只管請使,看看老夫這條命,加得上去加不上去?”
  他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凶險,可從沒今晚這般慎重,喝聲出口,早已功凝百穴,凜立戒備。
  宮裝女郎冷冷一笑,道:“我說出的話,要是辦不到,那就不如不說,你接一招試試就知道了。”
  揚手一掌,劈了過來。她劈出的掌勢,既無破空風聲,也沒有激蕩潛力,只是輕描淡寫的隨手揮來。
  黑煞游龍面色凝重,目注對方手勢,洪喝一聲:“很好!”
  右手抬處,勁蓄掌心,巨靈般手掌,迎著宮裝女郎掌勢,朝前推去。
  宮裝女郎似是不愿自己的手掌,和黑煞游龍的手掌按触,掌勢才到中途,忽然玉腕一縮,把擊出的手掌,收了回去。
  黑煞游龍那肯容她撤招?暴喝一聲,借勢欺上,掌如掣電,猛電擊出。
  他這一掌凌歷無匹,雄渾的掌力,應手而出,像怒潮洶涌一般,劈空擊去。但就在他欺身攻上的剎那之間,突覺一股暗勁,直逼胸腹而來,不禁大吃一惊,已經劈出的掌力,要待收回,已嫌不及。
  逼得他斜退半步,迅速推出左掌,阻攔對方暗勁。
  但他力道全用在擊出的右掌之上,左掌臨時應敵,自然力量較弱,只覺宮裝女郎一股暗勁,撞擊在掌心之上,勢道強猛無比,几乎阻攔不住。
  宮裝女郎掌勢收回,涌出一股暗勁之際,她敢情早已料到黑煞游龍必然乘机逼進。她似乎不愿和黑煞游龍的掌力硬對,嬌軀輕輕一閃,身法奇詭,避開了黑煞游龍的一記劈空掌。口中一聲嬌笑,身形倏然欺近,縮回去的手掌,閃電朝黑煞游龍當頭擊下。
  此時恰好黑煞游龍后退半步,左掌擋住她涌來的暗勁,劈了個空的右掌,堪堪收回,連念頭都來不及轉,喉間沉嘿一聲,迅速反擊過去。
  但听“拍”的一聲輕響,這回雙掌接實了。兩股內家掌力,遇旋激蕩,風起八步,吹得兩人衣袂,獵獵作響。
  宮裝女郎雙足連移,以細碎的步法,直退了四五尺遠。
  黑煞游龍原以功力深厚自恃,這回也連退了三四步,每踏一步,地上便是一個深達寸許的足印,停住身形之后,滿頭短發,根根直豎,尚在顫動不休。
  兩人几招接触,說來較慢,其實出手之快,几同電光石火,這一后退,雙方似都為對方的武功所震動。
  黑煞游龍眼若銅鈴,仰天狂笑道:“難怪你口出狂言,果然算得是桑某二十年來僅遇的高手!”
  說到這里,突然聲轉凄厲,洪喝道:“范老弟英靈有知,我誓必劈此妖女!”
  他在仇怒交并之下,雙目發赤,左手捏一個訣印,右手微揚,涌身一躍,直向宮裝女郎沖去。
  宮裝女郎冷笑道:“你在做夢!”
  身形翩然飄起,悄無聲息的迎著上去。兩人這一場拼斗,當真是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殺机隱伏。黑煞游龍使出他成名絕技“黑煞游龍掌”,訣揚掌飛,掌掌似巨斧開山,鐵錘撞岩,威勢惊人。宮裝女郎掌指舒展,似拍似拂,看去虛飄飄的姿態美妙,其實卻是手法橘詭,惡毒無比。
  轉眼功夫,兩人已經互攻了十來個照面。
  宮裝女郎格格嬌笑道:“黑煞游龍,就是這點能耐么?”
  黑煞游龍暴喝道:“丫頭拿命來!”
  掌法突變凌歷,左訣右掌,交相擊出,攻勢猛惡絕倫!
  宮裝女郎笑道:“桑老爺子,你當心了!”
  笑語聲中,身軀亂閃,身法奇异,有如穿花蝴蝶般輕輕一飄,從黑煞游龍的一片掌影中閃了進去!
  黑煞游龍全力發掌之際,陡見一雙纖纖素掌,緩緩的伸了過來,在面前晃了一晃。心頭大吃一惊,還沒有來得及封解,素手倏忽不見,只覺自己胸口,似乎有一陣無形壓力,透体而過。
  立感呼吸困難,一口真气,再也提不上來,踉蹌后退一步,身不由己的往地上跌坐下去。
  宮裝女郎再也沒去瞧他一眼,突然轉過身去,盈盈秋水,隱隱射出怨毒之色,水袖揚起,直向大樹下睡熟了的孩子拂去!
  黑煞游龍瞧得大駭,大吼一聲:“你不能傷她……”
  拼盡全力,從地上一躍而起。但這一喝一躍,勉強聚擺的一口真气,又驟然散去,“拍達”一聲,重又跌倒地上,人也跟著昏了去。
  宮裝女郎回頭輕笑一聲,道:“桑老爺子,再見啦?”
  語聲依然那么嬌柔,那么甜脆,纖弱苗條的人影,款款而行,离開了山麓。
  夜色中,傳來了她婉轉凄涼的歌聲:“浣花溪上浣花谷,浣花谷里浣花宮;宮中少女日浣花,花開花落怨春風……”
  洛陽為古時的中州,是我國有名的古都。
  城在黃河支流的洛水北岸,居漚、澗兩水之間,背依北郊,前臨伊水,左嵩右嶠,地勢險要,為古來兵家必爭之地。
  “畫角朱樓向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篩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這是唐代大詩人王維“洛陽女儿行”中的詩句,原是形容洛陽富貴人家的女儿日常起居,但也勾出了古時洛陽的豪華。
  橫跨洛水上的天津橋,足有兩里來長,初建于隋朝大業元年,當時僅以鐵纜連環浮舟,搭成的一座浮橋,直到宋代,才改建為石橋,在當時可說是一件巨大的工程,一望平坦,雄偉壯觀。
  宋邵雍形容此橋,有“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之句,北岸沿橋兩邊,商店林立,攤販集中,尤以夜市為盛。每當華燈初上,行人如織,茶館酒肆,一片喧嘩,熱鬧是夠熱鬧了。但這一帶,都是販夫走卒和出賣勞力的苦哈哈們的游樂場所,也是江湖下五門的集中之地,許多自命高尚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決不會到這种地方來。
  這不過是一般的情形但也有例外,不是嗎?每天夜市上場,就有一位紳士模樣的老者,踱著四方步,徜祥在天津橋邊!有時也會在練把式、賣膏藥的攤上駐足瞧瞧,清懼的臉上,經常挂著笑容,人倒是挺和气的。到這里來的人,差不多全是褐衣短靠的朋友。
  初時,大家看到這么一位身穿天藍圍花緞袍的老紳士,居然光臨到這种地方來,都覺得十分惊奇。后來,日子長遠,才知他是城里大大有名的薛神醫!
  洛陽城里許多官紳富豪,家里太大小姐生了急病,除非上門求醫,否則就是用八人大轎去抬,也休想請得動薛神醫,但他卻每晚都要到天津橋來散步。這時候,只要有人遇上急症,求他診治,不用請,他都會跟著你去,連藥都奉送;
  薛神醫三個字,在這一帶,當真是響上半邊天。有人說他每夜到這里來,是喜歡天津橋的夜景;也有人說他曾在橋上遇到過神仙,他的丹方是神仙傳授的,所以靈效如神。尤其是后者,几乎眾口一詞,婦孺皆知,但焉知薛神醫是在等一個人?
  薛神醫從蘇州搬到洛陽來,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黑煞游龍桑九留下一個男孩,抱走了他的掌珠,臨走說的一年之后,在天津橋等他的約期,他依約赶來了,但并沒遇上黑煞游龍。如今已經過了十一個年頭,黑煞游龍依然杏如黃鶴。据說就是從那年起,連江湖上,也絕了這位怪杰的蹤影。
  黑煞游龍縱非正道中人,但武林人物素重信諾,何況也還留下一個故人之子,薛神醫堅信他不會爽約,除非黑煞游龍已經物故。薛神醫仍然每晚要到天津橋邊走上一趟。
  他現在已經不是完全為了盼望女儿回來,一半是以期待故友的心情,希冀這位救命恩人,能夠平安無恙,赶來洛陽。
  當然,他一半也是私心,黑煞游龍留下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當初,他是為了報答恩人,也為了自己女儿,悉心替他醫治。那時,老夫婦驟失掌珠,換來了一個男孩,在聊胜于無的心情之下,也正好增補了心頭空虛。
  十二年來,薛神醫夫婦,早已把這孩子當作親生儿子。十八歲的薛少華,不但長得有如臨風玉樹,俊朗秀發,而且穎慧過人,薛神醫把自己的醫道,和得自武林名家的一招一式,莫不傾囊相授,少華這個名字,原是孩子身上佩著的金鎖上,鐫有“少華周歲”字樣,自然是孩子的名字,薛神醫夫婦,也就以少華呼之。
  至于姓薛,還是后來的事,黑煞游龍第一年沒來,第二年又沒來,孩子自然而然的姓了薛。當然,其中內情,孩子是不知道的。現在薛神醫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每晚要到橋上去等,希望遇到黑煞游龍的時候,先和他商量商量。
  薛神醫住在南大街底,那是一所古老的大宅,大門雖然對著大街;但這一帶全是住家,地勢亦极僻靜。門前當然不會有清溪迥繞,綠樹成蔭,可是他兩扇黑漆大門上,依然貼著洒金對聯,依然寫著那一手龍飛鳳舞的字体,和兩句數十年不易的聯語。“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這是第十二年的春天,二月初頭,上弦月在淡淡的云層中。已經露出了一彎眉月。
  夜風輕拂,夜色顯得有些昏暗!
  這時正有一個藍袍老人,背負著雙手,蹈蹈出門,安步當車,沿著南大街走去。
  那是薛神醫,又在晚餐之后,出來散步了,十二年如一日,他始終怀著一顆期待的心,要到天津橋去走上一趟。年歲不饒人,他縱然十分健朗,但后影已顯出有些龍鐘!
  龍鐘人影漸漸去遠,漸漸在夜色中消失,但在他身后,卻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冷笑!
  這聲冷笑,薛神醫當然沒有听到,附近不見人影,自然也不會有其他的人听見。
  只是這聲冷笑,在宁靜的夜風中,還帶著一絲凜人的陰森!
  薛氏醫廬大門前,隨著冷笑,多出了一個人。
  昏暗的星月之下,那是上個瘦高黑衣怪人,一張慘白的馬臉,雙顴突出,凶睛閃動,唇角還留著一絲冷酷,桀傲,和得意的猙狩笑意。倏地,他右手袍袖揚起,從袖中飛出一張輕飄飄的狹長紙條。筆直朝大門上射去。
  就在黃紙條快要和大門接触之際,又是五點黑影,連珠射出,但听一陣“奪”“奪”輕震,黃紙條不偏不倚,釘上了大門正中。
  紙條上端,釘著五寸來長的小小鋼拐,圍成一簇。狹長的黃紙條,在夜風中輕輕拂動,上面依稀有字,只不知寫著些什么。
  黑夜人目中凶芒一閃,笑得得意:“薛道陵,你回來自己瞧吧!”
  話聲方落,大門适時開啟,一名老蒼頭模樣的人手中提著一盞燈籠,探出頭來,笑嘻嘻的招呼道:“尊客可是患了急症,找老主人來的?里面請坐,老主人就回來的。”
  黑夜人原已轉過身子,正欲离去,聞言霍然旋身。
  他因出聲招呼的老蒼頭,就在自己身后兩丈內發話,自己竟會毫不察覺,心頭微生凜意,雙眼凶芒暴射,注定老蒼頭,一陣打量。
  只覺對方老態龍鐘,并不起眼,對一名庸人,自然不便下手,這就冷冷一笑,說道:“不用了。”
  老蒼頭奇道:“方才打門的就是尊客了,我明明听你敲了五下,咱們老主人,几十年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急症快死的人,才連叩五下大門,尊客要是有同伴生了急症,還等是老主人回來的好。”
  他敢情把方才那陣“奪”“奪”輕響,當作了叩門,才吩叨不停。黑衣人嘿了一聲,緩緩舉步,朝前走去。
  老蒼頭又道:“尊客怎么走了,真要有什么急症,還是找咱們老主人最好,老主人心慈手悲,還有活命希望,若要遇上旁人,那就只有准備后事的份儿。”
  黑夜人听得有些刺耳,右手倏提,回身沉喝道:“你說什么?”
  老蒼頭陪笑道:“我是說尊客方才叩了五下大門,想必是同伴生了急病,目前春瘟流行,染上急病的人,熬得過三更也熬不過五更,尊客……”
  他真是不知死活,還滔滔的說個沒停,那里知道人家已經起了殺机?”
  黑夜人凶睛閃動,目注老蒼頭,瞧他一臉陪笑,滿口什么春瘟,急症的,想來平日听他老主人說慣了,提起的右手,不覺又緩緩放了下去,冷聲道:“誰說我是求醫來的?”
  老蒼頭詫异的道:“尊客不是來求醫,那是……”
  話還沒有說完,敢情他在抬頭之際,突然發現了釘在大門上的五支小小鋼拐,不禁惊噫道:“嚏,這是什么東西?是……五個小拐?”
  “拐”“怪”同音,怪不得黑衣人一張白慘慘的馬臉,倏然飛起獰歷之色,雙眼凶芒暴射!
  老蒼頭一手提著燈籠,高舉過頂,一手攀上去,把五支小鋼拐,一支支的拔了下來。瞧著黃紙條,低低念道:“五拐索命,三更斷魂,這五個小拐要索誰的命呢,這是誰釘上去的?”
  說到這里,忽然連“啊”了兩聲,抬頭望著黑衣怪人問道:“尊客……這五個小拐,莫非是尊客釘上去的?那……那么尊客就是龍門峽來的了?”
  黑衣人原是江湖黑道中的高手,先前他沒留心,只當對方是個普通應門的老仆,如今听他一口叫出自己來歷,不覺看出了老蒼頭的奇特之處!
  別的不說,他老態龍鐘,彎腰駝背,站直了也只有大門一半高,五支鋼拐釘在大門正中橫檔上,他就是伸手也攀不著。
  何況釘在木中,足有一寸來深,豈是一個普通老人拔得下的,但他卻輕而易舉的起了下來。尤其他一口一句,“五個小拐”更是露骨,明明他早已知道自己來歷。
  黑衣人心念一動,不禁冷哼了一聲道:“朋友眼光倒是銳利得很,你大概早已知道我是誰了吧?”
  老蒼頭陪笑道:“尊客誤會了,小老儿剛才瞧到五個小拐,才想起來的。”
  黑衣人冷嘿一聲道:“龍門五怪,已有二十年沒在江湖走動,朋友能夠想得起咱們來歷,自非等閒之輩!”
  老蒼頭笑了笑道:“小老儿那里會知道什么龍門五怪,這是昨天才听老主人說的。”
  “昨天”這兩字,听得黑衣人神情一震,冷聲道:“薛道陵怎么和你說的?”
  老蒼頭始終挂著笑容,偏頭想了想,道:“就是昨天傍晚時光,老主人吩咐我,他有五位老朋友,到了洛陽,這一兩日內,可能會來……”
  黑衣人神色又是一變,暗想:“自己五人,昨天傍晚剛到洛陽,而且行蹤极為隱秘,薛道陵怎會知道的?”
  老蒼頭接道:“老主人說,這五個老朋友,喜歡故弄玄虛,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一支小拐,說不定會先打發送來,讓老主人惊奇一下。因此囑咐小老儿,要特別留心,方才果然在門上發現五個小拐,尊客又說不是急病來求醫來的,小老儿才想起來。”
  黑衣人道:“薛道陵還說了什么?”
  老蒼頭陪笑道:“尊客不問,小老儿真的忘了,昨天老主人還說,要是龍門峽來的五個老朋友尋上門來的話,要小老儿轉告,五位只要說出會晤的時間,老主人自會准時赶去。”
  黑衣人哼道:“他知道咱們住在那里?”
  老蒼頭笑了笑道:“老主人也說了,五位昨晚住在安樂窩,今儿個改在左家坡一所土地廟里,明天也許會上北邙山去,你們只要留下時間,地點,老主人自會找去。”
  黑衣人听得心頭大凜,他說得不錯,昨晚自己五弟兄确實住在安樂窩,今晚傍晚時分,才改住到左家坡去,自己就是從左家坡來的。自己來的時候,薛道陵才出去散步,他怎會知道的?明天搬上北邙山去,北邙山都是墳場,這老家伙可惡已极……
  他突然目射凶光,陰嘿道:“這都是薛道陵說的?”
  老蒼頭彎著腰陪笑道:“不,最后一句是小老儿添上去的。”
  黑衣人臉色獰歷,沉聲道:“你是找死!”
  老蒼頭連忙搖手笑道:“尊客又誤會了,你們五位第一天住在城南,第二天改住在城東,小老儿猜想,明儿個也許會住到城北去,城北,沒有別的地方,除非搬上北邙山上去了。”
  黑衣人陰笑道:“北邙山,要搬上去。你這話說得很好,你想不想先搬上去?”
  老蒼頭含笑道:“小老儿要在這里看門,那會搬上北邙山去住?尊客們五位,如果嫌左家坡土地廟地方小,住得不舒服,今晚過了三更,不妨早些搬上去。”
  黑衣人仰天發出一陣嘿嘿尖笑,道:“兄弟倒真是把你看左了,朋友敢在我姓侯的面前出言戲耍,自然沒把姓侯的看在眼里,朋友貴姓?”
  老蒼頭聳聳肩,陪笑道:“尊客可別動气,小老儿說的那是真話,那敢出言耍戲?啊,尊客問小老儿姓啥?唉,小老儿在這里替老主人种花,一個灌圓叟,還提什么姓名。唉,一晃眼,就是十年了,從前,小老儿在天津橋賣花,大家都叫我閻老五。尊客認不認識字?這閻,姓的不大好听,就是閻羅王的閻,閻王好見,小鬼難擋……”
  真是嘮叨,這也難怪,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就是如此,東拉西扯,沒個完的!
  黑衣人沒待他說完,厲笑道:“很好,侯老五今晚碰上閻老五,那是最巧也沒有了!”
  話落袖揚,呼的一掌,就向老蒼頭迎面劈去!老蒼頭嚇得一跳、腳下一滑,一步跨空,一屁股跌坐到石階之上。他這一跌坐下去,黑衣人的掌風,正好從他頭頂掠過,劈了個空。
  老蒼頭惊慌失措,駭然道:“尊客快別開玩笑,小老儿一把老骨頭,可經受不起!”
  誰還和你開玩笑,這是要你的命!
  黑衣人見他巧妙的避開了自己一掌,心頭也暗暗駭异:“江湖上能在自己掌下,像這樣絲毫不落痕跡閃避得開的人,只怕也為數不多,此人究竟是何來歷?”
  心念閃電一動,不覺嘿然冷哼道:“光棍眼里不揉砂子,朋友既然替薛道陵出頭,那就不用再掩藏身份了。”
  老蒼頭坐在地上,苦笑道:“尊客說笑了,小老儿那敢替主人出頭?”
  他邊說邊從石階上站起來,望望天色,又道:“老主人也快回來了,尊客沒事,就請先回吧,小老儿自當轉告,今晚三更,老主人准會前去赴約。”
  話鋒一頓,忽然湊上半步,笑嘻嘻的道:“今儿個你們五位,在土地廟商量好是不是要想來個雞犬不留?小老儿在這里混口飯吃,真要如此,只怕大家都有不便。尊客回去,最好跟你們老大再研究研究,免得小老儿面子上不好看。這是你們五個的小拐,也帶回去吧!”
  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把五支鋼拐,遞了過去。
  黑衣人听他說出自己五人在土地廟商量好,今晚三更要把薛道陵全家來個雞犬不留的話來,心頭更是一震。
  這話,已說得十分明顯,有他在這里,你們休想妄動,這老頭儿口气簡直狂极!
  黑衣人一張慘白的馬臉上,飛起陰狠的冷笑,笑聲還沒出口,老蒼頭正好把五支小鋼拐遞了過來,他不得不伸手去接。但這一接,他已經從喉頭快要發出來的一聲冷笑,突然凝結住了!慘白的馬臉,更顯得慘白,一片惊怒欲絕!不,該是惊怖欲絕,瞪目張口,作聲不得!
  五支小拐,乃是龍門五怪的成名暗器。龍門五怪,師兄弟五人,就是以手上一柄短拐,縱橫黃河兩岸,人稱黃河五拐,后來因為他們住在龍門峽,改稱龍門五怪。他們以拐成名,索性就連暗器也用上了拐。
  這五支小拐,也因此代表了龍門五怪,號稱“索魂五拐”,當真比閻王帖子還准,誰遇上了,誰就准得向鬼門關報到去。小拐即是龍門五怪的暗器,又是他們的信物,自然是百煉精鋼鑄制而成;但此刻黑衣人接到手上的五支小拐,竟然被人捏成一把,像在冶爐熔過了一般,一起并了起來。
  這种駭人的功力,江湖上已是絕無僅有。
  黑衣人心里明白,今晚遇上了扎手人物,不覺凜然拱手道:“尊駕真人不露相,兄弟認栽,只想請教一聲,尊駕究是那一方的高人?”
  老蒼頭低笑道:“那有這么嚕蘇?小老儿方才不是早已說過了,從前大家都叫我閻老五,好啦,小老儿要失陪了。”
  說完拱拱手,提著燈籠,慢條斯理的往里走去。兩扇黑漆大門,重又關上。
  黑衣人瞪著一雙凶睛,怔立當地,他實在想不通薛道陵家里的一個老蒼頭,會有如此高絕的功夫。這人會是誰,有此人從中作梗,今晚三更……
  一時不覺從心底冒起一絲寒意,再也無暇多想,雙腳一頓倏然縱起,如飛而去。
  過不一會,遠處有一個黑影,踏月而來,那是薛神醫,從天津橋散步回來了。
  他仰望著一鉤新月,清懼的臉上,微有倦容,也多少帶著些感慨。
  當然,薛神醫還不知道自己大門上,曾經釘上過龍門五怪的“索魂五拐”的事,才有那么泰然,緩步的回進屋去。
  左家坡在洛陽東北,這一帶山崗起伏,古柏參天!就是白天,都狠少有人經過。坡下一所土地廟,占地也不大,總共只有一個大殿,也沒有廟祝。
  夜色漸深,山風轉強,吹得山林呼嘯有聲。土地廟大殿上,點燃了一支紅燭,火燭隨風搖曳,不時的跳動。神案前面;圍坐著五個老者,大家閉著嘴唇,誰也沒有說話。
  這五人,年歲都在五旬以上,眉宇之間,一個個都透著狠毒桀傲之色。居中是一個中等身材,臉型瘦削,留著一把花白山羊胡子的黃衫老者,雙目細長,貌相陰隼。第二個獅鼻闊口,身形高大。顛下一部黑髯。第三個臉色焦黃,短鬃若戟。第四個斷眉獨目,面情冷酷,。第五個就是生就一張白慘慘馬臉的黑衣人。這五人正是二十年前,縱橫江湖,凶名久著的龍門五怪。
  二十年前,他們找薛神醫尋仇,無巧不巧會遇上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黑煞游龍,伸手管了閒事,使他們鬧了個灰頭土臉,鎩羽而歸。
  龍門五怪自知惹不起黑煞游龍,把這筆帳,一股腦儿都記到了薛神醫頭上。
  二十年后,他們重出江湖,第一個要找的人,自然是薛神醫,但沒想到薛神醫家里,會隱藏著一位武林絕頂高手,把他們送去的“索魂五拐”,捏作一堆,成了廢物。
  原先他們准備三更動手雞大不留的計划,至此不得不臨時改變,只好在土地廟等候薛神醫來赴約。
  此刻每人心頭,都好像壓著一塊沉鉛,測不透那深藏不露的老蒼頭,究竟是誰?
  憑自己五人,二十年苦練,今非昔比,縱然不懼,但連人家的來歷都摸不清,總是江湖大忌。
  時間快近三更!坐在下首的五怪馬臉黑衣人已經沉不住气,抬頭道:“是時候了!”
  三怪焦黃臉短斃嘿然道:“薛老儿大概是不會來了。”
  四怪斷眉獨自老者唇角泛起一絲冷酷笑意,沙啞聲音,慢吞吞的道:“目前,薛老儿已無足輕重,咱們先得對付了那個老匹夫,還怕薛老儿逃上天去?”
  三怪焦黃臉老者道:“我說咱們該照原定計划行事,那老匹夫縱擅“三陽神功”,鑠金化石,憑咱們五人,還怕他作梗?”
  二怪獅鼻老者手捻黑須,微笑搖頭道:“我認為薛老儿也未可輕視。”
  三怪焦黃臉老者洪笑道:“他縱然學會了一些一招半式,能有何用?”
  二怪獅鼻老者道:“二十年,時間不算短了,薛老儿肯用點功夫,有二十年時光,這些學來的一招半式,也可以串連起來了。大家總還記得,二十年前,他連貫不起的招式,東一招,西一招的使著,也著實費咱們手腳。”
  踞坐中間的黃衣老者沉聲道:“二弟說的不錯,咱們不可輕敵。”
  五怪馬臉黑衣人抬眼望著老大,問道:“大哥,咱們要不要再等?”
  大怪黃衣老者瘦削臉木無表情,淡淡說道:“薛老儿會來!”
  三怪焦黃臉老者道,“大哥何以相信他會來?”
  黃衣老者道:“那老匹夫既然代薛老儿訂約,自然不會失信,須知薛老儿過了三更,不來赴約,咱們仍會找去,這又躲不過的?”
  四怪斷眉獨目老者接口道:“老大說得极是,等過了三更,還沒人來,咱們再去不遲。”
  就在他們說話之際,山坡前面,搖遠處,出現了一個蠕蠕移動的小黑點!
  黃衣老者目光一抬,瘦削臉上,飛起一絲詫异之色,冷聲道:“薛老儿只有一個人來?”
  “來了?”
  其余四人,迅速轉臉瞧去。
  三怪焦黃臉老者奇道:“果然只有一個人!”
  四怪斷眉獨自老者沙著喉嚨,陰笑道:“那老匹夫倒有自知之明,沒跟來送死。”
  五怪馬臉黑衣人接口道:“想是怕咱們分出人手,按預定辦法行事,給他們來個雞犬不留,所以那老匹夫留下替他看家。”
  二怪獅鼻老者道:“他發現咱們沒人去,就會赶來。”
  四怪斷眉獨目老者臉上飛起一絲冷酷獰笑,得意的道:“那不是正好,等他赶來,咱們料理了薛老儿,再料理他,一點也不浪費時光。”
  山坡下的黑影,漸漸近了,果然只有一個人,蹀躞行來。
  那是一個老人,腰背微彎;但步履之間,從容不迫,一派紳士模樣,不用多看,一望就知來的正是譽滿武林的薛神醫!
  薛神醫漸漸走近山門。
  殿上五人,依然圍坐如故,除了九道冷峻目光,齊齊投注在薛神醫身上,不言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
  大家只覺薛神醫還是二十年前那副老模樣。
  雖然清懼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額下一把山羊胡子,也已由花白,變得全白;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神光炯炯,有著年輕人的神采。
  薛神醫一手持著白髯,左腳堪堪跨進大門。
  三怪焦黃臉老者濃眉挑動,洪聲道:“薛道陵,只有你一個人來么?”
  薛神醫目光一抬,連忙雙手抱拳,含笑道:“老朽不知五位老哥駕臨洛陽,有失迎迓,實在失禮得很。”
  三怪焦黃臉老者冷嘿一聲,道:“我是問你怎么只有一個人來,你那幫手呢?”
  薛神醫微一怔神,道:“陸兄說笑了,老朽方才听說五位寵召,匆匆赶來,那有什么幫手?”
  三怪陸鴻飛凸睛中凶芒閃動,洪聲笑道:“薛道陵,咱們兄弟面前,你少假撇清!”
  薛神醫楞然道:“老朽實在不知陸兄何所指而言?”
  三怪陸鴻飛冷冷一笑,飛快朝五怪望了一眼,道:“五弟,你問問他!”
  五怪侯彥武馬臉一側,陰聲道:“三哥是問你,咱們在這里恭候大駕,是誰告訴你的?”
  薛神醫口中嗅了一聲,笑道:“那是老朽家里的一名花匠告訴老朽的,他說侯兄曾到舍間去過,老朽正要向侯兄致歉……。”
  四怪屠明義沒等他說完,陰惻惻問道:“那老匹夫真是你雇的花匠?”
  薛神醫目光一動,依然陪笑道:“屠兄說的不錯,那位閻師傅是替老朽整理花圃的。”
  四怪屠明義道:“你真不知他的來歷?”
  薛神醫听得一怔,愕然道:“屠兄此話,老朽深感不解。”
  四怪屠明義歷笑道:“我是說,你真不知道那姓閻的老匹夫,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薛神醫越听越糊涂,搖搖頭道:“閻師傅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不可能,老朽搬到洛陽來,已經十二個年頭了,這位閻師傅,替老朽整理花圃,也快十個年頭,除了喜歡喝上一杯,平日足不出戶,老朽看不出他是個會武的人!”
  四怪屠明義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神醫沉吟道:“不瞞屠兄說,這位閻師傅,是白馬寺老方丈介紹給老朽的,他原在白馬寺种花,大家都叫他閻師傅,到底叫什么名字,老朽就不知道了……”
  踞坐中間的大怪西門浩,自薛神醫來了之后,細長雙目,始終似睜似閉,一言不發,此刻似乎听得不耐,兩道眼縫中,精芒一閃,淡淡輕喝道:“四弟,不必和他多說。”
  薛神醫瞥了他一眼,連忙拱拱手道:“老朽蒙五位老哥寵召,不知有何見教?”
  大怪西門浩踞坐如故,瘦削臉上木無表情,冷然問道:“薛老哥當真不知老夫兄弟來意?”
  薛神醫拱拱手道:“敢請西門老哥明教。”
  西門浩細長眼縫,暴射出冷電寒芒,突然長笑一聲,道:“薛老哥難得糊涂,莫非真是忘了二十年前之事?”
  薛神醫身子陡然一震,禁不住后退一步,惶恐的道:“二十年前,老朽原不知那個重傷垂死之人,會是五位老哥的仇家,他……老朽是懸壺濟世之人,那位朋友倒斃在老朽門前,老朽總不能見死不救。那知他傷勢未痊,就不別而去,五位卻來向老朽索人,試想老朽那里交得出人來?咳,咳,如今事隔二十年,五位和他就是有什么冤仇,也該消解了,老朽斗膽……”
  大怪西門浩冷冷喝道:“住口,當年若非你姓薛的多管閒事,南宮老儿那還有命?老夫兄弟不問你要人,向誰去要?”
  二怪李元江沉笑道:“二十年前,要是你薛道陵死了,咱們兄弟今晚也不會找你來了!”
  薛神醫老臉上浮現一絲輕微抽搐,苦笑道:“五位找老朽,實在是誤會,咳,咳,老朽實在不知向老哥們該如何解釋才好……”
  三怪陸鴻飛道:“不用解釋,你交不出南宮老賊,就交出黑煞游龍桑九來,咱們也可饒你不死。”
  薛神醫目中神光一閃,仰臉似要發作,但接著又低下頭來,拱手道:“桑大俠已有十多年沒在江湖上露面,又叫老朽那里去找?古人說的好,冤家宜解不宜結,五位老哥就是逼死老朽,也是沒用。”
  四怪屠明義獨目閃動,面露冷酷笑容,接口道:“那你是死定了!”
  薛神醫敢情也有些火了,雙目神光一閃,笑道:“生死之事,老朽倒還并不放在心上。”
  大怪西門浩微微點頭,道:“老夫早就料到薛老哥今非昔比!”
  三怪陸鴻飛赫然笑道:“薛道陵,你可是沒把咱們五拐放在眼里?”
  薛神醫抱拳道:“豈敢?那是五位老哥沒把老朽放在眼里之故。”
  四怪獨目射煞,厲聲道:“姓薛的,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
  薛神醫淡淡一笑,道:“老朽垂死之人,看得多了,就是見到棺材,也未必流淚!”
  大怪西門浩一手摸著山羊胡子,目光飛快朝五怪侯彥武投過一瞥,再次點頭,道:“五弟,薛老哥二十年來,想必練成了什么惊人之藝,你向他討教几招。”
  他生性陰沉,始終覺得薛神醫家中,出現一名絕頂高手,薛神醫的武功,自然也不可輕估,是以要五怪先出手,自己就好先查看對方路數。
  薛神醫雙眉一皺,拱拱手道:“老朽一點薄技,怎能和五位老哥相比,何況咱們又無深仇大怨,非拼不可!”
  五怪侯彥武霍然起立,一手從袖中掣出短拐,獰笑道:“薛道陵,不必多說,兄弟先伸量伸量你雞零狗碎學來的東西,是不是管用?”
  薛神醫目中冷電暴射,望了五怪一眼,但眼神迅速斂去,依然拱手笑道:“侯老哥說得极是,老朽一點雞零狗碎的武學,原不值識者一哂,侯老哥一定要指教,老朽再要推辭,倒成了不識抬舉。”
  五怪侯彥武白慘慘的臉上,殺机隱現,不耐道:“那有這未嚕嗦,你兵刃呢?”
  薛神醫慢吞吞的從腰間束腰帶上,解下一支黝黑鐵蕭,笑道:“老朽一生,從沒和人動過兵器,但今晚對手是侯老哥,老朽為了自保,倒不得不把這支蕭來代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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