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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莫測高深


  張果老一手持筆,一手拄杖,目光炯炯凝視著屋內,問道:“朋友何方高人?”
  屋中那人只輕哼了聲,并未置答。
  薛少陵低聲問道:“老前輩,這人是不是凌堂主?”
  張果老微微搖首道:“老漢匆匆一瞥,屋中好像已經搬空了,此人不似凌堂主一路!”
  話聲甫落,只听身后有人接口道:“我自然不是他們一路。”張果老,薛少陵同時大吃一惊,急忙轉過身去,只見一丈開外的屋檐上,飄然站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這人頭戴儒中,身著藍衫,看去約有二十四五,生得修眉入須,目若朗星,只是臉色微微帶青,舉止斯文。
  張果老心頭暗暗震惊:“難道自己二十年沒在江湖走動,當真老了!連人家欺到身后一丈之內,若非對方出聲說話,自己還一無所覺,只此一點,一筆陰陽這四個字,已經該丟到陰溝里去了!”
  目光朝藍衫書生打量了一眼,緩緩問道:“方才和老漢動手的,就是閣下么?”
  藍衫書生忽然展齒一笑,不自覺的以手掩口,敢情他覺的舉動不妥,故意咳嗆了一聲,才道:“這座巨宅之中,除了區區,那里還有第二個人?”
  張果老多年老江湖了,目光何等犀利,看他掩口輕笑的動作,和那聲咳嗆,聲音尖細,分明是個女子。
  心中暗暗生疑,覺得此人來歷,大有可疑之處!
  心念轉動,一面問道:“閣下怎會一個人在此?”
  藍衫書生仰首向天,冷做的道:“區區愛住在這里,你們也管得著?唔,瞧你們倒也不像坏人,半夜三更,窺人臥室,究竟所為何來?”
  薛少陵少年气盛,瞧著藍衫書生傲气凌人,忍不住道:“我們愛來就來,朋友似乎也管不著吧?”
  他這話完全是用藍衫書生的口吻!
  藍衫書生目光一亮,轉臉望著薛少陵,冷聲接道:“本來我犯不著和你們計較,也管不著兩位的行動,但現在我卻非問不可!”
  薛少陵道:“朋友自恃武功,還是憑仗另有埋伏?”
  藍衫書生微晒道:“都不是,區區憑仗一個理字。”
  薛少陵道:“憑理,你就管得著我們行動?”
  藍衫書生道:“世間事總該有個先來后到,我已經住進這間屋子,今晚就是此屋主人。這座宅院十分廣大,你們隨便闖上一闖,區區都管不著,但你們卻闖到我住的屋里來,就憑這一點,我有理要問問你們來意。”
  接著輕哼一聲,又道:“我看在你們還不像坏人,已經容忍了許多了。”
  張果老听他兩人說話,心中暗想:“看來此人倒确非凌堂主一路。”這就輕咳一聲,道:“听閣下口气,好像是今晚才住進來的了?”
  藍衫書生道:“不錯,區區路過此地,見這座大宅,空無人住,就借住于此……”
  他說到這里,忽然“嗯”了一聲,冷笑道:“我問你們的,你們還沒回答,我倒先告訴你們了。”
  張果老心中暗想:“此人原來只是個初出江湖之人!”
  收筆入怀,拱拱手道:“這是一場誤會,老漢和這位小友,原是為了找尋一件失物而來,對方一夥人,想是在閣下未來之前,已經搬走,深夜打扰,老漢深致歉意。”
  一面回頭朝薛少陵道:“小友,我們走吧!”
  薛少陵還未回答,那藍衫書生接口道:“且慢!”
  張果老道:“閣下還有什么見教?”
  藍衫書生道:“你方才能夠接下區區三招,當非無名之輩。”張果老道:“老漢張果老。”
  藍衫書生目中神光一閃,惊喜的道:“老丈原來就是一筆陰陽張果老了?”
  張果老道:“不敢,正是老漢。”
  藍衫書生急忙拱拱手道:“适才多有冒犯,老丈幸勿介意,在下遠上長沙,找尋白箬舖,适逢老丈外出未歸,不想倒在這里和老丈遇上了。”
  張果老見他忽然前倨后恭,而且還去過白箬舖,不知找自己何事,心中納罕,一面說道:“閣下找尋老漢何事?”
  藍衫書生道:“在下千里跋涉,是想請教老丈一個人。”
  張果生問道:“什么人?”
  藍衫書生道:“在下听說老丈和黑煞游龍桑大俠,并稱南筆北簫,交誼极深。”
  薛少陵听他提起自己師傅,雙目凝注著藍衫書生。
  張果老道:“不錯。”
  藍衫書生道:“在下要向老丈打听的,就是桑大俠,不知老丈可肯賜告么?”
  張果老漸漸又起了疑心,問道:“閣下要找桑老儿,有什么事嗎?”
  藍衫書生遲疑了一下,才道:“在下只是有些私事。”
  私事,外人當然不便問。
  張果老江湖經驗,何等老到,先前一見此人,便覺他來歷可疑,此時又見他言詞閃爍,頗多掩飾,不覺呵呵一笑,指著薛少陵道:“這位小友,是薛神醫的令郎,遠來湖南找上老漢,就是打听桑老儿消息的。桑老儿遠在十二年前,來過老漢那里,從此就沒有過面,連江湖上都沒再听到過他的消息,咳,老漢為了一件事,也正想找他。”
  薛少陵听他說的半真半假,而且又托上自己,使人听了,決不會怀疑他在說假話,心中暗想:“姜到底是老的辣,光是這番話,要是換了自己,一時真還想不出來。”
  藍衫書生輕輕歎了口气,低下頭去,自言自語的道:“那是不容易找到他了!”
  張果老道:“老漢追尋之物,极為重要,閣下別無見教,老漢要失陪了。”
  藍衫書生失望的道:“老丈請吧!”
  身形一閃,很快回進房去。
  張果老朝薛少陵打了一個手勢,兩條人影,同時掠起,朝屋外飛去。
  ***衡山的南岳觀,建在祝融峰山口,气象雄偉,冠于全山,它是數百年來,武林中號稱“五大門派”的衡山派的發祥之地。
  南岳觀,在漢朝初年稱為南岳宮,四面山路,懸崖絕峭,武帝就是因為南岳宮太以險峻,往來不便,索性將南岳的名稱,改移到江北霍山,后來隋文帝又改了過來,可見南岳觀之重要。
  南岳觀的建筑形式,完全像王宮一樣,大殿高凡九丈,長七間,正面有七十二很大柱,象徵衡山七十二峰,金碧輝煌,雄偉無倫!
  這天午牌過后,南岳觀前面峻陡的石階上,正有一老一少兩人,拾級而上。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身穿竹布長衫的枯瘦老頭,一手柱著竹杖,健步如飛。
  老者身后是一個腰懸竹簫,身穿青衫的紫膛臉少年。
  這時,站在青石牌樓前面的兩名灰袍道人,其中一個突然低呼一聲道:“來了,來了!”拔腳朝觀中飛奔而去。
  這老少兩人,正是從岳陽赶來的張果老和薛少陵,他們登上平台,走近牌樓。
  張果老朝那灰袍道人拱拱手道:“道友請了,老漢慕名而來,想見貴觀南云道長,煩請道友代為通報。”
  那灰袍道人神色恭敬,回了一禮道:“老施主就是一筆陰陽張大俠,和薛少陵了?”
  張果老微微一怔,心中忖道:“看來自己行藏已露,那也不用再隱諱姓名了。”
  當下點頭道:“老漢正是張果老,道友如何會知道的?”
  灰袍道人答道:“張大俠名滿江湖,小道聞名已久,只恨無緣識荊,家師昨天就吩咐下來,說張大俠和薛少陵可能會在一兩日內,駕蒞衡山,特命小道在山前迎候,敝師兄已經進去通報了。”
  張果老听的又是一怔,問道:“道友尊師是誰?”
  灰袍道人道:“家師就是敝派掌門人南岳觀主。”
  張果老暗哼一聲,忖道:“賊党果然厲害,自己兩人行動,想來早已在對方監視之中了!”心念轉動,一面連忙搖手道:“老漢是拜會南云道長來的,怎好惊動貴派掌門?”
  灰袍道人還沒回答,只听一聲嘹亮長笑,從南岳觀中急步走出一個頭管玉如意,身穿天青道袍的道人!
  只見他面如古月,黑髯飄胸,手執白玉拂塵,走下石階,老遠就打了一個稽首,笑道:“張大俠,薛少俠駕臨衡山,貧道迎近來遲。”
  張果老一看,出來的正是南岳觀主的師弟南云道人,心中一喜,立時迎了上去,拱手道:“道友請了,多年不見,道友丰神如昔,這位是名滿武林姑蘇薛神醫的令郎薛少陵。”
  他在說話之時,忽然低聲說道:“老漢和薛小友遠上寶山,實是有极關重大之事,要和道友詳談。”
  南云道人微微一笑,道:“為了敝派之事,有勞張大俠、薛少俠兩位跋涉,敝師兄和貧道均感激不盡。”
  張果老心頭大疑,瞠目道:“道友已經知道了么?”
  南云道人低聲道:“此地不是談話之所,張大俠兩位,請到里面奉茶。”
  說罷,連連肅客。
  張果老見他言詞吞吐,心知他不愿讓門下知道,但不解的是他似已知道內情,難道他已經看出那假扮南岳觀主的,并不是他師兄?心念轉動,便提著竹杖,偕同薛少陵朝里走去。
  一路上,所遇到的衡山門下灰袍佩劍的道士,遠遠瞧到自己等人,就躬身肅立,神色恭敬。
  心中不禁暗暗贊歎,衡山果然不愧是五大門派中僅次于少林,武當的唯一大派,光看他們這些門下道士,個個沖穆有禮,想見平日門規极嚴了。
  經過兩進殿字,折入東首一道月洞門,便是一條白石舖成的長廊。
  一邊擺設著一排盆栽的奇花异卉,一邊是一個長方形石砌水塘,沿著水塘,是一道朱漆雕欄,憑欄可以俯瞰水塘中來去自如的金色鯉魚。
  南云道人陪著兩人堪堪踏上長廊,只見長廊那頭,由兩名道童引導著一個身穿青布道袍,頦留花白長髯,貌相清奇的瘦小老道人,步履從容,緩緩行來。
  張果老、薛少陵自然認識這瘦小老道,正是衡山派掌門人南岳觀主南靈道長,他自然是賊党假扮之人了!
  張果老暗暗皺了下眉,忖道:“這南云道人真也糊涂,自己明明告訴他有重大之事,要和他詳談,怎的還把自己領著來見他們掌門人?”
  南云道人連忙低聲說道:“張大俠,掌門人親自迎迓兩位來了!”
  張果老暗暗忖道:“原來他還不知道賊党假扮南岳觀主之事。”
  那南岳觀主一眼瞧到張果老,腳下突然加快,老遠就打了個稽首,滿臉堆笑,洪聲說道:“無量壽佛,貧道早就料到張大俠、薛少俠兩位,近日內會駕蒞寒山,哈哈,貧道方才听到門下通報,還是遲了一步,有失遠迓,張大俠幸勿見怪。”
  張果老瞧的暗暗吃惊:“此人裝作得真像,不僅步履沉穩,風度上儼然一派掌門,連笑貌舉止,無一不和甫岳觀主一模一樣!”
  心中想歸想,但既然來了,不得不虛与委蛇,只好拱手還禮,笑道:“道兄好說,老漢不速而來,有扰兩位清修。”
  南岳觀主似乎十分高興,在爽朗的笑聲中,親自引著張果老、薛少陵進入一間精致敞廳,分賓落坐。
  道童獻上香茗和几式精美細點。
  南岳觀主端起茶碗,含笑道:“兩位遠來,請用些茶點。”
  張果老朝薛少陵看了一眼,意思叫他不可飲用茶水,一面含笑道:“老漢卜居岳麓,已有多年不在江湖走動,几日前道兄和玉真道友、大通大師連袂光臨蝸居,老漢适為好徒所乘,以致三位空勞往返,心實不安,正好這位薛小友有事衡陽,久仰貴派盛名,意欲順道瞻仰寶山,挽老漢同游,惊扰了道兄清修。”
  他這話明的是說自己和薛少陵前來衡山,只是順道拜訪,但也不啼向南云道長暗示,方才向他提及的重大之事,不想在他們掌門人面前談論。
  南岳觀主誠懇的道:“張大俠兩位,為了敝派之事,赶來寒山,這份高誼,實叫貧道感激不盡。”
  張果老心中暗暗奇怪,照說他假冒南岳觀主一節,自己不提,他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何以自己有意拿話岔開,他卻故意又拉了回來?莫非有什么陰謀不成?心念一動,不覺正容道:“老漢和薛小友實是順道走訪,道兄也許是誤會了。”
  南岳觀主敞笑一聲,道:“張大俠對貧道還不相信么?”
  張果老方自一愕,南云道人接口道:“張大俠方才曾說有极關重大之事見告,此處乃是本觀禁地,門下弟子未奉召喚,不准擅入,不虞泄密,張大俠有話,但請明說。”
  張果老听的暗暗皺眉:“糟糕!這老牛鼻當真糊涂透頂,坐在你面前的明明就是個假掌門人,還說什么不虞泄密!”
  南岳觀主气度從容,微微一笑,搖手道:“師弟,這事怪不得張大俠不信,你我同門數十年,几曾瞧出好徒的破綻來了?所幸愚兄及時赶到,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哈哈,前晚要不是愚兄使出‘祝融指’來,師弟也几乎怀疑愚兄身份……”
  南云道人臉有愧色,道:“好徒易容之妙,几可亂真,小弟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幫匪徒膽大妄為,居然敢假冒起掌門人來了!”
  張果老听他們師兄弟的對話,心頭大感詫异,這不是說眼前的南岳觀主,已經是真的了么?他多年老江湖,為人持重,在真相未明之前,并沒立即插口,同時也以目示意,要薛少俠保持緘默。
  南岳觀主自然瞧到了,但他只作不知,徐徐說道:“貧道和玉真道兄,大通大師三人,誤中了奸徒茶中預置的毒藥,奔上岳麓峰頂,已是毒發不支,被人劫持。后來蒙薛少俠解開穴道,始知張大俠已在廳上,和他們動上了手,怎奈當時貧道等人,毒性已發,一口真气,再也無法提聚……”
  薛少陵听到這里,暗暗忖道:“他說的不錯啊!”
  不禁抬頭朝張果老望去,只見張果老似在靜心聆听,并沒有理會自己。
  南岳觀主接道:“貧道功力盡廢,自知出困無望,唉!縱然出困,以一個武功盡失之人,也難以再掌敝派門戶。同時想到張大俠既已赶來,那里好徒武功再高,要救薛少俠出困,當非難事,因此拜托薛少俠帶出敝派掌門銀劍,原是要敝師弟繼承掌門職位……”
  南云道人惶恐的道:“小弟能力薄弱,怎能當此重任?”
  薛少陵暗想:“他說的歷歷如繪,一點不錯,此事除了自己,該無第二人知道,由此看來,他倒真是南岳觀主無疑。”
  張果老依然沒有作聲,但心中也開始有了几分相信。
  只听南岳觀主續道:“薛少、俠走后,貧道等三人,又被他們點了穴道,移了出去,直到三天之前,幸蒙一位异人相救。貧道醒來之時,才發覺不但內腑劇毒已解,一身功力盡复,貧道几疑身在夢境,但玉真道友和大通大師也适時醒轉,始知确是事實!”
  張果老听他敘述經過,遭遇大致相同,不覺疑慮盡消,然須問道:“道兄那時身在何處?”
  南岳觀主道:“貧道等三人,略一運气,發覺功力已复,立即相偕走出,才知身處一座巨宅之中,找遍了每間屋宇,竟然閒無一人,分明是一座久無人住的空宅,那是在岳陽近郊……”
  這已經毫無可疑了!
  張果老瞧了薛少陵一眼,暗想:“自己和薛少陵离開巨宅之時,是在上燈的時候,后來又從岳陽赶去,已在二更過后,那么他們离開那所巨宅,當在這段時間之間。”想到這里,不覺呵呵笑道:“道兄三位,走出空宅之時,那是當在初更時分了?”
  南岳觀主詫异的道:“張大俠如何知道的?”
  張果老疑慮已去,這就說道:“老漢和薛小友的遭遇,和道兄三位,大致相同,當日若非一位隱身暗中的高人相救,憑老漢和薛小友的武功那里是人家對手?當日咱們离開巨宅之時,正是在上燈時分,但老漢和薛小友重又赶回去,則是已在二更之后,所以推想道友三位离開巨宅,是在初更時分了。”
  南岳觀主道:“兩位离開之后,重又赶去作甚?”
  薛少陵臉上一紅,起身抱拳道:“晚輩當日身負重傷,以致把道長交与的銀劍,被人搜去,出困之后,本應赶來貴派只是無法向南云道長交待。尤其已有人假冒了道長,晚輩縱然說出內情,也難以取得南云道長的信任,只好重又赶回去,冀作万一之想。”
  南岳觀主點頭道:“薛小俠真是信人,這支銀劍雖是敝派掌門信物,但既已失落,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唉,當日貧道也未料到奸徒居然還假冒貧道。”
  南云道人插口朝張果老問道:“張大俠自然知道那暗中相救之人,究竟是誰了?”
  張果老搖搖頭,苦笑道:“不瞞道兄說,老漢當日和他們白衣四靈,硬拼了几掌,內腑受震,負傷之重,几同廢人,若不是那位高人,以無上內功,替老漢療傷,那還有救?唉,老漢直到現在,還是想不出這位高人是誰來?”
  南岳觀主和南云道人對望了一眼。
  南岳觀主道:“會不會是黑煞游龍桑大俠?”
  張果老突然心中一動,搖頭道:“桑老儿和老漢雖有几十年過命交情,他武功內力,和老漢也只在怕仲之間,這十二年來,卻是音信全無,就算是他,這十二年當中,內功精進,胜過老漢,也決不可能強過老漢十倍……”
  南岳觀主眼神一動,道:“張大俠是說這位隱身暗中的高人,武功要強過張大俠十倍了?貧道不相信天下武林,還有強過張大俠十倍的人?”
  張果老道:“道兄這么說,未免把老漢瞧得太高了,唉,武學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漢說他強過十倍,其實還是說少了,憑這位高人的武功,老漢實在感到有莫測高深之感……”
  南岳觀主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喟然歎息:“江湖上風云日惡,貧道和玉真道友,大通大師幸得歷劫歸來,但還有許多同道遭他們劫持,下落不明,甚至連這夥人究竟是何來歷、也一無所知……”
  南云道人抬目道:“張大俠方才曾說有重大之事見告,不知是否已探听到一些眉目了?”
  張果老聳聳肩道:“老漢當日身負重傷,昏迷不醒,等到醒來,就和薛少陵突圍而出、只知他們堂主是一個白髯老人,那白衣四靈武功譎异,老漢從沒听人說過,他們這些人中,老漢知道的,只有昔年稱雄西北的天狼爪董百川一人……哦……”
  他突然間,好像想起什么事來,口中“哦”了一聲,問道:“那假冒道兄之人,不知道兄如何處置了?”
  南岳觀主有意無意的朝張果老望了一眼,嘴角間忽然飛過一絲陰笑,道:“已被貧道擊斃了。”
  張果老道:“道兄當時如能留下活口就好。”
  南岳觀主點頭道:“張大俠說的极是,只是當時貧道不想把此等駭人听聞之事,讓門下弟子知道,那就非一擊奏功不可,因此,貧道不得不施展敝派列為禁學的‘祝融指’來。”
  張果老問道:“此人尸体還在么?”
  南岳觀主笑道:“張大俠是否想從此人身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來?”
  張果老道:“老漢正有此意。”
  南岳觀主略一沉吟,起身道:“好,張大俠請隨貧道來吧。”說罷轉身朝廳外行去。
  張果老、薛少陵、和南云道人一齊跟在南岳觀主身后,离開客廳,穿越長廊,到了五檻精舍前面。南岳觀主一直走到最后一間,舉手推開木門,當先向內行去。
  大家跟入室內,只見地上躺著一具身穿青色道裝的尸体,頭顱已碎,燒得焦頭爛額,如同木炭。
  張果老道:“冒充道兄的就是此人么?”
  南岳觀主道:“此人被貧道‘祝融指’擊中前額,以致面目全非……”
  張果老听說過衡山派的“祝融指”,是以道家的三昧真火練成的指功。
  他縱然沒見過“祝融指”,但以意度之,譬如華山派的“穿云指”,少林寺的“金剛指”,都以指功著稱。
  因為功在指上,擊中敵人,不管它如何厲害,洞胸裂腹,骨裂筋斷,但創口都只有一點傷痕,不可能把整個面部,全都擊爛!那除非是掌,掌上功夫中,具有這般雷火威勢的,只有南海門的“天雷掌”!
  他心頭立時升起了一個可怕的意念,但臉上卻絲毫不露,竹杖往肋下一挾,故意蹲下身去,仔細諦視一陣,站起身來。
  南云道人站在他身側,含笑問道:“張大俠可曾看出什么來了?”
  張果老一手摸著他頗下一把山羊胡子,只是搖頭。
  就在他摸著胡子,搖頭之際,薛少陵耳邊听到他“傳音入密”說道:“小友,假如你看出什么破綻來了,此時千万不宜開口!”
  薛少陵方自一怔,暗想:“張果老這般囑咐自己,必有所見!”張果老過了半晌,才道:“老漢原想從他面部的易容術上,也許可以瞧出些端倪來,但被觀主的一指三昧真火,燒去痕跡,那還瞧得出什么來?”
  他這句“一指三昧真火”,無异是說并沒瞧出南岳觀主的“祝融指”有了破綻。
  南岳觀主面有得色,微微歎了口气道:“貧道當時就是為了怕惊動門人,同時也怕一擊不中,被奸徒逃走,在一照面之下,出其不意,使出了‘祝融指’來。
  其實當時貧道若非一擊把此人擊斃,哈哈,只怕連南云師弟都要幫著假掌門人,對付我這個突然出現的真掌門人了。”
  南云道人惶恐的道:“前晚小弟奉獻掌門人相召,正好在房中討論本派之事,大師兄突然出現,當真連小弟都大吃一惊,無法分得清孰真孰偽。何況這奸徒當日回山之時,又有大師兄門下趙世駭隨侍,而且又回來了几天,在小弟心中,自然把他當作真的了。”
  張果老望了薛少陵一眼,然后拱拱手道:“兩位道兄,老漢要告辭了。”
  南岳觀主微怔道:“張大俠難得蒞臨,還望多留片刻,容貧道略盡地主之誼,何況江湖多人失蹤,這批賊人,包藏禍心,只怕另有圖謀,貧道還想和張大俠有所請益。”
  張果老歎息道:“老漢已有二十年沒在江湖走動,不想再問汪湖是非,這次實是為了道兄三位,枉顧蝸居,發生了事故,老漢在道義上,不容袖手,同時這位小友,又受了道兄重托,才陪他同來。如今道兄既已安然回來,老漢總算放下了一樁心事,這位小友,奉父命從洛陽來找尋老漢,原是為了尋覓一种稀有藥草,老漢還須陪他去一趟武陵山,老漢也許從此隱跡山林,不再出山了。”
  薛少陵听得暗暗好笑,這位張果老當真是成了老狐狸,明明隨口胡說,說來卻像真的一般!
  南岳觀主眼看張果老去意极堅,臉上不覺流露出惋惜之容,喟然歎道:“張大俠志在林泉,不愿再問江湖是非,貧道自然不敢勉強,只是目前江湖風云日惡,張大俠豈能袖手不問?”
  張果老呵呵大笑,接道:“道兄悲天憫人,不愧是一派掌教,江湖上有道兄領導的貴派,再加上少林、武當、峨眉、華山五大門派主持正義,老漢何足道哉?”一面回頭朝薛少陵道:“小友,咱們走吧!”
  說罷向南岳觀主,,南云道人連連拱手,轉身朝外走去。
  南岳觀主和南云道人直送到甫岳觀大門,才稽首而別。
  兩人一路疾行,走下山腳,薛少陵四顧無人,忍不住笑道:“老前輩,晚輩佩服你了!”
  張果老偏頭道:“有什么好佩服的?”
  薛少陵笑道:“你老說謊不用起稿。”
  張果老哦了一聲,正容道:“小友初出江湖,千万記住逢人且說三分話,有時候宁可說謊,不可說真。”
  薛少陵道:“老前輩說的极是,只是南岳觀。主并沒問我們要去那里,老前輩為什么要告訴他說是到武陵山去的呢?”
  張果老低聲道:“咱們行跡已露,賊人說不定會有人暗中跟蹤,但他們決不敢跟得太近,老漢故意說個武陵山,讓他們捉迷藏去。”
  薛少陵吃惊道:“老前輩怀疑南岳觀主不是真的?”
  張果老冷哼道:“豈止是南岳觀主?”
  薛少陵身子一震,瞠目道:“那是說連南云道人也不對了!”
  “差不多!”
  張果老接著問道:“小友還瞧不出來么?”
  薛少陵道:“晚輩只覺那具尸体,不像假扮甫岳觀主的賊人。”
  張果老道:“像誰?”
  薛少陵道:“那天晚輩親眼看到假扮南岳觀主的人,從茅屋中走出,無論面貌、身材、舉止行動,都和南岳觀主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但那具尸体,卻似乎稍微高了一些,也許是南岳觀主就站在邊上的緣故,晚輩覺得如果說這人像南岳觀主,那倒不如說他像南云道人,還來得恰當些!”
  張果老點了點頭,道:“不錯,他們師兄弟,身材差不多,就是南云道人稍微高了一些,你看的很准!”
  薛少陵道:“老前輩是說那是南云道人的尸体了?”
  張果老道:“你說還有誰?”
  薛少陵道:“是了,你老方才叮囑晚輩,就是看出來了,也不可開口,我想你老必另有發現?”
  張果老笑著道:“發現的太多了!”
  薛少陵惊奇道:“晚輩怎會一點也看不出來?”
  張果老道:“這是他們作賊心虛,露出來的口風,看是看不出來的。”
  薛少陵道:“老前輩能否說的詳細一點?”
  張果老道:“這是一個布置周密的极大陰謀,自從咱們兩人突圍之后,那凌堂主也許就已料到我們必然會赶來衡山,于是就搶在咱們前面,預先作了布置。”
  薛少陵道:“凌堂主怎么知道咱們會到衡山來呢?”
  張果老道:“他們從你身上搜出衡山掌門銀劍,那自然是南岳觀主托你面見南云道人的信物,你失落信物,只有拖了老漢同來,才能獲得南云道人的相信,咱們此行,豈非已是十分明顯之事?”
  薛少陵點頭道:“老前輩不說,晚輩真還想不到。”
  張果老道:“他們這番布置,可說十分周密,料到咱們一到衡山,自然要先找南云道人,這就促使他們向南云道人下手,然后再使人假扮了他。
  咱們到達衡山之初,對南云道人原無半點怀疑,他們就利用這一弱點,以南云道人作為陪襯,再由南岳觀主述說經過,使咱們疑慮盡消,認為南岳觀主真的脫險回來了。”
  薛少陵問道:“他們用盡心机,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么?”
  張果老接道:“這就是陰謀,目前江湖上知道南岳觀主、武當玉真子、少林大通大師全是匪徒假扮的,只有咱們兩人逃出魔掌,對他們自然大為不利,但咱們如果相信南岳觀主安然回來,其他兩人,自然也已回去,就不會再多事。而且咱們相信他真是南岳觀主,他就可以藉此從咱們口中,套問出急需知道的几個疑問。”
  薛少陵愕然道:“他們套問了什么?”
  張果老道:“第一、他們急于知道的是救咱們脫險的那位高人。”
  薛少陵道:“老前輩不是說不知道么?”
  張果老道:“其實老漢是真的不知道。第二、他們對你師父,也是最不放心的一個,想從老漢口中探問他的下落。”
  薛少陵笑道:“老前輩拉上晚輩,回答得巧妙极了。”
  張果老道:“第三、也是他們最關心的,就是試探咱們到底知不知道他們秘密,這一點,老朽也真的不知道。第四、就是藉口維護江湖正義,探詢老漢此后行動了。”
  薛少陵道:“所以老前輩說出要歸隱山林,從此不出了?”
  張果老道:“其實老漢縱然如此說了,他們也未必會信。”
  頓了一頓,又道:“以上這四點,他們都是在非常恰當的時間,向老漢提出來的,使人根本不疑有他……”
  薛少陵道:“那么老前輩如何會發覺的呢?”
  張果老笑了笑道:“這就是所謂百密必有一疏,他們留下南云道人的尸体,原是為了取信于我,在他們想來,他和南岳觀主身材相似,又是面目全非,老漢就難以辯認,但他卻把‘天雷掌’擊斃的人,冒充‘祝融指’,這可以騙得過旁人,豈能瞞得過老漢?你說的不錯,如若南岳觀主不在旁邊,此人身材相似,也許看不出來,但這一點,連你也看出來了,老漢那會瞧不出來,有此兩點破綻,方使老漢悚然警覺。”
  薛少陵道:“那么現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張果老搖搖頭道:“難、難,他們布置周密,憑咱們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就是有通天澈地之能,也束手無策。”
  薛少陵焦急的道:“我義父還落在他們手里,這可怎么辦?”
  張果老道:“落在他們手里的豈止你義父一人?”
  薛少陵道,“老前輩不是說要找我師傅去么?”
  張果老沉吟道:“老漢要找桑老儿,并不是有了他,就有辦法,說實在的,就是找到你師傅,也是無濟干事,我找他不過是告訴他一件惊人消息而已……”
  薛少陵失望的道:“你老總得想想辦法。”
  張果老搖搖頭,苦笑道:“這些人行蹤神秘,咱們連人家一點影子也找不到,能夠找得到的,則是一派掌門身份,你說能把人家怎樣?”
  他緊蹩雙眉,又接著道:“老漢師父,早已不問塵事,而且行蹤無定,根本也找不到他老人家……辦法自然要想……唔,目前唯一辦法,咱們分頭進行,老漢找桑老儿去,你不妨去一趟九疑山,看看能不能解說個中隱秘……”
  薛少陵道:“老前輩要我去找誰?”
  張果老道:“數十年前,江湖上流傳著兩句話,不知桑老儿和你說過沒有?”
  薛少陵道:“不知是兩句什么話?”
  張果老念道:“風塵三奇,無無無疑。”
  薛少陵道:“沒有啊,晚輩從沒听師父說過,哦,上面一句,風塵三奇,自然是說風塵中有三位奇人了,下句無無無疑,不知作何解釋?”
  張果老道:“無無無疑,就是這三位奇人的名諱,第一個無,是指無名叟,第二個無,就是老漢恩師無极老人,第三個是無疑翁這三位奇人,遠在六十年前,業已名滿武林,只是這三位老人,都是游戲風塵,隱現無定。江湖上雖然流傳下許多神奇故事,但許多人只聞其名,根本沒有看過其人,因此大家就以風塵三奇相稱。其實家師一直就結廬岳麓峰頂。無疑翁卜居九疑,只有無名叟云游天下,也并無傳人……”
  話聲未落,突听耳邊響起一聲焦雷般的聲音說道:“誰說我老人家沒有傳人?”
  張果老被震的耳鼓嗡嗡直響,身子往前沖了一步,駭然惊叫道:“老……老前輩……”
  薛少陵睹狀大奇,急忙問道:“老前輩,你說什么?”
  張果老舉目四顧,問道:“你沒听到?”
  薛少陵瞠目道:“前輩沒有听到什么。”
  張果老道:“咱們剛才在說風塵三奇,不料無名叟老前輩,就從咱們頭上飛過。”
  薛少陵奇道:“老前輩如何知道的?”
  張果老道:“老漢方才不是說只有無名叟老前輩并無傳人么,這位老前輩就在老漢耳邊喝了句:‘誰說我老人家沒有傳人’?”
  薛少陵道:“會有這等事?晚輩不但沒有听到,連看都沒有看到。”
  張果老笑道:“無名叟老前輩喝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人可能已在數里之外,你怎會看得到?”
  薛少陵道:“老前輩要我前去九疑,是不是去找無疑老人?”
  張果老道:“無疑老人卜居九疑,那是六十年的事了,老漢要你去找的,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九疑先生。”
  薛少陵道:“找他干什么呢?”
  張果老道:“此人博古通今,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你只要把所遇經過情形,向他詳細敘述,也許他會知道這幫人的來歷。”
  薛少陵道:“晚輩和九疑先生素不相識,他肯說么?”
  張果老道:“當然不肯,他生性多疑,不認識的人,休想見得到他,咳,桑老儿那支鐵簫,你不失落就好了!”
  薛少陵道:“那么晚輩如何才能見得到他呢?”
  張果老道:“要想見到他不難,難在他肯不肯告訴你他就是九疑先生。”
  薛少陵道:“只要能見到他,晚輩自會看得出來。”
  張果老想了想,道:“你只要在九疑洞前徜徉,低吟一首和他有關的詩,他自會出面問你。”
  薛少陵道:“那是一首什么詩?”
  張果老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据說他邀游西海,回到九疑,隱居九疑洞,自號九疑先生,有一天九疑洞前來了一位老人,問他為什么要自號九疑?他說‘道愈疑愈達,理愈疑愈明,九者數之終,九疑,十不疑也。’那老人听得哈哈大笑道:‘天下本無疑,庸人多自疑。’九疑先生听的勃然變色,怒道:‘你敢小覷九疑先生?’那老人以杖叩地,飄然而去,口中朗朗吟道‘聞道尊師號無疑,無疑爭奈出多疑,寓形宇內能几時,樂夫天命复奚疑?’”
  張果老說到這里,打了個哈哈,問道:“你道那老人是誰?”
  薛少陵想了想,道:“是不是九疑先生的師父?”
  張果老輕咳一聲,喜道:“不錯,就憑這一點,小友去找九疑先生老漢相信你一定可以見得到他的了!”
  當下就把九疑山的走法,詳細說了一遍,又道:“好了,你現在可以去了。”
  薛少陵連忙叫道:“老前輩,你老是不是找師父去?那么晚輩在什么地方相見。”
  張果老道:“桑老儿外號游龍,老漢這么容易就能找得到他?你不用找我,也不用找你師父,老漢有事,自會找你去的。”
  薛少陵道:“晚輩沒和你老先約好地點,你老如何找我?”
  張果老大笑道:“這個你不用替老漢耽心,快走吧!”說完,健步如飛,獨自而去。
  薛少陵目送張果老走后,也自上路。
  從衡山南行,傍晚時分,就赶到衡陽,但他發現似乎有人暗中尾隨。這時已近黃昏,許多人都赶著進城,卻又找不出跟蹤的人是誰?心中暗暗冷哼:“自己正苦干找不到你們,沖著我來,那是最好也沒有了!”
  當下就在城中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落腳,在他想來,今晚也許會有賊人前來窺伺,那知一晚過去,竟然絲毫不見動靜!
  第二天會賬上路就特別留神,但出乎意外,那有什么人跟蹤?薛少陵只當作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根本就沒有人尾隨。快近中午,經過排山腳下,這里正好有一座涼亭,供人酣足,亭中有人賣著茶水,因亭中地方不大,亭外樹蔭下,也放了兩三張小桌,和一些木凳。
  薛少陵一路疾走,早已覺得口渴,這就走了過去,正待在樹蔭下找個位子坐下。
  忽听亭中有人說道:“老弟何不請到亭子里來坐?”
  薛少陵循聲瞧去,只見亭內坐著一個文士裝束,手搖摺扇的人,正在含笑向自己招呼。
  這人年約四旬,瘦削臉,嘴上留著兩小撮鼠須,雙肩微聳,身上穿一襲褪了色的青衫,右手輕輕搖著骨扇,看去像個落拓文人。
  這就朝亭中走去,一面拱手道:“兄台如何稱呼?”
  那文士聳肩笑道:“不才姓墨,草字心秀。”
  薛少陵道:“原來是墨兄,在下失敬!”
  墨心秀摺扇一收,連連拱手道:“不敢,不敢,老弟貴姓?”
  薛少陵道:“在下薛少陵。”
  墨心秀大笑道:“正是,正是!”
  薛少陵剛剛說出姓名,就听他連說正是,心中不覺一怔。
  墨心秀哈哈大笑道:“杜少陵詩中之圣,薛老弟必是私塾老杜,遂以少陵為號,哈哈,薛老弟真雅人也!”
  薛少陵听的暗暗好笑,自己几乎把他當作賊人!
  墨心秀喜形于色,以扇擊桌續道:“不才途經此地,偶而歇足,正嫌寂寞,不想遇上同道,哈哈,老弟雅人,不才也不是俗客,正好淪茗談詩,臨風把盞,來來,薛老弟快快請坐。”
  正說之間,只見那個賣茶的漢子,手奉茶盤,走了過來,取出一把紫砂壺,兩個茶杯,放到石桌上面,然后替兩人斟滿了茶,躬身而退。
  墨心秀伸手端起茶杯,正待就唇呷去,忽然側目斜睨了賣茶漢子身形一眼,一語不發的放下茶碗。
  薛少陵看在眼里,方覺他舉動奇怪。
  墨心秀已鬼鬼祟祟的探過頭來,低聲問道:“薛老兄,你看這杯中茶色,是否有可疑之處?”
  薛少陵听的一愕,低頭看去,只見茶色澄碧,清香扑鼻,絲毫看不出异樣之處,不覺抬目問道:“怎么,墨兄看出這茶中有什么古怪嗎?”
  墨心秀聳聳肩,搖頭道:“沒有。”
  接著臉色一正,壓低聲音說道:“不才听說江湖上險惡陰詐,常常有人在茶水酒飯中暗下蒙汗藥,謀財害命的勾當,說起來實在使人膽顫心惊,咱們出門人,不得不防!”
  薛少陵听的暗暗好笑,不知他從那里听來的這些話,竟然這么疑神疑鬼,一面說道:“墨兄說的,自然也有,只是這茶亭就在大路邊上,經過的人不在少數,此刻又是午牌時光。光夭化日之下,決不敢在茶中暗施手腳,就以這碗茶來說,澄碧清香,也不會放了什么。”
  墨心秀听得大為佩服,捂扇輕輕一敲,喜道:“對,對,薛老弟說的有理,不才從前听人說過,所以處處都要防人一著,經薛老弟這么一說,不才也就放心了!”
  說罷,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閉著眼睛,點點頭道:“這茶葉倒還不錯!”
  薛少陵早已口渴,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果然入口清香,只是略帶苦澀,自然并未在意。
  墨心秀目光一閃,笑道:“這几天,不才提不起一點雅興,風萍小聚,能巧遇薛老弟,快活如之?哈哈,兩袖清風,一壺春雪,盡可滌我俗慮。薛老弟以少陵為號,私塾老杜,昔日黃山谷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不才正好叨教。”
  薛少陵听他把自己名字,纏夾到杜少陵身上去了,以自己詩宗老杜,才以少陵為號,心中暗暗好笑。
  對方是個窮酸,自己又不好和他辯白,只得拱拱手道:“墨兄雅士,在下怎敢……”
  話未說完,墨心秀突然“啊喲”一聲大叫,站了起來,皺皺眉頭道:“不對,不對,這茶……不對……”
  薛少陵听得一怔,忙道:“墨兄怎么了?”
  墨心秀站起的身子,重又頹然坐了下去,道:“不才覺得有些頭昏,難道你老弟沒有?”薛少陵經他一提,果然也有頭重腳輕之感,分明被人在茶中做了手腳,心下不禁大惊,脫口道:“果然不對……”
  連忙暗自運气,逼住毒性。
  墨心秀瞧他忽然閉目不語,口中“咦”了一聲,失惊道:“薛老弟,原來你比不才還要厲害的多,這……如何是好?”
  “好”字出口,身形一側,一指朝薛少陵肋下點來!
  薛少陵自幼得黑煞游龍九悉心傳授,練成“運气過穴”之術,不懼敵人偷襲,此時他正在運气逼毒,墨心秀的指風襲到,他本能的吸了一口气,穴道隨著旁移了三分。
  但听“扑”的一聲,墨心秀這一指,不偏不倚,點上了薛少陵“期門穴”。
  薛少陵穴道雖已移偏,但他喝下去的迷藥,已在發作,隨著墨心秀一指點下,身子突然搖了兩搖,一屁股朝地上坐了下去。
  雙目圓睜,怒聲喝道:“姓墨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墨心秀雙肩聳動,大笑道:“沒有什么?這是上面交下來的差事,不才其實那有工夫和你老弟談詩?”
  薛少陵中了迷藥,周身勁力全消,身子無法動彈,雙目望著墨心秀,憤怒的道:“朋友到底是什么人?”
  墨心秀聳肩陰笑了兩聲,摺扇一舉,“豁”的一聲,打將開來,在手中輕輕一搖,道:“這只能怪你老弟初出江湖,其實不才早已告訴了你,墨心秀,你只要把墨字下面那個士字移下來,不就成了黑心秀士么?老弟總听到過黑心秀士這四個字吧,就是區區不才。”
  薛少陵自然听到過黑心秀士的名字,此人善用迷藥,心黑手辣,一柄摺扇,能在動手之際,洒出肉眼看不出的迷香,凡是和他動手過招的人,十九難逃毒手……想到這里,不覺喝道:“你把我迷倒,要待如何?”
  黑心秀士得意的干笑道:“老弟以為不才會宰了你,哈哈,這個你可以放上一百二十個心,不才方才已經說過,這是奉命行事……”
  話未說完,回頭喝道:“來呀,你們可以把這位薛老弟運走了!”
  原來兩名賣茶的漢子,早已走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聞言同聲應了聲“是”!
  但就在他們“是”字出口的同時,一雙毛茸茸的大手,突然伸出過來,一把抓住黑心秀士的手腕!
  薛少陵坐在地上,看的清楚,那是一個身穿半截黑袍的老人。
  他也只看到這老人忽然在黑心秀士身邊出現,沒看到他是如何來的?黑心秀士似乎也同樣不知道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空有一身本領,竟會輕而易舉的被人抓住手腕,連半點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薛少陵瞧的暗暗奇怪,定睛瞧去,那人中等身材,扁臉孔,一撮連須胡,根根有如鋼刷,一對眼睛生得又小又圓,隱隱射著紅光,但卻有一張血盆大嘴。
  身上穿了件油膩膩的黑袍,長僅及膝,腰間還束著一條草繩。
  手背上毛茸茸的,長著黑毛,五個手指,又尖又細,還留著寸許長的指甲,宛如雞爪一般,總之,這老人生相古怪已极。
  薛少陵好像听師父說過這樣一個人,只是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來?那怪老人一把抓住了黑心秀士手腕,尖著嗓子嘿道:“老子還當江湖上出了什么三頭六臀的妖精,到處有人失蹤,原來是你們這些東西在興風作浪!”
  這原是電光石火般事,黑心秀士心頭驀然一惊,知道來了武功高過自己不知多少的高人,不慌不忙轉頭瞧去!
  這一瞧,他几乎嚇得連心髒都立時麻木了,口中惊顫的道:“你……你老原來是黑手屠夫……屠老前輩……”
  那怪老人尖聲道:“什么屠老前輩,老子叫黑手屠夫,就是黑手屠夫!”
  “黑手屠夫”這四個字贊進薛少陵耳中,不覺暗暗“哦”了一聲,自己看到他這付長相,早該想來了。
  江湖四大惡人中,專吃人心的黑手屠夫屠千里!
  黑心秀士早已臉無人色,結結巴巴的道:“是,是黑手老前輩……”
  黑手屠夫道:“老子問你,我徒儿也是你們綁架去了,是不是?”
  黑心秀士忙道:“不……不是,不才不知道。”
  黑手屠夫一指薛少陵,道:“你們明明又在綁架,還說不知道?”
  黑心秀士心中暗暗叫苦,一面說道:“老人家,不才真的不知道……”
  黑手屠夫咧著闊嘴,獰笑道:“你心里一定知道,老子就挖出你的心來瞧瞧!”
  黑心秀士雙腿一軟,急叫道:“老人家,我真……”
  黑手屠夫頭也沒抬,尖聲道:“真的假的,老子嘗嘗就知道了!”
  左手扣著黑心秀士手腕,右手抬處五根手指,“葉”的一聲,插入了他胸膛之中。
  只听黑心秀士響起殺豬般慘叫,黑手屠夫一雙毛茸茸的手爪已經縮了回來,鮮血淋淋,手中赫然抓著黑心秀士的一顆心髒。
  黑手屠夫尖笑道:“人家都叫你黑心秀士,原來你的心還是紅的!”
  左手一放,摔開了黑心秀士尸体,右手一送,把手上這顆心放到口邊,連血帶肉,咬了一口,咀嚼有聲,吃將起來。
  薛少陵身子不能動,看他居然生嚼人心,不禁又是惡心,又是憤慨,暗想:“黑心秀士縱然作惡多端,死有余辜,但黑手屠夫這般殘忍,難怪他名列四大惡人,當真活像一頭野獸。”
  黑手屠夫咀嚼著人心,一面用舌頭忝忝嘴角,猛的回過頭去,朝兩個賣茶漢子喝道:“你們快說,把老子的徒儿弄到那里去了,再不實說,老子把你們一起吃了!”
  那兩個漢子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雙腿一軟,扑的朝地上倒了下去。
  黑手屠夫當真動作快速,順手一撈,就撈住了一個臂膀,獰笑道:“老子吃了一個,正嫌不夠,看來還要吃第二個……”
  話聲一落,突然右腕一丟,把那漢子摔起三丈來高,呼的一聲直飛出去,口中怒喝道:“好小子,你們服毒自殺,老子就找不到你們主子了?”
  原來那兩個漢子口中都含著毒藥,瞧到黑手屠夫生吃了黑心秀士人心,心頭一怕,就咬碎毒藥,立時毒發身死。
  黑手屠夫敢情余怒未息,猛地跨上一步,右足抬起,又把另一個倒在地上的漢子,踢飛出去。
  薛少陵看他如此凶猛,武功又是這等厲害,心頭也不禁暗暗凜駭!
  黑手屠夫將最后一顆人心,塞人口中,含糊的道:“真沒想到這些窩囊廢,也出來現世,居然敢綁架老子的徒儿!”
  口中說著話,人已大踏步朝薛少陵走了過來,尖聲道:“碰上老子,算你小子運气,你叫什么名字?”
  薛少陵道:“我叫薛少陵。”
  黑手屠夫道:“你被他們點了穴道?”
  不待薛少陵答話,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朝薛少陵身上拍了一下。
  薛少陵穴道其實并沒受制,只是被黑心秀士在茶中下了迷藥,手腳動彈不得。
  黑手屠夫拍了一掌,眼看薛少陵依然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大聲喝道:“小子,你穴道已解,還不起來?”
  薛少陵道:“在下被他們在茶中下了蒙汗藥,身子動彈不得。”
  黑手屠夫怫然道:“好小子,你怎不早說?”
  轉身翻過黑心秀士尸体,在他身上一陣掏摸,摸出一個小磁瓶,打開瓶塞,湊著鼻子聞了聞。
  道:“就是這個了,小子,快張開嘴巴,吃下去就好。”
  說完,倒轉磁瓶,朝薛少陵口中就倒。
  薛少陵但覺那藥未又澀又苦,十分難吃,勉強咽了下去。
  黑手屠夫隨手扔下磁瓶,瞪著眼睛,朝薛少陵身上打量起來。
  薛少陵見他一雙像蚕豆般的小眼,隱射紅光,向自己從上到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不覺被他看得心頭發毛。
  黑手屠夫一陣祭祭尖笑,突然一把將薛少陵抓了起來。
  薛少陵堪堪服下解藥,藥性還沒行轉,使不出絲毫力气,自然也無從掙扎,心中一惊,忍不住道:“你要把我怎樣?”
  黑手屠夫理也沒理,伸出毛茸茸的鳥爪,他摸摸頭顱,捏捏他肩膀,又從脊梁慢慢摸到了胸膛,口中“嘖” “嘖”的贊美著道:“妙极,妙极!”
  薛少陵方才親眼看到他一把挖出嚴心秀十為人心生吃,這回看到毛茸茸的手摸到自己胸膛,不禁打了一個寒哄,暗中忖道:“這下完下,他鬼爪已經摸上心口,只要稍微用點力,就可把自己的心挖出來了!”
  心中一急,不知那里來的力气,猛然一掙,脫出了黑手屠夫的手爪!
  這一下,當真大出黑手屠夫意料之外,呆得一呆,道:“小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薛少陵一下掙脫黑手屠夫的手爪,不覺膽气一壯,迅速從腰間摘下竹簫,后退了兩步,拱手道:“在下蒙你相救,日后必有以報,在下這顆心,還不能讓老丈生吃。”
  黑手屠夫听得仰天一陣杰杰尖笑,道:“你當老子要吃你的心?”
  薛少陵道:“難道不是?”
  黑手屠夫縱聲大笑道:“老子如果要吃你的心,你就是有十顆心,也早已吃到老子肚里去了。”
  薛少陵心中暗道:“這話不錯,憑他的武功,自己就是沒被蒙汗藥迷翻,也決不是他的對手,真要吃自己的心,又何用替自己解去蒙汗藥?”
  想到這里,抬目問道:“你方才不是摸著在下胸膛,連說妙极?”
  黑手屠夫得意的點點頭,道:“不錯,不錯,老子模你一身骨格,是練武上上之選,老子決定收了你做徒弟,哈哈,小子,這是你天大的造化,還不快快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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