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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絲如綿


  兩匹馬离開吳氏別業,不多一會,已經轉上大路。凌君毅回頭問道:“姑娘要上哪里去?”
  方姑娘一催坐馬,和凌君毅并排走在一起,回過頭來,望著他哈的笑道:“大表哥呀,你在和誰說話呀?”凌君毅道:“自然和你說話了。“方姑娘道:“好啊.离開吳氏別業,你就不認我這個表妹了。”凌君毅笑道:“我有你這樣一位聰明美麗的小表妹,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不認之理?”
  方姑娘甜甜一笑,忽然櫻唇一披,气鼓鼓地道:哼,小表妹?
  你老把我看作小孩子,你有多大?我今年已經十八了,誰說我小?”
  說出十八歲,姑娘粉臉驟然紅了起來。凌君毅道:“好,好,你不小了,你是大表妹。”
  方姑娘得意地一笑,說道:“哦,對了,方才你來的時候,真急死了,我怕你當著干娘不承認我是你表妹,后來總算你認下了。”
  凌君毅道:“你為什么說是我的表妹?”
  方姑娘臉上一紅,羞澀地渲:“那你叫我怎么說呢?唐七爺手下几個人和我動手的時候,我已經說出是你的……你的妹子了,后來于娘問我,我只好說我們是表兄妹。”
  凌君毅朝她笑了笑,道:“這真叫一表三千里,可惜我這做表哥的,直到此刻,還只知道我有個姓方的表妹,甚至連表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方姑娘春花般的臉上,飛起兩朵紅云,紅得比花更嬌,佯嗅道:
  “好啊,原來你在套我口气。”
  凌君毅瞧著她輕笑佯嗅的嬌憨模樣,不覺看得呆了,半晌沒有說話。
  方姑娘似有所覺,心頭忽然跳得好快,臉上嬌紅末褪,更是熱烘烘的,扭頭道:“我偏不告訴你。”
  凌君毅輕笑道:“難道做表哥的,不該知道表妹的名字?”
  方姑娘眨眨眼睛,說道:“那你就猜猜看吧?”
  凌君毅道:“一個人的名字,如何猜得出來?”
  方姑娘抿抿嘴,笑道:“猜不出來,那就算了。”
  凌君毅望望方姑娘,沉吟了一下,說道:“女孩子的名字,總离不開鳳呀,蘭呀,仙呀的,這些字里面……”
  方姑娘沒待他說下去,披披嘴,道:“我才不是呢!”
  凌君毅道:“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插嘴了。”
  方姑娘道:“好,依你說吧。”
  凌君毅道:“像姑娘這般清麗嬌婉,如花如玉,應該有一個更清雅絕俗的名字才對!”
  方姑娘听他稱贊自己,心里一喜,眨著一雙水樣清柔的大眼睛,含笑道:“你已經說對了一個字了。”
  凌君毅道:“慢點!我剛才說過什么……”用手扳著指頭,接道:“我說的是‘清麗嬌婉,如花如玉’是不是在這八個字中?”
  方姑娘咬著下唇,輕“嗯”了一聲。
  凌君毅沉吟道:“我听唐姑娘叫過你苹妹。”
  方姑娘又“嗯”了一聲。
  凌君毅道:“清麗嬌婉,如花如玉……這八個字中的一個,配上一個‘苹’字……”
  忽然俊目一亮,笑道:“如苹,對不對?”
  方姑娘粉臉一紅,惊喜地道:“你是怎么猜出來的?”
  凌君毅道:“我猜得沒錯吧?”
  方姑娘含羞點點頭。
  凌君毅道:那是因為我說過的‘清麗嬌婉,如花如玉’這八個字中,能配得上‘苹’字的,只有‘清’、‘婉’。‘如’三個字,而這二個字之中,又以‘如’字最恰當。”
  方如苹低著頭,幽幽地道:“大表哥,你真聰明。”
  凌君毅瀟洒一笑,贊道:“這名字真美!”
  方如苹脹紅著臉道:“有什么好?”
  凌君毅道:“這兩個字和你一樣的美,秀而不俗,清麗若仙。”
  方如苹甜甜一笑道:“你很會說話。”
  凌君毅道:“你想不想听個故事?”
  方如苹偏頭問道:“和我的名字有關?”
  凌君毅道:“自然有關。”
  方如苹“嗯”道:“你說說看。”
  凌君毅道:“從前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触王舟,群臣莫視,使人去問孔子,孔子道:‘這是苹實。’我過陳國的時候,听到童謠:‘楚王過江得苹實,大如斗,赤如日,割而食之,甘如蜜。’所以你笑起來,就像蜜一樣的甜。”
  方如苹心頭感到一絲甜意,卻故意小嘴一撅,啐道:“原來你在取笑我,我不和你說啦!”一甩韁繩,坐下馬匹,潑刺刺朝前奔馳出去。
  凌君毅縱馬追了上去,問道:“方姑娘,你究竟要上哪里去?”
  方如苹回眸道:“你又不叫我表妹啦?”
  凌君毅道:“在下和你說的是正經話。”
  方如苹粉臉一繃,气道:“難道你叫我一聲表妹,就不正經了?”
  小姑娘這回真像受了委屈,連眼圈都紅了。
  凌君毅沒想到一句話,會引起方姑娘誤會,慌忙陪笑道:“在下只是一句無心之言,怎地生起气來了?我問你要去哪里,也是好意。”
  方如苹哼道:“你管我去哪里?”
  凌君毅道:“唐老夫人一再叮囑,要我送你回家去。”
  方如苹披披嘴,道:“丈母娘的話,自然要听了。”
  凌君毅面上微有溫意,說道:“你說什么?”
  方如苹咭的笑道:“沒有什么,你沒听見就算。”
  凌君毅見她天真刁蠻,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道:“好表妹,那你總該告訴我,你家在哪里?”
  方如苹輕輕搖著臻首,嫣然一笑,道:“我想想還是不便告訴你。”
  小姑娘這是故意放刁!凌君毅道:“那么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家了?”
  方如苹悠然道:“誰說要你送我回去了?再說目前也不想回去。”
  凌君毅听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回去探望令堂嗎?”
  方如苹道:“我想想,又不想回去了。”
  凌君毅道:“那你要到哪里去?”
  方如苹凝眸望著他,問道:“你呢?”
  凌君毅道:“我?”
  方如苹輕輕“嗯”了一聲。
  凌君毅道:“我說過另外有事去。”
  方如苹美目一睜,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凌君毅道:“這個如何使得?”
  方如苹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知道,你要去追查眇目人送的那件東西,我也要去。”
  凌君毅搖搖頭,道:“不成,江湖險惡,實不宜你們姑娘家行走,你第一次中了眇目人的迷香。第二次被唐七爺擒住了當人質,這兩次教訓,你應該記得。”
  方如苹哼道:“那是我沒留心,才著了他們的道儿,唐七爺手下的四個人,還不是全被我打倒了?”
  凌君毅道:“好表妹,你還是回去的好,你把我當作大表哥,你就該听我的話。”
  方如苹瞧著他,問道:“你為什么不讓我跟你去呢?”
  凌君毅道:“你是姑娘家……”
  方如苹沒待他說下去,披披嘴道:“我知道,你現在有了她,哪里還會把我放在心上?和我走在一起,生怕她知道了,是不是?”
  凌君毅俊臉一紅,道:“你胡說些什么?”
  方如苹咭的輕笑道:“難道我說的不對?那你為什么不要我和你一起?”
  凌君毅作難道:“只是……姑娘:…”
  方如苹抿抿嘴,笑道:“我知道啦,上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后來你走了之后,我就想改扮男裝,再跟你下去。不料卻被唐七爺手下几個混球坏了事,大表哥,明天我換上一身男裝,不就結了么?”“說得好,換上一身男裝,好像就沒有什么不便了,這就是小姑娘的天真之處。”
  凌君毅被她逼急了,眉峰微斂,說道:“你跟我同行,這……算什么?”
  方如苹咭的笑道:“隨便嘛,你說我是你表兄弟,親兄弟,都可以。”
  凌君毅听得好笑,忍不住笑道:“你要我跟誰去說?”
  方如苹雙眉一挑,喜道:“你答應了?”
  凌君毅無可奈何地道:“好吧!”
  方如苹滿臉歡笑,喜得在馬上跳了起來,說道:“大表哥,你真好!”
  兩人赶到壽縣,方如苹興勿匆地在街上買了几件男人衣衫和靴帽折扇等類的東西。凌君毅因這一路上都未發現有金老爺子門人的暗記,顯然那眇目人并未從這條路下來,因此他仍想赶回太和去。兩人离開壽縣,走沒多遠,就有一片樹林。
  方如苹叫道:“大表哥,你等一等,我到樹林子里去換件衣服。”
  說完,不待凌君毅答應,就飛身下馬,提著一大包東西,匆匆朝林中奔去。
  凌君毅搖搖頭,只得停了下來,牽著馬匹,在林前找了塊大石坐下。不大一會工夫,方如苹已換了一身男人裝束,身穿青衫,足登薄底粉靴,一手接著折扇,走了出來,喜孜孜他說:“大表哥,你看我像不像?”
  凌君毅看她換了男裝,真像一個粉裝玉琢的佳公子,只是人嫌矮小了些,不覺頷首笑道:“像是像,不過看來最多只有十六歲。”
  方如苹抿抿嘴,笑道:“只要像就好了,你是大哥,我是小弟咯。”
  凌君毅笑道:“剛說你像,你就抿著嘴笑了,你几時看到大男人笑起來抿著嘴的?”
  方如苹立時放下手來,說道:“大哥說得是。”
  凌君毅道:“現在不要再一表三千里了?”
  方如苹臉上一紅,含羞笑道:“大表哥叫起來不順口,如今我換了男裝,還是我叫你大哥,你叫我兄弟的好。”
  凌君毅道:“那你就得姓凌。”
  方如苹道:“姓凌就姓凌。”話出口,突有所覺,羞得嬌賈紅到脖根,低下頭去,跺跺腳道:“大哥,不來啦,你取笑我。”
  凌君毅一怔道:“我几時取笑你了?我說的是實話,我們在路上既以兄弟相稱,我叫凌君毅,你也該取個名字,叫凌君甚么的……”
  方如苹忽然美目一睜,接口道:“凌君平,好不好?”
  凌君毅點頭道:“好,君平,這名字不錯。”
  方如苹挑著眉毛,嫣然笑道:“那么從現在起,我就是凌君平了。”
  傍晚時分,赶到正陽關,就在鎮外一處牆角上,凌君毅發現有人用木炭畫了品字形三個圓圈,右下角一個圓圈,略呈橄欖形,這正是金鼎金開泰和他約好的記號!
  凌君毅看得暗暗一怔,忖逗:“金老爺子親自赶下去了!”
  原來品字形三個圓圈,作橄欖狀,暗示由左方來,向右轉彎,尖端指向南方,是往南去的。
  凌君毅在馬上仰頭看了看方向,暗自盤算,金老爺子從太和來,正是在正陽關的西北,到了正陽關向右拐彎南行,正是去六安的大路。那么金老爺于是朝六安方面下去的。
  方如苹看他忽然停馬,接著仰首望天,半晌沉吟不語,心中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在想什么心事呀?”
  凌君毅“哦”的一聲,道:“咱們走。”
  本來正陽關是一處鎮甸,這時該是投宿的時候。但凌君毅話聲一落,立即掉轉馬頭朝大路馳去。
  方如苹催馬跟了上去,問道:“大哥,你發現了什么?”
  凌君毅道:“我看到金老爺子留的暗記,他已經親自赶下去了。”
  方如苹問道:“金老爺子是誰?”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就是少林俗家掌門,金鼎金開泰。”
  方如苹道:“他和你約好的?”
  凌君毅點點頭,只是催馬赶路。一陣急馳,差不多赶了三四十里的路程,果然每逢岔路,都有金老爺子留的記號,赶到天色全黑,已經到了迎河。這里只是二個小村,鄉村地方,習慣早睡,燈火全熄,別說宿頭,連吃的東西都買不到。
  凌君毅在路旁停住下馬,歉然道:“為了赶路,今晚連宿頭都錯過了,你在這里稍等,我去附近人家敲敲門看。”
  方如苹嫣然笑道;“天色已經黑了好一陣子,附近居民早就睡了,不用再去惊動人家了。我走的時候,干娘在包裹里,給我用荷葉包了一大包肉餅,足夠我們當一頓晚餐,吃飽了,索性趁著月色,再赶一段路程。”
  凌君毅笑道:“你這位干娘,對你真好,將來我几時也要去找一個干娘才好。”
  方如苹一躍下馬,抿抿嘴,輕笑道:“大哥不用找干娘,該找個丈母娘才對,俗語說得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只要丈母娘看中意了,比干娘好得多。”
  凌君毅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如苹咭的笑道;“我是親眼看到的呀!”
  凌君毅知道她是何所指,心中暗道:“你這小丫頭,居然取笑起我來了。”
  一面故意作恍然大悟之狀,點點頭,道:“這就是了,你親眼看到的,那一定是令堂看中意了一位乘龍快婿,不知是哪一家的少年郎君,真好福气……”
  方如苹羞得滿臉通紅,沒待他說完,急叫道:“才不是呢!我還沒有……”說到這里,又覺得說漏了嘴,急得直跺腳,不依道:“不來啦,你取笑我。”
  說著,一面已從包裹里取出一包荷葉包著的肉餅,气鼓鼓地道:“拿去。”
  凌君毅道:“你怎么不吃?”
  方如苹道:“你欺負我,我就不吃,讓肚子去餓好了。”
  凌君毅知她使了小性子,接過荷葉包,溫柔地道:“好兄弟,快坐下來吃吧,你不吃,愚兄如何吃得下?”
  方如苹心頭一甜,望著他,抿抿嘴,笑道:“看你以后還敢欺負我不?”
  凌君毅忙道:“愚兄不敢了,只是兄弟,已經兩次抿著嘴笑了。”
  方如苹“啊”了一聲,玉手一抬,又朝朱唇抿去,接著低笑道:
  “我以前不是和你說起過,我有一個表姐,長得像天仙一般,她一刃一笑,又甜又美,我這個抿嘴的習慣,就是跟她學來的。”
  凌君毅道:“我沒見過你表姐,但你生來天真,嬌憨,笑起來抿抿嘴,更是嬌美動人……”
  方如苹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嬌靨紅暈,似羞實喜,不自覺又抿抿嘴道:“真的?”
  凌君毅道:“但你現在穿了男裝,就不能時常抿嘴,叫人一眼就看出你娘娘腔來。”
  方如苹點點頭,望著凌君毅道:“大哥,這樣好不?以后看到我再抿嘴的時候,你就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就會警覺了。”
  凌君毅輕笑道:“其實,我最喜歡看你抿著嘴笑,那有多美?我還忍心狠狠地瞪你么?”
  方如苹芳心甜甜的,但她故意小嘴一撅,嗅道:“不來啦!你又取笑我了。”一會工夫,兩人已把一包肉餅吃完。
  凌君毅丟去手上荷葉,說道:“這肉餅做得真好,皮薄餡多,味道鮮美。”
  方如苹“咭”的笑道:“這肉餅是文卿姐姐做的,我也幫她做了几個,只是笨手笨腳,怎么也做不好,你吃到皮厚餡少的,那就是我做的了。”
  凌君毅道:“皮厚餡少,也有一种好處。”
  方如苹道:“什么好處?”
  凌君毅道:“只有皮厚餡少的,才容易吃得飽。”
  方如苹白了他一眼道:“大哥,你又取笑我了。”站起身,拍拍馬頭,回頭道:“吃飽了,可以走啦,前面隱賢集,有一座王氏飼堂,地方很大,我們可以在那里歇足,等天亮了再走。”
  凌君毅望了她一眼,奇道:“你如何知道的?”
  方如苹甜甜一笑道:“這條路,我走過一次,自然知道。”
  兩人跨上馬,又赶了二十來里路,才到隱賢棠。這時已是初更時分,找到鎮甸西首,果然有一座王氏飼堂。
  兩人把馬匹拴在飼堂門首,然后縱身進入圍牆,越過天井,進入大殿,看這飼堂,王氏在此地顯然是個大族,殿上打掃得甚是干淨。
  凌君毅目光環顧,緩步走到大殿右角說道:“兄弟,現在差不多已是初更光景,快些靜坐調息,養好精神,明日一早,就要赶路。”說完,就盤膝坐下,閉目調息。
  方如苹終究是個女孩子家,偌大一座大殿,陰森森的,未免有些膽怯,跟了過來,走到凌君毅身邊,傍著他身邊坐下。她閉上眼睛,靜坐了一會,但哪里靜得下來?不覺側著臉,低低叫道:“大哥,你睡著了?”
  凌君毅道:“沒有。”
  方如苹道:“我也沒有,明天中午,我們在馬頭集打尖,傍晚前,就可赶到六安城,那就可以好好睡一晚了。”
  凌君毅道:“兄弟快別說話了,好好的閉目調息,這兩天,也許可以赶上眇目人。我們非得瞧瞧,他們行動這般神秘,傳送的究是什么東西?”
  方如苹道:“那眇目人不是已經死了嗎?”
  凌君毅道:“不,那死了的眇的是左眼,如今那眇目人。眇的卻是右眼。”
  方如苹好奇地道:“他們為什么老是用眇目人傳送東西呢?這中間也許有什么緣故。”
  凌君毅沒有作聲,忽然輕如狸貓,一躍而起,低低說道:“有人來了,我們快躲一躲。”
  方如苹根本沒听到什么,還待再問。凌君毅低喝道:“快上去。”
  左手握住方如苹玉臂,人已往上縱起,輕輕躍上橫梁,一面低聲道:“咱們躲到匾后去。”
  方如苹被他握住手臂,但覺自己身子輕飄飄的,一下子便閃入匾后。這一行動,來得突然,她心頭小鹿,止不住劇烈地跳動。每一座飼堂,都有許多匾額,什么“進士及第”“魁元”“殿元”、“翰林”等等,只要子孫有了功名,祖宗面上,也增了光彩。
  他們隱入橫梁上一方上書“殿元”的匾額之后,剛剛藏好身子,果然听到大天井上有了聲音,那是腳步聲,-陣沙沙步履聲,朝殿上走來。
  只听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蕭兄請”,他們走到殿前,忽然禮讓起來。接著響起一個蒼老聲音呵呵笑道:“溫二哥怎的和兄弟也客气起來了。”
  隨著話聲,并肩走進兩個人來。匾后,地方自然不大,方姑娘縮做一團,緊靠著凌君毅,她還是第一次和大男人靠得這么近,少女是最敏感的,她和他貼近的每一寸肌膚,都有些异樣感覺,心頭小鹿,還在砰砰跳動,但她并不想移開身子。
  當然,狹環的匾額后面,隱藏了兩個人,使她無法移動,何況來人已經走上大殿,她也不敢再動。最主要的,還是緊靠著他身邊,她感到有一絲溫馨,從心底升起,散布到全身,好像只有他,才會使自己感到安全!
  凌君毅自然也不時隱隱可以聞到她的發香、脂香和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但他并沒因這些迷人的甜香,感到意亂情迷,他那雙星目,正一眨不眨投注在走進大殿來的兩人身上!雖在黑夜之中,他依然可以清晰地看清兩人面貌。左首是一個年在五旬左右,身穿海青長衫,頭戴黑緞軟帽,足踏逍遙福字履,胸飄五辮黑髯的方臉老人。
  右首是一個身穿古銅長衫,腰系絲絛,臉紅如火,雙顴高聳的瘦小老者。這人凌君毅見過兩次,正是溫婉君姑娘的“二叔”,岭南溫家二庄主溫一峽。
  他看到溫一峽,登時想起第一次看到溫一峽的時候,自己和溫姑娘一起躲在林內,耳鬢廂磨,芳澤微聞。斯情斯景,和今晚仿佛相似,溫姑娘溫婉多情,她清麗的情影,又在他心上浮現……
  突听溫一峽口中“咦”了一聲,說道:“這殿上既沒有人,門外怎會拴著兩匹馬?”
  方臉老者呵呵笑道:“這隱賢集王家,乃是望族,王氏飼堂,是公眾的地方,拴牛、拴馬,原是常有之事,溫二哥何用多疑?”
  溫一峽道:“蕭兄說得是。”
  緊隨兩人身后,走進來的是一個黃衫少年,凌君毅知道他叫做金環六郎蕭其清,看到此人,凌君毅登時心中一動,暗道:“溫一峽稱方臉老者‘蕭兄’莫非方臉老者就是金環六郎蕭其清的父親,劍環雙絕蕭鳳崗?”
  蕭其清身后還跟著兩名家人,這時已在殿上燃起一對紅燭,偌大一座大殿,登時大放光明。
  凌君毅和方如苹兩人,躲在匾后,不敢再探頭往下愉看。
  只听方臉老者說道:“溫二哥不是也約好了董天王么?他何時能來。”
  溫一峽連忙含笑道:“是,是,兄弟行前,曾派人送了封信給董天王,他一口答應,赶來助拳,前兩天据說有人曾在阜陽附近見到過他。”
  方臉老者道:“這就奇了,前几天既然已到皋陽,就該和咱們取得聯絡才對。”
  凌君毅心中暗道:“他們說的董天壬,不知是不是銅臂天王?”
  又听溫一峽道:“兄弟也覺得奇怪,咱們一路都留下了記號,他應該看到了。”
  方臉老者一手捻須道:“董天王生性剛愎,莫要出了岔子?”
  溫一峽笑道:“董天王生性雖然暴躁了點,但以他一身修為,武林中罕有對手,哪會出什么岔子?”
  方臉老者道:“這很難說,兄弟這一路面來,發現少林俗家掌門金鼎金開秦,也到了太和,四川唐家老三、老七都在附近……”
  溫一峽道:“蕭兄說得也是,兄弟要向蕭兄報告的,除了少林和四川唐家之外,另外還有几拔人,更值得注意。”
  方臉老者道:“溫二哥說的是什么人?”
  溫一峽道:“一撥是主仆二人,主人不過二十四五,一身藍衫,頗像貴介公于。那仆人左手裝的是一只鐵手,武功高強。這主仆二人,由開封一路下來,行蹤隱秘,极為可疑。”
  方臉老者似是十分注意,問道:“那仆人武功,可曾有人親眼看到?”
  一旁蕭其清道:“孩儿曾親眼看到。”
  凌君毅听到蕭其清如此稱呼,暗道:“姓蕭的老者果然是劍環雙絕蕭鳳崗。”
  方臉老者道:“你看到他和人動手么?”
  蕭其清躬身道:“是的,那是几天之前,孩儿看他一招結果少林‘了’字輩的一個僧侶,第二招就殺了金老爺子的一個門人。”
  蕭鳳崗莞爾一笑道:“少林門人,武功也有強弱,寺里的僧侶還好一點,俗家弟子多半是紈挎子弟。”
  溫一峽道:“另一個也不過二十出頭,姓凌名君毅,也是由開封跟蹤下來的,此人時隱時現,行蹤不定,他自稱是反手如來門下,看他出手路數,也倒似不假……”
  蕭鳳崗雙目一睜道:“反手如來居然收了徒弟了?”
  溫一峽又道:“還有一撥,曾在三十里舖附近出現,看主像是官眷,听說主人是個女的,但扈叢人員,身手全都不弱,行蹤也十分神秘。只在三十里舖出現了一次,就不曾再見,兄弟派人偵查,均無著落,好像是平空失了蹤跡。”
  蕭鳳崗沉吟道:“溫二哥也沒看出這行人的路數來?”
  溫一峽道:“那是敝庄兩個庄丁在三十里舖發現的,兄弟只听他們如此報告。”
  蕭鳳崗點頭道:“八方風雨會中州,這倒是一場熱鬧好戲。
  不過兄弟覺得這几路人馬當中,咱們該和四川唐家取得聯系……”說到這里,一皺眉道:“少林的人,怎會也來赶這場熱鬧?此中莫非……”話聲末落,突听“刷”的一聲,有人從圍牆外越牆飛落天井中。
  溫一峽目光一抬,喝問道:“什么人?”
  金環六郎蕭其清道:“晚輩出去瞧瞧。”一個箭步,朝外掠去。
  接著但見一個灰衣漢子,隨著金環六郎身后,走了進來。
  溫一峽問道:“溫祿,你可是發現了什么嗎?”
  那叫溫祿的漢子慌忙躬身行了一禮,恭敬地道:“回二庄主,小的在馬頭集附近,發現董天王留的暗記,特地起來報告。”
  溫一峽雙目一睜,道:“他畫的什么記號?”
  溫祿道:“那記號畫在路旁一棵大樹上的,小的听二庄主說過,認出正是董天王的記號,因此小的已把樹皮削下帶來了。”
  說著小心翼翼地把一片樹皮,雙手呈上,溫一峽接過樹皮,便已臉色微變,抬目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溫祿道:“小的在馬頭集一條岔路口看到的。”
  溫一峽即道:“那條岔路是通往哪里的?”
  溫祿道:“那岔路是通向三覺寺方面的。”
  蕭鳳崗問道:“董天王暗記上可看出了什么?”
  溫一峽眉鋒微壤,說道:“這是緊急記號,表示他追蹤一個或數個強敵,通知兄弟立即赶去。”
  蕭鳳崗拂髯笑道:“董天王脾脆四海,自視极高,他能在暗記中表示遇上強敵,那么此人該是一個十分棘手的人物無疑,我們那就赶上瞧瞧吧!”
  溫一峽點頭道:“蕭兄說得是,兄弟也是這個意思。”
  站起身子向溫祿揮揮手道:“你在前面帶路。”
  溫祿應了聲“是”立即轉身朝外就走。
  溫一峽、蕭鳳崗同時跟著走出,金環六郎舉手一揮,熄滅燭火,也急步跟了出去。站在外面的兩名漢子又緊隨在金環六郎身后,一行人捷如飛鳥,轉瞬之間,便已越牆而去,走得蹤影全無。
  方如苹輕輕吁了口气,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們下去吧。”
  凌君毅因匾額距离地面,足有三丈來高,怕方如苹下不去,乃問道:“你能下去么?”
  方如苹哼道:“大哥好像瞧不起我,三丈來高,我就下不去,還能在江湖上行走么?”
  凌君毅道:“下得去就好,我是好意。”
  方如苹披披嘴道:“好意,你處處都把我當小孩子看。”
  兩人躍落地面,方如苹拍拍身上灰塵,抬頭說道:“大哥,我們要不要踉他們下去?”
  凌君毅道:“跟他們下去作甚?”
  方如苹道:“听他們口气,也是追跟眇目人下來的,那個叫董天王的人,留下記號,已經追下去了,只看他們走得這么匆忙,准有事故,我們跟著他們下去,就不會錯。”
  凌君毅搖搖頭,笑道:“好兄弟,要都像你這佯,一會要追這撥人,一會又要追那撥人,那還忙得過來?”
  方如苹眨著眼睛,問道:“依你呢?”
  凌君毅道:“他們有他們的事,我們有我們的事,時間不早,還是早些休息的好,明天一早,還得赶路。”
  方如苹沒再說話,兩人依然回到大殿右角,席地坐下,閉目調息。等到天色黎明,兩人离開王氏祠堂,繼續上路。
  這條大路,一直通向六安,路上果然都有金開泰留的記號,兩人縱馬急馳,中午時分,就赶到六安。
  凌君毅在六安城外就發現金老爺子的記號,似乎指向舒城,因此只在城外打了個尖,就上馬赶路。
  傍晚時分,到了桃溪,就再也看不到金老爺子的記號了。
  依方如苹之見,這里离舒城已是為遠,金開泰說不定就在舒城。但凌君毅卻認為金老爺子如果去了舒城,定會留下記號指向舒城。一到桃溪就忽然沒了記號,可見金老爺于是在附近發現了什么,連留記號都來不及,根本未去舒城。
  方如苹道:“依大哥之見,咱們該怎么辦?”
  凌君毅眉鋒微斂,說道:“我對這一帶不熟,還是先找個農家問問……”
  方如苹揚揚眉毛,哈的笑道:“我熟,大哥要問什么?”
  凌君毅道:“我想了解一下附近的地理環境。”
  方如苹道:“這個我知道,從這里朝東去是巢湖,南通舒城,往北的花字崗、董家崗,直通合肥。”;
  正說之間,忽听一陣得得蹄聲,傳了過來。
  兩人回頭瞧去,只見身后大路上,奔來一頭毛驢,驢背上坐的是一個身穿青布衣褲的老頭,彎著腰,雙目微閉,任由那毛驢自己緩緩而行,瞧他坐在驢背上的那份悠閒模樣,倒有几分像張果老口般!
  凌君毅望了那老頭一眼,原來在意,哪知就在他朝育衣老頭望去之時,那老頭也眯著眼縫,有意無意地朝兩人望來。
  凌君毅目光何等犀利,這一瞥之間,就發現青衣老頭眯著的雙眼,只有左眼有光!只有左眼有光,右眼豈不是眇了?
  凌君毅心中猛然一動,眼看青衣老頭是朝舒城去的,就向方如苹道:“兄弟,時間不早了,咱們得快些赶進城去,再遲城門就要關了。”說話之時,暗暗向她使了個眼色。
  方如苹暗暗覺得奇怪,因青衣老頭沒走出多遠,不好就問,只好點點頭道:“大哥說得是。”
  她一帶馬頭,和凌君毅靠得更近些,低聲問道:“這人是誰?大哥認識他嗎?”
  凌君毅道:“我看他可能是咱們要找的人。”
  方如苹惊奇她道:“什么,他就是眇目人?”
  凌君毅道:“他方才眯著眼縫,朝我們看來,我看他只有左目有光,分明右目己眇。”
  方如苹道:“不對,他若是眇目人,怎會從合肥來?”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的記號,到了桃溪,就沒有再看到,此時又發現了右自己眇的人,決非巧合。如果他确是我們要找的眇目人,那就證明他已經發現身后有人跟蹤,故意在這里繞個圈子,抄小路到花字崗,然后再從花字崗來的。”
  方如苹听得一怔,抬目笑道:“大哥真聰明,這道理,你不說,我還想不到呢!”
  凌君毅道:“只不知他是不是我們要找的眇目人?”
  方如苹道:“我們只要跟他下去,就知道了。”兩人一面說話,一面早已手控疆繩,跟著毛驢走下去。
  這時赶著進城的人較多,自然不會引人注意,進得舒城,已是上燈時候。前面毛驢上青衣老頭,并不像從前那個眇目人行動鬼祟,他在大街上一家面館門前下了毛驢,彎著腰背,蹩了進去。
  這時正是晚餐時間,他赶路赶累了,先打個尖,進些飯食,自然沒錯,尤其像他這佯一個鄉巴佬,當然不會進大館子去。
  凌君毅、方如苹看他進入面館,不能跟著進去,恰好斜對面有一家酒樓,和面館只隔一條街,兩人就在酒樓前面下馬。
  早有伙計迎著上來,替兩人接過馬匹。
  兩人上得樓來,找了一處臨街的座位,可以遠遠監視對方行動。店伙送上兩盅茶,問兩人要些什么。
  凌君毅點了酒萊,等伙計退去,就悄聲說道:“兄弟,你在這里監視他的行動,我去去就來。”
  方如苹問道:“大哥要到哪里去?”
  凌君毅道:“你監視前面,我要到面館后面去,他如果就是送東西的眇目人,可能會從面館后門溜走,這一著不可不防。”
  方如苹眨眨眼睛,說道:“他不是有一頭毛驢在門外么?”
  凌君毅笑道:“我只是這樣猜想而已,如果他發現有人跟蹤,跟蹤他的人,自然不會跟著他走進面館出,都以為他有毛驢停在門口,等他吃完面一定會出來,他正好藉此溜走。”
  方如苹道:“大哥繞到面館后面去,万一他從前門出來呢?”
  凌君毅道:“那就由你暗中跟蹤,看他到何處落腳?我們仍在這里會面。”
  方如苹听說要她獨當一面,心頭一直,不覺揚揚眉毛,笑道:
  “我會的,大哥只管放心,這點事,我辦得了。”
  凌君毅道:“那我走了。說完,匆匆下樓,走到對面街口,果然有一條狹窄的小弄,此時天色已黑,弄內甚是黑暗。
  凌君毅閃入小弄,默默數列第五家,正是那面館后門。
  當下找到了一個隱蔽之處,藏好身子,貼壁站定,雙目一瞬不瞬,注意著面館后門。這樣足足等了頓飯時光,果見一個瘦小人影,從面館后門閃了出來,行色匆忙,朝左右一陣張望拔腳就跑。
  凌君毅目光敏銳,已然看清那人正是青衣老頭,他此刻腰背也不彎了,步履輕捷,朝小弄另一頭飛奔而去。
  凌君毅暗暗冷哼了一聲:“果然是他,好個狡□的東西,差幸我防到你有此一著,不然的話,又讓你逃脫了。”心念轉動間,人已迅快跟蹤下去。
  青衣老頭果然是個老狐狸,奔出一段路,忽然腳下一停,回頭朝后望來,但凌君毅身法何等快速,豈會讓你發現?”
  青衣老頭看看身后無人追蹤,就繼續朝前奔去。穿出小弄,那是一條靜僻的橫街,青衣老頭腳下絲毫不停,一路朝南奔行。這一帶地勢較為荒僻,不多一會,青衣老頭已經奔到一處瓦礫場,他停下身子,又回過頭來,向身后張望了一眼,然后迅速踏著碎瓦,超過瓦礫場,走近一座破落的牆門。
  門外有一棵白果樹,他俯下身去,數著樹下一堆小石塊,然后二走到門前,舉手叩了三下。只听板門內有人問道:“這么晚了,是誰在敲門?”
  育衣老頭連忙陪笑道:“不晚,敲門的是我老獨。”
  門內那人問道:“你找誰?”
  青衣老頭道:“白果樹下堆石頭的朋友。”
  門內那人道:“你數過了?”
  青衣老頭道:“數過了,一共是十八顆,你老哥好像少放了一顆。”
  門內那人不再說話,兩扇木門呀然開啟,一個身穿藍布衣褲、頭盤小辮的老頭,手中執著一支旱煙管,迎了出來,說道:“老哥請到里面坐。”
  青衣老頭并未立即進去,皺眉道:“老哥屋里怎么不點燈?”
  頭盤小辮的老頭呵呵笑道:“你老哥看不清沒關系,只要兄弟看得清就好。”
  青衣老頭見所有暗號對方全答對了,當下不再說話,舉步跨進屋去。
  頭盤小辮的老頭迅快掩上板門,回身道:“東西呢,老哥可以取出來了。”
  青衣老頭探手人怀,從怀中摸出一個布包,遞了過去。
  頭盤小辮的老頭也沒多問,伸手接過,就塞入怀中,陰聲道:
  “老哥辛苦了,只是上面交待今晚老哥不能在城里歇腳,必須立時上路。”
  育衣老頭听得一怔道:“兄弟已經交了差……”
  頭盤小辮的老頭說道:“上面要你立時上路,就是怕有人認出你老哥來,兄弟也愛莫能助。”
  說到“助”字,右手一伸,手中已經多了一管黑黝黝的東西,“嗤”的一聲,一蓬藍芒,閃電般朝育衣老頭當胸射到。
  青衣老頭口中惊“啊”一聲,連轉個念頭的時間都沒有,藍芒一閃而沒,他身子跟著往后便倒。
  頭盤小辮的老頭收起針筒,望了地上青衣老頭一眼,笑道:“這是上面交待下來的,你老哥怨不得兄弟……”
  說到這里,只見青衣老頭身上冒起黃煙,尸体已在逐漸化去。
  原來他打出去的一蓬藍芒,竟是“化血毒霧”頭盤小辮的老頭話沒說完,忽覺背脊骨上一麻,机伶伶打了個冷噤!
  就在此時,他身后忽然多了一個人,伸手從他怀中摸出一個方形的藍布包來。這人正是跟蹤青衣老頭而來的凌君毅,他一下點了頭盤小辮的老頭的昏穴,取出小布包,迅快解開包布,里面是一個四方形的錦盒。打開盒蓋,黃絞上放著一顆黃豆大的珍珠,穿系著金線。屋內雖黑,凌君毅仍可清晰看到珍珠中間,赫然刻著一個朱紅的“令”字!果然是“珍珠令”這和金老爺子那里看到的,完全一樣。
  凌君毅心中暗道:“只不知他們要把‘珍珠令’送到哪里去?”略一遲疑,就依然閣上盒蓋,把藍布包好,塞入老頭怀中,然后在老頭身上輕輕一拂,解開老頭穴道,迅快退到暗處。
  頭盤小辮的老頭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向著地上拱拱手,苦笑道:“老哥死得冤枉,但兄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老哥千万怪不得我。”
  原來他只當青衣老頭冤魂不散,遇上了鬼。話聲一落,再也不敢停留,匆匆向外走去。
  凌君毅立即遠遠跟在他身后而行。
  頭盤小辮的老頭一頭急走,不大工夫。來到一座土地廟前。
  這不能說廟,只是路邊用磚瓦蓋的一間小瓦房,又矮又小,像是個神龕,里面塑的是土地公和土地婆。也沒有神案,只有一個石香爐,供人上香膜拜,就只有這么簡單。
  頭盤小辮的老頭匆匆來到土地堂前,四顧無人,忽然擄起袖管,伸手在石香爐中一陣掏摸,果然從香灰堆里,摸出一個寸許長的竹管。頭盤小辮的老頭拍拍手上香灰,然后拔開塞在竹管中的布團,倒出卷著的一個紙卷,就在此時,凌君毅又在他身后出現,一下拂在他昏穴之上,伸手接過紙條,打了開來。
  只見上面寫道:“明天日落前,送与桐城德字裕綢緞庄購五匹天青杭紡之人,不必說話,急速退出。”
  凌君毅仍把字條卷好,塞人小辮者頭手中,然后又輕輕一拂,解開他受制穴道。
  頭盤小辮老頭打了呵欠,把紙條往怀中一揣,隨手將竹管丟入路旁草叢,就匆勿急奔而去。
  這几件事,前后足足耽延了半個時辰之久,等凌君毅赶回酒樓,桌上酒萊,全已涼了。好在這時正當酒樓上生意最忙的時候,大家只當方如苹等人,誰也沒去注意。
  方如苹一見凌君毅回來,心頭一喜,急忙迎著道:“大哥怎么去了這許多時光?”
  凌君毅眼看滿桌菜看,全未動過,不覺關心地問道:“兄弟,你怎不先吃?”
  方如苹道:“大哥有事去了,我自然要等你回來一同吃。”
  凌君毅關切地道:“那你一定餓了。”
  方如苹甜甜一笑道:“難道你不餓?”
  凌君毅道:“自然餓了。”一面吩咐伙計,把酒菜重新熱了送來。
  伙計唯唯應“是”,端了萊看下去。
  方如苹替他倒了一盅茶,一面問道:“大哥,事情怎么了?”
  凌君毅喝了一口茶,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方如苹惊道:“大哥一路跟了他下去,有什么發現么?”
  凌君毅道:“令晚收獲頗富,容我慢慢他說。”當下就把一切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方如苹一臉俱是惊詫神色,低低地道:“桐城德丰裕綢緞庄,買五匹天青杭紡的人?這算是到了地頭沒有呢?”
  凌君毅道:“這就不知道了,如果這人不再傳遞下去,那就是到了地頭。”
  方如苹道:“我們該怎么辦呢?”
  凌君毅道:“好在他送到的日期是在明天日落之前,我想先找金老爺子,商量商量。”
  方如苹道:“我們來的時候,不是在桃溪找了好一陣子,都沒找到金老爺子的記號么?”
  凌君毅道:“但我在山南關看到金老爺子的記號。”
  他雙眉微擺,沉吟著接道:“山南關明明還有他留的記號,而到桃溪,就沒再發現,莫非他在山南關附近,出了什么事……”
  方如苹偏頭問道:“你不是說金老爺于是少林俗家掌門么?他武功一定很高,哪會出事?”
  凌君毅微微搖頭道:“這很難說,如果不是出了岔子,山南關還有他的記號,何以到了桃溪,就找不到他的記號了?”
  說話之時,伙計已把酒萊熱好送了上來。兩人匆匆吃畢,會帳下樓,小廝早已牽來馬匹,在門外伺候,兩人接過緝繩,牽著馬,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凌君毅心中暗暗嘀咕,這一路上,別的武林人物,且不去說他,就以四川唐家、岭南溫家和少林金老爺子等人來說,都是追蹤眇目人下來的。就算金老爺子在山南關有事,沒有赶來舒城,但眇目人已經到了舒城,何以城中看不到一個武林人物?
  他想到昨晚在王家飼堂,听那赶來報訊的溫祿說在馬頭集一條岔路口,發現董天王留的緊急記號,溫一峽、蕭鳳崗便連夜赶去。
  再想到自己在桃溪遇上眇目人,他是從北首花字崗大路出現。從這种种跡象顯示,“珍珠令”這幫人,早已發覺有人一路跟蹤,不知使了什么狡計,把所有跟蹤的人,一一加以引開了。
  金老爺子在山南關忽然沒有了消息,可能也中了他們狡計……想到這里,決定連夜赶回山南關去查看一番。
  方如苹和他并肩走了一段路,看他一路都沒作聲,忍不住偏頭何道:“大哥,你在想什么心事?”
  凌君毅道:“沒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明天能找到金老爺子才好。”
  正說之間,忽見迎面走上一個店伙模樣的人,朝兩人連連躬身,陪笑道:“二位公子,可要落店?小店房間雅洁,招待周到,二位公子把馬匹交給小的吧。”
  凌君毅抬頭看去,果然見前面不遠,一塊招牌上寫著“舒城客棧”四個大字,這就回頭道:“兄弟,我們就在這里落店如何?”
  方如苹臉上微微一熱,點頭道:“也好。”
  兩人把馬匹交給伙計,凌君毅當先跨進店門,方如苹突然感到膽怯起來,低著頭,跟在他身后,走人店堂。早有別的店伙迎著,哈腰道:“二位公子請到上房坐,小的替二位領路。”
  說完,領著兩人直向上房而來,走到一間房門前,伸手推門而入,陪笑道:“這間房寬敞舒适,前后有窗,原是小店接待貴賓官眷的。二位公子位在這里,再合适也沒有了。”
  他說的倒是不假,這間房果然甚是寬敞,陳設也比一般客房講究。方如苹看了那張大床一眼,心頭小鹿,止不住一陣亂撞,急急說道:“我們要兩間房。”
  店伙听得一呆,按著暗笑道:“這是雙人房,可以住兩個人。”
  凌君毅忙道:“我們還要一間,不知還有沒有?”
  店伙點點頭道:“有是有,不過比這間要小一些。”
  凌君毅含笑道:“我們住慣一人-間,小一些沒關系。”
  店伙連連應“是”,又領著凌君毅与方如苹推開隔壁一個房間說道:“公子爺看這間房還可以么?”
  凌君毅道:“可以。”兩人回到大房間坐下。
  店伙送上茶水,殷勤地道,“二位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凌君毅道:“不用了,我們赶了一天的路,要早些休息。”
  店伙唯唯應“是”退了出去。
  凌君毅跟著站起來,說道:“時間不早,兄弟昨晚沒睡,也該早些休息了。”
  方如苹道:“大哥睡在這里,我去睡小房間。”
  凌君毅笑道:“房間大小都是一樣,你還和我客气什么?”
  方如苹道:“大哥昨晚也是一晚沒睡,唾在這里,舒服一點。”
  凌君毅笑道:“我跟師傅練武的時候,他老人家經常不許我睡床,帶著我到樹上去睡覺,說這樣可以提高警覺。他老人家睡在樹枝上,還可以翻來翻去的轉身,跟睡在大床上一樣,還呼呼的打鼾。
  我可不敢翻身,整夜都是提心吊膽的怕摔下去,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只要有一根樹干,一樣可以睡覺。”
  方如苹“咭”的笑道:“那一定很好玩。”
  凌君毅笑了笑,道:“几時錯過宿頭的時候,我陪你嘗嘗睡樹干的滋味,今晚好好睡吧。”說完,舉步出房,隨手替她帶了房門。
  回到隔壁房中,閂上房門,一口吹熄燈火,過了一回,耳听方如苹房中已經沒有聲息,敢情她已睡了,這就立即輕輕啟開后窗,飛身而出,然后又輕輕掩上窗戶,長身掠起,一路施展輕功,快如离弦之失,瞬息工夫,便已赶到城垣。
  他腳下絲毫不停,輕輕一點,凌空飛起,一下越過城牆,如風飄落葉,飛落城外,提气繼續疾行。不過頓飯工夫,便已赶到桃溪,就從桃溪往山南關,一路仔細搜索上去,依然沒有半點跡象。但山南關一處牆角上,還留著金鼎老爺子的記號,明明是指向桃溪。由此看來,金老爺子可能已經离開山南關,但他并沒到桃溪,那么他會到哪里去呢?
  凌君毅想到這里,登時心中一動,暗道:“對了,眇目人是從桃溪北首的花字崗來的,那一定是被眇目人引向了岔路。”
  一念及此,立即從山南關向北,由小路上搜索行進。他從江家店,韓小店,雷麻店,到董家崗,花子崗,數十里方圓,逐步搜索,依然沒有半點影子,也沒有看到留下的記號。好像金老爺子并來到過這地方。他知道金老爺子的為人,老成練達,他既在山南關留下記號,就算再匆忙,只要到過的地方,定然留下記號,但這方圓數十里,竟會一個記號也沒有,好像金老爺子在山南關留下記號之后,就憑空飛上天了。
  這只有一個可能,他已經著了人家的道儿。金鼎金開泰,是少林俗家掌門人,一身武功,決不會弱到哪里去,而且江湖閱歷极丰,似乎不可能輕易上當。何況這一路上,并末看到姓田的藍衣人主仆,只有一個眇目人,也非金老爺子的對手。
  凌君毅想不出金老爺子突然失去蹤影,其故何在。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今晚該截住眇目人,向他問問清楚,從花字崗回到桃溪,已經四更天气,只好廢然而返。回轉客店,仍由后窗回入房中,脫衣上床,盤膝運功,就已進入忘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听房門外起了“剝落”之聲,接著響起方如苹的聲音叫道:“大哥,你醒來了么?”凌君毅睜開眼來,已是紅日滿窗,日上三竿,急忙一躍下床,開門出去。
  方如苹臉含嬌笑,走了進來,說道:“你真好睡,看看已經是什么時侯了?”
  凌君毅笑道:“兄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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