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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不共戴天


  榮敬宗呵呵笑道:“兄弟提的這兩門親事,是黃山万家,石門許家驊只要凌夫人和祝庄主點個頭,兄弟這冰人,就當成了。”唐天縱看了万人俊、許家驊兩人一眼,心中約略已有個譜儿,一面問道:“榮老哥是給万、許二位世兄提親,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榮敬宗道:“黃山万家和龍眠山庄,稱得上武林世家,門當戶對。万老弟和令愛情投意合,自是良.緣天成,兄弟不過是當個現成的媒人。不知祝庄主意下如何?”
  祝文華笑道:“黃山万家兩代執掌武林盟主,稱得上武林第一家。榮大俠玉成小女,兄弟算是高攀了。”榮敬宗笑道:“這門親事,祝庄主那是答應了,哈,哈,老朽這媒人算是做成?,万老弟快來叩見岳父。”
  万人俊依言走到祝文華跟前,跪行大禮。
  視丈華眼看自己袒腹東床,不僅出身武林世家,又是一表人才,也是滿怀高興,還了半禮。
  榮敬宗轉身又朝鐵氏夫人道:“兄弟觀在還得向夫人討杯喜酒喝呢!”鐵氏夫人道:“榮大俠盡管吩咐。”
  榮敬親道:“夫人言重,只弟是替這位許老弟說親,二姑娘遺命解散百花幫,該幫總管玉蘭姑娘,明慧溫淑,和許老弟也是天成佳偶,兄弟已和許兄弟提過,只要夫人答應,也是一門美滿的親事。”鐵氏夫人點頭道:“二妹臨終之時也曾提到百花幫解散之后,她門下弟子,最好擇人而事,有個歸宿。榮大俠說的,自是再好不過,但老身總得問問玉蘭自己。”說到這里,回頭朝玉蘭含笑道:“榮大俠提的親事,你也听到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玉蘭雙頰飛紅,噗的跪倒地上,流淚道:“師傅既要姨媽作主,侄女一切都听姨媽的。”鐵氏夫人拉著她的手,說道:“好孩子,起來,姨媽那就答應了,”
  榮敬宗笑道:“恭喜許老弟,夫人已經答應,百花幫太上已經故世,凌夫人就是她們長輩,你也上來磕個頭,晤,我看干脆叫聲岳母吧!”許家驊也平空賺得個如花似玉的嬌妻,自然興高采烈,依言走上几步,跪下叩道:“小婿叩見岳母。”凌君毅連忙把他扶起。
  鐵氏夫人藹然笑道:“許相公叫了老身岳母,老身實在愧不敢當。這樣吧,玉蘭這孩子,老身也挺喜歡,毅儿沒有妹子,我看玉蘭就給老身作個義女,這岳母就名副其實了。”牡丹喜道:“三妹還不給干娘叩頭?”
  玉蘭果然跪了下去,叩頭道:“娘,女儿給你老人家叩頭。”鐵氏夫人一把把玉蘭樓入怀里,藹然道:“好孩子,真是娘的好孩子。”大家自然又紛紛內鐵氏夫人道賀。
  方如苹眼看著唐姐姐、溫姐姐、表姐、牡丹、玉蘭等人,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大家喜气洋洋,只有自己,爹爹過世,剩下母女兩人相依為命。方家既不是武林世家,母親不會武功,也不似百花幫太上,沒聲沒勢,自然不會有人理會自己。舅舅(祝文華)有他自己的女儿,干娘(唐老夫人)也有自已的女儿,哪會想得到自己?方如苹想到傷心之處,眼淚只有往肚里咽,她一個人懶洋洋的走出花廳,獨自伏在石欄杆上,只是怔怔的看著池中一群魚儿追逐落花。
  花廳上早已擺好兩席素齋,榮敬宗、凌群毅、万人俊、許家驊四人一桌。唐文卿、溫婉君、牡丹、玉蘭、祝雅琴、方如苹等六位姑娘一桌。
  唐文卿悄悄走到方如苹身邊,叫道:“三妹,快進去吃飯了。”方如苹道:“我不餓。”
  唐文卿拉著她手,低聲道:“好妹子,別餓坏了身子,你的心事,姐姐最清楚,快進去吧,別叫人家瞧出來了。”方如苹雙頰飛紅,陣道:“我有什么心事?”
  唐文卿神秘一笑,道:“快別說了。”拉著她往里行去。
  岳姑廟的素齋,遠近聞名,廚師手藝之佳,烹調之精,就是大酒樓的水陸珍饈,也休想比得上。大家差不多已有一天沒進飲食,吃來自然更覺可口。只有方如苹對著滿桌精美佳看,依然是食不知味,懶洋洋的,勉強吃了小半碗飯,便自停筷。飯后,小沙彌送上香茗。
  鐵氏夫人和唐天縱、溫一峰等人,在眾人未來之前已經用過午餐,此刻正圍坐在東首一張圓桌上,討論替儿女完婚之事。祝文華看大家吃畢素齋,就含笑叫道:“榮大俠,快請過來。”榮敬宗一手托著落碗,朝左首走去,一面問道:“祝兄有何見教?”祝文華道:“咱們正在商量几家迎娶之事,你和兄弟都是大媒人,自然也得發表些意見。”榮敬宗道:“兄弟敬陪末座。”說罷,拉了張椅子坐下。
  鐵氏夫人抬頭道:“毅儿,你也過來。”凌君毅走到母親身邊,垂手道:“娘有什么吩咐?”鐵氏夫人道:“你唐岳丈的意思,既然定了親,不如早些讓你們成親。娘老了,你早日成家,娘的心愿也了,對你爹總算也有了交代,所以娘作主,決定今年十月,把三房媳婦,一起娶過來!”
  凌君毅沒待娘說完,噗的跪倒地上,含淚叫道:“娘,孩儿之意,婚事暫緩舉行。”鐵氏夫人道:“為什么?”凌君毅道:“咱們雖然殺了韓占魁,但當年圖謀黑龍會的主凶并不是他,因此孩儿想去一趟熱河,手刃戚承昌、錢君仁兩個賊于,然后再去一趟京師,孩儿非把爹的遺骸找回來不可。”鐵氏夫人垂淚道:“你爹的遺骸,當年早已由你師父偷偷的從京師運出,你爹是少林弟子,卜葬在少室山,正是不忘師門之意,這件事,娘直到剛才听你師父說起,等你成了親,再帶她們去少室山祭掃不遲。”
  唐天縱看了祝文華、榮敬宗兩人一眼。祝文華立時會意,沒待鐵氏夫人開口,輕咳一聲,接口道:“是啊,凌老弟一片孝心,令人可敬,但令堂抱孫心切,而且方才大家已經商量好婚事在十月舉行,距今不過三個月時光了,因此老夫覺得凌老弟不妨等婚禮之后,再去熱河不遲。”榮敬宗接著道:“祝庄主說的沒錯。戚承昌、錢君仁既在熱河,諒他們也不會就會离開,以公子的身手,不難手到伏誅。公子還是听令堂的安排,先回江南完婚。等明春再行北上的好。”
  凌君毅仰臉道:“娘,父仇未報,孩儿決不成親。這里离熱河已是不遠,何用再往返跋涉。孩儿之意,趁黑龍會被咱們破去的消息尚未傳開之前,赶去熱河,較易下手。如果消息一經傳開,戚承昌老奸巨猾必然會提高警覺,尤其是錢君仁不在官中,他住在熱河的用意,顯然是為了托庇戚承昌的保護,一旦听到風聲,就會躲了起來,就更不容易找到他了。因此孩儿覺得事情越快越好,此時立時動身,才不致泄漏消息。”鐵氏夫人沉吟了下,道:“這樣也好,婚禮等你報了父仇再舉行,更可告慰你爹在天之靈……”說到這里,忍不住流下淚來。
  唐天縱一手捋須,朝溫一峰道:“溫兄,親家母既然這么說了,這也是賢婿一片孝心,咱們就一起去一趟熱河,替咱們嬌客助威,你看如何?”溫一峰大笑道:“唐兄這主意不錯,咱們把离宮一批走狗鷹犬,全迷翻毒死算了。”
  凌君毅接道:“熱河之行,小婿一人足夠應討,人去多了,反而會引起對方注意,不敢有勞二位岳父。”唐天縱道:“賢婿一個人去,人單勢孤,承德可比不得絕塵山庄。”凌君毅道:“小侄自會相机行事。”說到這里朝榮敬宗問道:“榮老伯是否知道戚承昌的情形?”榮敬宗捋須笑道:“這老賊是顛覆黑龍會的主謀,老朽銜之入骨,因此對他動靜,也多方打听,略知一二,唉,老朽隨時注意了他二十年之久,也只不過略知一二,你說這老賦有多狡猾?”
  万人俊道:“他是先祖的義子,先父只怕就是他害死的了,凌兄,小弟和你同去如何?我要當面問問他。”他右手握拳,露出激憤之色!這也難怪,万鎮岳昔年擔任過第二屆武林盟主,雖已息隱林泉,不問江湖是非,但如有他活著,誰也不敢動黃山万家一草一木。
  凌君毅道:“万兄和戚承昌既有殺父之嫌,兄弟就不好阻止,但就是要去,也只宜暗中進行……”万人俊道:“豈止殺父,我黃山万家遭到滅門之禍,說不定就是老賊主持的。”榮敬宗道:“這大有可能,戚承昌現在是熱河副都統兼行宮侍衛營的統帶,可說權勢顯赫,他還會親自跑到大別山去主持‘絕塵山庄’,足見他极可能仍然是黑龍會的幕后主持人無疑。”說到這里,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沒錯,老朽曾听韓占魁說過,通常派赴各省的大內高手,大多都是熱河行宮侍衛營派出去的。因為熱河行宮,虜酋一年只不過去上一次,平日就無所事事,因此,把監視各省大員和緝拿所謂叛逆,都歸行宮侍衛營承辦,黑龍會是他們對付江湖中人的一處秘密机關,自然由戚承昌主持的了。”凌君毅道:“看來水輕盈是他派來的了,唉,咱們沒把她截下來,真是太可惜了。”鐵氏夫人道:“這是你師父的意思,決不會沒有緣故的。”
  天虛禪師忽然雙手合十,低喧一聲佛號,接道:“阿彌陀佛,不通師叔前晚和老衲說起過水施主,她不但是雪山神尼的得意弟子。而且還是大有來歷的人,決不會是戚承昌派來的。”凌君毅問道:“家師還說了些什么?老禪師能否說得詳細一點?”
  天虛禪師道:“老袖只听不通師叔這么說,旁的就不知道了,晤,那位水堂主,這里來過兩次,老袖看她并不像凶狠嗜殺的人,凌小施主日后遇上她的時候,不宜過分使她難堪,逼她走上极端,雙方都沒有好處。”凌君毅听得出這位老禪師言有未盡,他說水輕盈大有來歷,明明知道底細,卻又不肯明說。這是為什么呢?莫非她師父是雪山神尼,大家就得讓她三分?心中想著,一面朝榮敬宗問道:“榮老伯,入境問俗,老伯能否把熱河的情形,賜告一二?”榮敬宗道:“承德府在熱河西岸,本來是一座山城,滿酋建了一座离宮,名叫‘避暑山庄’。戚承昌就是‘避暑山庄’的侍衛頭儿。但他地位高過行宮侍衛營統帶,還兼了熱河駐防副都統。行宮侍衛營計分東西兩個營,每營有三個隊,每隊三班,每班連領班為十一個人,也就是說戚承昌手下有兩百多個武功高強的人。東營馳防行宮,西營三個隊,通常都派在外面,這些人雖是賣身投靠的江湖敗類。但其中不乏身手高超之士,總之,他們比起黑龍會飛龍堂的劍手,都要高明得多了。”凌君毅道:“就算行宮是龍潭虎穴,晚輩也非摘下戚承昌的腦袋來不可。”
  榮敬宗忽然哦了一聲,又道:“老朽忘了一點,戚承昌有個外室住在避暑山庄外面,据說一個月中,就有二十天在那外室處過夜,公于如能打听到他外室的住處,就比在避暑山庄中下手方便得多了。”凌君毅道:“多謝老伯指教,晚輩會打听得到的。”榮敬宗又道:“還有一件事,可得注意,就是承德城外有八大喇嘛廟,由藏僧主持,他們都是瑜珈門的人,武功自成家數,据說戚承昌在京師里任侍衛營領班的時候,曾拜一個活佛為師,因此那些喇嘛廟,可能都和戚承昌互相勾結,不可不防。”許家驊听說万人俊要去,也乘机說道:“凌兄答應万兄去了,總不至于拒兄弟于干里之外了?”
  唐少卿也道:“不錯,凌兄,家父和溫老伯、祝老叔都不去了,兄弟可非去不可。”凌君毅方待開口,哪知一班女將,牡丹、玉蘭、唐文卿、溫婉君、祝雅琴等人,都异口同聲的嚷著要去。只有方如苹一個人低垂粉頸,坐在那里喝茶,沒說要去,大家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她。
  鐵氏夫人朝大家藹然一笑道:“年輕人就喜歡一窩蜂,這又不是去玩,人去多了反而礙事。這樣吧,毅儿万少俠雖是同行,也得分開走,裝作各不相識,牡丹可隨老身同去,給毅儿打個接應,玉蘭必須立時赶赴百花洲,解散百花幫。几位庄主還是帶了姑娘們,先行回南方去的好,這回絕不可偷偷的赶去熱河,免得節外生枝。”她這番安排,自然也煞費苦心,而且也無异暗示唐天縱、溫一峰、祝文華三位庄主,對這几位姑娘家,須得嚴加管束,熱河究是清廷行宮所在,不是鬧著玩的。
  凌君毅訝异地道:“娘也要去么?”
  鐵氏夫人笑道:“娘去了,必要時,也可以替你作個接應,決不會礙你手腳的。”唐天縱道:“親家母但請放心,咱們就在這里住上几天,靜候親家母,賢婿回來,一同回去,就好辦喜事了。”
  溫一峰道:“大家都听到了,沒事的人,誰都不准跟去。”榮敬宗接口道:“就這樣決定,大伙在這里等候佳音,就好赶辦喜事,免得大家分散了。”事情就這樣決定,唐少卿、許家驊和几位姑娘,心里雖然都想跟著去,可不敢再開口了。
  凌君毅道:“娘如果沒有吩咐7,孩儿覺得還是趁早動身的好。”
  鐵氏夫人點頭道:“也好,你早些動身,娘明天一早,隨后就到。”當下就約定了几种暗記,作為聯絡之用。凌君毅一一緊記在心,就向大家告辭,獨自走了。
  鐵氏夫人等凌君毅走后,又悄悄的和万人侵說了一陣。万人俊唯唯應“是”,接著走了。
  玉蘭帶了紫蔽、蕪蓉兩人,別過鐵氏夫人,也相繼上路。其余的人,就在岳姑廟住了下來。
  晚餐之后,巴天義和丁嶠也悄悄的走了,他們是奉命打點車馬去的。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晨,巴天義赴了回來,向鐵氏夫人察報說丁嶠已經改扮車夫,在前面路下等候。鐵氏夫人和牡丹也改扮成母女兩人,別過眾人,悄悄的离開岳姑廟。
  到了中午時光,祝雅琴慌慌張張的奔進花廳,大聲叫道:“爹,不好啦,表妹一個人偷偷的走了。”祝文華听得大吃一惊,問道:“琴儿,你說什么?如苹到哪里去了?”
  祝雅琴道:“表妹早晨起來,就推說身子不舒服,這回女儿去找她,到處都不見她的影子,八成可能偷偷的赶上熱河去了。”祝文華雙眉緊蹙,跺跺腳道:“這孩子,唉,真要去了熱河,這可不是玩的,凌老弟、凌夫人都不知道,准會出事。”
  榮敬宗道:“兄弟昨天就覺得方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可能昨天凌夫人不讓大家跟去,早就存下了心。”祝雅琴嗤的笑道:“才不是呢,表妹一直暗戀著她表哥,她是負气走的。”
  祝文華喝道:“女孩儿家不准胡說。”唐文卿悄悄在老父耳邊,低低的說了几句。
  唐天縱不覺皺起濃眉,說道:“兄弟覺得方姑娘不會走得太遠,咱們還是分頭把她找回來最好,万一找不到他的話,也該盡速通知親家母才好。”榮敬宗道:“唐老哥說的极是,事不宜遲,咱們那就分頭進行。”
  溫一峰道:“万一找不到,又該如何?”唐天縱道:“兄弟總覺得親家母只帶牡丹姑娘和丁嶠二人前去,万一有事,未免人手太孤單了,咱們是否再去一批人,暗中接應他們?”溫一峰道:“兄弟很少在江南武林走動。還是由兄弟去的好。”
  祝文華道:“江湖上認識兄弟的人也不多。”榮敬宗道:“咱們那就這樣分配。唐老哥可在此坐鎮,溫老哥、祝老哥,分作兩路上路,暗中可互相聯系,找尋方姑娘,不論找到与否,都向熱河進發,暗中還可支援凌夫人。這一帶路徑,兄弟較為熟悉,但兄弟不便到熱河夫,就在附近找尋方姑娘下落。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唐天縱拂須笑道:“坐鎮,那就派不上兄弟了。”他自然知道,榮敬宗要自己坐鎮此地,實有深意,因為自己身為唐門掌門人,江湖黑白兩道認識的人,不在少數,自己突然在熱河出現,當然會引人注意,不如守在這里的好。
  溫一峰接口道:“就這樣,兄弟和二弟(溫一嬌)婉儿一路,祝兄和令愛一路。”許家驊插口道:“晚輩愿和祝庄主一路。”唐文卿急忙暗暗推了大哥一把。
  唐文卿望望父親,說道:“爹,孩儿和二妹也想跟祝老叔去哩!”
  唐天縱輕哼一聲道:“這是你妹妹出的主意。”唐文卿叫道:“爹,你老人家答應不答應嘛?”
  唐天縱點點頭道:“人家溫姑娘,牡丹姑娘都去了,我女儿如果不去,豈不給人家搶了功去?爹自然只好答應了。”唐文卿羞紅雙頰,扭鈕腰道:“爹,我不來啦,你老人家拿女儿取笑……”
  唐天縱哈哈大笑道:“女生外向,難道爹說錯了?”祝文華笑道:“不用多說,咱們該快些走了。”當下,溫一峰、祝文華兩撥人,就各自率人上路,榮敬宗也率同五名劍手,隨著出發。
  古北口亦稱虎北口,是長城出關要道,左右山勢連綿,長城高下彎環,勢若長蛇,關門鑿山而過,寬僅容車,至為險峻。
  因為它是熱河、京都之間的南北交通孔道,每天往來的車馬行人。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這已是傍晚時分,夕陽銜山,飛鳥還巢,許多騾隊駱駝,也紛紛赶著進關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鸞鈴、馬蹄之聲,從古北口朝關外馳去。馬上漢子,像有急事一股,不住的控馬飛馳,馬蹄踢起的烏沙,在大路上滾滾飛揚,害得路旁赶著進關的人,几乎同時咳嗆,咒罵不已。馬上的壯漢自然沒去理會這些,依然馬不停蹄地急赶,一口气奔馳出十几里路。一過拉海溝(地名),馬上那人立即從怀中取出一面三角小旗,朝右首山坡間一片松林連揚几揚,口中喝道:“大家注意,來了。”話聲未已,已經一夾馬腹,縱馬直馳過去。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遠處蹄聲得得,果然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后朝這邊過來。前面是一匹紫騮馬,稍后是一匹青鬃馬,都是駿馬,但跑得并不快,顯然馬上兩人騎術并不高明。馬跑得雖慢,總比人走路要快,不大工夫,就已快到林前。這回看清楚了,前面紫騁馬上,是一位錦衣相公,看去不過二十來歲,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身后拖著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好一副俊俏風流模樣。稍后的青鬃馬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書僮,也生得面目清秀,好一副伶俐模樣。這主仆兩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京城里的富貴公子,赶著進關去的。但就在這兩人兩騎,蹄聲得得,快到松初前面之際,林中忽然響起下一聲尖銳的哨聲!哨聲方起,但見從林中像飛鳥一般,躍出七八個蒙面大漢,手中執著明晃晃的鋼刀,一下分散開來,把兩匹馬圍在中間。
  錦衣相公早已嚇得臉色發白,坐在馬上,几乎要跌下馬來,上下牙齒在打戰,抖索著道:“你……你……們這……這是干……干……什么?”為首的蒙面漢子大聲晚道:“少廢話,快下來,大爺們要財不要命,要命的就留上金銀財寶,大爺還可刀下留情,放你們活著進關去。”
  錦衣公子沒命的應“是”,抱著馬頭,連翻帶滾,跨下馬鞍,怎奈雙腳發軟,沒站的穩,一交跌倒地上。
  稍后的俊俏書僮,也畏畏縮縮地爬下了馬鞍,挨到公子身邊,伸手去扶,一面顫抖道:“公子爺,這可怎么辦?”
  他也嚇得雙腿發軟,雙手攙扶著公子,但哪能扶得起來?主仆兩人,接在一起,抖作一團。一名蒙面漢子手握鋼刀,虎視耽耽地看著兩人。為首的蒙面漢于早已從馬鞍上取下包裹,打了開來,包裹中除了衣衫,另外還有一個布包,里面是黃澄澄的五十兩赤金。
  那漢子臉上略有喜色,但瞬即冷冷的嘿了一聲道:“皇城帝都那里出來的富貴公子,身邊只帶這些金子?叫咱們兄弟如何分法?”
  監視著主仆兩人的蒙面漢子已經走了過去,鋼刀一指,喝道:“快說,身上還有沒有?”錦衣公子一看來勢不對,急忙叫道:“青儿,快……快把你身……身上的銀……銀子拿出來。”俊俏書僮牙齒打戰,抖索著從怀里摸出几張金葉子和一些碎銀子,一起放到地上,說道:“都……都在這……這里了。”監視他們的蒙面漢子獰笑道:“只有這些?”
  俊俏書僮嚇黃了臉,說道:“真……真的沒有了……”蒙面漢子霍地跨上一步,手中雪亮鋼刀作勢晃了晃,一下架在錦衣相公脖子上,冷冷喝道:“要命就快說,還有放在哪里?”
  錦衣相公給鋼刀這么往肩頭一擱,一個人早已軟軟的癱瘓在地上,駭得臉無人色,口中有气無力地叫道:“大……爺……饒命……”俊俏書僮爬在地上,連連叩頭道:“諸位大……大爺,公……公于是回……回京里去的,帶……帶出來的,都……都在路上……花了,真……真的只有這些了……”為首蒙面漢子獰厲地笑道:“看來你們不見棺材不流淚,大爺……”錦衣相公又急又怕,沒命地叫道:“饒……命,饒命……”就在此時,但听“叮”的一聲,架在錦衣相公頸上的鋼刀,突然一震,跳了起來,那漢子口中“啊”聲未已,鋼刀已經脫手震飛出去。緊接著但听有人冷哼—聲,說道:“大膽強徒,居然敢在京錢附近,攔路搶劫?”
  錦衣相公坐在地上的人,目中不由得飛閃過一絲异采!這時天色已經微見黃昏,几個蒙面強盜突然听到有人說話,方自一怔,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去,但見從古北口來的大路上,不知何時,負手站著一個紫臉漢子。只要看他風塵滿臉,身上穿的一件藍布長衫,已經洗得快要發白,定然是個十分落魄的人。
  為首蒙面漢于厲聲喝道:“朋友是哪一道上的人?”藍衫漢于傲然道:“我不是哪一條道上的人。”
  為首蒙面漢子瞅了藍衫漢子一眼,冷冷地道:“光棍不擋財路,朋友不像是本地人,我勸你少管閒事,快給我滾吧!”藍衫漢子朗笑一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看不慣你們恃強凌弱,攔路打劫。”為首的蒙面漢子大笑一聲,道:“好小于,也不睜亮招于瞧瞧,你大概沒听說過古北口七雄吧?”左手一揮,立時有兩個蒙面漢子掄刀扑了過去。
  錦衣相公看的大吃一惊,急叫道:“你們不可殺人?”藍衣漢子微晒道:“你們只上來兩個,只怕不成。”在他說話之時,兩個蒙面漢子已扑到他身前,一言不發,掄刀就砍,兩柄雪亮的鋼刀,划起兩道懾人寒鋒,一左一右夾擊劈到。
  藍衫漢子連正眼也沒望他們一眼,身子不閃不避,直等刀鋒及身,才右手一探,抓住右首那人的執刀手腕朝左帶去。右首那人根本連看也沒看清楚,連刀帶人,朝左沖去,鋼刀橫推,“當”的一聲,正好架住了左首那人劈來的刀勢。兩人全被藍衫漢子這一招震得虎口生痛右臂發麻,几乎抓不住刀,各自后退了兩步。這兩人第一招上就吃了大虧,自然不肯甘心,口中同聲暴喝,再次掄刀飛扑,夾擊過來。
  藍衫漢子冷喝道:“不知進退的東西。”身形一個飛旋,右足橫掃而出。這一下,快得口同電閃,兩個蒙面漢子還未近身,就被掃到,但听“砰”“砰”兩聲,兩條人影,就像皮球一般,被踢得飛出去一丈開外。背脊落地,一下摔在山石之上,還骨碌碌的滾了一陣,頭雖沒有摔破,全身骨頭,就像砸散了一般,口中直喊著“哎喲”,就是爬不起來。
  為首的蒙面漢子看得又惊又怒,手中鋼刀一緊,厲喝道:“大家一起上,剁了這小于。”五個蒙面漢子剎那間一齊圍了上夫,刀光在日漸昏暗下來的暝色之下,依然熠熠生寒。錦衣相公和俊俏書僮都已站了起來,臉上已無半點惊懼之色!
  這回主仆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五個蒙面漢子就像五條餓虎,一聲吆喝,以扑羊之勢,朝藍衫漢于掄刀猛砍!藍衫漢子气度從容,雙手開闔之間,右手已經拍在搶先扑到的那個為首蒙面漢子左肩之上,為首那人悶哼一聲,整個人就离地飛起,“叭達”一聲,摔出數丈之外。左手一把抓住另一個人的脈門,舉刀朝第三個扑來的人刀上磕去,但听“當”的一聲,第三個人鋼刀立時脫手飛出,五指一松,被扣住手腕的漢漢子,一個狗吃屎,朝地上跌扑下去!他只不過右手一拍,左手一抓,一松,就解決了三個,再一旋身,右手頂肘,撞在第四個人的肋下。那人也是一聲悶哼,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七八步,痛得彎下腰去。左手一抖,袖角迎著第五個人的鋼刀卷去,這下更絕,鋼刀劈砍之勢,何等凶猛?但不知怎的,竟被他一記“流云飛袖”卷個正著,鋼刀居然“呼”的一聲,化作一道白光,飛上三丈多高,直向林中落去,執刀的人,被震得虎口流血,急急往后躍退。
  這一段話,作者要分開來說,就覺得時間稍長,但事實上,藍衫漢子只不過揮手之間的事。在錦衣相公主仆看去,五個強盜聲勢洶洶圍住了藍衫漢子掄刀猛扑,但只一扑即散。
  藍衫漢子也并不追擊,只是負手而立,朗笑一聲道:“古北口七雄,原來也不過如此,今日只是給你們一個教訓,再敢作殺人越貨的勾當,給我碰上了,就沒這般便宜了。”
  那為首蒙面漢子爬起身來,一言不發,朝六個弟兄揮了揮手,大家抬起鋼刀,沒精打采的跟著他們老大就走。俊俏書僮一看強盜逃走,不待吩咐,就去收拾散亂在地上的金銀衣物。
  錦衣相公長長的松了口气,急步朝藍衫漢子迎了上去,作了個長揖道:“兄弟途遇強盜,幸蒙兄台仗義相救,活命大恩,不敢言謝,請受兄弟一拜。”
  藍衫漢子連忙還禮道:“公子言重,這班亡命之徒,膽敢在京畿附近劫掠行旅,實在是膽大妄為已极。在下既然遇上,懲暴除惡,正是我輩江湖人的本色,些許微勞,何足挂齒?諒他們鎩羽而去,不敢再來。公子前途珍重,在下還得赶路,告辭了。”說完,拱拱手,轉身欲走。
  錦衣相公慌忙叫道:“兄台請留步。”
  監衫漢子腳下一停道:“公子還有什么見教?”錦衣相公含笑道:“兄台行俠仗義,實乃古人所謂游俠之流亞也。兄弟少讀太史公《游俠列傳》,嘗竊慕其人,但以為當今之世,不可能有這樣的入,今天遇上兄台,真是三生有幸。此時天色已黑,兄弟已不能進關,前面不遠,就是鞍匠屯,兄台就是急于赶路,也得找著宿頭。兄弟意欲邀兄台小飲數杯,也聊表仰慕之忱,不知兄台肯折節下交否?”口中說著,一雙精瑩目光之中,滿是希冀之色。
  藍衫漢子看他說得誠懇,不覺淡然一笑道:“公子這般說法,在下如何敢當?在下就是要赶去鞍匠屯投宿的,公子盛情見邀,在下若是再要推辭,那就不通人情了。”
  錦衣相公大喜過望道:“兄台不棄,這太好了。”他望望藍衫漢子,又道:“咱們萍水相逢,撇開兄台救命之恩不說,總算有緣,兄台這公子的稱呼兄弟無論如何不敢當,俏蒙不棄,咱們就兄弟論交,不知兄台意下如何?”藍衫漢子道:“在下江湖草莽之人,如何……”錦衣相公不待他說下去,就攔著道:“兄弟傅格非,兄台不嫌棄的話,就叫格非好了,不知兄台大名?如何稱呼?”
  藍衫漢子道:“在下林子清。”
  傅格非喜道:“原來是林兄,天色已暗,咱們快走了。”林子清道:“博兄請上馬吧!”傅格非哪肯上馬,笑道:“這里离鞍匠屯不遠,小弟難得遇上林兄,咱們還是邊談邊走吧!”
  —面回頭朝俊俏書僮吩咐道:“青儿,你帶著牲口,先赶去屯上,要万安棧騰出兩間清淨房間,准備几樣下酒的好菜,今晚我要和林兄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俊俏書僮一連答應了兩聲“是”,就翻身上馬,騎著青鬃馬,牽著紫騾馬,當先朝大路上馳去。傅格非卻陪同林子清邊談邊走,沿著大路緩緩行去。林子清但覺這位少年公子不但舉止斯文,談吐清秀,書也讀得不少,學問极為淵博,倒也談得十分投机。到了鞍匠屯,已是上燈時候。
  小街上店舖都已關上了門,只有几盞疏疏落落的昏黃燈火夜晚風中晃曳,那是万安棧和一家茶館。這里雖是一個小小鎮集,因它正好在古北口和灤平之間,許多赶不上路的行旅客商就在屯上歇腳。因此這條小街上倒也生意興隆,著實熱鬧。
  晚上大家落了店,就去泡泡茶館,當然還有賭和女人。万安棧有普通客房,也有兩三間清淨的上房,那是備過路的達官貴人臨時休息之用。前面臨街是飯店,規模雖不甚大,也有七八張桌子。今晚,万安棧的三間上房,全給傅公子包了。
  俊俏書僮和一名伙計就站在飯店門口,一眼瞧到公子隨著林子清走來,立即赶上几步,躬身道:“回公子,小的已把房間定好,酒菜也已准備好了,就請公子入席。”伙計立即迎了上來,連連躬腰道:“二位公子爺請。”傅格非側身道:“林兄請。”林子清略為謙讓,兩人一齊跨進店堂,但見只有几張桌上,疏朗朗坐著四五個食客。中間一張方桌上,早已放好兩副杯筷。伙計和青儿領著兩人入席。
  鞍匠屯的飯店,白天打尖的人多,晚上難得有貴介公于宴客,自然奉承周到,兩人才一坐下,就有店伙送面巾、送茶水,忙個不停。
  傅格非取起茶盅,喝了口茶,一面抬頭笑道:“林兄此次出關,不知是到哪里去的。”林子清也舉起茶盤,喝了口茶,道:“熱河。”傅格非又道:“林兄去熱河有何公干?”林子清道:“在下有一位世叔,在熱河開設鑷局,專走關外諸省,在下浪跡江湖,一事無成,才想去他鏢局看看。”傅格非看了他一眼,臉上不禁流露出惋惜之色。欲言又止,但還是忍不住,試探著道:“以林兄一身所學、去投效鏢局,豈不埋沒人才?”林子清淡然一笑道:“在下一個江湖人,只有在江湖上謀出路,除了干鏢局這一行。還有什么可以于的?”
  傅格非道:“小弟和林兄,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兄弟論交、林兄如愿意到京都去,小弟或可效勞。”林子清微微搖頭,笑道:“傅兄盛情,在下十分感激。京都富貴繁華之地,對在丫這樣的江湖人,未必适合。”說到這里,三名店伙,已經陸續送上酒菜。青儿取過酒壺,替兩人面前斟滿了酒。
  傅格非舉杯道:“林兄救命大恩,小弟不敢言報,這杯水酒,是小弟敬林兄的,也是慶賀咱們萍水訂交,小弟先干了。”說完一飲而干。
  林子清和他對于了—杯,說道:“咱們既已訂交,博兄再說救命之恩的話,那就俗气了。”
  傅格非爽朗—笑道:“林兄說的是,小弟該罰。”青儿替兩人斟滿了酒,他果然舉杯又干了一杯,抬眼問道:“林兄府上還有些什么人?”林子清道:“寒舍只有家母一人。”
  傅格非眼珠一轉,又道:“林兄貴庚多少,還未成親么?”他兩杯下肚,一紅核臉,已經有些熱烘烘的起來!林子清道:“在下虛度二十四,落魄江湖,哪有妻房?”博格非忽然笑了笑道:“林兄長我四歲,我該叫你大哥才是。”
  他沒待林子清開口,接著道:“林兄一表人才,文可濟世,武足安邦,決非池中之物,小弟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林子清笑道:“傅兄但說何妨?”
  傅格非道:“小弟有一個舍妹,今年十九,小弟不敢夸口,也足以稱得上才貌雙全,林兄如果不嫌棄的話,小弟愿意全力促成……”林子清慌忙搖手道:“傅兄說笑了,在下一個江湖人,怎敢高攀?”
  傅格非正容道:“林兄怎好如此妄自菲薄?英雄不論出身低,小弟說過,林兄決非池中之物,舍妹如能有林兄這樣一位英雄夫婿,是她的造化。”林子清苦笑道:“傅兄過獎,此事万万不可再提,在下……”恰好店伙又送上菜來,傅格非望著他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說下去。
  酒菜陸續的上來,已經擺了滿滿一桌。雖然說不上山珍海味,但做得口味极佳,在一個小屯的飯店里,能做出這樣的菜看,已算是上等筵席了。
  林子清看看滿桌菜肴,說道:“傅兄何用點上這許多菜肴?”
  傅格非格地笑道:“小弟得和林兄訂交,這是小弟有生以來唯一值得慶賀之事,小弟還嫌這些菜太少了呢!”林子清感動地道:“傅兄把在下說得太好了。”
  傅格非已經有了几分酒意,臉上一片緋紅,雙目斜眠,問道:“古人謂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小弟把林兄視作知己,不知林兄是否也把小弟當作知己?”林子清道:“傅兄把在下視作知己,在下自然也視傅兄為知己了。”
  傅格非雙目乍睜,說道:“這是真心話?”林子清道:“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在下說的自然是真心話了。”
  傅格非舉起酒杯,朝林子清道:“來,林兄,咱們干杯。”一口喝了下去。林子清又和他對干了一杯。
  傅格非道:“林兄,小弟今晚真是高興极了!”他一手取起酒杯,忽然“噫”了一聲,回頭道:“青儿斟酒呀!”青儿一手執壺,遲疑了下,說道:“公子,你平日不善飲酒,喝得已經差不多了。”傅格非道:“誰說我醉了?你快斟酒,我還要和林兄再喝三杯。”
  林子清也看得出來,傅格非确實已有几分酒意,忙道:“傅兄原諒,在下也不胜酒力了,前人有兩句話:怡然恰好微醺處,爛醉如泥俗了人,咱們莫作俗人。”傅格非這才點點頭道:“林兄說的也是。”
  店伙送上兩碗面來,林子清把一碗面吃了。博格非只挑著面條,吃了几口,便自停筷。
  一名店伙赶忙送上熱面巾。博格非吩咐道:“青儿,今晚菜做得還算不錯,你給我重賞伙計。莫忘了廚下司務的一份。”
  青儿應了聲“是”,說道:“公子和林爺的房間,已經准備好了、是否要回房休息?”傅格非點頭道:“林兄明日一早還要赶路,自該早些休息了。”
  青儿道:“小的領路。”林子清道:“傅兄貴介尚未用飯,還是要伙計帶路就好。”
  其實不用他說,兩名伙計,早已掌燈在邊上伺候,聞言連忙陪笑道:“是,是,管家只管請用飯,二位公子,請隨小的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客店伙計何等勢利,話聲一落,立即一前一后提燈照路,引著兩人往后進而來。到得上房,打開房門,點起燈盞,才欠著身讓兩人入內。一名伙計立即沏了兩壺茶送上。
  傅格非興致雖好,但酒量不大,此刻經風一吹,他自己也感到确實有些醉了,一手扶門,說道:“林兄還沒有醉,小弟倒确是不胜酒力了,真是遺憾得很,小弟失陪了。”
  林子清道:“傅兄請休息吧?”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晨。林子清起床之后,披著衣服,開出門去,只見一名店伙手中拿著一封信,站在門口伺候。一見林子清出來,立即走上一步,陪笑道:“林爺起來了,傅公子吩咐小的,在這里等候,有一封信,務必親手交給你老。”說著雙手呈上書信。
  林子清接過書信,只見信封上寫著:“面呈:林兄親啟。”字樣,不覺問道:“傅公子呢?”店伙道:“傅公子說有急事,天還未亮,就已經走了。”
  林子清心中暗自覺得奇怪,昨晚他并末向自己提起,何以走的這般匆促?一面點頭道:“好。”店伙陪笑道:“傅公子留下了一頭牲口,備林爺乘坐,就在店外伺候。”
  林子清又點了點頭。
  店伙巴結的道:“林爺如果沒有什么吩咐,小的給林爺去打臉水。”
  林子清又點點頭,就回身進房,隨手撕開封口,抽出一張信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筆娟秀的字体,寫道:“書奉子清吾兄賜鑒:萍水訂交,快慰生平,兄實小弟一生中唯一知己,惟弟因事,五鼓即行,未忍扰兄清夢,仁立門前,依依者久之。今日一別,末□何時,方得与兄把晤也。兄去熱河,如鏢局中未能得展長才,弟与當地都統,誼屬世交,特備介函一通,兄不妨一試。留劣馬一匹,金五十兩,非敢言贈,聊壯行色耳。臨書依依,不胜別緒离愁,奈何?諸維珍攝,小弟傅格非頓首拜上。”這封信寫得情文并茂,別情婉約。
  林子清看完這封信,暗暗忖道:“他和熱河都統,誼屬世交,他莫非是旗人?”
  再看信封內,果然折著另一個封信,上面寫著:“面陳傅都統親啟”。這口气不太客气,再看信封并末封口。林子清愈覺惊疑,順手取出信箋,只見上面寫了寥寥几字,那是:“茲介敝友林兄子清前來,務希妥為照料,感同身受。”下蓋了一顆小小朱鈴,仔細一看,果然是兩個滿字。這封信,和他寫給自己的一比,一封文字之中,流露出無限友情,一封字行之間,卻似上司對下屬的口气!傅格非,他會是誰呢?正好店伙送來臉水,林子清依然把信箋折好,收入怀中,盟洗完畢,吃過早點,就朝外行去。
  店帳不用說,傅格非早已會過了,店外,果見一名伙計,牽著那匹青鬃馬,在那里伺候。看到林子清,立即哈著腰道:“林爺請上馬。”鞍頭果然挂著一個沉甸甸的紫色小包裹,正是昨晚那個為首的蒙面強盜打開來過的五十兩赤金,難怪店伙一直牽著馬在伺候。林子清雖覺受之有愧,但也只好受了。當下隨手取下一錠碎銀,賞給店伙,就跨上馬鞍,策馬而去。
  承德府,舊稱熱河,瀕熱河西岸,為一秀麗的山城。
  清康熙四十二年,建“避暑山庄”于此,亦稱熱河行宮,建筑雄麗,极湖山亭台之胜。
  承德雖是一個山城,卻是府會所在,不,皇帝老儿避暑和木蘭秋狩的地方。市容繁華,縱然比不上京都,也不輸各地省會。尤其這里是漢、滿、蒙、回、藏各族的人都有,在街上熙攘往來,服飾語言各殊,卻能相處融洽,各做各的買賣,互不相干,也沒有半點歧視。這座城,就像五种民族的大雜院,這种情形,更非內地各省所能看到。
  整座承德府城,要算西門大街上最為熱鬧,商肆相比,茶樓,酒館,三步五步,就有一家,這是因為這里是出古北口第一個大城市,往來的商賈旅客,都要在此歇腳打尖,市面自然就越來越繁榮了。
  西門大街上,有一個小橫街,叫做探花坊。据說從前出過一個探花,街口還豎立著一座石牌坊,但如今大家都不叫它探花坊;改稱客棧胡同了。那是因為這條小橫街上都是客棧,如果有不知道路的人,問某某客棧在哪里,人家就會指指小橫街說:“客棧就在那胡同里。”于是客棧胡同就這樣出了名。客棧胡同,客棧少說也有八九家之多,其中以東升棧的規模最大,七間門面,有几進深,不但房間好,招待好,前面一座金碧輝煌的東升廳酒菜更好。就算不是住店的客人,也要上這里來小酌一番。如果說全城是西門最熱鬧,那么客棧胡同,是西門最熱鬧的所在了。客棧胡同八九家客棧,据說要東升棧客滿了,才輪得到其他客棧,但其他的几家,也天天客滿。同行自然也嫉妒它,但東升客棧的老板,長袖善舞,來頭不小,不但在熱河地面上吃得開,在官場中也兜得轉。諸如熱河都統衙門,道台衙門和行宮侍衛營,都有交情,据說連京城里,都有扎硬后台。照說,這樣一位財勢渲赫的人物,應該是熱河城里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人了,但說來奇怪、連東升客棧的人,除了只知道他們老板姓乾,旁的就一無所知。
  乾老板好像是神秘人物,當然也很少有人能夠看到他。于是有人猜測,東升客棧是京里某一權相開的,所謂乾老板,只是他家里的一名家奴而已。這當然是猜測而已,誰也不能證實。
  這天的午牌時光,東升客棧門前來了一位紫臉漢子,看他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身上穿一件藍布長衫,已經洗得快發白了,但他騎的一匹青鬃馬,卻是相當神駿,一望而知是一個江湖人。
  門口的小廝接過馬匹,一名店伙就迎了上來,含笑道:“客官要住店,還是打尖休息?”紫臉漢子道:“住店。”
  店伙連連拾手道:“客官請進。”紫臉漢子跨進店堂,那店伙又道:“客官要上房,還是要普通房間?”紫臉漢子道:“上房。”
  店伙听說他要住上房,臉上笑意更深,躬身應“是”,一面陪笑說道:“客官尊姓大名,從哪里來的?”紫臉漢子怫然道:“住店還要報姓名來歷么?”店伙連忙陪笑道:“客官莫要誤會,這是官府昨晚出的告示,凡是授店的往來旅客,都得填寫姓名來處,每逢秋狩時候,都是如此,老客人都知道,客官大概還是第一次到熱河來吧?”
  “原來如此。”紫臉漢子神色釋然,接著道:“好,在下林子清,從江南來,這樣夠了吧?”店伙陪笑道:“你老好說。這是官樣文章,大家應付應付罷了,你老請隨小的來。”說完,領著林子清朝上房行去。
  東升棧的上房,當真稱得上等房間,地方寬敞,窗明几淨,陳設雅洁,榻上被褥全新。
  店伙陪笑道:“這房間客官還滿意么?”
  林子清點點頭,舉步跨了進去。
  店伙立即沏了一壺香茗送來,一面伺候著道:“客官還有什么吩咐么?”
  林子清一面喝了口茶,搖頭道:“沒有了。”店伙退出,隨手帶上了房門。
  林子清在榻上躺了一會,然后開門出去,緩步走入東升樓,點過酒菜,吃了午餐,才向柜上問了吉祥街的走法,飄然出門而去。
  吉祥街已經快要接近小南門,地方比較清靜,除了一家書肆和一家雜貨舖之外,整條街上就沒有第三家舖于。林子清原是打听好了來的,自然并不意外,他在街上故意裝作來回找尋模樣,最后才緩步跨進書肆,朝店中一位掌柜模樣的老者拱拱手道:“老丈請了。”
  那老者正在門口一張藤椅上吸著旱煙,抬眼望望林子清,才含笑道:“相公要買什么書?”林子清道:“在下不是買書來的,在下想請問老丈一聲,這條街上,有一家鎮遠鏢局,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那老丈又望了他一眼,說道:“客官大概剛到熱河來的吧?鎮遠鏢局已經收歇了。”林子清微感錯愕地道:“鎮遠鏢局已經收歇??”
  那老者道:“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老鏢頭林長慶過世之后,僳局就收歇了。”虎鞭龍爪林長慶,在北五省算得是一位響當當的人物,鎮遠鏢局的龍虎旗遠走關外,三十年來,從未出過一點漏子。
  林子清臉上有些失望神色,拱拱手道:“多謝老丈。”回身朝外行去。
  一連兩天,林子清住在客棧里,閒著無事,就往街上到處逛逛。
  這是第三天午后,他回到客棧,一進門,就見一名伙計迎著陪笑道:“林爺,上午有一位任爺,前來找你,小的回說你老出去了,那任爺說,下午再來。”
  林子清覺得奇怪,自己在熱河并無熟人,更沒有姓任的朋友,當下問道:“他有沒有說他叫什么名字?”店伙道:“沒有,那位任爺只說是你老的朋友。”
  林子清沉吟道:“奇怪,在下這里并無姓任的朋友。”店伙陪笑道:“也許你老忘了,好在他說下午還會來呢。”
  林子清漫應了一聲,就緩步回房。店伙替他沏了一壺熱茶送上,才行退出。林子清不知這姓任的是什么人,他找自.己又有何事,隨手倒了一盤茶,剛在窗下坐下。
  只听門上有人輕輕叩了兩下,房門啟處,那店伙探進頭來,含笑道:“林爺,那位任爺又來看你老了。”
  林子清站起身,就听門口店伙的聲音道:“任爺,你請。”接著就見一個身穿藍緞長袍,年紀五旬左右的人,緩步從門外走入,林子清只覺和他素不相識,但人家既然走了進來,不得不拱手肅客。
  藍袍老者不待林子清開口,就呵呵一笑,拱手道:“這位大概就是林大俠了?”林子清道:“在下正是林子清。”
  藍袍老者笑道:“兄弟任紫貴,上午趨遏未值,敞東翁慕賢若渴,午飯甫畢,又敦促兄弟前來,這回總算遇上林大俠了。哈哈,見面胜如聞名,得瞻芝宇,真乃快慰生平!”林子清看他滿臉堆笑,滿口恭維之言,心頭更覺納悶,慌忙抱拳道:“任老丈過獎了,上午在下有事外出,蒙枉駕見訪,未能迎逐,深以為歉。任老丈快請坐了再說。”說罷,連連抬手。
  兩人在窗前分賓主落座。
  林子清倒了一盞茶,道:“任老丈請用茶。”
  任紫貴雙手接過,堆著笑道:“不敢,不敢。”林子清道:“任老丈枉顧必有見教。”
  任紫貴輕咳一聲道:“兄弟在都統府忝掌文櫝,奉敝翁之命,特來向林大俠致候。”原來他是都統衙門的師爺。
  林子清肅然道:“原來任老丈是督署文案夫子,在下失敬之至。”
  任紫貴大笑道:“林大俠這么說,那就見外了。敝東翁昨晚接到福邱來函,才知林大俠已經到了熱河,今日一早,就要兄弟前來促駕。熱河雖是小地方,但林大俠到了這里,就是敝東翁的貴賓,說什么也不該住在客棧里了。”林子清心里已經有些明白,所謂福邱來函,准是傅格非寫來的無疑,一面連忙拱手道:“任老夫子言重,在下前來熱河,原是投奔一位世叔而來,些許私事,怎敢有瀆都統大人?”
  任紫貴道:“福邱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林大俠有一位世交在熱河開設鏢局,曾邀林大俠相助,因此不愿在京供職,是欲全令大人和令世叔的交誼。但以林大俠一身所學,如果忍令終老江湖,實在太可惜了。函中諄諄囑咐敝東翁,務必延攬英才,兄弟來的時候,敝東翁已在花廳仁候,渴欲和林大俠一晤,林大俠此時就動身如何?”林子清躊躇的道,“在下一介武夫……”
  任紫貴沒待他說完,笑道:“林大俠又來了,敞東翁是福鄖的舊屬,林大俠是福邸交下來的人,原是一家人,再說這些話,就生分了。”說到這里,已經站了起來,笑道:“林大俠,咱們走吧,別讓敝東翁等急了。”林子清經他一再敦促,只得跟著站起,說道:“任老夫子這么說了,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任紫貴呵呵一笑道:“林大俠又客气了,哈哈,說真的,不知怎么回事儿,咱們雖然第一次見面,多談了也不過几句話,兄弟就覺得跟林大俠一見如故,十分投緣。”林子清道:“這是老夫子看得起在下,以后還要老夫子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任紫貴臉有喜色,連連笑道:“咱們一見如故,今后應該互相關照才是。”說到這里。忽然哦了一聲,又道:“林大俠這老夫子的稱呼,兄弟愧不敢當,咱們一見如故,又這么投緣,兄弟痴長你林大俠几歲,這樣罷,你瞧得起兄弟的話,就叫我一聲老哥哥,我稱你一聲老弟,不知林大俠意下如何?”林子清道:“者哥哥厚愛,在下敢不從命?”
  任紫貴更是欣喜,一把抓住林子清的手,說道:“就憑你老弟這句話,我這老哥哥是做定了。”兩人邊說邊走,出了店門,只見一名戈什哈站在門前,牽著馬在伺候。店中小腸一見林子清和任紫貴一齊走出,也立即替他牽來了青鬃馬。
  任紫貴由戈什哈扶上馬鞍,等林于清上了馬,在馬上拱拱手道:“林老弟,老哥哥替你帶路。”說罷,揮了揮手。
  戈什哈牽著馬匹先走,林子清跟在他馬后而行。他們一路沿著大街朝南行駛,走了不過盞茶工夫,便已抵達都統府。但見大門前高大的旗杆上,高懸著帥旗,階上挺立八名戈什哈,挂著綠鯊皮腰刀,看去好不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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