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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鎮上,“高升客棧”內,南宮逸房里,對燈坐著老少六位奇俠,靜悄悄地,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個個神情煥發,激動中帶著難言的惊喜。
  還說什么?誰也沒心情再談別的了。
  那是“九指神丐”商和。
  “鐵面天曹神鬼愁‘門徒奇。
  “鐵算盤”魏胖子,魏三清。
  “玉麒麟”諸葛靈。
  “鐵獅子”小黑。
  “銅金剛”小虎。
  可未見南宮逸的愛妻“天香玉鳳”柳無雙在座。
  看情形,這老少六位是在坐等南宮逸,等南宮選帶回喜訊。
  突然,商和跟司徒奇滿面激動,霍然躍起。
  适時,南宮遍推門而入。
  等不及南宮逸開口,商和便急發問:“三弟怎么樣?”南宮逸未答,星目輕掃環顧,一臉詫异之情:“大哥,無雙她沒來?”
  老少六人俱皆一愣,司徒奇詫聲說道:“三弟,怎么回事?”
  南宮逸強忍滿腹疑异,道:“無雙今夜确曾去過‘古家堡’找我,而辛二快他說已經告訴無雙咱們都在這儿,無雙早已找來了。”
  老少六人愣住了良久,商和方道:“會不會無雙路上遇事儿……”
  司徒奇已然沉聲說道:“對!無雙可能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儿,店里不能沒有一個人儿,魏老哥請留下照顧,三弟,咱們分頭找她去,走!”
  他可是說走就走,當先疾揀出屋。
  三小跟著扑出,商和走在最后。
  剎那間,老少六位奇俠走得無影無蹤,屋里只剩下魏胖子一個人對燈站著。
  魏胖子沒走,他明白,司徒奇說得對,店里不能沒個人儿留守,都走了,万一柳無雙恰又找來了,怎么辦?
  另外,他更明白,司徒奇這也是為了他,非至万不得已,絕不愿讓他稍露行藏、現本出來。
  這一找,費了大半夜工夫。
  老少六人,只分做了四路。
  南宮逸、商和、司徒奇各人一路,三小沒有分開,合作一路,這是南宮逸的意思,他怕万一遇上事儿,三小年輕功淺,分開了應付不了。
  四路分向東西南北,遍尋“古家堡”百里以內。
  在他們老少六位的分路搜索,“古家堡”百里以內,就是一草一木也斷難逃過,等于翻開了每一寸地皮。
  一直到天色破曉,這老少六人才相繼返回“高升客棧”。
  卻個個神色頹喪、困惑,見面俱皆無言搖頭。
  很明顯,徒勞枉費,一絲人影也沒找到,也沒發現這百里之內,任何搏斗痕跡。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誰也弄不明白。
  夫妻分离多年,“天香玉鳳”柳無雙既然未死而突現武林,以其与南宮逸的伉儷情深,她應該片刻難待,天涯海角地遍尋夫婿下落,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焉有不找來之理?
  如今,她明明知道夫婿所在,也确證她找來了,而,卻偏偏不見人影,這怎不令人困惑、人人憂慮?
  房中,老少七人默默相對,個個低頭,一片寂靜。
  這寂靜,顯示了每個人心情的沉重。
  墓地,南宮逸抬起頭來,道:“大哥、二哥,我想到‘終南’去一趟。”
  二老一愣抬頭,商和老眼深注,道:“三弟之急是……”
  南宮逸截口說道:“昔年曾有人最后在‘終南’看見無雙,后才失了她的下落,接著我華山‘龍鳳小筑’便遭火焚;等我离開華山,赶到‘終南’,只在‘終南死谷’中找到無雙一支鳳釵,鳳釵旁,還有一攤干涸血漬,這證明無雙是在‘終南死谷’遇難,所以我想……”
  司徒奇插口說道:“三弟是怀疑辛二爺之言……”
  “不!”南宮逸搖頭道:“辛天風是個鐵錚漢子,他絕不會騙我,無雙确到過‘古家堡’,只是我不解她為什么不明白承認身分。”
  司徒奇惑然說道:“那么三弟赶至‘終南’是要……”
  南宮逐道:“二哥,話是辛天風說的,雖然他不會騙我,我總該證實一下才能……”
  商和說道:“三弟糊涂,武林傳言紛紛,還會有錯?無雙已知咱們在此,她還會到別處去么?你又要去什么‘終南’?以我看……”
  南宮逸苦笑說道:“大哥,可是她沒有來。”
  司徒奇瞪眼說道:“三弟,你是說無雙她有意……”
  “二哥!”南宮逸望著他皺眉頭說道:“你這話是怎么說的?
  我們倆的感情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說多年分离,當年就是一日小別……“雙眉微軒,神色有點黯然,目光下垂,沒說下去。
  這話不錯,他們這對伉儷,恩情猶似海深,別說如今多年分离,音訊久沓,就是當年一日小別,也如隔三秋,相思欲絕。
  司徒奇,他倏覺老臉漲熱,感到慚愧。
  本來嘛,他素來深知三弟夫婦間的感情,怎會有這种想法?怎好說出這种話來?
  真是!
  南宮逸微微吁了口气,接著說道:“再說,她若有意……又何必到古家堡找我?
  我只是怀疑辛天風會不會看錯。”
  司徒奇低著頭,沒答腔。
  商和卻微皺眉開了口道:“三弟,我仍認為無雙是在來此途中遇到什么突發事故而臨時走開了。”
  南宮逸道:“希望是她,也希望如此,但只是希望,所以我必須到‘終南’去一趟。”
  司徒奇搖頭說道:“三弟,去一趟‘終南’,就能證實了么?”
  對啊!事隔多年,哪會這么容易?
  南宮逸卻答得毫不遲疑:“能!不論無雙是生是死,這次我非弄個徹底明白不可。”
  這是情,是真情,世間唯有真情最感人。
  商和蚕眉雙軒,目注南宮逸道:“三弟,為了這件事,我不攔你,可是‘古家堡’的事怎么辦?蘭姑娘安危系于你身,你能遠离么?”
  這一問,難煞人。
  南宮逸面上陵起抽搐,但那极其輕微。“有大哥、二哥在,我很放心。”
  看來,這几位都還不知“古家堡”中發生了新變故,人去樓空,古蘭早已离開了“古家堡”了。
  商和搖搖頭,笑了起來,道:“三弟,別往我倆臉上抹粉了。
  你二哥跟我都有自知之明,別說斗不過宮寒冰,就是那武林群邪万一卷土再來,單憑我跟你二哥這兩塊招牌也難收鎮壓阻嚇之功。“南宮逸陡挑劍眉,星目飛閃冷電,道:“古蘭是他宮寒冰的未婚妻室,据我多日來的觀察,宮寒冰對古蘭是真情真意,短時間內,宮寒冰還不至凶心再起,橫施辣手。至于武林群邪,他們敢!”
  這懾人的威態,連商和、司徒奇看了都不禁心中一凜,要是讓武林群邪看到,那就不知又會怎么樣了!
  “行啦,三弟!”商和大笑而起,輕拍南宮逸肩頭,道:“我跟你二哥,生手除了你之外服過誰來?宮寒冰再狠,只怕還不能把我們兩副臭而硬的老骨頭怎樣。
  至于武林群邪,哼!哼!
  我跟你二哥就是拼了兩條老命,也絕不讓他們通了心愿,你去吧,但記住,三弟,早去早回,我們這老少几個,也等著好消息哩。“南宮逸跟著站起,滿臉感激之情,道:“大哥、二哥,這儿的事,交給您二位了,我一有結果,立即兼程赶回,如果那真是無雙她找了前來,告訴她,叫她在此等我,別再到處亂找了,另外派人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商和笑道:“三弟怎么一下子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這些事儿還用得著你交代?
  放心,一切有我們兩個老的,你去吧!”
  南宮逸也笑了,有點赧然,轉注魏胖子,說道:“老哥哥,我大哥、二哥不在的時候,小心三個小的,千万別上了他們的當,除了小虎,個個嘴甜,尤其小靈,一切老哥哥多照顧,房錢、飯錢,等我回來一并算。”
  輕松詼諧中,友情洋溢。
  魏胖子縱聲大笑,一身肥肉直哆嗦,推椅站起:“不行,先留下點儿,你先溜了,到時候万一老少几位也跟著先后拔了腿,人海茫茫,我找誰去!”
  這位胖老儿也湊了趣儿,樂和上啦!
  豪邁、蒼勁大笑聲中,諸葛靈星目眨動,笑說道:“沒關系,魏叔,小靈給您出主意,徑上河南抱璞山庄登門要債,包管少不了;可是您可千万別上北京丐幫總舵,那地盤去不得,要債不成,恐怕進一步得施舍几個……”
  “小鬼頭,你敢調侃大伯!”
  商和瞪眼揚掌,諸葛靈一伸舌頭閉了嘴。
  又是一陣震天大笑,屋頂險些沒被掀飛了。
  “大哥,二哥,老哥哥,我走了!”
  南宮逸拱手揚聲,穿門而出,飛射而去。
  晨曦下,白虹映日,直指“終南”。
  与此同時,“古家堡”兩扇鐵門緩緩向內打開。
  大爺“冷面玉龍”宮寒冰只身輕騎,悄悄地馳出了堡門。
  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他要前往何處。
  二爺“鐵腕墨龍”辛天風,望著大師兄“冷面玉龍”宮寒冰只身輕騎,依門恭送,此外再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儿。
  這是大爺的意思,除了他以外,不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次的行動。
  單騎馳出了視界,兩扇巨大堡門,又复緩緩合上。
  早在一個時辰以前,就已另有兩個纖巧的人影,輕盈靈妙,握手并肩地奔下了巫山的“朝云峰”。
  那是道姑“虛幻”与古蘭。
  也不知她倆要往何處去。
  不過,看情形,她倆似乎也要遠离一個時期。
  終南,也稱南山,或作中南,又稱地肺;山高澗深,連綿數百里,蜿蜒若長蛇,雄偉壯觀。
  在終南山下,有個小鎮,名喚“藍橋”。
  鎮不大,可也不能說太小,算算總是有好几百家居民。
  這個小鎮上的居民,大部分以耕作為生。天下种田的都很朴實,靠雙手、憑勞力養活一家老小,知足而常樂。
  這一天正午,小鎮上南街“錢記老店”客棧內,來了位客人;這位客人,是位俊美、瀟洒、飄逸、超拔的白衣書生。
  這位書生客人一進門儿,就為“錢記老店”帶來了一陣不太大的騷動,無他,“錢記老店”自有店以來,就從沒見過這般高等人物,這樣的客人上門儿。大姑娘出嫁,這還是第一遭儿!
  那倒不是因為這小鎮地處偏僻,來往的客商少。
  而是這“錢記老店”在這小鎮上,從后面數,是首屈一指的“大”字號,气派一點的客商連正眼也不會瞧它一下。
  今天的這么一位人物,竟找上了這么一家客棧,這就令人不能不大為惊詫,暗暗稱怪了。
  看來,這位人物是外鄉人,他不懂這儿的行市。
  不管怎么說,人總進了門儿了。
  這种破天荒第一遭的事儿,那還能不引起騷動?
  店主、帳房、伙計,七手八腳,慌里慌張地齊由柜台后涌出來,滿臉堆笑,躬身哈腰,直往里讓。
  雖然是生意眼,買賣經,這總是禮。
  讀書人都是知書達利的,拱拱手,含笑地說道:“諸位,我不是來住店的,而是來找店主東的。”
  涼了,當頭一盆冷水!
  失望盡管失望,這位人物一表非凡,不知是何來頭;心里涼,臉上可不敢帶出來,不敢一下子就收了笑容拉下臉。
  再說,那年頭儿生意人都還不錯,不都是睜眼只認孔方。
  滿身銅臭的勢利小人。
  和气才能夠生財,頭一遭儿不住店沒關系,笑臉相待,和气對人,交個朋友,自還有下一道儿。
  當中迎出了一個高瘦老者,拱手作揖直笑,笑得連那頷下几根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直科。“店老儿錢老實,相公有什么事儿?”
  “錢記老店”,他姓錢,沒錯,他就是店主東。
  名老實,人可不帶老實樣。
  書生望著他也笑了。“錢老板不認識我了?”
  怎么?原來是舊識?
  錢老實一愣,眯縫著一雙老眼,仔細打量了一陣,又笑了,這回答得不太自然,有點尷尬:“原諒小老儿老眼昏花,認不得您相公……”
  本難怪,這門生意暮迎南北、朝送東西,來往的客人,多得不可胜數,哪能夠有那么好的記性?
  書生沒在意,笑了笑,道:“錢老板試著想想看,六七年前有個病書生承蒙照顧……”
  “叭”地一聲,錢老實一掌拍上自己后腦?,直著老眼,滿臉惊惶之色,指著書生叫道:“對啦,想起來啦,您瞧小老儿這記性有多坏!咳,咳,到底人老了,不中用了,您可不就是那位呂相公!陸走還賞了小店一把大金葉子,多虧了您相公,不說小店能靠您的賞賜支撐至今,就是小老儿一家這輩子吃也吃不完,您請坐,請坐!”
  伸手就往柜台里拉。
  這下連心也不涼了,而且還滿透著熱和勁儿。
  書生沒做聲,面帶微笑,由他拉進柜台。
  進了柜台,錢老實回頭一瞪眼,沖著伙計,低聲喝道:“還站在那儿愣個什么?
  還不赶快端茶去!”
  伙計正瞧熱鬧瞧直了眼,聞言應了一聲,掉頭便往里跑。
  老板捧了鳳凰,他還敢怠慢?
  坐定,錢老實分外地熱誠,抬起一雙老眼,望著書生,問道:“相公,六七年沒見,您一向可好?”
  書生欠身笑了笑,道:“托福!”
  錢老實歎了口气,滿臉激動之情,道:“相公,不瞞您說,這六七年來,小老儿可一直沒能安過心,一直愁著不知相公家住何處,沒法儿報恩……”
  書生笑道:“錢財是身外物,區區几片金葉,談得上什么恩?錢老板要報恩,我昔年病中多蒙照顧,這恩又如何報?”
  錢老實一整臉色,雙手連搖。“相公,您可千万別這么說,帶病住店,小店端湯奉茶,煎藥跑腿,乃是份內事,您越這么說,小老儿可就越感不安了。”
  “彼此!”書生笑道:“咱們都別把當年事挂在口邊,成不?”
  錢老實搓了搓手,咧嘴張口笑了,那是感激,遂又改變了話題:“相公這六七年來,都在哪儿?”
  書生道:“我這個人生性好動,在家閒不住,到處亂逛。”
  錢老實說:“六七年工夫,相公定然走了不少地方吧?”
  書生道:“不多,每到一個地方,我總會住一個時期,這六七年工夫,住的時候比走的時候多得多。”
  錢老實笑了笑,剛要張口。
  書生已然又道:“六七年來,東逛西逛,把什么事儿都忘了,半個月前,我才突然想起我當年寄存在錢老板這儿的那件東西……”
  錢老實猛然站起,一揖至地,滿臉惶恐、歉疚、羞慚,望了望書生,囁嚅說道:“相公,小老儿該死,該死……”
  書生神色泰然,道:“怎么,莫非那件東西丟了?”
  錢老實一張老臉脹得通紅,低下頭,半天沒開口。
  書生眉梢微挑,道:“錢老板,你是主,我是客,天大的事請坐下來談。”
  錢老實連連搓手,猶豫未坐。
  書生道:“錢老板,你要這樣,我怎好坐著?”
  錢老實只得坐下,但如坐針氈,至為不安。
  書生舉目深注,又道:“錢老板,我不會在意,丟了就算了……”
  “相公!”錢老實抬頭說道:“那件東西,不是丟了……”
  又住口不言。
  書生訝然說道:“那是怎么回事?”
  錢老實一整臉色,道:“相公,這總不能不說,小老儿說了之后,您看要怎么辦,小老儿隨您了,絕不會有一句怨言……”
  頓了頓話鋒,接道:“話,該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有位出家人投宿小店,她無意中看見了相公寄存的那方石硯,視為珍寶,惊問來處……”
  書生插口說道:“錢老板告訴她了?‘”
  錢老實點頭說道:“小老儿不得不說,只因為她不惜重資,要購買此硯。”
  書生淡淡笑道:“這出家人很識貨,錢老板賣了?”
  錢老實頭搖得像貨郎鼓,脹紅了臉,急道:“小老儿不是那种貪財人,何況東西是相公所寄存。”
  書生微微點頭,道:“那么是——”
  錢老實說道:“她听小老儿說明來處,并堅拒出售后,也就作罷。當晚就在小店住宿,豈料第二天她竟不告而別,房里留了字,另外還留下一件東西。留字說,石硯是她故人之物,為不愿落入外人之手,她還是取去了,以物易物,她留下這件東西作為抵償,小老儿吃惊之下,赶回自己房中檢視,相公所寄存的那方石硯果然不見了……”
  “故人之物”,好藉口!
  不過,還留下東西作為抵償,這出家人還算不錯。
  書生點頭笑說道:“我明白了,錢老板,這不能怪你,是那万石硯該丟,能落入識貨雅人手中,也稱得上物得其主了……”
  望了錢老板一眼,接道:“那出家人留下了什么做抵償?”
  錢老實道:“容小老儿取來。”
  站起走出柜台,直奔后院。
  須臾,急步奔回,雙手捧定一物,恭恭敬敬遞向書生,那是一方雪白玉佩,上鐫一風翱翔,毫無瑕疵。
  行家一看便知這方玉佩价值連城。
  以一方价值連城的玉佩,易一方頑石所造石硯。
  乍听起來,這出家人糊涂、愚昧、傻得可以。
  由此,也足見這出家人是個雅人。
  書生只一入目玉佩,立刻神情震動,變色而起,出手如電,一把接過玉佩,有點像搶,急聲道:“錢老板,那留話字條呢?”
  錢老實看書生那模樣、神情,心里嚇了一大跳,道:“怎么,相公,有用么?
  小老儿當時一气給撕了。”
  這倒干脆!
  書生“哦”了一聲,默默不語。
  但旋即就說道:“錢老板,那出家人是增,是道?”
  錢老實道:“是個年輕道姑。”
  她怎會怀有愛妻貼身之物?
  玉佩上鐫一風翱翔,那正是愛妻“天香玉鳳”表記。
  書生想了想,向著錢老實一笑說道:“一方石硯換一方玉佩,我得已償失,也很划得來,算了,錢老板,這件事不必再提了,有空房間么?”
  他不是不住店的么?
  本以為闖了大禍,沒想到人家毫沒在意,錢老實放下心中一塊石頭,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說道:“有,有……”
  突然想起一事,瞪著一雙老眼,感然接道:“相公不是說不住……”
  書生微笑道:“本來沒打算投宿,可是我現在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再好不過。
  錢老實扭過頭去吩咐伙計,收拾那間唯一上房。
  書生卻含笑站起,表示要出去走走。
  錢老實忙說,要出去吃過晚飯再說,款待談不上,一壺酒几樣菜、便飯,闊別六七年,席上正好談談別后。
  書生只婉辭推說有事情待辦,真要叨扰,晚上回來以后再說,說著,人已經出了柜台,走出了門。
  錢老實攔他不住,只好由他。
  六七年前既來過,這地方就不會有地疏之感。
  雖然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但小鎮偏僻,一切都沒多大改變。
  書生一出“錢記老店”,便順著南街一直往前走去。
  南街盡頭,拐個彎儿,是一條比南街要熱鬧些的街。
  這條街,小鎮上的人,管它叫“車馬路”。
  顧名思義,有車有馬,無非是車水馬龍,倒的确是車有馬,算起來,還真不少,瞧!
  整數——一輛。
  而且,馬還非馬,是騾。
  不,有馬,馬拴在一家酒肆門口,但那是裝配齊全的坐騎,不是套車拉車的馬,看上去,還頗為神駿。
  馬,三匹,是清一色的蒙古种。
  酒肆,酒帘儿高挂,迎風招展。
  像這樣的酒肆,這條“車馬路”上有好几家。
  過往的客商在旅途上飽嘗風霜,長途勞頓,路過此地,誰能夠視若無睹、無動于衷、過門而不入?
  這就是“車馬路”為什么要比南街熱鬧所在。
  “車馬路”指西南出鎮。
  鎮西南,舉目可見青山一脈,那是“終南”。
  書生本來意不在酒,可是這家酒肆門口挂著的那三匹不凡的健騎,卻引得他注目,引得他動了心。
  臨時改了主意,進了酒肆。
  這一改變主意,卻讓他無意中听到了個惊人消息。
  嵩山少林古剎,日前發生了一樁事,這樁事,駭人听聞,傳開去,能使武林人人心惊,個個膽顫,難以置信!
  少林派外弛內張,已陷入了极端惊恐不安。
  事,很簡單。
  少林鎮守山門的兩尊巨大石獅子,不知為何,被人以內家掌力震碎,碎得成了兩堆石粉。
  想想,內情絕不單純。
  除“古家堡”不算,少林數百年來,一直領袖字內,執武林之牛耳,外人雖說少林、武當共為武林中泰山北斗,但武當也和其他門派一般地共尊少林。
  那倒非自弱聲名,實際上自知聲威、武學兩不如人。
  是誰吃了熊心豹膽,敢闖少林,捋虎須?
  這個禍,闖得不小。
  少林鎮守山門的兩尊石獅子,自開派至今,已數百年,在風吹雨打日曝之下,一直是完好無損。
  其堅不下鋼鐵,誰能以掌力將其擊碎,而且碎成石粉?
  誰具這高身手,使高手如云的少林當時茫然無覺?
  除字內有數几位人物外,別人無此功力。
  但這有數的几位人物,均是當世奇俠,跟少林立兩代掌教交情都不錯,這几位斷不會做出這种事來。
  那么,此人是誰?
  不管是誰,這總是件震撼人心的事儿。
  少林包括掌教在內的几位高僧,俱皆認為這是少林劫運將至的前兆。
  山雨欲來風滿樓,于是,這圣洁清淨怫門,自此被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這消息,透露自座上三名酒客。
  這三名酒客,都是神情剽悍的黑衣大漢。
  他們三個,据席狂嚼豪飲,卷袖袒胸,口沫橫飛,旁若無人。
  這件惊人的事說完了,桌上亦已杯盤狼藉,壺底朝天。
  酒足飯飽,意闌盡興,抹抹嘴,站起來出門。還好,留下了酒資,沒有白吃。
  其實,瞧他們那凶神模樣,不給錢也沒人敢要;敢要,那除非是壽星公公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他們三個一走,書生也站了起來。
  蘭名黑衣大漢剛牽過馬,要走。
  書生已跟出了門,揚聲笑道:“三位慢走,請借一步說話。”
  話落,順著“車馬路”徑自往西走去。
  三名黑衣大漢聞言愕然,其中一名答話說道:“喂,朋友,有什么話這儿說,我兄弟還要赶路呢。”
  書生回身笑道:“大街上耳目眾雜,我有机密大事奉告。”
  三名黑衣大漢互望一眼,發話那名,冷笑一揮手,率同翻身上馬,一齊跟著書生背后緩緩馳去。
  由“車馬路”西端,直出小鎮。
  鎮外,是一片荒郊,一望無垠,遠處連山。
  書生离鎮百丈,駐步回身。
  三名黑衣大漢目也控韁駐馬,但卻未离鞍。
  居中為首那名,凶睛圓睜,深注書生一眼,道:“閣下有什么机密大事相告?
  請說吧。”
  書生不答,反笑問:“三位适才酒肆所言少林之事可真?”
  居中黑衣大漢哈哈笑道:“事實如鐵,人人皆知,這等大事,我兄弟不敢憑空捏造,無中生有,閣下問這做什么?”
  “我自有用意,跟我所要奉告三位的机密大事有關。”書生點了點頭,略一沉吟,抬眼凝注道:“這种事無獨必有偶,少林遭逢了這惊人變故,武當、峨嵋、昆侖、華山,我想不會安然無事……”
  “閣下猜得不錯。”居中黑衣大漢目閃凶芒,冷然接口:“武當、峨嵋、昆侖、華山,各有變故。”
  “這就對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書生又點了點頭,道:“閣下可否相告,武當諸派又遭逢了什么變故?”
  居中黑衣大漢未答,盯住書生,道:“閣下何意?”
  書生皺了皺眉,道:“我适才說過,這和机密大事有關。”
  居中黑衣大漢冷冷說道:“這么說來,我若不說,閣下也不告訴我們机密大事了?”
  “那倒不是。”書生搖頭說道:“我只是要以此事來證明我那机密大事是否确實。”
  居中黑衣大漢說道:“我想先听听閣下那所謂机密大事,究竟是什么樣的机密大事,值与不值。”瞧樣子這人夠机靈的。
  書生眉條一皺,道:“閣下真要先知道?”
  黑衣大漢冷然說道:“閣下多此一問。”
  書生一副無可奈何神態,雙手一攤,說道:“值与不值,那要看閣下評价如何了,我無法肯定,只知道机密大事,有關貴教安危……”
  三名黑衣大漢霍然色變,飛快各撫刀柄。
  居中那名雙目暴射凶芒,沉聲說道:“閣下何人?”
  書生搖手笑道:“別問我何人,先答我這值与不值。”
  黑衣大漢冷笑說道:“值如何,不值又如何?”
  書生談談笑道:“值,閣下告訴我武當諸派事,不值,三位請!”
  順手一擺,流洒已极。
  黑衣大漢冷笑道:“我明白了,這是條件交換。”
  書生點頭笑道:“也可以這么說。”
  黑衣大漢眉宇間陡現陰殘色:“以三對一,我以為可以不必講條件。”
  書生眉梢微挑,淡淡說道:“是友非敵,我奉勸別變友為敵,而真要動起手來,只恐閣下三位,難抵我指下一招。”
  居左那名黑衣大漢突然一聲怒笑:“好大的口气!”
  書生望了他一眼。“話是我說的,信不信全憑三位,為友為敵也全憑……”
  居左那名黑衣大漢突揚桀桀長笑,就要抽刀。
  居中那名黑衣大漢陡發沉喝:“老二且慢!”
  止住同伴,轉往書生:“我再請教……”
  書生笑了笑,道:“好說!我是誰,待會儿自當奉告,我先跟三位提個人,”
  古家堡‘’白虎堂‘堂主龐天化,三位想必知道?”
  三黑衣大漢臉色一變。
  居中那名冷然說道:“不認識。”
  “何必呢?閣下!”書生笑了,笑得很神秘。“在自家人面前來這一套,未免顯得小气,難不成閣下非要我說出他是森羅十殿……”
  三名黑衣大漢臉色再變。
  居中那名截口說道:“閣下跟本教十王是……”
  書生接口道:“情同手足,交項刎頸。”
  三黑衣大漢倏斂凶態,翻身下馬,改容一齊抱拳,說道:“我三人不知閣下是十王的好友至交……”
  書生沒還禮:“十王之友”,沒還禮的必要,好好儿跟他三人站著說話,已屬他三人天大的造化了。
  擺擺手,道:“彼此不是外人,無須客套,閣下,現在可以說了吧!”
  哪敢再問書生何許人!
  居中的黑衣大漢咧嘴一笑,笑得极為窘迫,說道:“閣下海涵,事關重大,我兄弟不得不慎重……”
  話鋒微頓,接道:“武當真武圣跡,‘挂劍樹’被人齊根震斷;峨嵋金頂禁地一口巨鐘,無故自鳴,不翼而飛;昆侖掌教練功不慎,突然走火入魔,下肢僵硬;華山重地一池‘九華金蓮’,被人完全拔去,只剩下一池死水……”
  靜听之余,書生劍眉連軒,星目閃漾冷電寒芒,可惜三名黑衣大漢沒人注意到。
  忽地,書生他擺手說道:“夠了,閣下,多謝相告,這樣看來,我所要告訴三位的机密大事,是确确實實地,絲毫沒錯了……”
  三名黑衣大漢豎著耳朵,靜待下文。
  書生目光輕掃,淡淡一笑,接道:“三位,各大門派,以少林為首,已經各派高手,偵騎四出,要遍查天下,誓必找出那登門示威尋釁之人,這算不算得机密大事?”
  机密大事,如此而已!
  各派偵騎四出,遍查天下,這乃是必然的道理,一定的舉措,不移的對策!只要不是傻子,誰都會想得到。
  諸大門派,派大門高,聲威遠震,歷久不衰,哪一派甘受如此奇恥大辱而悶聲不響、沉默不動?
  除非是今后不打算再立足武林,稱雄江湖了。
  這确乎大事,但稱不上“机密”。
  人人都能想得到的事,還算什么“机密”?
  三名黑衣大漢不傻,而且個個陰狠狡詐。
  他們肚里明白,心中也難免有點失望,也老大不舒服,可是卻沒有一個敢形諸于色的。
  只因為這書生來頭大,是十王的“至交好友”。
  他三人嘍羅腳色,哪個惹得起那位十王?
  最惱人的是,人家說了,這個情還不能不領。
  居中黑衣大漢拱手獰笑,道:“多謝閣下相告之情,不過,這跟本教無關。”
  哈!這下“机密大事”更是一文不值了!
  跟“本教”無關。
  也就是說,這一連串惊動字內、震懾武林的事,不是“幽冥教”干的。
  可是書生沒在意,臉上也找不出大感意外的表情。“是么?那就算了,查就讓他們去查吧,跟貴教有關無關,我是不知道,相信三位比我明白。”
  “說得是。”居中黑衣大漢勉強再笑:“無論怎么說,閣下總是好意,本教一樣感謝。”
  神色絲毫不變。
  看情形,似乎真不是“幽冥教”所為。
  書生面上仍未見异色,淡笑地說道:“自己人何須客套?
  也許三位真的是一樣地不知道,請便!“呼之由他,揮之由他,气煞人!
  可是有什么辦法?誰也不愿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只好認了。
  “告辭了!”三名黑衣大漢翻身上馬,絕塵馳去。
  望著鞍上三名黑衣大漢,書生面上浮現一絲笑意,這笑意,冰冷、神秘、莫測高深…
  …
  突然騰身而起,划空疾射。
  終南,有個死谷。
  死谷,在終南西麓,一座危崖之下。
  死谷,沒明顯的出口,唯一的出入口,在隱密暗處。
  既有出入口,按理說,就不能稱之為“死谷”。
  但因這出人口在隱密暗處,知者极少,有形同無,所以一般人以“死谷”稱之。
  死谷,這名字听來嚇人。
  真能令人毛發悚然,不寒而栗,裹足不前。
  這是名儿可怕。
  而事實上,終南山這座死谷也确乎名副其實,是個怕人。
  攝人的地方,膽子小的人,一進死谷,誰會兩腿發軟,直打哆嗦。
  不是兩條腿不爭气,實在是這個地方可怕得夠瞧。
  谷四周,皆奇陡如削的峭壁,光滑無一物。
  絕不像其他山里的峭壁那般,葛藤叢生,青苔遍布。
  谷里,同樣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有的,只是滿地砂石,及几塊峻峨鱗峋怪石。
  其實,不能說寸草木生,原本有。
  那是生于峭壁下端,一個黑黝黝、深不知有几許,人來高的洞口之前,也只有一株半株,但被人連根拔去了。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這种洞口,有兩個,另一個在對面峭壁下端,跟這一個遙遙相對,不偏不差。
  一目了然,谷內并沒有什么怕人的東西。
  無論死人、白骨、毒蛇,或猛獸……
  別說沒有,連影儿也看不到。
  然而,卻就那么懾人、怕人。
  卻就那么能令人毛發悚然,不寒而栗。
  卻就能令膽小的人腿軟而哆嗦。
  這說不上理由。
  也許,只因為谷內太空了,太靜了。
  那空寂气氛足能令人窒息!
  但要說它使人人卻步、裹足,那又似乎有點過分。
  現在這死谷中就有人。
  而且,還不止一個。
  人,在東邊峭壁下端那黑黝黝深邃的山洞內。
  看不見,可听到話聲。
  有話聲就表示有人。
  話聲,是甜美、悅耳、動人的兩個。“等了一天一夜了,怎么還沒見一個人影到來?”
  “姑娘!張网捕獸,垂鉤釣魚,這种事儿,急不得,我等了多少年了,不是至今一無所獲?那個人,他必然高明、多智、詭滿、狡猾,這种人,他會輕易入网上鉤的么?”
  “這么說,還得等?”
  “不錯,姑娘,還得等。”
  “等到何時?”
  “一直等到他來。”
  “他一定會來?”
  “一定會來。”
  “那么有把握?”
  “當然,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對姑娘,就是個好例子。”
  “別往自己臉上抹金了,那是因為你……我……”
  “你什么?”
  “不知道。”
  “我什么?”
  “說不上來。”
  言罷一陣低低銀鈴嬌笑。
  聞之,能令人心醉。
  “我來替你說了吧,那是因為我有一种說不出來的令你傾心之處,可對,姑娘?”
  “對是對!但我覺得你有些儿……”
  “什么?”
  “不害臊!”
  又是一陣銀鈴乍起。但,轉瞬間,笑聲歇止。
  “說真的,万一他真個高明、多智、詭橘、狡猾,永遠不來呢?你這番心血,豈不要付諸東流?”
  “不會!經你以南宮夫人形貌多次出現亮相,已經震動了整個武林,他不會不知道,只要知道,他就絕不會不來。他雖高明、多智、詭譎、狡猾,但物极必反,這种人有時候也最容易對付。這种人往往最多疑,我就是利用他這一弱點,讓他自己不自覺地蹈网、吞鉤。還有,姑娘你該知道,作賊心虛,為求心安,他一定會跑到這儿來看看。”
  “照你這么說,他就稱不上高明、多智了。”
  “不能這么說,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
  “又來了。”
  “不,姑娘!智慧之為用,雖然在人,但用之以正,則自然益增高深博大,用之以邪,則難免趨于狹小淺薄,此所以邪不胜正。道必胜魔也。”
  “与君一席話,胜讀十年書,我受教了。”
  “謙虛是姑娘的美德。”
  “言出肺腑,字字由衷,我是說真的。”
  “我也不是假話……”
  “要來,我真希望他早點來,憋在這地方既悶又難受,這种滋味,我是生平第一次嘗到,真……”
  “姑娘,義之所在,唯恐后人,万死不辭,再為一個‘情’字,粉身碎骨也甘甜。為你,為他,何妨多忍耐!”
  “你敢……唉,謝謝你,姊姊,我羞愧無似……”
  “別這么說,姑娘,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連他在內;為了他,你能忍人所不能忍,你能不惜犧牲一切……”
  “姊姊,你……”
  “妹妹,別掉淚,別……”
  結果,她自己也難忍兩眼熱淚啞聲道:“一個無福,一個几生修來,只是他…
  …唉……”
  驀地改口輕喝:“妹妹噤聲,有人入谷……”
  一條淡白人影如電,不知由何處射進死谷。
  淡白人影的落腳處,是西邊峭壁下的洞口前。
  人定,影斂,是個書生。
  他默默地站在洞口前,一動不動,直如一尊石像。
  但,一襲瀟洒、飄逸的雪白儒衫,卻無風自動。
  臉上起了陣陣抽搐,雙唇微微翕動,似在說些什么。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誰也听不到。
  須臾,他緩緩抬眼掃視全谷,不放過每一寸地皮。
  目光,最后在身前那黝黑、深途的洞口上……
  突然,他身形猛震,駭然怔住,臉上的神色,激動而复雜,令人一時很難明白他是些什么感受。
  以前沒看見,那是他臨此傷心斷腸地,太過悲傷,太過哀痛,太過傷神,忘了身外的一切甚至于他自己。
  現在,他發現了。
  有此發現,夠了!太夠了!就這么一點發現,已足證明一切。
  驀地里,一聲龍吟長嘯,穿云裂石,直達九霄。
  听聲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但有人能夠領會,一絲不遺地完全領會,這個人,就在左近。
  嘯磐未落,書生身形電閃,飛射不見。
  原來那洞口旁,寫著兩行字跡,字体娟秀,金剛指力,整齊如刻,入石三分。
  “昔年种因,奪刀殺人,令朝得果,濺血橫尸。”
  洞頂四個大字:報應不爽。
  死谷中,又回复寂靜,空蕩一片……
  良久,良久,東邊峭壁下洞里,那無限甜美、動人的話聲又起,似乎有點哽咽,又帶著些惆悵、憂郁……
  “走了?”
  “走了。”
  “怎么會是他?”
  “聞說愛妻未死,千信万信,是悲是喜的心情下,猶帶著一點唯恐有誤的恐懼,特來求證,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對?”
  “姊姊,你似乎對他了解得很深?”
  “妹妹這句話的意思是……”
  “姊姊,我不是世俗女儿家。”
  “妹妹,別急,我說過,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
  一個人儿默默,沒有答話。
  另一個人儿,話聲又起:“記得么?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是無雙的閨中密友,女儿家誰不喜歡在知心朋友面前夸耀自己的丈夫,引以為傲?所以,由她的口中,我對他了解得很深;再說,這是常情,我是以常情推測,妹妹難道不做如是想?”
  那個默然的人儿依舊默然。
  她相信了,不相信又如何?
  她一直覺得身邊那人儿,言談舉止可疑。
  但她卻又找不出那矛盾之處,究竟在哪儿。
  那位人儿的每一句話,也令她無從辯駁,找不出破綻。
  那倒非別的,只因她不忍,她不忍辯駁。
  有几次她曾下過最大決心。
  但那仍屬枉然,因為机會稍縱即失,剎那間那位人儿總又會彌補得沒有一絲縫隙,根本無懈可擊。
  所以,縱使有些怀疑,也只好默然了。
  她默然了,那位人儿也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儿,她突然開了口:“姊姊,剛才你手抖得很厲害,知道么?”
  那位人儿道:“他功力高絕、守內第一,万一被他發現我們,那我們這番心血,豈不真的要付諸東流了?我好緊張。”
  這回她沒放松,緊逼了一句:“姊姊,你覆面紗也濕了,淚珠儿成串洒落襟前,這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位人儿答得很平靜,平靜得出她意料之外。“世上感人最深的,是摯愛真情,只要是有血有肉、有靈性的人,誰都會被感動得掉淚,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怎能例外?妹妹,你也淚漬未干哩。”
  她,紅云滿面,嬌羞無限,忙抬皓腕捂向粉頰。
  “妹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反客為主,那位人儿好厲害。
  可是她也不太弱。“姊姊,別忘了出家人四大皆空,道家修持更重恬淡。”
  “我沒忘!”那位人儿益見高明道:“不錯,妹妹,出家人四大皆空,道家修持更重恬淡;但,妹妹,出家并非教人無情;四大皆空,恬淡寡欲,也不是教人絕情,倘若無情絕情,何來慈悲?”
  她啞了口,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有意刁難,逐步緊逼試探,結果不但仍然一無所獲,反而無辭以對。
  良久,她方始苦笑說道:“姊姊,我說不過你,甘拜下風。”
  那位人儿道:“妹妹,別動歪腦筋了,能說的,不必你問,暫時不能說的,我自知小心,你又何必枉費心机……”
  她嬌靨上又复紅云滿布,而且比适才更盛。
  那位人儿似覺歉然,接道:“人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一天一夜了,妹妹,你歇息一會儿吧。”
  她道:“不,姊姊,等了一天又一夜的不是我一個人,你先歇息。”
  “妹妹,”那位人儿很感動,道:“說句你不愛听的話,你是嬌生慣養的閨閣千金,吃苦這方面,比不上我這出家人多多。
  你先歇息,待會儿再替換我,咱們輪流守候不挺好么?”
  未再聞話聲,想必,已經听了話。
  暮色低垂,夜已來臨……
  今夜适逢月半,月儿,圓而皎洁。
  碧空如洗,清冷銀輝輕洒,照徹万里,一片銀白世界。
  終南“死谷”中,纖細可見。
  更空蕩,更寂靜,益發的懾人、怕人!
  初更剛過——基地,東邊洞口內話聲又起:“妹妹,醒醒,有人來了!”
  一條淡青人影,如電般射落西邊洞口前。
  是個身材頎長的青衫人,他面西背東,對著洞口。
  東邊洞口內那兩個人,看不見他的面貌。
  但這背影,對其中一位來說,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洞中,響起了一個惊詫欲絕的呼聲,是駭然!是怀疑置身夢中?是怀疑今夜的月色?
  不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是他!
  怎么會是他?原來竟是……“适時,青衫人已望見洞口字跡,剛机伶一顫,似忽有所覺,身形猛震,連頭也沒有回,騰身而起,惊煌飛遁。
  “妹妹,別讓他跑了!”
  一灰、一白兩條無限美好的身影,自東邊洞口疾射而出,雙雙銜后直追。
  她們兩位,應變不謂不快!
  無奈青衫人极其机警,功力甚高,身法奇快。
  雙方距离足有十丈,而青衫人距死谷唯一出口卻只有四五丈,假如讓他逃出了死谷,再要追他,那可就難于登天了。
  四五丈距离,那還不是一晃即至?
  眼看就要被他逃脫。
  陡地,夜空中響起一個清朗話聲:“昔年种因,今朝得果,報應當頭,你還想走么?”
  一點白影起自崖頂,如匹練倒挂,飛泄而下,疾若流星隕石,凌空下擊青衫人,其勢威猛,銳不可當。
  按說前有天神下降,堵死出路,后有紅粉追兵,雙雙扑至,青衫人,他必難以脫身了。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青衫人做夢也沒想到這是預先布置好的羅网金鉤,不但有埋伏,而且還有突襲奇兵。
  但,他究竟身手絕世、狡猾多智。
  如電飛馳中,身形一頓上折,沖天拔起,直上夜空。
  看樣子他要窮一身功力,飛上崖頂,由高處逃出。
  他快,白影更不慢。
  一聲龍吟長嘯,雙袖猛科,掉頭翻轉而上,緊追不舍。
  然而,青衫人一聲得意冷笑,直上的身形卻忽又閃電下降,由高而低,直射向那死谷唯一出口。
  這一下,大出白影意料,等他折身再下時,青衫人如電身形已臨近那死谷唯一出口邊緣,追已來不及了。
  “好心智、好身手,小心!”
  怒笑震天,半空揚掌。
  霹靂大震,天崩地裂,碎石激射,塵霧彌漫。
  風云為之色變,草木為之含悲。
  石破天惊,威勢万鈞,這是禁宇內三大絕學之一:“談笑書生乾坤圣手”南宮逸的“震天掌”!
  “震天神掌”威力太大,舉世無匹,向不輕用,這是南宮逸复出再現武林后第二度再使用了。
  終南死谷那唯一的出口,倒塌了。
  出口處,碎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但,經此一來,終南死谷那唯一出口,稱不上隱密了,山壁塌了一半,大開一縫,從此終南也沒有死谷了。
  轉瞬間,風停塵落,一切趨于靜止。
  谷中,沒有了青衫人人影。
  是逃了?還是被震傷、壓死、活埋了?
  除白影外,無人能知。
  他站在那儿發愣,神色凝重,帶著几分惊怒,還有一分慚愧,他是個書生,談笑書生——南宮逸。
  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神功絕學又落了空。
  這是技不獨尊。
  落了网,上了鉤的獵物,竟被逃去,而且那么容易。
  這是智不如人。
  公認天下第一高人、第一奇才的他,對此能不難受?
  難受歸難受,逃掉的早已逃掉了。
  于事無補,難受又有什么用?
  他看見青衫人的面貌,而且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青衫人是誰,但知道了又有何用?可以說一點用也沒有。
  捉賊,要當場人贓俱獲,無證無据,能空口指人么?
  雖然仍拿青衫人沒法,但從此已知昔年殺害自己愛妻的真凶是誰,這總是一樁收獲,而且這收獲也不小。
  這該是他唯一值得安慰的一點。
  清涼夜風拂体,南宮逸霍然惊醒,連忙回身,他又愣住了。
  谷中寂寂,一片空蕩,哪還有一絲人影?
  不但沒有了人影,便是那飄散夜空的蘭蜃异香也不复存主,可見人家走了好久了。
  由崖頂扑下時,他看得很分明,那青衫人身后雙雙緊追著的一及一白兩條無限美好的身影,一個是黑紗蒙面的神秘道姑,一個正是生死兩隔,睽別多年、相思欲絕的愛妻“天香玉鳳”柳無雙。
  這回他自己看到了,是愛妻,絲毫不差!
  但,既是愛妻,互求謀面,當如饑如渴,猶恐不及,怎么會一聲不響,悄悄地又走了?
  由今夜事,印證那夜事,愛妻是有意躲避自己。
  這,為什么?為什么?
  無人能解。
  現在,他明白了一件事,以他那超人智慧,他想通了,愛妻夜訪“古家堡”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找自己。
  那么她又為了什么……
  這,也是他一時難解的。
  當然,這兩件不解之事中,必有原因。
  他該找出這個原因,他必須找出這個原因。
  竭盡自力搜尋,暗運神功查察。
  死谷內,除了他而外,已不可能再有人跡。
  一里之內,也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走了,走遠了。
  芳蹤縹緲,伊人不知又往何方?
  人海茫茫,宇內遼闊,再相見,仍然難期。
  但,万里關山,尋遍天之涯、海之角,他也要找,而且誓必要找到愛妻,查明一切原因的所在。
  其實,他明白,不必舍近求遠,不必無涯海角,便能找到,便能查明。
  人生几回月當頭,尤其月圓。
  銀輝千里,天涯共此時。
  無奈,蟬娟雖与共,人影儿卻孤獨一個,拖得那么長!
  心欲碎,腸欲斷,一聲滿含悲傷、凄涼、惆悵的長歎,兩點難忍心酸的相思淚珠,雪白儒衫疾飄,飛閃而逝。
  南宮逸走了。
  但在距此數里外的另一座山峰上,确有兩個人影靜止不動,這兩個人儿,當月對坐在山頂一塊青石上。
  一個是神秘道姑“虛幻”。
  一個是清麗若仙、艷絕塵衰的“天香玉鳳”柳無雙的替身,古蘭。
  古蘭,螓首微俯,默默地坐著。
  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
  “虛幻”道姑那一雙透過覆面黑紗的清澈深邃目光,呆呆地望著山下遠方,也沒有說話。
  峰頂上,顯得很寂靜。
  寂靜中,顯示出這兩位心情的沉重。
  良久,良久,“虛幻”道姑緩緩收回目光,投注在古蘭身上。
  目光中,突然涌起無限愛怜,輕輕說道:“妹妹,別難受了,你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背影,并沒有看見面貌,天下身材相似之人很多,說不定……”
  古蘭猛抬螓首,清冷面頰上,淚漬未干,神色是一片木然,但木然的神色,并未能掩住她心中的悲痛。“姊姊,別安慰我了,十多年的相處,時間不算短,我不會看錯,沒有別的,我只是對他多認識了一層,為我已經故世的爹爹感到難過。他怎么會是這么一個人,怎會做出這种神人共憤、令人發指的事來……”
  “虛幻”道姑沒說話,事實上,她能說些什么?
  所謂“天下盡多身材相似人”之語,只是一种在沒有辦法之下的安慰話。其實,她看得更清楚,但她不能不安慰面前的人儿。
  古蘭輕輕地歎了口气,滿含幽怨,香唇邊,浮現一絲凄婉笑意,望之令人心碎鼻酸,接道:“姊姊,我很矛盾,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明明認出了是他,卻又怀疑自己的眼睛,我真希望是看錯了。”
  這只是希望!而……
  “虛幻”道姑淡淡一笑道:“妹妹,這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嘗不這么想?妹妹,但愿你我都看錯了,那不是他。”
  她只能這么說,她知道面前這位可怜的薄命人儿,已禁受不起任何打擊了,她怎忍心再給予她打擊?
  她也明白,雖然自己看到了,認清了,但那仍沒用,青衫人狡詐多智,沒當場抓到他,便拿他無可奈何。
  所以,她這番心血所換得的,并不太大、太多。
  古蘭突然道:“看來,我不得不回去一趟了。”
  “虛幻”道姑目光凝注,道:“怎么?”
  古蘭道:“只要我回去一趟,一切就可以确定了。”
  這話不錯!
  同時,事關重大,以青衫人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沒有确切證据,絕不能隨便指認他是殺害南宮夫人柳無雙的凶手,這不是鬧著玩儿的。
  “虛幻”道姑考慮良久,終于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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