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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展千帆眉毛高揚。
  朱見琳眸采如電。
  “我今年十四歲,爹允許我喝酒了。”
  夢禪決立刻叮囑女儿:“今儿酒烈,只能少喝。”
  “是的,爹!”夢丹柔輕啜一口。
  朱見琳解下腰際的玉佩,交給夢丹柔。
  “這是你生命中的大事,表示小丹柔已經長大了。來,這塊玉佩算是琳叔叔給你賀禮。
  夢禪決皺眉道:“見琳——”
  “禪決。”朱見琳輕聲道:“讓我盡盡心吧。”
  夢禪決噘一噘嘴。
  “我也不能折了禮數。”展千帆探手入怀,他的臉色忽然間微微泛白。
  夢丹柔關切的道:“小叔叔,你別掏了,展爺爺的教尺是出了名的。”
  展千帆覷了夢丹柔一眼,輕斥道:“童言無忌。”
  展千帆自怀底抽出一條金子,子上扣著一片金鎖。
  朱見琳目光倏閃:“這是你十六歲那年,你婆婆打給你的金鎖片。”
  “你記得這么牢?”
  “當然嘍,老太君同時也送給我一枚留念,我怎么敢忘。”
  展千帆將項放在夢丹柔的掌心。
  “二七佳人,豆蔻年華,丹柔,小叔叔祝福你。”
  夢丹柔握緊項抵靠胸前。
  “謝謝你,小叔叔,我會把它貼心收藏。”
  朱見琳呶起嘴,酸溜溜的道:“丹柔丫頭,你把小叔叔的确條儿貼心收,那么,琳叔叔
的玉佩儿是不是隨手扔了?”
  “我怎么會呢!”夢丹柔拿起玉佩放在怀中:“琳叔叔的玉佩儿當然也得貼心收藏。”
  夢丹柔接著又發出歎息,為難的道:“只是我卻無法同時配挂這兩件寶貝,我該如何是
好呢?”
  朱見琳微微一笑,他取下夢丹柔手里的确子和玉佩。
  “琳叔叔來幫你拿個主意。”
  朱見琳首先將項上面懸挂的金鎖片解下來,還給展千帆。
  “這是婆婆送給我們的金鎖片,意重倩探,你還是收回去吧,”
  朱見琳按著將玉佩上的金絲帶拆開,貫以項。
  夢丹柔見狀,忍不住撫掌笑道:“琳叔叔好聰明唷!”
  朱見琳晃湯金,笑問道:“讓琳叔叔替你戴上,好不好?”
  夢丹柔望向雙親。
  夢禪決微微頷首。
  樓慧娘也含笑點頭。
  夢丹柔立刻應道:“好啊,琳叔叔。”
  夢丹柔低垂螓首,用手挽起長發。
  朱見琳走過去,將項挂在夢丹柔的粉頸上。
  在這時候,夢机玄則招呼展千帆,道:“船塢的營生還盛吧!”
  展千帆稍稍停頓了下,他喝掉杯中的酒,夢禪決隨即為他填滿。
  展千帆以舌尖舔舐唇角的殘酒,深深的歎著气!
  然后,展千帆的視線,由朱見琳的臉上移到自己的酒杯。“千帆。”朱見琳伸手覆蓋展
千帆的杯口,強迫展千帆抬目看他:“千帆,你有苦!”
  展千帆扳開朱見琳的手,他緊握酒杯。
  “我和家父有些歧見。”
  “怎么說?”
  展千帆約莫靜默盞茶工夫,他緩緩說道:“如果將展家船塢比做巨艦,那么家父無疑就
是全艦的統帥了。”
  “讓我猜猜看。”朱見琳目光炯炯:“你發現船艦出了紕漏,然而展伯伯卻不當一回事
儿!”
  “你的确知我,見琳,雖不中亦不遠矣。”
  “這話怎么說?”
  “船很好,至少截至目前為止,那艘巨艦仍舊固苦金湯,穩似鍋斗。”
  “既然如此,何必愁眉不展呢?”
  “因為我認為前方的航道有一股巨大的漩渦,而且附近礁石林立,想改道,可是我卻無
法說服家父相信。”
  夢禪決凝色道:“江有漩渦,意味河底存有暗坑,千帆,那個暗坑是什么?”
  展千帆的下頷一陣繃硬。
  “我的表哥——游建成!”
  突然間,一聲清脆的聲響自展千帆的掌心傳出。
  所有的視線均落在展千帆手上碎破的瓷杯上,酒汁由展千帆的指縫間噴出,濺在桌面。
  夢禪決自展千帆的手中取出碎片,遞向女儿。
  夢丹柔捧著殘屑到廚房,夢禪決道:“我見過那位游執事。”夢禪決審視展千帆的手
心,确定沒有破碎的瓷片扎入掌中,又道:“他面容姣好,能言善道,頗俱有人緣。雖然我
對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不過我卻万万沒有料到他居然會是你心中的隱患。”
  展千帆自嘲一笑:“然而在爹的眼中,那卻是我杞憂多慮。”
  展千帆抽回手、拿起朱見琳的酒,仰首即飲。
  朱見琳提斟酒。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帆,如果這不是文人的偏狂之症,就是士子的敏智之
悲。然而,不論是那一項,都不是我在你身上所樂見神采。”
  這時候夢丹柔送來一只乾淨的杯子,并且拿一塊抹布拭擦展千帆桌前的殘酒。
  展千帆注意到在眼前晃動的身軀已經開始傳遞出發育成熟的女性訊息,他吸一口气,由
夢丹柔的手中接過抹布,自己動手擦拭桌面。
  慧娘道:“丹柔丫頭,給你添麻煩了。”
  展千帆將抹布還交夢丹柔。
  夢丹柔搖搖頭:“小叔叔沒受傷就好。”
  展千帆洒脫一笑:“小叔叔向來皮厚,不容易受傷。”
  “小叔叔太好強,嘴硬不服輸!”夢丹柔投給展千帆一抹甜甜的笑容,然后拿著抹布离
開。
  展千帆重新調回視線,望向朱見琳。
  朱見琳的目光也由夢丹柔的背影,轉向展千帆。
  “見琳,你不愧是我換心的好兄弟,三言兩語便能點出我心頭的矛盾。不過,我必須對
你坦誠——你方才舉用的詞藻,就我和家父的歧見而言,委實令我尷尬。”
  朱見琳攤一攤手掌:“我很抱歉,千帆,我不善辭令,僅求達意而已,請你包涵吧!”
  樓慧娘此刻為展千帆斟滿了酒,展千帆朝她頷首致謝之后,望酒興歎:
  “金樽清酒斗十斤,玉盤珍羞值万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复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云帆濟海。”
  這位江州才子吟罷青連居士的“行路難”,他舉杯又道:“別為我而掃興,喝酒吧!”
  此時,一只布滿皺紋的手搭住他的肩膀。
  “大爹!”展千帆放下酒杯。
  “游建成是怎樣的一個人?”
  “如果大爹問的是我個人的觀感,那么,我的回答則是——繡花枕頭!”
  “這种人也值得你焦焚難安?”
  展千帆沉默頃時,接下來,他自腰際抽出一把烏骨黝亮的折扇,并且將它展開,扇面是
細致的白絹,絹上勾勒一幅云靄氤氳,疊峰隱約的潑墨山水。
  “這把烏骨折扇,大爹認不認得?”
  “當然認得,這把扇子是你娘親手所制,你們父子三人各有一把,扇骨兩旁是用上好的
鐵心木磨雕而成,中間的肩骨則是以桃木為材,而這片扇面的晝,也是你娘的手跡,我記得
當時你娘托禪決選購這些材質的時候,她曾經說過,鐵心木是求剛骨不屈,桃木則可避邪,
她希望你們父子昂然卓立,長命百歲。”
  展千帆的目光不禁一黯,他立刻挺起胸脯,然后指著扇骨道:
  “這把折扇是娘用三十根桃木房骨所串制,如果我抽換其中一根扇骨,大爹,你認為它
還算不算是我娘手制的那把扇子?”
  “當然算,一根扇骨并不能否定你娘的心血。”
  “那么,大爹,如果我每天抽換一根扇骨,三十六天之后,它還算不算是我娘的遺物?
  夢机玄半晌無語。
  夢璣菩發出一聲長歎:“至少你還擁有那片扇絹。”
  展千帆目光陰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夢机玄凝神道:“既然如此,千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展千帆將折扇合起,收回腰際,然后抱道:“大爹,我能有什么打算?”
  朱見琳敲一敲桌面,提醒展千帆杯酒已滿。
  展千帆酒离手,握樽清吟:
  “退一步乾坤大,饒一著万慮休。怕狼虎,惡圖謀。遇事休開口,逢人只點頭。見香餌
莫吞釣,高抄起經綸大手。”
  夢璣玄沉聲道:“千帆,這頂屋層下,沒有一名白痴,你那付天生不認輸的扭脾气,
誰”不清楚,你絕不是等到受傷之后,再來抱頭痛哭的孬种,別以為几句文就能見避問題
了。
  展千帆乾了酒,放下空杯。
  “大爹,我可以抗拒天地,我可以違逆神旨,但是我卻不能一味触怒生我育我的父
親。”
  展千帆拿起酒子,朱見琳又從他的手中強取下來。
  “醫者之所以存在,乃是因為人生難免病痛。千帆,沒有人高興受傷,可是每一個家總
會准備著藥箱,以應急需,你說是不是?”
  展千帆雙眸暴射精芒。
  夢禪決搭住展千帆的肩膀:“雖然我不知道你轉的什么念頭,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面
——兄弟不是當假的,凡事別忘了算上咱們一份。”
  “那是當然。”展千帆誠懇的道:“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我少不了你們。”
  “那就好,千帆,你說吧!你想到什么了?”
  “現在我的腹稿尚未成形,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橫豎日后我會常往外跑,往后勞煩諸
位鼎力協助的地方,必然不在少數,到時候,你們不要見了我就像耗子見了貓一般,拔腿就
逃,我就天官賜福了。”
  朱見琳皺眉道:“千帆,為了一名你所鄙視的家伙,你連家都不想待了,值得嗎?”
  展千帆聳聳肩,注酒而飲。
  樓慧娘突地歎一口气:“千帆,你能找什么藉口溜出來?”
  展千帆一面倒酒,一面笑道:“老天爺,你們全都想到哪儿去了?我若是不在家,那
也,只是意味著我在外頭辦事儿,又不表示我离家出走,更何況這樣的安排也是爹的意思,
日后總堂的事就由哥來操心,我則負責外邊的連系,馳援以及考核,就這么單純。”
  夢机菩深視展千帆:“千帆,如果這項安排不是你提出來的,二爹愿意將這顆項上人頭
輸給你!”
  這回儿,輪到展千帆皺眉頭了!
  “二爹!您這又是做什么?”
  夢机菩瞥了展千帆一眼,他喝光杯中酒,才慢條斯理的道:“我只是在告訴你,咱們都
不是糊涂人,如果有什么話你不想說,你大可三緘其口,犯不著一味的對我們推理由,找藉
口,那些搪塞之詞听在咱們的耳里,就好像是一根一根的針扎在咱們的心里,實在是非常非
常的難受!”
  展千帆的臉上浮現出狼狽之色。
  朱見琳目光灼灼掃視他們。
  “我有一种感覺——我是這儿唯一的局外人!”
  夢禪決替朱見琳倒酒:“你認為千帆會為了他所唾棄的人而逃之夭夭嗎?”
  朱見琳搖搖頭:“按理,不會!”
  “別說按理,是壓根儿不會!”
  夢禪決跟著為自個儿斟酒。
  朱見琳神色一動:“禪決,你挑明說。”
  夢禪決歎了一口气:“見琳,你也曉得,有很多話是不能明說的。”
  朱見琳面現慍色:“禪決,你存心激怒我?”
  展千帆也蹙頓道:“禪決,你別胡說八道瞎扯淡。”
  夢禪決雙眉高揚,他先瞟了展千帆一眼,然后再望向朱見琳。
  “見琳,你認識千帆多少年了?”
  “少說也有十二年了。”
  “少說年,相當的長,你可曾看過千帆爛醉如泥?”
  “爛醉如泥?那怎么可能呢。千帆他酒量好,底子厚,醉不倒的。”
  “這一點,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不但看過千帆醉,而且我還發現千帆不醉則矣,一醉
就不省人事,活脫脫就像是一堆爛泥。”
  朱見琳詫然道:“他什么時候醉成那付德性?”
  夢禪決注視展千帆。
  “千舫成親的那一天。”
  朱見琳移目展千帆,他發覺展千帆臉色蒼白如紙。
  “怎么回事儿?”
  夢禪決長吸一口气,問展千帆:“千帆,我還能再說下去嗎?”
  展千帆低吼道:“禪決,你非要把我逼到牆角,同你告饒嗎?”
  展千帆抓起酒杯,一仰而盡。
  夢机菩朝展千帆舉爵道:“千帆,這一杯酒,二爹說什么也得陪你喝!”
  夢机菩喝乾酒。
  夢机玄立即跟進:“千帆,我也不該閒著!”
  夢机玄飲畫杯中酒。
  夢禪決眼光沉深,他分別為他們三人重新上酒。
  展千帆掃視他們,苦澀一笑,道:“我能說什么?”
  此刻,一陣冷風震動窗柱,沙沙作響的風吼,被摒擋于屋外,而屋里則逸出一首清吟,
那是馬致遠的“撥不斷”
  “酒杯深,故人心。
  相逢且莫推辭飲,
  君若歌時我漫斟,
  屈原清死由他恁。
  醉和醍爭怎?”
  四年了
  四年時間不算短,而游建成在“展家船塢”已羽翼丰滿x,他果然發動了,而且一舉摧
毀了展家的基業!
  這就是四年后的今天所發生的慘事!
  現在
  展千帆打算往一個地方去了
  “你要冒險潛入鄂城?”陸翔青大惊失色。
  展千帆手扶著艙柱,眺望江面。
  此刻,午末交牌,江波瀲灩,倒映岸柳翠堤,悠悠水流,迎送帆影,展千帆的面色凝
重,他也帶著几分悲涼之色,重重的凝望著遠方!
  六天前,展千帆由野楓林撤离而出,當時,夢禪決早已經用朱見琳的名義向展家船塢調
來一艘最好的樓船,并且也通知了郭三柱隨時待命啟航。
  如果從樓船本身來看,一點儿也聯想不到這艘樓船所執行的使命,竟然是死亡的任務。
  只不過樓船的布置及陳設,十分考究,在在顯得豪華且气派,船桅上還高挂著漢陽安郡
王府的旗幟。旗在秋風中飄揚,展現出王侯气勢,使得一般的船只,不敢接近,唯有官方的
巡艇才敢上前招呼問禮。
  遇到那些巡航的官船時,陸翔青便從容不迫舉出安郡王府的腰牌,然后背誦那段演練多
次的台詞儿:
  “這艘樓船是千歲爺訂制,打算在十月十二日狄太妃大壽時,舉辦江宴之用,我們赶著
送交給千歲爺過目驗收。”
  當安郡王府的腰牌一旦見光,那些前來打探虛實的水官們,立刻堆起一臉的諂笑,并且
還巴結一番才殷殷告退。
  “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陸翔青送走殷勤的水官之后,曾經感慨的說道:“這句
話果然有道理,想不到區區一面腰牌,竟然令我飄飄欲仙。”
  “錢債好還,情債難償。”展千帆重的說:“我欠見琳的這份情,這輩子注定是還不了
了。”
  這時侯
  江風由窗口吹入,帶來深秋的澀寒。
  遠處的城牆聳立在秋黃里,江霧氤氳迷漫著那座灰白的建筑物,那份深遞宛如展千帆的
神情。
  “鄂城是西六塢分舵所在,我必須親自走一趟。”
  “千帆,難道你打算走遍展家船塢所有的分舵?請問你把你自個儿當成什么?齊天大
圣?”
  “翔青,西六塢的舵主——宗總領——諱號達仁,他的兄長達智伯,以及幼弟達勇叔,
与先父一塊儿玩大的,所以交情非比尋常。”
  “千帆,你一定解,你此刻的傷勢沉重,正是游建成傾刀截殺你的最佳時机。”
  “翔青,我承認我受的傷不輕,不過還沒有到達『沉重』的地步。”
  “千帆,你想找人吵架嗎?”
  “對不起,翔青,我會易容進城,請你放一百個心。”
  “易容?”陸翔青睜大眼睛。
  這會儿連夢禪決都意外不已:“你會易容?”
  展千帆點點頭:“我雖然不敢矜夸我的易容手法精湛絕倫,不過,我的這門絕活儿,卻
是經由高人所傳授,尋常人不易識破,這一點并不是我自吹炊自擂。”
  夢禪決問道:“那位高人是誰?怎么沒听你提過?”
  展千帆目光忽黯:“現在還不能提,因為我相信此刻他正以這門絕藝為展家船塢的再起
而努力。”
  夢禪決恍然道:“八成儿又是你事先埋伏的一著棋。”
  “是的,當年我在無意之中發覺他的這項才藝,那時侯我們彼此約定守秘不宣,因為這
份才技足可成為孫大圣的救命三根毛。”
  夢禪決長吁一聲:“好吧,我尊重你,不再追問下去。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再贊揚一
次——你的高瞻遠矚和深謀遠慮,令我心悅誠服,同時也教我敬畏有加。”
  陸翔青立刻涌現一付附和之色,猛點其首。
  “我完全同意!”
  展千帆掃視他們:“我卻不敢當,請饒過我吧。”
  陸翔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非進城不可,那么我就陪你走一遭吧!”
  “謝謝你,翔青,不過,我請求你留下來照應我嫂嫂,只是我卻另外要向你調個女將,
隨我一塊儿進城。”
  “這种事儿你直接問絲藕就可以了。”
  “我必須讓你了解,這件事實在是委屈連姑娘了——。”
  “何必說委屈,師妹她……。”
  “請听我說完,翔青,我和達仁伯曾經講定,一旦展家出事,若是有人到女圊報信儿,
那就表示是我本人現身了。”
  “女……女圊?”
  陸翔青不禁大皺眉頭,女圊指的是女廁,即使不去理會地點的雅俗,那种地方男人禁
地,說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為什么選那种地方傳訊儿?”
  “為了由其不意,也為了慎重起見,當達仁伯在那儿得知我的行蹤時,他便也明白我不
便公開現身,他會知道他的下一步該怎么做。”
  陸翔青畏然道:“千帆,這也是你一手策畫的?”
  展千帆搖搖頭:“姜是老的辣,這主意是達勇叔出的,甚致連傳言的方式都是達勇叔的
點子!”
  “這位達勇叔想必率真見性,游戲風塵?”
  “有人說他离經叛道,我行我素,至少我自小就崇拜他!”
  “他不住鄂城么?”
  “十一年前,先父于成都設分舵時,他自愿請調,打那時候起,他就帶一家妻小遷居蓉
城!”
  陸翔青頓了一下之后,重新歸入正題,道:“關于報信儿的事,師妹生性豁達,我相信
她不會介意的。”
  展千帆感激一笑,他轉對夢禪決道:“麻煩你通知三柱子放碇泊舟,我上岸之后,你們
繼續前航,到『大石村』等我。”
  “三柱子知不知道『大石村』這個地方?”
  “當然知道,那儿是郭大娘的娘家。”
  “噢!那就好。”
  展千帆交代完畢,走到內牆去探視嫂嫂。
  當他掀而入,連絲藕立刻以指點唇,示意展千帆輕聲躡步。
  展千帆發覺燕盼歸躺在軟榻上睡著了。
  在軟榻旁的夢丹柔,正在緩緩吹粥。
  展千帆悄聲問連絲藕:“嫂嫂還好吧?”
  連絲藉蛾眉輕蹙,搖頭道:“害喜害得很厲害。”
  展千帆劍眉緊鎖:“還是不能吃?”
  “吃多少,吐多少。”
  “這樣子下去怎么成呢。”
  連絲藕也很擔心:“我听說一般人妊娠會想吃酸的,偏偏盼歸的情形又大殊常人,她連
聞到酸的味道都會反胃,怎么壓都壓不下去。”
  展千帆沉重的歎一口气,走到軟榻邊。
  夢丹柔放下粥,讓出位置。
  展千帆撩開燕盼歸的長發,被她的蒼白刺痛了心。
  “千舫?”燕盼歸的臉貼看展千帆的手,模糊的呢喃一聲。
  燕盼歸睜開眼睛。
  “千帆。”
  “對不起,嫂嫂,吵醒你了。”
  燕盼歸搖搖螓苜,她抓著展千帆的手腕坐起來,隨即見見她以掌輕掩額頭与眉眼之間。
  “嫂嫂,你又暈了。”
  燕盼歸放下皓腕,撫摩自己的腹部,她苦笑道:“千帆,看來我肚里的這個小像伙對他
的母親并不友善。”
  “嫂嫂,既然不舒服,你還是躺著。”
  “我不要躺了,千帆,老實說,我躺怕了,只要躺下去,胃里的酸水就悶土來,好難
過。”
  “嫂嫂,你吃又不能吃,睡又不能睡,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燕盼歸目眶一紅,她低垂長睫,鳳目里隱浮淚光。
  “千帆,為了千舫,我無論如何也要替他生由一個白胖健康的孩子,可是。”
  燕盼歸咬著下唇,內疚的道:“我的身体不爭气。”
  展千帆連忙安慰她:“嫂嫂,你別自責,害喜又不是病,你不是听禪決說過,慧娘當年
怀丹柔時,也是害喜害得一蹋糊涂,而這种現象只會在妊娠初期出現,過了一兩個月就會自
然消失了。”
  燕盼歸憂心忡忡:“千帆b我好怕保不住這個孩子。”
  “一定保得住的!”展千帆說得鏗鏘有力:“這個孩子是爹的長孫,哥的長子,一定能
夠平安降世!”
  燕盼歸眉宇不展:“或許她是個女孩儿。”
  “女孩儿更好……。”
  展千帆的聲音忽然頓住了,他的眼底閃過痛楚之色。
  他立刻旋身望向船窗之外,想著去年年初,全家圍爐取暖的情景。
  當時婆婆問起兄長
  “千舫哪,不是婆婆嘮叨,你和盼歸成親已經一年多了,怎么還沒有一點儿消息呢?”
  燕盼歸聞言,不禁羞答答的垂下尸首。
  展千帆乾笑道:“不急嘛,婆婆。”
  展老太君瞪著長孫:“是啊,你年輕,你不是急,婆婆八十好几啦,等你高興,慢慢磨
蹭出婆婆的曾孫時,正好可以拿婆婆的骨頭當棒槌,看是敲鑼,還是打鼓。”
  展千帆嘟起嘴,嚅囁道:“婆婆,你怎么這么說話,太重了!”
  展老太君板著臉,道,“我不說重話,你听得進去嗎?你著看別人,八十未到已經是五
代同堂,儿孫繞膝,而婆婆我巴望一個曾孫子,卻巴望得可怜兮兮。”
  展千舫咕噥道:“婆婆,我是為了娶妻而娶妻,又不是為了生子才娶妻的。”
  “气煞我也!”展老太君以杖擊地,指著展毅臣罵道:“你看看你調教出來的好儿
子!”
  展毅臣一臉無辜之色:“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娘,您沒見我好端端坐在這儿,連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怎么還是扯上我的頭上來了。”
  “你心里有數。”晉若菡怒瞪展毅臣:“千舫方才說的話,就和當年我催你娶萋,你不
肯娶妻時的論調,如出一轍。”
  展毅臣喚了一口气:“好吧,娘,凡是這兩個孩子有哪儿不對,有哪儿不好,全是我這
個做爹的不是,成不成?”
  “當然是你的不是,你做的好榜樣!”
  “是!是!是!孩儿知錯了。那么,娘,儿子這會儿就當著你的面,好好的教訓一頓千
舫!”
  “呸!你敢!”晉若菡目若銅環:“你少給我拿雞毛當令箭,當心我當著孩子的面給你
這個做爹的難堪。”
  展毅臣笑了一笑,轉對展千舫和展千帆。
  “儿子們,婆婆的話,你們也听到了,父親難為,你們懂吧!”
  展千舫笑道:“爹,我如同身受,歉咎万分。”
  展千帆跟著打趣道:“爹,您是前車之鑒嘛!”
  晉若菡笑彎道:“小兔崽子,討打嗎?”
  展千帆連忙呼道:“爹爹救我。”
  展毅臣將雙手一攤:“抱歡,儿子,爹爹自身難保,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展千帆長歎一聲,一付待宰羔羊的模樣儿。
  展毅臣朝展千舫道:“爹是過來人,關于生儿子的事,你的确不用急。”
  展千舫緊忙謝恩:“爹爹真是解意人。”
  展毅臣笑道:“不過,你也要明白,咱們展家已經整整四代沒出過一個女娃儿了,所以
你趁早給我生個孫女儿出來,倒是急事。”
  展千舫呆愕一下:“爹,這种事儿哪有准數呢?”
  “你就勉為其難吧。”展毅臣好整以暇,端茶低咕:“我想要有個小孫女儿抱來逗逗,
想都快想瘋了,所以你赶快給我生一個孫女儿,讓我為她買好多的金釵銀細,鳳頭鞋、珍珠
衫,我要把展家的明珠寶貝,妝扮得漂漂亮亮,活脫脫就像個花間仙女儿!”
  展千節愁眉苦臉,道:“爹,您想得可真遠。”
  展毅臣含笑道:“這种夢,我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個年頭了,怎么會不遠呢?坦白說,當
年千帆出生時,我就一直指望他會是個女孩儿,偏偏天不從人愿,非但生出個儿子,而且又
皮又煩,曠古絕今,放眼天下無出其右者。既然求女今生是無望了,我這會儿只得把希望寄
托在你身上,抱抱孫女也蠻不錯的。”
  展千舫眨著一對無助的眼睛掃視眾人。
  如今,展千帆則把嘴呶得半天高,往事直如云煙吶
  “千帆!”燕盼歸的聲音將展千帆的思緒拉回現實。
  展干帆回視燕盼歸,他的眼波殘留醉痕。
  “如果嫂嫂生的是女儿,我將會為她買許多許多的金釵銀鈿,應頭鞋和珍珠衫。”
  燕盼歸嬌軀暴顫,眼中激閃悸痛。
  “抱歉,嫂嫂。”展千帆連忙道:“我不該撿這時候提的。”
  燕盼歸搖頭,她閉上翦眸”雙手按住自己的腹部。
  船行的速度明顯的減緩了。
  展千帆站起來,走到窗前。
  “嫂嫂,我進城去找達仁伯,三柱子會將你送到大石村的關爺爺家,你們在那儿等我,
我一辦完事就去找你們。”
  燕盼歸下了軟榻,走向展千帆。
  “你的傷勢末愈,一切要當心。”
  “我省得。”展千帆轉對夢丹柔:“丹柔,我把大嬸儿交給你照顧,你多辛苦一些
儿。”
  “散心吧!小叔叔,一切有我!”
  “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的。”
  展千帆愛怜的捏一捏夢丹柔的臉頰。
  夢丹柔回給展千帆甜甜的一笑。
  展千帆移向連絲藕:“連姑娘,請你隨我來。”
  一個時辰之后
  在鄂城城北,一間名為“玉清觀”的小道觀,出現一對花甲夫婦,他們上香之后,流覽
道觀全景,道觀里有兩名女冠子,正在整理香煙及燈台。她們年約三十,神韻閒雅,看上去
頗俱仙風道骨。
  老嫗走向其中一名女冠子。
  “打扰了,這位女道長。”
  “無量壽佛,貧道稽首了,女施主有何賜教?”
  “不敢,老身只是想方便一下,能否麻煩你引路?”
  女冠子散下手頭的工作,親切的道:“請隨我來,老施主。”
  行走間,老嫗問那名女冠.子,道:“請教女道長上下如何稱呼?”
  “有勞動問,貧道上會下貞,另外那位同修道號會清,听施主的口音可是打外地而
來?”
  “是的,道長,老身來自城東九河洲的樊家庄。”
  會貞駐足,望向老嫗:“据說樊家庄上一回遭洪水淹覆,庄毀人散。”
  老嫗歎息道:“可不是,家中雙老俱歿,手足流离。”
  會貞面現戚容:“無量壽佛!”
  過了一會儿,會貞重領老嫗回到大殿。
  會貞朝老翁稽首見禮之后,對會清說道:
  “會清,清理上房,是樊老爺子親臨。”
  老翁立刻阻止道:“請勿麻煩,會貞道長,老漢路過此處,不克久留。”
  會貞點一下頭,對會清吩咐道:“快去敦請宗施主應誓還愿。”
  會清恭謹稱是,快步而行。
  會貞則引老夫婦至耳房休息。
  “二少君如此打扮,貧道都認不比來了。”
  會貞為他們捧上兩杯香茗。
  “碧瑤姊一向可好?”
  “二少君,貧道說過多少回了,出家人早已忘卻俗家姓名了。”
  “你忘你的,我提醒我的,各不相干。”
  “二少君倔姓不敢,看來展家再起有望了。”
  展千帆啜一口香茗,指向身旁的老嫗。
  “碧瑤姊,容我引見,這位是『追星劍』連老英雄的掌上明珠,連絲藕連姑娘。她本人
冰雪聰明,且俱沉魚落雁之容,只是此刻她巧妝改變,烏云掩月,不見玉容朱貌。”
  會貞含笑道:“真是可惜,你盡管掩遮你的俊逸,又何必藏埋女孩儿的美麗。連施主,
下回來時,務必讓我看到你的廬山真面,欣賞你的花容月貌。”
  連絲藕道:“小女子庸脂俗粉,恐怕教道長大失所望。”
  “連施王談吐不俗,何須忒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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