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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當他們三人赶回展家大宅時,門前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格斗,展千帆高居馬背,將打架
的兩人看得一清二楚,他眉頭一皺,喝叱一聲,旋即便見他的身形白馬背拔起,如虹影跨空
般,翩然而优雅地介入互毆約兩人之間。
  “住手!”他聲色俱厲:“兄弟牆,貽羞門庭,更何況是當街滋事,存心讓天下人笑話
么!”
  “二少君明鑒。”其中一名瘦小精悍的漢子,怒火騰騰,目欲裂,指著藍弄碟的鼻子,
大罵道:“屬下要宰了那個忘恩負義,變節喪志的賊子!”
  “听清楚,斌吉。”展千帆目現威,斷然道:“在這儿,我看見我的弟兄們,可沒看到
什么賊子!”“二少。”精瘦漢子被展千帆的威態所懾,一時之間變得結結巴巴:
“他……。”
  “他是和你一塊儿玩泥巴長大的兄弟!”展千帆收威態,和煦的道:“你不体恤他,誰
体恤?”
  吳斌吉懦懾道:“可是……。”
  “沒有可是!”
  展千帆握起吳斌吉和藍弄碟的手,將他們交疊在一起:“禍起蕭牆,人生最大不幸,我
不許你們再犯了!”
  他的眸光清澈,瞧得吳斌吉低下頭去。
  然后,展千帆深吸一口撤,拍一拍吳斌吉的肩,并示意一旁的熊抱琴帶眾入宅,而熊抱
琴如釋重負的輕吁一聲,領諭而行。
  展千帆留下藍弄碟,待人潮消退,他鎖眉問道:“弄碟,你怎么會把事情弄僵的?”
  藍弄碟道:“回二魁君,屬下因為听到街上有動靜,赶忙出來一探究竟,沒想到屬下還
沒來得及開聲盤底儿,就吃了斌吉的一記鐵拳,打得屬下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喏,屬下這
下巴准是又青又腫!”
  展千帆抬著藍弄碟的下頷,審視一番,他笑笑道:“我也犯不著瞞你,的确是青了,快
去讓玉郎叔替你推拿一下敷藥,散散血路!”
  “謝二魁君關照,這等小傷,屬下自個儿能夠料理。”
  “別逞強,弄碟,另外你記得去招呼廚下多打點儿吃的,從今儿起,船塢又回來許多弟
兄!”
  “是的,二魁君,屬下省得!”
  “還有,我和夢當家伉儷會在書房議事,一個時辰之后,你和抱琴一塊儿過來。”
  “屬下遵諭。”
  “最后再勞駕你,敦請陸兄和連姑娘到我書房來。”
  “稟二魁君,陸大俠和連女俠都出去了。”
  “出去了?”展千帆异道:“不是說好,由他們留在宅里招呼上下么?”
  “事有湊巧,”藍弄碟覷了展千帆一眼,垂目拱手道:“今儿早,先是『廣源貨舖』的
丁老板看人送來許多拉鏈、磅秤、麻布袋等什物,說是游頭儿以展家船塢之名訂的貨,款項
還未。當時屬下正赴魏家投帖,所以陸大俠乾脆親自走一趟『廣源貨舖』去了解詳細的情
形。
  屬下打從魏府回來,正听著連女俠提起這檔儿事的同時,『寶珍齋』的田老板也在那時
候派人來宅催款,說游頭儿在九月中旬及十月買的一批珍寶,已經請『四海鏢局』送抵楊州
游府,本來屬下准備自個儿去找田老板問清楚這件事的始末,偏偏西塢分舵又派人告急,那
儿的弟兄為了年終例錢的事儿,和樊總領鬧得极不愉快,屬下分身乏術,所以『寶珍齋』的
事就偏勞連女俠了!”
  展千帆越听臉色越難看,雙目冷電連連閃熾,迸射出層層煞气,他咬咬牙,道:“你和
抱琴立刻到我書房來,另外再找個人到古老伯家,把小景召回來!”
  藍弄碟神情凝肅,應聲而去。
  展千帆向夢氏夫婦揮手示意,引領他們入屋。
  行走間,樓慧娘取笑展千帆,道:“虧你在江岸大言不慚,說什么不負佳人,這會儿可
打了你自個儿的嘴了。”
  夢禪決忍不住皺了一皺眉頭,低責道:“慧娘,這是什么時候,你還有心情离開千帆的
玩笑。”
  樓慧娘輕歎一聲:“你沒見千帆那張臉,繃得像塊冷石頭,再不讓他放松點儿,待會儿
大多儿談事時,豈不是坐在針氈上了。”
  展千帆如遭當頭棒喝,全身猛地一震,旋即他止步轉身,面對樓慧娘,誠摯地道:“謝
謝你,慧娘!”
  “甭謝我,”樓慧娘搖搖頭,笑道:“我是個女人,膽子很小,怕見凶神惡煞的男人,
如此而已!”
  展千帆會意一笑:“我答應你,我會心平气和的處理這些事情。”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當藍弄碟和熊抱琴來到展千帆的書房時,展千帆的臉上的确不見絲
毫的怒色了,是書齋里的气氛仍舊嚴肅得教人難喘大气。
  “很抱歉,熊執堂,你剛回來,還沒喘口气,喝口茶,這儿就有事情相煩了!”
  熊抱琴立刻起身避席。
  “二魁君,您若是与屬下生份,抱琴就坐不住了!”
  展千帆擺一擺手,表示妥協,然后他將背部倚靠在椅背上。
  “我不和你客套,抱琴。”展千帆俟熊抱琴坐定之后,開始導人正題,道:
  “樊王昌私吞例錢的風聲,時有所聞,可是這种事情卻年年發生,請告訴我,极其故安
在?”
  “回二魁君,”態抱琴解釋道:“樊總領的胞兄——樊正隆,一向在衙門里當差,專司
糟運的監管,雖然職位不高,可是權限不小,咱們展家船塢在糟運上的許多關節以及鈔開里
的說情放船,几乎都是仰賴樊氏兄弟代為疏通,而樊總領除了貪好黃白之外,他也的确是個
人才,不論是調度船只,排程堆棧,或是裝卸貨物,咱們東十西九,這十九處的分舵,就屬
樊總領的口碑最好,所以有許多雇主也常常指明須由樊總領來監管接貨事宜,因此總瓢把子
雖然知道樊總領手腳不甚清爽,難免私吞例錢,可是要樊總領自個儿可以擺平弟兄的怨言,
安心為他工作,總瓢把子也就不如過問這些糾紛過節了!”
  展千帆雙眉攏起,指節輕叩桌面,沉默不語。
  熊抱琴頓了一下,繼續道:“總瓢把子曾經開導屬下——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換句話
說,賣力的弟兄好找,掌理船務的人才難覓。他之所以授權各分舵總領自行去調配年終例錢
的發放,除了讓弟兄們可以過個妤年之外,另一層的意義,就是暗示各處總領,營私昧財須
有分寸,不得邁越限度,自尋絕路!說起來,這也是一极權術的運用,畢竟咱們展家船塢舉
業不小,用人不少,很難企望各個弟兄清廉自守,所以必須适切的開些方便之間以融通人
性。”
  展千帆輕吁一口气,稼然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記得爹不一玖訓誡我和哥哥——不
分賢愚良莠,兼容并蓄,唯人才是用,乃是成大事者必備的胸襟及泄气度。我對爹的這項見
解并無异議,不過展家船塢初經大劫,元气未复,我身旁瑣事紛忙,不想將時間耗費在周旋
小人上面!”
  “二魁君的意思是……?”
  “監管糟運是個肥缺,樊正隆在位置土多少年了?”
  熊抱琴約略估算一下,道:“十年以上了。”
  “十多年!”展千帆雙眉倏揚:“好硬的后台,他的靠山是什么人?”
  熊抱琴搖搖頭:“樊氏兄弟在這方面一直守口如瓶。”
  展千帆蹙額道:“至少應該知道引荐他的人是誰吧?”
  煎抱琴面現慚色:“屬下無能!”
  展千帆眸光陡熾,他稍稍頓了一下,問道,“樊正昌進船塢几年了?”
  熊抱琴不如思索便說道:“十年整!”
  展千帆眯起雙眼,隱眸底鋒芒:“十載共事,諱莫如深,的确不是省油的燈。”
  接著,展千帆摩挲下頜,沉吟有頃,然后他抬目問熊抱琴道:“樊氏兄弟閒暇時,最常
去的地方有哪些?”
  “也沒個准數,”熊抱琴想了一下,道:“不過,總不脫不入流的賭場,半開戶的遙
子。”
  “好!”
  展千帆兩指交搓,慧眸璨然:“有方向就好摸索,你設法查出哪些地方,然后列出一張
清單交給小景,讓他去刨他們的底。”
  熊抱琴神色有异:“二魁君,請恕屬下直言無諱,那刨底事小,若是傷了平日和气,激
走了人才就不值了。”
  展千帆正容道:“千里作官總為財,樊氏兄弟倘若是貪點儿小財倒無所謂,然而我恐怕
王化久之案重演,他們要是吃著自個儿的糧,替別人家赶獐子,我展家船塢就大不值了。更
甚者,居心叵測,存心不良,側身在咱們展家船塢蚕食鯨吞,扳我根基,那么他們兄弟貪的
可就是我展家船塢這整片江山了。
  抱琴,或許我流于多慮,或許我失之嚴,然而我愿意捫著胸脯說句心里的話——你和鏖
雙一向坦湯正直,我可以拿整個家業博一博你們的忠誠,但是對于操守有虧,貪名在外的樊
正昌而言,我冒不起這個險。”
  熊抱琴望著展千帆,眼神變得相當复雜。
  “二魁君,您与總瓢把子的行事作風,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或許吧!”展千帆長吸一口气,挺一挺背脊:“爹主張唯人才是用,再佐以峻法嚴
刑,然而任何條文規范綰得住君子,卻縛不住小人。我生性疏懶,鎮日防危的工作我厭煩得
很,倒不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剛斷作風投合我的脾胃。如果樊正昌的确清白,我自會給
他一個交代。”
  熊抱琴重理思緒,端整神容,道:“好的,今已明白二魁君的意思,屬下自當全力配
合,不過屬下還是建議樊總領的事暫且不要敞開來辦,省得下面的弟兄不明就理,弄得人人
自危。”
  “那當然!”
  展千帆轉望藍弄碟:“你待會儿修書一封,召樊正昌回總堂見我,記看,落筆須謹慎,
千万別露出破綻,徒惹是非!”
  “是的,二魁君!”
  “樊正昌的事,先在這儿打住——。”
  展千帆目光掠向門口:“別拘禮了,小景,直接進來。”
  見武景推門而入。
  “二哥,您找我?”
  “嗯,我有差事交給你,詳情去問抱琴。”
  展千帆移轉視線,再次面對熊抱琴及藍弄碟,又道:“咱們現在開始收拾游建成所搗出
的爛攤子。”
  “稟知二魁君。”熊抱琴遺:“鏖雙和信儿已經前往漢陽——。”
  “我知道。”展千帆頷首道:“他們去截殺游建成、孫通及曾添祿。”
  熊抱琴瞠目結舌,滿臉惊异。
  只听展千帆又道:“首先,我要謝你和鏖雙,你們為了我展家船塢,不惜深入賊窟,易
容事仇,中的辛酸屈辱,千帆心知肚明……”
  “二少,您言重了,屬下和鏖雙是依循大少的指示行事,那是盡僚屬本份,談不上任何
辛酸屈辱。”
  展千帆星眸倏睜:“你說什么,抱琴,那是大少的指示?”
  “喋血當夜,大少吩附屬下及鏖雙,帶領弟兄分走西北,再擇机會合,臨行之際,大少
還交待我們,敵方行事周密,顯然籌划甚久,其狼子野心,一如二少讖言,為保我展家船塢
之根脈,大少叮囑屬下等,須忍辱負重,韜光養晦,潛入敵營,待机行動,換句話說,就是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展千帆猛抽一口气,他离開坐位,踱向門口,屋外粉妝玉琢,繽紛雪飄,在這時候,一
道鴻影翩然而至,曼妙輕盈,恍若仙子。
  “千帆,”連綠藕明眸湛然,審視眼前那張俊容:“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遇到什么棘
手的事了?”
  展千帆搖搖頭,撥開她發上的雪扎,關怀備至的道:“你辛苦了,絲藕。”
  連絲藕道:“是個坏消息,游建成那种向田老板訂購的玉器珠寶,撇開頭上戴的,身上
配的,手掌心玩把的,還有一張一人高六尺寬紫檀鑲貝鏤刻八仙過海的屏風,總額高達六百
万兩,除此之外,還有『四海鏢局』的鏢金十二万,通通懸宕未付!”
  展千帆繃著撿:“我相信你一定了解,展家船塢絕不會承認游建成的爛帳!
  ““這是當然!”
  連絲藕返身准備掩上門,卻見展千帆伸臂攔住她。
  “翔青到了。”
  展千帆輕聲解釋。
  連絲藕甜甜一笑,會意頷首,繼續說道:“我對田老板表示得很清楚了,月初七,展二
魁君与韋都事在鑌江酒樓一場盛會上,已經公然表明,游建成由于叛幫逆行,罪無可逭,早
在九月初一除名于展家船塢,他藉展家船塢之名所做的一切買賣,展家船塢概不負責!”
  “田中鶴會這么容易打發么?”陸翔青的聲音插了進來。
  未几,便見陸翔青跨過門檻儿走入書房。
  連絲藕微笑道:“買賣文契上按的是游建成的名字,他若想在官司上公了,惊恐怕會賠
了夫人又折兵,不但落不到絲毫的好處,反而得倒貼官面上的花費,至于私了嘛,展家船塢
和寶珍齋日后還會有買賣上的往來,不過那當然得著兩家的情面如何,要留著一份情,站在
道義上,展家船塢可以出點儿力替他向游家催討這批債款珠寶。那位田老板畢竟是見過風浪
打過滾的,一點即逋。”
  陸翔青望著展千帆:“丁立強卻沒那么好說話,他表示那些貸是游建成逼他強行送至展
家船塢的,為了這點,他与金龍幫遠發生了沖突,現在展家船塢若是不肯認帳,他不在乎扯
破臉把事情鬧大!”
  展千帆的兩手握握在側,也做個气呼吸,轉身走向藍弄碟。
  “廣源貨舖与展家船塢有几十年的交情,這件事情權且交由你來善后。”
  藍弄碟恭聲應是。
  展千帆繼續朝熊抱琴道:“抱琴,我准備重新檢討并整頓目前船塢的規章体制,煩請你
費點心思,將各項缺失弊病提列出來,如果順利,我希望在開春之后,當我從漢陽回來的時
候,能夠開始著手這項工作。”
  “漢陽?”
  展千帆話甫落,舉座嘩然,唯獨夢氏夫婦神情依舊。
  展千帆解釋道:“少奶奶在漢陽舉目無親,我總不能將她孤伶伶地拋在那儿過年,再
說,朋友再親終歸是我自個儿的交情,請你們諒解。”
  “二少。”熊抱琴道:“您今回來,許多弟兄也將陸續歸營,金龍幫在九江新設的上江
分舵,被咱們一攪和,也甭想在這儿立足,潯陽地界,到底還是咱們展家船塢的天下,您何
妨將大少奶奶接回來,大多儿也好照應。”
  “謝謝你們,是少奶奶目前身怀六甲,吃禁不起再一次的顛波。”
  熊抱琴惊喜于色,掩不住一怀激動:“老天見怜,大少有后了。”
  展千帆下巴緊縮,他粗嘎的道:“正因為如此,我絕不許游建成安抵漢陽。
  “藍弄碟立刻詢問:“那么魏府之約,是否取消?”
  “魏府如何回音?”
  “保國公目前在京師,而魏少君今儿早正巧陪同老太君上盧山東林寺禮佛還愿,恐怕要
過些天才能回來。”
  展千帆皺眉道:“這么一來,年前的時間就不能排定了,也罷,魏府的訪謁就延至年后
吧。”
  一頓,展千帆猛然惊矍,望向夢禪決:“你可得答應我,不能逞強出頭!”
  夢禪決笑笑道:“我的性子比你溫和,你還是留著精神耽心你自個儿的事吧!”
  展千帆帶著深意覷了夢禪決一眼,然后移睛武景。
  “你多留心『紫府』及『天鷹盟』的動態,必要時盡管向禪決求助,老實說,我目前最
不放心的,就是這兩組緩藏于幕后活動的組合。”
  “你別挂心,二哥,我會慎重行事的,倒是您——?”武景頓了一下,關切的道:“難
道你打算只身前往漢陽?”
  展千帆溫和一笑,道:“嗯,我會找匹好腳力,要路上沒耽擱或許可以碰上鏖雙!”
  展千帆轉向陸翔青:“年關將屆,我若以船塢之事羈絆你們兄妹,實在于情理有虧,翔
青,你們有何打算,能不能留在寒舍過年?”
  “師仇未了,回去也枉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厚顏留下來。”
  “什么話,展家船塢能有今日,全賴賢兄妹示警及時,你們將這儿當作自個儿的家,是
我的榮幸,千万別見外了。”
  “千帆,”連絲藉輕聲喚住展千帆:“我隨你同行,一塊儿到漢陽探視盼歸。”
  展千帆的心猛地狂跳,他不知道是因為連絲藕眼波的感應,還是她提出的要求,紊亂了
他的情緒。
  “絲藕,你勿須——,”“我堅持呢?”
  展千帆眸光倏閃,雙肩微微揚起。
  連絲藕柔和了神色:“千帆,這屋子里的人都是你的知交手足,我也不和你支支吾吾,
你再親,終究是個男人家,而丹柔雖然在盼歸那儿,她畢竟是個小姑娘,別的事情還好說
話,妊娠的体己事,你要盼歸跟誰開口?”
  展千帆不禁窒了一窒。
  陸翔青附合道:“絲藕說的沒錯,千帆,你一個大男人,到底有些不方便,還是讓絲藕
一塊儿丟吧!”
  展千帆目光如電,審視陸翔青。
  卻見陸翔青轉向樓慧娘:“慧娘,你剛回來,手邊總有一些須要料理的事情,漢陽之行
讓絲藕去,你不反對吧?”
  樓慧娘平靜一笑:“你們都不是小孩子,這种事,得罪你們自個儿決定,我們夫婦倆,
插不上話,也不該插話。”
  于是,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只不過在展千帆的心中,正掀起另一波情海漣漪……
  一柄青鋒,凌空而降,划開了生死鴻溝。
  一道強大而泅涌的罡气,彷佛惊天巨濤,排山襲來,將游建成整個人甩了起來。
  雪花亂舞,像瘋狂的鷹群迎空搏戰,北風裂肌刺骨,嘶吼出野獸般的嚎嘯,血雨飛,腥
紅了一片酷白。往漢陽的官道上,恩怨分生死。
  谷鏖雙從顫栗的軀殼中,抽出殷染糊的血筆。
  連絲藕倩影如魅,游走出赭紅漫開的雪幕冰塵。
  “江南九蛇,除名江湖!”
  谷鏖雙長嘯一聲,掠向展千帆。
  展千帆星眸轉厲,倒轉劍柄,直扣在游建成的气海六士,但聞游建成慘然大叫,仰倒在
雪地上抽搐痙挈。
  “展千帆,你要是個人物,就給我一個痛快。”
  “給你痛快?”展千帆冷酷的道:“當婆婆泄气的剎那,當爹飲恨的同時,游建成,你
已經沒有資格向我要求『痛快』了,即使你想還价,也能就『痛苦』的程度,与我打個商榷
罷了!”
  游建成心身俱痛,心膽皆裂,絕望和惊駭嘶啞了他的聲音:“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展千帆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悲壯,神容凄烈,直教人毛骨悚然:“你當
然知道爹和婆婆生前最喜歡在盛夏時節,喝碗冰鎮銀耳湯,消暑解渴,所以咱們展家船塢除
了有好的船之外,還有好几處十分不錯的冰窖,游表哥,你橫豎天性涼薄,心冷血冷,寒窖
茹雪度殘生正好适合你,不是嗎?”
  “展千帆,你好毒!”
  游建成臉孔曲扭,竭聲狂喊。
  “与閣下相比,還難望項背!”
  展千帆目光如刃:“你不妨算算看,這些日子里,你揮霍我展家多少資財,巧奪我展家
多少家產?游建成,我這個展家的不肖子可以不与你計較這些身外之物,可是我卻饒不過你
仗特展家的財勢,凌夷鄉里,逞欲恣色,為所欲為。游建成,你很清楚,我瞧不起你,由頭
至尾瞧不起你,可是我卻背著心意,留下你這條賤命,為的是什么?”
  “因為你恨我,你要折磨我忿,孬种!”
  展千帆斜視他:“別逞口舌之快,對你沒有好處,游建成,我饒你不死,是要你活著償
債——”不論是錢債、人債、物債、情債,凡是有人上門催討,哪怕你撞破了頭,我也會逼
你去清償,你若是償還不了,我就包你身上的肉作抵,欠多少刨多少,你今后的下場,全看
你自個儿的造化!
  我很樂意提醒你,游表哥,我雖然唾恨暴行,可是我卻不在乎你淪入煉獄,我也不在乎
楊州游府的老族長向我討債!”
  “展千帆,你甭得意!”游建成咬牙道:“怨只怨起事當夜,我一著之疏,在你逃逸之
后,不曾對你赶盡殺絕,斬草除根,而今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多少心血皆付東流,教我好
恨!”
  展千帆漠然無動于衷:“漫漫歲月,盡夠讓你胸頓足,懊悔悲痛!”
  展千帆語聲一挫,振臂彈鋏,直擊游建成的太陽穴,登時將游建成震昏過去。
  展千帆望著地上那張姣好似女子般的面容,他的背脊挺直而剛硬,握劍的那只手,因為
用力而游現出一根根的青筋。
  “二少!”
  “相公!”
  谷鏖雙和信儿雙雙奔上前,跪在展千帆的面前叩首見禮,當他們抬起頭時,劫后重逢的
凄楚悲歡,盡寫在他們的臉上。
  展千帆伸手拉起他們,他的眼中閃動流華般的波芒,不斷的穿梭過那兩張熟悉的臉,壓
抑不住的激動情怀,渲泄在星眸底下!
  “你們辛苦了!”展千帆聲音暗啞。
  信儿一触到展千帆的手掌,所有的酸苦在剎那間俱涌心頭,淚水就像潰堤的黃河,奔流
不出,滾滾落下。
  “相公,想煞信儿了。”
  展千帆咬著下唇,輕柔的拭去信儿臉上的淚水。
  “我也很想你們,一直牽挂你們的下落。”
  展千帆抬目望向谷鏖雙。
  “你瘦了許多,鏖雙。”
  谷鏖雙削瘦而精悍的臉龐,呈現出少見的激動之色,道:“屬下一向如此,倒是二少,
憔悴不少。”
  展千帆搖搖頭,他拍一拍信儿的肩,柔聲道:“去將我和連姑娘的坐騎牽來。”
  信儿聞言,立劾帶淚而去。
  展千帆再次移目谷鏖雙:“勞駕你,鏖雙,請將游建成押回總堂。”
  谷鏖雙稱是之后,道:“幸虧二少及時赶到,否則屬下逞一時之快,勢必將那种無賴雜
碎,大卸八塊,以心頭之恨!”
  展千帆幽森的道:“我何嘗不想手刃此賊,快意恩仇,是這么做,不過是白白的讓他以
死解脫一身罪愆,何足告慰死者之靈,平撫生者之忿。”
  “屬下愚鈍,不似二少想得深,看得遠,險些儿誤了事。”
  “話也不是這么說,立場不同,想法各异,他日大少回來,他的見解也未必与我相
同。”
  展千帆說到后來,語調變得有些枯澀,他頓住話頭,將聲音凝結成霜,封固在風中,久
久不散!
  谷鏖雙按抑不住沖動,跨步扑向展千帆,同時一把抓住展千帆的手腕,他立刻感應到那
只有力的手,正繃鎖著無言的吶喊。
  “小帆,他們怎能那樣待你!”
  谷鏖雙既痛心又憤懣,他切齒道:“他們怎能信口雌黃,含血噴人!船塢的弟兄未絕”
九江的父老猶在,他們怎能張著眼睛撤下漫天的大謊,他們怎能當看悠悠天下人前,扣你莫
須有的罪名!”
  展千帆的背脊不自覺的僵了一下,他目光微黯,眺視道路,在那儿,信儿正牽看兩匹
馬,快步奔來,人跡和馬蹄凌亂了雪覆銀途,沉暗的天色,將四野壓得一片灰寒。
  展千帆歎口气,道:“你顯然也听到風聲了。”
  “屬下昨儿落腳西六塢分舵,宗總領告訴屬下,腊月二十少林善通上人的九九壽席上,
意外出現了昔年神鷹門的張夫人,那個婆娘居然當著天下群雄的面前,指摘二少是元凶餘
孽,弒父殺兄,逼祖奸嫂,逆倫敖,罪大惡极,令人發指,她還說神鷹重現,天鷹結盟,二
月十七在鄱陽故址,天鷹盟主將正式開堂立壇,并且號召各路英雄,共同誅伐二少君。”
  展千帆仰起頭,卻閉上眼睛,他用力吸一口冷空气,線條分明的輪廓,映現出強烈而又
深刻的确角。
  “你大概也知道,官方的追緝有韋都事代為轉寰銷案,江湖的勢力卻像狂濤奔瀉,崩崖
傾落,交逼而來,或許這是我荒唐多年之后,合該受的果報循環吧!”
  “胡說!”谷鏖雙厲叱道:“我看著你長大,了解你的辛酸,知道你的努力,事實上,
船塢的弟兄又何嘗不清楚你為大多儿擔的委屈有多少,別說鏖雙誓愿与你同進同出,船塢的
弟兄及九江地界承過您恩澤的父老,誰不想替你聲援,為你出力,二少,您千万……”展千
帆猛然睜開雙眸,迸射出一團威芒,堵住谷鏖雙的再說下去,道:“鏖雙,你們的抬愛我心
領,但是這件事是我個人的問題,我絕不許扯上船塢的弟兄,更不許拉下家鄉的父老,來淌
這場混水。”
  谷鏖雙的兩道眉毛,高高的揚起。
  “听清楚,鏖雙。”展千帆斬釘截鐵,毫無轉寰商量的餘地:“這是我的命令,不准頂
撞,也不准違拗!”
  谷鏖雙嘴唇一握,剛毅地道:“二少主,請恕屬下斗膽犯威進言,這件事凶險詭譎,非
比尋常,而您身系整個船塢的興亡,是兄弟們的支柱,您絕不能只身一人,孤軍奮戰,涉險
犯難!”
  展千帆堅定的道:“別和我爭,更別拿大帽子壓我,鏖雙,我了解情勢如何!”他頓了
一頓,注視谷鏖雙,神色凝重的叉道:“世事雉料,生死在天,鏖雙,倘若大少未歸而我發
生不測,你与抱琴必須妥善照顧少奶奶,不論她生男生女,終究都是我展家之后,我懇求你
們好好的栽培他,讓他成材成器,以承繼我展家的家業,別打岔,鏖雙,听我說下去,我也
明白自個儿的責任有多重,但是我不是神,無法保證自個儿永遠平安無事,我已經立了一道
囑曙,交代身后之事,詳細的情形,抱琴會告訴你,你管牢記一項宗旨——守護我展家根
苗,保全我展家船塢——是我今日之重托,也是你們今后之重責,鏖雙,你可以拒絕,不
過,你一旦承諾,請你千万要撤底執行,踐諾無違,你怎么說?”
  谷鏖雙的情緒,由最初的惊愕化為痛楚,痛楚再蛻變成肅,當展千帆語聲停頓時,他已
經走出波瀾,沉凝若石的重重道:“屬下恭領二少諭示。”
  展千帆誠挈她笑一笑,然后拍著谷鏖雙略顯單薄的肩膀,用嘴呶向游建成。
  “起程吧,路上多加小心。”
  “二少也請保重。”
  展千帆溫和頷首,他目送谷鏖雙登程离開之后,從信儿手中接過繩,并且以目示意連絲
藕先行上馬。
  信儿道:“相公,您這匹青驄,和大少的紫騮,被柳長青拿去獻給殷淮生,小的前些日
子与谷堂主臥底金龍幫時,還見過它們,沒想到今儿就回到您手上了。”
  “柳長青能搶走,我就能奪回,”展千帆蹬鞍上馬,又道:“當然,陸大俠和連姑娘接
應俐落,當居首功。”
  “我不敢居功,”連絲藕輕撫馬背粽,理順繩:“是你藝高心細,籌划精准,再說神駒
通靈,能夠認主知意,我和師兄才能順利的駕馭沖出。”
  展千帆伸手朝向信儿:“上來,与我同乘一騎。”
  展千帆一面拉信儿上馬,一面對連絲藕道:“別跟我客气,絲藕,日后麻煩你們兄妹的
地方還很多,若是禮多情疏,我就沒臉皮向你們開口了。”
  連絲藕抬起玉容,凝望展千帆,綻開淺淺一笑:“我可以不說,可是你也別謙讓。”
  展千帆心頭微湯,他的視線不禁被那張嬌艷而嫵媚的笑語吸引住,他感應到那雙智慧的
眸光,在溫柔中釋放出無比的力量,能夠跨越時空,射入他的心底,勾喚起莫名的沖動及一
陣悠長又深刻的隱痛。
  展千帆暗吸一口气,他轉頭叮囑信儿:“抱緊我,信儿,別滑了手。”
  “小的明白,相公,您放心。”
  听得一聲清喝划裂了凜冽的北風,登時雙駿飛蹄,奔馳如電。
  時值隆冬,正是風雪漫天,肆虐狂舞的季節,道路因積雪而難行,兩匹曠世的名駒,發
揮了惊人的神力,而兩名騎士更展露了精湛的騎術,他們風馳電掣,奪北疾趲,剎時間就快
消失在茫茫的天際變成一片糊的縮影!
  當他們离開『樊口』的第二天黃昏,在半路上遇到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農夫,朝向他們揮
手招呼。
  那儿一片平疇,不見人家,展千帆按奈滿腹疑云,駐馬在老農夫的前面,他發現在老農
夫的身后,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庄稼漢,正從雪地中抱起一位衣衫單薄的村婦。
  “老爹,風雪很大,你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
  展千帆落馬走向老農夫。
  那名老農夫盯看展千帆那付挺拔軒昂的身軀,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他顯然沒有料到馬上
的騎士,居然會是這么一位尊貴的青年,他那种与生俱來的威儀气度,彷佛天神一般,震懾
了他的靈魂,震住了他的思想,他拚命地吞口水,想要表達些什么,可是他又不知如何表
達!
  倒是他身后的庄稼漢似乎見過世面,不似老農夫般倉惶失措,立刻代他開口道:“這位
大爺,我娘凍絕了,請您行行好,送她回家,我們會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展千帆邁步走向庄稼漢,把一下村婦的脈息,他發現村婦的脈象很微弱,不禁皴一皺眉
頭,他還注意到村婦的手很粗糙,指甲有黑痕,肌肉硬扎又缺彈性,顯然是經年在由間做粗
活的人,另外,他也由村婦微微鼓起的腹部,看出這位年逾四旬的婦人正怀看身孕。
  展千帆脫下外氅,覆在村婦的身上,道:“朋友,令堂的衣裳未免太單薄了。”
  “堂?”庄稼漢臉色微變:“什么堂?”
  展千帆覷了他一眼,再看著在風雪中打哆嗦的老農夫,他換個方式,道:”你們叫什么
來著?這又是怎么回事儿?”
  “回大爺話,”庄稼漢連忙道:“我叫張大個儿,我爹叫張老實,我們是出來找我娘
的!我娘因為孩子多,米糧少,常常嚷著不想活,尤其是最近,我娘因為肚子又有喜了,鬧
得更凶,只是咱們都沒想到她居然會真的想不開,一個人偷偷的溜出來,存心凍死在路旁,
我們家雖這儿還有一段路,走得快也要半個多時辰,我怕我娘撐不住,您有腳力,若是肯載
我娘一程,或許我娘還有救。”
  展千帆衡度一下情勢,他頷首道:“沒問題,我送你娘和你爹回去。”
  展千帆讓信儿抱起村婦,改上連絲藕的坐騎,而他則托起老農夫上自己的馬。
  “你年輕,自個儿回去沒問題吧?”
  庄稼漢哈著腰,几近諂媚的道:“沒問題。”
  展千帆點一下頭,策馬而行。
  當他們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柔聲問老農夫道:“你叫張老實?”
  老農夫發抖的應道:“是……是……。”
  “我知道剛才那個張大個儿并不是你的儿子,”展千帆沉著的道.:“能不能告訴我,
你家發生什么事了?”
  張老實登時臉色發白,全身哆嗦,到最后,他索性放聲大哭:“老天爺,我什么都沒說
哪!”
  “你是規規矩矩的老實人,不會有那么一個青皮流气的儿子,”展千帆耐著性子,平撫
老人的情緒:“再說那個張大個儿說的理由,破綻很多,我看得出你的渾家不可能穿著那么
一丁點儿的衣服,走那么長的一段路,張老爹,是不是有人逼你這么做?”
  張老實語無倫次的道:“他們會殺了我的孩子。”
  “他們是誰?”
  “有男的,也有女的。”
  “你有几個孩子在他們手中?”
  “通通,通通都在!”
  “他們有多少人?”
  “很多人!”
  “他們把你的孩子怎么了?”
  “四妞和十一郎在屋里,其他的人都在谷倉。”
  展千帆的眉頭虯結成一團,他微垂星目,忖度有頃,然后抬起頭望向連絲藕。
  展千帆的心沒由來的怦然悸動——他看見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瞳眸,眸中蘊含著智慧和溫
柔,在無聲無息中,滲入他的心田,再一次的撩弄心底的那根弦。
  “我負責谷倉救人!”連絲藕沉靜的說。
  剎時間,展千帆原本就波動的心海,掀起了一陣狂濤,壓抑不住的思潮和欲念,宛如暴
雨中的山洪,滾滾浩浩,涌漲奔騰,淹沒了他的冷靜,崩潰了他的防線!老天,他在內心中
不斷的吶喊,他想要她,迫切的想要她——他要她歸屬于他,他要她成為他的妻子——這股
意念就像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版,噴溢出的血,滲和酸汁及苦水,占据了他的胸膛,糾絞得
他几乎瘋狂,因為他越來越覺得他愛上她了!
  展千帆用力甩開這個念頭,強迫自己正視眼前的荊棘,殘冬餘暉緊扣著將近的落霞,他
不知道明天的陽光是否還會眷顧著他。
  “信儿。”展千帆掩藏起內心的蒼茫,他盡力將語調維持平和及穩定:“待司机會儿我
和連姑娘下馬之后,你繼續往前走,記住,要用走的,以你的腳程再走半個時辰,然后你找
個地方等我們,若是等到了天亮,仍然不見我們出現,你就一個人赶往漢陽的安郡王府,通
知安郡王府,通知安千歲,故人不在,金劍沉埋,他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信儿忽然覺得罪梁一酸,眼眶跟著濕熱,他哽咽的道:“相公,您的武功高強,一定不
會有事的。”
  展千帆望著前方云翳,他靜默少許之后,才緩緩的說道:“男儿流血不流淚,信儿,把
淚水擦乾,別忘了,日后大奶奶及未來的小主人,還等看你和忠儿去服侍!”
  展千帆說罷,振一振胸脯,催馬快行。
  連絲藕凝視展千帆的背影,鳳目里流轉千般的情愁,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拍拍信儿的
肩,柔聲問道:“信儿,你懂不懂你家相公的意思。”
  “小的懂。”信儿用手背拭掉淚痕:“相公是在托孤!”
  “托孤!”
  連絲藕如道電殛,這兩個字牽引出她心中的隱痛,令她全身泛起微顫。
  “懂就好。”連絲藕遞出繩,交給信儿:“現在由你執,要當心,別將人摔著了。”
  連絲藕交代妥當,對展千帆打了招呼之后,嬌軀倏然暴彈,幻化一朵流云,掠出了馬
背,眨眼間,她整個人沒入風雪之中,彷佛白紗著棉,渾然一体,分辨不出是漫天的雪,還
是翔云里的仙子!
  展千帆不敢耽誤,他估量連絲藕的速度,熟練的控制馬行的快慢,當連絲藕掩至谷倉的
同時,他也將馬停在叉路口,抱起村婦,尾隨張老實走向那間簡陋的木造房子。
  當張老實走到門口時,柴屋忽然『咿軋』而開,旋即見展千帆快步沖上去,一腳踢出,
跟著便听到一聲嬌嚶聲及金器落地的聲音。
  這時候的張老實就像一堆爛泥,癱柔地挨著門椽,他張著惊駭的眼睛,目睹展千帆拔地
旋身,酒出一片銀芒……
  天際驟落的流星雨,不但炫麗、神奇、壯觀,并且挾帶撼天震地的威力,在轉瞬間,激
湯出悲栗的慘呼,挑起一溜血雨紛飛!
  暴襲的人影宛如春陽下的薄雪,迅速地幻滅。
  立刻,屋中傳起又急又快的嬌吃聲:“退下!”
  然而叱退的疾喝卻抵不住展千帆的劍勢,他宛若一种怒神,發泄出無窮的力量,在人們
回神應變之前,以他的劍追討一切的迫害。
  戰局很快就結束了,展千帆像幽靈一般閃現在叱喝的女人面前,而他的劍正比著那個女
子的咽喉,那女子年約三十,風姿綽約,韻味十足,是她現在卻白熬了雙頰,急怒交加地瞪
著展千帆。
  倘使不是親眼目睹,親身經歷,她一定不會相信這樁事實——展千帆憑手中的三尺青
鋒,在片刻間殲盡她所帶來的狙擊手,讓一切的安排化為烏有,這還不打緊,更教人頭皮發
麻的是,展千帆的另外一只手,猶抱著一個昏厥的婦人。
  “容展某請教,姑娘尊姓芳名?”
  “我叫庄敏思,來自桐柏山庄。”
  展千帆美眉倏揚:“桐相山庄的庄銀平庄當家,是姑娘的什么人?”
  “那是家父。”
  “這么說。”展千帆眸光疾閃:“楊勳維是姑娘的同門師姐弟了?”
  “在桐柏山庄,他是我師弟,在丹江水寨,他是我少主。”庄敏思仰著頭:
  “先夫汪澤民是水寨右衛,在寨亡之日,竭戰而死。”
  展千帆望著庄敏思,欠身道:“原來是汪大嫂芳駕當前,幸會了。”
  庄敏思冷聲道:“青鋒指喉,何幸之有,二魁君,你好俊的身手,好高的造詣!”
  “不敢。”展千帆淡然道:“展某驕狂,不喜歡受人挾制,大嫂既然有意脅以無辜,展
某种好出此下策,唐突之處,万祈大嫂海涵諒宥。”
  庄敏思咬牙切齒的道:“二魁君,你盡管賣狂,我不信你能狂傲一世。”
  “關于這點,不勞大嫂費心。”展千帆雙眼微微眯起:“倒是請大嫂不吝賜告在下,展
某是否在哪儿得罪過大嫂?”
  庄敏思冷冷一笑,垂下雙目看看眼前的劍。
  倏地,庄敏思神情轉狠,甩一甩頭,居然挺身迎上劍尖。
  展千帆忙不迭地抽劍,突然間,他感覺手背遭到蜂螫一般,微感痛麻,他目光陡厲,立
刻孌掌疾推,將庄敏思整個人震彈而起,直撞桌椅,桌椅跟著翻倒斷裂,隨即便見庄敬思口
吐鮮血,狼狽地從殘木折板中撐起,是她的臉上卻充滿了得意之色。
  “二魁君,任你一世英雄,功夫了得,還不是吃了我一記蜂針。”
  庄敏思擦一擦嘴角的血漬,微笑道:“不過憑心而論,二魁君也足以自豪了,我桐柏山
庄僅存一劑的『留春住』,竟然是用在你的身上。我想二魁君或許還不知道,寒家的『留春
住』對于內家高手尤有奇效,所以倘使不是內外兼修的拔尖好手,桐柏山庄還不屑將『留春
住』浪費在那人身上呢!:”展千帆耐心地听庄敏思把話說完,他瞼上的怒色竟然也逐漸消
失了。
  這种反應,不禁令庄敏思大感困惑,她猶自在那儿猜疑時,卻見展千帆彷佛沒事人似
的,溫和地喚來張老實,將村婦交給他,并且取出一張銀票,塞在張老實的怀里。
  “張老爹,給你添了許多麻煩,這是我的一點儿心意,務必笑納!”
  張老實楞楞的看看展千帆,混濁失光的老眼,流露出敬畏和膽怯。
  展千帆拍一拍張老實的肩,移目望向——在屋角的兩個孩子,那是一名十五六歲面色腊
黃少女,以及一名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他們正張著兩對恐懼的眼睛,彼此擁簇在一起。
  展千帆不難想見今日的遭遇,勢必成為他們兩人這一輩子擺脫不了的夢靨,一念至此,
展千帆的眉宇不自儿的皺了一皺,接著他做一個深呼吸。重新調整視線,再次面對庄敏思。
  這時候的庄敏思,消失了興奮也沒有了滿足,相反的,她的心中漲滿悵惆和失落,那個
堅毅挺拔的男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征服了她,她下苦澀的滋味告訴自己——沉積了將近半世
的怨恨之雪,也禁不起一次的春風拂掠。
  “大嫂既遂心愿,能否賜告在下,必得展某而后甘,其故安在?”
  庄敏思轉睛屋外——夜已降臨,風雪猶濃,敞開的大門,正貫入凍澈透骨的寒意——這
是展千帆第二次提出同樣的疑問了,而她的心境卻產生截然不同的變化。
  “我的舅父——姓材諱字運生——二魁君是否听過?”
  展千帆搖搖頭。
  “他在三十四年前,投崖自盡,那天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改适他人的新婚之日。”
  庄敏思回眸望向展千帆,目光顧得很复雜。
  “那個毀婚的女子,姓斐,叫斐云璣。”
  展千帆的臉色驀地蒼白,而他的瞳眸卻發出銳利的光芒,審視庄敏思,總審她眼底的悲
涼。
  靜默少許之后,展千帆垂下目光,沉思一段時間,然后他抬起眼帘迎視庄敏思,神色坦
然,道:“當年的事情展某雖然不清楚,可是展某卻可以肯定,先母臨終之時,仍舊挈愛我
的父親,她一直以嫁給先父為榮,沒有悔恨,也沒有愧咎。”
  庄敏思道:“但是我的祖母早年喪失,中年又喪子,帶著家母抱受人問的欺凌,所以她
恨透了展家,一生的宿愿,就是要見展家家破人亡,永劫不复。”
  展千帆的眉頭虯扎如束,下巴也緊繃起來,他掃視滿室狼籍,再望向庄敏思,此刻,屋
外的勁雪猛烈的刮進來,恰似他滿臉的嚴霜。
  “老一輩的積怨,我可以体會。”展千帆星眸如電,直盯著庄敏思:“庄小姐,你對展
家的恨意,難道也那么重?”
  庄敏思打了一個寒噤,她避開展千帆搜索的目光,道:“我的恨意不重,重的是我的責
任。”
  展千帆大步走向庄敏思,他敞開一切空門,站在庄教思的面前。
  “庄小姐,我希望与你化干戈為玉帛,將這些恩恩怨怨的情仇一筆勾銷,請你告訴我,
這份冀求會是展某一廂情愿,痴人說夢的奢望么?”
  庄敏思呆了一呆,她怔忡半晌,才從渾噩中解脫而出。
  “二魁君,難道你說話,總是這么直接,這么簡洁,這么坦白嗎?”
  展千帆淡淡一笑:“我一向坦白,我的話代表我的人,庄小姐,別教展某的粗鄙給嚇著
了。”
  庄敏思忽然閉上雙眼,發出一聲喟息:“二魁君,我終于了解了。”
  “解?”
  展千帆惑然道:“你了解什么?”
  庄敏思睜開眼睛,注視展千帆。
  “我解為什么『紫府』宁可背誓毀約也不愿与二魁君為敵;我了解為什么勳維拚著違抗
師命也執意和二魁君論交;我解為什么鏖……。”
  庄敏思語音忽挫,展千帆隱約的感覺到庄敏思的神色有些惊慌,她輕抿一下唇,發出喟
息。
  “展二當家,你像一塊吸石,俱有不可抗拒的磁力,讓我束手無策。”
  展千帆退走一步,溫文儒雅的欠一欠身:“庄小姐,你若是貶,展某拜領;若是褒,展
某敬謝。不過,在這個時刻,在下更企盼你的答覆。”
  庄敏思垂低螓首,兀自在那儿沉吟,連絲藕則踏著風雪飄然走進屋里。
  一見到連絲藕,庄敏思的花容倏地大變。
  “汪大嫂,小妹連絲藕這廂見禮。”
  庄敏思心頭一陣抽絞,她頹然浩歎:“你們還是殺了我吧!”
  展千帆看一眼連絲藕,再望向庄敏思:“庄小姐,事情總有轉寰的餘地……
  。”
  庄敏思掃視四下,愀然道:“想不到這次狙擊,非但無功,甚至全軍皆墨,一敗涂地,
這教我何顏偷生面親!”
  “胜敗乃是兵家常事。”連絲藕淺淺一笑道:“汪大嫂此刻任重道遠,不論是雪地的朋
友,抑是屋里的殘傷,在在都等著汪大嫂來料理善后,汪大嫂若在這時候万念俱灰,萌志輕
生,教其他的弟兄何堪呢?”
  庄敏思眸光突亮:“你是說——他們還有救?”
  連絲藕微哂道:“雪疾天寒,他們有救沒救,就端看大嫂如何抉擇了。”
  庄敏思走到一名臥倒在地的使女身旁,蹲下去審視一番,最后她帶著异樣的神情,緩緩
的站起來。
  連絲藕道:“二魁君俠骨佛心,劍下必留三分情!”
  連絲藕輕柔的又道:“汪大嫂,小妹并沒有听到你与二魁君先前的談話,按理,是不應
該置啄的,不過,小妹旁觀者清,恐怕大嫂急怒之下,誤以為大勢已离去,白白的折損了這
許多無辜性命,枉然二魁君一片善意慈心。”
  庄敏思全身個直,連絲藕的話,扣緊了它的心,也紊亂了她的思維,她看著連絲藕,又
轉向展千帆,經過一番掙扎之后,她愴然道:“為人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我為婦
八載,無育一子,犯七由之首,遭夫家休棄,能被娘家收容,是因為家祖以复仇之責見托,
二魁君,賤妾身為棄婦,苟活世間,我別無選擇。”
  展千帆的心頭抽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緘默有頃,然后走向連絲藕。
  “咱們走吧!免得信儿等得心焦了。”
  連絲藕順從地點點頭。
  展千帆回頭望著庄敏思,和善一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姑娘蘭心蕙質,秀
外慧中,堪為知交,庄姑娘,如果你愿意扣訪展家之門,展家的大門也將為你而開,希望你
不會怪罪展某交淺言深,說話唐突了。展某告辭,請你善自珍重。”
  展千帆和連絲藕并肩而去,門外的風雪很快就糊了他們的背影,而庄敏思凝望著屋外,
她的鳳目流轉淚光隱隱,眼眶也逐漸發紅。
  夜色雖濃,風雪雖冽,遠處得得的蹄聲就像天籟一般,舒揚了信儿的心怀。
  信儿牽出紫騮名駒,站在路中,他迎著勁雪,雙手不停地向音源舞動。
  “相公!相公!”信儿的叫喊被風聲漫過。
  紫騮馬的轉子嘶嘶鳴響,彷佛在歡呼主人的歸來。
  信儿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往洞庭探詢竺掬歡的背景時,展家的惡耗如晴天霹靂,震呆
了他一切的思維,他花了好久的工夫才從茫然中走出來,是离開茫然之后,他立刻又掉入難
以拔脫的悲痛里,他告訴自己先把交代的事儿辦妥,再傷神下一步該怎么走。
  离開洞庭,他不敢回九江,在路上,他蹭躅了一段時間,終于決定到殷家匯的金龍幫看
看情況。
  到了殷家匯,他听說金龍幫正在找馬僮,他蓬頭垢臉去乞求這份差使,當時的他,流落
無助,有一頓沒一頓的挨日子,壓根儿無需扮演,就已經很狼狽了,金龍幫的總管立刻就用
了這個身世坎坷的小可怜。
  在馬廄里,他看見他熟悉的老友,他差點儿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拿草料和大豆去食
它們,淚水簡直要脹痛了他的眼。
  “咦!”管馬的王監事很异的道:“這兩匹馬是從展家船塢要來的,性子很烈,誰接近
就踢誰,已經嚇走許多馬僮了,沒想到你和它們倒挺投緣的。”
  “小的世代干這一行,懂得巴結它們。”
  “很好,小興,好好的干,別偷懶。”
  “是的,王大爺。”
  王監事招呼一名高瘦的漢子,道:“單飛,以后這兩匹馬有小興照料,你可以到江邊扛
貨了。”
  單飛恭聲道:“是的,王大爺。”
  那天晚上,信儿睡在馬房里,單飛拿一件破棉衣來找他。
  “信儿!”
  單飛正确的叫出他的名字。
  信儿手捏劍訣,蓄意防備,單飛扣住他的手腕。
  “我是谷鏖雙。”
  “谷執堂?”
  “噓!你混跡進來是誰的指示?”
  “是小的自個儿的主意。”
  “信儿,真高興在這种地方遇見你,天气轉涼了,這件棉衣拿去保暖。”
  “謝謝你,谷執堂。”
  “我不能久待,不過,我會与你保持聯系的。”
  “谷執堂,小的也好高興能碰到您。”
  “行事須謹慎,別露出馬腳了。”
  “小的省得。”
  “記住,普通的馬僮不會捏劍訣!”
  “啊!”
  “保重了!”
  谷鏖雙敏捷如豹潛出馬廄,第一次,信儿覺得自己并不孤單,是——忠儿呢?他心中一
遍又一遍的想,忠儿是否平安?
  十多天前,谷鏖雙來找他,通知他准備一下,他們當晚將离開。
  “要回總堂嗎?谷執堂。”信儿有些興奮。
  “去漢陽!”
  “漢陽?”
  “少夫人在那儿。”
  當天中夜,他們潛出金龍幫,一路追躡游建成。
  几天之后,他們遇見回轉九江的樓慧娘母女,谷鏖雙向她們提起游建成親探漢陽之事,
夢丹柔立刻表示她愿疾奔安郡王府向朱見琳示警,樓慧娘想攔都攔不住她。
  兩天后,他們到達鄂城,谷鏖雙首先就是去拜會宗達仁。
  宗達仁憤慨地告訴他們江湖上傳出不利于展千帆及燕盼歸的流言.气得一向沉靜的谷鏖
雙也勃然色變,當場捏碎了一只茶杯。
  不過,另外一則消息則讓谷鏖雙和信儿稍稍釋怀了。
  他們听說金龍幫得而复失由展家船塢掠奪來約兩匹神駒,尤其讓殷淮生暴跳如雷的地方
是奪駒之二人,化身為馬販子,帶若兩套馬鞍,從容不迫的套妥鞍子,當他們要上馬時,還
有人好心的勸阻他們:
  “馬掌柜,這兩匹馬可凶得很,剛來時,管馴馬的佟師不信邪,仗恃一身馬上工夫,硬
要駕馭這匹青驄,結果反而被這畜牲活活摔死了,依我看,你還是保命為上,別強掙這門生
意了。”
  馬掌柜笑道:“做買賣的,哪儿有把上門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殷當家撂下了話,誰能
駕馭這兩匹烈馬,將以四馬相酬,這种沒本的買賣,馬某說什么也要試試運气。”
  馬掌柜和他的同伴輕松裕加的跨上神駒,但見兩匹馬突然仰首長嘶,彷佛神龍一般,躍
過半人高的樹叢,飛馳而去,同時在殷家的另一邊也忽然傳出火警!
  信儿用力抽一口气,他朝夜色中的展千帆揮手疾呼:“相公!”
  曙光初現,東方乍白。
  展千帆兩騎三人奔馳在漫漫的道途上,路旁是一片廣大的竹林,那披著雪衣的翠竹,輕
搖在灰色的晨光中!
  忽見展千帆舉起右臂,同連絲藕打一個手式,同時勒緊馬,減緩速度,終至完全停止。
  展千帆翻身下馬,示意信儿到連絲藕那邊。
  “我臨時有點儿事,你們先走,我隨后赶到。”
  連絲藕秋水翦瞳閃耀慧華,搜視展千帆,展千帆則轉過身子,拍一拍馬頭。
  連絲藕見狀,心中暗緊,旋即她微頷螓首,拉起信儿,依著展千帆的意思策馬走了一段
路,然而她卻在半途上勒馬停蹄,并且將繩交給信儿。
  “你在這儿等我,沒有我的招呼,不要過來。”
  “連姑娘,您可是要回頭去找相公?”
  “你家相公臉色不對,我有些儿不放心。”
  “連姑娘,相公的性子倔,您當心相公發脾气。”
  “我省得!”
  連絲藕嬌軀倏閃,回身疾掠。她赶到展千帆駐馬之處,循著足跡,投入竹林,當她看見
展千帆時,心髒几乎停止,花容也頓失血色。
  原來此刻的展千帆,竟然褪盡衣裳,赤膊著上身,臥倒在雪地之中,他混身通紅,雙掌
用力握拳,緊抵在頭部的兩側,而他背部的肌肉,賁拳突起,繃硬如石,看得出他正极力与
痛楚搏戰抗拮。
  “別過來!”展千帆低吼著,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轉身,可是他的身体卻開始抽搐痙
攣。
  連絲藕猛吸一口气,她不理會展千帆的警告,毅然走向他。
  “不要試煉我,絲藕!”
  展千帆的頭覆在雪堆之上,聲音彷佛刮著砂石迸出來:“趁我還沒有喪失理智之前,立
刻离開我。”
  連絲藕逕自來到展千帆的身旁,由蹲而生,并且伸出柔荑,撫摩展千帆的背部,她感覺
到展千帆的肌膚滾燙炙手,她的心也隨之緊縮抽攣,一團陰影迅速地掩覆在心頭上。
  “這么做,并不是辦法。”
  連絲藕的聲音好輕柔,她小心地將身軀挨上去:“『留春住』專引內火自焚,功力愈
深,受害愈烈,冰鎮茹雪也無法消毒熱。”
  展千帆全身顫栗,他痛苦的道:“不要折磨我,絲藕,我不是圣人。”
  “別抗拒我,帆郎,”連絲藕的唇,輕輕的貼在展千帆的肩窩,往上滑移,舐吻他的耳
頸。
  “我要你大膽的愛我,全心全意的接納我!”
  展千帆發出一聲呻吟,他猛然翻身,一把將連絲藕抱入怀中。
  “老天,我想碰你,想得都快發瘋了!”
  天色越來越明,雪霽云開,刺目的陽光從云層間射出來,下金芒,滿地的冰花映射成水
晶般的亮綢。
  連絲藕閉著眼睛,躺在雪地上,她的睫毛在陽光下閃動,凝脂般的玉膚泛著珍珠光澤,
那頭烏黑的秀發散在雪地上,彷佛白綢上襯托著一片黑晶石。
  展千帆溫柔地抱起她,將衣裳披在她的身上。
  連絲藕睜開翦瞳,凝視展千帆。
  展千帆輕吻她的鼻尖,幫她穿上衣裳。
  連絲藕柔聲道:“難道你不想問我什么?”
  展千帆道:“我承認我好奇,可是你的過去我無權干預,除非是你愿意引領我踏入那片
世界,否則我不該也不能去探索。”
  連絲藕垂下眼廉,她自身旁拿起展千帆的衣物,展千帆接過衣物,道:“我弄亂了你的
頭發,卻不會梳理它。”
  連絲藕微微一笑:“我自己來!”
  展千帆盯著連絲藕的嬌靨:“你好美,真的好美!”
  連絲藉含蓄一笑,笑容中有一份自信,倍增她圣洁而高貴的華采。
  “你現在覺得如何了?”她輕聲的問!
  展千帆的笑意凝結在唇邊,他一面穿上衣裳,一面說道:“別讓我嫂嫂知道!”
  連絲藉眸光一閃,她低垂鳳目,開始挽起頭發。
  當連絲藕梳理完畢之時,展千帆也已經摒當妥切了,他走到連絲藕的前面,雙手輕托她
的纖腰。
  “你不高興?”
  “胡扯!”
  “別瞞我,絲藕!”
  連絲藕抬目端詳展千帆,她輕聲問道:“你可曾下過工夫去追求她?”
  展千帆身軀陡僵,他放開連絲藕,仰起頭看著少見的冬陽。
  “沒有!”展千帆平靜的道:“我沒有絲毫的机會,打一開始,她喜歡的,就是我
哥!”
  連絲藕點一點頭,邁步走向林外。
  展千帆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道:“我知道自己下作可恥,絲藕,如果你鄙視我,你
可以告訴我,但是我懇求你,別把怒意藏在心中。”
  連絲藕停下腳步,凝望展千帆:“相信我,千帆,我心很亂,可是我并沒有生气!”
  展千帆的目光變得柔和,道:“是不是我的粗心,扰亂了你的情緒?”
  連絲藕搖搖頭,貝齒輕咬下唇。
  展千帆的手緩緩滑下,環住連絲藕的腰。
  “你在顫抖,為什么?”
  連絲藕微垂眼瞼,發出一聲喟息:“你很敏銳,就好像當年教我和師兄讀四秘書五經的
晏叔叔。”
  展千帆舉掌輕摩連絲藕略帶冰冷的左頰:“說下去!”
  “他是個不諳武事的讀言人,然而他才華橫溢,學究天人。因為一場家變,被爹所教,
從此長住我家,多年來,我爹始終視他為平生挈友!”
  “一個能夠被受你贊譽的男人,必然有他不凡之處,我希望有幸拜識這位奇才!”
  連絲藕目光黯然:“他過世了!”
  展千帆感覺到連絲藕的嬌軀抽顫一下,他立刻擁住她,然而連絲藕卻掙脫他,轉身漫視
霜衣雪冠的一片銀竹。
  展千帆的眉頭皺了一皺,他走上前自連絲藕的背部環抱她,聞看她的發香,呢哺在她的
耳鬢。
  “告訴我,絲藕,是什么事情打擊得你如此沉重?”
  連絲藕閉上眼睛,將上身完全倚靠在展千帆寬大的胸膛上,展千帆的呼吸拂掠過她的面
頰,送來一陣陣暖和的气息。
  “那一年我十八歲,”連絲藕十指交握扣抵額首:“有個仇家趁著爹出遠門的時候,上
門來尋岔,當時我和師兄聯手合攻,卻不是他的對手。眼看我就要喪生在他的掌下時,晏叔
忽然捧著一碗沸騰的油沖過來,潑在那人的身上,然后抽出一把匕首,由其不意刺入那人的
腎孟,那人在瀕死之際,對晏叔擊出一掌,晏叔口中狂吐鮮血,往后崩倒,我飛也似的奔上
去抱住晏叔,可是我什么都來不及做,晏叔便泄气在我的怀里了。”
  連絲藕將螓首埋在自己的手掌心中,一份深切的痛,由她的隱泣聲中,導入展千帆的体
內,滲入他的心底。
  展千帆扳轉連絲藕的香肩,擁她入怀。
  連絲藕繼續追求往事“前七天,就在晏叔過世的前七天夜里,”連絲藕用力抓緊展千帆
的衣襟,聲音里有掩不住的怨懟:“我在花園里練劍,看見晏叔跨看酩酊的步履出現,我上
前扶住他,晏叔卻瘋狂地抱住我,他一遍又一遍的領吐他的思慕和痛苦。起初我很訝异,可
是后來我就被興奮和喜悅的情緒淹沒了,在我的眼中,晏叔像一泓深潭,他滿腹經論,儒雅
俊逸,我喜歡他,沒有保留的喜歡他。也就從那一夜起,我們每天數君日子期待爹早日同
來,可是我們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場狂飆便粉碎了一切的夢想了。”展千帆的胸漲得好滿,
一陣陣自天際刮下來的風,繃寒了他全身的肌肉,他粗重的呼吸,試圖擠壓出一切的郁悶,
而他的手卻輕柔地托起連絲藕的下頷,替她拭去滿臉的淚痕。
  “為了你。”展千帆凝眸深視連絲藕:“我但愿長籌!”
  連絲藕身軀陡震,她握著展千帆的手掌道:“我們到桐柏山庄去求解藥。”
  展千帆目光略閃,他笑笑道:“再說吧!”
  連絲藕焦急的道:“怎能再說,雖然我体質屬陰,壓得住熱毒,卻無法替你毒,千帆,
如果沒有解藥,你再強也捱不過三年!”
  展千帆蠻不在乎的聳聳肩,他用手指點一點連絲藕的鼻尖道:“我喜歡听你叫我帆郎,
听起來好舒服!”
  連絲藕呆了一呆,才從惊愕中回神,她忍不住白了展千帆一眼。
  展千帆哈哈大笑,環著連絲藕的肩,走出竹林。
  他們會合了信儿,繼續他們的旅程。
  一路上,快馬加鞭,景物飛掠。
  他們在大年三十,到達了安郡王府,帶給朱見琳、燕盼歸及夢丹柔极大的惊喜。
  “昨夜燈花,今朝喜鵲。”朱見琳興奮的道:“我就知道准有貴客臨門!”
  展千帆重重地唉了一聲:“換個詞儿吧,兄弟,這句老話已經教我耳朵長茧啦!”
  朱見琳笑道:“這句絕妙好詞,可是經過兄長指點,我怎么舍得換咧?”
  “持錢買水,所取有限。”展千帆反擊道:“你不長進點儿?”
  “高明當前,敵拙為佳,這是大哥酌教誨!”
  “引君入歧途,我該一頭撞死!”
  “呸!呸!呸!”朱見琳揮袖甩一甩展千帆的兩側:“大過年的,給我說些吉祥話!”
  展千帆退走一步,肅手恭聲道:“草民失言,王爺恕罪!”
  朱見琳怒瞪展千帆:“想气死我,也得挑別的法子!”
  展千帆笑了一笑,絲毫沒將朱見琳的怒色放在心上。
  “我們二一人一身塵霜,先讓我們梳洗一番,行不行?”
  朱見琳的怒容登時煙消云散,他連連點頭,道:“你們先安頓,待會儿我拿上好的大麴
替你們洗塵,那是我八王兄,打四川著人送來給我的,又烈又醇,我刻意留著等你來開
封!”
  “喝酒找我一句話——今宵大麴,明朝屠蘇,咱們喝它一個痛快!”
  朱見琳愉悅地大笑,不過當他著見夢丹柔的眼神時,他的笑聲開始變得不太自然,是這
時候展千帆正好上前問候燕盼歸,所以錯過朱見琳的改變,倒是連絲藕旁觀者清,捕捉到這
縷微妙的變化,她的心猛烈跑跳了一下。
  連絲藕暗地調适自己的情緒,然后走過去垃夢丹柔的手。
  “丹柔,知道你一個人快馬飛騎到漢陽向見琳示警時,咱們都急得不得了,幸虧你安抵
王府,咱們才松了一口气,下回儿你可別再莽撞了!”
  夢丹柔噘嘴儿道:“准是鏖雙叔……。”
  “住口!”
  展千帆垮下臉,怒罵道:“不用你鏖雙叔告訴我,船塢沿江各分舵早有急報給我。丹
柔,你淘气不打緊,任性妄為卻不可原諒,這回別說你爹發火,連我都生气了!”夢丹柔粉
臉煞白,低下頭不敢吭聲。
  朱見琳立刻跨步攔在展千帆的前面,挽住他的手膀。
  “千帆,你這是做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我這個主人還在這儿,你這么做,豈不
是教我難堪,何況大過年的,你就算要開罵,也該過了十五再說!”
  展千帆的下巴微縮,他瞥了朱見琳一眼,目光宛若兩把利刃。
  朱見琳轉過頭,吩咐下人去准備客房。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相當平靜。
  展千帆和朱見琳成天往外頭跑,難得見到他們的人,而連絲藕和夢丹柔也忙著幫燕盼歸
打點未來小生命的用物,即便是忠儿和信儿,也被展千帆招到外邊跑腿辦事,几乎沒有閒下
來的時間。
  當大年初九的晚上,展千帆和朱見琳終于有空留在王府里与大多儿相聚時,展千帆卻表
示了歸意。
  “小叔叔。”夢丹柔按奈不住好奇,問道:“你們這几天究竟在忙些什么?
  來匆匆,去匆匆,這會儿連回家都匆匆了!”
  展千帆含笑道:“我出去拜會一些人,也拉了一些生意,現在要赶回去調度船只,聯絡
貨運!”
  夢丹柔皺一皺鼻子,一付不以為然的神色:“你談生意,卻穿著薄底快靴,勁裝短襖,
另外信儿還忙著替你磨劍拭鞘,未免太殺伐了!”
  展千帆目光忽凝,他盯著夢丹柔道:“小女孩儿,別太精明,那樣子會嚇坏男人的!”
  夢丹柔臉色微變,旋即她俯下頭,不再作聲。
  朱見琳看在眼底,他拍一拍展千帆的肩,道:“千帆,丹柔年輕,給她留點儿餘地。”
  展千帆望向朱見琳,兩個男人的視線便扭在一起了!
  這時候,燕盼歸插進話,打破了沉滯的气氛,卻是說出的話叫人大吃一惊!
  “千帆,我要隨你一塊儿回家。”
  “開什么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不要留在這儿懸念你的安危。”
  “嫂嫂,你答應過,為了展家,為了哥,為了未出世的小娃囡,你一切听我的安排。”
  “是的,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你的背上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
  展千帆雙眸倏睜,暴射怒芒。
  “孩死的忠儿,竟然把我的交代當作馬耳東風。”
  “別怪忠儿,”燕盼歸神色庄重而堅毅:“我到底也是他的主子,我逼他說,他怎敢不
說。”
  展千帆面罩寒霜,彷佛凝結的冰石!
  燕盼歸放柔了聲音,道:“千帆,讓我出面澄清事責,揭露真相,還你清白。”
  展千帆搖搖頭:“這种事越描越黑,再說你目前也不方便!”
  燕盼歸猶不放棄,企圖說服展千帆:“請听我說,千帆,我是有孕,并不是有病,何況
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与其躲在人后,畏縮受屈,徒然教人繪形繪影,倒不如挺身而
出,据理辯明。”
  “嫂嫂,你的善意我珍惜,不過我自個儿的事情,由我自個儿來處理,你別插手。”
  “千帆,如果千舫在這儿,他也不會任你單肩獨挑這些磨難的。”
  展千帆反問燕盼歸:“若是哥在這儿,你認為他會允許你在這种情況之下拋頭露面
嗎?”
  燕盼歸微微一窒,她的手下意識地撫摩鼓起的腹部。
  展千帆緩和了語調,道:“嫂嫂,我是個男人,我有我的尊嚴,請你諒解!
  “燕盼歸站起身,走向展千帆,然后她跪了下去,真挈的道:“千帆,至少允許我回
家。”
  展千帆俊臉陡變,他猛然別過頭,閉起雙眼,斬絕剛硬的線條,深刻在眉尖。
  燕盼歸的手輕輕地搭在展千帆的大腿上。
  “讓我在家里等候千舫回來,讓我的孩子在他自己的屋檐里出世,千帆,當二月十七日
的那天來臨,即使我不出面,也請允諾我在場。”
  展千帆的容色由原先的蒼白,漸漸賁漲出玄奇的紅。
  連絲藕心中一緊,忍不住急呼道:“千帆!”
  展千帆驀地張開眼睛,含著深意望著連絲藕一眼。
  連絲藕嬌軀微僵,嘴角泛起難以察覺的抽動,露出十分擔心的緊張,她真怕……
  見展千帆伸手托起燕盼歸。“嫂嫂。”展千帆又恢复了沉靜,他平緩的說道:“我的未
來還有許多血戰,而且一路上也有許多凶險,我不能冒險。”
  燕盼歸雙唇一抿,她堅決的道:“千帆,請原諒我的任性,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回丟,任
何方式,在所不問!”
  展千帆強聚出來的宁靜,立刻被搗碎了。
  “嫂嫂,倘若你堅持歸意,我不會怪罪你,但是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這么爭執也不是辦法。”朱見琳見狀,出聲打圓場:“我看這樣吧——既然盼歸嫂嫂
歸心似箭,我來安排一下,讓你們以皇眷的身份回轉潯陽,這么一來,沿途自然會有大小地
方官出頭照料,護衛相送,應該可行。”
  “冒充皇眷,罪名不小。”展千帆皺眉道:“我認為不妥!”
  朱見琳注視展千帆:“有我隨行,我說是皇眷,有誰敢說不是。”
  展千帆雙肩倏揚:“見琳,你別淌混水。”
  朱見琳深沉一笑:“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紫府和天鷹盟的事,我是絕對不可能置身事
外!”“你存心和我耗上!”
  “如果紫府确實是我蓉姑姑在背后主事撐腰,這也算得上是我的家務事了。
  ““見琳,我不許你胡鬧。”
  “別對我板臉孔。”朱見琳鏗鏘有力的說道:“咱們兄弟可不是起哄叫看玩的,這件事
情就算沒有扯上蓉姑姑,我也會插手的。”
  展千帆咬牙道:“你的固執激怒我不打緊,可是你若得罪了上方,落個除爵撤封,你將
以什么面目去見老王爺,你又如何向眾位兄長交代?”
  朱見琳盯著展千帆,忽然綻開一抹俏皮的笑容:“要交代什么?如果漢陽少了一座安郡
王府,那就表示展家船塢將多出一位拉纖撐舟的梢公罷了!”
  展千帆的臉上沒有丁點儿笑意,他語重心長的說道:“玩笑話儿隨你高興說,禍事卻千
万不可惹,見琳,咱們都不再是小孩了。”
  朱見琳收起嬉態,他頓了一下,然后振起胸脯,以嚴肅的口吻道:“千帆,我這固執意
探訪江州,并不單是為你,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個儿!”
  展千帆的心鐘忽撞巨響.,他凝視朱見琳:“為了你自個儿?”
  朱見琳走向夢丹柔,他將手環在夢丹柔的肩上。
  “我決定娶丹柔!”
  展千帆的下頷一陣緊縮——該來的終歸會來。
  “我要土九江徵求禪決的首肯,這件事請你也在一旁,敲敲邊鼓,為我講一講情。”
  展千帆目光如電,搜視朱見琳:“你明白你在說些什么?你是否了解你想做的是什
么?”
  “如白染皂,一清二楚!”朱見琳的語气堅決而肯定:“我這五年來,几乎是數著日子
等著丹柔長大。”
  展千帆的視線轉向夢丹柔,他的神色也柔和下來了。
  “丹柔,你确定這是你要的?”
  夢丹柔不禁縮瑟一下,就在這時候,朱見你的手臂用力地箍緊她,帶給地無形的鼓勵。
  夢丹柔抬目看了朱見琳一眼,朱見琳正深深地注視她,于是,她再次望向展千帆,斬絕
的點一下頭。
  “是的,小叔叔,我愿意嫁給琳叔叔!”
  琳叔叔?展千帆的心頭蒙上了暗影,他忍不住長吸一口气。
  “小叔叔,你會阻攔我嗎?”
  “阻攔?”展千帆的舌頭舔舐一下乾燥的唇,他苦笑一聲道:“我沒有立場丟阻攔你的
決定!”
  夢丹柔垂下了目光。
  展千帆移目朱見琳,他們的眼神各自訴說著心底的私語,卻無由將它化做聲音。
  僵窒了少許之后,還是由展千帆打破沉寂:“日后,別讓我听到丹柔說一個『苦』
字!”
  “這是當然,我比你更在乎她的喜悅和痛苦!”
  “那么你發誓——你愿意包容她的一切。”
  “我發誓!”
  展千帆伸出右手,誠慈一笑:“見琳,看來我有祝福的份了。”
  朱見琳也伸出右手去握展千帆的手:“含在兄弟的份上,幫我說服禪決。”
  展千帆好像吞下一顆燙紅的炭在喉管里!
  “除了禪決之外,慧娘那儿也將是一場艱苦的奮戰。”
  朱見琳低頭看著夢丹柔,投給她堅定不移的眼光。
  “為了丹柔,我愿意奮戰到底!”
  朱見琳說罷,抬目望向展千帆,他的眼底隱現另一股意志力量,傳到展千帆的心中。
  展千帆微微頷首,改變話題,道:“關于行程的安排,你有沒有腹案?”
  “行程?”
  “嫂嫂要回家,路上必須有万全的准備,我絕不許出一點儿差池!”
  燕盼歸聞言,鳳目忽亮,她興奮地挽著展千帆的手腕:“謝謝你,千帆!”
  “別謝我,嫂嫂。”展千帆索然道:“是我扭不過你!”
  燕盼歸抿一抿唇,放開展千帆退了一步。
  展千帆轉身走向連絲藕,他們的視線便立刻交膠在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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