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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桂榮輕車簡從又進了“抬親王府”。
  多倫格格照例在前廳接見,當然,李玉翎也在。
  見過禮后,桂榮便道:“卑職給格格回話來了!”
  “辛苦你了。”多倫格格臉色比昨天好得多,語气也柔和得多。
  “你坐下說。”多倫格格又加了句。
  桂榮稱謝落了座,道:“卑職昨天從您這儿轉回去后,馬上就開始查,一直到昨儿晚上才查出來。”
  多倫格格忙道:“怎么樣,在‘五城巡捕營’么?”
  桂榮道:“回格格,嚴重威這個人是前明‘山海關’的一員副將,當日‘平西王’吳歸降,他不肯。”
  多倫格格道:“這些我都知道。”
  桂榮話鋒一轉,馬上說道:“這個人原在‘五城巡捕營’。”
  多倫格格道:“現在呢?”
  桂榮道:“一年多以前讓‘侍衛營’提走了,卑職馬上又進‘侍衛營’打听了一下。”
  多倫格格道:“怎么樣?”
  桂榮道:“回格格,這個人早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侍衛營’提過去之后就解決掉了。”
  多倫格格陡然一怔,她轉過頭去看了看李玉翎,李玉翎的一雙眉鋒已經皺了起來,而且皺得老深。
  嚴重威已被處決,他為宮無雙感到難過。
  同時,他也擔心,當多倫格格再度催他帶她走的時候,他拿什么理由對她。
  送走了桂榮,李玉翎折回前廳,多倫格格在前廳里等著他,兩個人之間有著一段短暫的靜默,然后多倫開了口。
  “玉翎,給嚴姑娘的信,是你寫還是我寫。”
  李玉翎道:“信由誰寫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怎么把信交到嚴姑娘手里去。”
  多倫格格點點頭道:“這确是個難題,還有一點你要注意,嚴姑娘知道了這噩耗之后,在沒有顧慮的情形下,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刺殺宮天鶴。”
  李玉翎道:“這一點我想到了,最好的辦法是我自己去一趟,可是這儿我又离不開。”
  多倫格格道:“怎么离不開,不正好么,反正咱們是要走的。”
  要來的終于來了,李玉翎心里一跳道:“格格……”
  多倫格格哄道:“這儿是人前么?”
  李玉翎道:“雁霜,一時半會儿恐怕我還不能走。”
  多倫格格微微一怔道:“一時半會儿你還不能走,為什么?”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雁霜,你要知道,要是咱們就這么一走了之,官家既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你的,那种逃難的日子不好過,我不能讓你一天到晚東躲西藏的,沒個安定日子過。”
  多倫格格道:“我不在乎,我愿意。”
  李玉翎道:“別孩子气,雁霜,那种日子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多倫格格道:“你信不信,我早想過了。”
  李玉翎道:“雁霜……”
  多倫格格截口說道:“你不知道我的想法,你也該替我想想,万一我有了身孕,那是怎么也隱瞞不了的,真要到那時候,玉鐸第一個就不會放過我,即或沒有,你不能在這儿久待,馬上就要到‘親軍營’去了,朝又不能見面,你讓我備嘗相思之苦。”
  李玉翎道:“雁霜,我會常來的。”
  “你來干什么?”多倫格格道:“來了招人生疑,招人說閒話去,玉翎,你總該為我想想。”
  李玉翎心如刀割,好不痛苦,道:“雁霜,我不是不為你著想,只是我……我……”
  一咬牙道:“我不能走。”
  多倫格格訝然說道:“你不能走,為了什么?”
  李玉翎道:“這樣好不,雁霜,要是你真要走,我有個辦法……”
  多倫格格忙道:“什么辦法?”
  李玉翎道:“我托鐵大哥護送你先到一個地方去,你在那儿等我。”
  多倫格格道:“讓我先到那儿去?”
  李玉翎道:“你先別問,到時候你就知道。”
  多倫格格道:“為什么你不能跟我一塊儿走?”
  李玉翎苦笑道:“雁霜,我要能跟你一塊走,不就跟你一塊儿走了么!”
  多倫格格道:“話是不錯,可是我要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跟我一塊儿走?”
  李玉翎口齒啟動了一下,沒說話。
  多倫格格道:“玉翎,你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我的人都是你的了,你還有什么怕我知道的。”
  李玉翎道:“雁霜,我無意瞞著你,只是……我不愿意讓你知道這种血腥事,多擔一份心。”
  多倫格格站起來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道:“玉翎,我如今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別怕我擔心,那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無論什么事,讓我為你分擔些。”
  李玉翎暗暗很感動,道:“謝謝你,雁霜,你既是一定要問,那我就告訴你,我要找几個人……”
  多倫格格道:“你要找几個人?”
  李玉翎道:“也就是說,我要殺几個人。”
  多倫格格吃了一惊,怔道:“你要殺誰?”
  李玉翎道:“我的師兄,他們是我師門的叛徒。”
  多倫格格詫聲說道:“究竟怎么回事?玉翎。”
  李玉翎道:“雁霜,你知道我要殺的是我几個師兄,他們是我師門的叛徒也就夠了。”
  多倫格格道:“那……他們都在什么地方。”
  李玉翎道:“我一共有八個師兄,我已經找到了三個,還有五個我還在找。”
  多倫格格道:“還在找?那你怎么知道他們一定在這儿。”
  李玉翎道:“我不敢說他們都在這儿,但至少該有一兩個。”
  多倫格格道:“他們姓什么叫說什么,都是些干什么的?”
  李玉翎搖頭說道:“說了你也不相信,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叫什么!”
  多倫格格叫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叫什么,這怎么會,他們是你的師兄啊!”
  李玉翎道:“是這樣的,雁霜,他們几個藝成下山時,我還沒有列入先師門牆,等我藝成下山時,先師已然不久人世,沒來得及告訴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几個姓什么,叫什么,甚至連長得什么樣都不知道。”
  多倫格格有點啼笑皆非,道:“這才是稀罕事儿呢!那你怎么找他們去。”
  李玉翎道:“我可以從他們所學上看出來。”
  多倫格格道:“那難呀!要找到什么時候?”
  李玉翎道:“難是難了些,可是畢竟讓我找著了三個,雁霜,先師的遺命,就是找到死,我也要找到他們!”
  多倫格格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怎么辦?”
  李玉翎道:“雁霜,你是個不平凡的奇女子,你該有所体諒。”
  多倫格格道:“玉翎,別說一年兩年,就是一輩子我也能等,只怕我……”
  她住口不言,緩緩低下頭去。
  李玉翎道:“那就這樣,我請鐵大哥先送你走。”
  “不。”多倫格格微微搖頭,道:“我要伴著你,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什么事,我都要替你分擔,我受不了那份擔心,也受不了那相思的折磨。”
  李玉翎道:“雁霜,万一你有了身孕……”
  多倫格格道:“到那時候再說吧!反正一兩個月還看不出來,希望在這未來的一兩個月內,你能找齊他們。”
  李玉翎歎了口气道:“但愿如此了,雁霜,謝謝你!”
  伸手握住了她的玉手……
  “王老順”晚上的賣座都不差,今儿晚上又上了八成。
  李玉翎跟鐵奎坐在角落里,桌上一壺酒,几樣小菜。
  鐵奎把查韞玉的事告訴了李玉翎,并且把查韞玉給他的那張名單交給李玉翎。
  李玉翎一看就皺了眉道:“怎么,十個?”
  鐵奎道:“兄弟你想,‘天地幫’實力何等龐大,人少時能對付得了么?”
  李玉翎道:“沒想到頭一個竟會是宁世春。”
  鐵奎道:“兄弟知道這個人。”
  李玉翎點點頭道:“‘親軍營’的便衣領班。”
  “天爺!”鐵奎道:“來頭不小嘛!”
  李玉翎道:“我知道的几個,沒一個來頭小的,沈复西是‘承德’‘神武營’東營二班的領班,井檜是‘承德武術館’的館主,樂逵是井檜的左右手,龔桐是‘神武營’東營大領班,其中井檜跟樂逵已經沒在了。”
  鐵奎道:“那就只剩八個了。”
  李玉翎道:“知道的三個之中,有兩個遠在‘承德,……”
  鐵奎道:“宁世春,都在這個圓圈儿里,干脆先把這几個收拾了再說。”
  李玉翎沉吟了一下道:“怎么下手,鐵大哥有腹案?”
  鐵奎咧嘴笑笑道:“兄弟,我教你個一石兩鳥的法子怎么樣?”
  李玉翎道:“鐵大哥指教,我洗耳恭听。”
  鐵奎道:“內城我是難以進去,這几個由你一個個地把他們弄出來,交給我下手,到時候往‘斧頭會’身上一栽,瞧著吧!好戲上場了。”
  李玉翎笑道:“這么一來,万子儀他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可不。”鐵奎咧咧嘴道:“誰叫那小子當著你的面說過‘斧頭會’的瓢把子是他的未婚嬌妻呀!”
  李玉翎笑著舉杯,道:“來,鐵大哥,咱們浮一大白。”
  一杯仰干,點滴沒剩。
  放下酒杯,李玉翎話鋒忽轉道:“鐵大哥,我打听件事。”
  鐵奎道:“什么事?兄弟。”
  李玉翎道:“古老人家跟芸姑……”
  鐵奎笑道:“怎么,兄弟,想了?”
  李玉翎臉上一熱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問問。”
  鐵奎哈哈大笑道:“算了,兄弟,自己哥儿,干嘛隱隱瞞瞞的,上回听說他老人家帶頭上‘老爺岭’去了,最近沒有消息,不知道回來沒有。”
  李玉翎皺了皺眉,輕輕地“哦”了一聲。
  鐵奎瞅著他笑問道:“要送個信儿催催嗎?”
  李玉翎忙道:“那倒不用,有封信我确要托大哥派個弟兄送一送,可不是送給芸姑。”
  鐵奎“哦”地一聲道:“那是……”
  李玉翎道:“‘天威牧場’場主宮天鶴的女儿宮無雙……”
  接著他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剛說完,鐵奎砰然一聲拍了桌子:“該殺的東西!”
  這一聲引得滿座酒客注目,一看是鐵奎,馬上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李玉翎掏出一封信,跟一面腰牌遞了過去道:“信是我寫的,腰牌是‘怡親王府’護衛的腰牌,憑著這個可以輕易進入‘天威牧場’,不過怎么交信那還要送信的弟兄自己拿主意,告訴送信的弟兄一句,千万別讓嚴姑娘輕舉妄動。”
  鐵奎接過東西往腰里一揣道:“放心交給我就是,絕錯不了,嚴姑娘要有半點差錯,你唯我是問。”
  “不錯,我現在就要唯你是問。”
  身后突然有人接了口,接著鋼鉤般五指落在肩上。
  鐵奎一惊回頭,一怔叫道:“大師兄……”
  身后不知何時站個人,連李玉翎都沒有留意,不是那算卦先生落拓生是誰?
  李玉翎霍然站了起來。
  落拓生伸手把他按了下去,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旁邊,含笑招呼道:“你兩個什么都別說,先把這儿的情形給我報告報告。”
  鐵奎告訴他了個大概,落拓生笑了:“來,二位,你兩個干的有聲有色,我代表老人家敬你兩個一杯。”
  三個干了一杯之后,沒容二人開口,落拓生又說話,一只手伸到鐵奎面前,道:“把那封信跟東西交給我,我找人送去。”
  鐵奎毫不猶豫地把信跟那腰牌掏出來交給落拓生,落拓生
  收下信,把腰牌推還給李玉翎道:“小禿子用不著這個,穿上龍袍他也不像皇帝,冒充‘恰親王府’的護衛,那不是出他洋相,到那儿非露底不可。”
  他把信揣進了怀里。
  鐵奎這才找机會說了話:“大師兄,老人家都回來了。”
  落拓生道:“不錯,都回來了,可是進城的只有我一個,他們几位都過于礙眼,全住在‘六里屯’。”
  李玉翎要往起站,可是動了動,他又坐了下去。
  鐵奎嘴一嘟道:“咱們這位元戎正在惦念呢!這一下好了,相思之苦可以消除了。”
  落拓生轉望李玉翎笑問道:“兄弟想与她見見面?”
  李玉翎臉上發熱,一咬牙道:“是的。”
  “麻煩,兄弟。”落拓生搖了一搖頭道:“老人家怕你分心,現在不打算讓你兩個碰頭。”
  李玉翎道:“我有要緊事,非見芸姑不可。”
  落拓生眉鋒一皺道:“兄弟,什么事儿這么要緊,能說說么?’
  李玉翎正感難以作答,鐵奎那里笑了,道:“大師兄真是,這种事何足為外人道呢!要能跟咱們說,還用得著見她么?”
  李玉翎暗暗松了一口气。
  落拓生沉吟了一下道:“好吧!兄弟待會儿跟我跑一趟‘六里屯’好了。”
  李玉翎道:“謝謝池兄。”
  鐵奎一咧嘴。
  李玉翎臉上發燙。
  落拓生望了望李玉翎道:“兄弟,該改改口了,你得叫我一聲大師兄。”
  鐵奎忙道:怎么,大師兄,‘老爺岭上那位……”
  落拓生道:“從山上的和尚們那儿證實的,那位确是二老人家。”
  鐵奎樂了,一把抓住了李玉翎道:“兄弟,怎么樣,沒錯吧!咱們現在是一家人定了……”
  李玉翎勉強笑笑道:“大師兄,老人家安葬了么?”
  落拓生神情一黯,點點頭道:“安葬了,和尚們把老人家葬在那座小亭下,正對著這方向,老人家望的是蒙塵河山,崇幀爺殉國處,還是盼望你……”
  李玉翎兩眼微濕,道:“我連能回去磕個頭都不能……”
  落拓生道:“有這份心就行了,兄弟,把你這份孝心放在大業上不也一樣么?”
  李玉翎道:“謝謝大師兄明教。”
  落拓生抬手拍了拍他道:“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我要站在大師兄的立場告誡你兩句,在咱們這一輩中,你雖然排行最后,可是對大業來說,挂帥的是你,任重而道遠,你要好好儿干,別辜負老人家一番心意。”
  李玉翎揚了揚眉道:“多謝大師兄明教恩高比天,我雖粉身碎骨不足言報。”
  落拓生點了點頭道:“兄弟,我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差一點老人家不會把几十年所學全給了你,几位老人家也就不會讓你挂帥了。”
  他站了起來道:“走吧!咱們現在就跑趟‘六里屯,去。”
  鐵奎也站了起來道:“我也去給我几位老人家請個安去。”
  “六里屯”在“北京城”北,顧名思義,它离“北京城”沒多遠。
  以這三位的腳程,沒多大工夫已然望見了“六里屯”那一片閃動著的燈光。
  李玉翎只覺自己一顆心跳得很厲害。
  “六里屯”是個小村落,全村不過百十戶人家,九成乃是以農為生的庄稼人,全是清一色的瓦房,找不著一個像樣的大宅門儿。
  离“六里屯”越近,李玉翎的心跳得越厲害。
  進了村,東拐,落拓生在一座小廟前停下。
  鐵奎忍不住說道:“几位老人家怎么在這儿落腳?”
  落拓生笑道:“能讓他几位去打扰人家么?他几位才不干呢!”
  一個瘦小人影竄了出來,是小禿子,他是先一怔,隨而大叫道:“大叔,咦!怎么六叔也來了?”
  鐵奎笑道::‘不行么?小禿子人長大了,怎么那兩條鼻涕還小禿子兩眼一翻道:“六叔真行,一見面就揭人的短。”
  他到了李玉翎的面前恭恭敬敬一禮。
  鐵奎道:“我呢?”
  小禿子道:“您揭我的短,跟這一禮抵消了。”
  鐵奎眼一瞪,小禿子閃身扑進了廟里,飛快。
  鐵奎笑了。
  落拓生道:“走吧!快嘴的進去報信儿去了。”他帶頭進了小廟。
  小廟那正殿里,點著几根蜡燭,神案上流洒了蜡淚。
  古大先生、董三先生跟紀八先生高坐在正殿地上,芸姑就站在古震天身后,瞧上去消瘦了不少。
  迎出來的是黃百川,龍飛跟岳琪,哥儿几個見面,親熱得不得了。
  見三位老一輩的時候,李玉翎顯然地有點不安。芸姑倒落落大方,沒一點忸怩態,可是那一雙美目直在李玉翎身上打量。
  古震天看了落拓生一眼。落拓生笑了笑道:“你別看我,是他自己要來的,我可不愿做歹人。”
  古震天皺皺眉,笑了,望著李玉翎道:“壯子,咱爺倆可有好久不見了。”
  這一聲“壯子”顯得特別親切,李玉翎難言感受,齦然笑笑說道:“在‘藏龍溝’里,我想到您老人家就是……”
  老八紀明接口笑著道:“要讓你想到了還行,沒你大師怕你能有今天,多磕兩個頭都不為過。”
  古震天道:“近來好吧?”
  李玉翎道:“謝謝您。”
  古震天道:“‘老爺岭’上的事,樂天告訴你了吧?”
  李玉翎道:“是的,大師兄已對我說過了。”
  古震天點點頭道:“那件事不提了,好在現在已經确實是一家人了,把近來的情況說說。”
  李玉翎答應了一聲,把來京后的情形說了個大概。
  靜靜听畢,紀老八豎起拇指直叫好,董無忌也含笑點頭,獨古震天沒什么反應,是既沒褒也沒貶。
  容得紀老八听完了話,古震天點點頭說道:“對付万子儀,跟幫那位查姑娘,就照阿奎的辦法去做,這一著很不錯。”
  紀明一咧嘴道:“阿奎,你大師伯是難得夸人的,還不快謝過。”
  鐵奎連忙上前謝過。
  古震天跟鐵奎說了几句之后,突然站起身來道:“走,壯子,跟我到外頭去,我有几句話要跟你談談。”
  他放步先向外行去。
  李玉翎向三、四二老告了個罪,瞅了芸姑一眼,跟著行了出去。
  小廟外夜色迷漾而寂靜,爺儿倆找塊干淨地儿一坐。
  古震天一雙銳利目光盯在了李玉翎臉上,好半天他神動一動開了口:“玉翎,告訴我,你什么時候破了身?”
  李玉翎心頭猛地一震,道:“大師伯,您……”
  古震天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叫你到外頭來說話,告訴我,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儿?”
  李玉翎不敢隱瞞,他也沒打算隱瞞,頭一低道:“前兩天。”
  古震天道:“是誰?”
  李玉翎道:“多倫。”
  古震天道:“那個格格?”
  李玉翎點點頭。
  古震天臉上變了色道:“玉翎,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原原本本地把經過說了一遍。
  听畢,古震天已恢复了平靜,道:“所以你要來見芸姑?”
  李玉翎道:“我認為我該把這件事告訴芸姑。”
  “好,很好。”古震天點點頭說道:“待會儿我叫她出來,你自己跟她說,玉翎,‘情愛’兩個字人所難免,我也不會怪你的,但是有一樣你一定要做到才行,別讓她影響了你。”
  李玉翎道:“謝謝大師伯,我知道。”
  古震天道:“多倫這個姑娘我听說過,是個很不錯的姑娘,稱得上是宦海中的奇女子,她既然愿意跟你走,足見她不平凡,足見她對你用情之深,也是一片真心,為一個情字,她舍棄了爵位,舍棄了榮華富貴,可以說她的選擇是對的。不過對一個自幼生長宦海的女儿家,也至為難得,你要好好待人家。”
  李玉翎道:“謝謝大師伯,我知道,只是她還不知道我……”
  古震天道:“你擔心這個?”
  李玉翎點了點頭。
  古震天道:“玉翎,你要明白,她知道之后即使她不肯再跟你,那也無可厚非,不能怪人家,可是她若是愿跟你,你就更應該好好待人家,因為那不容易。”
  李玉翎道:“大師伯,万一她不肯……”
  古震大神色凝重道:“要真這樣,那也只有你自己拿定主意了,大師伯我不便多說什么,更不便教你怎么做。”
  李玉翎沒說話,他沉默了一下之后拾眼說道:“大師伯,還有芸姑……”
  古震天搖頭說道:“這你不用擔心,芸姑是怎么一個女儿家我清楚。她不會計較,也能容人,不過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頭,万一她計較了,我這個做爹的可也不便勉強她,你明白么?”
  李玉翎牙關暗咬,微一點頭道:“大師伯,我明白。”
  古震天沒再多說什么,拍了拍他站起來轉身往小廟行去,李玉翎跟著站了起來,心跳得好厲害。
  他可以說是個久經大敵的人物,也從沒怕過什么,可是,這一剎那間的緊張是從未有過的。
  小廟門口,古震天的身影進去了,不過轉眼工夫,芸姑那婀娜的身影出現在廟門口,微一停頓,就向這邊行了過來。
  李玉翎只覺兩個手掌心都滲出了汗。
  芸姑近了,停身在几步外,美目一凝,望著他輕聲說道:“听爹說你有話跟我說?”
  李玉翎咬咬牙,點點頭,他只覺嘴唇抖了抖,他弄不清楚那是不是笑,他“嗯”了一聲。
  芸姑道:“坐下來說吧!”
  李玉翎又點點頭,他覺得在這時候想說一句話,居然難得很。
  兩個人坐定了,芸姑就坐在剛才乃父坐的那位置,一雙美目緊緊盯在李玉翎的臉上,連眨都不眨。
  李玉翎好生不安,他不敢接触到那一雙目光,靜默了老半天,才憋足了勁儿噓了一聲:“芸姑……”
  芸姑輕輕地“嗯”了一聲,柔得很,在這時候,每一個女孩子都會這么柔的。
  李玉翎在衣裳上擦了擦兩個手心的汗,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一聲。”
  芸姑細聲細气地道:“什么事?”
  李玉翎一咬牙,一橫心,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說了出來,在這時候他沒考慮后果,可是把話說完之后,他的心情馬上跟個罪犯在等候宣判一樣。
  芸姑沒說話,臉上也沒看出什么表情,老半天她才輕輕說了這么一句:“我頭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玉翎心頭猛然一跳,沒敢答腔。
  芸姑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只當是宮無雙,沒想到原來是位尊貴的嬌格格。”
  這話像帶點刺儿。
  李玉翎更不敢說話了。
  芸姑目光一凝,問道:“你告訴我這個干什么?”
  李玉翎不得不說話了,他道:“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
  芸姑道:“為什么你認為應該讓我知道?”
  李玉翎道:“老人家做的主,咱們倆是未婚夫妻。”
  芸姑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你不用擔心,你要是愿意,這口頭上的婚姻隨時隨地可以取消。”
  李玉翎出了一身汗,忙道:“芸姑,我不是這個意思。”
  芸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我希望你能原諒我,而且容她。”
  芸姑臉一仰,嬌靨上剎時罩上一層寒霜,道:“事情到了這地步,我不得不說几句話,你可知道你是個訂了親的人?”
  李玉翎道:“我知道……”
  芸姑道:“那你怎么還能作他想?”
  李玉翎道:“芸姑,我……”
  “你什么?”芸姑道:“我知道,人非草木,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日子一久難免生情,何況對方又是那么個嬌滴滴的美格格,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你是個干什么的,要是連這种事都把持不住,你還能干什么?”
  好厲害,這一頓訓得李玉翎紅云滿面,羞愧難當,啞口無言。
  “還有。”芸姑道:“她是個旗人家的姑娘,對大業,在咱們這些人中你挂帥,你這樣儿跟陣前招親有什么兩樣,元戎都這樣,你何以對別人,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咱們這仗還打不打了?”
  李玉翎低下了頭,一句話沒說。
  芸姑也沒說話,半晌之后才听她開了口,語气已顯著柔和了不少:“她愿意跟著你么?”
  似乎多此一問。
  李玉翎低著頭道:“愿意。”
  芸姑道:“把頭抬起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干什么這么畏畏縮縮的?”
  李玉翎只覺一股熱血往上一沖,猛然抬頭。
  芸姑道:“還不如小時候呢!小時候你做錯了事,眼一瞪,胸脯一挺,蠻像回事儿的,怎么越來越窩囊!”
  李玉翎毅然說道:“你錯了,芸姑,我并不是怕什么,我只是愧……”
  芸姑像沒听見,道:“你愿意要她么?”
  李玉翎道:“我原不敢接受她這份情意,無如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負起責任。”
  芸姑道:“她知道你真正身份么?”
  李玉翎道:“不知道,我還沒告訴她。”
  芸姑道:“万一她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之后,她不再跟你了,
  而且把你給出賣了,你怎么辦?”
  李玉翎道:“她或許會不跟我,但絕不會出賣我。”
  芸姑道:“那可是很難說的啊!可別忘了,人家是皇族的親貴呀!胳膊肘儿還有往外彎的么?”
  李玉翎道:“不會的,她絕不會出賣我。”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你挺有把握的,要是她不跟你了,你怎么辦?”
  “那也不要緊。”李玉翎道:“等我事畢之后,我自會對她有所報償。”
  “說得好。”芸姑道:“我怎么辦啊!還要不要?”
  李玉翎一怔,剎時無言以對,盡管無言以對,他心里可踏實了一大半,這种口气只要不是一等傻子誰都听得出來。
  芸姑道:“你要報償她也可以,先把咱們倆的婚約解除了。”
  李玉翎苦笑一聲道:“芸姑,那么你說我該怎么辦?”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我能教你怎么辦呀!禍是你自己惹出來的,當然還得你自己拿主意。”
  突然之間,李玉翎福至心靈,他道:“芸姑,事情已到了這地步,好歹咱們倆總是未婚夫妻,你總該教我個法子。”
  芸姑冷笑一聲道:“什么時候你變得机靈起來,你倒會說話啊!你心里要是還有我,就不該背著我惹這麻煩。”
  李玉翎苦笑一聲道:“芸姑,你這是何苦,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的情形。”
  芸姑道:“就是因為知道當時的情形,我才不計較了呢!要不然哪!哼!看我還理你……”
  頓了一頓,冷笑一聲接道:“這才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笑話呢!你背我惹上這种麻煩,我還得面授机宜,教你法子消災解禍……”
  李玉翎苦笑一聲,沒說話。
  芸姑目光一凝道:“你跪過人么?”
  李玉翎怔了一怔道:“你問這……”
  芸姑道:“別管我問什么,你只告訴我,你跪過人沒有?”
  李玉翎道:“跪過老人家。”
  芸姑道:“那不算,別人呢?”
  李玉翎道:“沒有。”
  芸姑道:“那好,到時候就跪一回試試。”
  李玉翎一怔皺眉,道:“芸姑,你這是……”
  芸姑道:“怎么,不肯?男儿膝下有黃金?”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芸姑道:“人家讓你欺負了,到時候你還能跟人挺不成,為今之計只有這么一個法子,人家一旦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有個難處這是必然的,原也無可厚非,你既然欺負了人家,就應該對人家作軟求,人心是肉做的,人都給了你,還有什么好爭的,只你一軟求,她一定不忍會點頭,我只有這么一個法子,听不听還在你,你要是不听我的,兩下里弄僵了,這輩子的內疚夠你受的。”
  站起來就要走。
  李玉翎忙伸手抓住了芸姑的皓腕,叫道:“芸姑。”
  芸姑回過身,嬌靨酡紅,嗔道:“放手,讓人家看見成什么樣子!”
  李玉翎心頭一震,忙松了手。
  芸姑嬌靨上酡紅未退道:“往后別跟人動手動腳的,還沒到耳鬢廝磨那時候呢!”
  這話,帶著不少酸味儿。
  李玉翎听得出,他那有听不出的道理,他沒敢說話。
  芸姑道:“你攔住我,不讓我走,還有什么事呀?”
  李玉翎遲疑了一下,道:“芸姑,咱們是一塊儿長大的,這情感應比跟任何人來得深厚,咱們倆多少日子不見了……”
  芸姑道:“怎么樣?”
  李玉翎道:“難道見面就為談這件事嗎?”
  芸姑倏地一聲道:“這才是稀奇事儿呢!你不是要告訴我這件事么?”
  李玉翎道:“不錯,我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可是總該還有別的話。”
  芸姑道:“我沒別的什么話。”
  李玉翎道:“芸姑,你這是何苦?”
  芸姑道:“別以為我跟你賭气,我犯不著,我說的是實話。”
  李玉翎雙眉突地一揚道:“那就算了。”
  芸姑美目一睜道:“怎么說?你再說一句。”
  李玉翎淡然說道:“事實上是這樣,你沒什么話說,我也無法勉強。”
  芸姑一跺腳道:“你還硬,好嘛!咱們一輩子就別說話。”扭身就走。
  李玉翎騰身而起,一閃擋在芸姑前面,正好,芸姑一下子撞在人家怀里,芸姑猛然一惊,哎喲一聲往后就走。
  李玉翎多快,手早已落在了她腕上,芸姑一掙叱道:“放手,別再理我,一輩子別再跟我說話。”
  李玉翎沒說話,就是不放手。
  芸姑似乎惱了,眉頭儿一揚,另一只手出指就點,那水蔥般玉手直點心口。
  李玉翎不閃不躲,一動沒動。
  眼看就要點上,芸姑突然收手,寒著臉道:“我剛才怎么跟你說的,還不放開手。”
  李玉翎道:“不管你怎么說,我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芸姑道:“你怎么那么死皮賴臉,沒羞沒臊。”
  李玉翎道:“那也沒什么,從小就是這樣。”
  芸姑忽然往李玉翎身后一凝,急道:“快放手,八叔出來了!”
  李玉翎當成了真,連忙松手。
  芸姑往后一退,“葉嗤”笑了,好美好動人。
  李玉翎也笑了。笑著,笑著,兩個人收斂了笑容,四目互相凝視著,沒一個動,沒一個眨眼。
  突然,一朵紅云掠上了芸姑嬌靨,她慎道:“不害臊,誰跟你笑了。”
  李玉翎道:“沒人跟我笑,可有人跟我說話了。”
  芸姑跺腳叱道:“哎喲,你……你什么時候學會這么貧嘴!”
  李玉翎道:“忘了,小時候不就這樣么?”
  芸姑道:“你那時候才不是這樣呢!你小時候要是這樣,我才不會喜歡……”
  嬌靨猛然一紅。
  李玉翎笑了。
  “死壯子。”芸姑紅著臉跺了腳道:“都是你害的,你還敢笑!”
  李玉翎收斂了笑容,緩緩說道:“芸姑,時候不早了,我在‘六里屯’來的時候不多,彼此都惦念著,見面也不容易,好好說說話不好么?”
  芸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輕輕說道:“說什么?”
  李玉翎道:“你說你想說的,我說我想說的,相信你我都想听,也愛听。”
  芸姑猛然抬頭道:“怪不得那個格格那么迷你……”
  應該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李玉翎裝沒听見,道:“芸姑,你瘦了!”
  芸姑眼圈儿一紅道:“誰知道我是為了什么,自己折磨自己。”
  李玉翎上前一步抓住了玉手,這回芸姑沒躲也沒掙,溫順地低下了頭,淚珠直落。
  李玉翎叫道:“芸姑……”
  芸姑低著頭道:“可知道我耽心死了。”
  李玉翎手緊了緊道:“芸姑,我不是傻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般粗心的人。”
  芸姑道:“我恨不能在你身邊,你知道,爹不許,爹怕會讓你分心,老人家為的是大局,是一番好意,我能說什么,只有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了,你不知道,我這么想,任何人跟在你身邊都不比我自己能讓我放心。”
  李玉翎一陣激動道:“我知道,芸姑,謝謝你。”
  芸姑道:“我不要你謝,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
  李玉翎道:“芸姑,你知道我……”
  芸姑道:“那件事……別因為我冷落了人家,能早一天把人家接出來,就早一天把人家接出來,你知道,這种事他們的家法所難容,万一掩飾不了,你就害了人家。”
  李玉翎道:“我知道,她也這么說過,可是……”
  芸姑道:“爹讓我跟你說,不妨告訴她實情實話,這种事總是瞞不住的,你自己說出來總比讓她看破好些,剛才讓你跪求那是假的,可是你也得對人家說些好听的,再怎么人家是女人家,人都給你了,以我看她不會爭什么的。”
  李玉翎剛要說話,驀地一聲輕咳傳了過來:“大哥有話,時候不早了,玉翎回去了。”
  芸姑忙收回手道:“八叔最討厭了……’望著李玉翎道:“听我的,多保重,凡事也多小心,別讓我老挂著心。”
  李玉翎感動地點頭:“我知道,你也善視自己的身子。”
  芸姑道:“我會的,你走吧!”她先走了。
  兩個人剛到廟門口,鐵奎出來了,道:“兄弟,大師伯不讓你進去了,沒什么事了,進去辭行那多耽誤時間,咱們走吧!”
  李玉翎心里明白,賴大爺是個有心人,怕他進去受窘,當即點點頭,沒說話。
  鐵奎轉望芸姑,咧嘴道:“小妹,他交給我了,我會照顧他的,如有些微差錯,唯你六哥是問就是。”
  芸姑“啐”地一聲,擰身進了廟。
  鐵奎哈哈一笑,一招李玉翎道:“來日方長,小別而已,走吧!兄弟。”
  兩個人腳下飛快离開了小廟。
  廟門口那暗影里,一雙含霧的眸子直送那頎長的身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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