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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龍河岸


  起風了,風刮得鳴鳴的,風沙好大,黃塵蔽天,連“老龍河”的河水都讓風刮起了波浪。
  黃塵跟潑水似的,一片一片地往“老龍河”里洒,河面上剛洒上一片,隨著波浪一滾就不見了。
  孫瘸子開的這家酒棚,可是個絕佳的避風所在,只因為“老龍河”兩岸百里內只他這么一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破茅草房子。
  別看它破,碰上風雨或者是赶上冬天下雪,誰也不會嫌它,不過“老龍河”兩岸几百里內跟出了旱越似的,干旱是出了名的,一年到頭很難看見那么几滴雨水,誰要是在“老龍河”兩岸一帶种庄稼,誰算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不過還好,從來也沒看見過一個會這么傻的。
  “老龍河”兩岸少雨水,像這樣的大黃風卻是常有,一刮就好些日子,惱得人恨不得咬誰一口。
  刮風的時候吵得聒耳,風一停,這世界就跟死了一樣,站在“老龍河”兩岸四下望望,眼能看見的地方看不見一點綠的東西,也看不見一點動的東西。
  “老龍河”兩岸這一帶常過馬,有的是馬隊,有的是一兩匹,孫瘸子做的就是騎在馬上這些人的生意。這地方既常有人過,百里內又只這么一家,所以孫瘸子平常的生意就不錯,一到刮風的日子,生意更好。
  按說,孫瘸子早該發財了,可是他是個怪人,只求三餐得繼,多一個子儿都不求,所以他跟來往這一帶的人混得很熟,凡是往這儿過的人,沒人不知道這一帶有個孫瘸子的。
  孫瘸子還有一宗怪處,他這座破茅草房子里,只賣稀的不賣干的,也就是說只賣酒,不賣菜,誰要是非得下酒物不可,那也容易,自己帶。
  今儿個又碰上了刮風的日子,孫瘸子這座破茅草房子里,跟每一個起風的日子一樣,一下子擠滿了人。不但僅有的几張桌子坐滿了人,甚至于門框上靠的有人,牆根儿下坐的也有人。、孫瘸子坐在屋角几塊板儿釘成的柜台里,翹著二郎腿,坏腿壓著好腿,兩只手往袖子里一油,身邊放著一根都發了亮的棗木揚,正在閉著眼養神,瘦削的臉上都有了皺紋,那是飽經風霜留下來的,薄薄的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臉上沒一點表情,似乎風詞走了他的屋頂他都能無動于衷。
  真正忙的只是滿屋子客人,几個酒壇子放在后牆下,壇子口挂的有构儿,誰喝誰自己去舀,喝夠了拍拍屁股要走的時候,留下該留的就行了,所以,賣酒的不忙倒是喝酒的一會儿一趟,一會儿一趟的。而這一會儿一趟,一會儿一趟的,也只是那些沒地方坐,靠在門框上,或者是坐在牆根儿下的,真正有地方坐的,卻不怎么忙。
  孫瘸子這間屋里,連好帶坏共是五張桌子,五張桌子上共坐了十個人,這十個人似乎酒量都不大,而且也像各怀心事似的都喝著悶酒。
  十個人,三個人獨占一張桌,另兩張桌上,一張圍坐著三個人,一張圍坐著四個人。
  圍坐著四個人這張桌上,四個人清一色的彪形大漢,天儿還不怎么涼,四個人頭上戴的是皮帽,上身穿的是皮襖,下身穿的是馬褲,腳上穿的是皮靴,皮襖毛往外翻著,腰間各扎了條寬度帶,神情都夠剽悍的,加上桌上那四把系紅綢的帶鞘大刀,望之凜人,沒人敢正眼看他們一下。
  圍坐著三個人的那張桌上,坐的是三個老頭儿,居中一個長眉細目,長髯五給,穿一襲青袍,挺腰端坐,神情肅穆,隱隱有一种懾人之威。
  他左右兩個老頭儿,一胖一瘦,胖的白胖,穿一件白袍,瘦的黑瘦,穿一件黑袍。
  白胖白袍老頭儿一張臉既白又嫩,可真稱得上吹彈欲破,一雙胖手更白,白得沒有一點儿血色,白得都快透了明,可是他那張胖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容,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沖他含笑點個頭。
  黑瘦黑袍老頭儿就不同了,一張臉跟鍋底似的,瘦得皮包骨,眼眶子深陷,鼻梁老高,一雙手跟鬼爪似的,神情冷漠,目光里更透著寒意,看誰一眼誰能馬上凍僵在那儿。
  獨占一張桌的這三個人,最外頭一張桌上,坐的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獨眼,左眼上戴個黑眼罩,一只有眼里的光芒冷電也似的,薄薄的嘴唇下微微露著兩顆尖尖虎牙,這個人長得挺白淨,也遠不如那黑瘦黑飽老頭儿、跟那四個剽悍的彪形大漢凜人,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誰看他一眼誰就會頭皮發炸,心里發毛,机伶伶打個寒顫,絕不敢再看他第二眼。
  靠里一張桌子,坐的是個一身書卷气的公子哥儿,深藍色緞子面儿的長袍,團花黑馬褂,一條烏油油的發辮拖在身后,人長得好俊,臨風玉樹也似的,一張臉白里透紅,要多嫩有多嫩,配上他那彎彎的兩道眉,黑白分明,眼角儿微翹的一雙眼,懸膽般的鼻子,小巧的嘴,換身行頭難能充個大姑娘。
  這位公子哥儿不但人顯得文弱,個子也比一般昂藏須眉小,要跟那四個彪形大漢一比,天爺,那根本不能看,不說別的,單比手吧,公子哥儿那既白又嫩的一雙手加起來也抵不過人家一個毛茸茸的巴掌大。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為什么差這么多,許是公子哥儿讓一肚子書墜的,長不了高大。
  挨公子哥儿這張桌最近的那張桌上,坐的是個有著一身頎長身材的黑衣客,看年紀,他應該沒有多大,可是唇上眼下巴士胡子老長,似乎是多少天沒刮臉了,斜飛的長眉,深沉的兩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臉上沒有表情,可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冷肅之气,個頭儿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大,也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壯,但他身上隱隱透著一股子讓人難以言喻的勁儿,就這股子難以言喻的勁儿,讓人覺得那四個彪形大漢站在那儿,要是十個人才能推得動的話,想推動這位黑衣客就得來上百個人,四個彪形大漢像四根埋在地下老深的合圍石柱,這黑衣客就像一座山!
  黑衣客似乎應該是個帶著刀劍的人,可是他身上沒有看見刀劍,身上也不像藏著刀劍的樣子,他桌上只有兩樣東西,一根馬鞭,一頂寬沿大帽。
  有人沒地方坐,這三個獨占一張桌,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是沒地方坐的這些人,有些是天生不愛往桌上坐的命,有的曾經想過去擠擠,無如他們不敢往那位獨眼客跟那位黑衣客桌邊去,想往公子哥儿那張桌上去,卻又讓獨眼客那只獨眼里的冷電般光芒給嚇了回去,沒奈何,只有隨便找個地儿湊合了。
  風一陣比一陣強,刮得孫瘸子這座茅屋直搖晃,外頭的馬嘶一聲連一聲,茅屋里卻是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听得見,靜得出奇,靜得讓人不安,也靜得隱隱令人有喘不過气來之感。
  突然!有人在外頭敲了門,擂鼓也似的。
  在這節骨眼儿抽冷子來這么几聲,能嚇得人心一揪,渾身冒汗,可是怪了,除了那位公子哥儿跟那些沒地方坐的人之外,別的人連動也沒動一下,就跟沒听見似的。
  公子哥儿陡然一惊,那些沒地方坐的都嚇得机伶一顫,尤其是靠在門框上的那兩個,硬讓一口酒嗆住了,嗆得直咳嗽,齜牙咧嘴,臉都漲紅了。
  酒棚是孫瘸子開的,他跟個沒事人儿一樣,別說動了,連眼都沒睜一睜。
  兩個讓酒嗆得直咳嗽的一個,咳嗽著伸手拉開了門閂,兩扇門豁然大開,一陣風卷了進來,滿屋子的黃塵,開門那個首當其沖,眼不敢睜,嘴忘了閉,刮得滿嘴是砂是土,他忙不迭地扭頭就吐。
  隨著這陣風進來個人,他進了屋,轉身就關上了門。他也弄不清是誰給他開的門,沖著站在門邊的就點頭哈腰:“謝謝,謝謝,要不是這扇門開的是時候,兄弟我非讓風刮到‘老龍河’里喂王八去不可,這陣風啊,真他娘的,什么時候不好刮,偏偏揀這時候刮,這不是害人么?”隨著話他回過了身,天爺!哪個廟里剛上金身的神像跑這儿來了,從頭到腳一身黃,黃得連鼻子眼都分不清了,只能看出他猴儿似的瘦臉上上下五個窟窿,最下頭那個大窟窿里露著兩顆門板也似的大黃牙。
  有桌子坐的像沒看見他,沒地方坐的哄然一聲全笑了。
  誰愛笑誰笑,他不在乎,把肩上背的大口袋往手里一拿,就用那多出一截的口袋口滿頭滿臉的劈劈拍拍一陣甩,一陣揮。
  有人叫了,一手護著酒忙道:“曖,曖,這位,你輕點儿行不行,您干淨了,我們的酒可就別喝了。”
  大板牙沖那人一咧嘴,道:“兄弟!在這地方碰上風,誰都夠瞧的,將就點儿吧,這不過是土,是砂,又不是蒙汗藥。”
  這當儿他臉露出來了,四十多歲年紀,瘦小猴儿干的一付身材,還沒那位公子哥儿高,混身上下也沒四兩肉,那張皮包骨的瘦臉上,本來就蜡黃蜡黃的,殘眉耗子眼,外帶一個朝天鼻,再加上那兩顆黃澄澄,金子打的似的大板牙。真夠瞧的。
  地說完了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他的話,有桌子坐的像沒听見,沒桌子坐的可全嚇了一跳,隨听一人說道:“你地限的胡扯個什么?孫瘸子在這儿多少年了,開的又不是黑店,酒里哪儿來的‘蒙汗藥’?”
  大板牙伸根手指頭鑽了鑽鼻子,然后往褲子上抹了抹,抬眼咧嘴,笑道:“兄弟!我可沒說是這儿的酒里有‘蒙汗藥’,我說了么?”
  的确,他是沒有說。
  說話那人怔了一怔,道:“那你這鬼扯什么談?”
  大板牙指指說話那人道:“兄弟,這你就又不對了,我這可不是扯淡哪,我說的是實情實話,咱們別人不說,單說兄弟你吧,江湖上走腿闖道,固然是路死路理,溝死溝埋,可是誰也不愿意白白的把命交給人家,就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時候,還得想個辦法掙一掙呢?要是有這么兩杯酒,放在兄弟你跟前,一杯里頭有‘蒙汗藥’,一杯里頭不過有些土踉砂,試問兄弟你喝哪一杯?”
  那人怔住了,一時硬沒答上話來。
  其實,他讓大板牙耍了,有“蒙汗藥”的酒固然不必喝,可是無緣無故也犯不著喝有上有砂那一杯啊!
  那人腦筋一時硬沒轉過來。
  就在那人怔住,一時無言以對的當儿,大板才放在地上那個大口袋里,突然有什么東西跳了一厂,隨听一個陰陽怪气的尖尖話聲說道:“喂!你到底是來干什么的?怎么就知道委貧嘴,我都快渴死了!”
  大伙儿听得一怔,忙把目光投注在大板牙那個大口袋上,便連那有桌子坐的十位,這回都不禁有了動靜,先后把目光投注過來。
  只听大板牙“哎呀!”一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怎么把老二你給忘了,該打,真該打。”
  說著,他竟當真抬手在自己臉上抽了兩下,“拍、拍”還挺響的,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口袋,又小心翼翼的從口袋里捧出一樣東西來,那赫然是個兩尺多高的小木頭人儿,小腦袋,蜡黃的一張臉,殘眉,耗子眼,朝天鼻子,外帶兩顆大板牙,簡直就是另一個大板牙,連穿的衣裳,穿的鞋都一樣。
  大伙儿看得剛一怔,大板牙已把那木頭人儿放在地上,沖大伙儿賠笑點頭,道:“我踉諸位介紹一下,這是我兄弟……”
  他話還沒說完,那木頭人儿兩片嘴唇居然動了,只听剛才那陰陽怪气的尖尖話聲從他嘴里響了起來,居然還冷冰冰的:“慢著!這一套可以往后挪挪,先給我來碗酒再說,我渴得喉嚨快著火了。”
  大板牙還真听它的,忙道:“好!好!好!喝酒,喝酒,看來你的酒癮比我還大,早知道當初我就不該慣你喝酒,現在可好,沒事儿你就要喝……”
  說著!他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手摸兜儿,就要往后牆下那些酒壇走,突然!他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窘迫一笑,彎下腰去在木頭人儿耳邊低低說了兩句。
  那木頭人儿突然尖聲叫了起來:“怎么說,沒錢了,我不管,賒你得給我賒一碗,昨儿個還有呢,怎么今儿個就沒了?准又是讓你輸光了……”
  大板牙忙道:“老二!老二!嘴下留情,嘴下留情,別抖露這個,別抖露這個行不行?”
  “怎么了?”木頭人几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槍扎不透的臉皮,你還怕噪得慌,不讓我說也行,給我賒碗酒去!”
  大板牙忙道:“好!好!賒!賒!我的好老二,我沒說不賒啊!”
  當即直起腰沖柜台里孫瘤子咧嘴一笑道:“掌柜的,人出門在外,誰都有個難時,兄弟我今儿個囊中羞澀,掌柜的你能不能行行好,賒我一碗酒,下回兄弟我路過這儿,一定加倍奉還,兄弟我要是賴帳不給,管教兄弟我遭天打雷劈,死在糞坑里頭!”
  孫瘤子八成儿是睡著了,連動都沒動。
  大板牙怪難為情的,抬手抓抓頭,剛要再說。
  旁邊伸過來一只手,遞過來一碗酒:“別再央他了,這碗酒算我請客了。”
  老天爺,大板牙跟碰見救命恩人似的,忙雙手接過那碗酒來,哈腰賠笑直謝,然后,他把那碗酒送到了木頭人儿面前。
  只听木頭人儿冷冷說道:“我什么時候這樣喝過了,一口一口的唯我喝。”
  大板牙還真听他的,簡直有點怕它,一連應了三聲好,收回碗來就是一大口。
  木頭人儿這當儿又說了話:“別跟往常似的,每一口你都偷咽下去點儿。”
  大板牙臉一紅,急得“晤!”了一聲,可是嘴里含口酒,沒辦法說話。
  木頭人儿冷冷說道:“行了,快來吧,再遲一會儿酒全變成唾沫了。”
  大板牙可真有點挂不住了,可是他還是乖乖听了它的,忙彎下腰湊過臉去嘴對嘴把一口酒喂木頭人儿喝了下去!
  只听木頭人儿“嗯!”地一聲道:“不賴,這儿的酒不賴,沒攙水,純正的二鍋頭,可比馬寡婦那儿的酒強多了,快!快!再來一口,干脆你別停,一口气喂完吧。”
  大板牙當真沒再停,一口連一口地,一轉眼工夫把一大碗二鍋頭全唯光了。
  大伙儿全看得直了眼。
  可是那四個彪形大漢中的一個突然笑了,是冷笑:“這玩藝儿以前我也見過,玩這玩藝儿靠腹語,算不了什么大稀罕,不過,這玩藝儿能喝酒可就是大稀罕了,只是,這碗酒是這玩藝儿喝了么?”
  他這一說,大伙儿全明白了,也全笑了,就在笑意剛在大伙儿臉上升起的當儿,那木頭人儿突然嘴一張,一道白光正射在剛才說話那彪形大漢臉上,射得那彪形大漢滿臉開花,濺得哪儿都是,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子順著他的胡子往下滴,酒香四溢,隨听那木頭人几道:“你看看那碗酒是誰喝了?”
  它會的可真不少,會說話,會喝酒,還會把酒從肚子里逼出來,逼成一股酒箭射人。
  照這么看,那碗酒真是這木頭人儿喝了。
  大伙儿臉上剛升起的笑意剎時全凝住了。
  大板牙慌了,可也嚇坏了,一聲:“老二!你是怎么……”
  轉過臉去就要去賠不是。
  那彪形大漢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你少他娘的裝蒜了
  只听那木頭人儿冰冷說道:“你想干什么?乖乖的給我坐下去,我告訴你,我是最愛揭入短,抖人底儿的,別人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清楚,我要是把你的底儿抖露出來,在座的可准有人愛听。”
  那彪形大漢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他跟前的刀,就在這時候,他對面那大漢沖他遞了個眼色,他一聲沒再吭,馬上又坐了下去!
  那木頭人儿冷笑一聲又道:“這才是,識時務者呼為俊杰,知進退的才算高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管你的水儿,你最好也別惹我,要不然,我讓你挨一頭灰回去,看你怎么交差,不信你就試試看。”
  大板牙急得臉紅脖子粗,頭上那蹦了青筋,一跺腳吼道:“老二!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那木頭人儿哼哼冷笑了兩聲道:“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我這個做兄弟的胎里帶來一顆天不怕,他不怕的膽,偏偏你這個做哥哥屁大一點儿事儿都頂不住,好吧!我听你的,誰叫我是你的兄弟,我要不听你的,只怕往后就沒酒喝了。”
  大板牙彎腰伸手拉開了那布口袋,道:“少廢話了,進去吧!”
  那木頭人儿道:“怎么說!讓我進去?不行,讓我不惹事儿可以,讓我進去我不干,悶了那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出來透透气儿,再說,人家請我喝了一碗酒,我還沒謝人家呢!”
  說完了這話,它突然動了,不是走!是轉,一轉轉向了剛才給碗酒的那漢子,道:“這位!我本來是不愿管閒事儿的,可是我喝了你一碗酒,不管怎么說我得幫你個忙,別看我是個木頭刻的,我這個鼻子比我哥哥的鼻子靈,我聞見這間屋里有一股子血腥味儿,只怕過不了多久會鬧凶殺事儿,外頭風再大可刮不死人,我看你還是赶快上路吧,要不然讓人誤傷了,那可是最冤不過的。”
  那漢子笑了,天知道他是不是在笑,飛快地往几張桌上掃了一眼,道:“這個,這個……好吧!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彎下腰去把手里的空碗往地上一放,又往空碗里丟下几枚制殘儿,他開門出去了!
  沒有關門,只因為那些沒桌子坐的一個個全放下碗踉出去,倒是大板牙忙跟過去關上了門!
  “真是啊?也不知道順手把門帶上,怕夾著尾巴不成么?”
  如今孫瘸子這破茅草房子里,連孫瘤子都算上只剩十二個人了,不!十三個,那木頭人儿也應該算一個。
  孫瘸子還沒醒,不但姿式沒變,便連動也沒動過。
  公子哥儿顯著地有點不安。
  白胖白飽老頭儿臉上仍然挂著笑意,可是那黑瘦黑飽老頭儿的臉色卻更冷峻了。
  那獨眼客一只獨眼直在大板牙身上轉。
  那黑衣客卻跟個沒事人儿似的,捧著他那個空碗不住的看,翻過來,翻過去,生似那個有三四個缺口的碗,是几百年前的古董。
  突然!獨眼客笑了,是沖著大板牙笑的:“真不容易啊!我終于想起來了,‘風塵八怪’里的人物居然千里迢迢,不辭勞苦地到這塊荒涼地儿來了,可真是值得大書特書啊!”
  他笑他的,他說他的,大板牙跟沒听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倒是那四個彪形大漢突然丟下一塊碎銀,抓起桌上的刀,開門走了出去!
  現在大板牙有了反應,他一皺眉道:“又是四個長了尾巴的。”
  他走過去關了門,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咧著嘴笑了,這一笑不要緊,那兩顆大板牙連根儿都露出來了。
  “嘿!不賴,我們老二這几句話真不賴,惜命的全跑了,這下子可有座儿坐了。”
  他一手提起大口袋走了過來,把那塊碎銀往旁邊一推,把大口袋往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下來。
  只听那木頭人儿哈哈說道:“怎么?老大Z有地儿坐就不顧我這個兄弟了,別忘了,你這座儿還是我嚇出來的呢?”
  大板牙伸手拍了拍桌子道:“我怎么會不顧你,沒了你我就沒得混了,你比我行,桌上坐吧。”
  沒見他動,那木頭人儿竟忽然离地飄起,冉冉飄落在桌面上,它落在桌面上之后道:“老大!如今眼前沒有閒人了,咱們談正事儿吧!”
  大板牙道:一怎么?不再喝點儿了?”
  木頭人儿道:“別人不知道你該清楚,辦正事儿的時候,我什么時候喝過酒?”
  大板牙微一點頭道:“好吧!我不說過了么?你比我行,我听你的,你辦吧,赶了這么遠一段路,我可真夠乏的,讓我合會眼儿,走的時候叫我一聲。”
  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兩手往胸前一抱,就要閉眼。
  木頭人儿忽然說道:“曖!曖!老大!慢點儿,這件事儿我一個人辦得了,你可以舒服你的,只是你還沒告訴我,東西究竟在誰身上。”
  大板牙目光一凝,道:“怎么?這你還要問我?”
  “廢話,”木頭人儿道:“不問你問誰,難不成讓我挨個儿問別人去?”
  大板牙一點頭道:“我可正有這意思,眼前沒几個人,挨個儿洞問費不了你多少工夫,你要不愿費口舌,用鼻子聞聞也行,你鼻子不是挺靈的么?這件事既然交給了你,你就別再煩我了!”
  他身子往后一仰,閉上了眼,他睡得還真快,剛閉上眼就打起呼儿來了!
  那木頭人儿“嘿嘿”地一聲道:“真行啊,剛合眼儿就睡著了,真是吃得飽,睡得著啊,好吧!誰叫你比我早出來几年,一個人儿干就一個人儿干吧,讓我先問問,問不出來再拿鼻子聞!”
  說完了這話,它轉了個身,提高了嗓門儿說道:“諸位!丑話說在前頭,我可是只問一聲,東西在誰身上誰就乖乖地掏出來放在桌上,然后站起來走路,我絕不難為他,要不然等我用鼻子聞出來。到那時候再想走可就走不了了!”
  它那木頭刻的,挂在下巴上的下嘴唇儿一動一動的,那陰陽俚气的尖尖話聲也分明是從它嘴里傳出來的,大板牙要真是擅“腹語”的,他這“腹語術”真可以說是高明,恐怕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來,木頭人儿說話的時候,他打的呼儿根本連停都沒停一下。
  木頭人儿話說完了,身邊六個活生生的人,沒一個有反應的。
  只有那位公子哥儿,臉色比剛才更白了些。
  獨眼客倏然一笑道:“閣下!找看你這話是白說了,恐怕你閣下還得用鼻子聞上一聞!”
  木頭人儿“嗯!”地一聲道:“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听人家稱呼我閣下,你這個人不賴,有意思,那就從你先聞起吧!”
  它隨話冉冉飄起,四平八穩地落在了獨眼客占用的桌子上。
  獨眼客那只獨眼里閃過了一道冷電,笑道:“只怕你閣下是白費工夫。”
  木頭人几道:“這話怎么說?”
  獨眼客道:“你閣下找錯人了!”
  木頭人儿:“嗯!”他一聲道:“不然!我聞見了,你身上有股子味儿?”
  獨眼客“哦!”地一聲,笑道:“是么!我身上有什么味儿?”
  木頭人几道:“賊味儿!”
  獨眼客臉上笑容一凝,微微一怔,旋即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接著他笑出了聲,道:“閣下剛才說我這個人有意思,如今我發現你閣下比我更有意思,我得好好交交你閣下這個朋友,來,近點儿,咱們聊聊。”
  他含笑伸手,抓住了那木頭人儿。
  在他手還沒碰著木頭人儿那一剎那間,他臉上還帶著笑意,可是當他手抓住木頭人儿的那一刑那,他臉色陡然一變,手跟抓在一塊燒紅的烙鐵上似的,忙收了回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儿,手掌心都是血,一雙手掌馬上就發了烏,只見他左手往下一探再翻上來時,左手里已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場剁下,鮮血四濺,硬把一只有掌齊腕剁了下來,接著他把匕著往桌上一插,騰出左手來閉了右胳膊几處穴道,一句話沒說,站起來開門走了。
  那穿青袍的老頭儿瞼上變了色。
  那白胖白袍老頭儿臉上泛起了惊容。
  那黑瘦黑袍老頭儿眉宇間騰起了一片伯人的煞气,公子哥儿低下了頭!
  只有那黑衣客仍跟個沒事人儿似的,在翻弄著那個破碗,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大板牙忽然睜開了眼,扭頭一看,道:“這可是哪個長了尾巴的,怎么都這么好設規矩,真是,想睡會儿都不得安宁。”
  他走過去閂上門回來又睡了,他沒看見獨眼客桌上那只已然烏烏黑的斷手,跟插在桌上的那把雪亮匕首,也沒發覺獨眼客已然不見了。
  那木頭人儿一轉,轉向了三個老頭儿那張桌,道:“現在輪到你們三個了?”
  他冉冉飄起,向著三個老頭几桌上飛去!
  黑瘦黑相老者鬼爪也似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抬手。
  白胖白袍老者看了他一眼。
  黑瘦黑飽老者手指頭不動了,也沒見他抬手!
  那木頭人儿就在這時候輕輕地落在了三個老者的桌面上,左一轉,右一轉之后,忽然尖聲叫了起來:“有了,可讓我聞出來了。”
  黑瘦黑袍老者兩眼之中辜地殺机往外一涌,他就要動。
  只听那木頭人儿接著說道:“有是有了,但卻不是我要的那件東西,這种東西我并不稀罕,便宜你們三個了。”
  話落!它飄离三個老者桌面,直往公子哥几桌上飛去
  剎時,黑瘦黑飽老者兩眼中那怕人的殺机消失不見了。
  那木頭人儿落在了公子哥儿桌面上,公子哥儿頭垂得更低了,那木頭人儿道:“姑娘!你還等什么?”
  敢情是個西貝公子哥儿,怪不得長得那么嫩。
  活生生的都沒看出來,倒讓截死木頭看出來了,看來人還不如木頭。
  三個老者都一怔,不由地向著那低著頭的公子哥儿投過一瞥。
  只有那黑衣客,他是听若無聞,視若不見,臉上一點表情沒有,眼珠子也沒動一動。
  只見那公子哥儿文弱矮小的身軀一震,霍地抬起了頭,一雙鳳目之中滿含怨怒,顫聲說道:“我跟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
  那木頭人儿道:“姑娘!你我之間既談不上仇,也談不上怨。”
  那公子哥儿道:“那你為什么……”
  那木頭人儿截口說道:“姑娘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人,應該知道,江湖上有些事情是不必仇怨的,要不然江湖上也不會整天价血風腥雨,那么多事了!”
  那公子哥儿道:“這么說江湖上就沒有公理了,你們想殺人就殺人……”
  “姑娘!”那木頭人儿道:“江湖道中本就是這么一個不講理的地方,你不見江湖上到處是強搶豪奪,到處是……”
  那公子哥儿怨怒冷笑道:“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恨只恨當初我不該學武,恨只恨當初我不該涉足江湖,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找對了人,我身上的東西是絕不會輕易給人的,除非你先要了我的命!”
  那木頭人儿笑了,笑聲冰冷:“看起來姑娘你遠比剛才那一個眼儿的單瞪扎手,這就麻煩了,我一向怜香惜玉,從來不傷害女流的。”
  公子哥儿道:“那你就休想奪我身上的東西。”
  那木頭人儿笑道:“姑娘錯了,我只是一向怜香惜玉,從不傷害女流,并不是我碰見女流就沒了辦法,雖然我一向怜香惜玉,從不傷害女流,可是我對付女流的辦法卻很多,就拿對付姑娘你來說吧,我能讓姑娘你自己解衣寬帶,把衣裳脫得一件不剩,這樣我用不著傷害你就能拿到我所要的東西了。”
  公子哥儿一張玉面陡然間漲得通紅,忿怒說道:“你!你!你!我跟你拼了。”
  她抬起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根根似玉的手,便待有所行動。
  那一直翻弄著那個破碗的黑衣客,這當儿突然淡然說道:“前車可鑒,別蹈人家的覆轍,動不得的。”
  西貝公子那只玉手頓了一頓,可是她旋即又把玉手揚了起來。
  黑衣客放下那個破碗,抓起桌上那根馬鞭橫里一遞,恰好擋住了西貝公子那只玉手。
  西貝公子霍地轉過臉來,杏目微嗔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黑衣客看也沒看她一眼道:“至少我不會奪你身上的東西……”
  頓了頓道:“軒轅奇,不管你要什么,找我來要就是。”
  熟睡中的大板牙身軀震動了一下,那木頭人儿“忽!”他一聲飛過來落在他桌面上,道:“你知道我這個老大?”
  黑衣客收回馬鞭,淡然一笑道:“‘風塵八怪’之一,‘傀儡魔’軒轅奇,我是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那木頭人儿道:“關內知道我這個老大的人不能算少,可是關外知道我這個老大的可不多。”
  黑衣客道:“從關里到關外來的,那就該另當別論,剛才不就有一個么?”
  那木頭人儿道:“你既然知道我這個老大,應該知道我這個老大的事管不得,我這個老大就跟索命的無常一樣,誰惹了他誰倒霉!”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我倒霉倒了多少年了,這些年來一直走霉運,我并不在乎多倒這么一次霉的。”
  那木頭人儿道:“這么說來,這件事你是非伸手不可了?”
  黑衣客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走霉運,本來別人的事我是一概不過問,可是眼前這件事,我是到這儿來避風的,碰上了,我不得已,這也有可能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做件好事也許能驅驅我的霉運。”
  那木頭人儿冷笑說道:“我不這么想,我看你是要更倒霉了。”
  黑衣客道:“也許!木過我并不在乎。”
  那木頭人儿冷笑一聲道:“一個人要是想死,是誰也攔不住的,好吧!我成全你!”
  它這句話剛說完,黑衣客馬鞭突遞,那根馬鞭現在已經不是馬鞭了,是一條靈蛇,只見那柔軟的鞭梢儿一直一卷,那木頭人儿立即离桌飛起,直向大板牙面前射去!
  大板牙突然伸了個懶腰,正好伸手接住了木頭人儿,他一怔睜眼道:“咦!老二!你怎么來了?”
  那木頭人儿冰冷說道:“碰上扎手的了,讓人家一鞭給抽回來了。”
  大板牙一咧嘴,突然笑了:“我就知道這件事儿你一個人辦不了,不瞞你說,我早就看出這儿有兩個扎眼的了,現在一個動了,另一個還沒動呢!”
  三個老者個由轉眼向孫瘸子望了過去,孫瘸子可真能睡,到現在連動都沒動過。
  隨听大板牙嘿嘿一笑又道:“我看哪,還是你歇會儿,讓我來吧!”
  他把木頭人儿放在了桌上,轉個身面向著黑衣客一咧嘴道:“江湖上知道軒轅奇這個‘傀儡魔’的人不少,可是能讓軒轅奇這個傀儡空著手回頭的人可不多,兄弟我眼拙,怎么稱呼啊?”,黑衣客道:“這几年我一直在走霉運,倒霉倒得我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閣下原諒。”
  大板牙咧著嘴笑道:“看來我軒轅奇的面子不夠,那就算了。”
  頓了頓道:“你能不能收回手去別管這件事?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黑衣客一根指頭繞動著鞭梢儿,兩眼望著自己的手指頭,道:“我不是個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的人,不管對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我手伸了出去,在沒有結果之前絕不會收回來,再說,我也想做件好事,消消自己的霉運。”
  大板牙冷冷一笑道:“以我看你這霉運就是管閒事管來的!”
  黑衣客微一點頭道:“不錯!還真讓你說著了。”
  大板牙道:“那你這不是執迷不悟么?”
  黑衣客道:“有點!天生的倔脾气,有什么辦法,不過我相信從現在起我要轉運了。”
  大板牙微一搖頭道:“我不這么想,以我看你非毀在你這倔脾气上不可。”
  他手一抖,正抖在桌上那個空酒碗上,那個空酒碗脫駑之矢般,疾射黑衣客,對准了黑衣客的面門。
  那個空碗的速度是很快,看上去力造也相當猛,只是它到了黑衣客面前四尺處卻突然停住了。
  沒別的,黑衣客手里那根馬鞭的鞭梢儿,原來是繞在黑衣客左手食指上的,現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繞在了那個勢若奔電,迎面飛來的空酒碗上了。
  “好鞭法!”一聲暴喝從三個老者桌子上響起。
  黑衣客淡然一笑道:“夸獎了!”
  就在這時候,大板牙一揚手,一線白光又電射了過來。
  黑衣客振腕一抖,空碗翻轉,碗口向外,“叮!”地一聲,那線白光投入了碗口里,黑衣客振腕再抖,那個空碗已四平八穩地落在了大板牙桌上。
  大板牙變色而起,一雙耗子眼暴射惊駭光芒,道:“閣下!你報個名字?”
  黑衣客掌中馬鞭的鞭梢儿,又回到了他左手食指之上,他一雙目光也又落在了他那根手指之上:“沒跟你說么?忘了。”
  大板牙二話沒說,抓起桌上的木頭人儿往口袋里一塞,背起口袋來轉身開門走了,快得像一陣風,他也放進來一陣風,一片黃霧。
  白胖白袍老者站起來就要去關門。
  黑衣客開口淡然說道:“不用關了,我看三位還是頂著風走吧,我清楚那幫馬賊,他們還會再來的,再來的時候就不止四個人了。”
  白胖白飽老者听得一怔。
  清瘦青袍老者离座站起,肅然道:“壯士知道他們是沖著老朽三個來的?”
  黑衣客道:“我只是這么想,卻不敢斷言,剛才那位獨眼客在座,他四個有所顧忌,所以遲遲沒敢動手,其實那位獨眼客意在這位姑娘,而不在三位,及至‘風塵八怪’中這位‘傀儡魔’到來,被獨眼客一言道破來歷,他四個才暫時知難而退,不過希望我看錯了,最好他四個意不在三位。”
  清瘦青飽老者一拱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朽遵命,過就走,不管他四個意在不在老朽,老朽對閣下仍然感激。”
  話落!他轉身要走。
  黑衣客忽然眉鋒微微一皺道:“來不及了!”
  青飽老者一怔回身,訝然說道:“來不及了?”
  白胖白袍老者略一凝神,旋即說道:“徐先生!他們來了,風大,不容易听見蹄聲。”
  黑瘦黑袍老者眉騰煞气,霍地站了起來!
  黑衣客攤手一指道:“三位身后垂帘那一間,是此間主人的臥室,三位可以進去暫時避一避,主人諒必不會介意。”
  黑瘦黑飽老者兩道冷電般目光突然逼視過來,冰冷說道:“我二人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道什么叫避。”
  黑衣客看也沒看他一眼,道:“當然,‘黑白雙煞’縱橫多年,几曾怕過誰,可是這幫馬賊個個勇猛剽悍,凶殘毒辣,不起眼的東西他們也看不上,若是這位老先生有什么失閃,只怕二位擔當不起!”
  黑瘦黑袍老者臉色為之一變。
  白胖白飽老者轉過頭來,一雙銳利目光落在黑衣客臉上,就要說話。
  青飽老者适時開口說道:“這位說的是,老朽的安危還事小,就請二位看老朽薄面,暫時委曲一下吧!”
  他轉身往垂帘的那一小間行去!
  白胖白相老者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邁步跟了上去,黑瘦黑袍老者狠狠一跺腳也跟了過去!
  這時候已可听見馬蹄聲了,在風里頭跟一陣由遠而近的悶雷似的,震得地皮都有點顫動。
  西貝公子哥儿顯得有點不安。
  黑衣客淡然說道:“他們不是沖著姑娘來的,姑娘坐著不要動。”
  西貝公子哥儿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道:“你……你能退得了他們么?”
  黑衣客兩眼仍望著他那繞動著鞭梢儿的手指,道:“不知道,那要看我是不是已經轉運了。”
  就在這時候,那由遠而近的問雷般蹄聲突然停了,听不見了,西貝公子哥儿訝然說道:“他們怎么……”
  黑衣客微一搖頭,道:“不要說話,來了!”
  也不知道是風把人刮進來的,還是人帶著一陣風進來的,總之,茅屋里一下進來了十個人,整整十個,清一色的彪形大漢,裝束打扮都一樣,剽悍的神情也相同,都提著一把系紅綢的帶銷大刀,只有一個沒帶刀。那是個長眉細目白淨淨的漢子,手里提報銀絲繞的馬鞭,個子長得挺好,人也長得挺俊,只可惜眉宇間洋溢著一股子陰騖之气。
  剛才那四個彪形大漢也在這群人里頭,他四個一進門就愣住了。
  那白淨俊漢子兩眼寒芒外射,顧盼之間流露著一股子逼人的驕狂之態,他那一雙目光從黑衣客跟西口公子哥儿臉上掃過,然后冷冷問道:“人呢?”
  對呀!人呢?
  那四個大夢初醒般,倏然走過神來,四張布滿了亂草般胡子的大臉上泛起了不安之色,道:“剛才還在這儿……”
  白淨俊漢子一沉臉道:“我問的不是剛才,我問的是現在。”
  現在?要知道不就好了么?他四個被問的一時沒答上話來。
  白淨俊漢子吩咐道:“鼻子底下有嘴,不會去問問么?”
  一句話提醒了他四個,對!問問。
  四個彪形大漢轉過身來兩大步便到了黑衣客桌前:“喂!剛才那几個人呢?”
  居中一個臉上有道刀瘡的開了口,他臉上那道刀疤從左眼角直到嘴角,紅紅的,長相就怕人,說話可也夠和气的。
  黑衣客沒理他,看也沒看他一眼。
  砰然一聲,刀疤大漢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那個破酒碗一蹦老高,他沉聲說道:“問你話你沒听見么?”
  黑衣客仍沒抬眼,淡然說道:“听見了,我又不聾,怎么會听不見。”
  刀疤大漢道:“那你為什么不吭气儿?”
  黑衣客道:“剛才這儿的人不少,我怎么知道你問的是哪一個?”
  刀疤大漢道:“我問的是那帶個木頭人儿的大板牙,跟那張桌上坐的三個老頭儿。”
  黑衣客道:“原來你問的是那大板牙,跟那三個老頭儿啊,走了!”
  刀疤大漢道:“他們上哪儿去了?”
  黑衣客道:“你問的是誰?大板牙還是那三個老頭儿?”
  刀疤大漢道:“都問。”
  黑衣客微一搖頭道:“我都不知道!”
  刀疤大漢勃然變色,兩眼一睜怒聲說道:“媽格巴子,你敢逗我?”
  黑衣客雙眉一揚,兩眼抬起,道:“你罵誰?”
  刀疤大漢道:“罵誰?媽格巴子,我罵你……”
  黑衣客抖手一鞭揮了出去,“叭!”地一聲脆響,刀疤大漢臉上添了血紅一道,高大身軀一晃,往后退了兩步,血馬上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另三個臉色大變,抬手就要拔刀,但是,“叭、叭、叭!”一連三聲脆響,他三個右腕脈上各中一鞭,立即紅腫一道,右手再也抬不起來了。
  那刀疤大漢大叫一聲大刀出鞘,一步跨到,大刀帶著一片刀風,當頭劈下!
  黑衣客坐著沒動,雙手猛一推桌子,那桌子邊正撞在刀疤大漢的小肚子上,他悶哼了一聲彎下了腰,人爬在了桌上,大刀的刀尖從黑衣客眼前划下,“噗!”地一聲砍在地上,黑衣客卻是連眼皮也沒眨一眨!
  站在門口的那五個抽刀就要過來。
  白淨俊漢子馬鞭一抬攔住了他五個,冷然說道:“你四個閃開。”
  那三個腕子上中了一鞭的立即退向后去!
  那刀疤大漢半天才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拖著大刀從桌子上支撐著挪開,彎著腰退向一邊!
  顯然!黑衣客這一下撞得他不輕。
  白淨俊漢子一雙目光投射過來,緊緊的凝望在黑衣客臉上,突然間,他眉宇間那明鴛之气大盛,邁步走了過來。
  他在黑衣客桌前停了步,他突然笑了,只是笑得怕人!
  “你的鞭法不錯啊?”
  黑衣客淡然說道:“我從不惹人,別人最好也別惹我。”
  白淨俊漢子道:“你是哪條路上的?”
  黑衣客道:“干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你們過了界,把你這三十匹馬撤走,現在還來得及。”
  白淨俊漢子道:“什么時候就來不及了?”
  黑衣客道:“你閣下最好不要逼使在下出手,等我出了手之后,你還得走,不過那時候就不大好看了!”
  白淨俊漢子臉上的笑意忽然濃了:“是么?”
  黑衣客道:“我言盡于此,听不听還在你,不過我希望你听。”
  白淨俊漢子臉上的笑意突然不見了,腿一抬,桌子飛了起來,直撞黑衣客,力道极猛!
  黑衣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一條桌子腿,他的身軀連晃也沒晃一下,他輕輕地把桌子放在一邊,道:“這年頭儿糊口不易,此間主人本小利輕,半賣半送,別毀人家的東西。”
  白淨俊漢子雙眉一揚,抖手一鞭抽了過來,他抽的是黑衣客的臉。
  黑衣客坐姿不變,一偏頭讓了過去,道:“我讓你三鞭,你最好別出第四鞭。”
  白淨俊漢子臉色變了,怒喝一聲抖手揮出兩鞭,一剎時黑衣客的頭臉全讓鞭影罩住了!
  黑衣客的坐姿仍然沒變,只見他腰軟得跟條蛇似的,只扭了兩扭,白淨俊漢子這兩鞭又落了空。
  白淨俊漢子臉色煞白,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黑衣客道:“三鞭已過,要走,現在是最好的時候了!”
  奈何,白淨俊漢子并沒有走,他兩眼之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狠毒光芒,把手中銀絲纏的馬鞭往后一扔,垂手就要探腰。
  黑蛇一閃,黑衣客的鞭到了,“叭!”地一聲脆響,白淨俊漢子的右腕脈上中了一下,他剛一縮手,黑衣客已一步跨到,他那根馬鞭的鞭把儿已抵在白淨俊漢子的喉嚨上。
  九個馬賊大惊失色,就要拔刀扑過來!
  黑衣客兩眼一睜,冷電暴射,沉聲喝道:“你們不要你們三當家的命了?”
  那九個馬賊立被震住,硬是沒敢再動。
  黑衣客轉望白淨俊漢子,道:“白三當家的,我不知道你們几兄弟要的是什么,也不管你們要下手的對象是誰,進出‘長白’的皮貨商跟參客已經把你們養得肥肥的了,你們不應該越界這么遠來作案,今天這是碰上了我,要是換個別人,白三當家的你也許就回不去了,請歸告龍大當家的,從今后莫欺‘柳子’以外沒人,請吧!”
  他緩緩垂下了馬鞭。
  白淨俊漢子猛然退向后去!
  八名馬賊立即大刀出鞘,這當儿那刀疤大漢也站直了,九個人手握大刀,躍躍欲試,只等白淨俊漢子說話了。
  明知扎手還想伸手,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這幫馬賊凶殘剽悍成性,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還有几十個在外頭,人多勢眾。
  黑衣客站在那儿沒動,鎮定得跟座山似的。
  突然!白淨俊漢子扭頭走了出去!
  九名大漢立即跟著退了出去!
  轉眼間,馬蹄聲雷動,隨風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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