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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沒有父親的人


  听泉居自成院落,竹篱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成的假山;山下則是一片花圃,繁花似錦,散發著陣陣幽香。那人影仁立在假山頂上,斜陽余暉恰好將他修長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個瘦削的少年,大約十七歲不到,一身紅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蒼白,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顯得甚是冷峻。
  燕玲噓了一口气,揚手招呼道:“原來是師兄,把我嚇一大跳!
  紅衣少年沒有回答,只輕輕“晤”了一聲,兩道銳利的眼神卻灼灼凝視著江濤。
  燕玲叫道:“師兄請過來,我替你介紹這位江公子……”誰知話未說完,那紅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竟冷漠的轉身走下假山,揚長而去。燕玲一怔,霎時粉頰緋紅……
  江濤輕問道:“這人是誰?”
  燕玲頗感難堪的答道:“他是我師父的獨生子,名叫梅劍虹,就住在隔院‘弄梅山庄’里……”
  江濤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歡迎我這個客人?”
  燕玲忙道:“不!他生性就是這樣,終日落落寡歡,跟誰都合不來。”
  江濤笑道:“難道他身為天心教少教主,還有什么不滿足?”
  燕玲長歎一聲,道:“這也難怪他,唉!一個沒有父親的人,叫他如何高興得起來!
  江濤訝道:“他怎會沒有父親?”
  燕玲黯然道:“不知道,這是一個謎;恐怕世上只有我師父和老菩薩才能解答,但他們都不肯透露。”
  江濤更訝道:“令師兄自己也不追問嗎?”
  燕玲歎道:“問也沒有用,師父總是支吾其辭,好像有難言的隱衷;老菩薩更會把梅師兄罵上一頓;并且嚴峻的說:‘以后不許再提那喪德敗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經遭到報應而死了。”’
  江濤又問:“那么,令師兄的姓氏由何而來?”
  燕玲道:“他是跟隨母姓,我師父名叫梅娘。”
  “晤!梅娘……一個喪德敗行的人?”江濤沉吟著這兩句話,內心倒對那位神情憂悒落寞的紅衣少年頗感同情,不覺喃喃道:“話雖如此,但一個人連自己生父都不知道,的确是人生最不幸的事!難怪令師兄要冷漠孤僻了。假如有机會,我倒真想跟他結識一番。”
  燕玲搖頭道:“梅師兄對誰都冷淡,有時甚至不近人情,還是別去招惹他的好。”
  兩人又閒談了一會,小鳳領著江富也到了听泉居。安置好行囊,燕玲吩咐准備酒筵,就在木屋中替江濤洗塵。
  席暗,燕玲又提到要留下小鳳侍候,江濤仍婉言辭謝,說道:“在下自問無愧于心,何懼鬼物加害?姑娘盛意在下心領,但絕不敢接受。”燕玲見他執意不肯,只得作罷。這一席酒,競吃得悶悶不樂;各人都像怀著心事,天色入夜便草草終席了。
  席終人散,江濤沐浴更衣;吩咐江富先睡,獨自負手踱出木屋,緩步在庭園里繞行。他審度地形,默察進出途徑,發覺听泉居背倚山麓,左側是梅劍虹居住的“弄梅山庄”;右邊遙對堡牆,牆外便有一座錦衛巡望的劍樓。照形勢看來,左右兩方都不易被人潛人;只有前面沙道和屋后小山,才是值得防范注意的所在。
  江濤心里不禁暗想:“天心教一再設法要譯出那本梵文秘冊。又有這么許多人千方百計阻止破坏;木屋中連死三人,古云飛途中屢下毒手。這些蛛絲馬跡,如出一轍,由此可以證明那部梵文秘冊必定非常重要了。”
  他來此目的,本不是為了譯書;但現在卻被那梵文秘冊引起無限好奇之心,直恨不得能早些看看書中內容是些什么?徘徊复徘徊,不覺夜色已深。園中一片宁靜,只有江富房里隱隱傳出鼾聲。
  江濤倦意漸濃,正欲回房安歇;誰知一腳跨進房門,突見房中臨窗靠椅上,斜躺著一個人。那人全身都深埋在椅子中,無法看見面目。只見他兩腳高高擱在窗台上,一柄長劍橫伸椅外,正悠然晃動著靠椅,一派安閒之態。
  江濤猛然一震,脫口喝道:“什么人?”
  那人沒有回答,悠晃如故,好像根本就沒有听見。
  江濤心頭狂跳,一面凝神戒備,一面又喝問道:“你是誰?坐在這儿干什么?”
  那人不慌不忙從窗台上收回兩只腳,然后緩緩轉過身來。燈火照射下,只見他臉色陰沉,一身錦衣,竟是金線統領黎元申。
  江濤大感意外,連忙拱手道:“原來是黎統領,在下不知,多有失禮!
  黎元申面浮陰笑,冷冷道:“江公子深夜未寢,踏月漫步,雅興不淺!”
  江濤笑道:“初到貴教,難免處處覺得新奇,所以在園里多瞻望一會。”
  黎元申突然雙目一揚,兩道冷電般目光在江濤臉上迅速掃了一眼,說道:“江公子知不知道關于這座木屋中的怪异變故?”
  江濤點點頭道:“日間曾听燕姑娘說起,這儿已經先后死了三位譯書人……”
  黎元申緊接著又問道:“公子難道不怕?”
  江濤怔了一下,隨即笑道:“在下生平不信鬼魅之說。”
  黎元申忽然從靠椅中站起身來,手撫長劍,緩步在室中煤踱了一圈;臉色一片陰寒,喃喃說道:“鬼魅之說固屬虛妄,但三位譯書人連續被害,卻是千真万确的事實。只是那下手的人做得干淨俐落,事后不留絲毫痕跡,顯見絕非庸手……”說到這里,語聲微頓,雙目灼灼凝視江濤,冷然又道:“公子是第四位應聘譯書的人,也是本都最后一次机會。世上通諸梵文的人才不多,咱們務必要把握這一次机會,所以希望江公子能盡量跟咱們配合。”
  江濤訥訥道:“黎統領要在下怎樣配合。”
  黎元申目光一閃,道:“黎某之意,准備借重公子為餌,誘使那人現身出來。”
  江濤忙道:“這未免太危險了,万一失誤,在下豈非死得不明不白?”
  黎元申傲然笑道:“公子盡可放心,在譯書工作沒有完成以前,我們不會讓你輕易送命的。”
  江濤一惊;道:“換句話說,等到一日譯書工作完成……”
  黎元申一面移步向房外走去,一面接口道:“如果公子能幸運活著譯完那部梵文秘冊,教主和老菩薩也許會給你人教的机會。”
  江濤反問道:“要是在下不愿人教呢?”
  黎元申已走到門口,聞言扭回頭來,軒眉冷笑說道:“公子會愿意的,因為那是你唯一生路。”說完,不待江濤再開口,逕自大步而去,轉眼已沒人沉沉夜色之中。
  江濤听了最后那句話,怔忡而立,不由從心底冒起一絲寒意。難怪燕玲會道:“假如你真的并不會梵文而是一名奸細,或許反而會好一些……”這不是明明暗示自己,一旦譯書完成,勢將被殺滅口嗎?再回想黎元申深夜出現在臥室中,言語詭异,意圖難測,更覺毛發悚然。
  他心里惊疑不已,反复思索。終于把心一橫,暗道:“你們既存心不善,也休想我會替你們好好譯出那部梵文秘冊。如有机會,還是趁早脫身才是上策。”可是,話又說回來,“天湖總教”險關重重,脫身逃走豈是容易的?
  這一夜,江濤眼睜睜直到天亮,終宵未眠。
  第二天一早,燕玲又來到听泉居。當她一見江濤眼布紅絲,神情困倦,立即惊問道:“昨夜睡得不好嗎?是不是嫌此地太僻靜了?”
  江濤連忙掩飾道:“不!正因為這儿景色太美,昨夜留連忘返,睡得遲了一些。”
  燕玲笑道:“咱們這天湖總教是天生絕地,四季如春,風光如畫。你要想看景致,我替你向導,讓你盡情看個夠好了。”
  江濤試探著問:“此是總教所在,能讓我一個教外人亂跑嗎?”
  燕玲鳳目一揚,道:“誰說不能?師父特別囑咐,叫我這几天多領你去各處逛逛。走!咱們現在就去。”不由分說,拉了江濤就走。
  江濤心里明白,這是天心教“放餌”之計,他們故意讓自己在堡中露面,無非是想誘使那神秘凶手現身。不過,自己也正好借此机會,踩探脫身之路;一舉兩便,何樂而不為?
  兩人徒步而行,也不用下人跟隨,先逛內堡,再游外城。除了几處重要宮殿,足跡几乎遍及全島;每至一處,燕玲都不厭其煩的為他指點解說。但江濤卻越逛越覺得心情沉重。因為全島戒備森嚴固然不用說,而城堡懸湖中,唯一可供使用的船只,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欲乘船离島。都必須向教主請領通行銅牌。平時河口鐵間緊閉,与外隔絕,簡直插翅難飛。
  日暮“興盡”而歸。江濤借口勞累,送走燕玲以后,躺在床上,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只覺滿怀希望盡成泡影,剎那間全都幻滅了。船只既不可得,浩蕩天湖又無法泅水渡過,困守島中,如處攀籠。難道就這樣死心塌地替天心教譯書,等待賜予人教的机會?
  他當然不甘心,卻想不出一條“不甘心”以外的辦法。輾轉反側,直到深夜,才帶著憂慮和困倦進人夢鄉……剛睡不久,忽又被一陣急促的鐘聲惊醒。鐘聲好像起自外堡,但處刻之后,全堡亂鐘齊鳴,人聲沸騰。“听泉居”庭園里忽然出現大批錦衣護衛,弓上弦,刀出鞘;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競將木屋團團圍住。
  江濤吃了一惊,連忙披衣起身。尚未停當,屋外已“碰碰”連擊,喝令開門。
  老家人江富揉著睡眼啟開大門,只見火光下并肩站著兩人——一個是金線統領黎元申,另一個卻是名濃眉大漢,也是穿著護衛錦衣,袖口亦有一朵金花。所不同的是黎元申金花下有兩條金線,那濃眉大漢僅只一條,好像是位副統領。
  屋門一開,濃眉大漢立即揮手向身后錦衣護衛喝道:“進去搜查——”
  錦衣護衛剛要進屋,卻被黎元申擺手攔住,沉聲說道:“慢著,不要惊扰了江公子,咱們應該顧及待客的禮貌。”然后含笑向江濤拱拱手,自己緩步跨了進來。
  江濤惊愕聲的問道:“諸位深夜光臨,敢問有何事故?”
  黎元申游目向屋中掃了一眼,隨口應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剛才堡中突然發現奸細。咱們擔心江公子受惊,所以特來看看,一會儿就走!
  江濤這才松了一口气,道:“這儿很平靜呀!并沒有見到奸細…·”
  黎元申冷冷接口道:“那奸細在外城河口偷啟鐵閘,意圖盜取船只;被人發現之后,竟返身奔人內堡,有人看見他是向听泉居方向逃來的。”
  江濤駭然失聲道:“有這种事?怎么在下毫無所覺呢?”
  黎元申道:“為了公子安全,所以想在屋里搜查一下。”
  江濤忙道:“各位快請搜查,倘若被奸人藏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黎元申點點頭,才向那濃眉大漢道:“現在叫他們進屋搜查吧,同時囑令園中加強戒備,防人乘亂脫逃。”
  十余名錦衣護衛一擁而人,高擎火炬,開始向各屋搜尋。正紛亂間,燕玲帶著小英、小鳳亦匆匆赶到,大家協同搜查。几乎將“听泉居”几間木屋翻了身,結果卻毫無所獲。
  那濃眉大漢猶不死心,親自接過火炬,進入江濤和江富臥室,連床下櫥柜都仔細檢視,仍然查不出絲毫可疑之處來。不由自語道:“奇怪!難道他會隱身術不成?”
  燕玲道:“你們是不是看清楚了?奸細真是到听泉居來的?”’
  黎元申堅決地道:“絕不會看錯,西劍樓三名守夜護衛都看見人影遁入竹篱;咱們緊隨追到,先堵出入道路,一直沒發現再有人出去過。”
  燕玲黛眉一皺,又道:“或許奸細只是借園中花木隱蔽,并未進人屋里。為什么不再搜一搜弄梅山庄和那些花樹假山?”
  黎元申頓悟道:“燕姑娘說得對,弄梅山主与听泉居僅只一篱之隔;那邊園子里更有假山可以藏身,咱們竟會忽略了。”于是,向江濤連道打扰;揮揮手,領著那濃眉大漢和錦衣護衛們匆匆而去。
  紛扰半夜,雖屬一場虛惊,燕玲卻頗為江濤擔心,抱怨道:“我說讓鳳丫頭住到听泉居來,你偏偏不愿意。万一奸細真的潛進屋里,就只你們主仆兩人,都不會武功,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江濤沉吟了一下,笑道:“听黎統領說,那人原是想偷開閘門盜取船只,被發現以后,追急了才逃向這邊來的。可見并非奸細,大約只是教中弟子叛教圖逃。他跟我無怨無仇,怎會害我?”
  燕玲不悅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分好歹,多防范、多謹慎總是有益無害呀!鳳丫頭又不吃人,你那么怕她為什么?”
  這句話把小鳳也羞得粉臉排紅,小英在旁打趣道:“鳳丫頭雖不吃人,小嘴儿又潑又凶,比吃人更厲害。江公子准是怕河東獅吼,才不敢答應!”
  小鳳瞪了她一眼,笑罵道:“你溫柔体貼?那么你搬過來好了……
  燕玲一頓蓮足,沉聲道:“人家煩都煩死了,你們還盡知道吵鬧!”小英和小鳳伸伸舌頭,都不敢再出聲。
  江濤倒覺十分過意不去,訕訕笑道:“黎統領精明干練,對在下安全,已有妥善安排,姑娘尚請釋念。至于風姑娘与姑娘名為主婢,情似姊妹;如果纖尊降貴服侍在下起居,這是万万不敢領受的。古人說,君子首重自愛。在下一介寒儒,豈敢冒讀閨秀?”
  燕玲听了這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無可奈何,只得搖頭一歎道:“唉!我真是拿你這個食古不化的書呆子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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