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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盜書失算


  第二天午后,千面神丐搬出一副藥囊,又從怀中取出那兩副薄膜制的面具,開始忙碌起來。那兩副薄膜面具制作异常精巧,膜色与人体膚色极其相似;左右各有兩個小孔,備作張挂之用。膜面上涂以易容油膏,可以變幻成各种不同形貌的臉譜;如非特別“行家”,絕難辨識真偽。
  千面神丐先將其中一副“五槐庄主陳鵬”的面具用藥水洗淨;然后施展其“千面幻形”的玄奇手法,仔細再涂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頓飯光景,面具上的臉型眉目,竟變得跟江濤一模一樣了。
  江濤駭然問道:“老前輩莫非想化裝成晚輩模樣,冒險混進天心宮去?”
  千面神丐笑道:“只要能把劍譜弄到手,叫我老人家扮女人也干!”
  江濤急道:“這太危險了,万一敗露,何异自速其死……”
  千面神丐卻似胸有成竹,冷冷道:“放一百二十個心!老要飯的‘千面’之名得來不易,數十年來,還沒有砸過招牌。你听我的安排,絕出不了差錯!”
  江濤心里暗急,但卻無法勸阻。千面神丐十分固執,面具准備妥善,又找出一頁羊皮紙,逼著江濤用梵文偽造假劍譜,看樣子是非去試試不可了。
  江濤無奈,執筆沉吟,不知該寫些什么才好?老叫花晒笑道:“這還不容易?把罵人的話多寫一些,罵得越痛快越好!最后不妨落注老要飯的名號,就算我送給天心教開壇創教的賀文吧!”
  劍譜一寫畢,千面神丐又放在燈火上烘烤。烤完淋些水,淋濕了再烤干。反复几遍,直到江濤也認為跟昨天見過的劍譜同樣陳舊了,這才喜孜孜貼身藏起。
  整整一下午,全在忙著准備工作。吃過晚飯,老叫化又開始替江濤細心化裝,將他改扮成“江富”模樣,自己卻扮成江濤。兩人身份互換,居然惟妙惟肖。
  一切妥善,老叫化搬了一張椅子,向廳中一坐,專等燕玲派車來接。可怜江濤苦在心里,既無法勸阻,又想不出第二條可行之計;只得把“天心宮”中規矩情勢,—一解說,希望老叫化不致臨時失措,露了馬腳。
  西刻剛半,听泉居外果然傳來轔轔車聲。不施題間,花徑中響起小英小鳳的笑語。
  江濤心頭狂跳,輕輕又叮囑道:“老前輩,千万謹慎,見机而為…”
  千面神丐得意地笑道:“放心!老要飯的闖龍潭、人虎穴,不知見過多少大場面;小小一座天心宮算得了什么!”
  小英、小風剛進木屋,千面神丐已經沉不往气,從椅上跳了起來,迎著笑道:“你們這時才來?老要飯的已經等了許久啦……”
  二女猛卻步,彼此張顧,愕道:“老要飯的?誰是老要飯的?”
  江濤急出一身冷汗,連忙啞聲笑接道:“公子是說老漢的‘叫化雞’味道不錯,簡直就跟要飯叫化子做的一樣。姑娘們昨天不是說也想嘗嘗嗎?老漢正等著問一聲,要不要再替姑娘們准備几只?”
  小鳳釋然一笑,道:“好呀!你就多弄几只,咱們姑娘也頂喜歡吃雞哩!”
  小英卻尖酸地道:“鳳丫頭也真傻,有好吃好玩的,人家自己不會去?還用得著咱們在岸上瞎操什么心?”江濤自然听得懂她這是指昨天游湖的事,笑笑不便接口。
  小英撇撇嘴,斜視千面神丐又道:“可也怪!笑嘻嘻的去,誰料到竟鎖著眉頭回來,唉聲歎气一整夜。今儿起來,眼眶還紅紅的,八成是嘔了气吧!公子,你說說看,究竟為了什么?”
  千面神丐那儿答得上來,揮手道:“誰知道為什么?時間不早,咱們該走了!”一面說著,一面舉步先行。
  小英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哼了一聲,一扭腰肢,蹭蹭蹭也出了木屋。
  片刻之后,車聲漸漸遠去。空蕩蕩的“听泉居”中,只剩下江濤一人。木屋縫隙中透進來陣陣冷風,使他從心底冒出一縷寒意……千面神丐太自負了,易容術雖可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口音也可模仿;但天生的性格卻是勉強不來的。此去万一識破,那后果才真是不堪想像!
  他獨自在空屋里腳踢、徘徊……一顆心,就像拉緊了的弓弦,隨時都可能一崩而斷。腦中閃現的,盡是天心宮層層警衛,陰森的后宮,精明的教主,還有那神秘莫測的“老菩薩”和兩名冷酷可怖的高明護法……
  夜涼透衣,江濤卻汗水通体。他一忽儿繞室碟踱,一忽儿又奔到園中去凝視傾听。遠處劍樓傳來的更鼓聲,一下下直如敲在他的心上。
  時間在焦急中緩緩流過,好不容易熬了一個半時辰。江濤剛松了一口气,驀地里,一陣急迫的馬蹄之聲撕破寒寂,由遠而近。江濤心中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敗露了。“葉”地一口吹滅燈火,匆匆結束了一下,閃身掩到門后,深吸一口真气,將無堅不摧的“赤陽指力”提聚到十二成——他不甘心被擒,万不得已時,只好冒死一拼了。
  頃刻間,紛亂的腳步聲已越過院落。有人急急拍門叫道:“江富!快開門!快開門……”
  江濤听出竟是燕玲的口音,越發心慌。他固然不惜背水一戰,但來的是燕玲,卻叫他有點為難。倉猝無計,只得應道:“是那一位?這樣夜深了,有什么事嗎?”
  門外燕玲的聲音焦急答道:“快開門呀!江富,公子病了,咱們是送他回來休息的。”
  病了?千面神丐居然生了病?江濤一陣迷惑,連忙點亮油燈,啟開了大門。門開處,不覺一怔。只見燕玲和小英、小鳳滿臉愁容,兩名錦衣護衛左右挽扶著那位冒牌“江公子”;另外兩名護衛高舉“孔明燈”,大群人簇擁進了木屋。再看千面神丐,卻緊緊閉著眼睛,兩手捧著肚子,口里呻吟不絕。
  江濤正感惊愕,千面神丐一只右眼突然睜開,向他連眨,喃喃道:“不要緊的,你們扶我到床上去,躺一會就會好,哎喲!肚子疼得好厲害,哎喲!”
  燕玲急忙指示兩名錦衣護衛道:“听見了嗎?快扶江公子到臥室去,仔細點,別碰著他的肚子。”
  錦衣衛小心翼翼扶著老叫化進了臥室,輕輕將他安頓在床上。江濤一直緊隨在后,這時順手掀過被褥,連頭帶臉把他一齊掩住,然后向身后燕玲道:“咱們公子從小就有肚子疼的老毛病,出一身汗就沒事了。只是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發了病?”
  燕玲歎了一口气,訕訕說道:“唉!說來都怪我不好……准是昨天在湖里浸了水,先受了寒,剛才我又逼他太緊,他一急之下,就嚷著肚子疼……”
  江濤如墜五里霧中,又不便再問,唯唯喏喏道:“更深夜靜,虧得姑娘親自送咱們公子回來,老漢去燒壺茶給各位解寒。”
  燕玲攔住道:“不用了,咱們就要走的。”說著,走出房門,向江濤招招手,低聲道:“江富,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告訴你。”
  江濤依言跟至外廳,燕玲又摒退四名錦衣護衛,這才幽幽說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還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不在這儿惹他心煩了。等他病好時,你要多勸勸他,叫他別把今天的話放在心上……唉!真沒想到他竟是個死心眼儿!
  江濤雖然一時听得糊里糊涂,也只好點頭:“姑娘放心,老漢會記住勸解公子的。”
  燕玲輕歎一聲,又道:“剛才教主已經賜過藥,他身体不好,譯書的事可以從緩。明天我就叫丫頭搬過來,需要什么東西,有她在這儿也比較方便。”
  江濤忙道:“這個盡可不必,老漢自會侍候公子。”
  燕玲笑了笑,未置可否,道:“別忘了剛才關照你的話,我明天再來看他。”說完,又情不自禁推開房門,痴痴望了一會,才領著小英、小鳳帳們而去。
  江濤躬身相送,直到車馬火光去遠,才急急掩門奔回臥房。千面神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發愣。江濤抱怨道:“您老人家怎么忽然裝起病來?晚輩只當出了意外,險些冒失出手。”
  千面神丐臉色一沉,道:“本來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飯的情急生智,今天夜里就全盤都砸了。”
  江濤急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千面神丐從怀里取出一頁折招的素色香箋,擲給江濤道:“你先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江濤展開一看,只見箋上寫著:“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听泉……”看罷,不禁“噫”了一聲道:“這是半首樂府詩,原文應為‘愿隨春風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卻被改成‘听泉’了……老前輩,這張紙箋是小燕儿給您的?”
  千面神丐斜視說道:“你倒很明白,詩詞歌賦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老要飯的屁也不懂!‘燕然’也罷,‘听泉’也罷,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誤了。”
  江濤訝問道:“這半首古詩又跟今夜的事有何關系呢?”
  千面神丐冷冷道:“怎么沒有關系?老要飯的一切進行得本极順利,那教主婆娘剛把一頁劍譜取出,臨時有事离去。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机會,老要飯正要‘掉包’,誰知你那位心上人偏在這要命的時候闖了進來,悄悄塞給我老人家這張香噴噴的玩意儿,又問我:‘昨天的話,仔細想過了沒有?’
  江濤暗暗跌足道:“您老人家怎么回答?”
  千面神丐兩眼一翻,道:“我能怎么回答?信看不懂,話也听不懂,只好老老實實說……我不懂!”
  江濤失聲道:“糟了!什么話不好回答,偏偏又是這句
  千面神丐眉頭連皺,道:“可不是么!那丫頭听了這句話,登時眼淚汪汪,一跺腳道:“好!你又是這句話,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裝傻,虛情假意,全是騙我!利用我!”
  江濤閉目不忍卒听,長歎道:“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千面神丐接道:“對呀!我也是這樣對她說的,無奈她不肯信,气呼呼又道:‘就是一條牛也會懂!算我白拋一片心,把東西還給我。’說著便來搶這張紙頭。”
  江濤雙手緊捏香箋,急聲道:“不!不能還給她!”
  千面神丐歎了口气道:“老要飯的也是這個主意,誰知一時忙亂,竟將那張准備‘掉包’用的梵文紙頁失落地上,被那丫頭一把搶了過去……”
  江濤駭然道:“這可糟了!”
  千面神丐緩緩舒目道:“還好!那丫頭當時并未細看,一口气撕了粉碎,又把碎紙塞進怀里。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裝肚子疼了!”
  江濤一身冷汗,頻頻搖頭道:“即使瞞過一時,只怕她回去以后取出碎紙稍一留意,秘密仍將敗露。唉!晚輩早說此計不成,現在果然一敗涂地了。”
  千面神丐微笑道:“你先別泄气,依老要飯的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江濤張目道:“盜書失敗,脫身無望,還有什么福不福?’
  千面神丐笑而不答,先替江濤除去化裝,自己也恢复了“江富”的身份。一切舒齊,然后推窗仰望天色,口里哺南說道:“現在子時才過,距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晤,正是時候!”說著,揮掌打滅了燈火,一閃身,竟掠出了木屋。
  江濤來不及詢問,及待追出,只見老叫化身疾如電。連几個起落,業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這時候他突然潛离听泉吾,要到那儿去呢?江濤對他這种“一意孤行”的作風,簡直感到有些气憤,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千面神丐興沖沖返回木屋;手里挾著一個小包裹,向桌上一摜,催促道:“快些准備隨身攜帶的東西,咱們現在就走!”
  江濤莫名其妙的問道:“走?走到那儿去?”
  千面神丐揚眉道:“自然是离開天湖總教。”
  江濤一怔,急忙解開包裹;卻見里面竟是一套錦袍,袖口赫然繡著兩條金線和一朵星狀金花。忍不住失聲道:“呀!這不是黎元申的統領號袍么?”
  千面神丐得意地笑道:“誰說不是?”提起錦袍一抖,“當”!脆聲人耳,抱中又接落一面閃閃發光的小牌。
  江濤雙手捧起,既惊又喜,激動問道:“連通行銅牌也有了!老前輩,您是用什么方法弄來的?
  千面神丐傲然道:“老要飯的是什么人物,區區天湖,怎能因得住我老人家……”接著噪音一低,吃吃笑道:“方法簡單得很,老要飯的只請那位統領大人嗅了一支‘雞鳴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東西借給咱們了。”未等江濤開口,忽然臉色一沉,又接道:“這件事你可不能到處宣揚。老要飯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別人知道竟用這种下五門的手段,對我老人家的聲譽,勢必大有影響。小子,你得記住!”
  江濤連連點頭道:“晚輩一定不告訴第三個人,非常時候,只有用非常手段……”
  千面神丐聳肩而笑,道:“那黎元申一身武功不俗,老要飯的雖有制胜把握,一旦惊動起來,定有許多不便。事非得已,只好不顧身份了。”
  江濤又問道:“据晚輩所知,黎元申并沒有管制‘通行牌’的特權,這面銅牌又是從何得到的呢?”
  千面神丐一面換衣改裝,一面笑道:“這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了。晚間老要飯的抵達天心后宮不久,黎元申也奉召人宮謁見,好像是命他去辦一件急事。老要飯的暗中留神,听見姓梅的婆娘吩咐說:‘這消息很重要,老菩薩的意思,先要确定可靠不可靠,你就親自辛苦一趟吧!’黎元申應道:‘卑職可以連夜動身,明日一早返教,消息确否,便知分曉。’姓梅的婆娘沉吟了一會,卻道:‘那也不必太性急,你天亮動身,只要當天赶回來就行了。’
  老要飯的听得正入神,偏被那燕丫頭攪亂。后來裝病离開后宮,在宮門口又碰見黎元申,手里正捧著這面銅牌。看情形,想是姓梅的婆娘預先把通行銅牌給了他,好讓他動身前不必再進宮謁見,方便行事的意思。”
  江濤听了,欣喜不已,道:“這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机。只不知黎元申此行任務,各處關隘是否預知詳情?假如盤問起來,咱們怎么措詞?”
  千面神丐道:“現在顧不了這許多了,你只記住千万別開口,一切由老要飯來應付。”說著話,易裝已畢。他原有一副屬于“黎元申”的薄膜面具,取出套在臉上,顧盼之間,果然十分酷肖。兩人相神一笑,熄滅燈火,掩閉屋門,大步离開了“听泉居”。但他們卻沒有留意到,這一切行動,都已落在一個人冷眼之中。
  那人身著灰袍,頭罩黑布,遠遠藏身在距离木屋二十丈外一株茂密的大樹陰影中,遙遙注視屋中情形,已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了。當他看見千面神丐易容扮成黎元申,領著江濤潛离听泉居時,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現出惊异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閃身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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