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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裹傷血戰


  這一掌,千面神丐朱烈已用足了十成功力。轟然一聲震耳巨響,那粗逾儿臂的鐵柵門,直被震飛出尋丈以外,洞口落石如雨,塵土彌漫;柵外十余丈,火炬全被勁風壓滅。
  千面神丐心中一喜,唰唰連加兩鞭,冒著飛塵碎石,催馬疾沖而出。不料才出隧道口,卻見那高麗護法金永堅宛如鐵塔般攔住去路;雙掌齊探,分別抓住轡口,嘿地吐气開聲。兩匹奔行中的健馬,竟被他一齊勒住;空自揚蹄嘶鳴,半點也動彈不得。
  千面神丐叱道:“要命的閃開!”掄起馬鞭,摟頭便砸。鞭影破空直落,正抽在金永堅額頭上;只打得亂發飛舞,金永堅卻昂首屹立,居然毫無損傷。只見他翻了翻眼睛,冷冷道:“奸細,你走不了!”
  千面神丐倒吃了一惊。自忖一鞭之力,少說也有八九百斤;便是一尊石人,也被砸碎,難不成這家伙是天生的銅頭鐵骨?老叫化急于脫困,殺机彪涌。鞭交左手,右掌斜挂;一式“橫掃千軍”,挾著十成真力,對准金永堅前胸猛劈了過去。
  金永堅不閃不避,大喝道:“好!”竟然一挺前胸,直迎上來。
  一掌劈實,“蓬”地一聲暴震,金永堅“登登登”倒退三大步;非但沒有受傷,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
  他連挨兩記重手,毫不在意,只是哼了哼。突然俯腰抓住兩匹馬的前蹄,雙臂一搶,兩匹健馬竟被他硬生生的舉了起來。
  千面神丐駭然大惊,忙不迭丟蹬躍离馬背;探手抄住江濤,飄落地上。只見金永堅一只手舉著一匹馬,在頭上搶舞一匝,猛可向山壁上摔去。嘩啦撞落大片石屑,兩匹健馬竟被摔成了兩堆爛肉碎骨。
  老叫化看得心頭直冒冷气。万想不到這并無藉藉之名的高麗棒子,不僅一身“十三太保”橫練功夫已達爐火純青,而且力舉雙馬,神力惊人,确是個不可輕侮的勁敵!此人不除,今夜只怕難脫險地。心念未已,十余名錦衣護衛又吶喊著揮劍扑到。
  千面神丐冷笑一聲,喃喃道:“這是你們自尋死路,怨不得老要飯的心狠手辣!”一抖左臂,馬鞭脫手向當頭一名錦衣護衛擲去。那支馬鞭破空飛出,去勢如電!暗影一閃,當先那名錦衣護衛連揮劍格拒也沒來得及;直被馬鞭透胸穿過,發出一聲凄厲慘叫,仰面栽倒。其余護衛心膽俱裂,攻勢微頓。千面神丐卻已從腰際貼身處抽出一條烏光閃閃的軟竹杖。
  那根竹杖大約只有小指粗細,通体烏斑,乃是南荒特產“鋼竹”再經藥水浸制而成;不僅可剛可柔,兩端的精鋼勾扣更是專破護身罡气和橫練气功的利器。
  撤杖在手,千面神丐不期興起無限感慨。這支代表窮家幫無上權威的“鋼竹軟杖”,自他成名以來,几乎已整整四十年未曾使用;想不到今夜因受阻于一名高麗蠻子,竟須仗兵器突圍。豪情殺机,一時俱起。仰天一聲長嘯,抖動竹杖。那十余名沖扑上來的錦衣護衛如積雪遇火,劍飛、人仰、血濺、肢殘……霎眼之間又死傷了七八名。
  其中有人認出“鋼竹軟杖”,駭呼道:“這人是十三奇中的千面神丐!”這話一出,眾人登時紛紛退避。
  金永堅怪眼連翻,戟指問道:“原來你不是黎元申?”
  千面神丐冷笑道:“黎元申給我老人家做儿子,我還嫌他太蠢呢!”舉手摘下面具,露出了滿頭蒼發和本來面目。
  金永堅對化妝易容術不甚了解,突見老叫化舉手之間竟換了一副面貌,著實大吃一惊;連退兩步,閃目打量道:“你會變?”
  千面神丐道:“我不但會變,而且竹杖出手一向少留活口。姓金的,你一身功夫得來非易,如果不想多年苦練毀于一旦,勸你還是趁早閃開讓路的好!”
  金永堅似懂非懂,沉吟一下,忽然回頭招手道:“抬過來!
  石屋中應聲奔出四名壯漢,兩人合抬一具長約四尺的沉重革囊,哼哼喲喲送到金永堅身前。金永堅拆開囊口,探手從里面抽到兩件奇特兵器,竟是兩尊獨腳銅人。
  那兩尊銅人都有十二三歲小孩般高大,通体烏紫,看起來最少有千斤以上;但金永堅信手拈起,掄動如風,就像兩片羽毛一樣輕盈。
  千面神丐暗暗心惊,嘿道:“姓金的,你真敢跟老要飯的一較胜負?”
  金永堅露出滿口白森森的牙齒,狀如一頭猙獰猛獸;喉中咯咯作聲,陰沉道:“要走不難,先拼三百回合!”雙手一合,“當”地一聲震耳巨響;兩尊銅人上下飛舞,遮天匝地直搶了過來。千面神丐情知難以善罷,把心一橫,手中“鋼竹軟杖”
  迎面抖起。杖影挾著風雷之聲,一連攻出三杖。
  兩人身形乍合又分;火星疾射中,平空暴起三下金鐵交鳴之聲。千面神丐腕間微麻,竹杖險些脫手;金永堅卻踉蹌退出六七步,拿樁不穩,一跤跌坐在地上。錦衣護衛們齊聲嘩叫,一片惊呼……千面神丐略一頓滯,但他毫不遲疑,緊跨一大步;內家真力貫注杖尖那只精鋼小鉤,狠狠向金永堅胸前點去。鉤上鋒棱,專破“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等橫練气功。老叫化是存心下毒手速戰速決;只要這一下點中,破了對方護身气功,金永堅也就不足為慮了。
  說時遲,那時快!杖尖堪堪將要點到,金永堅突然一聲大喝,兩尊獨腳銅人竟脫手向千面神丐飛擲而出。竹杖快逾電奔,銅人也勢如脫弦之箭,變招閃讓兩方全都來不及了。叭叭兩響,場中隨即傳出兩聲問哼……千面神丐一杖點中金永堅肋下,直將他戮得連翻三四個筋斗,當場昏死過去;老叫化自己也被一尊獨腳銅人撞中胸腹,踉蹌顛退七八步,“哇”地張口噴出一股鮮血!洒得滿身滿地,殷紅斑斑。江濤和錦衣護衛們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气,人人目瞪口呆,都被眼前情況惊得說不出話來。
  山風拂面,透体生寒。這塊后倚絕峰、前臨斷壁的戰場上,霎時鴉雀無聲。只見千面神丐柱杖而立,臉上一片蒼白;皓發舞風,令人心悸气窒。
  好半晌,老叫化才緩緩收回“鋼竹軟杖”,舉袖拭去嘴角血漬,挽著江濤一步一步向盤梯梯口走去。錦衣護衛們為他神威所懾,誰也不敢出手攔阻;兩人步履過處,紛紛退讓開去。
  轉瞬抵達梯口,一望之下,兩顆心卻不期同時沉落。原來那架特制盤梯還緊緊收鎖在崖邊,并未放落。千面神丐眼中神光電射,扭頭喝道:“盤梯升降机鈕何在?”錦衣護衛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
  千面神丐怒目叱道:“老要飯的雖然略受一點內傷,自信還不難把你們一個個斃在杖下。你們以為老要飯的辦不到嗎?”
  一名年紀較大的錦衣護衛抱拳道:“我等明知阻攔老前輩是死,但縱放老前輩离去,同樣難逃一死。机鈕鑰匙在金護法身上,升降机鈕盒設在石屋中;尚望老前輩垂念教規嚴,原諒我等身不由己。”
  千面神丐冷冷一笑,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全替老要飯的退開一丈以外;誰敢妄圖阻扰,休怪老要飯的斬盡殺絕,手段狠毒,……”
  七八名錦衣護衛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由自主緩緩向后退開。
  老叫化深吸一口真气,邁開大步,直向昏迷未醒的金永堅走去。其實他內傷本甚嚴重,又未能及時調息,舉步之間,肺腑陣陣牽痛;頭暈目眩,步履虛浮,翻涌的血气,几乎要奪口而出。但他深知此時正是成敗最后關頭,只要自己稍露虛弱之態,必然前功盡棄,不堪設想。是以強自壓抑內腑傷勢,表面顯得十分鎮靜,昂首闊步;暗中卻咬牙熬受著刻骨錐心的無邊痛楚,几乎昏厥。
  從崖邊梯口到金永堅倒臥的地方,雖然只有短短兩丈距离,對千面神丐來說,竟比千里迢迢更覺遙遠;走完這兩丈多,額際業已冒出冷汗。他駐足瞑目定了定神,竹杖疾划,挑開金永堅衣衫,果然搜到一串鑰匙。
  千面神丐精神陡振,仰天長長吐了一口气,目注江濤輕聲說道:“看來咱們運气還不錯,生死成敗,全在這最后一舉了。”
  江濤暗暗頷首,低聲道:“時机急迫,只是您老人家……”千面神丐目射异光,道:“不要緊,快走!
  兩人急急奔人石屋,尋到机鈕控制鐵盒,用鑰匙啟開。盒中共有兩支鋼環,分別注明“起”、“落”字樣。千面神丐握住“落”字鋼環,用力一拉,竟然毫無反應;再拉動“起”字環,也不見動靜,不覺怒罵道:“這些蠢物,竟敢欺騙老要飯……”
  話聲未畢,石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陰惻惻的冷笑,接口道:“他們天膽也不敢欺騙朱兄!誰叫朱兄太性急,忘了先將梯上鎖扣解開,難怪机關會失效了。”
  千面神丐駭然失惊,急抄鋼竹軟杖,沉聲喝道:“來的是什么人?”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朱兄真是貴人多忘事,連小弟屠開方的口音也記不得啦?”
  千面神丐和江濤同是一震,面面相覷,不禁都從心底泛起一縷寒意。
  “笑面無常”屠開方名列天南三鬼,也是十三奇中人物,一身武功并不比千面神丐遜色多少;若在平時,或許未必胜得過老叫化,現在老叫化內傷未愈,那就決非屠開方的敵手了。
  千面神丐心念電轉,附耳對江濤道:“事已急了,只有破釜沉舟冒險硬闖。你躲在屋中別出聲,老要飯出動拼死一戰;假如運气好,能夠沖到崖邊斬斷鎖扣。你听老要飯嘯音為號,盡快放落盤梯,奪路脫身,退去九羊城見雷神董千里……”
  江濤含著熱淚搖頭道:“不!您老人家不走,晚輩也不愿獨自脫身!”
  千面神丐沉聲道:“老要飯的即使落在他們手中,諒天心教還不敢把我怎樣。但是,你如不能离去,他們一定會逼你譯述那部‘擎天七式’。書中劍法一巳被天教悟透,武林中勢將永無宁日。孩子,你縱不為自己設想;也該為天下同道設想才對啊!”
  江濤哽咽道:“晚輩要与老前輩一同突圍;能脫身固然好,万一不能,宁可跟隨您老人家作個國伴……”
  一語未了,屋外又是一陣震耳大笑,叫道:“朱老哥,你何必猶豫不決?卻讓咱們老朋友引頸位候?”
  笑聲人耳,千面神丐臉色頓變,跌足長歎道:“完了!現在想走也沒希望了!”
  江濤低聲惊問道:“這人是誰?听口音不似屠開方?”
  千面神丐恨恨道:“他就是你在迷宮見過的那個古月雜毛!
  江濤惊“喔”一聲,垂首哺南道:“都怪晚輩因循遲疑,耽誤了時机,也連累了老前輩……”
  千面神丐慘笑道:“想不到一著失算,竟落得功虧一簣。
  這該怪老要飯的太過自信,過于小覷了金永堅。唉!事已至此,不認命也不行了!”他雙目閃動,笑聲卻越來越高;并漸漸由低沉的慘笑,變成凄厲的狂笑。聲震全屋,刺耳惊心!笑聲中,兩行晶瑩的淚水,緩緩從頰上蜿蜒而下。
  叱吒風云數十年,這是千面神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英雄末路的悲哀。
  屠開方陰惻惻的聲音忽又傳入,語含譏諷的道:“朱兄何事得意?也請出來說給咱們大家听听呀!”老叫化笑聲陡斂,“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竹杖伸縮,點閉了江濤穴道,左臂一抄,將他挾在肋下,洒步昂然跨出石屋。
  屋外火炬通明,空場上密密層層排列著錦衣護衛,不下五十名之多;長劍出鞘,嚴陣以待。門前并肩站著四名藍袍老人,除了古月道長和“笑面無常”屠開方,另外兩名一直沒有開口的,赫然竟是“九指無常”甘平和“獨臂無常”焦志雄。
  古月道人腰系長劍;天南三鬼卻各負革囊,內藏獨門兵器“追魂爪”。
  千面神丐橫杖而立,仰面晒笑道:“幸會!幸會!想不到天心教吃不完的殘肴剩飯,居然能豢養這許多高人!
  古月道人連忙含笑稽首,道:“多年未見,朱老哥還是這般玩世不恭,口齒刻薄的脾气……”
  千面神丐斜瞄道:“閣下是誰?恕我老要飯的眼拙,好像并未見過?”
  古月道人臉上一紅,訕訕道:“朱老哥別開玩笑了,難道連貧道古月也不認識?”
  千面神丐胡作恍然之狀,笑道:“原來閣下就是賣身投靠的古月道長?天心教俸銀大約不薄吧?一個月有多少銀子可拿呀?”
  古月道人干笑道:“朱老哥,識時務者為俊杰!天心教禮賢下士,求才若渴;只要朱老哥點點頭,總護法的寶座早已虛位以待……”
  千面神丐沒等他說完,照准他臉上“呸”地就是一口膿痰,厲聲喝道:“憑你這种恬不知恥的東西,也配跟老要飯的稱兄道弟?老要飯的只恨時運不濟,沒能將你抽筋剝皮,你還有臉站在這儿放會什么臭屁!”
  古月道人吃吃笑道:“朱化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貧道純是一番好意。以你今夜這般闖關傷人,劫持為本教譯書的江公子,依律難逃死罪。天心教銅牆鐵壁,豈是你撒野的地方!”
  千面神丐仰天冷冷笑道:“這個不勞挂心。老要飯的人窮骨頭硬!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決不會像閣下一樣搖尾乞怜甘為奴仆。”
  古月道人聳肩道:“你既然不識抬舉,貧道也難顧舊誼,咱們就試試看誰行誰不行好了!”說著,大袖一擺,便欲欺身而上。屠開方卻哈哈大笑,伸手攔住,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何苦一見面就吹胡子瞪眼呢!來來來,小弟做個和事佬。道長先別動怒,朱兄也把鋼竹軟杖收起來。自己人嘛,沒有什么說不開的誤會。”
  千面神丐冷冷道:“奴才走狗當前,老要飯的不能不預備打狗棒。”
  屠開方并不生气,仍然笑容可掬道:“朱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朋友難得一聚,難道也不讓咱們盡盡地主之誼嗎?”
  千面神丐哼道:“屠老鬼,用不著在老要飯的面前來這一套,老要飯的軟硬全不吃。你們如念舊誼,就讓路送老要飯的下山,不然的話……”
  古月道人接口道:“不然怎樣?”
  千面神丐反手一指肋下江濤,冷笑道:“老要飯的臨死之間,少不得先毀了這姓江的書生,教你們一輩子也別想解透擎天七式!
  老叫化可說全是一片苦心——他內傷极重,面對四名強敵,自知已不堪一戰;卻又擔心失手之后,禍及江濤,才故意這般做作;不過是要天心教相信江濤的出走乃系被迫,并非自愿。
  果然話一出口,古月道人和天南三鬼同是一怔。彼此迅速交換了一瞥為難的眼色,屠開方連忙笑道:“朱兄言重了,其實這姓江的少年不過是本教聘請來的譯書人;就算殺了他,本教仍可另聘高才,并無損失。倒是朱兄一代奇人以身偕亡,未免太不值得!”一面說著話,一面以目向另外二鬼和古月道人示意。四人緩步散開,暗暗對千面神丐形成包抄之勢,准備動手搶人。
  千面神丐故作未見,冷笑道:“一命換一命,老要飯的并不吃虧!”笑聲甫落,倒提竹杖向崖邊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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