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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自慚形穢


  果然,不到半盞熱茶時光,一切已复歸寂靜,鐵臂猿姚健星笑嘻嘻走了進來。
  白吟風揚目問道:“都是些什么人?”
  姚健星笑道:“巢湖三凶和大巴山羅氏五虎,還有關洛四寇中的何四姑!”
  江濤一听何四姑的名字,不禁駭然失聲道:“這些人都是沖著晚輩來的,但不知他們怎會追蹤到金陵?并且知道晚輩在此地?”
  白吟風淡淡一笑,道:“黑道中人眼線最多,這也算不了什么。或許他們只是來試探虛實而已。”轉面仍問姚健星道:“你是怎么打發他們的?”
  姚健星道:“屬下先以好言相勸,不料那何四姑并未認出屬下本來面目,竟欲恃強闖入后院。我迫不得已,才賞了她一記‘天罡印’。羅氏五虎還想圍毆,只好也叫他們略吃了點苦頭。屬下謹記老爺子告誡,只用了五分力,所以傷得都不太重。”
  白吟風點點頭,歎道:“這种貪婪之徒,略施薄懲故所應當;只是這樣一來,咱們也別想再在這儿過清靜日子了……”
  江濤大感惶愧,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為了晚輩之事,致使白老前輩平添煩扰,晚輩心實難安。不如由晚輩將印書的工作另移他處進行。……”
  白吟風不悅道:“你是怕我惹不起几個黑道宵小?還是怕我舍不得這家子畫店?”
  江濤垂首道:“晚輩不敢。”
  白吟風道:“白某人貌既不揚,性更直魯;雖然闊別武林數十年,卻不是畏事苟命的人。難得咱們一見投緣,你若誠心愿交白吟風這個朋友,就不必拘泥形跡;否則,我也不敢勉強,秘冊奉還,听由尊便。”
  江濤忙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白吟風笑道:“不是就好!武林中人最重豪爽。白吟風敬你胸襟磊落,大智大勇;你連曠世絕學尚且不屑自珍私秘,我又何惜這區區几間破屋!再說就憑那些么么小丑,也動不了白吟風一草一木。”轉面又對鐵臂仙猿姚健星道:“傳話下去,印書務必在天亮以前赶好,后面瑣事交給師傅料理。今夜你要多辛苦些,不能讓几個黑道宵小扰了老夫的酒興,知道吧?”
  姚健星躬身道:“老爺子放心吧!再有任何風吹草動惊扰老爺子,全拿屬下是問。”拱手向江濤微微一笑,轉身退去。
  白吟風擎杯笑道:“來,喝酒吧!咱們剛才說到那儿了?”
  江濤見他豪气干云,倒覺得不便再作客套;于是也就一笑落座,舉杯相陪。
  兩人輕碰酒杯,仰面一飲而盡。白吟風哈哈大笑,親自又斟滿了空杯,狀至欣快。不覺又接上先前未盡的話題,道:“神劍雙英殞滅的惡噩,是由晉西白龍山紅石堡傳出江湖,羅玉鱗出殯那天,武林中知名之士全都在場,顯然不至虛假。如今卻另有一位名號‘孝先’的人,被囚在天心教地牢中。依時日計算,那人被囚又恰好跟羅玉磷暴卒的時間相符,難道其中竟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江濤沉吟道:“如果紅石堡堡主羅玉麟真的已經死了,那部‘擎天七式’劍譜又怎會落在天心教手中呢?”
  白吟風道:“依你之見,莫非怀疑羅玉麟的死訊是假的?”
  江濤頷首道:“正是。晚輩猜想紅石堡堡主根本就沒有死,而是被天心教連同劍譜擄去;卻假傳死訊,故布疑陣,企圖掩人耳目。”
  白吟風搖頭道:“此事的可能性太少。因為死訊并非來自天心教,而且羅玉麟還遺有妻女;其妻林素梅,人稱‘瀟湘女俠’,美慧精明,是位巾幗奇才,絕不會輕易受人蒙騙的。”
  江濤目中异光一閃,道:“晚輩想待明日辦妥劍譜的事以后,立即赶往紅石堡一行,老前輩認為如何?”
  白吟風瞿然道:“這倒是一條正途;不過,只怕你不易進得紅石堡。”
  江濤問道:“為什么?”
  白吟風道:“瀟湘女俠林素梅秉性剛烈,不亞須眉。自從遭受喪夫之痛,業已下令封閉了紅石堡,嚴禁堡中人外出,也不接待任何客人。你貿然前去求見,一定難獲允准。”
  江濤奇道:“晚輩特為羅堡主音訊而去,難道她也不肯相見?”
  白吟風笑道:“羅玉麟去世十八年,尸体早已入土腐化。你以一個陌生少年身份求見,硬指羅玉麟尚在人世,試問誰會相信呢?”
  江濤劍眉微皺,忽然問道:“假如晚輩自稱是奉白老前輩之命求見,是不是能獲得特別允許?”白吟風听了一怔,笑容漸斂,竟遲遲沒有回答。江濤急忙避席謝罪道:“晚輩只是這樣設想罷了,倘有不便,自不敢勉強老前輩……”
  白吟風揮手示意他坐下,接著輕輕歎了口气,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便与不便;只因老夫退隱多年,區區賤名,恐怕早已被人遺忘了。”說著,從怀里取出一塊紫色玉符,慎重地又道:“難為你想到這個主意,也算你我有緣。這塊紫玉符,就是老夫信物;或許它也是唯一能助你進入紅石堡的物件。但有一樁,假如那瀟湘女俠問起老夫与你的關系,你必須承認是老夫衣缽傳人;不然,恐將引起相反的效果。”
  江濤惊道:“這……晚輩實未身列門牆,怎能冒認衣缽傳人··,·”
  白吟風微笑道:“原是權宜之辭。好在你資質絕佳,心地光明正大,老夫也并無真正可傳之人;只要你不嫌委屈就好了。”
  江濤遲疑道:“可是——晚輩連老前輩的派別名稱都不知道,屆時如何作答呢?”
  白吟風笑著遞過玉符,道:“你看看符上便知道了。”
  江濤雙手接住,低頭一看,不禁變色。原來那玉符色是暗紫,其中卻浮現著一條碧綠色的龍形圖案;探爪踏云,作凌空飛舞之狀。圖案下方,赫然接著“天龍門掌門之符”七個篆体字。換句話說,這塊小小玉符,竟是代表一派掌門權威的信符。
  江濤捧著紫玉符,只覺心頭狂跳,直如捧著一副重逾千斤的擔子,吶吶道:“老前輩以如此珍貴之物相賜,只怕……只怕…”
  白吟風卻淡淡一笑,道:“只怕什么?怕你不愿承受?”
  江濤肅然道:“晚輩深知一派信符不輕授外人;尤其是掌門信物,無异繼承一派門戶。老前輩此舉,殊令晚輩感到錯愛逾份了。”
  白吟風笑道:“用不著這樣緊張,老夫不是說過了嗎?天龍門并無繼承門戶之人;你要是覺得不敢逾份,從現在起,就算你接掌天龍門也無不可。”
  江濤听了這話,更是大吃一惊,忙道:“這如何使得?晚輩与老前輩儀系萍水相識,何況晚輩已有授業恩師。”
  白吟風道:“武林門規各不相同,天龍門傳人一向但問資質心性,從不拘泥形式。只要是資質絕佳、心性善良的人,都能獲授天龍門武功。同樣地,任何門派的弟子也都可以接掌天龍門戶。老夫以玉符相贈,絕沒有要你棄師另投的意思。”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見江濤還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于是又接著道:“再跟你說得明白一些吧!天龍門僅以武功傳世,并無一名弟子。所謂掌門人,其實只是一位精神上的領袖;要不然,老夫何能以一派掌門之尊,竟隱居數十年不出?假如換了其他門派,豈不是全派都瓦解了么?”
  這一解釋,江濤才恍然大悟。想了想,道:“話雖如此,但晚輩自問才德俱薄,實不足受此尊位。”
  白吟風沉吟道:“你如不愿接受掌門之位,不妨暫代老夫保管玉符;將來如遇可傳之人,就替老夫傳授給他,也無不可。老夫隱跡多年,不欲再履江湖;倘因此使天龍掌門大位虛懸太久,又感愧對祖師。老夫以此付托,諒不致見拒了吧?”
  江濤恭敬地道:“轉授玉符的事晚輩不敢妄承,但老前輩一番苦心盛意,也不敢推脫。謹遵命暫代保管玉符,待紅石堡之行后,絕當原壁奉還。”這才將紫玉符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又飲厂几杯,江濤卻發現白吟風雖在談笑,眉宇間竟隱含憂愁之色,因而問道:“老前輩既為一派掌門人,為什么又會棄世退隱呢?”
  白吟風似被這話問得震顫了一下,但轉瞬又恢复常態,淡淡笑道:“莽莽紅塵,何堪留戀?年紀老了,自然也就看透了。”
  江濤道:“可是,三十年前,老前輩正當壯年,其實并沒有老呀?”
  白吟風又是一震,眼中竟飛快地閃現一抹淚光;卻被他一側頭掩飾了過去,黯然道:“年紀雖未真老,怎奈心靈早已蒼老了。”
  這話顯然含有下文。江濤等了片刻,卻未見他再往下說;不覺更引起無限好奇,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心隨情變,莫非是屬于情感上的困扰……”話一出口,才發覺失言,急急改口道:“晚輩太放肆了。”
  白吟風閃著一雙丑目向他凝注頃刻,微訝道:“你倒說說看,何以猜測老夫的退隱,是屬于情感上的煩惱呢?”
  江濤越覺惶恐,靦腆笑道:“這只是晚輩大膽的妄測;因為老前輩身為一派宗師,豪邁雄心,溢于言表;天龍門又以‘入世’為宗旨。若說老前輩已經看破世情,今夜就不會再為晚輩提此煩扰干系了……”
  白吟風矍然注目,丑臉之上,卻浮起一抹矜持的笑容。
  江濤心中略定,壯著膽又道:“天下唯至情至性的人,最易受情感的困惱;也唯有情感上的困惱,才能使壯士碎心、英雄斷腸……”
  白吟風怔怔地沒有出聲,然而面頰上竟出現了兩行晶瑩的淚光……
  江濤看得心血一陣激動,忙道:“晚輩不該問這些,晚輩錯了。”,
  “不!一點也不錯。”白吟風仰頭飲干了杯中酒,然后凄然笑道:“想不到三十年隱衷,竟被你一語道破!的确,那是一段情感上的困扰,而且那困扰迄今未已。你如愿意听,老夫就告訴你吧!”于是,略作凝思,便開始喃喃敘述道:
  “人生際遇,往往是崎嶇坎坷的;尤其造化弄人,更屬冷酷無情。我自幼孤貧,又天生容貌丑陋;自知福簿,對‘情’字本來不敢再存奢望。假如庸碌一世,取一個村婦俗女廝守,終老此生,也就了無遺憾。誰知上天偏偏又給了我過份關注,竟使我聚獲奇緣,練就一身尚稱不俗的武功。
  及至躋身武林,仗劍江湖,漸漸闖得一點虛名;脾睨天下,難免有了驕狂之意。從此不再甘心既定的命運,一般庸俗脂粉自未看在眼中;即使稍具姿色的女子,也不屑一顧。當時,心高气傲,誓非絕代紅妝不娶,卻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模樣了。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是一种逾份奢求;并未企盼有真正實現的一天。可是,誰也想不到,居然真被我邂逅到一位風華絕代的巾幗奇女子。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初春之夜;我偶經蕪湖附近一座巍峨庄院后園外,無意揚目見園中一棟雅致繡樓上,猶有明亮的燈光。臨窗處,坐著一位女子,正憑欄閒眺。我并非輕薄之徒,但當我一眼瞥見她那如花玉貌和高貴雍容的气質,竟無法再移開自己的目光。那一夜,直到樓頭燈滅窗閉,我卻在圍牆外痴痴站了一整晚,几不知置身何處。
  第二天,神馳意奔,不能自己。薄幕時分,又不由自主去到那庄院后園后。一連三夜,連站了三個通宵;不敢瞬目,也不敢出聲。只覺那女子不僅美得出奇,而且更有一种高貴气度,使人心神俱被所攝,全然不敢生出絲毫邪念。
  三天下來,我已如醉如痴。白天就在附近荒僻處跌坐冥想,夜晚便偷偷去牆外偷窺倩影;忘了饑渴,也不覺疲倦,簡直就像著了魔一般。
  第四夜,我又依時前往。站到半夜,那樓上燈火仍未熄滅。正覺詫异,園門忽然打開;一名青衣小環緩步而出,向我含笑一福,說道:‘小姐有請白大俠入園一敘。’我大惊欲走,那小環又笑道:‘白大俠在園外已經站了三夜,小姐才特命相請,怎么倒不愿意了呢?’我駭然問道:“你怎知我站了三夜?又怎知我姓白?’那小環笑道:‘是小姐這樣吩咐的,白大俠何不當面去問我家小姐?’我既惊又奇,便跟那素衣小環進入園中。樓上女子落落大方,置酒相待。晤談之下,才知道她竟是一位巾幗奇英,武林俠女……”
  江濤不覺詫口問道:“她是誰?”
  白吟風搖搖頭,道:“她的姓氏,恕我不能說出來,反正你知道她是一位武林俠女就夠了。自那夜相識之后,她与我漸漸成了知己。交往越密,彼此傾慕越深,我更是志得意滿。只說從此夙愿得償,廝守終生,并肩行道江湖;人生如此,夫复何憾!于是,我壯著膽邀她同游洞庭,她也欣然應允。
  那一次結伴邀游,給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也給了我從未遭受過的痛苦和難堪。那是我們第一次同游,也是最后一次相伴。洞庭歸來,悵然而別;從此再未相見,一直到……”
  江濤正听得神往,失聲惊道:“為什么?”
  白吟風滿臉凄瑲之色,半晌,才苦笑說道:“你不難想像得到,當一個世上最丑的男人,竟陪伴著一位世上最美的女子出現在大庭廣眾之間;他所見到的難堪目光,他所听到的譏笑言語…”
  江濤“啊”了一聲,憤然道:“這种世俗之見,簡直太可恨了!”
  白吟風輕歎道:“世俗之見固然可恨,更可恨的,卻是我太沒有自知之明。我應該想得到自己實在配不上她,因為她是那么美,而我卻那么丑陋!”
  江濤大聲道:“一個人的美和丑,豈能僅由容貌分別?”
  白吟風苦笑道:“不錯,但人能看見的卻只是容貌。”
  江濤語塞,頓了頓,道:“那位女俠應該不會有這种膚淺的想法吧?”
  白吟風歎道:“她自然不致如此庸俗;而且,假如我厚顏向她示愛求婚,也許她會毫不遲疑地應允。可是,我能給她什么?一個丑陋的丈夫?一生忍受不盡的譏嘲?我既然愛她,又怎能使她圣洁無暇的生命中,因我而遭受羞辱?所以,我苦思再三,只得黯然离去,從此絕跡江湖。更希望因為我的离去,使她能夠得到一位堪与匹配的伴侶。然而三十年來,這一點卻令我失望了。”
  江濤訝問道:“莫非她至今未婚?
  白吟風失神地點了點頭,道:“她不僅沒有成婚,現在正四處打听我的消息,要与我再見一面……”
  江濤大喜,急道:“老前輩,你還遲疑什么?”
  白吟風注目道:“你覺得我應該去見她一面?
  江濤毫不思索道:“正是。”
  白吟風苦笑道:“三十年前,我尚且自慚形穢;如今丑老更甚,你要我再去領受一次難堪?”
  江濤揚目道:“時隔三十年,她也會變老的。”
  白吟風搖頭道:“不!她不但沒有老,風姿容顏尤胜當年。”
  江濤一怔,詫問道:“啊……難道老前輩已經見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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