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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忍教一身集叢謗


  那錦衣少年身軀猛震,手里酒杯一惊墜落,失聲道:“你……你真的是雪姑姑?”
  雪姑冷冷一笑,道:“要不要撐上燈來,以免霧里看花不分明?”
  錦衣少年嚇出一身冷汗,慌忙离席垂手道:“虹儿無狀,求姑姑原看。”
  雪姑聳了聳香肩,晒道:“那儿的話,你梅劍虹膽大包大,自然沒有把我這做姑姑的放在眼里了。”
  錦衣少年惶然道:“虹儿不敢。”
  雪姑臉色一沉,道:“踏破鐵鞋,今天總算被我碰上了。我問你,人呢?”
  梅劍虹吶吶道:“姑姑問的是——”
  雪姑哼道:“別跟我裝糊涂,我問的是小燕儿!”
  梅劍虹俯首答道:“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廣雪姑黛眉一剔,冷笑道:“你們倒真是一對師兄妹!一個不念慈母養育之恩,一個背棄師門調教之德,竟在文定佳禮前夕,雙雙逃走;而且,一走就是整年,連音訊也沒有。”
  梅劍虹局促地道:“姑姑明鑒,虹儿和師妹雖然從小一塊儿長大,但僅有同門之誼,并無相悅之情。老菩薩這樣安排,逼得我們不得不走……”
  雪姑道:“這么說,倒是老菩薩把你們硬逼走的!”
  梅劍虹道:“虹儿不敢責難老菩薩,但事實确是如此。”
  雪姑不禁失笑,道:“好吧!就算老菩薩過份了些。燕丫頭私心戀著江濤,情有所鐘,逃婚猶有可說;你這做新郎官的卻逃個什么勁?”
  梅劍虹臉上一紅,低聲道:“虹儿也是為了要尋找江濤。”
  雪姑一怔,詫道:“這是為什么?”
  梅劍虹赧然道:“不瞞姑姑說,虹儿困居天湖,生活了十七年,平生未曾遇到一位能傾訴苦悶的朋友;自從江濤來到總教,才算有了知己。人各有志,他不愿長居天湖,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虹儿只覺他為人正直,熱誠可親,与燕師妹恰堪匹配;故愿不辭艱危,陪燕師妹去尋找他的下落。”
  雪姑听到這里,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
  梅劍虹尷尬地道:“姑姑雖覺得好笑,但虹儿卻是肺腑之言。”語聲微頓,忽然仰天輕歎一聲,幽幽自語道:“唉!這世上能了解我內心苦悶,又能以誠相待,不存鄙薄之心的人,只有一位江濤。可惜相識太晚,匆匆分別,竟難再晤……”言語之中大有感慨無盡之意。
  雪姑喜地一震,登時笑容盡斂;兩眼凝注梅劍虹,似怒似惊,又似迷惑。
  梅劍虹并未感覺到,星眸微揚,又道:“虹儿自知私离天湖,罪無可道。既然遇見姑姑,任何理由都不必再說了。只求姑姑將虹儿押回天湖以后,不要再逼迫燕師妹;一切全是我的錯,燕師妹是無辜的。”
  雪姑美目深注,忽然淺淺一笑,擺手道:“好一個舍己全交的君子,坐下來,姑姑有話問你。”
  梅劍虹廢然跌座椅中,垂目俯首,靜待著預料中的斥訓。然而事實卻出手他意料之外,雪姑非僅沒有責備他,反而柔和地問道:“孩子,你想念母親不?”
  梅劍虹霍地揚自,紅著眼眶點了點頭,道:“娘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思比天高!虹儿粉身難忘,自然想念。”
  雪姑含笑頷首,又道:“那么,你也信得過姑姑嗎?”
  梅劍虹詫然道:“虹儿不懂得姑姑指的是——”
  雪姑笑道:“我是說,假如我告訴你某些事情,你相信不相信?”
  梅劍虹略一沉吟,點頭道:“姑姑是娘的姐妹,虹儿不敢不信。”
  雪姑道:“這么說,你只是礙于尊長關系,并非由衷悅服?”
  梅劍虹道:“不!虹儿也深信姑姑必不欺我。”
  雪姑嫣然一笑,頓了頓,才道:“你既然相信,我就坦率地告訴你。今天,我不想帶你回天湖去……”
  梅劍虹跳了起來,大喜道:“啊!姑姑——”
  “先別太高興,話沒有說完。”雪姑舉手示意他坐下,接著又道:“我只說的今天,并不是說今后也任你在外游蕩。你既以親恩為重,又身為天心教少教主,那叛教逆親的事,豈是你能做的?”
  梅劍虹忙道:“虹儿不敢叛教逆親,只不愿終日悶居天湖,無所事事,過那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雪姑微笑道:“你想游歷江湖,姑姑可以替你娘作一半主,暫時答應不逼著你回去;但是,你也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梅劍虹欣喜地道:“請姑姑吩咐。”
  雪姑故作沉吟,半晌才道:“第一件,你必須設法找到小燕儿,勸阻她不得叛教。即使她不愿立即返回天湖,也應該把今后行蹤隨時告訴各地分教分壇。你答應不答應?”
  梅劍虹凝容道:“可是,燕師妹是為了終生……”
  雪姑截口道:“婚姻之事,不妨從緩。假如你們都不同意,將來呈明老菩薩,自然也不致定要強迫你們成親;這一點盡可放心。”
  梅劍虹只好點頭道:“好!虹儿盡力照姑姑吩咐去做就是。”
  雪姑臉色凝重,緩緩又道:“第二件,你們必須不擇任何手段,設法探听出江濤匿跡之處,并擒回天湖……”
  梅劍虹駭然一震,脫口道:“不——”
  雪姑沉聲道:“為什么不?”
  梅劍虹吶吶道:“姑姑,請你原諒。虹儿不能這樣做,燕師妹也一定不肯這樣做。剛才虹儿已經說過了,他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更是燕師妹芳心所寄……”
  雪姑冷漠地道:“可是你也別忘了,他是從本教盜書潛逃的好細。為了他,擎天七式劍譜才會流傳武林;為了他,本教才被迫將正式開壇的日期延緩了一年之久。老菩薩對他深惡痛絕,頒令天下分教,必欲得之甘心……”
  梅劍虹接口道:“這些,虹儿都知道,但公价、私誼勢難兩全。老菩薩既已頒令天下,教中高手如云,姑姑何苦又將這兩難的事加在虹儿身上呢?”
  雪姑陰沉一笑,道:“你要知道姑姑如此安排的原因嗎?”
  梅劍虹道:“虹儿不明白。”
  雪姑目光如炬,正色沉聲,一字一頓地道:“因為他就是你的殺父仇人之子!”
  梅劍虹机伶伶地打了個寒哄,雙目暴張,大聲問道:“當真?”
  雪姑沒有馬上回答,卻向船尾搖櫓丫環以目示意,沉聲道:“注意那條小舟,擺脫它!”
  梅劍虹循聲扭頭,果見一條雙槳小船,正緩緩向這邊巡而來。船上一人用青巾裹著頭,似在頻頻窺視。
  相距尚遠,那人面貌一時難辨;何況梅劍虹此時滿腹惊疑,思緒紛亂,心血沸揚,也無心細看那人是誰。丫環操動櫓槳,船只复又駛行,漸漸已遠离了那艘小船。
  擺脫了小舟,梅劍虹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姑姑,這是真的么?”
  雪姑肅然冷笑道:“我為什么要騙你?”
  梅劍虹惶惑搖頭道:“天!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介書生,怎會牽涉在武林恩怨的糾纏中……”
  雪姑輕晒道:“傻孩子,你受他的騙了。江濤從師落拓書生韓文湘,一身功力猶在你之上。他借譯書之名,混入天湖,目的就在竊取劍譜;后來見千面神丐事敗被俘,自知無法存身,才倉惶逃走。”
  梅劍虹道:“但此事与虹儿父仇何關?”
  雪姑道:“咱們當然有明确的證据。”
  梅劍虹急問道:“什么證据?”
  雪姑哼道:“他背上的刀痕。”
  梅劍虹大惊道:“姑姑怎知他背上有刀痕?”
  雪姑道:“是在千面神丐事發之前,黎元申對他起疑,呈請老菩薩飛諭五槐在查證時,才發現他背上刀疤秘密。”
  梅劍虹接著又問:“那時他尚未逃出天湖,老菩薩因何沒有追問?”
  雪姑冷冷一笑,道:“這就要怪燕丫頭了。當五槐庄复函由信鴿送達天心宮,适巧被燕丫頭收到;那丫頭竟為了一己私情,隱匿未報。”
  梅劍虹倒吸了一口冷气,征忡如痴,久久無法作聲。皓月銀輝洒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可以清晰看見他額際頰邊,已溢出一顆顆晶瑩汗珠。
  船只蕩漾湖面,秋夜露重,寒意襲人。然而,梅劍虹卻滿頭冷汗;胸腹中就像燃著一團火焰,灼燒得心葉陣陣奇痛。雪姑冷眼斜脫,嘴角泛起一縷深沉的笑意;輕舒皓腕,替他滿滿斟了一杯酒。
  梅劍虹舉杯一仰而盡,“砰”然翻掌沉落,整只酒杯竟被壓陷在木桌中。
  雪姑幽幽歎自一聲,道:“孩子,你太年輕,那里懂得世道人心的奸險!僅憑三言兩語,就把仇人認作知己。似此行走江湖,實在太叫人放心不下了。所以,今后行蹤,務必要隨時告知當地分教,姑姑是不會害你的。”梅劍虹點點頭,淚珠竟奪眶而出。
  雪姑柔聲又道:“男儿有淚不輕彈。大丈夫恩怨分明,父仇不共戴天!你要——”
  梅劍虹突然哽咽道:“虹儿會找到他的,無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親眼看見他背上的刀疤,我要親口問問他真正的來歷……”
  雪姑欣然一笑,沒有出聲,纖手微抬;船尾丫環會意,櫓柄輕轉,畫航直向岸邊駛去。炊許光景,船只在一處僻靜的岸邊泊止。雪姑揚自道:“為免破露形跡,就送你到這儿。記住姑姑的話,以后要謹慎小心,少惹無謂的麻煩,去吧!”
  梅劍虹仰天長吁,雙手一拱,身形如脫弦之矢,掠空飛落上岸。待他腳落湖岸,再回頭時,畫肪已冉冉遠去。
  這地方,距涌金門不遠,城中燈火隱約可見。良宵佳節,賞月的人們猶在傳杯把盞。梅劍虹悵望銀空,心亂如麻。痴立良久,才移動沉重的腳步,朝玉皇山方向默默行去。友情、父仇、夢一般的往事、謎一般的恩仇……,天涯茫茫,他該向何處去尋覓這些底蘊呢?
  正傍惶間,忽听身后有人低喚道:“喂!你是不是姓梅?”梅劍虹按劍旋身,猛見丈余外站著一個青巾裹的纖細人影,不覺沉聲喝道:“什么人?”
  那纖細人影向前跨了一步,道:“是我先問你呀!喂!你到底姓不姓梅嘛?”
  梅劍虹凝目傾注,看出那人竟是個背插長劍的少女,而且有些面熟;可惜少女臉部被垂下的青巾掩去小半,無法看得真切。他皺眉想了一會,卻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見過,于是冷冷答道:“我姓不姓梅与你何干?”
  少女一怔,哼道:“你是吃石頭長大的嗎?好好問你一聲,那么凶干什么?”
  梅劍虹為人孤僻,又在气頭上,聞言雙眉一剔,喝道:“丫頭,你想找死不成?”
  少女竟毫無怯意,也罵道:“蠢物!小狗!畜牲!你罵誰是丫頭?”
  梅劍虹怒火頓起,欺身上步,探腕抽劍……那少女也不示弱,一撩裹頭青巾,“嗆”地一聲,長劍業已搶先出鞘。兩人錯步近身,四目相触,突然都輕呼出口:
  “咦!你不是羅姑娘嗎?”
  “呀!你真的少教主!”
  少女自注梅劍虹冷笑道:“好啊!總算被我找到正主儿了。@討在湖上,我就看著有些像,想不到果真是你。瞧你老實模樣,居然帶著下流女人游湖賞月哩,這會儿怎么又落了單了。”
  敢情這少女,竟是紅石堡主羅玉腆的遺腹女——小梅姑娘。
  梅劍虹苦笑搖頭道:“羅姑娘請勿亂清,适才同舟的,是梅某師門尊長。”
  小梅撇嘴道:“我不信,那有師門尊長打扮得那么妖燒,舉動又鬼鬼祟祟的?”
  梅劍虹明知難以解釋,只得轉換話題,拱手問道:“姑娘怎會獨自來到西湖?令堂可曾同來?”
  這一問,卻把小梅問得眼眶一紅,委委屈屈道:“還提呢,我娘已經不認我了!”
  梅劍虹惊道:“怎會如此?”
  小梅把眼淚忍了回去,怯生生道:“說來話長。我先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梅劍虹道:“姑娘有何困難?力之所及,在下絕不袖手。”
  小梅欲言又止,臉上紅得像關公;吞吐半天,方緬腆問道:“你身上有錢沒有?”
  梅劍虹應道:“有呀!姑娘問這個作甚?”
  小梅吃吃道:“我……我想跟你借點銀子……”
  梅劍虹詫道:“姑娘要銀子何用!”
  小梅眨了眨眼,忽然嘟起小嘴,一扭身子,道:“喂!你這個人敢情是木頭刻的。要銀子何用?連這都不明白?爽快說吧!借不借?少打破沙鍋問到底!”
  梅劍虹恍然若有所悟,連忙取出一疊金葉,問道:“這些夠了么?”
  小梅偷眼一膘那厚厚一疊金葉,這才嫣然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共有多重?”
  梅劍虹道:“大約總有百兩左右;如果不夠,在下身邊還有珠寶之類……”
  小梅眉開眼笑道:“足夠了。等會我寫張借條給你,將來有錢時再歸還,行嗎?”
  梅劍虹笑道:“這是什么話!區區之物,你盡管拿去用;立据歸還,豈非見外?”
  小梅點點頭,自把金葉揣進怀里,道:“那我就先謝謝啦!不瞞你說,我离開家時雖然也帶了不少金銀,這些日子被人連誆帶騙,都花光了。本來身上還有几錢碎銀,偏偏今天又是中秋,我想家想得哭了一整天;剛才把全部財產去租了一艘小船,已經餓了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
  梅劍虹惊問道:“姑娘怎會獨自离家,落得這般光景?”
  小梅長歎一聲,道:“唉!一言難盡,現在先別細說,咱們去買些吃的要緊。走吧!算我請客好了。”
  梅劍虹既惊又詫,忙道:“姑娘怎不早說,應該在下請姑娘才是……”
  小梅“唁”地笑道:“你的錢都借給我了,誰清誰不是一樣?別說廢話了,我餓得眼睛都發暈啦,快些走吧廣說著,轉身領路,運向城中奔去。梅劍虹搖搖頭,只得緊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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