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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情仇兩消


  江濤仗劍側立,心里困惑万分。他雖然深知一瓢大師功力精湛,密宗大法玄奧難測;但也了解血影神功無堅不揣,中人無救。一個血肉之軀,是万万抵擋不住那雷霆万鈞一擊的。無奈此時一瓢大師話已出口,賭約已定,事實上已經無法攔阻了;只得暗暗默禱,寄望著奇跡的出現。
  虎牙師太口里挺硬,心中亦不無惴惴之感。暗忖道:“難不成他身上穿了什么護身寶衣,能夠承受我的‘血手印’掌力么?”一念及此,便沉聲道:“咱們話要說定,老身只全力發出一掌,你卻不能閃避或使詐。假如事后老身發現你借物蔽体,這賭約更當作廢。”一瓢大師閉目如故,微笑道:“放心吧,待師太發掌后,老油愿解農任憑查驗。”
  虎牙師太雙眉一挑,道:“既如此,你就仔細了。”猛吸一口真气,血影神功貫注右掌。霎時間,肌膚紅影遍布,整個身子已成一具“血人”。當下气凝天庭,功聚十成。陡地,雙睛暴睜,右掌疾劈而出。
  “血手印”大异一般劈空掌力,出手時不聞勁風,也看不出力道。但那一掌按出,遠在一丈外的一瓢大師胸前,卻“砰”地發出一聲巨響。恍如被千斤重錘所擊,身軀一陣搖晃,險些离地飛去。一瓢大師輕哼一聲,霍地張目!一長身,站了起來,疾跨三大步,直逼虎牙師太身前。鋅然龍吟,翻脫拔出了离火劍。
  這時,虎牙師太真气甫竭,必須重行換气,才能再度出手。正值其气已盡,油气未消的剎那,滿身血影消失,變得蒼白羸弱,僵立如痴。假如一瓢大師揮劍下手,只有眼睜睜受死,根本無法反抗。而天心教高手卻遠在三丈外,及待發覺一瓢大師掣劍反扑,已經來不及援救了。
  天心教主梅娘驟然惊呼失聲,叫道:“大師劍下留情!”
  群雄方面,卻無不歡欣振奮,紛紛呼喊道:“殺了她!殺了老賊尼!”
  一瓢大師高舉寶劍,重重刺落;劍尖所指,卻不是虎牙師太……只見他手揮劍落,一劍插進虎牙師太腳邊泥地中,注目沉聲道:“殺孽糾纏何時了?冤冤相報几時休?虎牙!虎牙!你也該夢醒了!”
  虎牙師太緩過一口气來,惊魂甫定,連退好几步,愕然道:“你——”一瓢大師解開前襟,胸前赫然一個鮮紅掌印,微笑道:“老衲沒有使詐吧?”虎牙師太默然無語,終于雙膝一軟,跪倒地上,羞慚地垂頭道:“大師坦蕩胸襟,功力超凡入圣。虎牙嗔念已破,愿隨苦修,求大師接引。”
  天心教主梅娘和教中高手,身不由己,都紛紛跪了下來。
  一瓢大師仰天笑道:“阿彌陀佛!苦海稱無邊,回頭須及時。禪心一線,福緣綿綿。老袖雖非慈航,積此善功,也可以放心地去了。”語聲微頓,回頭對江濤赧然一笑,緩緩又道:“但留一步地,何處不饒人。老袖身受轉劫之恩未報,卻逾份又作不情之請,少俠不會以悖理見責吧?”
  江濤急忙拱手道:“大師慈悲為怀,四十年石窟深痛,尚且泰然化解;在下但求武林中戾气轉為祥和,豈敢再耿耿舊仇宿恨!”
  一瓢大師長吁一聲,贊歎道:“唯大智慧者,才能具此開闊心胸。孽根已斷,塵緣已盡。老油生受厚情,就此作別,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如氤氳彌空。蕩漾延展;漸漸由近而遠,由高而低。這時,老和尚的臉色,也逐漸呈現一片灰白,雙目緩緩垂閉。
  江濤微感一震,連忙回頭一招手,沉聲道:“天賜,大牛,育儿,還不快些跪送大師法駕!”穆天賜等三人都受過一瓢大師恩賜,急急應聲跪倒;江濤也側身肅立,俯首欠身。其余群雄,人人穆然低頭,抱拳為禮。
  一瓢大師嘴角微微一掀,浮現一抹祥和的笑容,气息已絕——敢情老和尚并非功力絕世,有什么抗御“血手印”的神功;而是憑一顆渡惡遷善的佛心素愿,拼著一命應劫,舍身啖魔,以化解一場血腥慘事。
  虎牙師太頓首膜拜,淚水滿腮。拜畢站起身來,突然挽手拔出地上离火劍;紅光一閃,將自己一條左臂齊肩砍落,顫聲向梅娘說道:“從現在起,解散天心教,撤去各地分壇。教中弟子心性善良者資遣還籍,頑劣估惡者一律廢去武功。諸事辦妥,立即封閉天湖……”說著,又將那只血淋淋的斷臂,送到江濤面前,赧顏道:“諸般罪惡,皆由老身而起,也由老身一身承擔。雪姑系我幼徒,今后老身晨昏禮怫,尚需她侍候。不知少使可否賜允以老身斷臂,遙祭飄香劍聶女俠之靈;恩赦雪姑,使彼得以隨隱荒山,以全師徒之情?”
  江濤慨然道:“師太滌欲消嗔,幡然悟道。恩仇業已一筆勾銷,師太又何苦自戕如此!”當即吩咐解開了雪姑穴道。
  虎牙師太欠身說道:“老身自知罪孽深重,幸留殘軀,皆緣大師及少俠厚賜。唯万惡一善,十八年來,一直未敢加害令尊;也算將梅劍虹撫育成人,聊報羅堡主于万一。其間內情,稍等再由長徒梅娘為少俠詳陳。今后,他們師徒母子,全仗少俠護掖了。”
  梅娘惶急地道:“師父,徒儿愿隨師父您老人家退隱……”
  虎牙師太正色道:“傻孩子,又說痴話了。為師有你雪師妹侍候,于愿已足。你等此地事了,應該帶劍虹到紅石堡去,好好替為師補贖前想,才是正途。”
  梅娘熱淚直落,佛噓道:“徒儿一樣罪孽深重,有何面目再去紅石堡?”
  虎牙師太歎道:“情孽皆須自了,如今為師也顧不得你了!”隨將“离火劍”歸鞘遞還給江濤。最后環顧天湖群山一遍,悵惘搖頭,巍顫顫扶著雪姑,黯然而去。梅娘含淚送至梯口,伏地再拜,哽咽失聲……尾聲真相大白
  晉西白龍山紅石堡,張燈結彩,喜气洋洋。由堡門高矗的彩牌起,通往內堡的馬道上,賀客盈途,一片“恭喜”聲。
  今天,是紅石堡堡主羅玉磷謝世十八年的忌日,也是梅劍虹正式認祖歸宗的吉期。雖然,在上次梅娘拜堡之時,瀟湘女俠林素梅已經將羅氏族譜私下授与了梅劍虹;但自從天心教解散,被囚禁達十八年之久的“神劍雙英”大哥穆宇凡來到紅石堡,便商定了這一次入祠歸宗的盛典,擇在此日舉行。紅白雙喜,合并行禮,藉以表示對老堡主謝世的追悼,和對新少堡主歸宗的祝賀。同時,紅石堡從此門禁重開,再度与武林各派交往。
  吉期之前,早已群雄畢至。內堡大廳中一色大紅桌面,喜燭高燒;滿滿坐了一屋子三山五岳能人、五湖七澤好漢。無奈此時瀟湘女俠林素梅和梅娘尚在后堡房中敘話,梅劍虹也由妹妹小梅和丫受們招呼去更換吉服了;大伙儿閒著無聊,不由都把目標集中到甫脫大難的穆字凡穆大俠身上。
  有人湊趣道:“羅家少堡主今天認姓歸宗了,穆大俠的愛子卻仍舊姓江。什么時候也該請咱們吃一頓,舉行一次歸宗盛典才對呀!”一唱百和,許多人都鼓掌贊成,紛紛以吉期相詢。
  穆宇凡情不可卻,緩緩站起身來,含笑拱手道:“諸位盛意,穆宇凡父子万分感謝。歸宗之禮,遲早是要行的;不過日子卻難預定,屆時自當飛柬相邀,共聚一敘。”
  有人問道:“為什么?定個吉日難道還不容易,為什么不能預定呢?”更有人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索性小雙英歸宗,今儿個一起舉行了,豈不更妙!只須將拜洞的日期延到‘綠屋’重建以后補辦就行了。”
  穆宇凡笑道:“諸位高見固屬可行。不過,在下的意思——是想等兩件事完成之后,再擇期舉行,比較妥當……”
  眾人紛紛問道:“哪兩件事?”
  穆宇凡道:“第一件,自然須待故居‘綠屋’重建完成;第二件,十八年來拙荊生死下落不明。鄙意以為,等綠屋建成之日,她若仍在世上,自會返家團聚;那時再為濤儿舉行歸宗之禮,方稱适時。假如拙荊已經故世了,就讓孩子先侍奉江老安人百年之后,換姓歸宗也不遲。十八年前,他如不遇江老員外和安人搭救,也不會有今天了。”
  群雄听了這番話,有的點頭贊歎;有的則不禁感到掃興失望……
  穆宇凡收斂了笑容,接著又道:“舍間之事,多謝紊怀。今日紅石堡盛典,諸位枉駕來賀;有一件事,想必也有許多朋友納悶在心,只是不便直言相詢。在下貢与羅故堡主結義論交,經与林女俠商議,愿借此吉時未屆之前,向諸位創白一下。那就是——當年羅故堡主自戕的原因,以及今日劍虹少堡主母子歸宗的內情。”
  此言一出,滿室寂然。的确,這段武林秘辛往事,其中絕大多數人都不甚了解;為什么天心教解散后,梅娘和少教主梅劍虹卻一變而成了紅石堡羅家的人?
  在群雄肅靜期待下,穆宇凡神色鄭重的緩緩說道:“這件往事,本屬羅家隱私。在場諸位中,除了十三奇內部分朋友知悉內情外,相信在諸位心中早已存著謎團;只是礙于情面,不好詢問出口罷了。說來,此事也不應該由在下向諸位剖白。但林女俠身為居孀之人,名份攸關,自不便出面說明;梅氏母子又是當事人,更礙難啟口。假如不作解釋,与其將來以訛傳訛,反不如現在公諸大眾的好。所以几經商榷,才決定由在下親口述說當年經過。至于是非恩怨,為辱為冤;事過境遷,已經不在當事者心上。諸位見仁見智,必有公論。”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臉上不禁浮現出無限感傷之色,輕歎著說下去:
  “十八年前,羅、穆二家義結金蘭,情同骨肉。雙劍聯袂行道江湖,諸位久已熟知,不須我再作贅述。那時,我和羅兄弟每年一晤;或三數月,或半載,游俠天下,樂也融融。至于晤面的方式,有時由羅兄弟先往‘綠屋’,有時也由我先來‘紅石堡’。誰邀誰原屬小事,不過其中有一缺點——因為有一次,當我遠從三湘赶來晉西,羅兄弟也恰好動身去了三湘,彼此竟在途中錯過。所以,咱們就訂了一個約定,彼此事先以書信聯絡,約妥一處見面的地方;然后各由家中啟行,按時前往晤面會合。
  諸位千万不要認為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切禍源卻全因這約期晤面而來。那一年,郊山鬼嫗肆虐;羅兄弟飛書相召,約定八月十五日月圓之夜,要我赶到洛陽晤面;以便十六日聯袂往探郵山鬼府,剪除鬼姐謝落紅。接信之后,我立即束裝北上,如期赶到洛陽。卻沒想到羅兄弟比我早到了三天,因為不耐等候,已經在十四日夜晚,獨自去郵山探查了。事先留字客棧,說是天明之前定可返回。
  可是,我抵達約會的客棧時,已是十五日清晨。候至近午,仍未見他返來,當時便生警覺。皆因邱山鬼嫗謝落紅武功雖非登峰造极,卻最擅用毒,而且郎山鬼府十分隱密難尋;羅兄弟既然逾時未歸,很可能有了意外變故。當下便急急赶往鄰山尋找。就這半日之差,果然不出所料,意外已經發生了。
  當我赶到郊山,首先在山腰間發現十余具女尸,都是鬼娘謝落紅手下妖女。循跡探索,又在一片茂林邊,找到鬼嶇的尸体;死尸上,一劍穿胸而過。長劍仍留尸上,卻不見羅兄弟蹤影;而那柄長劍,正是他隨身佩劍。我目睹此情,不禁生疑。暗忖鬼姐既已伏誅,羅兄弟理應無恙才對;怎么會留劍尸上不加取回,自己也不知去向呢?
  正在詫异的時候,忽然听見林子里傳來一聲惊呼。是我一時情急,循聲穿林而入。万万沒有想到,羅兄弟正和一位极美的少女愕然相對;兩人身上都衣衫不整,神情十分迫窘。羅兄弟見我赶到,羞慚之心頓起;靈智迷失之下,揮掌便想殺那少女,卻被我及時攔住。那少女匆匆掩上衣裙,便如飛而去。事后,經我詢問緣故,才知道羅兄弟在力戰鬼姐妖女的時候,已經中了淫毒迷藥。劍斃鬼婦,藥性也發作了;那少女恰好從林中現身出來,羅兄弟党糊糊涂涂做下了道羞聲名的恨事。
  他對我說明前情,追悔無已;曾為之失聲痛哭,更數度舉掌意圖自戕,迫得我只好用強,點閉了他的穴道;然后溫語安慰他,認為事實上他當時在淫藥控制之下,身不由己,雖然鑄成大錯,又何必深責自己呢!足足耗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被我勸解住他的羞憤尋死之念。當時,我曾發誓絕不把此事告訴任何人舊久之后,將其淡忘,就當沒有發生過一般。
  事隔半載,我忽又接獲羅兄弟急函相召;囑我盡快赶來紅石堡,有要事相商。那時候,林女俠已有身孕,即將臨盆;我雖正感染微恙,仍和拙荊決定同來紅石堡作客。接得急函,我便抱病先行動身;留下拙荊,稍緩數日再上路。記料一到紅五堡,羅兄弟竟以‘背信賣友’四字相責;不容分說,速出‘千毒門’所制碧芒毒針,當場自刺左臂而死……”
  述說至此,在座群雄不由同發慨歎,許多人的臉上且滿布傷感惋惜之色。
  穆字凡業已老淚縱橫,微頓之后,接著又道:“……羅兄弟突然這樣做的原因,是接到一封未署名的無失信,那信中對他所鑄錯事嚴詞指責;語句中,竟稱此事業已盡人皆知,并暗示乃由我口中傳出。羅兄弟一時不察,頓感無地自容,故爾出此下策。當時,我抱病未愈;又在攔阻他自拔之際,內腑受了震傷。信中言詞更使我悲憤填胸,百口莫辯。然而,我又想到羅兄弟雖已慘死,這封信卻不能留給弟婦林女俠看見;所以,匆匆揣了那封無頭信,負傷奔出紅石堡。但甫离紅石堡未逾五十里,便被十余名蒙面高手攔截圍攻。我內傷未愈,終于失手遭擒……以后的經過,諸位已可想像,不須再說了。”
  座中白骨夫人劉香琴恍然道:“難怪董老儿他們非降即隱,不敢反抗天心教,原來是為了顧全羅堡主清譽。此事顯而易見,必是虎牙師太一手安排的陰謀。”
  穆宇凡搖搖頭道:“這也不能說是事先安排的,皆因邙山事故乃一時巧合。及至后來梅娘有孕,虎牙師太才想出這條一石二鳥之計。不過,天网恢恢,善惡有報!她又怎料得到圖謀不成,反替羅兄弟保全調教出一個好儿子。這樁事固屬紅石堡的不幸,但羅兄弟得此佳儿,雖身在九泉,亦當含笑瞑目了。”話方至此,鐘樓禮鐘高嗚,盛典吉時已屆。群雄紛紛起身,魚貫步出大廳,移步之間,都份外有种凝肅之感。
  穆宇凡拭去頰上熱淚,左手扶著江濤,右手挽著燕玲,緊隨在古月道長、雷神董千里。黑白雙童、千面神丐朱烈以及落拓書生韓文湘等十三奇身后;再后面,則跟著鐵臂仙猿姚健星和獨眼神魔周剛等一干天龍門下。
  如今,他愛子在握,佳媳在側;苦難已盡,沉冤已雪,應該感到滿足而高興了。然而,愛妻的影子仍沉重的壓在心頭,使他在欣慰之中又有几許隱憂。
  步出大廳,穆宇凡仰天長長吁了一口气——十八年地牢之苦,都借這一吁盡吐。望望左側愛子,再望望右側佳媳,那時候,他心里不由默默祝禱著:“綠屋建成之日,她會回來的。咱們一家將比當年更熱鬧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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