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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夜,星光,水閣。
  自崔雨詩死后,落霞山庄的仆人散盡,這水閣也已空置。
  此刻,水閣中卻佇立著二條黑衣人影。
  “肖宅中情況如何?”
  “主人,一切都按計划進行著。”
  “哦?”
  “呂正在廣邀武林人士作見證人,林欣儿已經去找程斷水。不過……”
  “不過什么……”
  “臨行前,寒峰問了她一句很奇怪的話——他問林欣儿是否下得了手?”
  “這并不奇怪,”主人冷冷一笑,“林欣儿向來溫和,唯一失態的就是對待程斷水父女。林欣儿,林……”主人目光一閃,“給我把姑蘇林氏的卷宗取來,快!”
  黑衣人領命而去,主人猶在沉思:“林欣儿,林欣儿……她必然与程斷水有种极其特別的關系……”
  程斷水傍窗而立,窗外已泛起了淡淡的夜霧,竹林在霧中若隱若現。
  痴痴凝視著竹林深處,他的眼色竟是那樣的溫柔執著,卻又溢滿憂郁和痛苦,仿佛那朦朧中隱藏著一個刻骨銘心而又遠在天涯的人……
  ——猶記得問嫣留下的短箋:“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如今他才知道,縱然相隔山岳,相隔流年,思念卻是永遠隔不斷的。
  ——可是,問嫣,問嫣,你究竟人在何方?
  夜風掠過竹梢,林中忽聞笛聲嗚咽,如怨如慕,仿佛在低低傾訴、訴說著一次等待了三生七世的邂逅,一句無法實現的誓約、一場黯然銷魂的离別……
  程斷水澀然而笑,恍惚中,無數褪色片段已被這凄美的笛聲勾起,竟如昨日般鮮明……
  他猶記得十八年前的那一日,春天山水方好,竹外三兩枝杏花開得正艷。她在竹林中擺下一桌精致小菜,拉著他一醉。
  (他當初為什么沒有發覺她的反常呢?認識她三個多月,她從來不喜歡喝醉的。)
  那一天他們把酒至深夜。三分薄醉后,她高歌,她旋舞,那煥發著歡樂的笑顏是如此燦爛美麗,令人目眩。
  (奇怪,在他面前她永遠笑得那么燦爛,他竟從未看見過她悲傷流淚。)
  于是,他也醉了,大醉。可即使在朦朧醉夢中,他仍感到她清澈的目光一直凝望著自己,他仍然听見一縷縷凄涼而美麗的笛聲,縈繞終夜。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這是多么优美的意境啊……可是,誰又能体會那吹笛人心中的痛苦与寂寞呢?)
  然而,事如春夢了無痕,而夢終究是要醒的。夢醒時,只余一紙素箋、滿室孤寂,她卻已不辭而別……
  笛聲悠悠而止,程斷水慘然一笑,輕輕道:“問嫣,問嫣,我知道這曲《离殤》是你最不喜歡的,卻又是你不得不奏的。”
  忽听一人冷冷道:“她不得不奏,卻是你逼的。”
  夜霧更濃,竹林中緩緩走出一名白衣少女,她原本明朗的臉上,此刻卻交織著怨恨与掙扎的神色。
  主人細細翻閱卷宗,忽道:“我明白了。”
  黑衣人愕然道:“什么?”
  主人指著卷宗讀道:“姑蘇林氏三十七代長房林夢別之女林問嫣,十八年前未婚生女,林老太爺怒其敗坏門風,將之逐出家門,并派‘刑堂’林冰追殺之,林問嫣母女遂神秘失蹤。”
  黑衣人恍然道:“主人是說,林欣儿就是林問嫣之女。”
  主人道:“不錯。而且,其父就是程斷水。”
  黑衣人一惊:“可是,程斷水當時好象已經有妻室了。”
  主人冷笑道:“是的。想來林問嫣外和內剛,不愿屈為人妾,是以离開程斷水。卻不料她已有身孕,終于還是瞞不過林家的刑堂長老。”
  程斷水怔怔地望著林欣儿,道:“你知道《离殤》之曲,你又那么象她,可是那日你為何要否認……”
  林欣儿打斷他:“我不否認。”
  “你,你果然是我的女儿。”程斷水熱淚盈眶,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她的秀發。
  林欣儿卻似感覺得到他的動作,冷笑著退開三步,避開了他的手。
  程斷水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終于無力地垂下。
  他頹然道:“我知道,你和你娘都恨我,你們恨得對。當年是我太自私懦弱,怕別人說我喜新厭舊,所以遲遲不敢公開与你娘的關系。以你娘的聰慧与自尊,离開我,是正确的選擇。”
  林欣儿沉默半晌,黯然道:“你錯了。她离開你固然是因為這樣,但最主要的,是因為林氏刑堂已查到了她的事,并派出十七叔公林冰進一步追查此事。她怕你遭受牽連,才不辭而別。”
  程斷水聞言心情震蕩,不禁潸然。
  黑衣人急道:“既然程、林是父女,那林欣儿又怎肯出手抓程斷水?”
  主人道:“這一點我并不擔心。林欣儿待人雖溫和,骨子里卻很講原則。如果她認定了程斷水是‘梨花雪主人’,即使是生父她也一定會出手。”
  “如此說來,原計划仍然有效?”
  “不錯,好戲還在后頭。”
  林欣儿歎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雖然恨你,我娘卻從來沒有恨過你。”
  程斷水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追問道:“她現在在哪里,我一定要見她。”
  林欣儿幽幽道:“太遲了,你想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因為這是我娘臨終前的心愿,她希望你明白她的心意,她對你始終不渝。”
  程斷水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如紙:“你說什么?”
  林欣儿反握住他的手,一字字道:“十年前,她就病死了。”
  程斷水聞言,整個人都似痴了,突然仰天長嘯,熱淚滾滾而下。
  他正自傷心欲絕,忽覺手腕一麻,林欣儿已扣住了他的脈門!
  他惊愕地望向她。
  林欣儿神色矛盾,無奈地道:“我不管你我是什么關系,也不管你有多傷心,你是‘梨花雪主人’,我就不得不出手。”
  程斷水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說不出的惊恐之色,終于緩緩倒了下去。
  肖宅的議事廳里燭光幽暗,廳外則是無邊的黑暗。
  偌大的廳內只坐著一個人,燭光照著他蒼白而憂郁的臉,因悲痛而失神的雙眸——他赫然正是程斷水!
  他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態靠在椅子上,顯然全身穴道被制,動彈不得。然而他似乎無覺于眼前的困境,也許,早在知道林問嫣死訊的一剎那,他的神志已亂。
  呂正施施然步入廳內,在他對面坐下:“程大俠,階下囚的滋味如何?林欣儿不想再見到你,早就离開了,程鈱和你的弟子們已被軟禁。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程斷水慘然道:“竟然連欣儿都不信任我,這一切還有什么可談的?”他因悲痛過度,聲音也已嘶啞。
  呂正道:“林欣儿認為你殺了肖立人,所以才出手制你。”
  程斷水道:“我若說不是我殺的,你信嗎?”
  “我當然信。”呂正忽然微笑了起來,一字字道,“因為肖立人本來就是我殺的。”
  “你說什么?”饒是程斷水心情沉痛,也不禁一惊。
  “肖立人是我殺的,”呂正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至于那塊布料,是我買通你的高徒從你的衣袍上撕下,然后塞進肖立人手中的。明日,我只要在眾人面前將那袍子与布料對照,證据确鑿,你就成了凶手,也就是惡名昭著的‘梨花雪主人’。”
  程斷水听得怒极反笑,淡淡道:“我不明白,要奪取武林盟主之位,你的机會太多了,為何要大費周章地陷害我?”
  呂正冷冷道:“你當然不會明白。我們苦心籌划這一切,既不是因為‘梨花雪主人’的嗜血,也不是為了武林盟主的權位,而是為了向你复仇。”
  “我知道你不怕死,卻重視名譽甚于生命,因此我要讓你嘗嘗從高高在上跌到爛泥地里的滋味。”他沉浸在殘酷的快意中,慢慢道,“想想看,天下人都會知道大名鼎鼎的‘湘江大俠’居然是個偽君子、殺人狂、武林敗類,那是件多痛快的事——當然,我保證會讓你好好活著,慢慢品嘗身敗名裂的滋味!”
  主人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現在,程斷水應該已經落在呂正手中了。想不到聰明如林欣儿,竟然也會犯這樣可笑的錯誤,把自己的生父送入虎口。”
  黑衣人譏誚地笑了笑:“主人有所不知,她還犯了個更可笑的錯誤。她居然怀疑那個土里土气的秦大是奸細,還盤問了他好一會儿呢。”
  主人目光驟然一寒:“她問了些什么?快說!”
  黑衣人慌忙道:“好象是問他是否浙江雁蕩山人,又問他服侍呂庄主多久了。”
  主人面色一變,失聲道:“糟了!”
  程斷水悲哀地望著呂正:“那么說來,青崖子、愁道人、呂卓和齊風他們也都是你殺的?”
  呂正道:“要陷害你,總得要犧牲一些人。”
  程斷水歎道:“為了复仇竟不惜殺害好友和儿子,你簡直是瘋了。這种事決不該是呂正做得出來的!”
  忽听一人淡淡道:“不錯。因為他原本就不是呂正。”
  隨著這清脆的語聲,一身白衣的林欣儿自黑暗中緩步走出。
  呂正面色變了變,隨即恢复了自若的神態:“林姑娘說笑了,我若不是呂正,又是誰呢?”
  林欣儿悠悠道:“不知道你有沒有听說過‘二十八星宿’中的‘危月燕’?”
  “呂正”身軀大震,忽然一聲尖嘯,雙手化作鷹爪攫向椅子上程斷水的咽喉!
  可是,剛才還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的程斷水突然動了!身形如游魚般一滑而下,恰巧避開“呂正”一擊,隨即貼著地面平平掠出,一個轉折間已与林欣儿并肩而立。
  “呂正”一擊不中,失聲道:“你不是程斷水!”
  “程斷水”洒然一笑,道:“危月燕可以假扮呂正,寒峰為何不能是程斷水?我們知道你的目標是程斷水,又怎會讓他來涉險?”
  危月燕駭道:“可是我明明封住了你全身要穴。”
  寒峰淡淡道:“運气的是,我恰恰會一點‘移穴大法’。”
  危月燕頹然坐倒,道:“我明白了。你們算准了我只有在完全制住程斷水之后才可能現身,所以冒險演了這場戲。”
  寒峰道:“更運气的是,‘九天魔’留下的易容術竟能瞞過‘危月燕’的法眼。”
  危月燕長歎一聲:“可惜我的易容術卻瞞不過你。”揮手處,偽裝紛紛落下,白發蒼蒼的“呂正”忽然變為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
  寒峰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也不禁歎道:“你將老態龍鐘的呂正裝得惟妙惟肖,實在不容易。要不是見了秦大,我們還真想不到你是假冒的。”
  危月燕奇道:“這又關秦大什么事?”
  寒峰道:“我們在找秦大時碰巧听說,呂卓的三名不懂武藝的仆人也被殺了。當時我們很奇怪,‘梨花雪主人’自視极高,向來只殺武林高手,為何要加害于那些仆人呢?后來查問秦大,我們又發現他并非呂正家里的仆人,而原來服侍呂正的老仆据說是途中病倒,這就更令人怀疑了。”
  危月燕道:“哦?”
  寒峰續道:“你我都明白,再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其人的家人親信,因為他們實在太熟悉那人了。所以你在江西狙殺了真正的呂正及其老仆后,只能雇了個不相干的人來當仆人。而呂卓到來后你知道瞞不過他,于是當晚就殺了他滅口,那三個熟識呂正的家仆自然也不能留。沒想到呂卓的死卻引出了齊風,你的處境更危。好在齊風与呂正已三年未見,你又佯裝悲痛失常,才一時未被識破。但你畢竟忐忑不安,立意要除掉齊風,其實那日雷震真正要殺的是齊風而不是你,只可惜為林欣儿所阻。可是后來在密林中,你終于還是趁机殺了齊風。”
  危月燕冷冷道:“說下去。”
  寒峰道:“現在我才明白,肖立人為何一進靈堂就住口,那是因為程斷水与你近在咫尺,他擔心一旦揭破你的身份,你會傷及毫無防備的程斷水。”
  危月燕恨恨道:“沒有早點殺了肖立人,的确是我的疏忽。”
  林欣儿忽道:“你的疏忽并不止這一點。”
  危月燕道:“哦?”
  林欣儿緩緩道:“你用撕破的布片嫁禍程斷水的确高明,可是你忘了一點,那布片并不是肖立人自己撕下的,而是你塞在他手里的。”
  危月燕道:“那有什么區別嗎?”
  林欣儿道:“有。一個人快斷气時抓緊了一樣東西,那么若硬掰他的手去取,甚至會掰斷尸体的手指,因為他已把臨死前的全身力气都貫注在手指肌肉上。所以,肖立人或許看上去是抓住了布片,但我這個失明者手一摸,就發覺他的手指肌肉松弛無力,也就是說,那布片并非他拼死撕下緊抓在手的證物。”
  危月燕怔了怔,苦笑道:“看得見的人總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騙,而你卻發現了看不見的線索,佩服佩服。可是,你又如何得知策划一切的是危月燕?”
  林欣儿微笑道:“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次出現的‘梨花雪主人’并非六十年前橫行天下的那一位,因為人人都道他失蹤了,我卻有确鑿的消息:他最后神秘死于雪峰山下,也就是說与星辰宮的二十八星宿絕對脫不了干系。但一直到雷震出現,我才真正怀疑到他們身上,于是我再去查訪他們的詳細資料。一查之下,原來二十年前,二十八星宿竟是被程斷水為首的一批白道中人剿滅,只逃出了武功最高的危月燕。而危月燕的絕技之一,正是傳自苗疆的役鳥術。這几點事實湊在一起,我便不難假設出真相的大概了。”
  危月燕俊秀的臉上冷若冰霜:“說下去。”
  林欣儿悠然道:“五十多年前,自命天下無敵的‘梨花雪主人’挑上了星辰宮,結果敗于危月燕之手,不但喪命,就連其絕技‘梨花雪’也被危月燕奪去。不料后來,星辰宮多行不義,犯了眾怒,終于被程斷水等白道高手所滅。劫后余生的危月燕元气大傷,只能把复仇的使命交給自己的衣缽弟子。”
  危月燕森然道:“程斷水滅我師門,此仇不共戴天。”
  林欣儿續道:“于是你,也就是第二代危月燕,不僅繼承了‘役鳥術’等師門絕學,更習得了奪來的‘梨花雪’。經過二十年的蟄伏,你終于開始實施這個以‘梨花雪主人’為煙幕的复仇計划,意圖徹底毀了程斷水。”
  危月燕切齒道:“可惜遇上了你們,畢竟是功虧一簣。”
  “不過,”他冷冷一笑,“我畢竟還有‘梨花雪’在手,就憑你們二人還攔不住我。”
  林欣儿歎道:“你以為我不明白‘梨花雪’的奧妙?——‘梨花雪’乃是至陰至寒的無形气勁,遇液即凝,薄若梨花,寒如冰雪,透入体膚便能立刻破坏敵人全部肌体,而表面毫無傷口。”
  危月燕身軀劇震,喃喃道:“你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林欣儿道:“我更知道,‘昀陽劍气’平和中正,如融雪春陽,正是克制‘梨花雪’的唯一法門,我只希望你莫要迫我用出來。”
  危月燕又是一震,厲聲道:“‘昀陽劍气’失傳已近百年,我又怎知你不是在虛張聲勢?”
  林欣儿微微一笑,纖纖十指漸屈扣起,指掌間真气緩緩流動,雖未出手,姿態間卻已流露出一种庄嚴妙曼的气象,嫣然道:“如何?我畢竟還不想傷你。”
  危月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每一個動作,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欣儿仍是笑而不答。
  危月燕面如死灰,忽又咯咯笑道:“只可惜……‘昀陽劍气’也留不住我……留不住我……”他笑聲漸低,面部肌肉卻猛烈地抽搐起來,口角已有黑血流出。
  寒峰失聲道:“他服毒了。”
  林欣儿面色也凝重起來:“奇怪,他的陰謀已全盤失敗,為何還一直那么沉得住气?”
  寒峰望著危月燕扭曲的臉上最后一絲詭笑,忽然覺得不寒而栗:“莫非他還有同党……不好,快去看看程斷水!”
  林欣儿容色慘變,搶先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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